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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黎青燃 -【師母她善良又疼人】《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0:40 AM     標題: 黎青燃 -【師母她善良又疼人】《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13 04:25 PM 編輯

【書名】:師母她善良又疼人

【作者】:黎青燃

【內容簡介】:

  即熙十歲的時候第一次遇見雎安,她是個流浪的小混混,雎安是星卿宮最負盛名的天機星君。

  他蹲下來向她伸出手,笑著說:「即熙姑娘,跟我回星卿宮吧。」

  她問他天機星君是什麼,他說是長以此身,鎮天下心魔。

  即熙二十四歲的時候,被雎安一箭穿心殺死,那時候她是臭名昭著的熒惑災星,他沒有對她說一句話。

  七天之後,她死而復生,穿著大紅嫁衣而雎安站在她面前,她復生成雎安守了望門寡的師母。

  雎安身著紅衣抱著師父的牌位,對她說:「師母請節哀。」

  即熙掐指一算,這他娘的是個什麼孽緣。

  ————————————

  即熙:雎安啊,我是災星你是善星,咱們最好的關係就是沒有關係。

  雎安:可是我們命理相連,師母。

  即熙:哈?我怎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雎安:從你十五歲打賭輸了,跑來找我表白情意開始。

  ————————

  女主熒惑災星,財迷率真熱情粗線條。男主天機星君,爹系男友善良責任感強。

  雙向暗戀,甜虐甜

  一句話簡介:爹系星君和他的直女師母

  立意:何為善惡,何為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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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0:53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一章 楔子 復生

  很久之後即熙想,她說不定是被唾沫星子噴到起死回生的。

  如今這太平世道有兩條通天大道,為人的走一條,修仙的走一條。為人的讀聖賢書考功名,便是要濟世救民名垂青史。修仙的學習術法精進修為,為的是長生不老得道成仙。

  若是有人踩在這兩條道之外,不免讓人覺得怪異。

  若是有人踩在這兩條道之外,名聲還不好聽,那更叫人嫌惡擔憂了。

  於是兼備以上兩個條件的懸命樓主去世的消息傳來時,人們不禁紛紛喜上眉梢奔走相告這甲子年開春以來最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彷佛心頭大患終於解除,碗裡的飯都能多盛二兩。

  這懸命樓主禾枷祖上是苗疆異族,還上承熒惑星命,主災禍,只要一聲詛咒便可使生靈塗炭災禍橫行。禾枷還愛財如命,立了懸命樓拿災禍做起了生意,誰錢給得夠多就幫誰去咒人降災,招徠了一幫朝廷通緝的罪犯做幫手,數十年間作惡多端,從平民到修士無不痛恨。

  天道好輪迴,禾枷終於在咒殺星卿宮主之後犯了眾怒,被仙門百家一起討伐而死,從此世間再無災星,可謂大快人心。

  可嘆的是人們不知道這位熒惑災星只短短消失了七天,就在眾人的咒罵聲中打著噴嚏醒了過來。

  即熙——也就是惡名遠揚的「禾枷」,她打噴嚏倒不是因為眾人罵她,而是被香火味兒嗆的,她心說這陰曹地府又不是星卿宮,怎麼香火味兒還這麼濃?她眼前是一片虛虛的黑暗,但也不是毫無光亮,即熙眼睛疼腦子也疼,開始遲鈍地想著這是個什麼情況。

  她最後的記憶是,那天懸命樓下圍了數不清的修士,她站在樓頂觀察形勢想著該用哪條地道逃跑,結果就出其不意地被一箭穿心。

  彼時站在樓下的白衣男子放下手中的弓,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她,殘陽如血中他衣袂飄飄,纖塵不染一如七年之前。他從前笑起來時眉眼彎彎,明明是那麼好看的。

  即熙也不知道當時她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估計那顆被貫穿的心也沒功夫傷感,就從樓上掉了下來失去意識。

  無論怎麼看,她都死得透透的。

  正在即熙思索之際,她眼前的黑暗被挑開,燭火溫暖的光芒從被挑開的黑暗邊沿蔓延進來。即熙意識到那黑暗乃是蓋在她頭上的一塊布造成的。

  隨著布被挑開,和燭火一起映入眼簾的還有一雙紅色繡金紋的軟靴,包裹到小腿一半的位置,襯著腿部線條纖長。再往上去便是同樣紅底金紋的衣袍,大袖,白皙的脖頸,然後露出來人的臉龐。

  站在即熙面前的男子眉骨鼻樑很挺拔,飛眉入鬢,微微低著的眼眸弧度平和以至於溫柔。清冷月光下他的氣質如白玉如白蓮,但紅色婚服加身就多了一分旖旎,絕色得不似凡人。

  燭火亮起來的時候隱約能看見他右臉上纖細的銀色紋路,那紋路從右額角開始穿過右眼皮直到眼睛以下,只有在他眨眼的瞬間才能看見全貌。

  那是南斗星圖。

  他比七年前清瘦些,更成熟更好看了。

  即熙痴迷了片刻,接著就嚇出一身冷汗。

  這世上有什麼事比看到一個剛剛殺死你的人站在你面前更讓人驚悚的嗎?更何況這個人還穿著婚服正在揭開你的蓋頭?

  眼前的男子,星卿宮的天機星君雎安沒有說話,四下安靜裡即熙只覺得茫然。

  所以這……是什麼情況,她該說什麼?

  哎呀好巧你也死了?你箭法長進不少啊?為什麼我倆在陰曹地府穿上婚服了?

  從她腦海裡掠過的每一句話都非常尷尬,即熙僵著身體決定保持沉默,以不變應萬變。

  「師母請節哀。」

  雎安將那蓋頭平整地放於床邊,先開口說話了,他的嗓音是低而沉穩的,如同古琴。

  這久違的聲音讓即熙恍惚了片刻,方才抓到他話裡的重點。

  「師……師母?」她震驚地重復一遍,然後被自己陌生的嬌柔的聲音再次震驚。

  即熙僵硬地環顧四周,這裡的擺設布置果然是星卿宮簡單雅致的風格。桌上喜燭之間擺著一個牌位,牌位上寫著星卿宮第四十七代宮主桑野之位。

  所有前因後果小道消息立刻在即熙腦子裡飛速運轉。

  先前聽說星卿宮宮主旅居秣陵蘇家,蘇家小姐蘇寄汐對他一見鐘情,非得要嫁給他。宮主與原配妻子太陰星君伉儷情深,妻子過世二十年不曾再娶,如今女兒都和蘇寄汐同齡了,自然是不肯娶她的。但蘇家先輩對星卿宮有恩,蘇寄汐又一哭二鬧三上吊,雪地裡等整夜,孤身私奔追宮主,追了半年宮主最後還是答應了婚事。

  此事之前鬧得沸沸揚揚,即熙興致勃勃地嗑瓜子看戲,沒想到宮主還沒來得及結婚就去世,她這看戲的倒莫名其妙被推上戲台,還死戲台上了。

  她可太冤了,竇娥六月飄雪都沒她冤。

  即熙遲疑地望向雎安,說道:「我太過傷心,最近有點忘事……我……我叫蘇寄汐是嗎?」

  雎安有些驚訝地抬眸,眼裡映著燭火:「那是師母的名字。」

  「所以你這副打扮是替你師父和我拜堂成親?」

  「是。」

  「今天是什麼日子?」

  「甲子年九月初八。」

  這是她被一箭穿心後第七天,也是她二十四歲生日。

  ……天爺啊,她這是做的什麼孽,死在星卿宮手裡一眨眼又嫁回來了?還是他娘的結冥婚?人死不能復生是天地綱常,便是再厲害的修士星君都是人死燈滅,她這算是怎麼回事?

  這種情況讓即熙一時不知道該開心還是憂傷,她的心情在「復生成誰也不能成蘇寄汐啊」和「能活過來還挑三揀四個什麼勁」之間來回打轉,直到她的目光落回面前的雎安身上,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雎安的目光有些奇怪。

  他彷佛是在看著她,又彷佛什麼都沒有看著。燭火安靜地在他溫潤的眼睛裡搖曳著,瞳仁如同被水浸沒的黑色碧璽,過於漆黑了。

  「你的眼睛怎麼了?」那些糾結復雜的心情立刻被即熙拋在腦後,她伸出手去在雎安的眼前輕輕晃了晃。

  雎安的目光巋然不動,即熙的心就沉了下去。他淡淡地一笑,說道:「前些年出了點意外,以至於失明。」

  語氣平和不卑不亢,似乎這只是一件平常事。

  即熙在他面前打轉的手僵了僵,有點不知所措地放下來。

  雎安的眼睛從前總是溫潤帶水,明亮又敏銳,能準確地揮劍劃破飄飛的花瓣,也能從她滿篇的蠅頭小楷裡一眼揪出錯別字,怎麼會突然失明?

  她下意識想問這是怎麼回事,話到嘴邊卻又沉默了。

  假設你的殺身仇人站在你面前,他對你毫無防備而且雙目失明。而你恰好頂了二斤重的頭飾,裡面不乏尖利之物。按照套路來說你是不是得拔出個簪子報仇雪恨,再逃之夭夭呢?

  即熙漫不經心地拔下一支頭上的簪子,定睛看去然後倒吸一口氣。

  哎呀這不是上好的南海珍珠!這和田白玉!這栩栩如生的仙鶴!這絕了的鎏金!

  即熙眼冒金光,家族祖訓在心中迴蕩——「不計私仇專心弄錢,紙醉金迷逍遙人間」,蘇家嫁妝這麼豐厚,星卿宮日子這麼舒坦她又成了師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享受著再說。

  她默默把頭上的簪子插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行了,你師母要休息了,你走吧。」

  雎安微微低首行禮,然後轉身離開。他紅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輕輕掩上門,發出幾不可聞的「咔噠」一聲。這一系列的行動流暢而從容,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散落沒有焦點,旁人應該很難察覺他眼盲。

  如今雎安雙目失明,她總能打贏雎安一次了吧?

  不過就算她贏了,難道還真的能下得去手殺他?

  即熙嘆息一聲,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走到窗戶邊一掌推開窗門,屋外大好的月光就傾洩而入。

  其實那眾所周知的惡名「禾枷」是即熙的姓,這是隨她爹的苗姓,她的名則是漢人母親起的即熙二字。不過因為熒惑災星依靠血統代代相傳,名字又不為人知,世人便只叫他們「禾枷」,老禾枷死了小禾枷繼承,世世代代無窮盡——哦不,很可能盡在她即熙這一輩。

  她一低頭就發現窗台上有群螞蟻,正將一隻黃蜂的屍體往蟻穴搬,密密麻麻地形成黑色長線。

  即熙趴在窗台上看著那群螞蟻,用手指劃開窗台上的牆灰畫著符咒,口中念道:「太昭在上熒惑有命,令爾眾蟻迷失其途為時一刻,速應我咒。」

  即熙話音剛落那群井然有序的螞蟻就突然從中間斷開,開始原地繞圈圈。即熙托著下巴耐心地等著,一刻之後它們便又恢復了秩序,開始連接起來繼續搬他們的黃蜂屍體。

  如果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惡徒正趴在窗台上咒螞蟻找不到路,恐怕會大跌眼鏡。

  即熙看著這光景,忍不住長長地嘆息一聲。

  得了,她還是熒惑災星,一點兒沒變。難道是因為他們禾枷一脈絕後沒有繼承人了,熒惑就把她整活過來繼續擔著星命?

  即熙抬頭在漫天星斗中找到了熒惑星所在,默然無語片刻後慢慢地舉起手握拳行禮:「您是不是忒懶了點?再換個血脈比起死回生難嗎?」

  然後又大喇喇地拜了一拜:「多謝您的生辰賀禮,以後還要請您繼續關照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1:17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章 閒話

  星卿宮的星君們雖歸屬於修仙的這條路,又和其他修仙的人不太一樣。

  星卿宮有個鎮宮之寶星命書,平時看起來就是一塊其貌不揚的石頭,每三年開封一次顯露真身,選擇凡人中可擔大任者授予星命,執掌天下運勢。

  運勢是個很玄妙的東西,普普通通的人若是交了好運也能飛黃騰達,而再厲害的英雄也怕時運不濟。執掌了天下運勢,就隱隱約約有了神仙的意味。

  可別的修士們尚且有幾個能飛升成真的神仙,但成了星君就意味著永遠處於凡人和神明之間,生死如常。他們離神明最近,又離神明最遠。

  更何況如果星君職責有失,便會被星命書判為失格,奪去性命,這其實也是個危險的頭銜。

  當年即熙隱瞞身份混進星卿宮時,聽了柏清師兄介紹星卿宮的由來,不屑道:「什麼嘛,外面那些修仙修道的動輒呼風喚雨點石成金,這星卿宮左一個星君右一個星君,除了壽命長點容顏不老之也沒什麼厲害,不就是仙門百家中的吉祥物麼?」

  當即把柏清師兄氣得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指著雎安說:「師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這孩子性子又野又邪,哪兒來的你給我送回哪兒去!」

  思薇也跟著擠兌即熙要她走。

  雎安只是微微一笑回應道:「即熙說的也沒錯。」

  那時候十六歲的他已經是最負盛名的天機星君,主良善之勢。只要他活在世上,人們便心存善念,世間少有戰亂人禍。

  從夢裡醒來時,即熙遲遲沒回過味兒來,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夢到那麼久之前的事情,十幾年前的柏清,雎安,思薇還有自己。

  她拍拍自己臉頰翻身起床,洗漱收拾。即熙拿過銅鏡看著鏡子裡那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嘖嘖感嘆道蘇寄汐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她自己都想嫖了自己。

  雖說星君們容顏不老,但星卿宮宮主歲數都可以做蘇寄汐的爹了,她這個出了名的美人要死要活地嫁過來守寡,圖什麼呢?星卿宮有錢,蘇家也不缺錢啊。更何況按星卿宮的規矩「凡事必躬親」,除了飯不要自己做,其他的內務都必須自己料理,合宮上下沒有一個奴僕。蘇寄汐這個嬌小姐嫁過來,多半是孤零零的連一個僕人都沒有,也實在是太可憐了。

  即熙向來捨不得美人被糟蹋,不免撫摸著銅鏡痛心疾首,恨不能把蘇寄汐再召回來搖著她的肩膀問她是怎麼想的。

  這要是復生成別人的寡妻,第二天即熙就能給他們表演一個放蕩不羈紅杏出牆,可這是星卿宮宮主的寡妻,眾弟子的師母大人。

  她短時間內還是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即熙嘆息一聲,從櫃子裡翻出衣服和髮冠,秋季五行屬金,故而星卿宮秋季的宮服乃是白底金紋,繡的是鳳凰振羽的菊花。星卿宮保持了一貫的一視同仁,除了星君的衣服會加繡星圖之外,弟子們的宮服都是一模一樣的——就連她這個師母大人的衣服也不能例外。

  她抖抖衣服熟練地穿戴好,一推門就走進了暖暖秋陽中,舒展四肢伸了個懶腰,背著手晃悠悠四處閒逛著。即熙拐過一個彎走到講學廳的背面,就看到了一棵高大粗壯的山楂樹,結了滿樹的果子。

  這棵樹好像是她很久以前種的哎?

  即熙眼睛陡然一亮,衣擺往腰間一繫,蹭蹭蹭爬上樹,興致勃勃地摘起山楂來。

  按她髮小賀憶城的話來說,即熙就是忒俗氣一人,愛美人愛歌舞,愛錢愛酒愛吃。吃的裡面又嗜酸甜,尤其喜歡冰糖葫蘆。

  「昨天第一次見掌門師兄穿紅衣,也太好看了吧。」一個稚嫩雀躍的女聲傳來。

  即熙低頭看去,幾個身穿宮服的女弟子正圍在樹邊著說閒話,當然她們並沒有發現頭頂的樹上還趴著一個人。

  剛剛稱讚雎安的是其中看起來年齡最小的一個姑娘,大概就十三四歲吧,滿臉的仰慕。即熙對她的評論深有同感,她一向知道雎安容顏絕佳,但是從沒想過他穿婚服的樣子。

  要知道她從十歲混入星卿宮,直到十七歲被封貪狼星君後溜回懸命樓,這七年裡眼見著雎安拒絕了燕瘦環肥男女老少不知道多少追求者,基本囊括了已知的人的所有品種。而雎安也沒有表現出對動物或者妖魔鬼怪有什麼特殊愛好,以至於即熙一直覺得他將要孤老終生。

  他好歹還是穿了一次婚服,雖說是替師父跟她這個冒牌師母成婚。

  即熙靠在樹幹上,決定聽一聽牆角。

  另一個年歲稍小的姑娘面含痛惜,說道:「昨天師兄拿綢子的時候第一下沒拿到,我看得心都揪起來了。我來星卿宮之前都不知道雎安師兄居然失明了,怎麼會這樣呢?」

  好問題!

  即熙直起身來,豎著耳朵不放過一點兒聲音。

  一個稍微年長的女孩子嘆了口氣,她應該進宮時間最長,顯示出幾分權威的樣子,慢慢說道:「大概三年前,師兄一夜之間雙目失明,誰也不知道原因,師兄也不願意多提。這一直到現在都是個謎,但是……」

  即熙伸長了脖子,等著但是後面的內容。

  「但是你們想啊,如果急病導致失明,定然有徵兆。師兄失明前後都好好的,不應該是急病所致。」

  年輕的姑娘們點頭稱是,即熙也跟著點頭。

  「要說走火入魔,星君失格必然有緣由,那些天師兄哪裡都沒去起居如常,也不會是失格。」

  「是啊是啊……」

  「以師兄的身手和不周劍,誰能行刺他?」

  「是啊是啊……」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定然是那熒惑災星詛咒了師兄!」

  「是啊是啊……」

  「是啊……啊哈?」

  樹下的姑娘們被樹上傳來的聲音嚇到,紛紛抬頭看去,便見一個美貌年輕的女子掛在樹上,表情十分扭曲。

  「你這一派正經的推論,怎麼得出個狗屁不通的結果?」

  年長的姑娘後退了幾步,怒目圓睜:「你是誰!你……你居然敢爬掌門師兄的樹,還偷果子!」

  這話真新鮮,她種的樹怎麼就成雎安的了?

  即熙大喇喇地靠著樹幹:「這樹是雎安的?讓他叫一聲看這樹應不應啊。」

  年長的姑娘便氣得不行,拔劍就要趕即熙下來。年輕的女弟子拉住她的袖子小聲道:「她長得這麼好看,不會是師母吧……」

  「什麼師母,那蘇寄汐再不講道理,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怎麼會是這種地痞無賴!」

  呦呵,這小姑娘說蘇寄汐不講道理?

  即熙雖然也覺得這實在是一樁強賣強買的婚事,但她借這個身份過活,自然要替蘇寄汐說兩句話,於是俯身丟了幾個山楂給她們。「別氣啊一起吃唄。蘇寄汐雖然任性鬧騰了點,但是對紫微星君是一往情深不可自拔,連他死了都要做他的妻子。情深至此有什麼錯處嗎?小姑娘你那麼仰慕雎安,若是有辦法嫁給他,你嫁不嫁?」

  年幼的那幾個姑娘接住了果子,覺得吃也不是糟蹋了也不行,正在為難。又見即熙說著話指向她們,頓時羞紅了臉。

  年長姑娘不由地更氣了:「才不是呢!她早先看上的是雎安師兄,後來知道雎安師兄失明了,嫌棄師兄看不見才轉而要嫁師父的。」

  什麼?

  蘇寄汐他娘的敢嫌棄雎安?

  即熙立刻怒火中燒,差點沒一蹦三尺高,如同炸了毛的貓。

  「雎安看不見怎麼了?她蘇寄汐有眼無珠還不如瞎了!這世上美女成千上百,天機星君三百年來就出雎安一個,她是個什麼玩意兒也好意思挑雎安的毛病,我呸!」

  姑娘們被即熙變臉之迅速一時驚得無言以對,正在此時即熙聽到有人遠遠地喊了一聲:「師母?」

  抬頭看去便見一個兩個身長玉立的白衣男子站在遠處屋簷下,正是天梁星君柏清和雎安,柏清吃驚地看著她而雎安眼眸低垂神色淡淡。

  樹下的姑娘們不可置信地重復「師母」二字,即熙才意識到她剛剛好像把自己狠狠罵了一頓。

  即熙沒想到會讓柏清和雎安撞見這一幕,她思忖著蘇寄汐這種大家閨秀,著實是不該去爬樹的,於是邊想著如何圓話邊從樹上跳下來。一時分神腳下一空,手忙腳亂地從樹上掉下來,她聽見自己的骨頭發出清脆的咔嚓聲。

  ……這蘇寄汐的身體,也太脆了吧?

  甲子年開春以來,柏清就沒閒下來過,諸多事端一件接著一件看不到盡頭。師父猝然去世,誅殺災星,新師母鬧著嫁過來,如今新師母竟然從樹上掉下來暈了過去。

  他快步穿過長廊拐角處,便在金色的銀杏樹和紅牆之間看到了提著個木盒子,悠悠前行的雎安。柏清與他並肩而行說道:「聽說師母醒了,你也是去看師母的?」

  雎安微微側過頭,目光也轉向了柏清的方向,就像能看見似的點了點頭:「蘇家的人也來了,你多留心。」

  雎安邊說便靈活地避開了身前的一個花壇,他似乎已經對星卿宮的構造了如指掌,柏清卻差點被旁邊的枝椏絆一跤。柏清長年以來身體不協調,不要說撞樹撞牆甚至會左腳絆右腳,他有時候會懷疑他和雎安誰才是瞎子。

  正在柏清暗自鬱悶之時,卻聽雎安說道:「禾枷的屍體帶回來了嗎?」

  柏清心裡一緊,連帶著說話都不利索了:「運……運回來了……放了好些冰,屍身還完好。怎麼了?」

  「她名聲不好,屍體若是落入別家手裡大約會被侮辱踐踏。我們運回來,就將她好好安葬吧。」頓了頓,雎安輕輕一笑淡然道:「怎麼我每次提到禾枷,你都這麼緊張?難道……」

  一時間柏清的心臟又提到了嗓子眼。

  「……難道你也覺得,師父不是她殺的嗎?」雎安的下半句話讓柏清的心落回了肚子裡。

  師父死得離奇而突然,一時間災星詛咒說甚囂塵上,仙門百家借此討伐懸命樓,星卿宮幾乎是被裹挾著參與的,實際上雎安對禾枷一直持保留態度。

  柏清清清嗓子說道:「那日你令『問命』箭誅殺害死師父之人,問命箭就徑直取了禾枷性命。以問命箭的靈識,它認定了禾枷是凶手便不會有錯。」

  雎安皺皺眉頭,應道:「確實如此。」

  「……那你為什麼覺得師父不是禾枷殺的?」

  「只是感覺而已,並無實證。」

  「哈哈……你又不認識禾枷,哪裡來的感覺。」柏清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乾。

  雎安卻只是笑了笑,南斗星圖在他的右臉上若隱若現,他道:「說的也是。」

  柏清卻有些笑不出來了,他神色復雜地看著身邊笑意恬淡的雎安,心中有些悲哀。

  那天他看到禾枷的屍體發現居然是失蹤多年的故人時,震驚到無法言語,下意識地就要阻止走過來詢問情況的雎安。

  而雎安只是疑惑地皺起眉頭,神情沉穩平和如同往常。他的眼睛裡映著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就像一面透不過光的鏡子,然後以冷靜甚至於天真的語氣問道——怎麼了?

  那一刻是柏清看著茫然無所知的雎安和死去的即熙,他頭一次由衷地慶幸雎安已經失明了。

  有些事還是永遠看不見,不知道的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1:42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章 威脅

  「夫人,您只是崴了腳……」

  「不不不,我頭疼頭暈腦子脹,我肯定是磕到頭了……」

  「您頭上都沒傷……」

  「那興許是內傷啊!」

  看到柏清和雎安走進房間,大夫終於從和即熙的糾纏中解脫出來,如見親人般向他們行禮說道:「夫人不知怎麼的一醒過來就嚷嚷著頭疼,還說想不起事情來了。可老身怎麼也查不出來夫人有什麼問題。」

  即熙擁著被子,對他們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

  這種藏著狡黠的笑容讓柏清一瞬間想起來那位死去的故人,身上有些發毛。

  他眼見著雎安往前走了兩步,而師母非常自然地把旁邊的椅子拉開以防止絆到他。

  這樣自然的關懷再次讓柏清感到似曾相識。

  「師母感覺如何?」雎安問道。

  即熙清清嗓子,笑道:「好多了,就是頭疼……以前的事情記不太清楚了。聽說我是從山楂樹上摔下來的?我都想不起來我為什麼會去爬山楂樹了。」

  她眨巴著眼睛,一派純良。

  「您似乎是去摘果子的。」雎安並不深究,他只是笑著說:「我吩咐弟子買了一些新鮮山楂給您,以後您想吃什麼或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跟我和柏清說。」

  雎安將手裡的木盒子遞過來,即熙便立刻伸出手去接過盒子,抱在懷裡打開,裡面果然是水靈靈的一盒子山楂。

  即熙喜笑顏開,心中感嘆雎安果然很會做事,正想說幾句道謝的話卻聽見一道刺耳的帶著怒氣的男聲。

  「舍妹受傷,尊上卻只用一盒山楂來敷衍?這般欺負人的架勢,我可真是大開眼界!」這個高大的男人一身薑黃常服,怒氣沖沖地走進屋子,看長相和蘇寄汐有幾分相似。

  即熙聞言默默放下了遞到嘴邊的山楂,心想來送嫁的人蘇家人還沒走啊?這不是增加她的演戲難度麼。

  蘇寄汐哥哥站在即熙床頭,轉身對雎安和柏清說:「我一向聽說尊上們的美德,歷來尊重有加,才放心將舍妹托付此地。誰知第一天她便墜樹受傷以至於昏迷,實在叫人失望擔憂。」

  即熙舉起手:「這個其實……」

  「舍妹年紀雖小,但輩分上已經是尊上們的師母,尊上們就是這麼尊敬照顧她的?」

  「我墜樹是……」即熙繼續試圖插話。

  「天機星君,我尊你為天下楷模良善之基,沒想到你也是這般心懷芥蒂恃強……」

  即熙終於忍不了,伸手拍拍她義憤填膺慷慨陳詞的哥哥:「你閉嘴聽我說好嘛?」

  此言一出她哥立刻停了話頭,和柏清一起向她投來詫異的目光,雎安也將臉轉向這邊。

  即熙也知道自己剛剛語出驚人,於是清了清嗓子。蘇寄汐是江南女子,即熙最熟識的江南女子便是那教坊裡的歌姬舞伎,於是揣摩了一下她們的神態語氣,才緩緩開口。

  「剛剛妹妹情急之下言辭失禮了。兄長,妹妹知道您是心疼我,但這番話未免小題大做。這件事是意外罪責在我,兩位星君實屬無辜。您不要掛心我,早日回家為好。」

  她自認把那迂回客套,楚楚可憐的勁兒學了個十成十。

  「確實是我們照顧不周,沒有來得及給師母介紹星卿宮,師母在陌生的環境裡,難免驚慌受傷。」雎安也開口,認真地抬手行禮表示歉意。

  他的白色衣袖上也繡著秋季宮服的鳳凰振羽,另外有綿延恢宏的三垣二十八宿星圖沿著衣襟蔓延到看不見的後背,無聲時如同一幅畫卷。

  雎安這個人有種莫名的力量,你聽他道歉自己反而有負罪感。好像這個溫柔俊朗的男子生來就該高高在上不能低頭,無論低頭的對象多麼高貴都是玷污了他。

  這種氣質往往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即熙以前不知道栽過多少次了。

  蘇家兄長果然也不能在雎安面前保持憤怒,他面色稍霽仍然不快地看了雎安和柏清幾眼,說:「既然寄汐這麼說,那我也不過多追究了。我還有些事情要與妹妹說,請二位迴避吧。」

  雎安便也笑笑,悠然行禮然後和柏清一起離開了房間。

  蘇章確認了雎安柏清已經走遠之後,才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低聲說道:「你鬧這一齣是想幹什麼?我聽說你記不起來事情了,不會把我們的約定也忘了吧?」

  眼前這個妹妹露出奇怪的表情,她微微前傾身體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記不太清楚了,你再跟我說說唄。」

  他覺得有些不對頭,但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頭,只說道:「當初說好的,我們幫你嫁給星卿宮主,你找機會把星命書拿出來。」

  妹妹的表情凝滯了片刻,繼而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沒控制住……」即熙笑得嗆住了自己。

  星命書封星君並非真的從芸芸眾生中大海撈針。每三年星卿宮會舉行大考,排名前五十的弟子才有資格進入封星禮,一般來說星命書就會從這五十人裡選人封為星君。

  當然也有像雎安這種剛出生,就被星命書指定為天機星君唯一候選的異類。

  有些修士覺得星卿宮擁有星命書,壟斷了星君的來源,頗有微詞。這都是明面兒上的話,暗地裡誰不想要掌握星命書,讓封星禮上只有自家人呢。

  蘇章驚詫狐疑地看著樂不可支的即熙,即熙穩住表情真誠地說:「哥,這事我是真記不清了,這種痴人說夢的東西你也趁早忘了好。」

  蘇章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氣憤使他忽略了這個妹妹身上不同尋常的氛圍,只怒道:「你這是得償所願了想反悔?別忘了是誰出主意幫你得的這師母之位,別忘了你母親還在家裡巴望著你!」

  即熙抬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打開木盒子開始漫不經心地吃山楂:「這種故事我見的不少,我猜猜看啊。是不是蘇寄汐的親生母親另有其人,只是被認到嫡母膝下了?按照這個背景,她很可能為了給自己和生母爭口氣,被你們慫恿著去追求星卿宮主。然後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大雪裡等一晚上,私奔追隨的戲碼也是你們教她的?」

  蘇章冷哼一聲,答道:「別陰陽怪氣了,你不是記得很清楚麼?」

  即熙嘆息一聲,拿了兩個山楂在手裡剩下的蓋好盒子放到一邊,微笑著看著蘇章:「哇,我真是好久沒見你這樣貨真價實的畜牲了。」

  「你……你!」

  「我還說中原姑娘一向很重名節很矜持,怎麼追求愛人追出了我們苗疆女子的氣勢?你但凡真當她是你妹妹,就不該這麼利用她,還拿她母親威脅,也太下作了吧?」

  蘇章怒不可遏:「你信不信我……」

  即熙敷衍道:「信信信……」

  她手裡卻碾碎了山楂,飛快地在蘇章前襟上劃了幾筆,收回手念道:「此人若害蘇寄汐之母,害一分則自己反受十分……」

  蘇章驚恐地後退幾步,上下打量著即熙:「你……你……」

  「……此人若洩露我的身份,則……嗯……七竅流血瘋癲而死。」即熙還思考了一下什麼樣的結果比較有威懾性,然後沖著臉色蒼白的蘇章嫣然一笑:「災禍之主是為熒惑,厄運之令皆由我出,接令!」

  蘇章前襟沾了果汁的地方發出紅光繼而黯淡不見。

  死咒結成。

  「怎麼可能……熒惑災星……禾枷……你是誰?你不是死了……蘇寄汐呢?」蘇章語無倫次地喃喃道。

  即熙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笑嘻嘻地說:「怎麼了哥哥,坐呀?」

  蘇章被她拉著僵硬地坐下,剛想說什麼就見即熙做出噓聲的動作:「哥哥從今往後可要謹言慎行,當心禍從口出。」

  蘇章的臉色刷的全白了,身體也開始哆嗦,絲毫沒有剛剛盛氣凌人的樣子。即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息道:「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威脅我了,倒是挺有趣的。哥,回去秣陵路途遙遠你注意安全,回家了別忘替我向母親問好啊,我覺得明天你就可以出發了。」

  她放下手,又拿起來山楂開始吃:「你覺得呢,哥哥?」

  蘇章第二天就立刻啟程回秣陵蘇家了,動作快得像是有惡鬼在後面追著他似的。即熙懶得表演什麼兄妹情深,借口說自己腳崴了不方便就躺在房間裡吃山楂果子,送都沒去送。

  那天對她出言不遜的姑娘登門來給她賠罪,小姑娘叫織晴,不過十六七歲,紅紅的眼睛裡有些含糊的歉意和委屈,向她行禮道歉。即熙看著她默然無語,當織晴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緊張時,她伸手拍了拍織晴的肩膀。

  「柏清訓了你一頓吧?嗨,柏清這迂腐古板的性子怎麼一點兒沒變,長輩怎麼了?長輩就不犯錯嗎?小輩說說壞話也是正常的嘛!」即熙把一臉茫然的織晴拉過來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順手給了她一把山楂果子。

  織晴拿著果子,遲疑地打量著即熙。

  「怎麼,覺得我沒安好心?」即熙拿了一顆果子吃。

  織晴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她沉默一刻,說道:「我說師母是無賴,師母不生氣麼?」

  ……這種程度就生氣,那她被罵了這麼多年,早就氣背過去了。

  「嘴長在你身上,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唄,我可管不過來。」頓了頓,她決定岔開話題,說道:「我聽說你在星卿宮待了四年了,對這裡現狀應該挺熟的吧,你給我說說唄?」

  這個話題顯然是織晴擅長的,很有可能是剛剛考過,她挺了挺腰板說:「星卿宮建宮千年之久,佔有太昭山南麓。現有弟子三百人,星君三十六人,其中甲等主星星君七人,分別為天機,天梁,天同,巨門,武曲,貪狼,廉貞。宮主歷來是由紫微星君或者太陽星君擔任的,但是如今這兩星都星位空懸。所以雎安師兄暫代宮主之位。」

  即熙疑惑地脫口而出:「貪狼星君也在?」

  她死前身上的兩重星命中,熒惑星命仍然跟隨著她,而貪狼星命已經消失,想來是被星命書收回了,而他們還沒有發現。

  織晴皺皺眉頭道:「七年前貪狼星君突然失蹤,不知所在至今未歸,我都沒有見過她。」

  言罷她偷偷靠近即熙,小聲說道:「我聽說貪狼星君最是桀驁不馴的性子,剛來的時候把星卿宮鬧得天翻地覆,只有雎安師兄能管住她。雎安師兄親自教導她七年,可她得了貪狼星命沒多久就不辭而別,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聽說那時候,雎安師兄挺傷心的,我還從沒見過雎安師兄傷心呢。」

  即熙心情微妙地低頭掰手指。

  「前幾天聽見柏清師兄跟思薇師姐說,什麼別告訴雎安師兄,怕他難過。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織晴想起什麼,補充道。

  這話在即熙腦子裡轉了一圈,被品出了不同的意味來。她驀然想起從中箭後墜下來時,彌留之際她眼前的畫面裡除了平靜的雎安,還有睜大了眼睛驚愕至極的柏清。

  柏清為什麼那麼驚訝?簡直就像不知道她就是禾枷似的。

  即熙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

  難道思薇沒告訴他們她的身份?

  不可能吧,思薇不是最討厭她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1:52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四章 回憶

  要說起來的話,思薇真是即熙冤家路窄的死對頭,她們從血緣裡就帶了互相看不慣的因子,那大概是來自她們性格為人截然相反的兩個父親,和同一個母親。

  即熙對星卿宮最初的認識就是來自於她的母親,星卿宮的太陰星君。

  雖然她母親剛生下她就跟她爹和離了,以至於即熙對母親沒啥印象。只記得小時候她爹一提起她娘就一頓猛誇,說什麼天仙下凡蕙質蘭心驚才絕豔,大概用盡了她爹知道的為數不多的成語。曾經有一段時間她爹專門去看詩詞,就為了跟她形容她的母親。

  所以長大後即熙也很能理解,為啥這個仙人一般的母親要和她爹和離遠走——大概是文化水平不在一個層次上沒法交流。其實她更疑惑的是她娘怎麼會看上她爹?

  她爹就支支吾吾,後來還是承認了當年她娘頭一次下山游歷,涉世不深,他一見鐘情後就隱瞞了自己熒惑災星的身份追求她。說實話她爹長得不錯,是野性放肆的那種英俊男子,涉世未深的她娘栽在她爹手裡,那也情有可原。

  結果他們私自成婚,即熙出生後沒多久她娘就發現了她爹的真實身份,憤而和離回了星卿宮。

  這麼多年裡即熙她爹繼承了懸命樓,賺得盆滿缽滿,地下的寶庫都新開闢了好幾個,欄桿房樑都貼著金箔,就差用金磚玉石鋪地板了。然而她爹總是在雕欄畫棟中,紙醉金迷間惆悵地拉著她的手問:「你說你娘到底是氣我騙她呢?還是氣我是熒惑災星呢?」

  即熙看著舞女姐姐們的翩翩舞姿,卻覺得這種糾結十分沒必要,聽說她娘早就再次婚嫁,嫁給了星卿宮宮主並育有一女。這次可謂是金童玉女,只可惜她娘生這個妹妹的時候難產去世。

  按照刀疤徐叔叔的話說,你老婆嫁了別人如今又死了,是問也問不到找也找不回,你他娘的還管她幹什麼呢?

  即熙把這話回給她爹,就被她爹猛拍了腦袋,她爹氣道:「你一個七八歲的女娃,說話怎麼這麼粗俗!」

  她爹似乎盼著她能朝大家閨秀的方向發展,可惜懸命樓只有一堆朝廷通緝的逃犯,正經人誰也不敢來這個災星的地盤。所以即熙從小打架鬥毆坑蒙拐騙學了不少,大家閨秀是一點兒也不沾,而且對於她爹希望她大家閨秀這一點十分不滿。

  她爹曾說他們家都是天生反骨,即熙也不例外。她十歲那年她爹成功把她的玩伴賀憶城騙去了私塾讀書,正在她爹再接再厲準備把她也弄去的時候,即熙乾脆俐落地離家出走,跟著一個戲班子到處晃蕩。

  她撒謊說自己是個孤兒,那戲班子的班主看她有一手偷東西的好本事,就把她留下來了。之後班主帶著戲班子到各地去表演,即熙就混在看戲的人群中偷荷包,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從未失手。錢到手一半給班主一半留著自己花,把各地的小吃美食吃了個遍。

  開心地玩了幾個月,跑得離家越來越遠,即熙卻慢慢發現這個戲班子好像不太對勁。

  雖然戲班子都會收很多小孩,為培養成以後的角兒做準備,但是班主一路上未免收了太多孩子。有的是買的,更多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即熙眼看著好幾個根本都沒有什麼唱戲的資質,班主卻也收留了供他們吃喝。

  一個能慫恿小孩偷錢給自己的班主,能有這麼善良?

  十歲的即熙都不相信,畢竟她從小到大的睡前故事就是叔叔們的精彩騙局。

  她旁敲側擊了一陣,但戲班子的人口風都很緊,只說將來要培養這些孩子。這些被收留的孩子們也一個個感恩戴德,即熙看著只覺得頭皮發麻,想讓刀疤叔叔賴皮叔叔血手叔叔挨個來給他們講講人心險惡。

  不過即熙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她是個災星,按照祖上的傳統收錢咒人,不負責救人。她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這班主要幹什麼。

  老話說的好,人好奇心就不能太重,她留在戲班子裡就撞上了冤家路窄的思薇。

  思薇是在即熙到戲班子的四個月後來到戲班的,即熙剛剛從外面偷了幾個荷包回來,便看到一個乾淨樸素的小姑娘站在髒兮兮的孩子們中間,格外紮眼。那姑娘看了一眼即熙手裡的荷包,便明白過來她是個小偷,眼裡就帶了幾分鄙夷。

  即熙跑去問唱旦角的姐姐,這新來的小姑娘是誰啊?姐姐說好像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小姑娘,剛剛八歲,和家人走散了無處可去,才流落到戲班子裡來的。

  這種姑娘班主也收,這麼缺小孩?

  思薇在一群髒兮兮又憨憨的孩子中聰明清高得出類拔萃,一看就從小被保護得很好很有教養,正是即熙她爹想要她變成的大家閨秀。不過既然是大家閨秀肯定看不慣即熙這種邪路子,思薇從不拿正眼看即熙,聽到即熙和孩子們吹牛時總是冷嘲熱諷地說她是「無恥小偷」。

  即熙對這種正經人家出身的孩子總是有著幾分憐憫,那就像是野貓看流落街頭的家貓的憐憫,因此很少跟她們一般見識。她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審美觀念,因為思薇長得好看便對思薇又多了幾分寬容,除了親切地回復她一句「看不慣就滾蛋」之外,也並不針對她。

  而且即熙隱約覺得思薇的到來沒那麼簡單,於是某天清晨,即熙在洗漱時遇見了思薇,見四下無人便直接開問:「這個戲班子真邪門,收了這麼多小孩,你覺得呢?」

  思薇很是驚訝,但是下一秒就是不屑:「知道不對勁你還待在這裡,快跑吧。」

  「你不是也待在這裡?」

  「我和你能一樣嗎?」

  「嘿呦喂,你是多了倆眼睛還是一個鼻子啊,怎麼就與眾不同了?」

  思薇奇怪地瞄了她一眼,說道:「你還會成語?」

  「……」

  「你偷東西不是厲害嗎,去做你的小偷吧,別礙眼。」思薇揚起下巴哼了一聲,轉頭就走了。

  這是什麼大小姐脾氣?

  誰還不是大小姐了!

  原本即熙已經覺得無聊想走了,被思薇這麼一氣反而留了下來,和思薇大眼瞪小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把自己那「別和正經人家小孩一般見識」的想法完全丟到了九霄雲外。

  這麼一路吵著,直到一個月後班主到了豫州,轉手就把這幫收來的小孩賣了。買小孩的頭目是個絡腮鬍的大漢,也不知是什麼來頭,點了點人數也不還價,痛快地給了班主很大一筆錢。即熙思薇她們就被送上了大漢的馬車,也不知道要去往哪裡。

  這時候即熙越發覺得事情不對勁,打起了退堂鼓。她問思薇道:「你留下來幹嘛呢?」

  思薇到底是個孩子,也顯露出幾分緊張,但在即熙面前還是強裝鎮靜:「我要救你們。」

  「救我們?憑你?」即熙打量著思薇的細胳膊細腿,覺得她能不能打得過自己尚且是個未知數。

  思薇瞪了即熙一眼,小聲道:「還有別人,我就是……來探路。」

  即熙又和思薇說了幾句,才總算搞明白思薇來自一個修仙的門派,察覺到最近有大量的孩童被販賣此處,所以混進來調查的。不過即熙覺得這門派能讓思薇來探路,實在是太不靠譜了。當她提出這個質疑的時候思薇氣鼓鼓地反擊:「是我自己偷偷來……」

  話沒說完就止了話頭,懊悔地瞪著即熙。

  即熙心想,得了,不靠譜的是這個思薇。那她們不知道要被弄到什麼地方去,豈不是凶多吉少。

  她當即決定跑路,思薇卻不肯,皺著小臉義正言辭地說他們就是要救蒼生於水火。話音剛落就被馬車裡其他孩子的哭聲驚得直皺眉頭。

  ……這姑娘根本就不喜歡蒼生,還要搭上自己的安危來救,這實在是吃多了撐的。

  即熙正欲翻窗逃跑,卻見到思薇似乎是因為緊張,手心裡緊緊攥著什麼,偶爾鬆開間有金光閃過。即熙愣了愣然後撲上去幾乎凶狠地拉開思薇握拳的手,就看見了一隻小巧的金鎖,做工很精致,還署了工匠的名字。

  正巧,她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金鎖。

  思薇不明所以地收回手大罵即熙,以為即熙要偷她的金鎖,氣得眼睛都圓了三分。而即熙當下卻只是抬頭狠狠地盯著思薇,問道:「你是星卿宮的人?」

  思薇愣住了,反問即熙怎麼知道的。

  即熙搖搖手表示她不想說話,腦子裡一片混亂地靠在馬車壁上。暗暗地拍了拍胸口那個一模一樣的金鎖,她母親留給她為數不多的東西。

  這個清高的大小姐思薇,居然是她妹妹。

  活在她聽過的各種傳聞裡的,同母異父的妹妹。

  她小小的腦袋不能處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費勁地想了半天是說還是不說,這得要怎麼辦,想著想著就失去了逃跑的時機。眼見著到達目的地思薇義無反顧地下車了,即熙咬咬牙也跟著下車,然後傻眼了。

  她們身處一座大山之中,眼前是龐大又看不見盡頭的黑黢黢的山洞,四周有大量士兵手持武器嚴密地守衛在此,這幫從各處匯集來的幾十個孩子就如同一群小綿羊,暴露在狼群環伺中。

  而且這些士兵的神情都很奇怪,眼睛紅紅的木木的,有種野獸般的狂熱。就像被主人牽好繩子的惡犬。

  太邪性了,即熙打了個哆嗦,這個地方煞氣好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2:11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五章 招魔

  裕德十五年,太平了許多年的世道突生變故,豫州軍營發生叛亂,聲勢浩大,戰無不勝。叛軍士兵個個以一敵百,不計生死,如猛虎下山般無人能擋。

  但只要是個人怎麼可能「不計生死」,其中肯定有貓膩。即熙她爹打著酒嗝跟她聊到這件事,當時即熙完全沒放在心上,豫州哪裡比得上她手裡的肘子香?

  走在黑黢黢的山洞裡,即熙後知後覺地有所醒悟,她是不是撞進這貓膩裡了?

  士兵們沉默地舉著火把站在他們周圍,前行的過程中許多小孩害怕得哭出來不肯走,那些士兵恍若未聞,就跟拖牲口一樣拽著他們的領子往前拖,也不管小孩被勒得面色青白,被磨破了皮膚手掌。士兵一個人拖四五個也不費勁,著實是力大無窮。

  即熙暗自看著周圍這詭異的氣氛,心裡盤算著憑她這微薄的咒力能咒死幾個士兵,如果她把思薇打暈了拖著一起走可不可行。

  算來算去她一個人跑倒是可以,但帶著思薇這個拖油瓶肯定不行,就算思薇此時此刻幡然悔悟願意跟她逃也晚了。

  即熙看著越來越遠的洞口,再回頭看身邊緊張已經溢於言表的思薇,咬牙道:「你確定你們的人會來救我們對吧?」

  思薇點點頭,尚且逞強道:「怕了你就走,我是……」

  她話音未落,即熙她們一行就走到了路的盡頭,一個巨大的溶洞赫然呈現在眼前。黑暗潮濕的洞壁上掛著火把,溶洞中間有一個形狀奇怪的高台,雖然離她們距離遙遠也能聞到厚重的血腥味,從縫隙裡往下滲著黏稠的液體,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

  地上從他們腳下開始一路到高台,都是兒童的森森骸骨。

  血池屍林不過如此吧。

  思薇嚇傻了,後面的話就沒能說出來。自詡為見過大世面的即熙都愣得不敢說話,忍不住發起抖來。

  前面還有數十個孩子被繩索綁在一起,被士兵沿著石階往高台上趕,高台中央的黑暗裡時不時傳來尖利的叫聲,而煞氣則源源不斷地從高台上匯聚到周圍士兵的身體裡。

  親娘哎老天爺哎祖宗哎這是怎麼回事啊!即熙也不管那麼許多了,看見士兵準備來捆他們,大喊一聲:「快逃啊!」

  然後就拉著思薇的手飛快地跑,她一語驚醒夢中人,孩子們原本嚇得動都不敢動,此刻也都慌了神橫衝直撞。因為大家四散奔逃士兵們不能立即合圍,即熙帶著思薇見縫插針地到處躥。思薇小臉煞白,勉勉強強跟著即熙,像是已經六神無主了。

  但是這些士兵本身就生得魁梧,又有煞氣加成個個力大無窮,很快就抓住了不那麼敏捷的思薇高高地拎起來,即熙也被拎起來抓住。即熙看見思薇顫巍巍的眼睛立刻火冒三丈地掙扎著,嚷嚷著要他們把思薇放下來。

  她明明從沒做過姐姐,在懸命樓就是被疼愛的老幺,面對這個討人嫌的便宜妹妹卻生出無限的責任感。

  正在即熙搜腸刮肚地回憶爹教她的那些惡咒時,士兵的胸口突然破空而出一寸劍尖。那劍是如同冰一般透明的質地,裡面有細密的紅色脈絡。

  即熙和思薇跌坐在地,怔忡之間就看見士兵魁梧的身體倒了下去,露出他身後站著的黑袍身影。

  尖銳的鳥叫劃破血腥和騷亂傳來,一隻巨大的銀灰色矛隼落在黑袍者的肩頭,正是「萬鷹之神」海東青。黑袍者似乎輕微嘆息了一聲,解開黑袍露出裡面的一襲白衣,他身長玉立氣質卓絕,有銀色線條自右邊額角蔓延到眼下。

  少年一身雪白地站在煞氣和黑暗裡,手裡透明的長劍裡湧動著千絲萬縷殷紅的細脈,如同被冰封的一顆心臟。

  思薇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雎安師兄。」

  原來他叫雎安。

  雎安伸手把她和思薇從地上拉起來。即熙面對這短短人生中見過最好看的人,極少見地表現出拘謹和無措,握著雎安的手都忘記放下來。

  「阿海,你照顧她們。」

  少年雎安只是輕輕拍拍即熙和思薇的頭,便抽回手轉身而去。那隻海東青似乎有些不滿,鳴叫了幾聲還是不情不願地落在了她們身邊。

  即熙就仰著頭看著這個少年提劍一路朝高台奔去,所過之處煞氣畏懼似的紛紛避開。

  周圍的士兵們彷佛受到某種感召,也不管孩子們了扭頭一齊湧向少年,烏泱烏泱如同鬼魅。便是被雎安的劍斬斷臂膀鮮血噴湧,他們的腿腳也一刻不停,彷佛不能感覺到疼似的,面無表情眼底都是野獸一般的狂熱。

  即熙都看呆了,這些士兵他娘的還是人嗎?

  雎安快奔到高台時,終於有個正常的人出現在雎安面前。那是個四十多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黑衣幾乎融進黑漆漆的環境中,長相雖然不錯但是神情陰鷙,他立於石階之上譏誚地說:「不周劍,海東青,額上星圖,你果然……」

  不等男人諷刺完,雎安就略一側身繞過男人,白色衣衫掃過男人肩膀頭也不回地向前,快速奔跑的腳步沒有絲毫減慢。

  「抱歉,借過。」

  即熙和男人同時露出了懷疑自己耳朵的表情。

  男人氣急地轉過身去追雎安,一邊調動那些著了魔似的士兵圍攻阻攔雎安,雎安身姿輕盈劍光如電,流暢地殺出一條血路,手裡的不周劍飲血越多越是鮮豔興奮,煞氣不再湧向士兵們反而大量湧入劍中。

  男人終於扯住雎安的袖子吼道:「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兔崽子囂張個什麼勁!」

  雎安一個旋身乾脆地斬斷被男人抓住的衣袖,殺出一條血路一邊皺眉道:「你先稍等。」

  「……」

  即熙心說都這時候了你還講什麼禮貌!

  雎安幾步踏上高台,眼神飛快地掃視一圈之後就抬手將劍插入高台中央,注入劍中的煞氣迸發而出將高台生生劈成四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過後煞氣快速散去,被雎安所傷的士兵們如夢初醒般發出哀嚎。

  雎安轉身揮劍指向追在身後的男人,劍尖只一寸便可達他的咽喉,淡淡說道:「現在可以了,請講。」

  「……」

  即熙看著那男人原本陰鷙的面部變得愈發扭曲,深感他要被雎安氣死。男人站在搖搖欲墜的石階上,色厲內荏道:「修士仙家從不管朝廷之事,星卿宮插手算怎麼回事?」

  「以童男童女為祭,聚煞氣養魔,招魔入體乃仙門禁術。修士仙家不管朝廷,但要管你。」

  「你真以為你一個人就能全身而退?」

  「眾仙家已經在外布好陣局,我只是來毀招魔台的。」

  男人面色青黑,似乎是知道大勢已去,他沉默了一瞬然後破釜沉舟道:「你以為你天機星君天下無敵嗎?我可是懸命樓麾下,你敢動我禾枷饒不了你!他要咒殺你就像捏死螞蟻一樣簡單!」

  本來即熙正興致勃勃看戲,一聽此言氣得叉腰:「放你娘的屁!」

  這誰啊平白無故的要做她叔叔?

  懸命樓裡別說長得好看的人了,長得好看的鳥兒她都能叫上名字來,這人長得怎麼說都比刀疤叔叔血手叔叔周正十幾倍,她要是見過這人能沒一點兒印象?

  再說了咒殺哪有他說的這麼簡單!咒殺星君搞不好要折十年壽!她爹開開心心收錢咒人那都是一錘子買賣,整這又髒又累又噁心的事情幹啥?啥屎盆子都往她爹頭上扣!

  「想來禾枷並非傻子。」雎安對於男人的威脅無動於衷,笑著搖搖頭:「我也不是。」

  即熙的怒火微微平息,對雎安的回應深以為然。

  從遠處傳來人聲,即熙轉頭看去便見許多衣袂飄飄的修士奔進來,將那些剛剛失了煞氣痛苦不堪的士兵控制住。幾個頗有威儀的長者飛落在雎安身邊說了什麼,向他行禮道謝。雎安收劍回禮,將這個男人交給長者們,便拾級而下走回即熙和思薇身邊。

  即熙抬頭仰望他,便看見雎安向她行禮,然後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笑道:「多謝姑娘保護在下的師妹。」

  即熙第一次被人稱作「姑娘」而不是丫頭女娃小兔崽子,她突然沒了伶牙俐齒,只能勉強故作高深道:「這……這點小事,無……無足掛齒。」

  雎安笑笑,轉頭看向思薇,語氣就稍微沉了一些:「你怎麼會來這裡,不是讓你跟柏清先回宮嗎?」

  思薇低頭小聲說:「我……我就是想幫忙。」

  「等你修為精進之後自然可以幫忙,不急在這一時。量力而行,你可明白?」他的語氣依然溫和,不過神情確很嚴肅。

  「明白……」思薇的頭更低了。

  即熙瞪大了眼睛看著旁邊這個大小姐,哎呦天啊這小丫頭還有這麼乖順的時候呢?

  雎安再轉回頭看向即熙的時候,目光微變,即熙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便看見她脖子上戴著的金鎖不知道什麼時候露出了衣襟之外。她心中大驚趕緊把金鎖揣進自己壞裡。

  「小姑娘,你為何如此拼命救思薇呢?」

  「放屁,我才沒拼命救她!」即熙立刻暴露本性。

  思薇聽見她說粗話又皺起了眉頭,然而雎安只是平靜地望著即熙的眼睛,他說道:「你的母親是星卿宮太陰星君麼?」

  「不是!」即熙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否認。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她和她母親長得就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看一眼就全明白了。

  雎安看著氣鼓鼓的即熙,為這個小姑娘孩子氣的舉動笑起來。他的眼睛瑩瑩發亮,彎成好看的弧度。

  「你的金鎖是太陰星君做的,她是你母親,你知道的吧?」

  思薇呆立了半晌,看看即熙再看看雎安,然後就紅著眼睛開始鬧起來。她說那個金鎖一定是即熙偷的,這個小偷不可能是她的姐姐。

  那一臉義憤填膺,彷佛受了什麼奇恥大辱似的。即熙看著這個便宜妹妹,覺得剛剛自己大概是腦子壞了才想救這個白眼狼。她不耐煩地說:「是是是,我偷的,我不是你姐,沒事了吧我走了噢。」

  「你人走就走,把我母親的金鎖留下!」

  見思薇要來搶金鎖,即熙反手就給了思薇一巴掌,氣道:「我去你媽……你大爺的!敢搶我金鎖我跟你拼命!」

  思薇捂著被打紅的臉,卻罕見地沒有還嘴也沒有還手,而是癟了癟嘴哭了出來 ,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旁邊在整理現場的修士們都頻頻側目。

  即熙有些沒趣地撓撓頭,她那一巴掌也沒多重吧?思薇用得著這麼傷心麼?

  在之後思薇和即熙針鋒相對誰也不饒誰的歲月裡,即熙一直沒告訴思薇那天知道她是自己妹妹時,她其實是很開心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2:31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六章 星河

  令人慶幸的是,太陰星君回到星卿宮後只說自己結了婚又和離,並育有一女。至於她前夫的姓名身份則是隻字不提,而太陰星君已經去世,現在星卿宮更沒有人知道即熙的父親是誰了。

  當雎安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即熙選擇裝傻,就說她是孤兒父親已經去世了,去世得太早她什麼都不記得。

  她爹曾經交代過她:見到星卿宮的人扭臉就逃,逃不了的話千萬別讓他們發現你娘的身份,被發現了的話千萬別說你爹是誰。

  顯然她長驅直入鎖定了最壞的這一種情況,然後回頭再次選擇了第一種應對方式——逃跑。

  雎安要幫那些修士們在山洞裡做什麼符咒淨化此地的煞氣。他也是奇怪,只要杵在那裡煞氣紛紛退避三舍,彷佛自己就是一道符似的。

  即熙趁雎安做符而思薇沒注意的時候,混在倖存的孩子們中間偷偷跑了。

  重見天日後熾烈陽光照在即熙身上,她慢慢放鬆下來,回頭看著大山和黑黝黝的洞口,覺得遇見思薇和雎安都像是夢似的。

  一個脾氣大的妹妹,和一個神仙般的小哥哥。

  玩夠了該回家了,想到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即熙下山時小小的心臟裡還有幾分少見的惆悵。

  事實證明她這難得一見的惆悵十分沒必要,因為四天後她就再次遇到了雎安。

  當時她正在荒野裡生火烤一隻拔了毛的麻雀,火光跳躍中突然一雙白色的靴子出現在她眼底,她一個激靈抬頭看去。

  十六歲的少年戴著一個四分之一臉的面具,正好遮住他右額的星圖。他彎著腰低頭看她,笑著說:「打擾了,即熙姑娘。」

  即熙噌得一下站起來,戒備地看著雎安,大聲道:「你……你要幹嘛!」

  「在下來討自己的荷包。」雎安蹲下來正好與即熙平視。

  ……被發現了。

  她走的時候順走了雎安的荷包,裡面有不少銀子,不過這幾天她吃吃住住都花光了。不然也不能在這荒原裡烤鳥兒吃啊!

  即熙清了清嗓子,小聲嘟囔道:「什麼嘛真小氣,星卿宮那麼有錢還在乎這一點……」

  她看了看仍然含笑注視著她的雎安,掏了掏自己空空如也的兜,索性一指那烤鳥兒:「我就剩這個了,賠給你!你愛要不要!」

  雎安沒忍住笑出聲來,他微微側過頭扶著額頭,笑得肩膀都顫。

  「笑你大爺的笑!我跟你說我烤鳥兒是一絕,你花錢買都買不著!」

  「哈哈哈哈哈……」

  「你再笑,你再笑我……」

  「即熙姑娘,跟我回星卿宮吧。」雎安終於止住了笑聲,抬眼看向即熙。

  他說得誠懇又溫柔,彷佛眼前這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孩子是個值得尊重的,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同輩似的。

  即熙愣了愣,然後抱著胳膊哼了一聲。她往雎安身後看了看,發現沒有看見思薇的身影。雎安心神領會道:「我讓師兄先帶思薇回去了。」

  「你要我去星卿宮,思薇能願意?」

  「思薇只是嘴倔心卻不壞,你不像是會因為害怕思薇而不去星卿宮的人。」

  「我當然不怕她……不不不,我憑什麼去星卿宮!我覺得現在這樣特別好,你們別來煩我。」

  「回星卿宮的話你不偷錢,也可以天天吃好吃的。」雎安哄她道。

  即熙不屑地轉過臉去:「就好吃的?你以為我這麼好打發嗎?」

  雎安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那你還喜歡什麼?」

  她喜歡的東西那可多了,即熙揚起下巴:「我是個俗人,喜歡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喜歡錢,喜歡金光閃閃的東西,尤其是別人口袋裡的。」

  她爹都嫌棄她,她自以為星卿宮這樣的地方,應該更看不起她這樣粗鄙的人的。

  雎安卻沒有如她所料的那般露出輕蔑的神情,他只是想了想,然後右手舉起手來繞到腦後解開面具的細繩,左手托著面具將其摘下,露出他額角至眼睛的星圖。

  然後他一撩衣擺盤腿坐在即熙面前,向她伸出手:「那你要不要來看看我的口袋?」

  即熙警惕地看著雎安的手,那雙手白皙纖長骨節分明,因為常年握劍而有了薄繭。那雙手彎了彎:「你怕我嗎?」

  「嘁!」即熙握住了雎安的手。

  雎安笑起來,一陣風吹滅了火堆,沉鬱的黑暗籠罩而來,在黑暗中他閉上眼睛。光芒從額角的紋路開始亮起,像是燃燒的引信一般蔓延至他的眼皮和面頰,充盈了整片星圖,瑩瑩光亮如同刀刃劃開夜幕。

  即熙怔怔地看著他被微光照亮的臉頰,眉骨和鼻骨。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似乎有風吹來,雲破月出,星河爛漫與雎安額上的星圖交相輝映。即熙只覺得突然之間他們急速升入星空,眨眼間就置身於一片浩瀚金光裡,舉目所見頭頂腳下都是瑩瑩發亮的星星,彷佛站在無邊無際的銀河裡。時間停滯,而璀璨永恆。

  「這是你喜歡的嗎?」

  和她一起佇立於星海中的雎安睜開眼睛,少年的眼睛裡映著萬千明滅,好像身披千古之間隕落的星辰。

  即熙已經看呆了,只能點頭道:「喜……喜歡……」

  雎安笑起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指向遠方:「那是我的星命所在。」

  即熙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就看到星河遠處依稀有幾顆距離近的星星,若將它們彼此連線就和雎安額上的星圖別無二致,他指著的是其中第三顆星星。

  她想起來那個黑衣男對雎安的稱呼,便說道:「天機星。」

  「是。」

  「天機星是幹什麼的?」

  「主善。」

  「善?怎麼主善?」

  雎安笑了笑,解釋道:「長以此身,鎮天下心魔。」

  長以此身鎮天下心魔。

  即熙原本最討厭這些文縐縐的話,不知為何這句話卻被她牢牢的記住,在日後的歲月裡她目睹雎安的每一次試煉中,被她反反復復地想起。

  當時她只是疑惑何為心魔,雎安就把他身後那把奇特的劍拔出遞給即熙,說:「你摸一下試試。」

  近距離看到那把劍,透明的劍身裡纖細的紅色脈絡湧動著,果然如同一顆跳動的心臟。

  即熙試探著伸出手,慢慢移過去放在劍身上,皮膚相觸的一瞬間灼熱的氣息如閃電一般直達心底。她恍惚間看見劍光大盛,無數嘈雜的聲音慫恿著她,她忽然覺得很煩躁,所有氣憤的往事紛至沓來,猙獰扭曲著無法控制地翻湧到高峰。

  她動了殺意。

  即熙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嚇得趕緊收回手,驚魂未定地看著雎安。她像是剛從一場狂躁的夢裡醒來,大口喘著氣。

  「不周風居西北,主殺生。不周劍是上古凶劍,以前常作祟殺人,戾氣可挑起心魔。」

  即熙後退兩步,狐疑道:「那你怎麼沒事?」

  雎安笑了笑,把劍插回劍鞘,淡然道:「一物降一物,它在我手裡就只是一把鋒利的劍罷了。」

  即熙突然想起來當時雎安孤身一人來毀招魔台,他走到哪裡煞氣都退避三舍不敢近他的身。她爹曾說修仙者比一般人還要忌諱煞氣,若不防被侵入則很容易走火入魔,可他完全不怕。

  合著這個人真的是一道活符咒啊。

  即熙正腹誹著,眨眼間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荒原上,剛剛那些璀璨星海消失得如同幻覺。雎安把面具戴上,向她伸出手:「你若受封成星君,便能隨時看見這星海了。和我一起回星卿宮,如何?」

  剛剛那星海著實動搖了即熙的心,她想著混過去玩一玩,趁他們不注意再跑回懸命樓,這感覺也不錯。

  於是她抱著胳膊,「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行吧,那我去玩一陣。」

  這番拿腔拿調的話雎安聽了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拍了拍即熙的頭。

  「好啊。」他笑著說。

  一聲嘶鳴劃破夜空,即熙曾見過的那隻巨大的海東青就停在了雎安肩頭,抬著它的鳥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烤鳥,再一臉不屑地看著即熙。

  「介紹一下,這是阿海。」

  即熙看著這隻油光水滑的帥氣矛隼,由衷地羨慕,說道:「海哥!」

  「……」

  海東青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即熙。

  迫於海哥的威壓,即熙放棄了她烤得正好的麻雀。作為補償雎安在下一個鎮子上給她點了一桌好吃的。

  她牽著這個小哥哥的手在路上走著,他的手很大很溫暖,步子跟著她一樣放得慢。即熙抬頭看向雎安,他似有感召低頭回應了她的目光,淺淺地一笑。

  如果不是他,換其他任何人肩上站著一隻海東青拿著一把凶劍,血海之中手刃百餘人,那看上去肯定張牙舞爪不像個善類。但是雎安做這些事情,仍然讓人覺得安心。

  即熙漫無邊際地想著,她以前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善人。她們懸命樓旁邊的鎮子上有個落魄老僧人,化緣為生手無縛雞之力,偏偏善心泛濫什麼都要管。她不知道見過多少次他去勸架,規勸惡人或替人出頭結果被打得頭破血流,可下次他還是照樣。

  在她心裡,所謂善良就是這種愚蠢又軟弱的人,為了獲得一點高高在上的成就感而欺騙自己的藉口。

  原來善良也可以長出獠牙,與凶狠相生卻也不減溫柔。

  那時十歲的即熙眼裡,善良終於變成了一件稍微值得稱讚的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2:43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七章 思薇

  白駒過隙,如今二十四歲的即熙回想起來在星卿宮裡的事情,只覺得已經恍如隔世。待織晴走後,即熙就拄著拐一瘸一拐地準備去找思薇好好聊聊。

  一年前她偶然遇見思薇被撞破了身份,思薇逮著她一頓窮追猛打恨不能殺她而後快,她好不容易才把思薇甩掉。即熙琢磨著思薇肯定會告訴雎安和柏清,於是忐忑不安地等他們來找自己算賬——果然就等來了,雖然理由好像不太對。

  但現在看情況思薇有可能沒告訴大家她是禾枷。

  思薇已經是巨門星君,即熙很快就找到了思薇住的「昭陽堂」,堂外種了一片淺粉色薔薇花,思薇對薔薇的熱愛是一點兒也沒變。

  即熙探了探門,門上有封門符打不開,思薇應該是出去了。她倚著拐杖漫不經心地看這扇朱紅色的門,心想這丫頭現在一個人住,這封門的習慣倒是改不掉了。

  她剛進星卿宮時被安排和思薇合住,那可真是雞飛狗跳。思薇討厭她於是天天和她針鋒相對,就想把她逼走。每次出門的時候,思薇都換不同的封門符把院子封死,讓即熙打不開門回不了房間。

  即熙當然不會哭哭啼啼地去找宮主或者兩位掌事師兄告狀,她很快就學會了解符每天和思薇見招拆招,思薇設的符咒總能被她破了。每次看見思薇青白交加的臉色,即熙都覺得十分快意以至於放下了揍這個妹妹一頓的念頭。

  後來因為她無法無天上課睡覺打架鬥毆考試作弊,被勒令搬到了雎安的隔壁,由這個唯一能管住她的師兄看著,一看就是七年。

  即熙跟賀憶城講她在星卿宮的經歷時,賀憶城就拍著她的肩膀露出由衷同情的神色,說道:「天機星君給你當了七年爹,實在是嘔心瀝血殊為不易。」

  即熙一邊漫無邊際地回想著,一邊用手指戳著門上的符咒,下意識地逆著符咒的氣脈比劃著,劃來劃去片刻後符咒發出叮的一聲繼而消散了。

  它散了!

  即熙驚得去抓那消散的符咒,然而只是徒勞。

  不是吧,這就解開了?這麼多年思薇的封門符怎麼沒長進啊!

  破修士的封門咒等同於踹門而入,但是破都破了,她要是說自己沒進去思薇肯定也不信。

  即熙略一思忖,她拄著拐乾站著等也堅持不住,索性大大咧咧地推門進去了。只見不大不小的院子裡種了薔薇花,淺粉淺白一片,即熙拄著拐在石子路上一歪一斜地走著,拐滑來滑去,正在她努力保持平衡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怒喝。

  「誰如此無禮!」

  一道白色身影迅速而來眨眼之間就站在了即熙和房門之間,二十出頭的女子綁了根粉紫色的髮帶,頸間隱約有銀色的北斗星圖。她雙瞳剪水杏眼圓睜,膚色粉白,彷佛院子裡的粉白薔薇活過來似的。

  嗨,思薇這丫頭,一年一年長得越來越漂亮了,也不知道將來會便宜誰。

  即熙扶著拐,拿起長輩的架子:「自然是你的後母來看望一下你。」

  思薇眯起眼睛咬著後槽牙,冷笑道:「入了星卿宮便拋卻姓氏,與父母親人斷絕關係,只有天地師友,後母是什麼?」

  「這可是你說的,天地師友——那我是你師母對吧?你見了師母,連招呼都不打嗎?」即熙揚起下巴,微微一笑。

  思薇嘴角顫抖了半天,還是咬咬牙低頭行禮:「見過師母。」

  即熙表面上風平浪靜,心裡卻樂開了花。

  「好了,我不與你計較這些。」

  重活一次她的輩分青雲直上,思薇從來都沒有叫過她姐姐,現在卻乖乖低頭叫她師母,這真讓人神清氣爽。

  「我是來……」

  即熙往前走正欲表明來意,拐杖在石子路上一滑,她的身體劃出了一道優美的線條頭朝下啪嘰摔在地上,熱熱的液體就順著她的鼻孔留下來。

  「……」

  一片靜默中,即熙覺得自己很是對不起蘇寄汐這張天人之姿的臉。

  因為她的摔倒流鼻血,思薇終於打開房門把她扶進房間休息了——雖然有點不情願。

  即熙腹誹道你這麼不情願,搞得像屋子裡藏了男人似的。

  她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喝了思薇泡給她的菊花茶,一邊拿手絹摁著鼻子一邊說:「我有個事情想問你。」

  思薇坐在她對面托著茶杯吹氣,冷冷道:「你說,說完趕緊走。」

  嘿呦喂,這傲慢的勁兒不減當年。思薇一向在師兄們和宮主面前乖順,但在即熙和師弟師妹面前就驕傲無禮,妥妥的大小姐脾氣。

  「禾枷就是貪狼星君即熙對吧?」

  「咳咳咳……」思薇嗆得直咳嗽。她抬起眼睛來看著即熙,怒道:「你……你胡說什麼!」

  「我可沒有胡說。」即熙邊說著邊在心裡過了一遍剛剛編好的胡話,悠然開口。

  「星卿宮的弟子滿十八歲還未受封星君的就要退籍離宮,如今宮裡的弟子換了好幾代,此次參與討伐的人裡認識即熙的只有你,柏清和雎安。你以為只要你們不說便沒有人會知道,事實卻不然。有一位曾與即熙一同修習,後來離宮的弟子恰好與我熟識,他參與討伐認出了禾枷就是即熙,告訴了我。」

  即熙以她多年坑蒙拐騙的經歷一本正經地胡編濫造,臉不紅心不跳面帶微笑。

  思薇的瞳孔收縮,桌上的手默默捏成拳頭,她瞪著即熙說道:「你想幹什麼?」

  即熙微微一笑,靠著椅子的後背托著茶杯吹氣,冷冷道:「你說呢?」

  不就是傲慢麼,誰不會啊。

  思薇目光閃爍地看了即熙半天,即熙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故作高深地開始扣帽子:「你們星卿宮參與討伐禾枷,原來是想要趕緊清理師門,維護你們的好名聲啊。」

  「你休要隨意污蔑!師兄們參與討伐時根本不知道禾枷就是即熙!」思薇氣憤反駁。

  即熙看著思薇流露出憤怒神色的眼睛,沉下聲音道:「那你呢?」

  思薇的目光有一瞬間閃躲,她說:「我自然也是一樣的。」

  思薇撒謊和說實話時的狀態差別太大了,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沒告訴雎安和柏清即熙就是禾枷。

  即熙驀然鬆了一口氣。

  雎安殺她時乾脆俐落又平靜,那不是因為厭惡或憎恨她,他只是不知道那個人是她罷了。

  這真是太好了。

  思薇小心地觀察著即熙的表情,整個人就像攻擊前渾身緊繃的貓。即熙卻心情大好地放下茶杯,說道:「你放心,這事兒我已經囑咐過那位朋友不要聲張,我也會守口如瓶。來跟你說這件事兒呢也就是跟你交個心,畢竟咱們關係特殊,我也沒真想做你後母,咱就維持個表面和平就行。」

  面對態度陡然大變的即熙,思薇怔了怔,滿臉懷疑地看著她。即熙笑著拍拍手,拎起旁邊的拐杖對思薇揮揮手道:「你不用送了。」

  走了兩步她想起來什麼,回頭貼心地囑咐道:「你這封門符也太弱了,功力不行得好好練啊。」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捅出驚天秘密的女人以不熟練的姿勢住著拐杖,哼著小曲漸漸消失,思薇看著她的背影錯愕地喃喃道:「……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蘇家的大小姐居然是這般奇怪的女子?

  即熙走後思薇立刻站起身走到院門口把院門關上,回到房間關上房門後又加了一道封門符,然後慢慢轉過身去看著她房間裡那個梨花木的大衣櫃。

  思薇靜默無聲地看著那衣櫃許久,然後緩緩起手解了衣櫃上的封門符,衣櫃吱呀呀地打開,露出了衣櫃裡躺著的面色蒼白的紅衣男人。

  他長了一張精致俊秀的臉龐,即便是躺在那裡不言不語,都流露出幾分風流和邪氣。奇怪的是他渾身上下不見傷口卻呼吸微弱。

  思薇搭上他的脈搏,還是一樣孱弱。她皺皺眉頭,喃喃道:「這到底是什麼毛病?」

  而後頭疼地揉著太陽穴,氣道:「我幹嘛給自己找這麼個麻煩!」

  另一邊的即熙正十分開心地哼著小曲走回自己的房間,她熟練地穿過亭台樓閣,連拐杖都使得比以前順手了。

  她住的房間是宮主的紫薇室,旁邊就是雎安的析木堂。即熙目不斜視地走過析木堂,見四下無人又偷偷退回去,析木堂的院門是打開的,院子裡正有一隻渾身銀白的大狼躺在裡面曬太陽。

  金色的陽光下它身上的絨毛彷佛泛著光似的,在風裡輕輕搖曳,看起來愜意極了。

  即熙愣了愣,然後激動地喊道:「冰糖!」

  這隻威風凜凜的大狼聽了這呼喚一個激靈躥起來,四下張望和即熙對上了眼睛。它似乎也愣了愣,然後喜笑顏開嗷嗚嗷嗚叫著朝即熙飛撲而來。

  即熙哪裡受的住這麼大一隻狼的飛撲,再一次倒地——還好這次是仰面的。冰糖開心地舔著她,尾巴搖成了一朵花。

  即熙順著它的毛,感慨萬千,沒想到星卿宮第一個認出她來的居然是冰糖——她十二歲時撿回星卿宮養的狼。

  即熙心情復雜地看著冰糖搖成一朵花的尾巴,這種搖法對於狼尾巴來說實屬不易,她一頭威猛的雪狼怎麼被養成了狗。

  其實冰糖是個漢子,從小被叫冰糖習慣了的它,並不知道這是一個很娘的名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3:20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八章 求學

  冰糖嗷嗚了好幾聲,即熙當上貪狼星君後給它授過靈識,所以它能跟即熙交流,就像阿海和雎安一樣。

  那嗷嗚幾聲是在問她這些年都去哪裡了。

  這個問題就說來話長了,即熙拍拍冰糖的背讓它起來。它乖順地收了爪子正襟危坐,尾巴仍然搖得像花兒似的。

  即熙盤腿坐在地上和它一般高,撐著下巴思考了一陣然後決定老老實實跟冰糖坦白。

  「冰糖啊,其實我是個細作來著的。」

  「嗷嗚??!!」

  即熙撿著重要的節點把自己混進星卿宮求學七年然後溜回家,最近不幸死去又萬幸死而復生的事情告訴了冰糖。冰糖一開始很驚訝又困惑,在聽到即熙說當年她怕暴露身份沒敢把它帶回家時,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啪一爪子又把她摁在地上了。

  「嗷嗷嗚!!」

  即熙陪著笑求饒:「糖少俠少俠,你冷靜啊。」

  冰糖磨著牙,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即熙眼珠轉了轉,舉手正色道:「你看這樣,我去參加星卿宮大考,爭取進封星禮把貪狼星命拿回來,然後就順理成章要回你了好不好?」

  「嗷嗚?」

  「我保證,我沒騙你,我也不會把你丟下了。」

  聽見即熙說出「不會把你丟下」的時候,冰糖的眼睛就含了淚,委屈巴巴地低頭想要舔她。

  「冰糖!住手!」

  一聲怒喝響起,冰糖和即熙同時轉頭,即熙躺在地上橫著的視野裡就出現了浩浩蕩蕩的一行人。

  柏清,雎安,思薇,武曲星奉涯,天同星七羽。除了外出未歸的廉貞星君和「失蹤」多年的貪狼星君之外,星卿宮的甲級主星星君都在此了,後面還跟著許多次級星君。

  這是有什麼事,居然如此興師動眾?

  紅鸞星君夢湘驚道:「師母,你受傷了!」

  即熙感受到從鼻孔緩緩流下的熱血,應該是剛剛在思薇院子裡摔的傷還沒好。

  目前這情況她倒在地上,冰糖爪子拍在她身上,她鼻子流血,剛剛冰糖還沖她張開了嘴……

  這個畫面實在是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冰糖立刻把爪子收了回去,幾個弟子跑過來把即熙扶起來,即熙再次掏出手絹捂住鼻子,說道:「沒事沒事,這鼻血是我自己磕出來的。」

  之前出聲制止冰糖的柏清顯然不相信即熙的話,他面色嚴峻地瞪了一眼冰糖,然後等著雎安教訓冰糖。畢竟冰糖和它的主人一個樣,只聽雎安的話。

  冰糖齜牙,委屈巴巴。

  雎安走過來彎腰摸了摸冰糖的頭,便笑起來說道:「冰糖是貪狼星君的靈獸,平日裡性子烈也確實常與人爭鬥。不過這一次不同,它是喜歡您才這樣的。可能表達喜歡的方式太過熱烈,您受傷了麼?」

  「沒有我沒事,這方式我覺得剛剛好,很招人喜歡。」即熙忙不迭地說著,發出濃重的鼻音:「你可千萬別責罰它。」

  「不會。」雎安笑著應道。

  柏清驚詫地看著雎安,憂心忡忡他這師弟護短的毛病怎麼越發嚴重了。

  「你們這浩浩蕩蕩的是要幹什麼啊?」即熙好奇地問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在他沉默的一瞬間即熙福至心靈地說道:「啊,對了,你們是來向我奉茶行禮的……」

  當即熙端坐在紫薇室的紫檀木椅上時,已經撣好了身上的灰正好衣冠,頗有一副長者風範了。任誰也看不出她三個時辰前住著拐杖臉朝地狠狠摔了一跤,兩個時辰前被一頭雪狼拍在地上起不來。

  星君們整齊地分列於紫薇室內,向即熙拱手行禮,雎安站在眾人之前雙手交疊捧著一杯茶,彎腰奉給即熙。他白色的衣袖垂及地面,白玉冠下淺金色髮帶隱沒於長髮之中,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塊鑲金白玉。

  即熙像模像樣地接過雎安手裡的茶,雎安便喚她:「師母。」

  眾人就跟著雎安一起喚道師母,這道禮成即熙便正式成為星卿宮諸位星君的師母,整個星卿宮裡輩分最高的人了。即熙聽著這整齊的「師母」聲,看著滿堂俯身的人,突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來十四年前剛入宮的時候,她不願意奉茶拜師,雎安和她打賭結果她輸了,只好答應去拜師。當時雎安俯身看著她的眼睛,笑著說——既然拜了師,就要叫我師兄了。

  她咬牙切齒地喊著——師兄師兄師兄,雎安師兄!行了吧!

  雎安就輕聲笑起來,眉眼彎彎。即熙回過神來,看向身前眼眸低垂的雎安。重生之後到現在,他,柏清和思薇一直叫她師母,她原本覺得神清氣爽,可現在她卻很想聽他們叫她一聲即熙。

  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喊這個名字了吧。

  即熙。

  「即熙」真的死了。

  憂傷了片刻之後,即熙一放茶杯心想她怎麼還咒上自己了,她這活得不是好好的,沒人知道她是即熙她還就不是即熙了?弄這些傷春悲秋的多矯情?

  禮成之後眾位星君要離去,即熙單獨叫住了雎安,她客客氣氣地請雎安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關懷道:「雎安,最近忙不忙啊。」

  「有柏清師兄在,諸事還算穩妥。師母有什麼事情麼?」

  即熙清了清嗓子,理了理思路說道:「雎安啊,你看師母現在也算是星卿宮的人了。半年後的星卿宮大考,我也應該可以參加吧?」

  雎安笑道:「自然是可以,但星卿宮大考非常嚴格,而且星命書通常挑選十八歲以下的人授予星命,這並非易事。」

  已經二十四歲高齡的即熙坦然地說:「俗話說得好,老當益壯,我還是想要試一試。」

  「也好。」雎安並不阻攔。

  「但是我畢竟不是從小在星卿宮學習的,基礎十分薄弱。武學方面我就自己摸索了,但是文試的那些歷史詩文,天象紀年,卜卦推命之類的,能不能請您幫我補一補?」即熙終於說出了她的最終目的。

  她從前就嚴重偏科,武學和符咒從來就沒從榜首上下來過,歷史詩文勉勉強強,天象紀年和卜卦推命一向穩定在倒數。當年雎安日復一日的幫她講課補習,她才勉勉強強踩線通過大考,得以進封星禮受封星君。

  如今七年過去,那些東西她太久不用早就忘光了,自學是萬萬不可能的,去聽課恐怕會重蹈以前一頭霧水昏昏欲睡的覆轍,只有求助於雎安。畢竟雎安是他那年大考的全榜首獲得者,這一記錄至今無人打破。

  即熙滿懷希望地看著雎安,只見雎安捧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道:「師母覺得星君是什麼?」

  「星君……」即熙想了想,咽下了本來想說的話,拿出了大家對星君的普遍形容:「受神明旨意,為仙門百家之道標,黎民百姓之庇佑。」

  雎安聞言莞爾。

  「怎麼樣,你可以幫我補習嗎?」

  「抱歉,恕我拒絕。」

  「為什麼?是我剛剛回答錯了嗎?」

  「這與剛剛的問題無關,無論您回答什麼我都是要拒絕的。」

  即熙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幾天之後的早上,雎安正端坐在析木堂內吹壎,香爐裡彌漫出裊裊白煙和伴隨而來的檀香香氣,壎聲醇厚柔潤,綿延不絕。一首曲子還沒吹完,就被快步走進房間的柏清打斷了。

  「雎安,師母要參加大考?」他坐在雎安案前,十分驚訝。

  雎安放下手裡的壎,點頭確認:「嗯。」

  「她現在正在練武場,已經連挑了四五個弟子,說是再練幾天就準備挑戰榜首。之前只聽說蘇家大小姐長於歌舞,卻不知道她身手如此了得。」柏清感嘆著,說道:「蘇家原本來者不善,但蘇章卻突然打道回府,師母行事又總是出人意料,實在不好琢磨。」

  「師母和蘇家立場似乎並不一致,我覺得她並沒有壞心,師兄也不必太過緊張。」

  「唉……我明白。我看冰糖也在練武場,你小心看好它,別再讓它和師母起衝突。」

  雎安聞言搖搖頭道:「師兄,冰糖喜歡師母,並不會傷害師母。上次的事情多半只是誤會。」

  「你看看你,又護短了吧?冰糖又不是你的靈獸,你不能和它交流怎麼知道它想什麼,我看那孩子被你寵得越發滑頭了。」

  雎安的神情就有點微妙,忍著笑說:「是我護短還是你護短?師兄你對自己,似乎沒有清晰的認知。」

  另一邊練武場上的織晴給即熙遞了一杯茶,正經說道:「雎安師兄雖然溫柔和氣從不發火,但是一旦作出決定便是板上釘釘,無論怎麼說都不會讓步的。倒是柏清師兄,雖然平日裡嚴肅古板總是教訓我們,但卻很容易心軟,去求一求磨一磨他多半就會鬆口。雎安師兄說了不教師母您,那就是不會教了。」

  即熙擦著滿頭大汗,滿懷怨念地看著練武場內正在比武的其他弟子,說道:「這是為什麼呢!」

  「我們也不知道啊。」蘭茵小聲說道。

  即熙快速通過織晴融入了當時她們樹下聊天的三人小團體,蘭茵就是當時那個年齡最小的仰慕雎安的姑娘,還有年齡位於中間的晏晏,這個幾個人功課武藝都是中等水平,但是對於各種八卦小道消息的收集能力可謂一絕。

  失去了賀憶城這個絕好消息來源後,即熙終於又重新獲得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感受。

  「我覺得啊,雎安師兄不想教您是不想開這個先例。畢竟甲級星君們是不講課的,若是雎安師兄教了您,那之後像蘭茵這樣仰慕雎安師兄的小姑娘必定以教習為名,都去找雎安師兄了。」晏晏認真地分析道,得到了蘭茵的怒目而視。

  即熙迷惑地看著她:「是這樣?」

  那當年雎安給她教課補習,怎麼也沒見這麼多顧慮,難道說他這年齡越大越吃香,追求者竟比之前還多了?

  「我也覺得是這樣。」織晴附和道。

  想起上次她們斷言雎安失明是因為她咒的,即熙大感這個推論不靠譜,她感慨道:「雎安岔開話題不肯說理由,讓人拿不準他的想法,都不知道怎麼迂回補救。從前他不是這樣的。」

  蘭茵她們想了想,晏晏道:「雎安師兄好像一直如此吧。」

  雎安師兄歷來溫柔和氣,無私誠懇,教養極好,這些美好的品質包裹住他的喜怒哀樂。

  他把分寸感拿捏得太好,與人交往說話做事一向妥貼,從不叫人不舒服,從不逾矩。就連非常喜歡他的蘭茵都要承認,她仰慕雎安卻不知道雎安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的喜好憎惡。不只是她,好像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或許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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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壎:音同勳,樂器名,吹管樂器。新石器時代已出土,形狀有橢圓形、管狀、魚形、蛙形、圓形等形狀不一,且音孔數多為一至五。今多為平底卵形,大小不一,吹孔在頂端,音孔數多為八至十一,雙手捧之而吹。以陶製為主,亦有石製、骨製,相傳為伏羲所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3:34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九章 宴會

  析木堂內,柏清同雎安商量幾天後宴會的諸多事宜,不經意間看到雎安手邊的幾枚銅錢。柏清的聲音一頓,忍不住問道:「你又卜卦了?」

  這些年柏清偶爾會看見雎安卜卦,但是卦象從來都是水天需,彷佛雎安一直在問同一個問題。

  這不是好兆頭,對某件事情執念太深易生心魔,對於以身鎮壓天下心魔的天機星君來說尤其危險。

  「這卦象給你的答案是什麼呢?」柏清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雎安沒有焦點的眼睛眨了眨,香爐的白煙幽幽漫過他的眼簾,他沉默了片刻之後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不可深究。」

  「我並非要深究你卜卦……」

  「是這卦象說——不可深究,等候機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問題的答案永遠是不可深究,等候機緣。

  柏清眸光微動,他擔憂道:「雎安……你……」

  「我沒事。」雎安微微一笑。

  雎安說沒事,就一定會自己處理好,並且不需要別人來過問。

  柏清就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這個師弟從出生開始就被帶到星卿宮,在星卿宮裡長大,從來聰敏溫和,絕不讓人操心。

  他還記得雎安失明的那一天,他急急忙忙地趕到雎安的析木堂,看見從來儀態端方的雎安滿身塵土,扶著門站在房前,被一大群星君和弟子們圍著。

  在擔憂詢問聲中,雎安平靜的抬起失去神采的眼睛說:「我確實看不見了,緣由我知道,你們不必再詢問。」

  眾人正愕然的時候,雎安笑起來,說道:「別擔心,我沒事。」

  那時柏清驀然發現,他已經太久沒有關心過這個從不讓人操心的師弟。以至於想要關心的時候,雎安已經不再需要別人的關心,而且他也看不懂雎安了。

  柏清和雎安商討的宴會於七日後開宴。其實星卿宮極少開放邀請賓客,這次的宴席是應仙門百家要求,為征討懸命樓而設的慶功宴。畢竟這件事因星卿宮而起,又結束在星卿宮手裡,不好由旁人承辦。

  宴會辦得十分熱鬧,仙門百家抓住這難得一遇的星卿宮開放的機會,浩浩蕩蕩的來了不少人馬,看架勢都是想拐彎抹角多塞些子弟給星卿宮,好讓半年之後的封星禮上有機會出現自家星君。

  每當這個時候,即熙才會勉強承認星卿宮那個規矩——「拜師入宮需拋棄姓氏,斬斷親緣,自此再無父母兄弟,唯有天地師友」是有點道理的。

  即熙撫摸著冰糖的頭,站在宴會廳外的牆角邊搖頭嘆息道:「我為什麼非得出席一個慶祝我被殺死的宴會,還要聽別人擠兌我呢?」

  冰糖嗷嗚兩聲,表示同情。

  「唉,等我被封了貪狼星君,就弄一筆錢帶你遠走高飛好不好?」

  「嗚嗚嗚……」

  「什麼?你捨不得雎安?他養了你幾年你就叛變了?」即熙拍了拍冰糖的後頸。

  旁邊突然傳來聲音,即熙轉眼看去,便看見幾個年輕修士和一位老者從旁邊走來,怕是剛剛迷了路沒找到宴會廳。看見即熙和冰糖站在這裡,幾人紛紛行禮,年輕的修士自我介紹是白雲門的弟子,而老者則是一位僧人。

  即熙眯著眼睛看了老者一會兒,輕笑道:「僧人和修士同行,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位高僧住在懸命樓外的鎮子上,便是他為我們引路我們才能順利去往懸命樓。」

  懸命樓位於梁州西澤湖中心的島上,西澤湖煙波浩渺水流復雜,且有懸命樓布防,沒有深諳水性的當地人引路是無法抵達湖心島的。

  即熙冷哼一聲,心道原來是你。她幽幽開口:「辛苦您從梁州遠道而來,不過我聽說佛法講究普渡眾生,怎麼就不渡一渡懸命樓主呢?」

  老僧人合掌說道:「阿彌陀佛,這一切便是為了渡眾生,救眾生於水火。」

  弟子們也附和說這般惡人也能渡,世間就沒有正法了。

  被稱為「水火」的即熙對此嗤之以鼻,也懶得再說,不耐煩地擺擺手讓他們先去宴會廳。看著老僧人遠去的背影,即熙摸著冰糖頸子上的毛,感嘆道:「今天又見著你堂兄弟了。」

  冰糖不明所以。

  「你是白狼。」即熙抬起手指指著那老僧人:「他是你堂兄,白眼狼。」

  看在宴會有美酒美食的面子上,即熙還是勉勉強強踏進了宴會廳。她在星卿宮輩分最高,就坐在宮主——也就是雎安左側,看見自己桌上擺滿了美食,還有一碟子糖衣山楂,即熙才面色稍霽,一撩衣擺坐下來,眼觀鼻鼻觀心準備醉心美食,兩耳不聞窗外事。

  編鐘聲響,宴會開始,即熙除了大家一起舉杯祝酒的時候配合配合,其他時候都埋頭吃東西。偶爾聽聽飄進耳朵的幾句話,知道宴會進行到哪一步了。

  啊這繁瑣的客套話,誇來誇去的,假不假。

  魔女,惡徒,貪財害命,為禍人間,十惡不赦……又是這些詞兒,真沒有新意,什麼時候說說她茹毛飲血,吃人不吐骨頭唄。

  「這災禍之主若只是謀財倒也罷了,可她咒死玉周城主,導致玉周城淪為惡鬼之域,給翡蘭城降瘟疫屍橫遍野,還膽敢害死星卿宮主。這些都是有實證的,其他無法驗證的災禍更是數不勝數,真是喪心病狂。」

  又來一個新詞兒——喪心病狂。即熙聽著頭也不抬,該吃吃該喝喝。

  「懸命樓底下地道四通八達,那幫惡徒都跑得沒影兒了,連副樓主賀憶城都沒有抓到。他流落在外豈不是更加為禍人間!」

  「咳咳咳……」

  即熙轉眼看去,靠近她左手邊堂下的思薇不知怎麼嗆了一口水,捂著嘴連連咳嗽,咳得臉都紅了。

  思薇怎麼看起來跟做了虧心事兒似的。

  期間只有在他們提起懸命樓寶庫裡的財物要如何處理時,即熙才兩眼放光地抬起頭來。

  她湊近雎安說道:「我覺得我們星卿宮是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懸命樓的財物應該歸我們才對!」

  雎安微微偏過頭,低聲說道:「那些財物已經分給梁州百姓了。」

  「……」

  她的前朝老料翡翠屏風!她的彩釉八仙耳壺!她的三百箱夜明珠!她的八十五尊玉雕!她的五百箱金錠!她的……算了,數到明天也數不完。

  即熙恨恨地腹誹幾句又低下頭繼續吃,彷佛要把自己丟失的錢吃回來似的。

  因為懸命樓的人不修仙,財寶畢竟都是凡間的財物,沒什麼法器靈物,各修仙門派也不是特別在乎,這話題很快過去,開始為這次行動表起功來。

  於是乎即熙又看見了那位老僧人慢悠悠地走上堂前。從前他因為貧窮氣弱總受人欺侮而有些佝僂,走路都是顫巍巍的,如今卻衣著得體挺胸抬頭,白鬍鬚打理整齊,走出了一副高僧的氣度來。

  白雲門的人介紹說老僧人叫悟機,是梁州的得道高僧。他一向勸人向善,若是惡人不肯聽他規勸繼續作惡,多半自食惡果沒有好下場,長此以往他的聲望漸高,如今正籌劃在懸命樓邊興建廟宇,超度惡靈。這次討伐也是多虧他的指導他們才能到達懸命樓下。

  眾人紛紛稱讚老僧人,儒釋道雖走的路不同,但做善舉都是一樣值得尊敬。

  即熙勉為其難地抬起手跟著眾人鼓了個掌,只覺得有些吃撐了,堵得慌。

  在眾人紛紛讚揚之時奉涯皺著眉頭發話,說道:「您說的卻有些奇怪,不聽您規勸的惡人通常沒有好下場,聽起來倒像是遭了詛咒似的。」

  此言一出,場內氣氛就有點尷尬。誰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熒惑災星能夠施加詛咒。

  武曲星君奉涯一向是這種直來直往的脾氣,心直口快不看場合,拙於察言觀色。不過這次他總算有些後知後覺的感覺到見大家表情不太好,及時停下了話頭。

  悟機並沒有表現出惱怒,而是沉穩坦然道:「星君若是懷疑,可以來驗驗貧僧。」

  柏清笑著打圓場說不必,要讓奉涯向悟機道歉,但悟機卻堅持,說既然有疑就不能不明不白,定要分辨清楚。兩邊推讓不下,最後奉涯惹的麻煩還是他來收尾,他起身向悟機行禮,說道得罪之後掏出一個紙人。

  即熙本能地往後挪了挪,離遠點然後抱著胳膊看戲。

  那紙人身上有符咒,催動之後便直撲悟機而去,悟機氣定神閒不閃不避,那紙人卻在即將碰到悟機胸口時突然自焚化為灰燼。

  堂上眾人臉色皆變。

  只見紙人自焚而起的白煙慢慢凝成字懸浮在空中。

  ——「傷此人者有血光之災,辱此人者反受十倍之辱,熒惑在上,速應我咒。」

  萬眾靜默,悟機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紙人驗出的詛咒,搖著頭道:「不不,這不可能……這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有人打破了靜默,說道:「原來這所謂高僧竟然受了熒惑災星庇佑,他們本是一伙的!你假意幫助現如今又上星卿宮,是何居心?」

  悟機一甩袖子怒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與熒惑災星勢不兩立,從不曾有何關聯!」

  「那這詛咒作何解釋!這些年無人能對你不敬,全是因為受了詛咒,你作何解釋!」堂下某門派的掌門拍案。

  「這不可能,那是因為佛祖憐我而加護,不可能因為熒惑災星!」

  悟機乾瘦的身體因為過於激憤而顫抖,再沒有了挺胸抬頭的高僧氣度,滿是惶惑無措。

  即熙抱著胳膊冷冷地看著這一幕,有些輕蔑地笑著,一言不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3:49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章 大罵

  眾人議論紛紛,悟機手足無措地在堂中來回走著,辯白道:「這一定是假的,這不可能!」

  雎安微微抬手,那懸浮於空中的白煙便飄入他手邊的香爐之中,雎安給香爐蓋上蓋子,扣上的時候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悟機大師,請冷靜下來。」

  「星君,我真的……真的沒有勾結熒惑災星啊!」悟機淒然道。

  「我剛剛看了紙人驗的咒語,確實是依附在您身上,但是我相信您並不知情。如若您事先知道,也不會引路去懸命樓,更不會主動要求驗咒。」雎安的聲音在這嘈雜的場面中猶如定海神針。

  他這樣發話了,議論聲就稍稍弱下來。

  悟機愣了一會兒,像是終於慢慢反應過來了,喃喃道:「我身上真的有禾枷的咒術……這些年欺侮傷害貧僧之人下場慘淡,難道不是因為佛祖庇佑,而是應咒?怎……怎會如此!」

  他頹然癱坐於地,彷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被什麼壓得抬不起來頭似的,六七十歲的人了還痛哭流涕,喊道:「我曾以為是佛祖看見我的誠心,不成想卻是禾枷以這般手段侮辱於我,我清白一世居然要承她的恩情!我……」

  悟機爬起來就想去撞堂內的柱子,奉涯眼疾手快飛了張符出去化為繩子綁住他,悟機便跌坐在地動彈不得,哭道:「武曲星君救的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如此受辱豈有顏面苟活?」

  堂內仙門百家有勸慰的,也有質疑他演戲的。

  即熙摸摸自己圓鼓鼓的肚皮,覺得自己得消消食,便站起身來活動了兩下,漫不經心道:「大師也不必如此吧,那禾枷喪……啊對,喪心病狂,說不定是想親手折磨你,怕你先被別人欺負死了才給你下的咒。結果就福禍相依,您反而得了好處,這有什麼可羞愧的?你自殺反而遂了她的意了。」

  堂下便有人私語,問這女子是誰,有人回答是前宮主寡妻蘇寄汐。

  雎安微微朝即熙的方向側過臉,似乎有些疑惑,他沉默一瞬轉而笑著對悟機說道:「我聽說佛法說不可殺生,您也是生靈,不應自傷。善惡之間界限模糊難以區分,禾枷也未必是完全的惡人。或許這件事也是一個契機。」

  「一個讓您參悟善惡是非的契機。」

  悟機怔怔地倒在堂下,沉默不語也不再掙扎,只是滿目倉皇。奉涯收了束縛,悟機便跌坐在地,被別人攙扶著離開了。

  這場混亂的表功告一段落,即熙慢悠悠地坐下來,打了一聲飽嗝。

  這老頭子真是運氣不好,沒事驗什麼咒。本來是來邀功的,結果落得個這麼淒慘的下場。

  真是可憐啊。

  她撐著下巴看著堂內眾人,她還不至於在這些人面前覺得冤屈,比這荒唐的事情她也看得多了。反正她重生前活得瀟灑恣意,現在也錦衣玉食,管他們怎麼想呢。

  就是食還沒消完,有點堵得慌。

  即熙拿起旁邊的酒樽慢悠悠地晃著,漫不經心地聽著。

  他們在猜測災星為什麼幫助悟機,好像又在罵她?嘁,罵來來去都那麼幾個詞兒,讓她來罵不知道比這精彩多了。

  啊雎安發話了,這事兒翻篇了,不罵她他們還能聊什麼呢?

  ——「家師醉心修煉一朝不慎走火入魔,現如今自封經脈昏迷不醒,萬望宮主大人出手相助,引渡家師心魔。」

  哦,他們要欺負雎安了。

  什麼!?

  有人敢欺負雎安?

  即熙反應過來,一放酒樽憤而抬頭。

  他奶奶的誰!

  堂下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男子的容貌大概二十出頭,不過修仙者的容貌並不和年齡相關,他四五十了也不一定。他正深深彎腰行禮,眉頭緊皺聲音淒切。

  即熙冷冷打量了一下他的衣服,黑衣水紋,兗州鬱家波遠閣。鬱家老爺子也將近兩百歲了,這年頭修仙不易,能修到兩百歲既沒飛升也沒死的也是少見。

  估計這老爺子也急,終於急得走火入魔了。

  雎安還沒說話,即熙就先出聲了:「鬱家少主,你家老爺子快兩百歲了,修為深厚,他尚且不能控制的心魔你卻要雎安引渡,你是要雎安死嗎?」

  鬱少主立刻彎腰行禮,說道:「絕無此意。」

  頓了頓,他抬起眼眸,鏗鏘有力道:「宮主大人剛剛出生就被星命書指為天機星君候選,十三歲便受封星君掌不周劍,原本就是天縱奇才。這些年四處游歷除邪祟化煞氣,安撫人心,如今更是功力深厚。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只有您是心魔的剋星,家師雖不能控制心魔但以您的能力定然能夠化解。您主掌天下良善之心,家師這些年為兗州殫精竭慮,他若離世便再難保一方安寧,求您看在遠波閣,看在兗州百姓的份上救救家師吧!」

  鬱老閣主聲名在外,鬱少主此番慷慨陳詞也引得不少人為鬱老閣主說話。柏清皺起了眉頭,這番話黑的白的都說了,把雎安捧得很高卻是拿這些名頭變相逼迫。柏清緊張地看著雎安的神色,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這事情實在凶險。

  自古以來天機星君不僅是最少出世的星君,也是最多夭亡的星君。因為長年鎮壓心魔接受試煉,一旦心緒起伏情緒崩潰就容易受反噬,被星命書判為失格而死。

  引渡心魔只有雎安能做到,便是要把別人的心魔引到自己體內,以天生與之相剋的元嬰淨化,一旦無法淨化便會被反噬。老閣主的心魔強到需要他自封心脈,引渡弄不好真的會害死雎安。

  雎安面對那一番吹捧神情不變,正欲開口,那邊即熙一拍桌子站起來了,把堂上眾人嚇了一跳。

  「嘿呦喂我可真是聽不下去了,這沒皮沒臉的什麼什麼少閣主還拿起一方安寧來脅迫天機星君,你師父自己修煉出來的心魔關雎安什麼事啊?他只要肯毀了一身修為與那心魔拼,當真就拼不過?就是心疼自己百年的修為不捨得放棄罷了!你們這些修仙的動輒活個百十來年的,今兒煉出來一心魔顛兒顛兒地跑來讓雎安給你收了,就算雎安鎮不住失格死了等下次你再煉出來心魔天機星君也該換代了,那仗著臉生再求著收一次心魔唄。嘴上說的好聽什麼天縱奇才功力深厚,我呸,說白了就是想讓天機星君乖乖當你丟心魔的夜壺唄!」

  這驚世駭俗的言論一出,仙門百家和各位星君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即熙。即熙自認話糙理不糙,理直氣壯得很。

  雎安怔了怔,然後輕輕笑起來,並沒有阻止即熙。

  鬱少主估計從沒對付過這種人,一時間又氣又急:「夫人怎可這麼說話,這般侮辱鬱家與天機……」

  「我怎麼了?我不能說話?你要想不被侮辱就別幹這些噁心人的事兒。我是星卿宮的掌門師母,星卿宮裡誰的輩分比我高?我告訴你我站在這裡,你們這些臭不要臉的人就休想佔星卿宮的便宜!」

  「家師也是德高望重,輩分……」

  「是是是,你家那快兩百歲的老頭子肯定輩分比我高,他人呢?這位德高望重正人君子居然有這麼厲害的心魔,也太可笑了吧?」

  鬱家少主哪裡見識過這種架勢,被即熙一句一句頂的無話可說,氣昏了頭拔出劍來指著即熙:「你住口!休要侮辱家師!」

  劍聲一響,雎安帶笑的眼神就沉了下去。

  洪亮的嘶鳴聲由遠及近,自堂外疾風般飛進一隻銀灰色大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鬱少主手裡的劍,叼著丟在雎安手裡,然後悠然降落在雎安肩頭,仰著頭睥睨眾生。

  即熙心道許久不見,海哥還是這麼帥氣。

  鬱少主的臉色就黑得不能看,雎安手裡握著鬱少主的劍,微微笑道:「阿海,鬱少主大概不知道星卿宮裡除演武場外禁止動刀劍,並非有意。你這樣有些失禮。」

  阿海不屑地看了鬱少主一眼,轉過頭去。

  即熙默默為海哥這種老子天下第一你丫算哪根蔥的態度鼓掌。

  堂上眾人都觀察著雎安的反應,周遭十分安靜。雎安拿著劍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繞開桌子一級一級走下台階,或許是因為看不見,他的步子慢而謹慎。

  「鬱少主,這件事您之前來信提過,我也已經表明態度。我曾與老閣主有過一些交往,老閣主光明磊落嚴於律己,但正是因為過於嚴於律己,對自身的修為極度執著。這些年他修為難進,焦急憂慮以至於滋生心魔,若執念不除就算我這次替他渡了心魔,不出十年心魔又將再生。世上沒有兩全之策,若老閣主捨得以修為與心魔相抵,雖再不能登仙卻也可終享天年。」

  雎安說著便走到了鬱少主的面前,雙手把劍奉上。

  鬱少主不肯接劍,雙眼血紅道:「什麼天機星君,什麼主掌善良正義,受百家尊重萬民供奉,難道就只圖自身安全,如此貪生怕死?今日有理由不救,明日有理由不救,來日真能救萬民嗎!」

  雎安抬眸,不惱不怒地淡淡一笑,回答道:「鬱少主,老閣主明知執著於修為會生心魔仍然一意孤行,我可否說他不善不義?編織罪名,黨同伐異,借勢要挾,最為不義。」

  阿海飛來叼過雎安手裡的劍,精準地甩入鬱少主劍鞘中。雎安仍然笑著,聲音卻沉下來:「少主,我希望你明白,善良並非軟弱可欺。」

  他平日裡溫和沒有攻擊性,此時氣場卻強勢得令人屏息,堂上眾人面面相覷,竟然連鬱家人都沒敢幫腔。

  即熙望著雎安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來剛剛的悟機。

  她之所以會偷偷給悟機下咒,是因為她最初對於善的概念就來自悟機,而她十七歲回到懸命樓時,悟機還是一樣勸人向善但受盡欺侮。她覺得他可憐,也暗自想著若悟機也強大起來,會不會也變得像雎安這樣。

  善良清醒而堅定。

  但是並沒有,鎏金的石頭還是石頭,不會變成厚重的金子。

  沒有人能變成下一個雎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4:04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一章 醉酒

  有了這兩個不快的插曲,宴席的下半段各仙家都安分許多,明裡暗裡想要塞人進來的話也跟著收斂了。

  即熙無聊地聽著大家清談講什麼道法,還不如罵她有趣呢。何以解無聊,唯有杜康。

  平日裡星卿宮對酒管控甚嚴,只有這樣辦宴會的時候才會不設限制,即熙趁著機會一杯接著一杯喝了個夠。她向來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除了蘭祁山的酒叟之外沒輸過任何人。

  要添酒的時候雎安回過頭來輕聲說:「師母,飲酒要適度。」

  即熙擺擺手:「你放心,喝不醉。」

  笑話,這才喝多少啊,開胃都不夠好麼?

  此時正在興頭上的即熙完全忘記如今的她不比以前,已經換了個江南大家閨秀的身體。江南人的酒量,一般都是淺的很。

  後知後覺地感到暈眩時,即熙心裡咯噔一下。然而她已經無力回天,只能任由湧上來的酒勁裹挾著神志一路狂奔,消失不見。

  宴席結束,各仙門道友陸陸續續離去星卿宮的客舍休息了,雎安從座位上站起來回身向即熙的方向行禮,說道:「師母,宴會……」

  只見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雙溫熱的胳膊抱住了脖子,濃鬱的酒氣撲面而來,伴隨著爽朗傻氣的笑聲:「嗝,好喝啊,梅子酒真好喝!」

  雎安愣在原地。

  同樣傻眼的,還有思薇柏清奉涯等一干還沒走的星君和弟子。

  雎安很快反應過來拉開即熙的胳膊,即熙醉得神志不清,嘴裡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麼,站都站不穩了。

  蘇寄汐的這個身體喝酒不上臉,即熙早就喝多了,但因為臉色正常,又一直安靜地神游天外,都沒人發現她醉酒。

  弟子們趕緊跑過來想要扶即熙,即熙此時卻突然發起酒瘋來,誰也不讓碰,把想來扶她的人全都打回去了,下手還沒輕沒重讓人害怕。只有雎安扶著她的那隻手還是穩穩的,倖免於難。

  「別碰我!」即熙吼了幾嗓子,回過頭朦朦朧朧地看向雎安,遲緩地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說:「雎安?」

  「師母,是我。」

  雎安雖然看不見,但已經通過聲音把這混亂局勢猜的七七八八了。

  「行吧,我要……休息……就……就你……送我回去!」一聽到師母這個稱呼,即熙醉了還立刻拿起架子。

  她環顧四周,只覺得舉目所見的人都令人嫌棄看不上眼,順手一指旁邊鷹架上正啄羽毛的阿海:「還有它,你們倆送我!」

  阿海聞言目光一斜,眼神彷佛能把即熙戳個洞出來。

  即熙無懼阿海的目光堅持要他倆送,誰勸也不聽。雎安只好答應她,他囑咐勞累了一天的各位弟子星君早些回去歇息,接著就一人一鷹,一個扶著一個拽著送搖搖晃晃的即熙回去。

  路上雎安扶著即熙的胳膊,而阿海拽著即熙的領子,保證她不會倒到雎安身上去。即熙懵懵地往前走著,反反復復感嘆菜好吃,酒好喝,問雎安明天還有沒有。雎安也一遍一遍地回答她,正式宴會只有今天,明天沒有了。

  即熙每次都點點頭,或許是這個答案她不夠滿意,過一會兒又捲土重來,讓人哭笑不得。

  阿海嫌棄得恨不得把這個傻子抓起來丟溝裡頭,一看見紫薇室就撒爪把即熙丟給雎安,帥氣瀟灑地飛走。

  雎安把即熙扶到房間裡的凳子上坐下,便要告辭離去。即熙立刻站起來踉蹌著說:「你等……你等等!」

  說著就自己把自己絆了一跤,朝雎安後背跌去,雎安快速旋身抓住即熙的手臂,用了點巧勁兒一隻手就把即熙扶得穩穩的。

  他白色的衣袖翻飛甚是好看,讓即熙想起來第一次見到他,他在無數魔兵之中左右游走白衣紛飛的身影。

  一股物是人非的酸楚湧上心頭,她控訴雎安道:「你他娘的到底為什麼不願意給我補課啊!」

  雎安為即熙的粗話愣了一下,這個愣神的瞬間即熙突然爆發拽著領子把他推倒在地。哐當一聲之後,即熙敏捷地騎在他身上摁住他的手。

  她原本武功就好又使了十足的蠻力,雎安想要掙脫又怕傷到即熙,沉聲道:「師母,你醉了,快放開我。」

  「不!我不放!你……嗝……你是不是討厭我所以不教我?」

  「絕非此意。」

  「那是為什麼?」

  「我有我的原因。」

  「那你就是討厭我。」

  「……」

  雎安覺得現在大概無法和她討論這個問題。

  即熙癟了癟嘴,自顧自地委屈起來,竟然比悟機帶給她的委屈還要大百倍,她說道:「你討厭我。」

  這種似曾相識的語氣讓雎安怔忡了片刻,他嘆息一聲道:「我為何要討厭你呢?」

  「因為你是好人,我是壞人。」即熙語氣篤定,然後又色厲內荏道:「但是我現在是你的師母,你不許討厭我。」

  「好,我不討厭你。師母您能不能先起來?」雎安哭笑不得。

  即熙低頭看著身下的雎安,他安然地眨著眼睛,眼神沒有落點空空的虛浮著。

  雎安的眼睛很好看,溫潤帶水,就像是通透的琉璃珠子,眼角淡淡泛紅。脖頸因為緊繃而顯露出青筋,像是白宣紙上淡紫色墨水勾了一筆似的。

  即熙的心也被勾了一下,她微微俯身靠近雎安,看見雎安皺起眉頭,又不敢靠近了。

  「你之前問我的那個問題啊,星君是什麼。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是因為是合適的人才被選中了,還是因為被選中了就要成為合適的人呢。你看大家成了星君,都挺怕失格而死的。」

  即熙嘟嘟囔囔地說著,放開了雎安的手但也不站起來,望著天花板說:「尤其是你,星命書對你要求最高。之前的天機星君大多活到十七八歲沒鎮住心魔,就失格死了。你活下來都不容易了,他們還要你做這做那的。」

  雎安坐起身來,有些猶豫地伸出手去碰到即熙的肩膀,然後把她從他身上挪下來,即熙也不反抗就乖乖任他擺布。

  「今日多謝師母為我說話。」雎安岔開了話題。

  「沒事,他們不疼你,我疼你。」即熙醉眼朦朧,但是回答得斬釘截鐵。

  雎安忍俊不禁。

  看見雎安笑了,即熙也跟著笑起來,她說道:「雎安,我是不是一個好人?」

  「是。」

  「那你要誇我。」

  「好。」

  「你要經常誇誇我,誇我……誇我……善良……還有疼人。」

  「……哈哈哈哈哈哈好。」

  雎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

  他笑著笑著,空空的眼睛裡就有了點沉思,在一片黑暗裡,他伸出手去試探著摸到了對面人的下頜,那裡平整光滑,沒有易容或面具的痕跡。

  「師母,你到底是誰?」

  雎安低聲問道。而即熙恍若未聞,懵懵地歪過頭睡著了。

  即熙這一覺睡得很熟,她做了很長很長的夢。這個夢和事實沒有任何出入,讓她感慨自己居然沒想像力到這個地步,拿回憶充數做夢境。

  她夢見了剛剛到星卿宮的自己。

  跟著雎安來到星卿宮之後,即熙很快就把星卿宮鬧了個天翻地覆。

  星卿宮是講究規矩十分傳統的地方,房子都建得四四方方,按照陰陽五行來安排宮服和食宿,春有落櫻夏有蓮,秋有銀杏冬有雪,言談舉止均有條條框框。而從小和通緝犯為伍的即熙天生反骨無法無天,完全不吃這一套。

  她在武學和符咒方面天賦出眾,但是武科先生左輔星君說她比武時出手狠辣甚至於陰毒,只要能贏就不管規則也完全不留餘地,屢次傷及同儕。而教符咒的天魁星君則說她畫符總是犯忌諱還差點引起反噬。至於教詩文歷史的文曲星君,則被她當堂頂撞氣得停了課。

  其他的弟子們,除了天天和她吵架的思薇,其他人都避著她走。

  掌事的柏清師兄總是倡導以理服人,奈何即熙小小年紀就已經是詭辯高手,一張小嘴叭叭叭把柏清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可她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柏清被氣病後,替他掌事的是雎安。

  即熙再次在課堂上和文曲星君大辯三十回合之後,直接被阿海拎著脖子提溜到了析木堂裡雎安面前。她在半空之中嚇得小臉煞白,撲騰著求阿海放她下來。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高。後來阿海的一大樂趣就是在她闖禍時提著她的後頸在半空盤旋好幾圈,聽她吱兒哇亂叫求它落地。

  雎安放下手裡的書,一雙溫和的水汽彌漫的眼睛看著她道:「你又闖什麼禍了?」

  阿海鳴叫幾聲,雎安點點頭。

  「又讓子恕師兄教不下去課了。」

  即熙拍拍身上的灰不服氣地站起來,說道:「那是他自己沒本事說不過我!」

  雎安把手裡的書合好,好脾氣地笑著問道:「即熙師妹有何高見呢?」

  「文曲星君說什麼達則兼濟天下,成為星君就要保護眾生。我就不明白了,厲害的人就非得保護弱者?你看這世上厲害的動物,老虎獅子蟒蛇,哪個還保護兔子綿羊了?只有弱肉強食啊。你非得強行保護弱者,結果這世上弱者死不掉還越來越多,弱者還拖累強者。」

  雎安認真地聽著她說,並未憤怒或者打斷,見她停頓便問:「那子恕師兄說什麼?」

  「他說,人之所以為人和動物不同,便在於人心人性,明禮義,懂仁愛。我就說人和動物沒兩樣啊,都是要吃要喝要拉撒,而且人家老虎獅子不明禮義不懂仁愛,吃起人來還不是一口一個,比我們這些講道理的人還威風。」即熙在雎安面前盤腿坐下,滿不在乎地回答。

  雎安笑起來,他說道:「那你覺得自己是強者嘍?」

  即熙挺著腰桿:「那當然。我現在還小,以後會更強的。」

  「何為強者,何為弱者?飯堂做菜的王師傅,你最喜歡他燒的糖醋排骨,假以時日他肯定打不過你,但是你就能燒出像他手裡那樣美味的菜肴嗎?在做菜方面,他是強者你是弱者,那按照你的理論他就不該給你做好吃的,好淘汰你這個弱者嘍?」

  雎安這個致命比喻讓即熙一時半會兒無法反駁,放棄王師傅的糖醋排骨,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4:15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二章 信任

  「進一步說若你流落荒島,武功重要還是會覓食野炊重要呢?這世上人各有長,強弱本無定數。強者也會落難,弱者亦會翻身,境遇不同結果便大不一樣。我們受教作為強者要保護幫助弱者,其實也是希望弱小時也能得到保護。這不只是為了別人,也是為了自己。」

  雎安認真地慢慢地說給即熙聽,即熙有些恍惚,沒有全都聽懂但似乎又很有道理。

  她想了想,說道:「那不就是說幫助別人也是一種交易。」

  「當時在招魔台下你救思薇的時候,是要從她那裡交易什麼嗎?」

  「我……」即熙就答不上來了。

  「有時候這種幫助是交易,但是更多的時候……」

  雎安點點自己的胸口和她的胸口:「是以心換心。」

  即熙怔了怔,逞強道:「若換不來別人的心呢?」

  「自然有可能換不來,但若只想做萬無失一的事,這世上便無事可做了,你說對不對?」

  雎安仍然笑意盈盈。在他這樣耐心的解釋之下,即熙終於敗下陣來。她看了雎安好一會兒,才悻悻地說:「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善良是人的本性之類的……」

  「人的本性並無善惡之分,唯有趨利避害。如果善良像吃飯睡覺一樣是天性,那還要我做什麼?難道你見過教大家吃飯睡覺的星君嗎?」

  雎安的語氣溫柔中帶著一絲俏皮。

  即熙聞言噗嗤笑出聲來,她說:「好吧好吧,你贏了你贏了,你說的有道理。」

  辯論有了結果,她就起身想要離開,一轉頭就對上了阿海犀利的眼神,雎安的聲音在她身後悠悠響起:「先把今天子恕師兄教的書文抄一百遍再走。」

  即熙驚訝回頭,憤憤不平道:「我都認輸了!」

  雎安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那也要抄。」

  阿海使用暴力毫不留情,而即熙又不願意在雎安面前撒潑。她只好搬了個小板凳,在析木堂抄了一整天的書文。期間她找各種頭痛腦熱內急之類的藉口開溜,不過跑幾步就被阿海逮回去,提溜到雎安面前。

  雎安閱覽著她抄好的書文,貼心地提示道:「你這裡寫了錯別字,這幾個字太模糊了看不清,好好改改。」

  即熙只覺得這個師兄是她的命中剋星。

  即熙被雎安收拾得服服貼貼之後,柏清如獲大赦,直接把即熙的管教工作丟給了雎安,並且要她搬到雎安隔壁。即熙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很鬱悶,她越來越覺得雎安說的話有道理,預感到自己很可能真的會變成大家閨秀,她終於偷偷跟一年多沒聯繫的老爹寫了信。

  誰知她爹不但一點兒沒擔心她,還對於她進了星卿宮十分滿意。回信中讓她繼續隱瞞身份在星卿宮學習,到時候再騙個星命回來,正好還能幫懸命樓多接生意。

  這真是她親爹?

  即熙十分氣惱,於是她找了個月黑風高夜,收拾細軟離開星卿宮準備再去闖蕩天涯。

  宮規說三更之後禁止離宮出山,但是即熙向來不把這些宮規當回事。憑著自己多天的精心研究攻破了封門符咒,結果就在山裡鬼打牆,直到被值夜的雎安救出來。

  原來那封門符咒有好幾重,第一重破後就會把破咒人拉進迷陣之中,而破咒人尚且不自知,破的重數越多反而越危險。幸好即熙只破了一重符咒,不然小命都要搭進去。

  雎安沒有發火,也沒有罵她,看見她渾身是傷手足無措地坐在地上,就一言不發地把她背起來往回走。

  即熙伏在雎安的背上摟著他的脖子,小聲說道:「你生氣了?」

  「嗯。」

  「……差點死的是我,你生什麼氣……」她小聲嘟囔道。

  「就是因為你不珍惜自己的命,我才生氣。宮規再三申明夜中宮門落符咒,凶險不可破。你是覺得我們都在騙你,還是覺得你比我們所有人都厲害,只有你能安然無恙地出去?你是不是覺得是我們傻才守規矩,不守規矩就是聰明?」

  這句話直擊要害,讓即熙一時無法反駁。其實她初到星卿宮時,確實對同門抱有一種野貓看家貓的傲慢,暗自把他們放在對立面上,所以才天天這個不服那個不忿。

  即熙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從小我就聽說不要相信別人,大人的話都是騙小孩兒的。」

  雎安的腳步頓了頓,他嘆息一聲道:「這裡有我在,如果你肯信任我,我便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即熙鼻子一酸,說道:「可要是我辜負了你怎麼辦?」

  雎安低聲笑起來。

  「你能有這種擔心,我就很欣慰了。」

  那天沒有月光沒有星光,夜幕暗淡,雎安的後背很寬闊溫暖,即熙小聲說:「好黑啊。」

  頓了頓,她又說:「我覺得,有點兒疼。」

  雎安就放緩了步子走得更穩,右額的星圖亮起來,被吸引乘風而來的螢火蟲包圍了他們,金光閃閃明亮如星河。

  是即熙最喜歡的那種金光閃閃。

  從那以後,即熙就再沒起過離開的念頭,在星卿宮一直待了七年。

  在雎安的影響下,她慢慢消除了對星卿宮眾人的敵意和強烈戒備心,雖然各方面還是特立獨行,但是也慢慢融入了師兄妹之間。後來即熙想,雎安似乎是唯一一個成功改變過她的人。

  雎安十八歲的時候,她十二歲,雎安開始了每年一次的試煉。

  據說每位星君冥冥之中都有試煉,但唯有天機星君的試煉最為具體。成年之後每年他將會有三個月的時間失去所有記憶,被星命安排去人間至苦之處受難,如此九年才結束。以前的天機星君很多都是在試煉中無法堅守本心,自我懷疑,以至於失格而死。

  雎安似乎並不害怕,他離宮的時候如往常一般淡定從容,反倒還來安慰緊張的即熙柏清思薇等人。師父此時也不再閉關,出來送雎安並且囑咐了很多。

  雎安一走即熙就解放了,再次成為了各位先生頭疼的對象,不過她已經比之前收斂很多,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面對氣憤的柏清師兄也知道道個歉認個慫,只是她那些頑皮手段和惡作劇就很少有人能揪出來了。

  自由的時間長了,即熙反而不太想讓雎安回來,暗自想著最好他的試煉能延期,讓她再多瀟灑一陣。

  可惜師父掐指一算,雎安的試煉即將如期結束,於是帶柏清和即熙一起去接雎安。

  雎安這次試煉的地方是冀州。即熙在山上就有所耳聞,冀州連年大旱之後又遇洪災,千里之地顆粒無收,災民遍地遍野伏屍,是百年不遇的飢荒。

  飢荒這個詞,在此之前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真實感。

  她跟著師父和柏清下山一路往冀州去,路上的乞丐越來越多,屍體也越來越多,她才有了一點概念。等到受災最嚴重的邱縣時,她才感覺到恐懼。

  那裡的樹都被扒光了樹皮,舉目所見沒有任何飛禽走獸,只有死氣沉沉的荒蕪。

  那裡的人看起來不像人。他們太瘦了,瘦得像是一層皮貼覆在骨架上,但是許多人肚子又脹得很大,看起來極其詭異。

  他們看人的眼光是野獸的眼光。好像在盤算著這三個人能不能搶,或者能不能吃。那種赤裸裸的眼神彷佛把人扒皮抽筋,即熙不寒而慄。

  在這些人裡他們找到了雎安。

  雎安也瘦,他太瘦了,從來沒有這麼瘦過。不過幸而肚子沒有脹起來,看上去只是羸弱而已。

  他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地在給一個老婦人餵水。師父喊了他一聲雎安,他回過頭來迷茫地看著這三個衣著整潔,一看就沒挨餓的人。

  看起來他還在失憶的狀態中,右額原本是星圖的地方被一片紅色胎記取代。原來他的眼神很亮,現在卻只剩下一點點微弱的光芒,將他和那些野獸般的人區分開來。

  即熙無措地跟著喊了一聲:「雎安師兄。」

  雎安的眼神慢慢恢復清明,額上紅色的胎記慢慢褪去露出星圖的樣子。他突然站起身來拉住師父的手,虛弱地說:「你們帶食物了嗎?」

  柏清慌忙從胸口拿出一塊餅,那個瞬間他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如狼似虎的眼神。

  雎安接過餅轉身想去餵那個老婦人,但是就在他們說這兩句話的時間,雎安恢復記憶的間隙,那個老婦人已經咽氣了。

  她的死相很痛苦。

  雎安就愣愣地看著那個老婦人,再抬頭看著四周連片橫陳的屍體,在那些屍體上飛舞的成片蒼蠅,和苟延殘喘的人們。他捂住腦袋,即熙看見水澤從他的臉頰上流下來。

  他哭了,雎安哭了。

  接著和水澤一起流下來的還有鮮血。

  師父臉色一變,拽過雎安拉開他的手,便看見他右額上的星圖正在開裂流血,不穩定的靈氣從他身上一圈又一圈動蕩開來。

  這是失格先兆。

  即熙心跳幾乎停了一拍,大腦一片空白,她衝上去拉住雎安的手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雎安,振作起來!」

  師父的怒喝響起,他拎著雎安的領口,一字一句地說:「無論你遭遇了什麼,看到了什麼,無論這世道再痛苦瘋狂,你也要心懷熱忱!你是天機星君,你是善,只要你活在這世上,善良就永不滅亡。」

  「雎安,你責任深重,不可任性!」

  雎安茫然地看著師父,眼淚和血一起順著臉頰流淌成殷紅汪洋。他慢慢露出極其痛苦的神情,當那種痛苦到達頂峰的時候,他額上的血卻不再流了。

  回到星卿宮的雎安,有半個多月反反復復的失格前兆出現。為防止他一旦真的失格而死,力量不受控傷及他人,雎安被關進了靜思室裡,輔以重重符咒包圍,不許任何人見他。

  即熙像以前一樣不守規矩,一直偷偷跑到靜思室裡看雎安。雎安非常瘦削,比之前安靜了很多,她每天把宮裡有趣的事情說個遍,甚至主動說出自己犯的錯,但是雎安總是淺淺地笑笑很少回應。

  他總是在出神,有時候出著出著額上星圖便開始流血,那血沿著他的額頭眼睫一路向下,在白皙俊朗的臉上可怖地分割出裂縫般的區域,再一滴滴落在衣服上。

  即熙就膽戰心驚地替他把血擦乾淨,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雎安會沒事的,他不會死。

  雖然之前所有的天機星君,都差不多是在這個歲數亡於失格的。

  有一天雎安突然說——你知道人肉是什麼味道麼?

  即熙愣了愣,搖搖頭。

  「人在飢餓的時候,什麼都做得出來,說不清什麼善良邪惡。」雎安虛虛地一笑,說道:「那個老婦人,她失去的雙腿,其實是被她兒子吃掉的。」

  即熙睜大了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4:48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三章 姓名

  「後來她逃了,她兒子轉而想殺我來吃,我反擊時把他殺死。那個老婦人就從暗處爬過來問我,這個人是她兒子,她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掉他……」

  即熙一把抱住雎安的肩膀,雎安的語氣很平靜,她卻在打顫,因為無法抑制的憤怒和心疼而哭起來。

  「別說了,別說了……」

  這是雎安,永遠眼帶笑意,溫柔明理不卑不亢的雎安。她雖然沒有說過,卻覺得他是從頭髮絲兒美好到腳趾尖兒的人,連影子裡都可以開出花朵,說出的話裡都帶著春風,是這世上最金光閃閃的靈魂。

  他怎麼能受這種委屈,怎麼能遭這種罪?

  即熙抱著雎安喊道:「憑什麼你當個天機星君,從小就離開生身父母來這麼個無親無故的地方,到人間至苦之處受難,還得持身守心不能失格?我去他娘的你是個人啊雎安!這什麼勞什子的吉祥物,不當了!」

  雎安安靜地緩慢地眨眨眼睛,然後輕聲笑道:「如果不是天機星君,那我是誰呢。」

  即熙驚慌地看著雎安的安靜眼神,她想說你是雎安啊。

  可就連雎安這個名字,也是他作為天機星君的候選人被帶回星卿宮時,師父給他起的。

  「你別這麼安靜……你哭吧,你軟弱一點也沒關係的,雎安。」

  雎安慢慢低下頭,把頭抵在她的肩膀上。即熙感覺到那裡慢慢傳來一點濕意,他一直安穩的身體終於開始輕微顫抖起來。

  他這次只是流淚,沒有流血。

  雎安的狀況終於穩定下來,不再出現失格的徵兆。第一次試煉他算是挺過去了,一想到之後還有八次,即熙都替他感到絕望。

  雎安解除封禁離開靜思室之後,師父和柏清都找雎安聊了很久,他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只是話少了許多。

  即熙忐忑不安地觀察著雎安,直到某天他突然不打招呼,毫無徵兆地離開了星卿宮。這對於一向守規矩的雎安來說是不可想像的。

  即熙於是跟蹤了雎安,跟著他一路朝東走去。不過三天以後即熙放棄了暗自跟蹤,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雎安面前。

  因為她——沒錢了。

  即熙匆匆離宮沒帶多少盤纏,三天就花光了,只好厚著臉皮來蹭雎安的盤纏。雎安看見她出現有些意外,但是也沒有非常驚訝,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就帶上她一起。

  不久之後他們來到臨海的一座小城中,因為穿著星卿宮宮服被認出來,星卿宮的「神仙」來到小城的消息馬上在城裡傳開。百姓們見到他們無不磕頭行禮,許願祈福。

  即熙感嘆這個小城裡大概很少有人修仙,大家都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有一對鄉紳夫婦來拜訪他們,剛一見面也是磕頭行禮,被即熙和雎安扶起來之後,他們仍然畢恭畢敬。

  寒暄過後,那鄉紳的妻子猶豫著問:「星君大人可在宮裡見過一個男孩子,他今年也該十八歲了,從小就被抱到宮裡養大的。」

  即熙怔住了,她意識到什麼,轉頭看向雎安。雎安眼眸微動,剛想說什麼就聽那鄉紳低聲斥責他妻子:「當年宮主大人就說過,進星卿宮就得斷絕父母親緣關係,你還問什麼問!」

  他妻子有些委屈,小聲說:「我聽說要是過了十八歲還封不上星君,就能退籍離宮,回家來了。」

  「你還希望孩子封不上啊?一輩子留在我們這個小城裡,能有什麼出息。」

  「可……他一生下來就抱走了……我怕他想回來也不認識……」

  「胡鬧!他是命定的貴人,我李家祖墳冒青煙才生的大人物,你怎麼盡說些婆婆媽媽的事情,當心惹星君大人不快!」鄉紳白了他妻子一眼,回頭看向雎安的時候就笑得很小心。

  雎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

  「你們說的那個人我知道,他已經封了星君,過得很好。你們不用擔心。」

  鄉紳就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喜悅笑意,他的妻子一開始笑了,之後又有點悵惘。

  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他們的兒子。他們和這個兒子的緣分,大約就只是母親的懷胎十月,和生下來的匆匆一瞥,他們甚至沒來得及給孩子取乳名。

  即熙在旁邊看著,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她鬧脾氣了就離家出走,在外面玩膩了就瀟瀟灑灑回家去,她老爹氣歸氣,總不會不要她的。

  可雎安是一個沒有家,沒有歸處的人。

  或許他違反宮規私自下山來這裡,就是想來確認這一點。

  他們在那座濱海小城待了五天。即熙生平第一次看到海,每天都充滿了好奇,拽著雎安去海邊玩,趕海拾貝殼,堆沙捉螃蟹。

  那天夕陽西下,整個世界都是波光粼粼的橘紅色。即熙挽著褲腳站在沒小腿的海水裡,叉著腰大喊一聲:「雎安,李雎安!」

  身旁的雎安挽著袖子,衣服還兜著幫即熙撿的貝殼。他愣了愣,轉眼看向她。

  「你別做天機星君了,別管星卿宮那些破事兒了!做普通人吧,我陪你做一輩子普通人!」即熙氣吞山河地喊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然後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橘紅色的光暈給他右額的面具染上暖色,溫柔的眼睛裡盛滿笑意,美好極了。

  他騰出一隻手來揉揉即熙的腦袋,笑道:「我離宮不是要放棄做天機星君,只是要想明白一些事情。最近我想明白了,我們回星卿宮吧。」

  即熙僵硬地站在原地。

  雎安心領神會,說道:「你放心,私自出宮的責罰我替你擔著。」

  看到雎安這樣笑著,她就知道熟悉的雎安又回來了,溫柔又堅定的雎安回來了。

  即熙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撩起水狠狠灑了雎安一身。

  「你這段時間嚇死我了!我他娘的都睡不好覺,天天擔心你!」

  她瞪了雎安半天,然後撲進他懷裡,哇哇大哭起來。雎安無奈地笑起來,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安撫。

  之後的每一年,雎安每一次試煉結束,即熙都第一個跑去接雎安,確保他平安無事。

  即熙離開星卿宮的時候,雎安的試煉剛剛過去一半,也不知道之後他每次試煉結束都是誰去喚醒他。

  不過說到底星卿宮的人個個都很喜歡雎安,之前她總是太積極擋了別人的道兒,說不定她走了好多人都爭著去接呢。

  即熙一邊腹誹一邊從悠長夢境中醒來。她正大喇喇地躺在自己床上,還穿著昨天宴會的衣服,虛虛蓋了一床被子。即熙頭疼欲裂,睜著眼睛看了天花板,夢境裡的過去走馬觀花地在她眼前閃過。

  然而回憶裡的悵惘不過蔓延了一小會兒,就被現實的尷尬擊潰,她把頭埋進枕頭裡哀嚎起來。

  昨天醉酒前後發生的事她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先來了個受過她恩惠不自知,還給人帶路來討伐她的白眼狼悟機。然後又出了個假借道義之名威脅雎安幫忙的小白臉鬱少閣主。最後她這個忘記自己換過身體,高估酒量的蠢貨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她發酒瘋叫雎安和阿海送她回房,她把雎安推倒在地,坐在他身上……

  即熙給自己心口來了一拳,默念道別想了別想了快忘掉快忘掉。

  不過真不愧是她,喝醉了都守口如瓶沒把自己身份說出來,還調戲到了雎安,這真是……

  不對不對,這種得意的想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可得意的啊!

  即熙無語凝噎,死去活來。

  她終於在床上撲騰完,頂著宿醉憔悴的一張臉,簡單洗漱之後心裡做了半天準備,才鼓起勇氣推開門走出院外。然後她做賊似的扒著門四下環顧,尤其關注不遠處的析木堂,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動。

  「師母?」

  即熙被嚇得三魂丟倆,回頭看去,只見雎安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的身後,面帶笑容。

  即熙僵硬地扯扯嘴角,回應道:「早……早啊雎安。」

  「昨日您替我說話,還未正式拜謝。」他淡笑道,向即熙行禮。

  即熙趕緊擺擺手,說道:「不客氣不客氣,你謝我不如幫我補課。」

  雎安沉默了一瞬,即熙心道她怎麼就嘴快說出來了,現在這種尷尬的局面真不是提要求的好時機。

  「好。」雎安答應道。

  即熙睜大了眼睛。

  誰說這不是提要求的好時機!

  她忙不迭道:「一言為定!你怎麼回心轉意了?」

  「我有我的理由。」

  雎安還是這一句。但是即熙心裡估摸著是因為昨天算是欠了她一點微薄的人情,想還給她。

  她快速地把什麼尷尬醉酒酒瘋都棄置腦後,雀躍地說:「那我去準備準備,我們明天就開始!」

  說完就開心地拍拍雎安的肩膀,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雎安聽見她的笑聲和漸漸跑遠的腳步聲,無奈地笑起來搖搖頭。阿海落在他的肩頭,不解地鳴叫兩聲。

  「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嗎?」

  阿海想了想,又叫了兩聲。

  「我也不知道。」

  雎安溫潤的雙眼望向虛無的遠方,他在蟲鳴鳥叫聲此起彼伏的黑暗世界裡,輕聲嘆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5:39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四章 衣櫃

  既然雎安答應了給她補習,即熙想著那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所謂東風,就是思薇的注解。

  思薇這丫頭一向是先生們交口稱讚的好學生,和即熙完全相反——是她們那一屆卜卦推命,天象紀年的榜首。思薇聽課從來是認認真真,溫書從來是百遍不厭,注解寫得工整詳細又好理解。即熙覺得她不出書實在是太屈才了。

  當年和思薇同窗時即熙每當小考就眼饞她的筆記,在這時她倆總能達成一致進入最和諧的狀態——即熙教思薇功夫和符咒,思薇借給即熙她寫了注解的書。

  可見考試才是人生大敵,什麼樣的死對頭在它面前都能結為盟友。

  即熙先去告訴冰糖這個好消息,又帶著冰糖歡樂地哼著小曲跑到思薇的昭陽堂。門上照舊貼了封門符,即熙原本想這次就不破符了,思薇回來再說,但冰糖卻變了神色,趴在門上仔細地嗅來嗅去,不停地扒拉。

  他表示昭陽堂內有陌生人的氣味,而且還隱隱有陰煞之氣。

  難道有什麼人潛進來了?

  即熙心中一緊,抬手就解了封門符帶著冰糖跑進去。

  這咒比上次的難了一點,值得表揚。

  冰糖進了院子就直奔房間,即熙打開門冰糖就一路聞著趴到了思薇的梨花木大衣櫃旁邊。這個衣櫃是以前即熙和思薇合住時一起用的,很寬敞結實,別說藏一個人了藏三個人都沒有問題。

  即熙站在衣櫃前,冷聲道:「我知道你躲在裡面,你最好自己出來。」

  衣櫃安安靜靜,毫無動靜。

  即熙起手觸動衣櫃上的封門符,三下五除二就將其化解,然後她拉住把手一下子打開櫃門。

  「我倒要看看……」

  即熙盯著衣櫃裡那個雙眸緊閉的紅衣男子,驚得沒能說出下半句話。她哐當把門關上,心想這不可能,是不是她眼花了?

  賀憶城他不是應該和懸命樓其他人一樣跑了嗎?為什麼會在思薇的衣櫃裡!?

  即熙深吸一口氣,又打開櫃門,那個男人沒有如她所願地消失不見,而是如剛剛一樣安靜地躺在一床被子裡。

  「賀……」

  「你在幹什麼!」

  一聲驚天怒吼讓即熙轉過了視線,思薇衝過來關上櫃門。即熙嘴裡的「賀憶城」卡了半天,突然想起來蘇寄汐應該不認識賀憶城。

  她急中生智懸崖勒馬道:「賀憶……呵呦喂,你還真藏了個男人?」

  思薇瞪著眼睛看著即熙,她明顯有點慌,但是仍然強撐著氣勢。

  「你憑什麼私闖我的房間開我的櫃子?」

  「冰糖聞到你房間裡有陌生人,我以為是刺客……那不重要,這個人怎麼了,為什麼昏迷不醒?」

  「關你什麼事?」

  「你為什麼藏著他?」

  「你給我滾出去!」

  即熙只覺得自己青筋跳了跳,她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想著思薇這丫頭的性子吃軟不吃硬,得緩和著來。

  她露出笑容後退幾步走到桌子邊,坐在圓凳上,和顏悅色道:「你先冷靜冷靜,我真這麼出去告訴別人了,你怎麼辦?但是我不會跟別人說的,我發誓!」

  她舉起手指放在自己額邊,像模像樣地發誓。

  「我看那個人好像病了,反正我也知道了,或許我能幫忙呢?」

  思薇還靠在櫃門上,驚疑不定地看著即熙。這位師母一向行事古怪,思薇不由得警惕道:「你為什麼要替我隱瞞?」

  「我自然是有條件的……唉你先坐下說,我又不會把人搶走。」

  即熙乾脆起身把思薇拽到座位上坐下,明知故問道:「這人是誰啊?你為什麼要把他藏在這裡?」

  「說了你也不認識,這是我的私事。」思薇語氣有些煩躁。

  真奇怪,思薇和賀憶城能有什麼私事?

  即熙想著,平時要是有個姑娘說和賀憶城有私事,那十有八九是被他勾搭了,或者被他拋棄了。他可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紅衣賀郎。

  賀憶城雖然風流,但是還不至於膽大包天地去招惹思薇。思薇說的這私事,估計還是跟她有關。

  難道是思薇覺得她死得還不夠慘,還要遷怒在賀憶城身上?

  這真是……天道好輪迴,看誰饒過誰。她被賀憶城的爛桃花連累時,賀憶城可是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即熙嘖嘖感嘆了一下,便道:「那他為何昏迷不醒?」

  這個問題像是觸到了思薇最煩惱的點,她皺起眉頭沉默了一陣,說她也不知道。

  這個人從被她撿到的那天起就昏迷著,對外界毫無反應,呼吸微弱脈搏微弱身體寒涼,但確實還活著。她偷偷請大夫看過,大夫也說從沒見過這樣的症狀。

  即熙一聽心下就有數了,賀憶城這是又犯病了。她喝了一口茶,安撫道:「我以前有個朋友也有像這樣的怪病。尋常法子沒法治,聽說是有一位星君給了他祝符,他才好起來的。」

  「祝符?」思薇愣了愣,冷哼一聲:「我憑什麼給他祝符?」

  祝符是星君獨有的,相當高規格的符咒,代表了星君的庇佑。譬如若有人受到武曲星君的祝符就會體魄強健,若受到太陰星君的祝符就會財源滾滾。然而一旦這個人心生歹意邪念,星君就會被祝符反噬而受傷。

  這是個風險很大的符咒,一般只會賜予足夠信任的人。

  即熙心想,怕不是只能等她半年後得了貪狼星君的星命,再給賀憶城一次祝符,他才能醒過來了。

  那賀憶城就這麼躺半年?也太慘了吧。

  抱著對自己髮小好友的憐憫之心,即熙勸思薇道:「你看你把他藏在這裡,還要擔心被別人發現,戰戰兢兢的多不好。不如早點給他個祝符讓他醒過來,把你的私事處理完就放他走,不就輕鬆了?」

  思薇冷冷地看了即熙一眼,說道:「我的事情用不著師母操心。你幫我隱瞞有什麼條件,說吧。」

  即熙只覺得這個妹妹如今越來越不好說話,心裡為賀憶城默默嘆息,然後說道:「你把你的注解借給我吧。」

  思薇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注解?」

  「這不是我要參加半年後的大考嘛,他們都說你功課最認真,書本上注解寫得最詳盡,我就想來借你的書看看。」即熙說得十分誠懇,然而思薇看她的眼神卻越來越奇怪,她說道:「你……你就想借書?」

  「是啊。」

  「只有這個條件?」

  「你嫌不夠?」

  「……我借給你。這是你自己要求的,以後你要再想追加什麼條件,我是不會認的。」

  思薇站起來身來拖出床下的箱子,搬出厚厚一摞書給即熙。即熙翻著看了看,正是從前思薇曾借給她的那些,於是心滿意足地說道:「行了,我會替你保密的。但是還是多勸你一句,給他個祝符把他叫醒吧。你既然救了他,何不痛快點救人救到底?」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要是思薇不鬆口,賀憶城你就先躺半年吧。

  說罷即熙拍拍冰糖的腦袋:「冰糖我們走。」

  冰糖歡快地叫了兩聲,乖乖地跟著即熙走出了房間。

  思薇站在門口看著這一狼一人的背影,不禁有些恍惚。

  這位師母在堂上出言不遜大罵鬱家少主,發現她藏著陌生人又只要一點兒好處就替她隱瞞,真是行事無拘無束,匪夷所思。可冰糖和師母關係卻很好。

  或許是因為師母很像那個人。

  那個滿嘴謊話,騙了他們所有人的傢伙。

  思薇咬咬唇,回頭打開櫃子看向裡面那個的男人,她不輕不重地踹他一腳。

  「你快起來,我有事要問你。」

  「要不是沒法問那個騙子了,誰會救你……這個半死不活的家伙。」

  思薇氣得心口都疼,不知道是在氣那個死去的騙子,昏迷不醒的賀憶城,還是在氣自己。

  櫃子裡這個已經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可以回答她疑問的人。

  雎安答應幫即熙補課之後,接下來的幾天裡都忙於接待處理宴會來賓的諸多事宜,待五天之後才稍微閒下來。

  於是這五天裡,弟子們就吃驚地看著新來的師母大人天天一早去倒立,跑步,練劍,然後——挑戰武科榜前幾名的弟子,互有輸贏。

  如此奮發圖強,讓弟子們都不好意思偷懶了。

  柏清和雎安討論處理宮中事情的時候,柏清就忍不住提到這位師母。當日她在殿上大罵鬱家少主,弟子們已經目瞪口呆,現如今又非得以二十四歲高齡準備大考,如此勤勤懇懇,人人都說蘇寄汐是個怪人。

  「我之前與師母有過幾面之緣,只覺得是有些傲慢的千金小姐,沒想到她這麼……勤奮好學,不拘小節。」柏清感嘆道。

  雎安寫字的手頓了頓,他把筆準確地放在筆架上,說道:「師兄,你看她練武,可有功底?」

  「在我看來沒有什麼功底。雖然師母招式很標準,但是氣息和身體都沒有被訓練過。不過聽說師母從前常跳舞,身體比較靈活輕盈,若真的勤勉練習應該大有提升。」

  「也就是說,她從前不曾習武?」

  「應該不曾,怎麼了?」柏清有些奇怪。

  雎安笑笑,答道:「沒什麼,隨便問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6:52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五章 賀郎

  從紫薇室出門右轉,沿著一條旁邊種了銀杏和松樹的青磚路走一小段,就能看見析木堂的淺色木屋。

  說定了雎安每三天給即熙補習一次,即熙抱著一摞書走進析木堂時,悠長的壎聲就伴著香爐的白煙飄過她眼前。雎安在裊裊白煙裡低眉斂目,神色安然。

  即熙一直很喜歡他的手,細瘦修長,捧著壎的時候尤其優雅。

  雎安放下壎,說道:「師母?」

  「哎,別停下來啊!吹完吹完,我不差這一會兒。」

  即熙在雎安的桌前盤腿坐下,把書往桌上一摞然後胳膊架在書上,撐起下巴,準備繼續洗耳恭聽。

  「我不記得斷在哪裡了。」

  這是雎安自己寫的曲子,蘇寄汐應該沒聽過。即熙這麼想著,便說道:「那……你就從頭再吹一遍吧。」

  一瞬沉默之後,悠長的壎聲又再次響起。

  即熙想當了師母就是好啊,想提什麼要求就提什麼要求,雎安大部分都會滿足。

  像補課這種事情,他一開始拒絕後來也答應了。不像從前,說不行就是不行,她怎麼請求甚至耍賴他也絕不讓步。

  「您有什麼問題要問我麼?」雎安吹完一曲,便問道。

  即熙打開書頁:「別問什麼問題了,我全是問題,你就從頭給我講一遍吧。天象紀年第一冊內容,星空分區,開始吧。」


  「……我們觀星紀年,所以要將星空劃分以得規律。黃道上一周天,自西向東分為二十八星宿,又分為九野。中央鈞天為角宿、亢宿、氐宿;東方蒼天為房宿、心宿、尾宿……」

  雎安說著就拿起一支筆,蘸了墨水在面前鋪開的白紙上描畫,二十八星宿一一在眼前展現,橫平豎直分毫不差。要不是他全程目光落在別處,根本沒法看出他是個盲人。

  他的聲音溫潤低沉,聽起來十分舒適,即熙一邊聽他說的一邊看書,時不時再看看他畫的草圖。

  「……所以說,太陽行至大火中,交什麼節氣?」雎安問道。

  即熙一個激靈,拔出插進頭髮裡的筆:「交……交……芒種?不對不對,大火是秋季,是……霜降!」

  「對了。」雎安頓了頓,笑著說:「《國語》中說『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這所指的具體日期為何?」

  「……我……我不行了。」即熙趴在桌子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說大考就非得考這些嗎?這些學不好,也未必就不能當個好星君啊。」

  雎安聞言低聲笑起來,他放下筆說道:「師母,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即熙心裡咯噔一下,她隱約想起來那日醉酒時,雎安問她到底是誰。難不成雎安已經開始懷疑她了?

  她略一思忖,決定先發制人:「你說的那人,可是失蹤的貪狼星君?」

  「您知道她?」

  「嗨,思薇也說我像她。」即熙自然地扯起謊來,接著說道:「但是我聽說她這個人任性妄為心術不正,當年在星卿宮就是個異類。難道我在你們眼裡就是這樣子嗎?」

  她都把自己罵到這個地步了,總該洗脫嫌疑了吧?

  雎安微微蹙眉,繼而笑著溫言道:「您也知道她是貪狼星君,貪狼星君主變革,天生與平庸世俗相斥,若非如此如何變革?與眾不同,並非邪惡。」

  可她到死也沒做出什麼變革,實在是辜負這個星命的責任。

  即熙漫不經心地翻著書說道:「可她任性妄為,招呼也不打一聲兒就失蹤這麼多年。若是她這些年在外面為非作歹,有辱師門,你還能容得了她嗎?」

  「當年是我把她帶回星卿宮,我是她的掌門師兄。她的錯便是我的錯,我會和她一起承擔。」

  「可若世人都容她不得呢?」

  雎安將畫滿了草圖的宣紙拿下來,兩指一夾乾淨俐落地折好,淡淡地笑起來。

  「我也是世人的一部分嗎?」

  「自然是。」

  「那只要我容她,怎會有世人都容她不得。」

  即熙張張嘴,卻又不知能說什麼。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小聲說:「……就是因為你脾氣太好,這也容得那也容得,別人才欺負你。以後你別這樣了,有我給你撐腰!」

  越說到後面她的聲音越大,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多謝師母,師母果然善良又疼人。」雎安似乎覺得有些好笑,但並不反駁什麼。

  即熙尷尬地笑笑,說道:「我喝醉了瞎說的……你也不必真的這麼誇我。」

  雎安笑而不語,他看起來和剛剛說著「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的雎安有著微妙的不同。

  即熙看著雎安,突然想起織晴她們描述中,遙遠不可捉摸的雎安。

  雎安比以前,好像冷了一點。

  在他身上有種難以言明的氣質,他的言語和眼睛永遠親切真誠,但由於過於禮貌而顯得疏離和難懂。這些矛盾的因素和諧地存在於他的身上,就像是春日之雪,說不清是溫暖還是寒涼。

  即熙幾乎能確信,雎安現在並不反駁也不拒絕她的好意,那只是禮貌而已,他若有難並不會向她求救。

  她對他來說,只是個陌生人。

  賀憶城甦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混亂漫長的大夢,迷迷糊糊聞到薔薇花香,心想他這又是躺在哪個美人的帳裡睡了。

  正在他恍惚時,一道冰涼抵上他的脖頸,他睜眼望去,只見面前一位美人正拿劍架在他的脖子上。美人看起來年輕稚氣,膚色粉白面容姣好,抬著下巴看著他,眼裡有幾分倔強和傲氣。

  她穿了件白衣,上面繡了鳳凰振羽的菊花紋和二十八宿星圖。

  賀憶城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這是……星卿宮的星君?他怎麼就羊入虎口了?

  思薇看著面前悠悠轉醒的男人,威脅道:「你最好給我老實點。」

  男人眯著一雙鳳目看了她一會兒,揉揉額角道:「我認得你,一年前你追殺即熙到懸命樓底下,你是她的便宜妹妹思薇。」

  「你說話注意點!」思薇怒道,劍在賀憶城的脖子上劃出血痕。

  賀憶城嘶地吸了一口氣,立刻舉起雙手人畜無害地笑起來:「好好好,大小姐,我不說話了,您說您說。您要不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躺在您的衣櫃裡?」

  他一笑起來,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就有了點風流公子的輕佻氣質。他環顧四周,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有什麼資格要我解釋?我有問題要問你,你老老實實回答就好了。」思薇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冷地說:「師父到底是不是即熙咒死的。」

  「師父?他不是你親爹嗎?你們星卿宮都叫得這麼生分啊……疼疼疼你注意著你的劍!」

  「少說廢話!」

  賀憶城於是乾脆俐落地回答:「不是。」

  思薇目光一凝:「那為什麼雎安師兄催動『問命箭』,讓它誅殺害死師父的凶手,問命箭就直取即熙性命?」

  賀憶城的眸光閃了閃,他放下舉著的雙手,慢慢問道:「即熙死了?」

  「是我在問你!」思薇的眼睛泛起紅色。

  賀憶城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說道:「問命箭出錯了?」

  「問命箭絕不可能錯殺無辜之人。」

  「哦,那就是即熙咒死你師父的唄。」賀憶城牆頭草似的立刻換了說法。

  看見思薇又瞪起眼睛,脖子上的劍又有了貼近的傾向,他立刻補充道:「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你們討伐懸命樓的時候我在外地,緊趕慢趕差一點就能趕回去,結果剛上島就暈倒了,關於這件事我都沒來得及問即熙。」

  「你是她的副樓主,真能一無所知嗎?」

  「我所知道的,就是懸命樓沒有接咒殺你師父的生意。」賀憶城眨巴著一雙真誠的眼睛,說道:「我暈了這麼久渾身無力,跑不了。您能不能把劍從我的脖子上挪下去,這怪危險的。」

  思薇懷疑地看了他半天,看他真的十分虛弱,才終於收回了手裡的劍。

  賀憶城理理衣服,確認他的寶貝短刀還在他的懷裡,然後好整以暇地盤腿坐在衣櫃裡的被褥上,說道:「所以說,即熙死了,而且是雎安殺死的即熙?你是不是沒告訴他即熙是禾枷?」

  思薇臉色微變,賀憶城點點頭:「你還真沒說,你看看你造的這是什麼孽,從前關係挺好倆人給弄成這種結局。」

  「你閉嘴!你……」思薇作勢又要拔劍,她瞪了賀憶城半天,說道:「你是即熙的好友,她死了,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傷心?」

  「嗨,我倆這從穿開襠褲就認識的情誼,還弄什麼哭哭啼啼的。我們早就說好了,誰死在前頭另一個人就天天給他燒紙錢,讓他到陰曹地府去做陰間首富。現在她死在前頭了,我就得給她燒紙,以後說不定沒人給我燒了。是不是我比較慘?」賀憶城嘆息著。

  思薇被他這番油腔滑調的話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才二十四歲,而且她死於非命。你就這麼……」思薇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了。

  賀憶城撐著下巴,輕描淡寫道:「嘖嘖嘖,你錯了。這就是她的命,熒惑災星因咒人而減壽,多半年紀輕輕就去世。即熙她爹死的時候才三十五,她早知道自己活不長的。」

  「所以你……也不會為她報仇嗎?」

  「也不是不行,給錢就行。」賀憶城笑眯眯地說:「找上我們懸命樓的生意,多半都是要報仇的,看都看膩了。樓裡的規矩就是不報私仇,當然你要是給我錢,那就是生意,我還是可以報一下的。」

  「……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思薇聞言不但沒有鬆口氣,反而更加憤怒。她一巴掌打在賀憶城臉上,揪起賀憶城的前襟硬生生把他提起來,賀憶城驚詫地捂著臉,看見思薇漂亮的眼睛裡慢慢盈滿淚水。

  「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的事情在你們眼裡,都跟個笑話似的?背叛不重要,真相不重要,死亡也不重要,那你們活著是幹什麼?」思薇說著說著,眼淚就流出來了,順著臉頰滴滴答答地落在賀憶城身上。

  他沉默了很久,看著眼前這個眼睛通紅,淚流滿面的美麗姑娘,最終露出個天真無邪的笑容:「世事已經如此了,還計較那麼多幹什麼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7:04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六章 論咒

  今天即熙走進析木堂的時候,雎安還沒回來。冰糖站在堂中乖巧地等著她,見她來了就圍著她跑了幾圈,嗷嗚了好幾嗓子。

  即熙摸摸冰糖的頭,笑道:「那我就等等雎安吧。」

  她抱著書跟著冰糖走進了房間內,雎安的桌案上十分整潔,和她上次來看的時候一模一樣。

  其實他文具書冊的擺放方式,和七年前也沒有太大差別。她一直覺得雎安有點輕微的怪癖,所有的東西在他手上都必須要有秩序,並且被放在它既定的位置上。就算是一直放左口袋裡的東西不小心放在右口袋裡,都會讓他皺皺眉頭。

  她放下書,走向桌子後面的書架。書架也沒變,這個隔間是用來放史料的,這個隔間是用來放符咒書的,這個抽屜放畫冊,這個抽屜放他的收藏……

  即熙拉開那個放收藏的抽屜,意外地看見各種物件之上,躺著一件禁步。

  禁步的質地是金鑲玉,遠遠地看還算是優雅,湊近了看清上面的花紋,馬上就變得俗氣了。

  這禁步一面是芙蓉、桂花、萬年青,寓意富貴萬年,另一面是花瓶裡插著的稻穗,還有鵪鶉,是為歲歲平安。垂穗底端栓了小金鈴鐺,戴著走路時會有清脆聲響。

  富貴萬年,歲歲平安,這是她送給雎安的二十歲生日禮物沒錯了。當時她做好這個禁步,被思薇嘲笑了好幾天,說她的品味俗不可耐,居然連富貴萬年都出來了。

  搞得她都沒好意思跟大家一起把禮物給雎安,而是趁著他做晚課時翻窗到他屋裡,私下給的。她預先重申自己品味比較俗氣,雎安看了這個禁步卻說好看。

  他眼裡映著溫柔燭火,說道——你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送給我,並不俗氣。

  之後雎安便真的天天戴著它,直到她離開星卿宮時他還隨身佩戴。這次她回來卻沒見他戴過了,原來是放在這裡。

  即熙摩挲著這件禁步,觸感溫潤光滑,其中連接的繩子有些磨損,感覺隨時能斷掉似的。她拿起來,想著如果她拿回去換好繩子再放回來,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吧。

  即熙正想著,一回頭就看見阿海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鷹架上,露出犀利的目光,亮出他的利爪。

  「好嘞!我這就給您放回去!」即熙馬上陪著笑把禁步放回去,抽屜合上。

  阿海還是一樣的神出鬼沒,讓人害怕。即熙腹誹著走到書桌前,靠著軟乎乎的冰糖坐下,擼它銀白的毛。

  「冰糖,你打得過海哥嗎?」她小聲問道。

  「嗷嗚。」

  「哎,你怎麼就這麼隨你的主人!她怕的你都怕!」即熙忿忿地薅了一把冰糖的毛。

  這天雎安講課時,阿海和冰糖都陪在他們身邊。即熙沒骨頭似的靠在冰糖身上,如同靠著個大枕頭,舉著書放在眼前看著。

  阿海叫了幾嗓子,雎安停下講課的聲音,笑起來:「師母,您這樣看書對眼睛不好。」

  即熙看了一眼告密的阿海,敢怒不敢言地爬起來坐好,說道:「你平時要都帶著阿海,也就跟能看見沒兩樣了。」

  「阿海是海東青,如果不能翱翔於山林之中,而是天天拘束在人的房子裡,那就不再是海東青了。」雎安邊說邊拿起鎮紙,換掉寫滿字跡的紙張。

  他伸手去拿新紙,卻摸了空,皺眉道:「師母,您動了我的紙?」

  話音剛落便有一沓紙遞到他手邊,女子嬌俏的聲音傳來:「我看你做事拿東西特別流暢,就像能看見似的,所以就想確認一下。你是記下來了這屋子裡的所有擺設的位置嗎?那星卿宮的各種房屋,路線,陳設,你也都記住了?」

  「嗯。」雎安接過新紙,鋪在桌上淡淡應道。

  即熙想這像是雎安能做出的事情,但就算是雎安來做,這也是很辛苦的。

  「你到底為什麼會失明呢?」即熙問道。

  雎安抬眸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淡淡一笑:「下雨了。」

  即熙轉眼望向窗外,果然地上開始出現一個一個的圓形水印,悄無聲息。

  「你怎麼知道的?」

  「聽見的。」

  他又讓即熙抓了一把豆子撒在盤中,問道:「這把豆子一共有多少個?」

  即熙愣了愣,還沒來及數完雎安就說道:「三十二個。」

  「這也是聽出來的?」

  「嗯。所以不必為我可惜,福禍相依,我沒事的。」雎安笑著說道。

  即熙看著那盤裡安靜躺著的三十二顆豆子,心想怎麼會沒關係,那可是一雙眼睛。

  不過是你慣會說話,有一千種方法說服別人你沒事罷了。

  即熙只順著雎安的意思說了一句:「好吧。」

  可她覺得心裡不痛快。

  她想吃冰糖葫蘆了。

  午飯後的弟子們三三兩兩地在授學殿外聊天,卻有十幾個人圍著一個石桌好像在看什麼。

  「符咒拼的是什麼?氣脈和靈力,像你們這種……不,是像我們這種未封星君的,靈力自然不足以支撐高等符咒,那就要看氣脈。」

  即熙邊吃著織晴她們下山買來的冰糖葫蘆,邊拿起織晴畫好的符咒,起手觸發便看見符咒上湧起氣流。

  織晴、晏晏、蘭茵和即熙圍著桌子坐了一圈,她們之外還站著一圈伸長脖子的弟子,個個手裡拿著符咒比對。即熙食指在織晴的符咒上描了幾下,搖頭道:「不行不行,你這個氣脈設計得太弱了,一眼就看透。」

  說著她打了個響指,織晴的符咒應聲而破。

  周圍的弟子們中響起讚嘆之聲,這已經是即熙在兩筆之內破的第五道符了。晏晏,織晴和蘭茵準備的符已經全被即熙破完了。

  她拿起筆在紙上畫著:「寫符咒這事兒啊,就不能太教條,一個個畫得光明正大氣脈清清楚楚的,就真靠靈力取勝啊?人要學會變通,要知道討巧,要知道設計陷阱迷惑破咒人,甚至攻擊破咒人。」

  諸位弟子正仔細聽著即熙的教誨,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冷冷道:「沒想到堂堂星卿宮先宮主夫人,居然教弟子這種陰暗小人之道。設計陷阱或攻擊破咒人,萬一出錯就會變成邪咒,甚至反噬施咒者。」

  即熙抬眼看去,前幾日在宴會上顏面掃地的鬱家少主正站在院門口,神色陰鬱地看著她。宴會上的衝突過後,雎安這個新任宮主在眾仙門面前立了威,而鬱少主則迫於形勢向雎安道歉,維持了表面上的和平。

  當然,他心裡肯定還是不服的。

  即熙笑道:「吃飯還會噎死,喝水也會嗆死,要不您別吃別喝了唄?陷阱設計不好是你的問題,又不是陷阱的問題。拉不出屎還怨茅坑啊?」

  鬱家少主氣得臉色發紅:「你說話竟然如此粗俗……」

  「話糙理不糙。」

  說著即熙手裡的符咒就畫好了,她啪地把咒貼在桌子上的茶壺上,對周圍的人說:「千鈞咒,你們誰試試看破咒。」

  周圍的弟子紛紛圍上來想要提起茶壺,茶壺卻突然像是金質的般沉得不行,三四個人一起提都提不起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即熙拍拍手站起來,跟鬱少主說。

  鬱少主看了看院子裡的眾多弟子,咬牙道:「借一步說話。」

  喲,來的正是時候,她正好不痛快。

  「好說。」即熙轉頭,對織晴晏晏和蘭茵說:「來,咱們去會會他。」

  鬱少主出了授學殿外,拐了幾個彎站在一個僻靜角落,轉身看向即熙再看看跟在後面的織晴等人。他拿出自己的劍,只見那劍柄上貼著一枚細小的樹葉,樹葉上隱隱約約有符咒的痕跡。

  「夫人,這劍上的封劍咒可是您放的?」

  「是啊。」即熙乾脆俐落地承認。

  「夫人為何如此針對於我?請夫人解咒!」

  即熙抱起胳膊,笑道:「你真以為我沒發現,你在我身上放了竊聽咒?我破得了你的咒,你破不了我的咒,倒裝得可憐巴巴地來求我了?」

  即熙從腰間掏出一枚紙人,丟給鬱少主:「這符咒做得還算精巧,我覺得有趣,暫時不和你計較了。」

  鬱少主捏著那紙人,面色一陣青白交加,辯解道:「休要胡言亂語,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符咒是我放的……」

  即熙揉著耳朵走近他,笑眯眯地說:「算了吧大哥,咱別欲蓋彌彰了。說實話我要是想針對你,就不光是封了你的劍,你能不能全鬚全尾地站在這裡都難說。這只是個小小的教訓。」

  她指尖在劍柄上一點,便有「叮」的一聲,符咒應聲而破,她拍拍鬱少主的肩膀:「以後別來招惹我,還有雎安。」

  即熙說這句話時壓低了聲音,氣勢驚人。鬱少主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原地,看著即熙帶著織晴她們揚長而去。

  織晴、晏晏和蘭茵哪裡見過這種架勢,紛紛說她好厲害又罵了幾句鬱少主。

  織晴疑惑道:「您讓我們跟著,是幫您做證人嗎?」

  即熙搖頭:「不,我讓你們來給我撐場子壯氣勢。」

  「……」

  即熙回到授學殿時,弟子們之間剛好爆發了一陣驚嘆聲,一個青衣的少年坐在石凳上,指尖捏著正燃燒的即熙的符咒。

  他成功破解了即熙的符。

  晏晏哇了一聲,紅著臉捂著嘴小聲跟即熙說:「這是小戚公子。」

  蘭茵補充不嫌事兒大地補充道:「也是晏晏姐心裡的如意郎君。」

  那青衣少年見即熙來了,便起身向即熙行禮。他氣質有些冷淡,眉目間也沒有笑意,只是禮貌地說道:「夫人好,在下戚家戚風早。」

  即熙馬上回憶起來他是誰。

  這星卿宮的星君們似乎都有個喜歡撿人回來的毛病,雎安撿了她回來,沒多久柏清外出游歷,又撿了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回來。

  但柏清沒把他留在宮裡,而是送去給著名的修仙世家揚州戚家收養,戚家給他起名戚風早。他從小就個性冷淡怕生,只喜歡黏著柏清,每次到星卿宮來做客,總是像柏清的影子似的,寸步不離他。

  她那時有些嫌棄戚風早,覺得他柔弱又黏人,怎麼看柏清撿人的眼光都比雎安差許多。

  一晃許多年,戚風早也長成翩翩少年郎,而且看起來在符咒上很有天分。即熙對美人一向十分寬容,看見戚風早如今玉樹臨風,馬上就不嫌棄了。

  參加慶功宴的仙門百家已經開始陸續離去,各門各家都留了一些弟子下來,聽星卿宮講學授道,算是外門弟子,不能參加大考也不能進入封星禮,戚風早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五個月後星命書封完星君,照理年滿十八歲的內門弟子就要退籍離宮,新弟子要開始入門,這可是三年一遇的機會。

  仙門百家在此刻留下弟子聽學,無非是想混個臉熟,來年能正式拜入星卿宮門下。每逢封星禮前後,這種事情都會變著法兒的來。

  即熙突然想,如果她衣櫃裡可憐的髮小能醒過來,這倒是一個很好的偽造身份的時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7:12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七章 小鬧

  思薇看著坐在她椅子上的賀憶城,這個男人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似的,捏著桌上的一碟茶糕吃著,邊吃邊說:「你們這茶糕用的茶也不錯,但是跟我們懸命樓比就差遠了。」

  這是她一時衝動救回來的人,現在卻不知道要如何處置了。

  紅衣賀郎——賀憶城,懸命樓副樓主,他也是天下聞名的人物。禾枷極少露面,凡是要拋頭露面談生意的活兒,都是賀憶城來做。相比於面目模糊的禾枷,在很多人的心裡賀憶城才是懸命樓的象徵。

  他年輕,英俊風流,精明。

  他的客人們對他又愛又恨,他撩撥的女人們也對他又愛又恨。聽說梁州的名妓,各個都是他的紅顏知己。

  他是一個輕浮又貪財的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卻也是即熙最好的朋友。

  見思薇看著自己,賀憶城撐著下巴回望她,調笑道:「就算我長得好看,你也不能一直看吧。」

  話音剛落他就被思薇的書迎面暴擊,思薇冷笑一聲,說道:「吃你的茶糕!」

  賀憶城揉著鼻子,不知死活地說道:「你愛打人這點,真像即熙。」

  思薇愣了愣,他又嘆息一聲,說道:「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是即熙去世這事兒,感覺還是很不真實。她還說要出錢幫我開青樓呢,唉,真可惜。」

  「……」

  思薇揉揉太陽穴,不想看見這個煩人的家伙。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走?開玩笑,我為什麼要走?」賀憶城咽下最後一個茶糕,抱著胳膊道:「這裡好吃好喝,還有美人相伴,除了衣櫃我躺著窄了點,其他都特別舒服。」

  思薇忍無可忍,站起來開始活動筋骨,賀憶城立刻警覺地站起來,繞著桌子遠離她。

  「君子動口不動手啊!你可是堂堂星君,你不能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啊!」

  「疼疼疼!我錯了我錯了……大小姐,姑奶奶!我錯了。」

  思薇還沒怎麼動他,只是把他壓住摁在地上,賀憶城就已經完成了從勸說到投降的全流程。

  她心說一個大男人武功不行居然還這麼嬌氣,她都沒使勁還嚷嚷著疼,紅衣賀郎就是這麼個玩意兒?

  思薇冷哼了一聲鬆開手,剛想要站起來,賀憶城卻突然絆住她的腿,思薇沒提防,重心一個不穩摔在賀憶城身上。

  他身上有種淡淡的香氣,正是她櫃子裡衣物被子的熏香。

  賀憶城哈哈大笑攬住思薇的腰,眨眨眼道:「我摔在地上可比你摔在我身上疼多了,別動不動就動手,多不文雅。」

  「你這登徒子……」思薇準備直接打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正在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一個清脆歡樂的女聲傳來:「思薇啊,你藏的那男人他醒……」

  賀憶城轉頭看去,便見到門口站著個江南氣質的大美女,她正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交疊的他們,看著賀憶城攬住思薇腰的手,漸漸柳眉倒豎。

  賀憶城有點不祥的預感。

  「你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即熙直接把思薇從賀憶城身上扒拉開,賀憶城靈活地滾開躲過了即熙的攻擊。

  思薇覺得即熙的語氣有點奇怪,又說不上哪裡奇怪,只能拉著即熙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即熙直接把她和被賀憶城迷惑的姑娘們劃為一類,一甩胳膊道:「你別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

  然後她轉向賀憶城,提著裙子圍著桌子追著他跑:「你丫的給我過來!誰給你的膽子啊,看到好看的就忍不住啊?思薇你也敢碰啊!」

  賀憶城圍著桌子逃,邊逃邊喊:「是她壓在我身上!我冤枉啊!」

  「你冤個屁你冤!你的手都放在她腰上了,難不成思薇強迫你放的?」

  「我……那是她跌倒了,我扶她一下!」

  「跌倒?這麼正好跌在你身上?不是你絆的?」

  「……這是我絆的,但是……」

  「好啊你小子,你今天死定了!」

  兩個人圍著個圓桌子你追我趕,一陣混亂之後,思薇好不容易才讓他們兩個安靜下來,道明原委。賀憶城和即熙分坐在桌子的兩邊,如楚河漢界一般。

  賀憶城揉著自己被打得青紫的下巴,委屈地皺著眉道:「思薇說的你總該相信了吧。」

  即熙白了他一眼。

  「師母,你為什麼……這麼生氣?」思薇有些迷惑地問,她剛剛的架勢簡直跟護著雞仔的老母雞似的。

  即熙不假思索地回答:「什麼為什麼,我是你師母,怎麼能讓你被別人佔便宜!」

  見即熙如此理直氣壯,思薇將信將疑。她又看了一眼賀憶城,再轉向即熙:「你認識他嗎?你看起來和他很熟。」

  「我看起來和誰不熟?我第一次見你也挺熟的,我就不是個客氣的人。你既然說到這裡了,他到底是誰啊?」即熙指著賀憶城,無比自然地質問道。

  思薇回憶起這位師母一系列的出格舉動,心想她說的……也有道理。

  她當然不會說出賀憶城的身份,於是岔開話題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即熙沉默了。

  她來找思薇,好像是……來幫賀憶城在星卿宮搞個身份的?

  她慢慢轉過頭去看著正揉下巴的賀憶城。結果她還沒來及幫他,就先把他揍了一頓?

  即熙有點心虛地清了清嗓子,決定先挑起這個話題再循循善誘。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藏的這位公子醒沒醒,需不需要我幫忙。」

  思薇懷疑地看了即熙一會兒,說道:「我想著把他送走,白日裡人多,夜裡又有門禁,你有沒有辦法?」

  即熙剛想說話,賀憶城就拉住思薇的胳膊,哀嚎道:「思薇姑娘,你看我剛剛醒過來身體這麼虛弱,你忍心就這麼把我丟出去嗎?」

  「我……」

  「你給了我祝符我才醒過來,你現在放我出去,我身無分文,又沒有一技之長,若不是當街乞討就得偷雞摸狗,到時候心生歹念誤入歧途,反噬了你怎麼辦?你要是收回祝符,那我就又暈了,你這麼善良的星君怎麼能做這麼殘忍的事情呢,對不對?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讓我多留一段時間吧!」

  賀憶城雙手搖著思薇的手,他臉色蒼白,下頜青紫,看起來真有那麼點兒可憐勁兒。加上語氣感人肺腑,眼神真摯誠懇,很難不讓人動容。

  即熙對賀憶城可太了解了。他演技高超,舌燦蓮花,能把那久經風月的名妓們哄的團團轉,這點表演不在話下。他多半是身上真的沒錢,在開闢出一條財路之前準備先賴上思薇。

  思薇啪得甩開賀憶城的手,又驚奇又憤怒道:「你知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仙門百家在此,你只要被他們發現了就是個死!我憑什麼幫你護你?我能放了你就算仁至義盡了。你要是敢作惡反傷我一次,我立刻撤回祝符。」

  「你這麼善良的星君大人,怎麼會不護著我呢?」賀憶城開始拍馬屁。

  即熙自斟自飲了幾杯花茶,見二人已經你來我往了一回合,便慢悠悠地提出賀憶城身上有思薇的祝符,決不能輕易放他離開。

  賀憶城探究地看了即熙一眼,附和道:「這位夫人說得對啊。」

  即熙於是趁熱打鐵道:「我剛剛遇見了小戚公子,他要在宮裡學習一陣。我突然就想到,你要不也讓這位紅衣公子認你做個師父,給他個外門弟子的身份好了。」

  即熙終於把話題引到了她想說的地方,而思薇不出意料露出了驚訝嫌棄的表情。

  「什麼?他比我年齡大,而且他也不至於沒骨氣到要拜我為師……」思薇話還沒說完,賀憶城的奉茶已經送到了她手邊。

  「師父在上,受我一拜!」他流暢地鞠躬行禮。

  思薇的話卡在喉嚨裡,僵硬地看著賀憶城的髮頂。

  賀憶城嘆息一聲,抬頭笑起來,露出淺淺的酒窩:「骨氣又不能當飯吃。」

  在不要臉這方面,即熙必須要承認賀憶城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她甘拜下風。

  入夜之後,皎潔月光透過紙門落在地上,空氣裡細小的塵埃也清晰可辨。賀憶城躺在衣櫃裡,拉開櫃門朝著對面床上紗帳裡,那個模糊的人影說:「大小姐,你真的要趕我走啊?」

  思薇白天義正言辭地拒絕了賀憶城的拜師請求,並且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你再說,我就把你交給仙門百家,讓他們把你殺了。」那個人影語氣硬邦邦地回答。

  賀憶城枕著胳膊,望著漆黑的屋頂感慨道:「唉,也是啊。在這個星卿宮裡,我遇見誰都是死路一條,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你要趕我走,那我就只能走啊。我真是形單影隻,孤苦伶仃。」

  思薇安靜了一會兒,說道:「你去找你的家人就是了。」

  「還是算了吧。我是私生子,我娘是通緝犯,我六歲她就帶著我投奔懸命樓了。現如今她早就去世我爹不巧也已亡故,正室家的哥哥橫豎看我不順眼,沒要我的命已經很好了。」

  「你少裝可憐。」思薇不為所動。

  「原來你也覺得我的身世很可憐啊,考不考慮留我多住一段時間?」

  「閉上你的嘴睡覺!」

  賀憶城哈哈笑起來,在思薇發作之前乖乖地保持了沉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7:40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八章 禁步

  夜半時分,思薇發出一聲驚呼醒了過來,衣櫃立刻被拉開,賀憶城慵懶帶著睡意的聲音傳來:「怎麼了?大小姐做噩夢了?」

  思薇支起身子坐起來,撫著胸口平復著呼吸,賀憶城悄無聲息地站起來下地,走到她的床邊問道:「你沒事吧?」

  思薇嚇了一跳,看著紗帳外模糊的人影,聲音有些發抖地說:「你……你走路怎麼沒聲音?」

  「我武功不行,但是輕功挺好,走路自然沒聲音。」賀憶城偏過頭,看了思薇一會兒,笑道:「我剛剛嚇到你了,你以為我是什麼?鬼?」

  思薇的身影就僵住了,她色厲內荏道:「沒有。」

  「原來你怕鬼啊,剛剛做夢夢到鬼,嚇醒了?」

  「沒有!」思薇就有些惱羞成怒。

  「哈哈哈哈,堂堂巨門星君,居然怕鬼,應該是鬼怕你才對吧?」賀憶城一邊笑一邊撩起衣擺席地而坐,背靠著思薇的床邊:「你放心,我身體這麼弱,鬼來了也是先抓我。我在這裡坐著,等你睡熟了再回去。」

  紗帳裡的人影轉向賀憶城的方向,她好像看了賀憶城很久,然後躺回床上蓋好被子,說道:「這是你欠我的。」

  「是,我也沒邀功。」賀憶城笑嘻嘻地說。

  思薇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去背對著賀憶城,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裡聽見他規律的呼吸聲。

  這樣的話,即熙也曾經對她說過。

  她從小就怕黑怕鬼,當她和即熙還住在一起的時候,夜半她被噩夢驚醒,連帶著把即熙也吵醒了。聽了她的噩夢,即熙就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把自己的床推過來,和她的拼在一起,躺在她身邊說道——你這細胳膊細腿的,鬼都嫌棄,它們來了也是抓我不抓你,你安心睡吧。

  即熙很奇怪,她明明是個天馬行空離經叛道的人,卻也會讓人覺得可靠。

  思薇聽著賀憶城的呼吸聲,低聲道:「兩個月,你只能在這裡待兩個月,然後你就滾。如果你敢動什麼歪心思,我就立刻殺了你。」

  賀憶城暗自笑起來,他轉頭望向紗帳裡那個模糊的身影。這個驕傲的姑娘背對著他,說著別扭的狠話。

  「多謝思薇姑娘啦。」

  已經是深秋,還有晚開的桂花和落錯的金色銀杏樹葉,和深紅的牆面交映成美麗的圖景。織晴,晏晏和蘭茵從授學殿出來,轉過牆角的山楂樹,再轉過一棵橘樹,走上一條鵝卵石鋪的石子路。

  穿過一道圓形拱門之後,就看到楓葉間佇立的紫薇室。織晴上去敲門,卻聽見門後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的收拾聲音。

  沒多久,一個透著心虛的女聲傳來:「誰?」

  「是我們,織晴晏晏和蘭茵。」織晴答道。

  門後的人鬆了一口氣,只見門被打開了一條小縫,即熙從門後探出頭來:「海哥不在吧?」

  「海哥?」

  「就是阿海,阿海沒跟著你們吧?」即熙警覺地四處觀察。

  織晴她們懵懵地跟著環顧四周,並沒有看見阿海的影子。即熙於是把門打開讓她們趕緊進來,這鬼鬼祟祟的架勢極為可疑。

  姑娘們不由得緊張起來,蘭茵問道:「師母,發生什麼事了嗎?」

  即熙讓她們圍著桌子坐下,說道茶水自便,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塊布來:「也沒什麼,我給禁步換個繩兒。」

  她打開那塊布,裡面的玉質禁步上赫然雕刻著富貴萬年的圖案。繼第一次偷取失敗之後,她再試了一次終於拿到了它。

  織晴瞪大眼睛,捂著嘴巴道:「師母……你偷了雎安師兄的禁步?」

  「這怎麼能叫偷?我給它換個繩子就放回去,馬上就弄好了!」即熙做出一個噓聲的手勢,小聲爭辯道。

  「那雎安師兄知道嗎?」

  「……不知道。但是我馬上就放回去,他根本就察覺不到的。我這人做好事不留名,你們別說出去啊。」

  即熙說著就坐下來,戴好頂針拿起鉤針,把穿了一半的絲質金線往外勾,動作十分熟練。

  織晴她們本來是找即熙請教符咒課業的,此時只能等即熙先把禁步弄好,她們就圍了桌子一圈看即熙穿針引線把那些玉片鈴鐺連接在一起。

  織晴有點擔憂地說:「師母,你可要快點放回去,師兄很珍惜這禁步的。」

  即熙一邊穿線一邊漫不經心道:「也不見得吧,他都不戴在身上。」

  「以前師兄天天都戴著,那時候師兄遠遠走過來就能聽見鈴鐺的輕響,宮裡的弟子們見雎安師兄佩禁步氣質卓然,都爭相模仿,也在禁步上掛金鈴鐺呢。」

  即熙心情有點復雜地抬起頭,說道:「是嗎?」

  當年她做好這個禁步的時候,誰都嘲笑她掛金鈴鐺太俗氣,結果她走之後金鈴鐺居然風靡成了「氣質卓然」的象徵?

  雎安真是身體力行發揚她的審美。

  「那他後來怎麼不戴了?」

  織晴嘆了一口氣,說道:「三年前師兄剛剛失明,日常活動很不適應,總是跌倒摔跤,他怕把這禁步摔壞了,才收起來的。」

  即熙的手頓了頓。

  「他跌倒摔跤?」

  丫的哪塊地磚摔的他,哪道台階絆的他,居然敢讓雎安受傷,她要去把它們都給撬了!

  「是啊,師母現在看到雎安師兄舉止自然游刃有餘,那不知是多少日子練習之後的結果。不過說來奇怪,我覺得剛剛失明那陣子,其實雎安師兄挺開心的,一點兒也不難過。」

  織晴沒察覺即熙的憤怒,只是托著下巴感慨道。

  蘭茵疑惑道:「開心?雎安師兄失明了,怎麼會開心呢?」

  晏晏想了想,豎起手指:「啊我想到一種可能,是不是三年前熒惑災星原本就要咒殺師父的,師兄替師父挨了詛咒,因為成功救了師父而開心呢?」

  「有可能哎。」織晴附和道。

  面對這甩不掉的黑鍋,即熙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有可能就有鬼了!你們別瞎猜,實在沒事就幫我放個風,看阿海在不在附近。」

  織晴說阿海現在應該忙著捉鳥兒,寬慰即熙放心。雎安師兄一直照看著授學殿外的那棵山楂樹和橘子樹。阿海也會幫忙,他常捉一些吃害蟲的鳥兒過來,監督那些鳥兒捉樹上的害蟲。

  即熙不由對那些鳥兒生出了一些憐憫,它們得被阿海嚇壞了吧。

  「所以師母你別去摘那棵山楂樹上的果子了,大家都知道那是雎安師兄精心照顧的樹,果子成熟時師兄自會去收集,旁人都不會去摘的。不過橘子樹結果了,師兄會分給大家。」晏晏勸道。

  即熙一邊點頭一邊給線打好結,心想雎安這些年變化很大啊,變得這麼喜歡吃山楂了?他不是更喜歡吃橘子的麼?

  蘭茵驚訝地看著即熙手裡的線結,湊過來仔細研究:「師母你好厲害啊,連打結方式都復原了。我以前看到這個禁步的時候,就覺得這種結很特別很少見,問了好久才知道是醫者經常會打的結。」

  即熙嘖嘖兩聲,笑道:「這結不好打,我小時候有個要好的賀姓大娘,她是個醫者,這都是她教我的。」

  終於把禁步重新穿好繩子,即熙仔細地包好收進懷裡,然後快速解決了織晴她們請教的符咒問題。即熙很想像開始那樣鬼鬼祟祟地把織晴她們送走,但是剛剛打開門走出去,她就感覺到一陣大力抓住她的肩膀,整個人的力氣往上一提,她的雙腳頓時無力地懸在了空中。地面上越來越小的織晴晏晏和蘭茵發出驚呼,即熙胡亂撲騰著喊道救命救命。

  不用猜,她是被阿海逮住了。

  天生神力的阿海提著即熙,在山林間悠哉悠哉地轉了一圈才把她丟在授學殿外的橘子樹旁——雎安的面前。

  只要樓層高度超過三樓,就連欄桿都不會去靠一下的即熙已經完全懵了,站起來的時候險些沒再摔一下。

  雎安扶住了她,皺眉對阿海道:「你怎麼對師母如此無禮……」

  站在雎安肩膀上的阿海鳴叫兩聲,不屑地用喙指指即熙。雎安的話就停了停,然後平靜地問道:「我的禁步,是您拿走的?」

  即熙下意識反握住雎安扶著她的那隻胳膊,一邊順氣一邊解釋道:「我就是……看見它繩子快磨斷了,給你換個新繩子,我真的是想換好就給你放回去的。」

  她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那塊包著禁步的布,放在雎安的手心裡。

  雎安低眸小心地打開那塊布,摩挲著重新穿好線的禁步。他白皙的指尖在白玉上拂過,帶動金鈴鐺的輕響。他似乎輕微地怔了一下,然後抬起頭,空濛的眼裡映出即熙的樣子,他說道:「你……」

  即熙緊張地舉起手發誓,一時忘記他根本看不見她的手勢。

  「我發誓我沒拿走你一塊配件啊,你好好數數,跟原來一模一樣的。我清清白白。」

  雎安沉默著,他的目光落在即熙的臉上,認真得彷佛想看見她現在的模樣。他的眼裡翻湧著一些讓人看不懂的,驚濤駭浪般的情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9:07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十九章 師友

  阿海又叫了幾聲,即熙知道它肯定沒好話,忐忑地看看它又看看雎安。

  雎安卻淡淡笑起來,彷佛那些莫名而起的情緒轉瞬即逝。他從那棵樹上摘下一個橘子,轉身對即熙說道:「謝謝你。」

  即熙接過橘子,心裡放鬆了不少,笑道:「別客氣別客氣……哇這個橘子好好吃啊。」

  她邊說著就邊吃上了,雎安問道:「不酸嗎?」

  「一點兒也不酸。」

  他安靜了一瞬間,就微微低頭笑起來。他的眼神很空,像是雨後石板上薄薄的一層水,光只能進去很淺的深度就觸及到石壁,但是溫潤,溫柔。

  雎安把那禁步重新戴在腰間。他一身白衣,配著白玉金鈴鐺,站在紅牆和銀杏之間,長髮和衣帶隨風飄拂,鈴鐺輕響。

  即熙看著看著,就忘記吃手裡的橘子了。

  果然是天人之姿,氣質卓然。

  即熙看向旁邊這棵橘子樹,還有不遠處的那棵山楂樹。這兩棵樹是同時種下的,現在也都長得這麼好,結了無數的果子。

  當年她總是學不會控制力量,比武就傷人,畫符就被反噬。柏清師兄說她心浮氣躁,天天嚷嚷著「靜則神藏,躁則消亡」,讓她修身養性。她從外面撿了彼時剛剛斷奶的冰糖,柏清不同意她把這樣的凶獸養在宮裡,說狼的凶性會影響她的身心。

  但雎安說服了柏清,讓即熙來撫養冰糖。不過有一個條件,養冰糖的同時即熙也要種一棵樹,從幼苗開始養起,如果她養死了這棵樹就得把冰糖送走。

  即熙當時心想,養一棵樹有什麼難的?就大大方方地同意了,她喜歡吃山楂自然要求種山楂樹,就在授學殿外這個角落闢了一塊地方,專給她種這棵樹。她還跟雎安說,讓雎安也種一棵,到時候他們比比誰種的好。

  雎安笑著同意了,他問她種什麼樹好,她那時候剛剛學到《橘頌》,覺得那詩文簡直就是為雎安寫的,便說:「我覺得『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很配你,不然你種橘子樹好了。」

  雎安愣了愣,然後輕輕笑起來,說道:「好吧。」

  那時候的即熙完全忘了,星卿宮在青州位於淮北,這裡根本不適合種橘樹,她的要求簡直就是一種為難。但是雎安還是答應下來,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把這棵橘樹養得很好,居然成功結了甘甜的果子。

  他肯定費了很多心思,就為了她這樣一個心血來潮,近乎於無理的要求。

  她從沒想過養一棵樹是這麼麻煩的事情,它站在那裡不動彈,刮大風不能躲,蟲子咬不能打,長不好了也不會說。每季都要澆水施肥,剪枝捉蟲,需要極好的耐心,仔細的觀察才能讓它好好長大,這棵樹第一次結果子的時候,即熙激動地都要哭出來了。

  後來在她越來越能游刃有餘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不再會隨便傷人,符咒也不會隨便變惡咒的時候,她才慢慢明白雎安的用意。

  他不僅想磨煉她的耐心,更想讓她知道她遇見的每個生命,在來到她面前之前,都已經經過了漫長不易的歲月。

  他想讓她學會珍惜。

  雎安不像柏清師兄一樣,會把這些話掛在嘴邊,但是即熙每次意識到這些道理的時候,這些道理都已經融進了她的骨血。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思薇答應賀憶城留下來之後的第三天夜裡,月上中天之時,昭陽堂外突然傳來了三聲輕微的貓叫。

  衣櫃悄無聲息地被打開,賀憶城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思薇,輕手輕腳地推開被子下地,安靜地輕輕推開門走出去。

  貓叫再次響起,賀憶城根據貓叫的方向找到了那一處牆角,隔著牆角輕聲問道:「你究竟是誰?」

  牆外的人嗤笑一聲,答道:「是你大爺。」

  「……」

  賀憶城揉了揉太陽穴,就看到圍牆上出現個人影,那天的江南美女爬上了圍牆坐著,晃著腿道:「思薇在院四周設了符,我要是落在牆內的地面上她就會察覺,同樣你要是走到牆外的地面上,她也會收到警報。」

  於是賀憶城也爬上了圍牆,和即熙並肩坐在牆上,一個朝裡一個朝外,不下地就沒事了。

  即熙把一個紙人啪地貼在賀憶城身上,解釋道:「隱身用的。」

  賀憶城看看紙人,再看看眼前這陌生的美人,感嘆道:「還真是你,你沒死?你這張臉是怎麼回事,師母又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

  即熙簡單解釋了她從中箭身亡到現在的這一番奇遇,賀憶城瞪大了眼睛驚訝這世上還有這種事情。

  「幸好你沒死,思薇她說你的屍體現在在星卿宮,估計要葬在後山裡。我想我這要給你燒紙錢還得冒著生命危險潛入星卿宮,太難了。」

  賀憶城感慨地上下打量即熙,眼前的姑娘烏髮如絲,鵝蛋臉遠山眉,鼻樑秀氣挺拔,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隱隱透露出銳利之氣。

  他說道:「你可真是賺大發了,蘇寄汐長得比你原來好看得多。你長著這張臉,說粗話怪別扭的。」

  即熙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放屁,我哪個身體都是美人。」

  他們倆是從小到大的交情,熟到肆無忌憚。兩個人嘴都貧得很,常常是正事說不上幾句,笑話先說了幾籮筐。

  賀憶城屈起腿,手肘抵在腿上手撐著下巴,悠悠道:「所以你真的咒殺了星卿宮前宮主嗎?」

  即熙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我殺他,你給我錢嗎?」

  「那問命箭為什麼認你為凶手?」

  「大概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即熙說得含糊,賀憶城卻馬上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麼,他皺著眉頭道:「……如果他是因為這個原因死的,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來才對。思薇說前宮主的屍體安然如睡著,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這其中有人栽贓給你。」

  即熙點點頭,淡然自若地說:「是啊。」

  她這麼淡然,並不是善良大度到被栽贓也不生氣,只是這種事情她——見得太多了。

  降災、詛咒這些方式,如果得到了被咒人的生辰八字和貼身物品,就可以殺人於千里之外,基本留不下任何證據,且可以做成任意死法。

  比如她詛咒一個人走路摔跤頭磕在台階上磕死了,那也是可以的。人死之後就不能再被驗出身負咒語,所以別人很難證明這人死於詛咒。

  聽起來是很完美的殺人方式,但是它的弊端也恰恰是留不下證據,所以別人栽贓污蔑她也不需要證據,誅心就好。這人一直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發急病死了?一定是被詛咒了!——諸如此類。

  於是誰莫名其妙地死了都能賴在她頭上,自從她繼任懸命樓主之後每年都背數不清的黑鍋,她早就能一邊磕瓜子一邊笑看那些編造的故事了。

  她很清楚,她即熙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在世人眼裡她只是災星。

  既然是災星,那自然是邪惡的。

  即熙拍了拍賀憶城的肩膀:「栽贓我的人太多了,這位可能得排排隊。介於目前我還不知道他針對的是前宮主還是我,而且我也在暗處,我就靜觀其變吧。」

  賀憶城把目光挪到即熙身後昭陽堂的屋頂上,抬抬下巴示意那個方向道:「那思薇怎麼辦呢?她好像很想知道她父親是怎麼死的。」

  那是自然,前宮主大人在思薇心裡份量最重,思薇一直非常想要得到他的認可。

  即熙看了眼思薇的房間,搖著頭說:「她要是知道了前宮主為何亡故,還不如以為是我詛咒的呢。反正她本來就很討厭我還總說希望我去死,正好如她的願。」

  賀憶城沉默了一下,他覺得這兩個人之間大概有些誤會。不過「禾枷即熙」已經不在世上,追究這些可能意義也不大了。

  即熙說起懸命樓破的那天,她把能帶走的細軟都分給了樓裡的人,跟他們說她若是無事就有緣相聚,若她有事大家就各奔前程。如今寶庫裡的財物也都被分給了梁州百姓,她和賀憶城一夜之間一貧如洗。

  哦不,她還有蘇寄汐的嫁妝,還是星卿宮的師母大人,一貧如洗的就只有賀憶城。

  當即熙喜笑顏開地說出這句話時,賀憶城著實想上手掐死她。

  賀憶城說思薇答應了讓他留下來,他準備易個容在星卿宮待一陣子,再做打算。他問起即熙以後想要一直留在星卿宮裡麼,即熙連連搖頭。

  「我現在身上仍然有熒惑星命,待久了遲早被發現。我打算進封星禮,再封一次貪狼星命然後名正言順地把冰糖帶走,就說下山游歷。然後帶上嫁妝和冰糖找個地方購置產業另立門戶,看大家還想不想回來,我們繼續做這門詛咒人的生意,就說新出現了個災星嘛。」即熙計劃得好好的。

  賀憶城聽明白了,她這是故技重施,再來一次「失蹤」。

  「你就確定進了封星禮,你就能被星命書再挑上?」

  「我做貪狼星君的時候從未失格,星命書多半是很認可我的。嗨,它要是不封我,我就再找別的辦法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差不多了,臨走之前即熙指著賀憶城警告道:「你給我收起你那些花花腸子,思薇是傳統正經的姑娘,你可不要欺負她!」

  賀憶城默默地擼起袖子,白皙的胳膊上赫然幾塊青紫,看痕跡都很新鮮。

  說實話,他一開始懷疑蘇寄汐是即熙,就是因為這被打的感覺——太熟悉了。而她的妹妹思薇,在這一方面顯然隨了她姐姐。

  即熙立刻面露憐憫之色,放下他的袖子,安撫道:「你多保重。」

  賀憶城嘆息一聲,拍拍她的肩膀:「你也是,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即熙眉眼彎彎地笑起來,皎潔月光下她撐著牆頂,抬頭看著遼闊星空,就像是無憂無慮沒有心事的少女。

  「是啊,真是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09:58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章 徵兆

  入冬之後不久的一個清晨,太陽剛剛升起,萬物尚且覆蓋著一層柔弱的光亮,濛濛亮像是沒有甦醒似的。可上章殿裡的甲級星君們就已經齊聚,神色凝重。

  上章殿中央有一樽青銅鑄就的方鼎,方鼎之中燃著四簇藍色火焰,無依無憑互不相連。其中南邊的那簇火焰相比之下有些式微,而且十分不穩定,明明暗暗似乎掙扎在熄滅的邊緣。

  原本星君議事是七日一次,但因為事出緊急,這次一大早臨時加開。雎安從懷裡拿出一封符書,丟出懸於半空,書信上的字跡顯現。

  「南方大陣渡厄燈損毀,三日後取出回宮修補,速求替換之法。」

  雎安眼裡映著藍色的火光,淡然解釋道:「這是澤林加急傳回的消息。」

  殿中所坐思薇,柏清,武曲星奉涯和天同星七羽看完了信,不由得都緊張起來。

  澤林便是外出未歸的廉貞星君。星卿宮在東南西北四方各布了一個大陣,以靈器珍寶為陣眼支持法陣,以監察四方煞氣動向,及時鎮壓淨化煞氣。

  前不久南方法陣出現異動,法陣力量時強時弱,澤林便受命去往南方查看法陣。如今看他傳回的消息,竟然是南方大陣陣眼渡厄燈遭到破壞,需要帶回宮修復。

  「渡厄燈一旦離開,必定要新的靈器作為陣眼才可繼續支撐法陣。但目前宮中並沒有同種等級的靈器,只有向仙門百家借,可是這時間太緊了。」柏清憂慮道。

  思薇點頭讚同地說:「這種等級的珍寶只有大的仙門才有,且是鎮門之寶,肯定不會輕易外借。我們去詢問勢必要經歷一番推諉,三日之內不可能借到。」

  她有些煩躁語氣嘲諷,思薇總是覺得那些仙門獨善其身,很不可靠,以至於之前的宴會都沒和他們來往。

  天同星君七羽一向樂觀,他試探著說道:「那就先關陣幾日,待修好渡厄燈再重新開啟,幾日之內總不見得積聚起多少煞氣吧?」

  「你想得太簡單了,一旦關陣陣中原本鎮壓的煞氣就會四散,最壞的情況就是聚煞生魔。先前柏清師兄占星,星象顯示明年下旬南方大凶有難。如今還不到時間,但若放任恐怕真的釀成大災。」

  雎安安靜地聽著堂下眾人發言,目光虛虛地落在地上。待大家所有人都說完一遍,還是沒有討論出來什麼好的辦法,問題一時陷入僵局。

  雎安微微一笑,眼眸抬起映著鼎上火焰。

  「也不是全無辦法,渡厄燈做不了陣眼,我來做便好。」

  此言一出堂下安靜,眾人皆驚。

  自古以來也不是沒有人做陣眼的先例,可人做陣眼便要損耗元嬰,也就是其靈力之核。

  柏清立刻站起來,有些激動:「雎安,你不會是認真的吧?南方大陣復雜龐大,你一個人撐得起來嗎?」

  「我的元嬰天生與煞氣相剋,一物降一物,做陣眼未嘗不可。這樣吧,我們先試試看如何?」雎安也不強硬地辯駁,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紙人,兩指夾住,閉上眼睛。

  他眼上的星圖發出銀色光輝,一滴血從他的眉間溢出飄落在紙人身上,紙人瞬間被染紅。

  雎安睜開眼睛,將那紙人向火中一丟,紙人就直奔南方那簇火而去,落於火焰之中迅速燃燒起藍色火焰。那簇火從羸弱的明暗不安的狀態迅速變得強盛,和周圍幾簇火焰無異。

  「看來可行。」雎安的臉色只是稍微蒼白了一分,他淡然地笑笑,像是做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思薇騰得站起來走到火邊,看看火焰再看看雎安,驚詫了半天才說道:「這……天機星的元嬰剋制煞氣,居然能厲害到這種地步?」

  南方大陣何等龐大,他居然一個人撐起來了,而且看起來安然無恙。

  「撐不了太久,待澤臨把渡厄燈拿回來修好,再放回陣中,我也可功成身退了。」

  雎安笑笑,柏清幾步走上去捏住雎安的脈,沒有察覺出什麼異樣之後才稍稍安心地放手。

  雎安拍拍柏清的肩膀,神情凝重下來:「可渡厄燈為何會無緣無故地損壞?南方最近並無大災,它的損壞多半是有人有意為之,能進入南方大陣損壞渡厄燈,絕非等閒之輩。」

  頓了頓,雎安說道:「十四年前,豫州叛軍以童男童女為祭,聚煞氣養魔,若魔主養成獲得靈識,便可以天下心魔為力量壯大。當時主謀者說他並沒有養出魔主,仙門也並未查到魔主痕跡,最終只是淨化了煞氣離去,但我當時一直覺得不對勁。」

  柏清抬眸看著雎安,有些驚訝:「你覺得,其實魔主已經養成,而且隱匿在人間了?」

  「這次的事情,和你占星的結果,我總覺得並不簡單。」

  眾人面面相覷,就連一向樂觀的七羽都感慨道:「諸位,我們以後要打起精神來了。」

  星卿宮弟子帶著賀憶城穿過亭台樓閣,走到外宮的客舍處,行禮道:「何公子,這就是您的住所。」

  賀憶城行禮道謝,那弟子就轉身離去。

  他背著手在這「客三舍」的小院子外逛起來。思薇還是給了他一個身份,說他是她在外遇到的修士,她與他有幾分交情於是讓他留在此處養好身體再走。

  於是賀憶城易了容,以「何羿」這個名字成為了星卿宮的客人,入住外宮的客舍之中。思薇百般警告他隱藏好自己的身份,還要他每天傍晚去向她匯報這一天的行蹤。

  賀憶城悠哉悠哉地一一答應下來。

  星卿宮內外兩道宮門,內宮是門內弟子和星君們的住所,還有一切教習議事場所。外宮是外門弟子和客人們居住的地方,雇傭師傅們的伙房洗房也在此處。

  賀憶城剛在院外轉了一圈,就感覺到了熟悉的冰冷陰鬱氣息,如同污糟的流水舔舐他的脊背。他皺皺眉轉身說道:「別總跟著我!」

  糾纏在他身後的一團黑氣在空中轉了幾圈,繼而退卻消散。

  賀憶城看見黑氣退卻眉頭稍解,便轉過身去準備繼續逛,不期然撞進一雙冷峻深黑的眼睛裡。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應該不過十五歲,還未長成故而個子不高,清秀英俊卻冷著一張臉,看起來不好接近。

  「在下戚家戚風早,住三舍。」少年先行禮說話了,禮數還是周全的。

  賀憶城也還禮,道:「在下何羿,也住三舍。」

  少年直起身,探究地看著他,說道:「何公子似乎很容易吸引鬼魅邪祟。」

  太昭山靈氣重,適合修習但也吸引鬼魅妖邪,內宮中陣法眾多它們不敢接近,外宮陣法的力量減少許多,但是鬼魅一般也不會踏入。

  鬼魅邪祟冒著灰飛煙滅的風險進入外宮跟隨這個何羿,十分奇怪。

  賀憶城不動聲色地笑起來,大大方方說道:「是啊,我自小體弱多病,生死關頭來來回回好幾次,陽氣不足陰氣重,自然吸引鬼魅邪祟,早已經習慣了。」

  戚風早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假。賀憶城卻自顧自地繞過戚風早,繼續逛他的院子,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以後請多多指教,我養好身體就走啦,戚公子。」

  「您的這種體質,養得好麼?」戚風早冷冰冰地說。

  「那也要養啊。」賀憶城人已經走遠了,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在半空。

  賀憶城沿著三舍外的小路,溜溜達達地隨意走著,穿過一道門之後就看見兩個衣著華貴的修士坐在石凳上聊天,看樣子是青州雲聲門的弟子。

  他們的話語中提到「戚風早」這三個字,賀憶城一想這不就是剛剛那個小公子麼?他向來喜歡並擅長聽牆角,於是就輕手輕腳靠近他們,藏於牆邊。

  兩人並未察覺,仍然自顧自地說著,高個子的少年相貌還算端正,只是面龐清瘦以至於顯得有些刻薄,不屑道:「你看見那個戚風早了吧?行禮的時候蜻蜓點水似的,我們論輩分遠遠在他之上,他居然這樣敷衍輕慢我們?」

  稍矮的少年也稍微胖一些,就顯出幾分油滑,他喝著茶嘆道:「人家是天才,十二歲進金丹境,馬上就要凝出元嬰了,他做的符咒連戚家家主都甘拜下風。眾人都說這般少年英才僅次於當年的天機星君,他自然傲氣。」

  「切,什麼天才……」高個子少年煞有介事地環顧一下,靠近他的同伴小聲說道:「我之前偷聽我爹和戚家主談話,他們說戚風早小時候,天梁星君柏清給他算過一卦,說他是不祥早夭的命,他們都可憐他瞞著他。厲害有什麼用?還不是死的早。」

  柏清精於占卜推命的名聲連賀憶城都有所耳聞,聽說從未失算過。他想起剛剛遇見的那個冷峻英俊的少年,不免覺得有些可惜。想著賀憶城就轉過頭去,卻被嚇了一跳。

  戚風早正站在門對面的牆邊,看著庭中聊天的兩人。感覺到賀憶城投來的目光,他轉過頭來,淡淡地低聲說:「這是雲聲門的少主和四弟子,行事霸道不要招惹。」

  戚風早這般冷靜的樣子,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命運了,戚家和柏清想瞞他,還是沒瞞住啊。

  賀憶城想了想,覺得自己都聽見了,還是得安慰一下,於是說道:「我也有個命理不祥且早夭的朋友,但現在還活蹦亂跳開開心心地活著,你也不必想那麼許多。」

  戚風早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0:36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一章 告白

  進入了冬季,星卿宮的弟子們換上了冬季宮服。黑底銀紋,繡的是水紋和形若游龍的美人梅。

  雖然即熙對金色的俗氣偏愛從未改變,心裡也不得不認可,設計了四季宮服的那代宮主,一定是個絕頂風雅之人。

  要讓她來設計,那大概就是災難,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雎安這樣的氣質,能撐得起她的審美的。

  雎安穿起黑底銀紋的宮服,就像把一整片夜空穿在了身上,有點冷寂神秘。但是當他笑起來,溫柔又立刻沖淡這種冷寂,調和成一點微妙的距離感。

  八分的溫柔耐心,和兩分疏離。

  這是平常對著別人的雎安,但是當他們兩個獨處的時候,即熙覺得那兩分疏離感似乎便淡了,近乎於沒有。

  他最近好像待她親近了些。

  即熙撐著下巴看著桌子對面的雎安,他正在給她的天象曆法課收尾,將歷次大考側重的內容一一梳理出來。

  她突然直起身來,胳膊撐在桌子上湊近雎安的臉,倏忽之間他們的距離便不足三寸,呼吸相聞。

  雎安怔了怔,向後躲避:「師母?」

  「別動!」即熙認真道。

  他就不再拉開距離,有些迷惑地停在原地。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即熙能看清他的臉上的所有細節,鼻翼間細小的痣,皮膚上細微的紋理,生動得驚人。

  他氣色比平時要蒼白幾分,好像有點疲憊。她的呼吸拂過他的臉頰時,他的眼睛就開始快速地眨動,像是有些不安。

  即熙急道:「你別眨眼睛!」

  雎安就定住了眼睛,一雙溫潤帶水的眼睛迷惑地睜著,空濛如雨霧籠罩。

  即熙伸手碰到他的眼睫,他居然仍舊沒有眨眼睛。即熙捏著拿下來的飛絮,感嘆道:「差一點就給你眨進眼睛裡了。」

  他身體還僵硬著,沉默了一瞬然後問道:「是我眼睛上有東西?」

  「睫毛上掛了飛絮,我還以為看錯了,湊近一看果然是,睫毛太長了就是容易黏東西。這個季節還有飛絮也是神奇,你說是不是?」即熙拍拍手拍掉那飛絮,感慨道。

  雎安低頭,然後輕輕一笑:「是啊。」

  「繼續講吧,剛剛講到哪裡來著?」即熙看著已經翻的差不多的書。

  雎安沉默了一會兒,摁摁額頭,難得一見地想了很久,才想起來他剛剛斷在了哪裡,又拿起筆開始講解。

  「……這部分結束之後,下一門課業是卜卦推命。」雎安合上天象曆法的書,抬眸望向即熙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裡果然發出一聲哀嚎,然後什麼東西咚地砸在桌子上——應該是她的腦袋。

  桌子震顫不已,始作俑者毫無察覺,說道:「要是這門課學得好,下了山我都可以擺攤算命了。像柏清那樣,卜卦準得名揚四海,不管去到哪裡都是香餑餑。」

  「是啊。其實這方面,柏清師兄比我厲害得多,他更適合來教你。」

  「別了別了。」

  即熙對柏清已經習慣性地有叛逆之心,他說什麼她都想找碴,他教的話她肯定學不進去。

  這門課其實是星卿宮內最受歡迎的課,畢竟誰不想預知命運呢?卜卦推命,雖然因為各人能力不同精準度差別很大,但是多多少少能摸到未來的一點兒輪廓。

  但是即熙偏偏一點兒輪廓都摸不著,她對這門課沒什麼興趣,卜出來的結果也就錯得離譜。

  她下巴磕在桌子上,抬眼看著雎安拿出卜卦用的銅錢,便說道:「你是不是總是卜卦問同一件事情?」

  雎安的手頓了頓,他說道:「柏清告訴你的?」

  「嗯,之前阿海把我抓到你面前,好多弟子都看見了,柏清都來找我問明情況。」即熙回想起柏清如臨大敵的神情,不禁笑起來,說道:「放在旁人眼裡,溫柔知禮的天機星君居然派靈獸抓人,這人該和他多大仇多大怨啊?柏清一向喜歡操心,就怕我們之間有矛盾,擔憂得不行。」

  雎安笑笑,並沒有言語。

  「你在問什麼呢,卜卦結果是什麼呢?」即熙十分好奇。

  雎安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三枚銅錢握在手裡,當著即熙的面開始起卦。即熙撐著下巴認真地看著,銅錢每次離開他的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桌子上叮噹作響,平息下來之後他再以指尖一一摸過,確認卦象。

  「下干上次是……水天需卦?而且全是少陰少陽,沒有老陰老陽,就是說變卦還是水天需。」即熙在腦海中搜尋她記住得為數不多的卦象,勉強解說到這裡,然後便問雎安道:「你問的是什麼啊?每次都是這個卦象嗎?」

  「嗯。水天需卦,等候機緣,不可深究。」雎安的聲音頓了頓,他一一把銅錢收好,低眸道:「我問的問題,是關於一個人。」

  這個回答實在太模糊,撐著下巴的即熙偏過頭去,猜測道:「你是在找人嗎?」

  「可以這麼說。」

  「嗨,你想找人還不容易。現在你是星卿宮主,仙門百家和天下的修士們都敬重你,只要你提出請求他們必定全力以赴幫忙尋找,還愁找不到?」

  「但這會打擾到那個人,或許她並不願意被找到。」雎安微微一笑。

  雎安的語氣太溫柔以至於即熙怔了怔,她低頭看著紙上畫出來的水天需卦,輕聲說道:「這個人對你很重要啊。」

  「是,很重要的人。」

  「但你顧忌這個顧忌那個,你怎麼找這個人呢?」

  「世人皆知我在此處,若她想見我,自然會來。」

  「那你就這樣等著?」

  「嗯。」雎安把卜卦的書攤開放在桌面上,笑道:「我這個人,耐心還不錯。」

  即熙看見雎安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著,就覺得有點心酸。他要找的這個人真是不識好歹,他怎麼能讓雎安等這麼久呢?他怎麼忍心呢?他就該麻溜地趕緊滾過來。

  她以這種心酸的心情艱難地上完了這堂卜卦推命課,揉著發脹的腦袋抱著書離開析木堂。雎安把她送到門口,即熙就看見蘭茵有些不安地站在門口的銀杏樹下,看見雎安就眼神發亮又躊躇。

  這表情,這狀態,她可太熟悉了。

  蘭茵叫了一聲掌門師兄,雎安想了想便回應道:「蘭茵?」

  他認出了蘭茵的聲音,蘭茵激動得話都說不清了,一句「我有話對您說」說到舌頭打結。即熙向雎安告辭,拍拍蘭茵的肩膀,小聲鼓勵她一番,蘭茵感激地點點頭,然後以破釜沉舟的神情面對雎安。

  即熙想,不出意外,她將第四十三次見到雎安拒絕別人的情意。

  雖然拒絕是無法躲避的,但是勇氣還是可嘉的。

  即熙抱著書拐過一個牆角,然後迅速靠在牆上偷偷看著站在析木堂門口的雎安和蘭茵。蘭茵仰著頭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豁出去大聲說道:「雎安師兄,我……我喜歡你。」

  紛紛落葉落在雎安的肩頭,他低頭輕輕笑起來,神情溫柔無奈。

  她驀然想起來,她像蘭茵這麼大的時候,好像也有過這麼一齣。那時候她剛過十四周歲生日奔十五去,和同門打賭輸了,同門就罰她去跟雎安表白情意,七日之後才能告訴雎安這是假的。誰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雎安,即熙只覺得尷尬得恨不能以死代罰,但是願賭服輸,她不能丟了賭品,就硬著頭皮去找雎安。

  那似乎是個春日,雎安在落花繽紛之間練劍,在星卿宮裡雎安從不用不周劍,只用木劍。她就站在梨花樹下等著雎安,看著他青衫在白色花瓣間飄逸靈動地穿梭,身姿優雅得像舞蹈,卻招招精準致命。

  看見她在樹下等著,雎安很快收了劍走到她面前,微微彎腰平視著她,問她:「怎麼啦?」

  他脖頸上的汗滾落進衣襟裡看不見的地方,氣息還不穩,喘息聲比平時大許多。伶牙俐齒的即熙突然覺得很慌,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斷斷續續地說:「雎安……師兄……我……那什麼……我喜歡你。」

  雎安怔了怔,就保持這個微微俯身的姿勢看了她很久。即熙感覺自己的臉熱得不行,差點就忍不住直接告訴雎安這是她輸了賭局的懲罰。雎安卻笑起來摸摸她的頭,他眉眼彎彎滿目溫柔,在梨花繽紛間好看得像是一幅畫,他說道:「你還小,這些事情等你長大了再說。」

  即熙聞言長長鬆了一口氣,忙說道:「好啊好啊。」

  雎安確然是個極溫柔的人,她再沒見過比這更委婉溫柔的拒絕方式了。既然她已經被拒絕,而且之後雎安待她一如既往並未改變,她也就忘記再告訴他這是個游戲。

  現如今蘭茵也和她年紀相仿,估計雎安也會說——等你長大了再說吧。

  即熙趴在牆角邊,興趣盎然地觀察著。蘭茵說完之後雎安很快就回應了,他說道:「多謝厚愛。不過對我來說,你僅僅是師妹。」

  蘭茵紅著臉小聲說:「我知道我平凡,不夠優秀也不夠好看……」

  「不必妄自菲薄,在喜歡你的人眼裡你自然珍貴無比,只是你還沒遇到這個人而已。拒絕的原因不在你而在於我,抱歉。」雎安的語氣溫和而堅決。

  即熙想雎安換了一種拒絕的話術,直白了很多卻還是很溫柔,看來是愈發熟練了。

  蘭茵乖巧地點點頭,卻已經淚水漣漣,她說:「我知道了,我……我走了。」

  說罷蘭茵轉身而去,雎安聽出來了蘭茵的哭腔也沒有安慰她,只是安靜地待她的腳步聲遠去。然後抬頭面朝著天空,金燦燦的陽光溫暖地灑在他的臉上,他淡淡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往事。

  阿海從遠方飛來落在他肩頭,他撫摸了一下阿海的翅膀,然後回身走進析木堂裡。

  很久以前,有個姑娘站在梨花紛飛裡,臉紅透了。她說雎安師兄,我喜歡你。

  他馬上就猜到這是個賭局。

  他拒絕過許多充滿熱情的眼睛,或者期期艾艾的情意。但是這句「我喜歡你」卻在他腦海中不停地迴蕩,直到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心跳聲淹沒,熱烈的感覺陌生到令人心慌。

  他看著梨花落在她髮間,落在她淺綠衣衫的肩頭,看著她年輕而羞惱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該如何發出聲音。

  他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熱情來的快去的快,很容易喜歡上什麼轉瞬又厭倦。

  他也知道這個姑娘並不是真的喜歡他,她只是敬仰他,崇拜他。

  可是她說喜歡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0 10:58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二章 刀法

  在客舍住了小半個月,賀憶城覺得,他這個舍友可能是半個啞巴。

  如果他不主動搭話,戚風早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而當他主動搭話時,戚風早則均以最簡短的語句回應他。賀憶城慢慢意識到,他們初見那一天他可能趕上了戚風早話最多的時刻。

  賀憶城無比懷念溫香軟玉在懷的日子,再不濟其實思薇的衣櫃也不錯,思薇脾氣雖然不好,但也是個美人啊。

  他平日裡也不去跟那些弟子們一起上課,就到處晃悠思索下山之後的發財之道。這天正晃悠著,他就在客舍後隱蔽的竹亭邊發現了上次雲聲門聊天的那兩個人。

  這兩個人中,雲聲門的少主叫雲致,四弟子叫雲從,他們就住在隔壁二舍。兩個人都是十四歲,在賀憶城眼裡這個年紀的小屁孩,最容易沾上自視甚高嚼人口舌的毛病。

  顯然這兩個人病得不輕。

  這次在亭中的還有一個賀憶城沒見過的少年,也差不多十四歲的樣子,穿著星卿宮弟子的黑色宮服,握緊了拳頭雙眼冒火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賀憶城輕手輕腳地靠近,以庭中樹木做遮擋,就聽見他們的聲音。

  「怎麼予霄,你想賴賬?當初誰說三年之內必做星卿宮榜首,不然就跪下來給我們磕十個頭的?現在你連通過大考都很艱難,你自己說的話都不算數了嗎?」雲從抱著胳膊,挑著眉毛嘲笑道。

  本只是個微胖的少年,加上這副神情就顯得油滑世故。

  賀憶城心說修仙的人還能修成這樣?

  那個被稱作予霄的少年眼神暗了暗,似乎不能反駁又不甘心,嘴唇都要咬出血來。

  「我確實沒能兌現誓言,但我不跪你!你要殺要剮我都隨便,但是我不會跪你的!」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少主雲致就笑起來,語氣不屑地說:「怎麼,你爹是我父親的僕人,你爹跪我父親你跪我,這不是正好麼?小的時候你也沒少跪啊。」

  「你不要欺人太甚!」予霄雙目充血,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我欺人?那既然你說要殺要剮都隨我們,不跪也行,你站著讓雲從剮你三十刀,如何?」

  予霄聞言臉色一變。

  賀憶城心想,三十刀?不死也得殘了吧。

  正在他們兩方對峙的時候,一個黑衣的身影走到竹亭之下,戚風早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這裡,冷冷地對雲聲門二人道:「星卿宮除了演武場外禁動刀劍,你們這是要做什麼?想被趕出去麼?」

  雲從和雲致交換了一下眼神,戚風早常來星卿宮,和星君們都熟識,他們對戚風早有幾分忌憚。雲從悠悠發話:「予霄,既然戚小公子都這麼說了,那也不要你挨剮了,你就直接跪地磕頭吧。」

  予霄梗著脖子道:「不,我不!我除了師父宮主和柏清師兄之外,誰也不跪!」

  戚風早皺著眉頭看了一眼予霄,予霄正是激憤之時,對戚風早說:「戚公子莫管,他們愛剮便剮,我不怕。」

  雲從嗤笑一聲,嘲諷道:「恐怕瞎眼的是天梁星君不是天機星君,當年居然挑你這麼個貨色進宮做弟子。」

  他這話一罵罵倆,賀憶城想要是即熙在這裡聽見他這麼說雎安,估計得一蹦三尺高,給他施個惡咒。

  雲從話音剛落,戚風早的眼神就暗下來:「你居然這樣侮辱天梁星君?」

  「我們可沒侮辱天梁星君,就是說他看走眼罷了。便是星君又不是真的神仙,還說不得了嗎?像我太祖父那般飛升,才是真正的神明!」雲致見戚風早語氣重,便也提高聲音寸步不讓。

  不用即熙來一蹦三尺高,這裡還有個和柏清要好的發怒了。眼見著連戚風早都要被捲進這場爭執裡,賀憶城揉揉太陽穴,從樹木背後走出來,笑著走進這幾人之間。

  「怎麼了這是?這麼熱鬧?」他笑嘻嘻地說著。

  雲從和雲致不認識他,一時間有些警惕又疑惑地看著賀憶城。賀憶城自我介紹是巨門星君的客人,在此養病。

  他輕鬆地說道:「予霄小兄弟此前發過誓,我看他也不像是食言的人,既然不願意磕頭,那就挨剮吧。星卿宮內禁動刀劍,那是禁止私鬥,單方面挨剮的應該不算,戚公子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看見好了。」

  戚風早深深地看他一眼,並沒有說話。

  予霄臉色發白,但是仍然硬氣道:「好,就這樣!」

  少年意氣,寧死不肯低頭。賀憶城想,他在予霄這個年紀就已經充分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了,這孩子還是太嫩,得吃吃苦頭。

  眼見著雲從就要拿出刀來,賀憶城抬起手來,做出一副笑臉:「且慢,兩位都是在星卿宮求學的人,沾上這種事端不太好,要不就何某來代勞吧。來日若我到青州,還請雲聲門的兩位多多照拂。」

  他這般諂媚的架勢讓戚風早皺起眉頭,雲從和雲致一臉了然,雲從想了想擺擺手道:「那就有勞何公子了。」

  賀憶城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

  戚風早這次沒有再阻攔。賀憶城就從懷裡掏出一把精致的短刀,刀柄鎏金鑲嵌紅寶石,刀刃極薄寒光閃閃。

  那刀在他手上轉了幾轉,就當真凶狠地捅進了予霄的腹部,予霄悶哼一聲。賀憶城扶著他的肩膀拍了兩下,輕聲笑道:「得罪。」

  傍晚時分,賀憶城端著一隻烤乳豬走進了思薇的昭陽堂,她正怒氣沖沖地往外走,看見他便高聲道:「我正要找你!我聽說你……」

  賀憶城目不斜視地端著烤乳豬走進思薇的房間,說道:「別急別急,進去慢慢說。」

  思薇瞪著眼睛跟他走進屋裡,賀憶城好整以暇地將烤乳豬放在桌上,走回去把門關好,然後回身看向思薇。

  思薇抱著胳膊,嘲諷道:「你幫著雲聲門的人欺負宮裡弟子,予霄挨了你三十刀血流不止都暈過去了,你居然還有心思叫廚房做烤乳豬?對了,你哪裡來的錢讓廚房加餐?」

  賀憶城坐在桌子邊,將兩個錢袋丟在桌上,從懷裡掏出那把精致的鑲寶石短刀,開始切分那隻烤乳豬,邊切邊說:「順手偷了雲聲門兩位弟子的錢袋,嘖嘖嘖,真是富裕人家。別擔心,予霄受傷只是樣子嚇人而已,其實是皮肉輕傷。少年人養個十天半月的,馬上就又生龍活虎了。」

  思薇一見那兩個錢袋子就想起來即熙小時候那出神入化的偷功,只覺得這兩個人不愧是一起長大,完全是一丘之貉。

  「三十刀還皮肉輕傷?你……」思薇正想繼續譴責賀憶城,卻見賀憶城手下那隻烤乳豬被他完完整整地切出半邊骨頭,每刀精準得彷佛直插骨頭和肉間的縫隙,流暢得就像肉自動剝落似的。

  思薇驚住了,後面的話就停了下來。

  賀憶城用短刀挑起它完整的身骨,望向思薇道:「庖丁解牛,你知道的吧?我每刀的位置都是拿捏好的,避開所有臟腑險要之處,他只是受了輕傷而已。你看你沒有被我身上的祝符反刺,就證明我沒有作惡啊。」

  思薇愣了愣,繼而皺著眉道:「庖丁解牛,那是在他已經殺過千百頭牛的經驗基礎上,你怎麼會對人體……」

  越說她的表情越不對勁,懷疑地看著賀憶城,喃喃道:「你不會……」

  「別亂猜了大小姐,我可不是殺人魔。」賀憶城拿手絹擦拭著刀刃上的油漬,笑道:「我娘是個醫者,尤其熱愛剖開人體觀察研究,我陪她偷過不知道多少屍體,看過她不知多少次解剖人身,多少得了一點真傳。」

  「你娘是大夫?那她怎麼會被通緝?」思薇疑惑道。

  「你也該聽得出來,我娘是個怪異的大夫,治病救人手段非常激進。有一次她給別人治病,那人已經病入膏肓藥石枉然,她剖開了人家的肚子切掉瘤子,但一個月後人還是死了。那戶人家名望很高,就說我娘開膛破腹故意謀殺病人,我娘就被通緝了。」賀憶城將短刀插回刀鞘,語氣輕鬆帶笑。

  思薇眸光微動,她想問那個病人真是他娘害死的嗎?又覺得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一個原本就快死的病人,誰能斷定他娘是給他續了命,還是加速了他的死亡呢?

  「懸命樓的通緝犯犯的罪,都像你娘這樣嗎?」思薇問道。

  賀憶城轉過頭來,他突然湊近了思薇的臉,看著她的表情,笑嘻嘻道:「你心疼我啦?」

  「……」

  在思薇打他之前,他趕緊躲開來,開始正經回答她的問題:「當然不是,最多的還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大家都不是什麼好人,不過到了懸命樓也就不能再作惡了,再犯事就會被趕出去。」

  「不再作惡?那他們之前的惡就一筆勾銷了嗎?你們包庇這些犯人,可想過死於他們手下的冤魂?你這般滿不在乎,便是同他們一起草菅人命!」

  思薇看不下去賀憶城的嬉皮笑臉,只覺得這是多麼惡劣的事情,他居然也能笑得出來。

  賀憶城眼裡的笑意淡了些,他偏過頭看向思薇,笑著說道:「大小姐,你挨過餓受過凍嗎?你知道民生疾苦嗎?所謂的好人,有時只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特權罷了。」

  他靠在椅背上,一貫笑意盈盈的眼睛裡,頭一次有了冷冽的嘲諷。

  思薇怔了怔,看著這樣一個讓人感到陌生的賀憶城,她也沉下聲音道:「那些犯人害的不就是同樣疾苦的百姓?自己有難處所以去害人,這是什麼道理?法度何存?」

  賀憶城抬眼看了思薇一會兒,臉上又浮現出笑容,露出淺淺的酒窩。

  「你說的也對,你是巨門星君,主是非,對你來說是非對錯是最重要的。我們要麼是通緝犯,要麼販賣人命,自然是錯。」

  即便是錯,他也不會改。

  賀憶城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眼前氣憤的美人。

  他非常厭惡孤獨,陰冷,黑暗,糾纏他的那些東西。可是相比於那些,他更厭惡他母親被通緝之後,帶他投奔懸命樓之前東躲西藏飢寒交迫的日子。

  他此生最厭惡的是貧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9:33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三章 不周

  捅刀事件後雲從和雲致被罰關禁閉,並且兩個月不得入內宮學習。他們很快意識到他們被賀憶城耍了,而另一邊的予霄養了七天傷就恢復得差不多,也知道受了賀憶城的幫助,暗地裡上門道謝。

  賀憶城大手一揮說道不必,還勸說了予霄一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意氣用事要不得,保了面子丟了裡子,要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予霄十分感激,連連答應道謝,這才離去。戚風早這個舍友一貫冷淡,看了他幾眼就沒說話了。

  除了思薇再也沒理過他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雖然上次不歡而散,但是思薇還是踐行了承諾,沒把賀憶城趕走。但是他要是之後再想撒潑耍賴延長時間,恐怕是不可能了。

  臨近兩月之期,賀憶城和即熙私下碰了個面,他說起這件事便無奈搖頭,感嘆自己怎麼這麼好多管閒事。

  冬日寒冷的月光下,即熙縮著脖子給手哈氣,邊哈邊說:「這再有一段日子就過年了,你去求求思薇,別讓你大過年的流離失所唄。」

  「就她最近對我的態度,我要是再多說一句話她能直接讓我過清明節。」賀憶城嘆道,他拉住即熙的手,可憐兮兮道:「我也不能去重操舊業坑蒙拐騙,要是反噬了思薇,她收回我身上的祝符我又要犯病。事到如今,你要是不把你的嫁妝分我一點,我就只能上街賣藝了。」

  「嘁,知道了知道了,放心你下山前我會給你一筆錢。」她伸出手三根指頭在賀憶城面前比了比,狡黠笑道:「三分利,你有這筆錢做本金做生意,待我得封星君找你匯合時,你可要連本帶利還我。」

  「你……這認錢不認人的家伙。」

  「親兄弟也要明算賬,更何況咱還不是親的呢。」

  當年他們在懸命樓就是二八分賬,賀憶城負責去談生意拿二,即熙負責實行拿八,即熙的八裡面還要分一半養懸命樓的人。賬目清清楚楚,誰的錢就是誰的錢,有借有還。

  即熙正和賀憶城聊著,突然感覺到自不遠處傳來一陣詭異的劇烈的煞氣。賀憶城顯然也感受到了,他們停下話頭對視一眼,立刻分開然後各自奔向煞氣的來源。星卿宮內陣法強盛,還能有這麼強的煞氣,怕是大事不好。

  待即熙飛速趕到現場的時候,混亂的形勢就印證了她心裡的想法,此番動蕩的中心是——不周劍。遠遠地就能看見不周劍上紅光大盛,透明的劍身融入黑夜之中,劍上細密的紅色脈絡此時越發妖異,膨脹躍動著如同心臟。

  不周劍是凶劍,凶劍總是喜歡飲血的。

  雎安只有在下山游歷時會攜帶不周劍,回宮後是將它封印起來的。不知是誰破了封印把不周劍偷出來,卻反被不周劍裡的煞氣控制,失去理智四處傷人。弟子們將他團團圍住,但無人敢上前。

  即熙撥開人群走到最前面,就看見了庭院中被黑氣籠罩的少年,從周圍人的議論聲中她知道了偷劍的少年叫予霄。

  這個名字好生熟悉……不就是被賀憶城捅了三十刀的那位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周劍是何等神兵利器,任何人擁有了它都能瞬間功力大增所向披靡。這裡是弟子住舍,他們修為不足,所有試圖阻止予霄的符咒和人都被震飛。唯有戚風早的十幾道符咒形成結界,在煞氣中搖搖欲墜,雖然已經出現裂紋,但暫時牽制住予霄沒讓他大殺八方。

  最可怕的是不周劍能引人心魔,煞氣激蕩之下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弟子雙目發紅,心緒不寧開始躁動。

  即熙正欲衝上前去時,那搖搖欲墜的結界終於破了,戚風早吐出一口血,一時間煞氣橫掃而來,眾人心中所有煩躁可怕的情緒一齊上湧。即熙趕緊先穩住心神,急急地畫了兩道符護住周圍弟子,減弱予霄身上激蕩而來的煞氣。

  千鈞一髮之際諸位星君趕來,雎安一襲黑衣從空中降落,額上星圖光芒大盛,抬手間八道符咒便做成,穩穩將予霄包裹在其中,煞氣瞬間斷絕。其餘的星君則先護住弟子們,他們也容易受煞氣影響,不能靠近不周劍。

  即熙鬆了一口氣,雎安來了,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柏清趕過來扶起戚風早,心疼地罵道:「你幹什麼?不要命了嗎?」

  「他偷了我的符咒,才破了不周劍封印……我趕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對不起。」戚風早低眸輕聲道。

  柏清愣了一瞬就說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先馬上調息修養。」

  戚風早點頭答應。

  予霄舉著不周劍發瘋似的破壞結界,劍上紅光如同火焰燃燒,可雎安的符咒巋然不動。雎安空茫的眼裡映著殷紅劍光,他走進結界中,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腰間禁步墜著鈴鐺隨著他的步子發出清脆聲響,黑色衣裳拂過地面,他進一步煞氣便退卻一步。

  雎安微微皺著眉,額上星圖光芒在黑夜中亮如星辰,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可知錯?」

  語氣淡然並不憤怒,但是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靈力,擲地有聲。

  予霄手中高舉的不周劍不安地顫動了一下,隨著雎安的靠近,像是感受到某種威壓般一點點放下,劍身上原本如烈火燃燒般的煞氣慢慢收斂,紅色脈絡也收縮回去。予霄像是失去了支撐,雙眼迷茫地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雎安在予霄面前五步之遙站定,舉起手臂於身前,掌心向上,冷冷地說道:「既然知錯,立刻放開他!」

  不周劍上傳來「叮」的一聲響,彷佛打了個哆嗦,它在原地僵持了一瞬就脫離了予霄的掌心在空中轉了三圈,落在雎安的掌心中。

  雎安握住不周劍的剎那,結界內的煞氣煙消雲散。雲破月出,弟子們恍然清醒,一切尋常得彷佛這是個無事發生的夜晚。

  雎安將不周劍歸劍入鞘,即熙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

  他對一個橫行霸道的上古凶器說—你可知錯?那樣的神兵利器,立刻就怕了。

  即熙想,雎安對不周劍的掌控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才是不周劍真正的劍鞘。

  雎安抬手撤了符咒,予霄已經幾近虛脫,恍然清醒過來,立刻拉住雎安的衣角惶恐道:「雎安師兄……我……我沒殺人吧?」

  雎安搖搖頭,予霄就鬆了一口氣,眼裡湧起悔恨後怕的淚水,癱倒在地。

  即熙走近雎安,剛想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就見雎安轉過身對周圍的弟子們說道:「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要離去。」

  正在弟子們茫然站在原地之時,雎安拿出紙人沾上自己的血,指向予霄然後向上一揮,衣袖翻飛間從予霄眉心湧出大量的黑氣夾雜著輕微的嘈雜聲響,隨著紙人升到半空。

  那是予霄的心魔,他手握不周劍,短短時間內已經被激起深重的心魔,此刻被雎安的紙人渡出體外。紙人升到半空之後發出白色的光暈,在場所有人都如予霄一般,眉心湧出或多或少的黑氣聚集在紙人周身,就連即熙也不例外。

  即熙意識到雎安想要做什麼了,他要引渡心魔。

  修仙之人最怕心魔,一旦被培養起來便難以減弱,別的修士會因此走火入魔,而星君則會失格。這些尚未被封星君的弟子們,則很可能因為這次意外被引出的心魔而失去受封的機會。不周劍在雎安的管轄之內,失竊有他的責任,按照他的性格必定會負擔起所有後果。

  他要引渡在場所有人被不周劍激起的心魔。

  隨著黑氣越聚越多,那些黑氣裡發出的嘈雜憤怒哀怨的人聲漸漸高起來,如同噩夢混亂可怖,像是萬人斥責哭嚎。

  雎安閉上眼睛做了幾個結印,那被吸引到紙人身上的黑氣就開始朝他而來,順著他額上發亮的星圖湧入他的體內。

  天機星君如同海洋,是唯一能稀釋淨化污流之處。

  即熙咬著嘴唇站在他身邊,看著那些心魔源源不斷地匯聚在雎安身上,消失於他額上星圖之中,心裡難受得要命。待那紙人身上的黑氣完全消失,雎安慢慢睜開眼睛,眼裡一派沉寂安然,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弟子們一個個跪下拜他:「多謝天機星君。」

  謝什麼謝!不如不要給他添亂!

  即熙在心裡氣憤道。

  柏清,思薇,奉涯和七羽也來到雎安身邊,一貫樂觀的七羽都顯得憂心忡忡,更別說平時就擔心過度的柏清了。七羽說道:「師兄,你還撐著南方大陣呢……此時引渡心魔,你受得住嗎?」

  雎安笑笑,面色如常:「若我真的受不住,也不會這麼做。這次心魔數量多但都不強,需要一些時間來度化。放心,我沒事的。」

  一般來說雎安說沒事,就是真的沒事,不會有什麼差錯。

  「師兄你,好強啊。」思薇看了雎安半天,也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

  雎安笑笑,讓他們安撫一下弟子,一會兒把予霄帶到上章殿,然後就拿著不周劍轉身離去。他走過即熙身邊的時候被即熙牽住了袖子,即熙抬眼看著平靜從容,優雅如常的雎安,輕聲問道:「真的沒事嗎?」

  「這種程度的心魔,我還渡得了。」

  「但是你會很難受吧。」

  雎安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夜幕中空闊澄澈的眼睛亮如星辰。

  「只是會有點兒吵。」他低聲地,溫柔地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9:46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四章 祝符

  上章殿上星君齊聚,予霄被帶到上章殿的時候神情已經由悲傷變得認命,他拜倒在地,對殿中站著的雎安說:「予霄多謝宮主引渡心魔之恩。」

  雎安微微點頭,柏清恨鐵不成鋼地發問:「你一向勤勉努力,為何闖下如此大禍,要偷盜不周劍!」

  予霄身子一顫,背伏得更低了。

  「我……」

  他不知道能辯解什麼,該辯解什麼。

  他出身低微,只是雲聲門門主家僕的兒子,當年柏清去雲聲門做客,挑中了他入星卿宮做弟子。那時他為僕為奴多年的父母第一次抬起頭來,露出欣喜驕傲的眼神。

  雲聲門門主的兒子雲致沒能入選,一貫頤指氣使的雲致大發雷霆,無所不用其極地侮辱貶低他和他的父母。他一朝被選中正是年少氣盛,就在雲致面前立了重誓,說有朝一日要成為星卿宮的全榜首。

  他聽說此前只有天機星君雎安做到了這件事,那這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雎安能做到他也能做到,他也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但是星卿宮是什麼地方,天下英才匯聚此處。他在雲聲門時也是小有名氣的「神童」,可一到了星卿宮才發現,他這樣的人只能算是普普通通。

  就像天梁星君所說的,予霄一向勤勉努力,弟子中最早起床練武,最晚溫書休息。他明明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在星卿宮的這一班弟子中也只能勉勉強強排在中游,每次小考都進不了前五十。

  他絕望地發現他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天賦的差距彷佛無法填補的溝壑,做什麼都是杯水車薪。

  此番雲致和雲從來星卿宮客居,抓住機會對他百般嘲諷,他偏偏無從辯駁,唯有撐著一點自尊,寧願挨剮三十刀也不下跪。

  他想著,若他的天分再高一些就好了,如果有辦法能讓他成為真正的天才,像是雎安和戚風早這樣就好了。

  「一直有個說法,說不周劍雖然是凶劍,但是力量極強,若是能駕馭住它就可以修為大增。雎安師兄這麼厲害,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擁有了不周劍。」晏晏一邊磕著瓜子一邊說道。

  這場混亂之後即熙找來了織晴,晏晏和蘭茵了解情況。她把屋裡的爐火升得暖暖的,三個人圍著桌子嗑瓜子,即熙撐著下巴不屑地說:「這個說法倒是沒錯——但是他居然自認為能駕馭不周劍?不周劍是什麼樣的神兵利器,它無法被毀掉只能被封印,幾百年間就只向雎安低過頭,雎安能駕馭他就覺得自己也行了?」

  織晴捧著臉,嘆息道:「大概是被逼急了,鬼迷心竅了吧。予霄師弟一直特別要強,我聽說他家裡是雲聲門的僕人,他當年被選入宮做弟子是天大的榮耀,他父母也跟著揚眉吐氣,他怎麼能灰溜溜地回去。」

  「那也不能偷不周劍啊,他沒想過自己控制不住真殺人了怎麼辦?這是多可怕的事情啊!」晏晏就沒什麼同情心,倒是憤怒佔了上風。

  蘭茵接茬,有些於心不忍地說:「予霄肯定會被逐出師門的,這輩子就算完了。」

  這一桌子人接二連三地嘆氣,她們和予霄私交也不算深,雖然有憤怒但是也覺得可惜。

  即熙看她們皺著臉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她把手放在火爐邊烤著,漫不經心地說:「逐出師門免不了,但是這輩子就完了也不至於。予霄在被不周劍控制的時候,好幾次差點殺人但生生被他改變了揮劍方向。手握不周劍時,整個人會充滿了了暴戾和憤怒,他在這種瘋狂中能保持理智非常艱難,便證明他從心底裡不想傷人。他本心不壞。 」

  「這樣的人,雎安是不會放任他毀了自己的。」

  上章殿內燈火灼灼,予霄坦誠了心中所想,和他去偷了戚風早的符咒破封印拿到不周劍的過程,上章殿上安靜了一會兒。

  思薇看著他,面露不忍之色,似有觸動。

  雎安沉默片刻之後,說道:「這次雖有人受傷但大都是輕傷,你並未殺人。然而偷盜不周劍罪不容赦,去靜思室領鞭刑,明日你便退籍離宮,下山回家吧。」

  予霄伏於地上,慘淡一笑。

  當年他離開家時是何等的風光體面,雄心壯志,如今卻因為這鬼迷心竅多年努力付之一炬。

  可就算他不病急亂投醫地去偷不周劍,他就能通過大考進封星禮嗎?無論怎麼做他都比不過他的那些聰慧優秀的同門們,一切終究是痴心妄想。

  他這輩子,就這麼完了。

  予霄這麼想著,恍惚間聽見腳步聲,一雙黑色雲靴出現在他的視野裡。他懵懵地抬起頭來,看見雎安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黑衣銀紋,銀線繡著他夢寐以求的二十八星宿圖,如同身披一片深邃夜空。

  雎安蹲下來與他的身體平齊,那雙空闊的眼睛裡一派安然沉穩,予霄心裡想著雎安師兄還有什麼懲罰給他?

  「予霄,按你所說,你一心想要提升修為得封星君,你可有想過封星君之後要做什麼?揚眉吐氣,讓雲致他們承認你的優秀,然後呢?」雎安淡淡地笑起來,語氣平穩。

  予霄怔了怔。

  「你的不甘心並不會因為封了星君而終結,你仍然會遇到許多無能為力的事情。即便是我在這個世上,也有太多力不能及。那時你又要不甘心,為何不能成為真正的神明?」

  「這個世上沒有什麼終點值得你鋌而走險丟掉本心,因為除了死亡之外,一切都不是真的終點。」

  雎安舉起手,食指與中指並攏放於額上星圖間,銀白的光芒纏繞指尖形成復雜的符文。他將手指移到予霄的眉間,說道:「太昭在上,以天機之名賜福,以佑善良。」

  予霄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雎安,那銀白的光芒便順著雎安的手指沒入予霄的眉間。

  雎安師兄沒有給他懲罰,反而給了他祝符。

  予霄慌忙道:「師兄……宮主,你是不是弄錯了,我……」

  雎安淡淡笑了一下,慢慢地條理清晰地說道:「世上生民萬萬,星君不過三十六人,千百年來飛升的修士不過二十幾人,這條路原本就狹窄。在這條窄路上掙扎而痛苦,不如去尋自己的路,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別人眼裡好的,未必就適合你。」

  「無論走哪條路,我們都殊途同歸,這一生只要對得起自己,便是成功。」雎安微微笑著,眼睛裡映著予霄驚訝羞愧的臉龐。

  予霄顫聲說道:「可我要是作了惡,反噬了你……」

  雎安搖搖頭,他伸出手去摸到予霄的衣襟,然後慢慢移到肩膀處拍了拍:「不周劍嗜血,除我以外的人拿到它很難不殺生,但你克制住了。予霄,你做了錯事,但這不代表你是惡人。」

  「你已經為你犯的錯付出代價。從此之後你仍然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間。我相信你會這樣,所以給予你祝符。」

  予霄怔怔地看著雎安很久,眼睛慢慢地變紅了。

  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不知道為什麼,這八個字一瞬間刺中了他的心扉,他想他這輩子居然還配得上這幾個字。

  從天下最受敬仰最良善的人口中聽見這句話,這世上或許還有屬於他的路可以走。

  他拜倒在雎安身前,額頭貼著地面,低聲嗚咽起來。彷佛要把他這些年鬱鬱不得志的痛苦都哭出來一般,淚流滿面。

  「但凡有一點兒光亮,雎安就能從淤泥裡找到金子,就像這樣。」即熙扒拉著爐灰,從裡面找到了晏晏剛剛掉的珍珠扣子。

  晏晏寶貝地接過自己的珍珠扣子,擦擦灰說道:「是啊,柏清師兄之前也說,連貪狼星君那樣離經叛道的人都被雎安師兄管住了呢。」

  「……」

  即熙揉了揉太陽穴,柏清什麼時候才能不在樹立反面形象的時候帶上她?這七年裡就沒有新鮮的例子了嗎?

  織晴有些好奇地問即熙道:「師母,你為什麼對不周劍這麼熟悉?」

  即熙一口茶就嗆了嗓子,她心虛地輕聲說:「有所耳聞,有所耳聞。」

  她找來織晴晏晏和蘭茵就是來問予霄是何許人也的,幾碟瓜子下肚,大家閒聊得差不多了,即熙就送她們回去。

  月光皎潔寧靜,姑娘們挽著手走在一起,蘭茵拉著即熙的胳膊,往析木堂的方向看了看。那裡還是一片漆黑,雎安還沒有回來。

  雖然表白被拒絕了,蘭茵的少女心思仍然不能斷絕,她感嘆道:「不知道將來誰有這個福氣和雎安師兄在一起。雎安師兄多麼溫柔可靠啊,你看今天那麼多人的心魔,他說渡就渡了,好厲害。」

  引渡來的心魔需要很久才能淨化掉,在外人看來是強大,對雎安來說應該是不小的負擔,只是他不從來不會提起罷了。

  即熙又想起了黑氣籠罩中的雎安,心裡又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一口氣在不上不下堵得慌。她說道:「他就是太習慣於承擔責任了,誰有心魔都可以來找雎安,那雎安要是有了心魔呢?」

  他是天下人的退路,可是他自己沒有退路。姑娘們聞言十分驚訝,蘭茵不假思索地笑著說:「師母您說什麼呢?雎安師兄怎麼會有心魔,他可是天機星君,是天下良知啊。」

  話音剛落,一向嬉皮笑臉的師母大人停下了步子,姑娘們不解地回頭看她,只見她在月光之下沉默著,雙眸瑩瑩發亮。

  她嚴肅地,擲地有聲地說道:「雎安也是人,他只是個凡人。」

  語氣裡有些憤慨,但更多的是無奈。

  她還記得有一年,雎安去試煉的地方邪祟肆虐,許多人莫名發瘋。他被當地百姓認作邪祟異端差點燒死,因此受了重傷。她和柏清去接雎安的時候他甚至不能行走,只能先就地養傷。

  附近幾個城鎮的百姓聽說他是主善的星君,不知多少人帶著自己的家人,過來求雎安驅除煞氣引渡心魔。

  她就把這些差點害死雎安又過來求助的人堵在院門外,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柏清都攔不住她。

  她清楚地記得有個中年男人,伸著脖子扯著嗓子說道——他就是天機星君啊,生來就要做善事的,和我們計較這些過錯,也太小氣了吧!

  ——既然是做善事的星君,怎麼能對我們見死不救呢!

  她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再看向他身後那些默默無語的百姓的眼睛,瞬間明白了他們都是這麼想的。

  他們視雎安的善意為理所當然。

  即熙突然理解了為何雎安出門在外時,肩上總是停著凶狠的海東青,手裡握著上古凶劍。若他不這樣強悍,不知道會被這些人怎樣盤剝。

  從那以後即熙常常覺得那些對天機星君的誇讚是脅迫,是勒在雎安脖子上的繩索,是逼迫他犧牲的毒藥。

  所謂「他可是天機星君啊」,她討厭這種理所應當的語氣,她替雎安委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0:21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五章 偏愛

  眾位星君處理完予霄的事情已經夜色深沉,思薇有些心不在焉地離開上章殿,回到自己房間。

  一推開門便看見黑漆漆的屋裡,一個紅衣身影坐在她的桌子邊,熟門熟路地喝著她的花茶,見了她那雙鳳目裡就有了狡黠笑意。

  他十分自然地點燃燈火,十指纖長看起來很適合擺弄樂器,昏黃光芒印在他臉上。縱使他已經易容,眉梢眼角依然飛揚,蓋不住身上的風流邪氣。

  「我猜你又要大發雷霆,覺得予霄這件事情和我有關,所以特地先在這裡等你問話,省的你再去外宮找我了。怎麼樣,貼心吧?」賀憶城說話一貫油腔滑調,笑意狡黠,他挑起燈火回眸看見思薇時就愣住了。

  他收斂起笑意,問道:「你怎麼了,怎麼這副表情?」

  「哪副表情?」

  「要哭出來的表情啊。」賀憶城話音剛落就舉起胳膊擋住自己,準備迎接思薇的拳頭。

  但思薇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打他,她看了一會兒賀憶城,然後恍若未聞般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這事兒和你沒關了,你可以回去了。」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

  「予霄怎麼樣了?」

  「受鞭刑,退籍離宮。」

  賀憶城偏過頭,疑惑道:「你和他關係很好?為他可惜?」

  「從沒說過話……只是……想起一些事。」思薇沉默了片刻,說出這麼一句話。

  予霄就像一面鏡子,她看見他彷佛看見曾經的自己。勤勉努力,不甘心,天賦的溝壑,這些字眼多麼熟悉。

  這些字眼糾纏她多少年。

  在思薇的那屆弟子之中,她也是最認真努力的一個。筆記記得最公整,注解寫得最詳實,每日最早開始早課,最晚結束晚課。

  師父長年閉關,只有三月一次的季考中,排名前十的弟子有機會面見師父。星卿宮這種人才雲集的地方,她不得不加倍地努力,只是為了每年多見師父幾次,為了能聽他誇她一句做得好。

  在即熙來之前,她一直優秀而驕傲。

  即熙這個人吊兒郎當漫不經心,除了考前幾乎從不溫書,上課也是能逃就逃,偏偏天賦好得驚人。即熙在武學上的身體素質和反應速度,在符咒上的領悟力和控制力,讓她幾乎不需要努力就能摘得榜首。

  那些年她們之間的種種鬥爭,大到演武場考場的比試,小到封門符之爭。這些事情總讓思薇清晰地意識到天賦的差距。

  即熙每次抱怨小考之前補習天象紀年,卜卦推命的辛苦。思薇很想說,你這點辛苦哪裡比得上我的十分之一。

  她如此拼命努力,勤勤懇懇,才能追上即熙漫不經心的腳步。

  她們有同一個母親,若她不如即熙,就彷佛在說她的父親不如即熙那個不知名的父親,這是她不能接受的。

  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默默地羨慕她,嫉妒她,怨恨她。甚至無數次在爭吵中口不擇言地諷刺侮辱即熙,彷佛這樣就能痛快一些。

  「其實想起來,這麼多年裡我執著不放的人就兩個——即熙和師父,可他們都死了。」

  思薇看著燈火,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聲音彷佛夢囈般輕。

  賀憶城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桌面,燭火應聲跳躍。他說道:「師父?他是你父親吧。」

  思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向賀憶城:「是師父。」

  進星卿宮,便要拋卻姓氏,斷絕父母親人關係。

  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她在心裡喊過千百次,年少的努力不過是為了得到他的認可和稱讚,她怕會讓他失望,所以從來不敢把這個稱呼喊出口。

  一次也沒有。這輩子她沒有喊過母親,也沒有喊過父親。

  也沒有喊過姐姐。

  賀憶城突然撈起自己的衣袖遞到思薇面前,思薇怔了怔,問道:「你做什麼?」

  「我沒帶手帕,你要不將就著用我的衣袖擦淚?」

  「我沒哭。」

  「可是你要哭了。」

  「你胡說。」思薇咬著唇,瞪著眼睛看著賀憶城,她的眼睛已經泛著水光瑩瑩發亮,淚盛在眼睛裡就是不落下來。

  這姑娘未免也太倔了,可倔起來又怪好看的。

  賀憶城的眼睛在燈火下灼灼發亮,他突然惑人地一笑,探過身來靠近思薇,輕聲說:「你這樣看著我,我會心動。」

  果不其然,這次他得到了思薇的一巴掌,思薇口中說著「登徒子」。賀憶城捂著臉,思薇剛剛打的巴掌並不重,他卻誇張地喊著疼。

  在思薇再次舉手打他之前,賀憶城說道:「前些年即熙有一次遇刺險些沒命,她寫了遺書,說是她那五百箱夜明珠要送給你,匿名送。」

  「她說她有個不省心的妹妹,很怕黑。」

  思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賀憶城,雙眼慢慢紅得不成樣子,像是深春的薔薇花蕊,紅得要落了。淚順著她的臉流下來,默默地在賀憶城紅色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斑點。

  她的眼淚像開了閘似的順著眼眶簌簌落下,賀憶城就耐心地一次一次幫她擦掉。

  他嘆息著說:「我安慰你還被你打,我可太冤枉了。」

  思薇瞪默默推開他的手自己擦眼淚,擦得兩頰一片通紅。

  賀憶城就笑起來,他說道:「哭累了就去睡吧,好好睡一覺就不難過了。我等你睡著了再走,你也不用害怕了,好吧?」

  思薇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面前這個笑意盈盈的男人,他笑起來確實好看又惑人,體貼的小心思很周到,撩人的言語也動人。

  這便是他在風月場上的手段了吧,怪不得是紅衣賀郎,得到那麼多女子傾心相許。

  思薇沒有再趕賀憶城走,她沒有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躺床上蓋好被子,紗帳外賀憶城就像上次一樣靠著她床邊。

  「你離開星卿宮之後,不要再做壞事。」思薇的聲音有點含糊。

  「好。」賀憶城乾脆地應下,他狡黠地補充道:「大小姐你救了我的命,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思薇哼了一聲,就翻過身去不再說話,消無聲息地睡著了。

  柏清和雎安最晚離開上章殿,他們結伴而行沿著松林間灑滿月光的石板路回屋舍,樹木的影子斑斕地落在身上,柏清望向身側步履沉穩的雎安。

  雎安剛剛失明時,他還總要扶著雎安送他回析木堂,雎安還會磕磕絆絆走走停停。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雎安就已經不需要他的幫助了。

  現在雎安只是行動比之前慢了一些,更添了沉穩的氣度,經常會讓人忘了他看不見。他能把星卿宮的所有路線記得清清楚楚,多少步過門,多少步轉彎,想想真是匪夷所思。

  但大家似乎很習慣了,做到這些事的人是雎安,那就沒什麼好奇怪的。

  就像雎安能撐著南方大陣,又渡了百餘名弟子心魔,換別人他們肯定要驚詫不已,但是雎安來做就很容易接受,他總是這樣理智又強大。

  雎安從不逞強,也從不示弱,可是他居然會跟師母說——會有點兒吵。

  像他這樣待人接物界限分明的人,跟師母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親近了?

  「師兄,怎麼了?」雎安問道。

  「不是……我就是,方才還在擔心你會維護予霄,把他留在宮裡。」柏清拿另一件他擔心的事來搪塞。

  雎安沉默了一瞬,松影錯落地印在他的眼睛和臉上,他無奈地說:「師兄,你為何總覺得我會偏私護短?」

  柏清輕笑起來,不假思索地回應道:「難道不是?即熙十三歲偷了你的不周劍,凶性大發後被你制服。她雖沒有傷人但是師父也雷霆震怒,要讓她受刑離宮。我還記得你在紫薇室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師父收回成命,後來又替即熙受了一半鞭刑。」

  他還記得那時候下了雪,雎安就跪在一片潔白雪地裡,黑衣黑髮如同一節深紫檀木,背挺得很直。雎安從不生病,師父終於答應他之後,雎安鬆了一口氣就開始發燒。

  即熙被從禁閉中放出來後,知道雎安受的這些罪就老實了很久。

  但柏清還是覺得即熙受的懲罰太輕,雖說雎安把即熙帶入星卿宮負有責任,但他未免也太過心軟太過護短了。這印象太深刻,以至於這麼多年柏清未曾忘記。

  「我那時候就覺得,你這樣會把她慣壞的。」柏清有些不認同地批評道。

  柏清心想,她這些年在懸命樓以詛咒買賣人命,又咒死師父,這殘忍嬌縱一半是血統裡的,一半就是雎安寵的。

  雎安偏過頭,笑意明朗:「那要這麼說我護短,我確實護了,不過即熙並沒有被慣壞。師兄,你對即熙有成見,她只是好奇心重並且熱愛自由罷了。」

  柏清搖搖頭,一臉不敢苟同又有些憤怒,說道:「你不知道……算了,你就是太偏愛她。」

  雎安沉默思考了一下,坦然道:「確實如此。」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柏清和雎安提起明天要去看望戚風早,他今天受傷應該不輕。

  戚風早能抵抗不周劍那麼久,這樣的能力和天賦,若能活得長久假以時日必有大成,說不定還能得道飛升。

  只可惜按柏清算的卦,他活不過十八歲,而如今他已經十五歲了。

  「有時候我會不太敢面對小戚。」柏清嘆息一聲,他看著石板上反射的銀白月光,問道:「雎安,你當年知道天機星君大多早亡時,是什麼心情?」

  「有點驚訝。」

  「只是驚訝?」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雎安微微一笑,他總是收斂氣場謙和有禮,難得顯露作為天才,出類拔萃的自信。

  「當時我覺得未來的路會很艱險,但我可以走得比他們都遠,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柏清很少聽見雎安說這樣的話,有些驚訝。這些話別人說來未免張狂,但雎安說來,卻是清醒。

  因為他確實做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0:40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六章 前奏

  第二天平旦,柏清就去外宮客三舍探望戚風早。戚風早因為受傷免了早課,但仍然已經起床靠在床背上看書。

  柏清敲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戚風早放下手裡的書,抬眼看過來。

  男孩在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年一個樣。柏清兩年沒見戚風早,覺得他又長高了很多,眉眼越發俊秀。只是脾氣還是一樣,內向冷淡,明明小時候那麼黏人的。

  戚風早的眼仁很黑,因而顯得深邃如夜空,當初柏清把他撿回來,也就是因為被這雙眼睛打動了。

  「天梁星君大人早。」戚風早在床上行拱手禮,柏清便坐在他床邊,皺皺眉道:「只有你我二人在,何必叫得如此生分。」

  戚風早放下手,微微笑了一下。

  「星君總也不會變老,我不知道該叫你柏清叔叔,還是柏清哥哥。」

  若是賀憶城在此定要大為驚嘆,原來戚風早還是會笑的,而且還會說俏皮話。

  柏清正色道:「我和你父親平輩,你當然要喊我叔叔。」

  「等我長得比你老了,也喊叔叔嗎?」

  柏清張張嘴,話卻卡在嗓子裡出不來了。他沒法說出口——你永遠也不會比我長得老,你還沒有成年就會死去。

  這未免太殘酷了。

  於是柏清轉移了話題,他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只是受了一點衝擊,不要緊。」戚風早回答道。

  柏清告訴了他予霄受到的懲罰,不過隱去了雎安給予霄祝符的事情。他問戚風早予霄偷他的符咒是什麼樣的,戚風早便從枕頭下拿出幾張符咒,挑出其中一張。

  「是這張,破火格封印的,前幾天符咒課他問過我這張符咒,沒想到是用來偷劍的。」

  柏清接過那張符咒,暗自驚嘆設計得精妙,縱使使用者靈力普通也可產生極大威力。他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符咒,還是批閱即熙的大考答案。

  「還有一件事……柏清叔叔。」戚風早的神情有些猶豫,他看了一眼對面整齊的床鋪,再望向柏清,說道:「我的舍友,巨門星君的客人何羿公子,有點奇怪。」

  柏清的心思從符咒上收回來,疑惑道:「何羿?之前傷了予霄的那位公子?」

  「嗯,初見他時我發覺時常有鬼魅邪祟跟隨糾纏他,但他好像習以為常。他替雲聲門的人傷予霄,其實手下留情,前幾日予霄上門感謝他,他們私下裡說了很久的話。昨天予霄偷盜不周劍,而一入夜何羿就消失不見了,一晚上不曾回來。」戚風早微微皺眉,嚴肅道:「巧合太多,我總覺得有問題。」

  柏清聽著神情也嚴肅起來,他說道:「這事兒我得去問問思薇。」

  客三舍的屋頂上,賀憶城聽完了兩個人的對話,放下手中的瓦片。他嘆息著抬頭看著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搖搖頭笑起來。

  看來這星卿宮,是待不下去嘍。

  柏清去問思薇關於何羿的事情,這可把思薇嚇得不輕,她發覺何羿的真實身份並未暴露之後就趕緊把柏清搪塞過去。柏清將信將疑,又去找賀憶城問話,賀憶城舌燦蓮花把話題扯出去十萬八千里,柏清又什麼都沒能問出來。

  正好兩個月的期限到了,賀憶城前來辭行,思薇巴不得他趕緊走,但想了想依然要求他每半個月來找她一次,匯報他的行蹤。

  賀憶城一律笑著應下,說自己不走遠,就在太昭山腳下的奉先城裡待著,隨叫隨到。

  思薇有些擔心:「你下山怎麼生活,想好了嗎?」

  「嗨,我已經借了一筆錢,雖說三分利,但先花著是沒問題。」賀憶城眯著眼睛笑得春風得意。

  「……」

  思薇看著賀憶城,生出一種爛泥扶不上牆的憤慨。偏偏賀憶城沒有一點兒自覺,恍然大悟似地湊過來:「你剛剛是不是要給我錢來著?哎呀我說錯話了!我一窮二白,還借了這麼高的利錢,大小姐你接濟接濟我唄!」

  「滾!」

  「哎呦!不給就不給,幹嘛還打人啊!」

  賀憶城就這麼悄無聲息地來,風風火火地走了。介於沒有直接證據表明他和予霄的事情有關,柏清和戚風早也沒有攔他,就讓他離宮下山了。

  賀憶城走的時候即熙遙遙地眺望了一下山下的奉先城,暈得馬上收回了目光,心說登高望遠這項活動應該注定和她無緣。

  但願賀憶城在外面好好掙錢,好好攢她的利錢。這種坐享收成的感覺,一時讓即熙覺得很愉快。

  自從雎安引渡心魔之後,即熙去析木堂比以前更加勤快。很多時候雎安只是低眉斂目悄無聲息地打坐,一身黑衣靜默如夜,脊背挺拔如竹,他需要和身體裡的心魔周旋,將它們一點點度化。

  這其實是個挺凶險的過程,不過雎安從未在此出錯過,即熙經常觀察他,幾乎從來沒見過他皺眉頭。

  之前即熙雖說是主動要求要補課,但上課也是昏昏欲睡,八句能聽進去一句就不錯了。一結束就開心地跑去打野雞摘果子,畫符咒練武藝,片刻都不願意多待。

  但現在她沒事也待在析木堂裡,就安安靜靜地翻她最討厭的星象和卜卦的書,時不時看看雎安。

  雎安問她:「師母您為什麼總是待在我這邊呢?」

  即熙就從書本裡抬起一張厭學的臉,咬牙切齒道:「我說為了學習,你信嗎?」

  雎安稍一沉默,略略低頭忍不住輕聲笑起來。

  「你不必如此擔心,我沒有那麼容易被心魔反噬。再說若我真的被心魔反噬而失格,你待在這裡也做不了什麼。」

  即熙啪地一扔筆,氣道:「呸呸呸,什麼失格,馬上就要過年了說什麼呢!有我在這裡,就不會讓你失格的。」

  「可是……」

  「我是你師母,師母的話你都不聽了嗎?」即熙抱住胳膊拿起架子來。

  雎安笑起來,眉眼彎彎,眼睫微顫。他點點頭道:「好,聽您的。」

  「你就好好度化心魔,我就好好看著你,這課你有空教就沒空我就自己學,你的身體最重要。你聽話,過年師母給你包一個大紅包!」

  即熙深感拿架子做長輩會上癮,這樣跟雎安說話可太爽了。

  「好。」

  雎安含笑答道。

  過年的時候即熙還真給雎安包了一個大紅包,以她一向摳門的個性來說,算是花大錢了。她把紅包給雎安的時候還特地囑咐,說別讓其他星君和弟子們知道,她可不想再給別人了。

  雎安就笑而不語,點點頭。

  「你拿了我的紅包,這一年就要好好的別受傷。」

  即熙的語氣,彷佛她這個大紅包是向命運買雎安一整年的平安喜樂似的。

  「好,我盡力。」雎安於是向她彎腰行禮,代替命運答應了她。

  過了春節,弟子們就換上了春季宮服,淺青色的衣衫配上墨蘭繡紋,遠遠看上去就像一片嫩生生的綠芽,走到哪裡春意也跟著飄到哪裡。

  相比於綠芽般的弟子們,星君們就像是綠竹了,即便是一樣顏色的衣衫,憑著氣質和儀態,星君們從人群中走過時還是能一眼被挑出來。

  大考的日子就快到來,即熙待在析木堂的時間就更長,經常能和來找雎安議事的柏清打個照面。柏清一開始還是驚訝,後來見她總是躺在冰糖身上愁眉苦臉地看書,也就慢慢習慣了。

  柏清私下裡也會覺得雎安似乎與師母太過親近,但是由於雎安過於優良的風評,大家都沒有懷疑過什麼。

  柏清也覺得,或許是他多心了。

  這天下了春雪,雪還沒有積起來,地上只是有些潮濕,顯得青草青苔越發翠綠。即熙穿著一身淺綠衣衫,踏雪來到析木堂的時候雎安還在打坐靜思,她不想打擾雎安又實在不想看書。想了想就不客氣地拿起雎安掛在牆上的木劍,轉身躍入庭中開始練劍。

  她從小就喜歡混跡街頭,在星卿宮學了幾年正統劍術,回到懸命樓之後又和三教九流的人切磋學習,以至於現在的劍術不倫不類有些怪異。

  一招一式說不上好看,但不過用來傷人仍然威力巨大,對付星卿宮裡這些手上沒沾過血的孩子們綽綽有餘。這段時間她有意收著點力氣,在武科上的排名只是到前五就足夠。

  即熙看著那木劍的劍刃劃過雪花留下深色的水印,呼吸之間都是清新冷冽的潮濕空氣,只覺得心情大好,不自覺唱起熟知的小曲兒來。她氣息飽滿綿長,即便是在舞劍也不會氣虛。

  雎安走到廊上時,就聽見了以清脆嗓音唱出來的瀟灑歌謠,尾音飛揚,每個字都戴著似醉似醒的自由肆意。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飢時餐,醉時歌,睏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閒快活!」

  雎安便在廊上盤腿坐下,她的歌聲,旋身時衣袖裹挾的風聲,落地時足間的輕響,劍尖顫抖的錚鳴,還有最最安靜的雪落聲鋪底,形成鮮活又壯闊的組樂。

  她的聲音裡能聽到明月青山,風雨溪流,能聽見一望無際的自由。

  他的目光無所著落,但唇角卻慢慢揚起。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

  「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伴著歌聲停止,即熙收劍入鞘,掌聲順暢地接著響起。她嚇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見廊間屋簷下落雪紛紛,雎安和冰糖並排坐著,阿海站在雎安肩膀上,三雙眼睛直溜溜地看著她。

  冰糖興奮地叫了幾聲,誇她劍舞得好歌也唱得好,阿海難得沒有露出嫌棄的眼神,表示她剛剛的表現尚能入眼。

  雎安放下鼓掌的手,放於膝頭,他眼睫上沾了一點細小的雪花,微笑著說道:「師母剛剛唱的歌,很好聽。」

  吹來一陣風,雎安玉冠上的銀白色髮帶就隨風飛舞起來,伴著飄揚的黑色髮絲,像是畫卷裡的神仙。

  即熙看得入迷,說出的話就沒過腦子。

  「嗨,都是青樓的姐妹們教得好。」

  那神仙就皺了皺眉,笑意變得不可捉摸。

  「青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0:53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七章 封星

  天爺啊,她剛剛說了什麼?

  即熙心說不好,面上卻還是鎮定自若,清了清嗓子說道:「不是,就是我一個朋友愛逛青樓,青樓的姑娘們教給他,他再教我的。」

  雎安低眸,笑而不語。

  即熙從來口若懸河,扯起謊來一套一套的。可也不知怎麼,只要一遇見雎安她就會大失水准,謊話說幾句就心虛得不行,往往雎安還沒說什麼,她就已經坦白從寬了。

  這次也不例外,即熙心虛地扒拉開冰糖坐到雎安身邊,咬牙道:「好吧……行,逛青樓的是我行了吧。怎麼,你師母我就不能有點小癖好了?」

  「自然是可以。」

  「這聖人都說了,食色性也。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既是天性又是樂事,有什麼好避諱的。你們男人喜歡美色,那我們女人也喜歡美色啊,你們喜新厭舊尋花問柳,我們也一樣啊!青樓你們逛得,我們就逛不得?」即熙理直氣壯地辯解道。

  雎安的臉轉向即熙的方向,他問道:「師母喜歡美色?」

  那怎麼能說喜歡,那必須得以熱愛來形容,她這俗人就指著美色美酒美食活著呢。

  「比較喜歡。」即熙還是克制了一下對程度的形容。

  雎安於是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伸出手去,覆蓋著薄薄劍繭的手掌摸摸她的頭,說道:「開始上課吧。」

  說罷他站起來,即熙跟在他身後,有些不安地和冰糖對視一眼,冰糖小聲嗷嗚了一下,他們達成了一致。

  ——雎安心情好像不太好。

  而且她剛剛練完劍的時候,他分明是很高興的。

  很久很久以後,即熙回憶起來這一天,她問雎安當時為什麼突然不開心了,是不是不喜歡她逛青樓。

  雎安就偏過頭,突然靠近她,鼻尖挨著鼻尖這樣親近的距離裡,他說道:「因為我嫉妒。」

  貪狼星君是桃花主,命中注定桃花運旺盛情債累累,他早就明白這一點。他原以為早就說服了自己,有時候卻冷不丁地被這種尖銳的嫉妒所刺傷。

  他到底還是凡人。

  不過那是後話,此時的即熙並不明白雎安的心思,只是以為他覺得自己行為不端,太過放蕩,便有些委屈和後悔。

  說來她從不在意世人對她的看法,慶功宴上甚至能聽笑話似的聽眾人編排她,唯有雎安是例外。

  雎安便是對她稍微皺一皺眉頭,她都要心慌,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可即熙已經對這種反常習以為常,幾乎從來不會察覺。

  賀憶城每半個月一次來找思薇報告他近期行蹤的時候,每次都會偷偷和即熙碰面。

  他見即熙大考準備得差不多了,便問她:「星命不二授,唯有一任星君死去下一任星君才會出現。你有沒有想過,若你真的進了封星禮,被封成貪狼星君,大家就會知道前任貪狼星君已經去世。」

  即熙嘴裡含著賀憶城從山下帶來的酥糖,含糊不清道:「那又怎樣?」

  「天機星君也會知道,你們之前感情這麼好,你就不怕他難過?」

  多年的交情看來,賀憶城覺得即熙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怕高二怕雎安受傷。這些年在懸命樓,他聽雎安的名字都聽到耳朵起繭了。

  即熙撐著腦袋想了想,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在星君們的眼裡,我失蹤七年,七年裡杳無音信從未聯繫,很多人都覺得我是出意外死在外面了。想來這次如果證實了這一點,大家也不會多驚訝,雎安應該也一樣吧。只要他不知道我是禾枷,那就沒事。」

  賀憶城手裡把玩著他的寶貝匕首,奇道:「他以為你死了都沒關係,但是他知道你是禾枷就不行?你怎麼想的?」

  「這差別太大了,前者生死是世間常理,後者是欺騙辜負。」即熙把那最後一口糖咽下去,望向遠處雎安的析木堂,神色復雜道:「當然我確實騙了雎安……但最好他永遠都不知道,以為我只是意外去世。」

  賀憶城手裡的匕首慢悠悠地敲擊著他們身下的圍牆,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青衫束髮的美人。此刻他很想問出那個七年裡他問過很多次的問題,即熙你到底把雎安當什麼?師友、愛人、兄長、爹?

  當然他每次問出這個問題,結果都是被即熙一頓暴打,即熙的回復也永遠如出一轍——爹你大爺!愛你大爺!

  他覺得,這大概是史上最暴躁的一位桃花主。

  大考在融融春日的二月舉辦,正是草長鶯飛,生機勃勃的時節,即熙做試題的時候總是想這他娘的這麼好的時節,不出去踏春郊游在這裡答題目,真是有病。

  雖然心裡罵了千萬句,但是想想馬上得封星君之後又能重獲自由,她就重振旗鼓努力答題。天象紀年靠著考前死記硬背,把那些星象年份,對應的時運算得七七八八。

  卜卦推命就難很多,主考官天巫星君出了三題,前兩題一題解夢一題解卦,即熙看著那兩頁宣紙的背景論述都覺得頭大,憑著雎安教她的那些知識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最後一題是問今年冀州大雨黃河恐有決堤之險,七日之內是否會決堤,決堤口在何處?只要能卜到結果,占星卜卦奇門任何解題方式都可。

  即熙一邊卜卦一邊想,這事兒柏清肯定已經算過,結果都該給了冀州那邊的知州和仙門。早知道她這段時間就該多去和柏清套套近乎,看看他在算什麼。

  她頭疼地看著自己算的不著四六的卦,努力拼湊出一個大概的結果。

  到了武科和符咒的考試,她就跟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雀躍不已,一不小心沒收住,兩門都是榜首。

  七年前的大考和七年後的大考,結果出奇地一致,可見七年間她沒什麼變化也沒什麼長進,該會的還是會,該不會的還是不會。

  放榜的時候,她開心地飛奔跑去析木堂雎安面前,也不管雎安正在和柏清奉涯議事,一掌把門拍開雀躍道:「雎安,我是第四十八名!我能上封星禮啦!」

  柏清和奉涯都嚇了一跳,他們紛紛站起來給即熙行禮。奉涯是武曲星君,雖然不管武科教學和出題,但也對即熙的厲害略有耳聞,奇道:「我聽說師母武科和符咒都是榜首,居然總榜才四十幾名?」

  即熙搖搖手,大大方方道:「我星象和推命要是不這麼差,怎麼會找雎安給我上課?今年試題又難,四十幾名已經很不容易了。」

  「三台星君說,今年的符咒大考弟子們的實力大有長進,有您常常指導他們的功勞。」柏清難得也跟著誇講了即熙。

  雎安微微彎腰行禮,滿眼笑意:「師母果然厲害,恭喜師母。」

  得了三個人的誇獎,即熙十分受用地點點頭,說道:「那你們繼續議事吧,我走了。」

  說罷乾脆俐落地轉身就走,嘴裡還哼著小曲兒,留下屋裡三人面面相覷。奉涯感嘆道:「師母真是率真的性子啊!感覺有點兒像即熙師姐。」

  柏清瞪了一眼奉涯,奉涯不明所以地撓撓頭,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他沒有參與對懸命樓的討伐,並不知道即熙就是禾枷。

  看不見柏清和奉涯的小動作,雎安只是輕輕一笑,說道:「確實很像。」

  像極了,或許就是本人。

  可如果真是本人,她已經有貪狼星命在身,為何還要這樣費心費力地進封星禮?

  令人困惑。

  封星禮的舉行是星卿宮三年一度的盛事,各仙家門派都會派人來觀禮,以瞻仰新任星君的風采。一般來說封星禮上會封五六位星君,但是其中甲等星君通常只會有一位或乾脆沒有,這也是導致如今星卿宮甲等星君的數量只佔所有星君六分之一的原因,甲等星君主天下運勢而普通星君為輔,星命書顯然在挑選甲等星君方面非常謹慎。

  所以即熙也不明白,謹慎的星命書怎麼就挑中她做貪狼星君了,總不是因為她真的養了一頭狼所以覺得應景罷?她是災星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星命書麼?當年十七歲的即熙得到了貪狼星命,就猶如天降三百兩黃金砸在頭上一樣,歡喜又迷惑。

  而如今二十四歲的即熙站在五十人的隊尾處,穿著一身淺綠繡墨蘭的絲質宮服,腆著臉在一群十六七的少年少女中間挺直腰板,沿著白石台階走進封星殿。這殿三年才開一次,但因為有星命書的靈氣維持,每次開門時殿內擺設都纖塵不染,色彩不褪。即熙心想,這倒是免去了許多打掃的麻煩,她懸命樓的寶庫一個月不掃就有蛛網了。

  封星殿兩邊已經坐了各個仙家的來使,比上次慶功宴來的人還要多許多,每一位都按要求白衣束髮,遠遠望去看起來像是一片大雪過後的原野,給溫暖春日無端添了幾分冷意。眾位星君坐在封星殿之上,雎安坐於正中,即熙想這次再有新人入宮,雎安就要成為他們的「師父」了。

  雖然她從以前就毫不懷疑他會成為一位很好的師父,卻莫名覺得這種變化令人悵然。

  殿中心有一尊石台,外形紋理就如一段百年老樹般,粗粗一看便會以為只是一段木頭,但若仔細看就會發現上面泛著的瑩瑩光亮——它其實是石化之木。這並非是人工雕琢而成,而是漫長至千百萬年之間自然的鬼斧神工。

  而石台上,便躺著一塊其貌不揚的拳頭大小的灰色石頭。

  即熙和眾位入選的弟子在眾人注目之下站定,一齊向殿中的星命書行禮。

  那其貌不揚的灰色石頭彷佛被什麼驅動似的,從台上升起化為卷軸的模樣,在空中徐徐展開,散發出圓潤璀璨的光芒,一如星芒。

  時辰已到,星命自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1:02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八章 真相

  前面不知哪位弟子身上顯露出金色的光芒,那光芒透過他胳膊上的衣服,照亮大殿——是他的星圖出現在了胳膊上。星命書上有金色字跡顯現,依稀是:「天喜星君,弗希。」而後跟著他的生辰八字。

  天同星君七羽便將這句話報出,弗希應聲,待他應完這字跡也漸漸隱去,又有下一位弟子的身上開始顯露金光。

  一位位星君顯現,即熙摸摸自己的右邊鎖骨,之前她的星圖印在此處,顯現的時候會有灼痛之感,冷不丁怪嚇人的。因她站在隊伍邊緣處離客席不遠,便能聽見客席傳來幾句小聲的交談,也不知道是哪家門派的人說——今年不會沒有甲等星君了罷?

  那人話音未落,即熙就感覺到鎖骨處傳來的熟悉灼燒感——行罷,星圖還是選在這裡出現,挺專一的。

  原本星命書一開始顯字就報出的七羽卻突然沉默了。即熙抬頭看去,只見七羽面色驚訝地看著星命書,再看看她,原本就圓的眼睛此刻又圓了幾分,反反復復像是要確定什麼似的。

  看不到星命書上字跡的雎安微微皺眉,堂上星君除了柏清和思薇神色復雜之外,都露出了同樣震驚的表情,賓客之間也有了小小的議論聲。聽見議論聲起七羽才反應過來,清清嗓子,有些猶豫地說道:「貪狼星君……寄汐。」

  ——「蘇寄汐?那位蘇家小姐?」

  ——「半年前剛剛嫁入星卿宮的……」

  ——「這麼說失蹤的前貪狼星君已經……」

  這是這年封星禮上,唯一一名甲等星君。

  即熙雙手平舉過眉,跪於地面掌心向上,伏身磕頭行禮,將額頭壓在掌心之上。

  「必守心以真,持身以誠,盡查人欲,不依陳俗,以彰星命。」

  四下裡又安靜了一陣,她在這個時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雎安的聲音,他不輕不重地說了一聲——「貪狼星君,寄汐?」或許是「即熙」,這兩個字太過相像,對她來說有點含糊。即熙抬起頭來,卻看見雎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封星殿的那一頭走過來,走向她。

  一身青衫如林間之風,攜著墨色浩瀚星圖而來,目光空遠神情寂然。從前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疏離感突然強烈起來,彷佛這個人觸不可及,望而生畏。

  此刻他知道「即熙」已經死去了。

  即熙突然有點慌,她想過雎安會有什麼反應。她想他很豁達,應該會有些傷心但也不至於太難過。大約惆悵幾天,就可以恢復如初。

  但是他這樣的表情沉鬱如大雨將至,即熙看著他走向她,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她也沒有說話的機會。

  雎安只是走向她,然後走過她身邊,青色衣角拂過她的手面未曾停留,神色也不曾改變。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留即熙在原地怔忡。

  柏清急匆匆地囑咐七羽繼續主持封星禮,跟賓客說道前貪狼星君是雎安照看長大的,雎安突聞噩耗以至於失態,請各位擔待,幾番行禮之後趕緊追出去找雎安了。

  柏清好不容易才在封星殿外追到雎安。雎安因為失明平日裡走路總是很慢的,今天卻走得格外快,若不是因為下台階的時候踉蹌了一下,柏清可能根本就沒辦法追上他。柏清拉過雎安的手臂,說道:「雎安!你要做什麼?」

  雎安回過頭,明明已經失明的眼睛卻彷佛能看見似的,印著綠蔭掩映,印著柏清不安的神情。

  「即熙去世雖然很意外……她畢竟已經失蹤七年了,也在情理之中。封星禮上眾仙家都在場,你就這麼一言不發地走未免太過失禮,你這是……」

  雎安並沒有等柏清把話說完。恍然無一物的眼睛裡醞釀著風暴,他乾脆地掙脫柏清的手,轉身繼續往前走。柏清也顧不上責備雎安了,他追著雎安慌張地問他要去哪裡,雎安只是沉默不語地走著,期間被東西絆到踉蹌幾步,柏清想去扶他也被他甩開。

  他的神情肅穆得可怕,彷佛他要去的這個地方,便是黃泉碧落,刀山火海也不會阻他一步。

  封星禮匆匆結束之後,即熙顧不得那些前來與她寒暄的賓客,一律敷衍了事然後提起裙子就飛奔離去,尋找柏清和雎安的身影。

  不知怎的,即熙總覺得非常不安。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紙人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上面,紙人內包裹的符咒被激發,瞬間發出紅光。即熙說道:「去找雎安!」

  那紙人便飛起來,一路穿過小道宮門,兜兜轉轉走到一處偏僻安靜的所在。即熙跟著紙人一路奔跑,她的心在看到紙人停下的地方時「咚」得沉入了湖底。

  這是冰窖。

  停放「禾枷」屍體的冰窖。

  柏清怎麼能把她就是禾枷的事情告訴雎安?雎安知道是自己親手殺了她,肯定非常傷心。而且他知道她欺騙了他這麼多年,該對她多麼失望啊!

  即熙一面怒不可遏,另一面又猶豫,不太想闖進去面對自己的「屍體」。

  雖說她向來覺得生前和死後的情形沒什麼兩樣,來處歸處皆是虛無,既然經歷過生前之虛無何必害怕死後之虛無,所以對死亡並無畏懼。但是要親眼看見自己「死去」的樣子,還是怪膈應的。

  這猶豫只持續了一瞬,即熙就催動那紙人,從門的夾縫中進去查看情況。

  她凝神接受紙人所見的畫面,短暫的黑暗過後幽暗的燈火慢慢浮現。柏清和雎安站在冰窖裡,冰窖當中擺放的梨木棺材被雎安破開,她的屍體安安靜靜地躺在黑色棺木之中,而雎安俯下身去,手指正觸碰到她灰暗冰冷的臉龐。

  柏清罕見地手足無措地站在雎安面前,說道:「我們怕你難過……我們也是即熙死的那天才知道她是禾枷……」

  聽到「死」這個字,雎安的眼睛顫了顫,連帶著觸碰即熙的手指也開始顫抖,他慢慢地描摹那張熟悉的臉龐,一遍一遍彷佛不能死心承認這個人就是即熙。直到他摸到屍體頸間的紅繩,他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勾著紅線扯出上面掛著的金鎖,撫摸上面的紋路和刻字。

  ——吾女即熙,平安康樂。

  這次他只摸了一遍,手就停住不動了。

  雎安就這樣半蹲著,彎著腰觸碰屍體上的金鎖,彷佛時間停止一般靜止不動,不言不語。好像那金鎖上有什麼惡咒,瞬間吸走了他的魂魄似的。

  寒冷的冰窖裡,牆壁上的燈幽暗地亮著 雎安的神情在這樣的燈光下看不分明。柏清受不了這死一般的寂靜,蹲下來扶著雎安的肩膀,小聲說道:「你說句話啊,雎安?雎安!」

  雎安顫了顫,慢慢轉過臉來對著柏清。

  他彷佛從太過真實的夢境裡被驚醒,一向清透溫潤的眼睛裡布滿血絲,彌漫起水霧然後凝結成水滴,一滴一滴悄無聲息接連落下,落在烏黑的棺木上砸得支離破碎。

  通過紙人看見這一幕的即熙愣住了,雎安居然這樣淚流滿面。

  她還記得多年前有一次,她在一個海嘯席捲後的小村上,屍橫遍野的海灘邊把雎安喚醒。他的眼眶原本已經紅了,但恢復記憶的瞬間目光就再度堅定,馬上就轉過身體繼續在屍體堆中尋找倖存者。

  那時候他也沒有哭,自從雎安十八歲第一次試煉之後,她已經太多年沒有見過雎安的眼淚了。

  「躺在這裡的這個人,是即熙。」雎安低聲說道。

  柏清小聲回答:「是她。」

  「是禾枷。」

  「……是她。」

  雎安低下眼眸,忽然笑起來,像是遭遇了這世上最可笑最荒誕的事情,他慢慢地說道:「我殺了禾枷,我殺了她。」

  「我們都很驚訝,誰也沒有想到她還有這個身份,她欺騙我們太久,隱藏得太好了……雎安?雎安!」

  柏清說了很多話,但雎安好像根本聽不進去,周身的靈力混亂不安地躁動著,隱隱有失格前兆的跡象。他不禁著急地扶著雎安的肩膀,提高聲音說道:「雎安!冷靜下來!」

  「上次的心魔還沒有渡盡,這樣下去你會失格的!你要冷靜啊!」

  這種場景似曾相識,雎安第一次試煉險些失格時,師父也說過類似的話。

  雎安愣了愣,然後他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捂住臉龐,周身動蕩的靈氣開始收斂。疲憊的聲音就從那細瘦指縫間傳出來。

  「你出去罷。」雎安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讓我靜靜,師兄。」

  柏清看著雎安,嘴張了又張卻還是沉默,最後只好慢慢站起來,轉身離開冰窖。他走出冰窖的那一刻,門就被雎安從裡面封上了。

  就像此前的每次一樣,雎安在所有痛苦的秘密中,將別人拒之門外。

  隨著門再次關上,一個紙人也被「請」了出來,掉落在地。柏清驚詫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紙人,再看著站在冰窖門外的即熙,生氣道:「師母,你偷聽我們說話?」

  「這事重要嗎?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即熙反而比柏清更生氣,她大聲說道:「該聽的不該聽的我都聽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現在去處理宮裡的事情,我在這裡守著雎安。」

  柏清猶豫片刻,向即熙行禮道:「今日之事萬望保密,一會兒我會讓思薇來替您,我先去處理封星禮的事。」

  說罷他便急匆匆地離去,即熙走到冰窖門口,然後轉過身靠著門坐下來。這裡能夠及時察覺到雎安的靈力波動,若他真要失格,她就能第一時間衝進去。

  即熙很清楚,現在她同樣是被雎安拒之門外的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地闖進雎安的房間出現在他面前。

  她只能在這裡等著他。

  即熙想雎安這麼傷心是因為受了欺騙,還是因為她「死」了呢?雎安會相信是她咒死了師父麼?她可是被問命箭準確無誤地誅殺了。

  雖然他之前說過,就算這世人都容她不得,他亦會容她。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是臭名昭著的禾枷,更不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上當受騙。

  即熙靠在門上,絞緊了手指。

  越是親近的關係中,欺騙就越是傷人,她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年那坦白的話語在她心裡過了千遍,終究是難以啟齒,以至於不告而別。

  這世上她最不想面對雎安的失望,最不願辜負雎安。

  可她還是辜負了。

  即熙長長地嘆息一聲,心裡五味陳雜,難以言述。

  不過……雎安信她是凶手也好,她是災星,是邪魔外道,她咒死了星卿宮主。雎安殺她是為民除害而她是咎由自取,他應該就不會太難過,畢竟他只是受了一個惡徒的蒙騙。

  雖然她欺騙了他,可是畢竟她已經付出代價不得好死。他這樣好的脾氣,日子長了總能原諒她,然後釋懷罷。

  畢竟他們曾經那麼親厚,雖然有欺騙但絕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真心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1:17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二十九章 孤獨

  一片黑暗裡雎安坐在那樽棺木旁邊,他拉著那已經冰冷僵硬的姑娘的手,捏著她的脈搏。

  彷佛他這樣捏著她的脈搏,終有一刻那毫無動靜的皮膚就會傳來微弱的跳動,寂寂無聲的姑娘會醒過來笑著握住他的手,說道——上當了吧,我逗你玩的。

  那才是這個姑娘該有的樣子,是天地之間萬物之中,一望無際的自由,熾烈燃燒的熱情,是永不止息的風。

  在雎安的身體裡,那長久被他壓制的還未渡盡的心魔開始騷動起來,他們如往常一般人聲鼎沸,並且聲音越來越響,如同千萬人包圍著他,爭先恐後地貼著他的耳朵絮語。

  ——這就是你的報償,你這般寬容隱忍,兢兢業業,命運卻如此戲弄於你!

  ——善良有何用?正義有何用?

  ——你一定很憤怒罷,你一定很恨罷,索性要這世界陪葬罷!

  ——殺了他們!毀了那些仙門!毀了星卿宮!

  雎安聽著這包裹著他的淒厲怨恨的萬千惡語,這從他第一次引渡心魔以來就縈繞不去,糾纏著他無數個日夜,在他平靜安寧的表象下沸騰的喧囂惡意。

  多年以來它們不眠不休地盯著他,慫恿他,把這世上最深沉的歹毒潑向他,一遍一遍地試圖將他拉入深淵。

  而他總是要抓住那些拉扯他的手,慢慢地一步步地把它們從深淵裡拉出來。他不可以動搖,不可以畏懼,不可以退縮,十年如一日。

  但是此刻他慢慢地在那些嘈雜人聲中說道:「你們說完了嗎?」

  「說完了就閉嘴。」

  雎安額上南斗星圖光芒大盛,那些聲音驚叫著暫時消退,雎安隨之吐出一口血來。他只是擦去嘴角的鮮血,然後轉過身去坐在了潮濕冰涼的地面上。

  雎安背靠著冰冷的棺木,他的眉間眼睫上都起了一層細小的霜,彷佛從一場落雪中走出來似的。

  「你種的山楂樹結了七年的果子,存不住就讓師傅釀了酒,給你喝三四個月,還是夠的。」

  雎安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多年以前面對即熙那樣,隨和又耐心。

  「冰糖的身量沒怎麼變,不過沉了些,他和你一樣喜歡打架。不過我知道你疼它,也沒怎麼罰過它。」

  「冰糖很想你,其實思薇也很想你,只是她不肯說罷了。」

  「你失蹤這麼多年不願意回來,我想了很久是什麼原因。我想著或許是你厭煩了星卿宮的規矩,也厭煩了受我管束,我還想著其實等你十八歲之後我就不會再管束你,如果早點兒告訴你就好了。」

  「但我沒想過你是禾枷,原來這就是你七年杳無音信的原因所在。你是怕我怪罪你?所以如今索性躺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肯說了?」雎安敲敲身側的棺木,就像從前敲敲她的腦袋一樣:「我早知道你經常騙我,我能發現七成,有三成沒有發現也很正常。我什麼時候真的怪過你?每次你闖了禍回來求我幫忙,其實我早已準備好要幫你收場。」

  「你曾說過,若有天我不再為天機星君,風塵僕僕無人問津,或墜入泥潭淪為眾矢之的,你也絕不會看輕我懷疑我一分。而對於你,我也是一樣的。無論你身份如何名聲如何,在他人口中如何,我想聽你怎麼說。」

  柏清說他偏私。柏清說錯了,也沒錯,他自認大多數時候是個無私的人,但是即熙是他的私心。

  他毫無理由地,堅定不移地,始終如一地偏愛她。

  雎安的絮語停了停。他慢慢站起身,轉身摸索著把那個姑娘從棺材裡扶起來,然後抱住她的肩膀,收緊手臂。

  她的身體很冷,世界還是一片寂靜無聲的黑暗。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這個噩夢怎麼還不醒。」

  冷冰冰地躺在他懷裡的姑娘,曾在每次試煉的結尾向他奔來,在他迷失茫然的時刻喊著他的名字,將他喚醒接他回家。她也曾因為一個賭局而騙他說愛他,卻不知他因此而動心。

  而現在雎安在等著她的脈搏重新跳動,等著這場噩夢醒來。

  不知道為什麼,凡是關於她的事情他就總是在等待。

  某天梨花紛飛下,他動心之後等待她長大;某天明月皎皎,她失蹤之後等她歸來。此前漫長的七年裡,命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他不可深究,他卻一意孤行地等候機緣。

  其實他們之間沒有承諾,沒有約定,沒有超出師友以上的關係,關聯就像一根纖細棉線。他攥著這頭,卻不知那頭還有沒有人牽著,這線有沒有斷於半途。

  可最後一次試煉時,他沒有再遇見人間疾苦,他遇見了自己的疾苦。

  那三個月裡他失去記憶身患重病,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每天從疼痛中醒來疼累了再睡著。他飢餓、疲憊、痛苦,不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將要去往哪裡。更不知道在這種煎熬中活下去的意義何在。

  他無數次,無數次地想到放棄,想到死亡。

  某一天他睜開眼睛,汗水漬進眼睛的疼痛中,眼前的天空藍得像畫,雲朵白得像梨花瓣。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什麼,似乎有一個笑起調皮又精靈的姑娘,她總會雀躍地叫著他的名字,不遠萬里前來接他回家。

  遺忘了所有的他,毫無理由地這麼確信著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見到她。這就是活下去的意義。

  試煉結束的那一天柏清和思薇來把他喚醒,開心地告訴他最後一次試煉結束,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會受苦。

  他並沒有覺得很開心。

  命運在最後一次歷練中叩問他的內心,若你一無所有,躺在病床上,對你周圍的人沒有任何價值。你並非天機星君,你並非雎安。

  你是螻蟻,是塵土,你百無一用。

  那你是否還想活,你為何而活?

  他還想活,活著去見一個喊著他的名字,來接他回家的姑娘。一個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有用無用,都會堅定不移地擁抱他的姑娘。

  清醒的那一刻,他明白等待雖然是他決定開始的,卻無法由他結束,只能由她來斷絕。

  如果她此生都不再出現,那麼他就只能攥著棉線的這頭,煢煢獨立一生等候。

  現在這等候終於以她的死迎來終結,他可以不用再等了。

  她不會再回來了。

  「是我射出的箭,你最後一眼看到我,該有多難過。」他低聲對懷裡那個姑娘說道。

  「對不起。」

  寒冷從他的心底慢慢地蔓延開,就像是經年累月荒置的庭院中,瘋狂生長的雜草藤蔓,一層層沿著他的四肢百骸纏繞而來。

  他本能地想要克制這種寒冷。

  就像這許多年來他所做的那樣,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斷絕所有微弱的失控的可能。

  可是他覺得很累了。

  放任這種寒冷蔓延之後,他驀然發現這種寒冷早已在他的身體裡生長多年,根深蒂固。

  從前是孤獨,如今是絕望。

  即熙打發走了要來替她的思薇,終於在黃昏時分等到了雎安,他披著落日餘暉從冰窖裡走出,帶著一身冷冽冰霜。即熙立刻站起來,沒忍住打了個噴嚏,便看見雎安轉過頭,身形略微一頓之後向她行禮。

  「師母。」他的語氣平靜如常。

  尋常到即熙懷疑自己通過紙人看見的那個流淚的雎安,只是幻覺。

  即熙有些手足無措,磕磕絆絆道:「雎安,我都聽說了……你怎麼樣啊?」

  雎安起身,淡然說道:「多謝師母關心,我在您封星之時離開封星殿,並非對您當選有異議,請您見諒。」

  「這個我知道。」

  「還有,我這段時間對您有些誤會。」雎安很淺地笑了一下,說著:「若言談舉止有逾矩還請包涵,以後不會了。」

  即熙對他所說的「誤會」、「逾矩」完全摸不著頭腦,就先支支吾吾地答應下來。她剛說完沒關係,雎安便再次行禮轉身離開,動作從容流暢。

  他看起來太冷靜太正常了。

  即熙迷惑地看著雎安的背影,心想是她杞人憂天了麼?或許雎安根本沒她想的那麼難過。

  畢竟七年過去了,再深的感情,也是會淡的罷。

  在那個黃昏中從冰窖裡走出的雎安,似乎把悲傷全留在了冰窖裡。他言談舉止如常,繼續出席了封星禮之後的各種會面和宴席,向前來的仙門百家為封星那天的失態道歉,優雅得體,令人信服。

  柏清不禁為此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還怕這位師弟會像第一次試煉時那樣,掙扎半個多月才恢復。看來是他想得太嚴重了。

  畢竟這麼多年過去,雎安也強大了許多。

  星卿宮平日裡很少接待賓客,三年一次的封星禮因而顯得珍貴萬分。諸位門派的使者很快略過了封星禮上這個小插曲,開始拜見各位新任星君,完成各種禮節事宜,同時為了新弟子入宮的事暗中較勁。這一向是最令星卿宮主焦頭爛額的時刻,不能戳破又不能放任,必須在各家之間掌握好平衡。

  雎安非常忙碌,即熙雖然把能推的事情推了大半,但仍有些逃不過的清談或宴席。她只能在各種間隙裡觀察雎安,他看起來似乎瘦了些,笑容更少了一點,除此之外處理各項事情游刃有餘,看起來一切正常。

  不知為何,他越正常,她卻越害怕。

  就像是一根被拉得過於緊的弦,她總害怕他有一天會猝然斷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1:34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章 葬禮

  眼看著封星禮結束,新入門弟子的名單也確定下來,諸位門派之間的明爭暗鬥終於消停了。

  雎安雖然是新任星卿宮主,但這次很鎮得住場子,仙門百家再怎麼努力也只塞了不足三成的新弟子進來。其餘的新弟子均出身平民,都是各位星君這三年間在各地游歷時挑出來的。

  按理說年滿十八歲退籍離宮的弟子們就該拜別諸位星君,下山去尋自己的前程了。然而有即熙這個老當益壯的罕見例子在前,今年有不少年滿十八的弟子不願離開,希望能像蘇寄汐這樣二十四歲也能受封。

  即熙心說像我這樣作為星君起死回生的千百年來能有幾個?你們年年把歲月空耗在這裡,倒不如轉而去修道,說不定日後還能飛升。

  但柏清在殿上勸導那些想留下的弟子們時,即熙只是坐在桌邊撐著腦袋,笑道:「我是你們師母,當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們就不一樣了,難道還指望星卿宮養你們一輩子嗎?我這是第一次參加大考就能進封星禮,你們考過多少次了?再考下去有何意義?知難而退不失為智者。」

  她這番找打的話果然惹來無數怨憤的目光,要不是礙著她的輩分,柏清估計要讓她閉嘴。

  即熙看著那一雙雙青澀驕傲的眼睛,無所謂地說:「天賦有別,這沒什麼好避諱的。不過換個思路想,再好的腦子死了也是不轉的,人這一輩子臨了了都一樣。有道是智者多傷神,愚者多悅心,活得開心做愚者也很不錯。」

  誠然她這番話是真心的,然而「愚者」們並不覺得安慰。柏清未免她進一步激怒弟子們,還是客客氣氣地把她請出去了。

  即熙出門的時候和思薇打了個照面,思薇大約是聽見了即熙剛剛的高談闊論,她敷衍地向即熙行了禮,然後神色復雜看著即熙,說道:「師母,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話?」

  即熙覺得莫名其妙,答道:「什麼為什麼?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你可知真心話也是會傷人的?」思薇面色不悅。

  即熙看著思薇這樣的神情,覺得十分熟悉,這丫頭小時候也常常這麼看著她。於是即熙問道:「我傷你了麼?」

  思薇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道:「我有個認識的人,也喜歡像你這樣說話,可能是無心的,但是聽來就像是在嘲諷。好像天賦有差別就該認命,好像努力不值一提。」

  「我覺得她……不,就我個人而言,我只是覺得不要太過偏執。」即熙清清嗓子,為自己辯解道。

  思薇靜默不語,然後低下頭。她白皙透紅的面頰像是易碎的白瓷般,眼睛亮亮的,低聲說:「反正現在……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即熙看著思薇這樣,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她還在星卿宮的時候這丫頭跟她針鋒相對,多看一眼她都嫌糟心,吵起架來說她沒教養,說她噁心,說希望她去死。平日裡一端莊驕傲大小姐,可能這輩子說過最惡毒的話都是對她來的,思薇討厭她到這個地步,如今居然看起來有點悵然若失?

  這是個什麼道理?她真看不明白。

  這年頭她看不明白的事情真是越來越多,她上次去析木堂找雎安,居然還撞見阿海沖雎安不客氣地鳴叫然後氣鼓鼓地飛走了。

  她一向覺得雎安專治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比如阿海,比如不周劍,比如她。眼高於頂的阿海從小和雎安一起長大,對於其他人的態度都是愛搭不理你算老幾,但在雎安面前卻非常乖順。一向是雎安說什麼,他便做什麼,從無異議。

  這樣的阿海居然生雎安的氣?匪夷所思啊。即熙問雎安發生了什麼,雎安只是淺淺笑笑,便岔開了話題。

  賀憶城來找思薇慣例匯報行蹤時,又溜去找即熙恭喜她得封星君,離自由更近一步。聽即熙說了封星禮那天雎安的失態後,賀憶城沉默片刻,指節敲著桌面說道:「你要不要告訴雎安你還活著?」

  即熙不假思索地搖搖頭,說道:「對雎安乃至於星卿宮來說,我死了是皆大歡喜,我活著才是大問題。」

  人死了塵歸塵土歸土,按世上的規矩恩怨罪責一筆勾銷,欺騙可得原諒,仇恨可得寬恕。

  可她還活著,那恩怨罪責又會回到她身上。

  「若雎安知道我還活著,他應該不會包庇我。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有許多冤屈,可也不算清白,這麼多年來我做過不少生意,咒死很多人。你還記得三年前我是怎麼被設計差點死掉的麼?若世人知道我還活著,這樣的事情就源源不斷,不止找我還會找上雎安。」

  她是個惡人,名聲本來就糟糕,用什麼手段就更無所謂了。懸命樓的規矩是不報私仇,但她可以嚇唬威脅那些人,保證他們不再來煩她。

  但是雎安呢,星卿宮呢,他們做得了這些事情麼?他們也要承擔起那些理不清的爛賬,根本辯白不完的指責麼?

  「我這樣的身份,和雎安最好的關係就是沒有關係,這事兒我七年前回懸命樓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

  賀憶城跟著即熙長長嘆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這可真是死結。」

  封星禮的事宜紛紛塵埃落定,眾仙家門派陸續離開星卿宮。在星卿宮正式封門的那一天,雎安柏清和思薇給「禾枷」辦了一場隱秘的葬禮,將「禾枷」下葬。雎安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許多壇山楂酒,埋了幾壇給她陪葬,其餘的澆在了墳墓之上。

  即熙作為為數不多的知情者之一,硬著頭皮參與了這場給自己辦的葬禮。他們四人站在墳墓之前行禮,即熙想躺在裡面的是她,站在外面的也是她,這真是天下獨一份兒的體驗,試問世上誰能自己給自己下葬?

  下葬之後雎安站在墓前吹了一曲壎曲,溫和悠長的安魂之曲在山野間飄蕩,阿海在他們頭頂上盤旋,冰糖坐在墳前嚎叫著,引得山間群狼紛紛跟隨他嚎叫,在一片血色殘陽裡,綠意盈盈的春日中,壯闊又悲傷。

  即熙想,這真是個挺不錯的葬禮,讓她封棺時偷回了自己的金鎖。

  墳裡躺著的這個叫做「禾枷」的人,世上的人大多不知其名只知其姓。於是這個姓氏就代表了她的所有,貫穿她的一生。

  她在世人眼裡紙醉金迷,臭名昭著的一生。

  即熙拍拍那墳堆。

  沒關係,智者如何,愚者又如何?聖人如何,小人又如何?世人嘴裡千百個你,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你。

  就算你真的死在二十四歲那年,我覺得你也相當自在逍遙,遇到過這世上最好的人,享受過這世上最好的福,不枉此生。

  期間所有人都很安靜。雎安也是,他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表現得太過悲傷。他只是蹲在那墳墓前,就像是多年以前他蹲在十歲的即熙面前那樣,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後笑道:「即熙,歡迎回來。」

  彷佛這句話他已經暗自準備了很久,想要等到她歸來的那天說給她聽,可終究沒有等到她歸來。

  說完之後的雎安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說:「我們走吧。」

  夕陽西下裡,漫山遍野的青草和格桑花裡 ,無名墳墓寂寂無聲地佇立此處,標誌著某種告別。即熙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頭離去。

  這個死去的人曾經是星卿宮的貪狼星君,前太陰星君的女兒,巨門星君同母異父的姐姐。她是雎安最關照的師妹,是柏清最頭疼的學生,是星卿宮裡放蕩不羈的傳奇。

  她還是熒惑災星,是懸命樓主,手下冤魂無數,前星卿宮主因她而死。

  但大家似乎都不想去追究什麼了,即熙想大概這件事就會這樣翻篇罷。然後過幾個月她申請下山游歷,把冰糖帶走,從此之後一兩年回來一次或者索性不回來,如此便好。

  原本她還擔心雎安,但是這些日子加上今天的情況看來,或許雎安並不需要擔心,他並不是什麼繃緊的線,他還可以這樣從容地過一生。

  即熙沒想到,這根線斷得毫無預兆。

  在葬禮的這天晚上,雎安失格。

  冰糖急吼吼地來叫即熙的時候,聽了冰糖的話即熙連鞋都沒穿好,就跟著他跑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奔到靜思室前。

  靜思室一貫是用來封閉出現失格徵兆的星君的,布滿了各種約束力量的符咒,即便如此不穩定的靈力還是一圈一圈地動蕩開來。

  屋內的燈火搖曳下,一個模糊的身影映在紙門之上,正是雎安。

  好像十幾年前把雎安從飢荒的冀州接回來的那天再次上演,即熙的心頓時漏跳一拍,大腦一片空白。她立刻就要衝進去。不知從哪裡橫插一隻手攔住她,即熙掙扎著怒視過去,卻見是神色悲傷的柏清。

  她這才發現,院子裡站著思薇,七羽,奉涯,還有文曲,天巫等許多星君。阿海站在一邊的松樹上,頹然地縮著脖子無精打采地瞧著地面。

  這些人的神情,如同在參加一場葬禮。

  柏清從來沒有這麼頹然過,他低著眼睛聲音喑啞地說:「雎安剛剛說了,要我們別進去。」

  「他那是怕他靈力四散化為煞氣傷到你們,他不讓你們去你們就不去嗎?你們不救他嗎?」即熙怒道。

  「你以為我不想救嗎?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著急嗎?」柏清突然爆發,極少如此失禮地沖即熙大吼。

  即熙絲毫不退讓,也提高聲音:「那你站在這裡幹嘛。阿海,你在幹什麼呢?我們進去找雎安!」

  阿海瞥了一眼即熙,沉默不語。他的表情太過灰暗,如果鳥也可以哭的話,他現在的神情就應該已經在哭了。

  即熙突然想起前幾天她撞見阿海和雎安吵架,阿海悲憤而走的場景。

  阿海怎麼會跟雎安吵架呢?他那麼聽雎安的話,從不反駁,什麼樣的事情會讓阿海生雎安的氣?

  雎安他……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要失格而死?那天他是在告知阿海,所以阿海才生氣了?

  即熙慢慢把目光轉到柏清臉上,遠處的燈火光芒照映下,柏清的眼裡含著淚,嘴唇顫抖著輕聲說:「你勸不動他的。」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雎安突然把他約在靜思室見面。他們聊了很久的公事,可最後雎安微笑著目視前方,說話的語氣平淡地彷佛在閒聊。

  雎安說:「師兄,這十幾年裡,我有沒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讓你失望過?」

  他怔了怔,斬釘截鐵地答道:「從來沒有。」

  雎安於是繼續說:「那我有沒有因為一己私欲,辜負過我肩上天機星君的責任?」

  他看著雎安,開始感覺到不安。

  「從來沒有,你是最好的天機星君。」

  「那我有沒有求過你任何事情?」

  「沒有……」

  雎安點點頭,他如往常一般溫柔又堅定地笑著,高挺的鼻樑將燭光分割出明暗界限,眼睛就像看不見底的鏡子,只能映出不安的柏清的神情。

  雎安平靜地慢慢地說道:「師兄,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後一次。過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別費心救我。」

  「求你了,我想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1:49 A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一章 不勸

  封星禮後的這幾天裡,和所有人一樣,在柏清眼裡雎安除了封星禮時的失態外,一切正常。

  無論是待人接物,處理封星禮的後續事宜,挑選新弟子入宮,還是給即熙辦的隱秘葬禮。雎安做事仍然井井有條,細致而妥貼,就如他這十幾年來的每一天一樣完美無缺。

  所以從葬禮回來之後,雎安請他到靜思室見面,他雖然有些疑惑為何要選在靜思室,卻也沒有多想。

  靜思室的布置十分簡單,唯有一張無雕花的木桌擺在中央,四周放著四個蒲團,桌上的香爐飄出裊裊的白煙。雎安端正地跪坐在木桌之後,聽見柏清走近的聲音便淡淡一笑,說道:「師兄,請坐。」

  柏清心中有些奇怪,盤腿坐在雎安面前,問道:「雎安,你要我來此處說什麼?」

  雎安扶著衣袖給柏清倒了一杯茶,茶香裊裊間,隔著蒸騰的熱氣他的表情看不分明。

  「前些日子收到了澤臨來信,他已經把渡厄燈放回南方大陣,我已撤回元嬰。南方大陣可以正常運轉了。」

  柏清鬆了一口氣,答道:「這就好。」

  雎安聞言笑笑,繼續說:「上次不周劍被盜,我查看了封印確實存在漏洞,此番加強之後,至少十年間應該很難有人能再破。新任星君及弟子已經入籍在冊也入住居所,下個月會舉行拜師儀式。」

  一旦聊起公事,柏清很快就拋卻疑慮,全神貫注起來。他疑惑道:「下個月才舉行拜師儀式?時間為何如此之晚?弟子已經入宮,按理說過幾天就可以舉行。」

  雎安沉默了一會兒,抬起眼眸正映照出柏清的臉龐,他以平靜沉穩的語氣,問柏清可曾讓他失望過,可曾辜負過肩上責任,可曾有過何事相求。得到柏清全數否認的回答之後,雎安便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之語。

  ——師兄,求你了,我想死。

  柏清一時間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猝然站起來,低頭看著面前這個仍然平靜如常的師弟。他只覺得混亂而難以置信,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在說什麼……你……為什麼?」

  雎安並不意外,也不急著解釋。他安靜地喝了一口茶,眼眸低垂就像個玉做的人般,冷靜得不真實。

  他這樣子,像極了平日裡說「我沒事」時的樣子。但凡雎安說沒事,就是真的不需要別人幫忙,可以自己妥善解決。

  如今他以同樣的神情說想死,柏清生出一種無法勸說他的慌張,他打落了雎安手裡的茶杯。伴著茶杯碎裂的清脆聲響,柏清一巴掌拍在木桌上。

  「你為什麼想死?你為什麼要死?雎安你說清楚,這是大事你不要兒戲!」柏清堂皇地搜羅著自己能想到的理由,他說道:「是因為即熙嗎?她騙了我們這麼多年,我們誰都沒有能想到她會是禾枷。我知道你盡心盡力地教導她並且寄予厚望,可她畢竟從小生活在那樣一個奸邪的環境裡,後來又回去做懸命樓主七年。雎安,七年是很長的時間,人是會變的,她作的惡……她殺了師父都不是你的責任。你殺了她雖然是意外,但也是她為自己的惡付出了代價。雎安,你不要太苛責自己。」

  雎安聽著柏清的話,平靜的表情終於出現一點變化,他有些無奈又蒼涼地笑起來,眼睫顫動著,微微抬起頭朝著柏清說話的方向。

  「你在說什麼啊,師兄。」

  頓了頓,他嘆息一聲,說道:「師兄,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為什麼失明麼?」

  柏清愣了愣,這確實是他多年來的疑惑,他以為雎安永遠也不會說了。

  於是他直視著雎安的眼睛道:「你為什麼失明?」

  雎安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你應該也很奇怪,為什麼我剛發現即熙已死,就認定禾枷就是即熙罷。」

  柏清沒有告訴雎安禾枷就是即熙,但那日雎安徑自走到冰窖掀了即熙的棺材確認了她的身份,因為太過混亂和慌張,柏清一度忽略了這個問題。

  這兩件看似毫無關聯的事情被雎安提起,柏清驀然想到一種可能。他的瞳孔放大揪起雎安的領口,雎安被他生生提起來,柏清氣急地質問道:「你用了守生祝符?你用你的星命去守即熙?」

  守生是只有星君和星君之間才能賜予的祝符,授符者相當於被護者的第二條命,但凡被護者受到重大傷害瀕死,那傷害都會轉移到授符者身上。以授符者之命,救被護者之命,唯有授符者親自殺死被護者方可解此祝符。

  雎安坦然地點點頭。

  「三年前即熙應該遭遇不測,那傷便轉到我的身上,我以失明為代價抵過。我是授符者,她是被護者,這世上我還活著她卻死了的唯一可能,就是我親手將她殺害。」頓了頓,雎安說:「所以那時候我立刻就意識到,唯一對得上年齡和性別的人,就是禾枷,她是禾枷。」

  柏清驚詫地說不出話來,用守生祝符,這怎麼會是雎安做出來的事情?

  雎安沒有聽見他的回應,便了然地笑笑,他眉眼也生得柔和,眨眼間時整時缺的銀色星圖彷佛晨光閃爍。

  「我知道我身負天機星命,只要我活著天下就統一安定,少有人禍亂世。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命,我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人生,我從出生開始就要作為天機星君活著。」

  「我是這個世上最不得自由,不能任性的人。我知道我不應該把這樣至關重要的命,繫在她的身上。」

  「但是師兄,我畢竟也是凡人,我也有私心,我也有極限。」

  柏清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從小便堅強溫柔,從不讓人擔心,強大到無論怎樣的災難也會笑著說沒事,然後安然化解的師弟。

  他說——師兄,我到極限了。

  他說——我為了天下萬民,為了世間正義良知,為了天機星命而活,我可不可以為了自己而死。

  ——我想作為雎安這個人而死。

  柏清無言以對,他忽然想起來很多很多年之前,當雎安還是翩翩少年剛剛封上星君,第一次試著引渡心魔。突然有一天雎安對他說:「師兄,我可以不做天機星君嗎?」

  他只道是雎安遇到了什麼困難就想退縮。那時雎安已經顯現出極為優秀的天賦,被所有人寄予厚望。於是柏清端起作為師兄的架子,訓導道:「你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你是星命書選中的人,不會有人比你更適合做天機星君了。天下安危繫於你一身,你有這樣的能力,就要承擔起這個責任來。」

  那時候雎安好像看了他很久,彼時的少年還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安靜地望著他好像要確認什麼似的。最後少年輕輕一笑,輕描淡寫道:「我明白了,師兄。」

  他並沒有想起來問雎安,你為什麼不想做天機星君?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你為何感到不安?

  此時此刻柏清看著雎安,恍然思索如果雎安說不想做天機星君,難道他真的肯讓他放棄嗎?

  雎安是這幾百年來最長壽最優秀的天機星君,沒人比得上他,不可替代。於是在他們所有人心中,雎安首先是天機星君,之後才是雎安,歷來如此。

  在這麼多年裡每次柏清責怪雎安不肯敞開心扉,不能讓人接近時,雎安從未反駁什麼,只是笑著接受了他的責難。

  或許雎安試著敞開過,但是他們沒有接住,讓那些心思掉落在地慢慢冷卻,他就再也不會言說了。

  但雎安也從未抱怨過,從未責怪過他們。

  柏清頹然地鬆開雎安的衣襟,坐在地上,他紅著眼睛看向雎安,說道:「即熙……對你就這麼重要?」

  雎安沉默了一會兒,微笑道:「我對世人重要嗎?我對於世人的意義,就像她對於我的意義。你現在是不是覺得這些年看走了眼,沒看出來自己這師弟是個瘋子?」

  「拜師儀式就交給你了,你會是比我更好的宮主,比我更好的師父。若星命書有意,我死之後它自然會尋找下一位天機星君。」

  「我也會帶著它們一起死的。」雎安指指自己額上的星圖,淡然道:「那些心魔我會與它們同歸於盡,不會放出來一絲一毫,你的師弟雖然是瘋子,但所幸是個很強的瘋子。」

  柏清惶惶道:「我並不是……」

  並不是只擔心天機星命的著落,擔心心魔被放出。可這樣的話此時說出來,未免顯得太過蒼白。

  「我明白。」雎安笑了笑,安然回答。

  他越淡然,越溫柔,越讓柏清感覺到一種無以復加的絕望。

  如果雎安憤怒,痛哭流涕,甚至於怨恨他們,他都尚且覺得有轉圜的餘地。但雎安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壓抑痛苦,他把前事後事都安排得妥貼,不給他們添什麼麻煩。

  這樣周到的求死,可能是雎安除了守生祝符外,這一輩子最任性的舉動。

  他總是覺得雎安溫和心軟,但是此刻他發現雎安其實悲憫又決絕。

  他知道自己勸不回雎安了。

  談話結束之後,柏清站在靜思室之外,眼睜睜地看著靜思室周圍開始湧動起不安的靈力流動,紙門上雎安的身影顫了顫然後伸出手撐在桌子上。

  察覺到不對的星君們紛紛趕來,詢問柏清雎安為何突然出現失格徵兆,柏清卻無法回答。他們說要如何才能救雎安,他更無法回答。

  他掐指算了雎安這一劫,大凶之兆。

  靜思室裡的符咒已經全數被觸發,將雎安身上洩出的力量封在房間以內,不大的屋裡充斥著雎安混亂的靈力。雎安端坐在蒲團之上,他額上的星圖已經沿著那銀色的脈絡裂開,鮮血沿著他的臉頰一路流淌向下,流進他的脖頸慢慢染紅他的衣襟。

  他閉上了眼睛,被心中那些興奮瘋狂的心魔包圍著,在那能把人逼瘋的混亂中,雎安輕輕一笑。

  「既然已經來了,何不現身相談?」

  靜思室的角落裡空氣凝滯了一刻,慢慢顯露出一團看不分明的黑霧,依稀有個男子的身影籠罩在團團黑霧之中。那人開口,聲音嘶啞緩慢。

  「此時此刻還能察覺到我,不愧是天機星君。」

  「過獎了,魔主大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2:01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二章 挽救

  「命運如此苛待於你,令你親手殺死摯愛之人。可你連失格都要萬般克制,不肯放出心魔不肯讓靈氣化為煞氣,憑什麼你被命運戲耍,還要如此回報於它?」那黑霧中的人影冷冷地嘲諷地說道。

  雎安心中那些心魔隨著他的話而躁動,喧囂聲達到頂峰。雎安忍不住伏在桌上吐出一口血來,他衣襟上一片鮮紅,桌上也一片鮮紅,如同山腳下開著的那片牡丹花海。

  「你都要死了,何必還費心壓制那些心魔。」

  雎安擦去唇邊的血,揉著太陽穴笑道:「魔主一句話它們便強大不少,果然厲害。不過在下有些疑惑。」

  他又吐出一口血,咳了幾聲,唇邊皆是豔烈的殷紅。

  「師父如何而死,即熙如何與之扯上關係,仙門世家緣何討伐,她又為何恰好被我所殺;南方大陣的渡厄燈怎會突然損壞,不周劍又為何失竊挑起心魔。如今這結局究竟是命運苛待於我,還是魔主您推波助瀾呢?」

  黑霧中的人影沉默了。

  雎安閉著眼睛,在一片喧囂的黑暗裡笑了笑,說道:「您埋下因果,以南方大陣損耗我的靈力,以引渡心魔增加我身上的煞氣。閣下這般用心良苦,都是等著在此刻狩獵我,我實在受寵若驚。」

  那黑影終於出聲,冷冷道:「所以你現在失格,是真的失格,還是為了要我現身?」

  「閣下不妨猜猜。」雎安笑了笑。

  魔主此時出現在這裡,無非是等他失控,等他身上的靈力全數轉化為煞氣,在星命書殺死他之前吞食他的力量得以壯大。

  一位星君失格而死的煞氣便可抵千萬人生祭,更別說鎮壓天下心魔的天機星君,魔主這般狩獵星君的想法著實高明。

  雎安的聲音非常冷靜,光看表面完全不能看出他身體裡沸騰的煞氣和心魔,他淡淡道:「不過您生於十四年前的招魔台,如此年輕為何不韜光養晦,反而如此急於壯大力量,甚至主動招惹星君?」

  黑影中的人冷冷一笑,說道:「事已至此,你居然還能分析這些。」

  雎安直起身來,對著那聲音的方向笑了笑:「閣下如此費盡周章,我怎能令閣下失望。」

  那黑影似乎想要說什麼,在他出聲之前靜思室的門突然被破開,黑霧包裹著人影迅速消失。雎安察覺到魔主離去,剛剛那淡然的表象終究是撐不下去了,脫力地趴在桌子上再嘔出一口血。

  一個激憤至極以至於顫抖的聲音由遠而近地響起來,來人迅速地坐到他身邊撐住他的身體,怒罵道:「你他娘的……你是不是瘋了?你究竟想幹嘛?我第一次聽說失格還能預料到好好交代後事的,你既然能控制住為何要故意被心魔反噬!」

  這般熟悉的聲音,是師母大人。

  即熙捂著雎安額頭上不斷流血的傷口,卻只是徒勞地沾了滿手濕熱,她慌張得六神無主。

  從來溫柔強大衣衫整潔,纖塵不染翩翩有禮的雎安,此時閉著雙眼,半邊臉頰血流如注,衣衫上桌上全是他的鮮血,顯得他蒼白的臉色越發刺目。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豔烈,如同烈火灼燒的雎安。彷佛這把大火很快就會燒盡,徒留絕望的灰燼。

  雎安低聲笑了笑,把她捂著他額頭的手挪開,說道:「我很清醒。我會用靈力與它們相抵,星命書殺死我之前,我是不會失控的。」

  即熙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都這個時候了還說這些廢話是不是有病?

  即熙幾乎是吼出來的:「你在胡扯些什麼?你快給我停下來!」

  「人總會死的,天機星君也會死,不過我死之後星命書還會找到更好的天機星君。」雎安淡淡地回答。

  「誰他奶奶的管什麼新的天機星君,就算是馬上冒出來一千個一百個新的天機星君,個個比你厲害又有什麼用!他們都不是你啊!我要你雎安活著!」即熙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空的房間裡迴蕩,好像恨不能鑽進雎安心裡讓他乖乖聽她的話去做似的。

  她當然知道人都會死,她從小就知道自己將會早亡,並且都死過一次了。但是雎安不一樣,他這樣笑意裡有春風,胸中有溝壑,影子裡都能開出花朵的金子一般的人,他活該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再不濟,再不濟,也不能是因為她而死啊!

  「你不是說就算世人都不能容她,你也會容她的嗎?她就算騙了你,那她對你也是有真心的啊,你就這麼失望嗎?你就不能原諒她也放過自己嗎?」

  即熙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

  她蹭得站起來掏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大聲喊道:「你聽好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要是非不聽勸那我告訴你,我就得被你害死!」

  她激烈的言辭穿過心魔的哀嚎到達雎安的腦海,他一邊低咳一邊無奈道:「師母……你這是幹什麼?你死了也不能救我……」

  「你甭管!我……」即熙話還沒說完,雎安突然起身衣袖翻飛間奪走了她手裡的刀。

  他將拿刀的手背在身後,上衫已經完全被鮮血染紅,右額之下一片淋漓血跡,他閉著眼睛穩住身形,忍著被心魔反噬的劇痛低聲說道:「師母,您不要鬧了。」

  即熙咬著唇,她的眼睫顫抖著,終於哭出聲來:「是誰在鬧?是誰他娘的在鬧啊!你別死好不好?我真的我從來不求人的,但我求你好好活著行不行?」

  她往前走雎安就往後退,她總是說不過他的,從小到大多少年裡一直就只有她被說服的份,她從來就沒有能說服過雎安。

  但是能不能有一次,這輩子她只求這一次,讓她勸服雎安。即便她現在慌到什麼道理都想不到了,不知道還有任何事情能讓他留在這個世間,只能這樣一邊憤怒一邊懇求。

  她知道他雖然溫柔好脾氣,卻也是最固執最決絕的人。

  「這世上就沒有你可以留戀的嗎?宮裡的山楂樹橘子樹怎麼辦,冰糖怎麼辦,海哥怎麼辦?你不能種了它們,撿了它們又不管它們了吧!」

  即熙靠近雎安,去搶他手裡的刀。

  雎安聽了剛剛那一番話,卻不知怎麼愣住了。待即熙來搶他的刀時,他猝不及防沒有站穩,被她的衝力帶著摔倒在地。

  即熙跟著倒在他身上,她揪著他的衣襟,眼淚一滴滴地落在衣襟的血跡上,沖淡了血痕。

  她哽咽著低低地,彷佛祈求般說道:「你收了我的紅包,你答應我要好好的不受傷的。你不能這樣,你不可以騙我。」

  你答應過我,你說絕對不會辜負我,所以你承諾過的話不可以食言。

  即熙還沒有說出這句話時,雎安忽然伸出手來抱住她,慢慢地收緊手臂,指間緊緊攥著她的衣服。即熙被這樣抱住,無法抬頭去看雎安額上的傷,只能慌張地問道:「你怎麼了?哪裡很疼嗎?」

  雎安沒有說話,他沉默著,長久地沉默著,直到即熙不安地開始掙扎。他突然低聲說:「我在想……」

  「嗯?」即熙疑惑地出聲。

  「被箭射中心房,是不是很疼。」

  「啊,這個不疼……我猜應該不疼吧,立刻就死了哪來得及疼。不過可能會有點冷吧。」即熙不明白他突然說這個幹什麼,猶豫著回答道。

  「會很冷嗎?」

  「我猜……也不會太冷吧。」

  那就好,她一向是很怕冷的。

  即熙終於掙扎著抬起頭來看向雎安,他微微睜著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眼睛裡進了血,眼眸被染得一片鮮紅,脆弱得好像要碎了。那低垂的眼眸裡翻湧著驚心動魄的情緒,即熙不明白那是什麼含義。

  然後她驀然發現他額上的傷口好像不再流血了,房間內動蕩不安的靈力也慢慢平靜下來。

  四下裡安靜得讓人害怕,如果不是他身上浸透著血跡,剛剛那些混亂憤怒和祈求都好像夢境似的。

  她怔怔地看著雎安,小聲說:「你……你停下來了?你……不會再失格了吧?」

  雎安輕輕點點頭。

  即熙怔了半晌,然後渾身脫力一般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揪著他的衣襟哭道:「你他大爺的是不是在玩兒我,你存心要嚇死我是不是,你這個混賬東西!」

  可能全天下,也就只有她會叫天機星君混賬東西了。

  雎安伸出手去拍她的後背,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髮,說道:「對不起。」

  「你他大爺的,你還錢!把我的紅包還給我!」即熙大哭著胡言亂語,她抽著鼻子說道:「你額頭上的傷要是留疤了可怎麼辦?你長得這麼好看,破相了怎麼辦?」

  雎安沉默了一瞬,終究是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即熙……」

  「叫什麼寄汐,寄汐也是你叫的,叫師母!」即熙抹著眼淚吼道。

  「……師母。」

  「你要幹什麼你?」

  「我有點兒累。」雎安輕輕地如嘆息般說完這句話,即熙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胳膊就垂落在地,輕輕的一聲「咚」的響聲。

  他合上了眼睛。

  那一刻即熙的世界卻轟然作響,她整個人顫得不行地去捏他的脈搏,滑了好幾次才勉強捏住。

  那裡傳來堅實沉穩的脈搏跳動。

  他還活著,他只是暈過去了。

  即熙鬆了一口氣,只覺得心臟跳得太厲害以至於要喘不上氣來,她中箭而死的時候都沒這麼難受過。再看著他滿臉是血的樣子,即熙可能真得要心梗了,於是她一邊喊冰糖帶人進來一邊用衣袖擦去雎安臉上的血,他流了太多的血,她擦得很小心。

  他還活著,雎安還活著,太好了。

  她被他搞得,差點就再死一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2:16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三章 甦醒

  雎安從那久違的靜默中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周圍一陣騷動聲,似乎有許多人圍著他。

  「師弟……」柏清猶豫的聲音響起來,他似乎很小心,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雎安還沒來得及安撫他們,伴隨著一聲輕響,他就感覺到臉上一陣疼痛。

  「你……你還知道醒!」

  她的語氣惡狠狠的,但是聲音分明顫抖著。

  周圍傳來更大的騷動聲,椅子落地,腳步紛亂,奉涯的聲音喊著:「師母,快把花瓶放下,使不得啊,他才剛剛醒啊。」

  「師母您冷靜,您冷靜!」

  又聽見思薇的驚呼,氣憤說道:「雎安師兄好歹是星卿宮主,你仗著自己輩分高也不能這樣造次……」

  「說一萬句我也是你們師母,你們起開!」

  春日溫暖的風帶著花香,她激憤清脆的聲音在嘈雜聲裡依然突出,像是噼裡啪啦燃燒的柴火。

  做起了長輩,脾氣也變大了。

  雎安的嘴角慢慢揚起來,他微微偏過頭去,說道:「師母,我知錯了。」

  嘈雜聲就停了下來,那個剛剛打了他一巴掌的姑娘色厲內荏地質問他道:「你真的知錯?」

  「知道了,以後不會了。」

  那邊沉默一瞬之後,聲音就帶了一點咬牙切齒的哭腔:「知道就好!你給我好好養身體!」

  「好。」

  雎安笑出聲來,順從地回答道。

  這一番混亂之後,柏清把守著雎安醒來的星君們都打發走,關上房門之後走到了雎安床前。

  雎安的額頭和眼睛上繫著白色紗布,血絲滲透出來,他臉色也蒼白得不像話,整個人看起來虛弱極了,偏偏笑容還是沉穩的。

  曾經只有在試煉結束接他回來的時候,柏清才會看見雎安的一點脆弱。當雎安恢復記憶的瞬間,他就會立刻迅速地堅硬起來,就像數九寒天下的水即刻結冰,軟弱消失得無影無蹤,重新變回無往不利的天機星君。

  直到前段時間雎安得知即熙的死訊時,他才第一次在雎安清醒的時刻看見他的脆弱。

  柏清長長地嘆息一聲,坐在他床邊:「我還以為你不會回心轉意了。」

  雎安笑笑,並未答復。

  「你……你還想活著就好……如今感覺好些了嗎?」柏清猶豫地問。

  「嗯,我想通了一些事情,你放心。」雎安回答地很平淡簡單,聲音帶笑。

  柏清暗自鬆了一口氣。

  雎安的聲音頓了頓,笑意漸漸淡下去,神情嚴肅起來:「師兄,我見到了魔主。」

  柏清愣了愣,驚愕道:「魔主?魔主出現了?」

  「氣息很新,應該是十四年前豫州招魔台養出來的魔主,他能瞞過星卿宮的諸多符咒陣法,實力深不可測。在師母衝進來之前他就在靜思室裡,待吸收我失控靈力化為的煞氣。你要趕緊給澤臨寫一份信,讓他在外千萬當心,魔主很有可能找上他。」雎安神色凝重地說:「魔主似乎在狩獵星君。」

  柏清怔了怔,他從椅子上一下子站起來,震驚道:「他竟敢狩獵星君,還敢進星卿宮進靜思室?他就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如若這不是狂妄,那就是……」

  「那就是他選擇依附的那個人有個很不錯的身份,能自由進出星卿宮,不會被懷疑。」雎安冷冷地回答。

  一時間屋內安靜,這段時間星卿宮正值往來之人最多的時節,既有賓客又有新舊弟子交替,是混入星卿宮最好的時候。

  柏清神色凝重,正欲追問下去卻見雎安臉色愈發蒼白,便說道:「我先囑咐星君們多加注意,你先把身體養好,待你恢復之後我們從長計議。」

  雎安點點頭。

  柏清離去之前突然想起來什麼,他對雎安說:「雖說星卿宮內事必躬親,絕無奴僕,但你如今身體虛弱需要人照顧,我找幾個弟子輪換著照看你罷。」

  雎安微微笑起來,神情居然可以稱得上明朗,他說道:「這件事師兄不必掛心。」

  自然會有人來的。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即熙果然就帶著冰糖打開析木堂的門進來了。

  析木堂的封門符是雎安設的,即熙解不開,但是因為冰糖曾經住在析木堂裡,所以雎安的封門符對冰糖自動解封。冰糖如今歸即熙所有,她仗著冰糖在前面開路,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跟著進了析木堂。

  冰糖知道雎安受傷,走進析木堂也不叫,即熙拍拍它的頭它就乖乖跑出去了。即熙輕手輕腳地把門打開,室內一片昏暗,桌上的香爐裡幽幽地飄著一絲檀香煙霧,書架上的擺設和書冊都看不分明。她提著步子和氣息繞過木製屏風,就看見床幃之間的人影已經起身靠著床邊坐著了。

  一隻十指細長的手從容地伸出來把床幃掀起,以青色細繩綁在床側柱子之上,床上之人的面容就無遮無擋地清晰起來。雎安並未束髮,黑如夜幕的長髮披散在肩頭和床上。他穿著白色單衣,右額及右眼上蒙著白色紗布,紗布上透出一點血色。

  他露出來的左眼眨了眨,然後微微彎起來,雖然目光無所著落但笑意分明。

  「師母?」

  被發現的即熙清了清嗓子,挺起腰板說道:「是,師母我來探望一下你。」

  「這麼早?」

  「怎麼,師母來見你也要專門挑時候?」即熙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

  她走到雎安的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雎安說道:「你是不是正好要起床?我看你受傷了也不方便,我這麼善良疼人的長輩,就照顧一下你罷。」

  雎安的嘴角勾起來,像是想要盡力忍住笑意但是沒忍住,他知道再這麼笑下去即熙就要惱了,於是伸出手道:「那就有勞師母了。」

  即熙低頭看著他伸出的手,掌心向下指節分明。他常常會用這雙手捧著壎,吹出好聽的曲子,也會拿著不周劍所向披靡。

  世上差一點就沒有這雙手,沒有他了。

  即熙心下一酸,忍不住吸吸鼻子,伸出手去把他的手緊緊握住,悶悶道:「你欠我人情,可要記好了。」

  雎安借著即熙的力量站起來,順著她的意思笑道:「好,我記得。」

  嘴上「勉為其難」地照顧雎安的即熙,做起事來卻難得地體貼細致,幫他接水擦臉換衣服,最後把他摁在鏡子前給他梳頭髮。

  雎安的頭髮很柔軟,即熙聽說這樣頭髮的人脾氣也是極好的,大概這傳言不虛。她認真地梳著他的長髮,想著他既然不用出門去弟子或議事,那就簡單點半束髮不加冠,只用根髮帶繫著。

  「你又看不見,平時自己怎麼束髮的啊?還做得那麼整齊。」即熙邊梳邊問。

  銅鏡裡的雎安就笑笑,說道:「剛開始費了一番力氣,時間一長自然就熟練了。倒是師母你,怎麼很習慣照顧人的樣子?」

  「嗨……我不是跟你說我愛逛青樓麼,這種穿衣擦臉梳頭髮的活兒呢,說來事小卻親密,做了她們就很開心。我還會梳很多復雜的髮髻呢。」即熙有點得意地說道。

  她這邊得意著,雎安卻沉默了。即熙想起來雎安似乎不喜歡她提關於青樓的事情,立刻扯開話題:「髮帶綁好了!吃早飯罷!」

  雎安的早飯是清淡的粥和點心,即熙雖然嫌太清淡但是也乖乖地跟著一起吃了。吃完雎安想要看書,即熙就把他手裡的竹簡拿走,不給他看。

  雎安的竹簡是雕刻了陰文的竹簡,可以摸讀,這種特製的竹簡沉甸甸的,即熙拿著背到身後,堅定道:「不行,你要休息不要讀書!」

  雎安又去抽筆,即熙又把他的筆架拿走:「也不許寫字。」

  見雎安又去抽擺在桌邊的宣紙,即熙一巴掌拍在宣紙上,威脅道:「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把這房間裡的陳設都換個位置,讓你啥也找不到!」

  雎安無奈地笑著,左眼眨了眨抬起朝向即熙的方向:「那我做什麼?躺在床上躺一天嗎?」

  即熙想了想,這樣似乎也太無聊了,於是她盤腿坐在雎安面前,撐著下巴說道:「要不我陪你聊聊天,聊累了你就去休息,怎麼樣?」

  雎安笑起來,他說:「冰糖呢?」

  「去山裡找他的狼朋友們玩了罷……是我要他帶我進析木堂的,你別怪他啊!」即熙維護冰糖道。

  雎安點點頭,他又道:「師母你獲封貪狼星君,之後便有州府歸在你的轄內,你需要常去游歷巡查,那些州府的仙門世家也會通過你和星卿宮往來。」

  即熙有些心虛地答應下來,當年她在分配州府之前就跑了,所以這些責任都沒有落在她頭上。

  也不知道這些年是哪個倒黴蛋在幫她負責。

  「之前貪狼星君的州府是我來管轄的,日後就要交給你了。」雎安說道。

  「……」

  原來這倒黴蛋就是雎安。

  即熙撐著下巴看了雎安一會兒,心裡有個盤亙許久的問題終究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雎安,你是怎麼看待懸命樓,看待禾枷的呢?他們以詛咒為業……你覺得他們是惡人麼?」

  「你覺得呢?」雎安反問道。

  即熙含糊著說:「我……我又不太了解他們……」

  「這個問題有些復雜,不過世事原本就復雜。」雎安想了想,回答道:「在我看來,熒惑災星就像一柄刀,之所以會有今天這種境遇,是因為太過鋒利沒有刀鞘。」

  即熙直起身來,認真問道:「刀?」

  「熒惑災星的能力強悍而無約束,可以隨心所欲地詛咒這世上的任何生靈,就連星君也不能抵抗。有傳言說災星會因為詛咒他人而折壽,這可能是唯一的代價。」雎安慢慢地說著。

  即熙想是這樣,不過按照祖上流傳下來的說法,有位先祖一輩子沒下過詛咒,結果四十出頭也就死了。可見熒惑災星天生短命,就算不詛咒也活不長。

  於是後輩們都達成了一致,不如賺他個富甲天下舒舒服服地活三十幾年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12:31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四章 刀鞘

  「這是一柄強者見了覬覦,弱者見了恐懼的利刃,所以幾乎無法選擇地必須處在非議的中心。其實有了懸命樓熒惑災星的境遇反而好了一些,雖是惡名但他們終究是享有盛名。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明碼標價出賣自己的能力,覬覦者和恐懼者互相角力,反而避開許多暗流湧動和利益糾葛。」雎安分析道,語氣冷靜。

  他對於懸命樓和災星的態度一直很中立,在發現即熙的身份之前就是如此。

  「可世人都說,有能者應當承擔起責任,若熒惑災星是這麼鋒利的一把刀,按世人所願不是更應當匡扶正義,為萬世開太平?」

  即熙撐著下巴看著他,雎安分析得十分在理,她卻窮追不捨,就像小時候和他爭辯強者弱者一般。

  「願望是一回事,現實則常常不然,沒有人必須按照別人的願望活著。」雎安眨了眨眼睛,露出一點無奈又習慣的笑容,說道:「再說,匡扶正義的願望未必能帶來真的正義。若要熒惑來懲惡揚善,那麼善惡如何判定?殺百人而救千人,是善是惡?該生該死?她既然是生殺大權在握的刀,就更不該主導善惡的評判,更不能被居心不良者掌控。我聽說熒惑天性崇尚自由,不屬於任何人,同個主顧的生意只做一次,這已然是不錯的結果。」

  即熙默默地看了雎安一會兒,她心裡有些說不清的滋味,有些酸澀也有些釋然。她故作輕鬆地答道:「我覺得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就是貪財而已。」

  雎安笑起來,他搖搖頭堅定地說:「不,我知道她不大喜歡擔責任,但這些事情她一定都考慮過了,也心中明白。」

  「切,你騙人,你對她那麼失望都差點失格了!」

  「……我不是因為對她失望。」

  「那是因為什麼?」

  「我沒想過她死了,我卻活著的結局。」

  雎安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搞得即熙有些迷茫,她撓撓頭道:「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因為天機星君慣常早早失格而死,所以你總覺得自己會死在她前頭?」

  雎安笑了笑,他從旁邊又抽出一個竹簡遞給即熙,說:「既然不肯讓我看書,那煩請師母你讀給我聽罷,聽完這冊我就去休息了。」

  即熙一面腹誹雎安又在岔開話題,一面覺得他受傷了還是要順著他的意思來,於是乖乖地接過了雎安手裡的書簡,只見是一冊《淮南子天文訓》。她立馬有種登上九層高樓的暈眩感,這不是她最討厭的星象書嗎?

  在一陣安靜之後,雎安聽到即熙咬牙切齒地開始讀道:「天地未形,馮馮翼翼……」

  他微微笑起來,把這早已爛熟於心的內容再次收入耳中。熏香的味道可以安神靜心,隨著書的內容逐漸深入即熙的聲音就慢慢小了下去,逐漸模糊聲如蚊吶。

  隨著竹簡掉地的一聲清響,雎安感覺到一個溫暖的東西抵在他肩膀上——是即熙的額頭。

  她本來面對著他讀書,說是讀完他就去休息,如今卻先睡著還倒在他身上了。這結果也在雎安意料之中,畢竟她上這門課的時候就很愛打瞌睡。

  雎安微微低頭便聞到她身上的氣息。她身上有一點甜甜的香氣,微弱的溫柔的,像什麼呢?

  山楂麼,倒是挺像她最愛吃的山楂的。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還是沒有醒,敷衍地挪了挪身子又安靜地不動了。

  他沒想到讓他確定她身份的,居然是阿海。只有她會喊阿海「海哥」,也只有她能這麼理直氣壯地要求他不死。

  他差一點就又和她陰差陽錯,陰陽兩隔。

  按這樣說來,他們確實如卦象上所說緣淺。

  「謝謝你,這樣鍥而不捨地來救我。」

  雎安笑著輕輕地扶住即熙的肩膀,將她放平在地上,然後去拿了枕頭給她墊在腦後,毯子蓋在她身上。

  他這番行動受到了不小阻力,她果然踐行諾言弄亂了他許多布置,他走兩步都能踢到陌生的物件,再蹲下來確認是什麼放歸原處。即熙向來愛亂扔東西,從前只要她來析木堂補課,她走之後他就得重新把房間再收拾一遍。

  雎安給她蓋好被子之後在原地站定了片刻,然後隔著被子比了比她的腳和頭的位置,從她的腳邊慢慢走到她的頭側,來回走了幾次。

  而後他淡淡笑了一下,蹲下摸索著掖掖她的被角,走到一邊打坐休息。

  當雎安凝心靜氣之後,身體裡那些終日聒噪的聲音就越來越近,如同有人群自黑暗的遠處奔湧而來穿過他的身體,窸窸窣窣絮語不可名狀。

  隨之而來的還有光明,黑暗終於寸寸褪去,雎安置身於一片星海之中,夜幕極黑而星辰極亮,廣闊無垠無邊無際。這是他的元嬰內境,他唯一能「看見」的世界。

  耀眼的星光下,數十道黑色的霧氣在星宿間穿梭時而匯聚時而四散,發出淒厲哀怨的怒嚎和惡語,就像是不祥的詛咒。

  雎安一出現那些黑霧就朝他奔過來,糾纏圍繞著他喋喋不休,像是飢餓的狼群終於看見一塊肥肉。

  不過雎安並非肥肉,他是難啃的骨頭。

  「你們別吵了。」雎安語氣平淡地說道:「你們以為如果那天不是我有意退讓,你們真能反噬得了我麼?」

  他的話如同水入油鍋,那些黑霧沸騰起來,惡語聲愈發喧囂。

  雎安神色不變地坐於星海之間,身披星輝安然地聽了一會兒他們的怨語,然後說道:「我聽你們說了那麼久,你們要不也聽我說說話?」

  「聽我說說我的姑娘,可好?」

  「七年不見,她長高了。」雎安抬起手,食指和拇指間比了大約兩個指節的寬度:「她長高了這麼多,不過也可能是換了一個身體的緣故。」

  「性格沒怎麼變,他們都說現在的她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見。」

  「我的姑娘,她終於回來了。」

  有一股黑霧從群體中分出來,在他身邊游走一圈後,以晦澀而尖酸的語氣說道——可是她不肯告訴你她的身份,她根本沒想留下來,她還是要拋棄你!

  「所以呢?」

  黑霧慢慢貼近雎安的耳朵,在他耳邊低語道——你也知道對她來說你意義重大。只要你說喜歡她,你沒她不能活,不管她喜不喜歡你她都一定會乖乖留在你身邊。就算日後她愛上別人,以她對你的信任,你略施手段就能拆散他們。

  ——她這麼看重你,又聽你的話,只要你願意她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雎安笑了笑,他在耳邊揮了揮手那黑霧就散開,他淡淡說道:「提議令人心動,但恕我拒絕。」

  ——為什麼?

  「你也知道我生來便是籠中鳥,又怎麼能折斷她的翅膀。她不是被隨意操縱的木偶,她有選擇所愛的權力。」

  雎安抬眼看著剛剛在他耳邊絮語的黑霧歸入那黑霧群中,目光微微沉下來:「那麼誰來告訴我,你們對魔主知道多少,之前可與他聯繫過?」

  那些黑霧就開始窸窸窣窣,退卻一段距離又不肯說話了。

  「我跟諸位說了幾個月的話,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諸位卻連這點消息都吝嗇透露於我麼?」

  雎安也不著急,氣定神閒地與他們僵持著。直到那些黑霧又開始不安地躁動,一些輕微的聲音被他捕捉到。

  ——魔主從不顯露真身。

  ——但不周劍失竊那天,魔主曾在星卿宮內出現。

  他們的絮語又漸漸不可聽聞,雎安笑了笑,說道:「多謝諸位,我會好好將諸位渡為靈氣,不至於落入魔主手裡的。」

  他溫言致謝,彷佛面前這些不是心魔,只是些不大好相處的老朋友一般。

  思薇最近事務繁多以至於頭疼,她負責監察巡視梁州,此番梁州的三大仙門派了不少人參加封星禮,諸多事宜需要與她確認探討。大約半月之後她也要動身去梁州巡查,需要開始做準備。

  偏偏在這個關頭,雎安突然險些失格後被師母救了回來,柏清封鎖了消息只有幾位星君知曉,對外只說雎安被引渡的心魔反噬受傷。宮裡的事情又亂作一團,她分擔了不少原本雎安的事務。

  至於雎安差點失格的原因,柏清師兄更是諱莫如深。思薇想,她大概能猜到是什麼原因。

  她只是沒有想到,當時父親身死即熙被誅這一連串的事情,她多麼震驚鬱結都堅持下來了,強悍冷靜的雎安卻會失控。

  她從前覺得雎安像是山裡那汪一年四季湧水的泉眼,清澈透明永不止息,彷佛已經這樣安穩地流了千年,還將不可撼動地,繼續流淌下一個千年。

  原來雎安也是會被撼動的。

  誰讓他們遇見了即熙,即熙最擅長攪亂一池靜水,更擅長攪亂靜水後瀟灑地抽身而去。

  正巧這時候賀憶城給思薇遞了帖子,請她三日後日落酉時到紅仙樓小聚。思薇本忙得想拒絕,轉念一想還是答應了。

  賀憶城就像一條滑溜的魚,抓也抓不住,摸也摸不透,說話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他說他在奉先城替人做點小活兒為生,思薇倒是很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麼活兒。

  奉先城屬於青州轄內,太昭山腳下,因為離星卿宮很近被傳說為福地。加上此處為交通要塞商旅繁多,因而十分繁華,街道寬敞屋舍林立。思薇比約定時間提早了半天到達奉先城中,穿著一身常服以免驚動人群,沉默默在人流中穿行。

  她先到了奉先城內最熱鬧的茶館,台上的說書人說書說得不亦樂乎。小廝上前給她端茶,思薇喝了一口茶便問小廝說:「你可知,奉先城裡有位姓何名羿的公子?」

  小廝看起來是個消息靈通的人,扯了個笑臉道:「呦,您是說何爺啊。」

  思薇的那口茶水就嗆了嗓子:「何爺?你們叫他何爺?」

  「那是,何爺賭技出神入化,可是現在奉先城裡炙手可熱的人物。您要是找他,白日裡就去百喜賭坊,晚上就去紅仙樓,準沒錯兒。」

  思薇額上的青筋跳了跳。

  賀憶城說的「替人做點小生意」,就是去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1:23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五章 賭坊

  小廝還繪聲繪色地跟思薇描述了賀憶城在紅仙樓的各種風流韻事,說何爺真是風月場上的一把好手。紅仙樓的顧琴姑娘,方圓十里最有名的才女,彈曲吟詩青州之內莫有能敵,平日裡最是高傲不輕易接客。遇見何爺不過三日,就完全被迷住了,日日盼著何爺能去找她,為此還和樓裡的宋仙仙姑娘爭風吃醋。宋仙仙姑娘原本就以歌舞出名,是個潑辣直率的性子,更是放出話來直言何爺是她心中最愛。

  紅仙樓的雙璧都栽在何爺身上,可真叫人豔羨。

  思薇聽了直皺眉頭,喝完茶就拎著劍直奔百喜賭坊而去。

  百喜賭坊位於奉先城內最繁華的街道上,金碧輝煌十分闊氣,一看就是個銷金窟,進賭坊就得先交一筆叩門費。思薇一進百喜賭坊,就發現青天白日的賭坊裡卻不見日光,倒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若是置身此處怕是要不辨日夜不計時日,沉溺賭局之上不可自拔。

  她在諸多衣著華麗人群中穿梭,各個賭局上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思薇找了半天,才在人群中發現賀憶城的身影。

  他易了容保持著「何弈」的樣貌,身著紅衣坐在一張賭桌之前。賭坊裡令人炫目的燈火之下,他微微眯著眼睛像是有些睏倦,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地望著眼前的牌局。思薇悄悄走近,就聽見身邊之人竊竊私語:「陸少爺跟何爺玩六博居然敢出老千,此番陸少爺押了陸家小半個身家的賭注,何爺背後又是百喜賭坊坊主,這可有好戲看了。」

  賀憶城敲著桌子,微微一笑:「我早說這座城內六博應當沒人能贏我,少爺偏不信邪押這麼多身家,眼見著要輸了又出千,何必弄得這麼難看呢?」

  那陸少爺看起來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大約是常年出入賭坊不見天日的原因,看起來氣色不好又瘦弱。他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站起來咬牙道:「你說得倒輕巧,大家都說你何弈賭技高超手氣極好,自打來了百喜賭坊之後便常贏不輸,甚至得了賭坊坊主青睞。可賭桌之上哪裡有常贏不輸,你手上就沒貓膩,你就沒出老千?」

  賀憶城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酒,抬眼笑眯眯地看著陸少爺。

  「我沒有啊,陸少爺空口白牙就想給我安作弊的罪名,您剛剛可是被我逮住,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千,在場所有人都能證明。您還想抵賴不成?我聽說百喜賭坊的規矩,出千可是要賠十倍的。」

  陸少爺面色一僵,索性破罐破摔道:「我不服,在座各位就真的信他何弈只是賭技高超,就沒有出千作弊麼?他這般來歷不明的人,怎可相信?」

  在場眾人竊竊私語,坊主雇傭的小廝打手們已經消無聲息地圍了過來,賀憶城似笑非笑道:「陸少爺,你這樣輸不起可是我最討厭的。幸而我如今因為些緣故要修身養性,就不與你計較了。這一局的賭資是坊主給我的,那後續諸事就交給坊主來收拾吧。」

  說罷賀憶城站起來,整好衣服伸了個懶腰,拍拍身邊打手的肩膀。他以近乎天真無邪的笑容說道:「替我帶句話,不管陸家怎麼賠,若是十倍少一個子兒,以後百喜賭坊的門我就不會再進了。」

  思薇感覺到一陣輕微疼痛,近來她偶爾就會有這種刺痛感,因為非常微弱而且轉瞬即逝,百忙之中她就沒怎麼注意。

  如今看來,這居然是因為與賀憶城相連的祝符而產生的刺痛。思薇見賀憶城擺一擺袖子準備離開賭坊,便遠遠地跟上去,想看看他除了賭坊裡的事成天還幹些什麼。

  百喜賭坊外是奉先城最熱鬧的街道,賀憶城就背著手在人流中悠哉悠哉地走著,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似乎不少人都認識他。他問一個買瓦罐的大爺道:「這個時候奉先城什麼地方最熱鬧啊?」

  「那自然是百喜賭坊了。」大爺不假思索地回答。

  賀憶城搖搖頭,似乎覺得頗為可惜:「我剛剛從那裡出來,還有什麼別的熱鬧地方?」

  大爺想了想便伸手一指不遠處的紅仙樓,說道:「不是賭坊,那就是紅仙樓了,奉先城最有名的兩個熱鬧地方嘛。」

  「唉,我最近都在這兩個地方待著,著實是有些膩了,不過多謝大爺。」賀憶城笑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塊銀錠放在大爺的攤子上,說道:「給您的酬勞。」

  大爺攤子上的瓦罐全賣了估計也抵不上這塊銀錠,他喜出望外連連道謝。思薇吃驚地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不過是別人隨口回答了個問題,賀憶城居然就給他一塊銀錠。這般揮金如土,怪不得名聲在外這麼多人都認識他。

  這人總是向她哭窮,一面哭窮一面揮霍,真是讓人火冒三丈。

  思薇遠遠地跟著賀憶城到了他所說的紅仙樓下,他揮一揮袖子就走了進去,思薇的身影卻僵住了。

  因為尚在午後,青樓前人流並不多。思薇面色紅白變換地看了這座紅綢裝點雕欄畫棟的銷金窟一會兒,然後果斷地轉身準備離開。

  「思薇!」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思薇轉過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紅仙樓三樓精致的小木窗不知何時被推開了。那個繫著紅色髮帶身著紅衣的男人正趴在窗口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她,露出兩個貌似天真的酒窩。

  「都跟著我走到樓下了怎麼不上來,是因為我沒親自在門口相迎怠慢了姑娘嗎?」賀憶城笑意明朗。

  他發現她跟蹤他了。

  「這樣的地方我不進。」思薇皺著眉頭。

  賀憶城早料到思薇會有這種反應,他故作驚訝道:「我聽說你們是要體察人間疾苦的,這青樓也是人間,你卻不肯來此處體察麼?原來你這麼挑三揀四的啊?」

  思薇咬著牙抬頭與他對視了半晌,低頭以一種大義凜然的架勢走進了紅仙樓。賀憶城在窗邊笑得前仰後合,險些翻下窗台去。

  思薇頭上戴著紗笠手裡提著劍,氣勢洶洶地走進紅仙樓時著實嚇了小廝一跳。小廝盯著思薇手裡那柄劍,心說這又是哪個來樓裡尋自己夫君的虎娘子,趕緊賠笑說道:「姑娘……姑娘來找誰?」

  「我找何羿。」思薇看著堂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和縱情聲色的客人,硬邦邦地回答,彷佛說出來的不是話而是掉在地上的石頭。

  小廝忙不迭地把思薇帶到賀憶城所在的房間,那房間紗帳織金,垂穗及地,華麗的波斯地毯鋪了滿地,布置得富貴又旖旎。賀憶城親自到了一杯酒遞到思薇面前,笑道:「我約的是酉時,沒想到你這麼等不及想見我,這麼早就來了。」

  思薇坐在桌邊,咬牙冷冷道:「你別總是嬉皮笑臉,也別給自己臉上貼金。我且問你,你說的『替別人做點小生意』就是去賭?」

  賀憶城坦然地點點頭,無辜道:「我說得沒錯啊,百喜坊主要我在賭坊裡坐莊賭資分成,我這就是替坊主招徠生意,靠他賺錢嘛。」

  「可剛剛我被祝符刺痛,這是怎麼回事?」

  「啊,那可能是因為我出千了。」賀憶城微微靠近思薇,以手遮面小聲說:「賭場之中,一靠運氣二靠出千,第三才是靠賭技,出老千是常事。」

  賀憶城說從前他這怪病是靠著即熙的祝符剋制的。他那時候脾氣比較大做事也狠,即熙每次被反噬痛得要死,就會跑過來把他狠狠揍一頓。

  於是他們就仔細研究了一番,做什麼樣的事情祝符會有反應,會有多大反應,多年來摸索出一套不斷試探祝符邊緣但不至於反應太大的策略。

  賀憶城端著酒杯,遙遙地指了指百喜賭坊的方向,笑道:「比方說剛剛的陸家少爺,他其實是咎由自取,不栽在我手裡也會栽在別人手裡,歸根結底是好賭之心難戒。是他想詐我在先,我坑他祝符的反應非常微弱。不過終究還是會刺痛你,抱歉抱歉。你可還受得了?」

  思薇抿著唇直直地看著賀憶城的眼睛,握緊了手中的劍。

  刺痛並不算什麼,微弱地痛一下便過去,不至於真正危害她的身體。但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刺痛,而在於賀憶城本人。他明明知道賭博不好,出老千更是欺騙,卻沉溺於這種不勞而獲的快樂中,一點兒也沒想過改變。

  「賀憶城,你是覺得我給你祝符,救你醒來是就是為了詢問即熙的消息嗎?倘若如此我何不問完就收回祝符讓你自生自滅,卻要你留在我身邊,定期向我匯報你的行蹤,我難不成是太閒了麼?」

  祝符對於星君來說就意味著一同承擔責任,這是多大的期盼。她是主是非的星君,她覺得他或許並非傳聞中那樣無可救藥的壞人,給他祝符本是希望庇護他明辨是非。

  賀憶城愣了愣,思薇一貫驕傲愛發脾氣,卻都不是真的生氣。此刻眼前的姑娘緊緊抿著唇,眸色深沉彷佛山雨欲來。

  於是他正襟危坐,給思薇倒酒,賠笑道:「當然是因為您善良大度,不忍心看我不省人事。來來來別氣別氣,喝茶啊。」

  思薇見他仍然嬉皮笑臉的樣子,揚手就把賀憶城的酒杯打翻在地,她氣道:「你有手有腳,為什麼就非得做這種騙人的事情,不能自食其力?你一口一個大小姐地喊我,但我告訴你每年我去游歷巡查從沒拿過星卿宮一分錢,我盤纏都是我沿途替人寫信走鏢自己掙的。你不覺得你賭博、出千掙的這些錢髒嗎?你沉溺於聲色犬馬,一擲千金和這些青樓女子廝混,不覺得自己髒嗎?」

  賀憶城的眸色微沉,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托著下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覺得啊,反正我也不在乎名聲,坐享其成沒什麼不好。人生得意須盡歡,既然有舒舒服服的活法,何必非得去吃那般苦楚?你活得那麼較真幹嘛?」

  「我不覺得認真過活,全力以赴有什麼錯誤。坑蒙拐騙自然舒服,可你不想想即熙和你為何會落到今天的局面?」思薇心中的激憤一股腦地冒了出來:「我真的不明白你和即熙為什麼都這樣,撒謊騙人張口就來。假話一句接著一句,完全不當一回事。你們這樣誰還敢相信你們?你們心裡只想著享樂,看不起認真努力的人,一點兒責任也不想承擔。這麼自私,不思悔改,不辨是非,無可救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1:32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六章 生辰

  思薇站著,賀憶城坐著,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梨花木的圓桌,目光交織而膠著。

  賀憶城慢慢眯起眼睛,他像是開玩笑一般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究竟是因為謊話連篇才沒人相信我們,還是因為無論如何別人都不會相信我們,所以才索性謊話連篇的?」

  他慢慢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思薇,慢慢說道:「你從小在星卿宮長大,去巡查州府不過粗淺體驗民生,你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復雜。思薇,實際上你驕傲、天真又敏感,你憑什麼覺得你就能改變我?一個祝符能抵得過二十幾年的人生麼?」

  「可沒有祝符你就無法生活,而我既然給你祝符,就有責任改變你。」思薇咬著唇,雪白的臉因為激動而泛紅。

  「哈哈哈哈,祝符你想收回去收了便是,你有改變別人的能力嗎?你甚至沒法改變你自己,即熙曾跟我說過你希望她去死,你方才又對我大加撻伐。你對外人總是客氣得體,面對親近的人反而越發尖酸刻薄口無遮攔,這麼多年了一點兒也變。」

  賀憶城靠近思薇,看著她瑩瑩發亮的倔強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可知說話要留下讓對方原諒的餘地。就算知道你的脾氣,知道你在說氣話,傷害依然會產生,對方可以選擇不原諒。」

  思薇的眸子顫了顫,就變得有些茫然,但她仍然沒有迴避目光。

  「就算不原諒……我也……」

  「別逞強了思薇,看在今天日子特殊的份上,這次便算了,下次你要是再說我髒,你可就要失去我嘍。」

  思薇想要說什麼,賀憶城的食指放在她的唇上制止了她的話,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失去我,就真的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思薇看著賀憶城笑意盈盈的眼睛,她第一次覺得,有人笑著說話也可以稱得上殘忍。

  思薇在奉先城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賀憶城那些諷刺之語一陣一陣在腦海中迴蕩,比祝符的反噬還要難受上幾倍。那個當下她很想反駁,想要大聲說並非如此。

  可她確實沒法反駁,一句都不能。

  她沒什麼朋友,或許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把賀憶城當成了朋友,可又不覺得能和這樣的人做朋友。於是急切地希望他按照她的想法改變。

  她與即熙爭鬥多年,樣樣都想比她強,說過難聽的話不知幾何。第一次通過大考進入封星禮那年,她是第三名而即熙是四十多名。她本以為自己贏了,可那年星命書封了即熙沒有封她。

  她還是輸了。

  她悲憤又不可置信,封星歸來便和即熙大吵一架,她都說了些什麼來著?

  ——你假惺惺地對我好,以為我就會感恩戴德麼?我一想到我身體裡流著和你同樣的血,我就覺得噁心!

  ——為什麼非得你和我血脈相關?我一輩子都不會認你,永遠都不會的!

  ——你為什麼要來星卿宮?你為什麼非要和我過不去?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你!

  後來即熙就真的走了,許多年裡她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即熙走後第三年她又進了下一次封星禮,在那個封星禮上得封巨門星君。多年夙願終於達成,得到父親不鹹不淡一視同仁的祝賀之後,她卻想如果即熙還在會是什麼樣的呢?

  即熙一定會調侃她說書呆子終於得償夙願了,可即熙也一定會很開心。

  即熙會由衷地為她開心。

  其實她心裡明白,即熙雖然一直不理解她的努力執著,也時常嘲笑她,但是又盡心盡力地幫她實現願望。

  其實她都知道,其實她心中有愧。

  最後一年她生辰的時候,即熙問她有什麼願望,那時她們剛剛吵完架,她滿心憤怒厭煩,便惡狠狠地說希望即熙去死。

  後來即熙就消失了。

  這並不是她的願望,她那時候說的只是氣話,但是她並沒有解釋的機會,並且再也不能知道是否會得到諒解。

  後來她發現自己被即熙騙了七年,後來她心裡最在乎的父親去世,後來即熙真的死了。

  所有猝不及防的後來之後,她已經不知道該對即熙抱有怎樣的情緒。這個人她注定要銘記一輩子,或許直到墳墓也不能釋懷。

  思薇有些恍惚地想著,街上突然有個紮著雙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站在她面前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思薇怔了怔,問道:「你是誰?有什麼事麼?」

  小姑娘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她從身後掏出一個竹篾編的小筐,雙手拿著高高舉起來遞給思薇,因為在換牙所以說話漏風。

  「姐姐,送你的發籃,森辰快樂!」

  姐姐,送你的花籃,生辰快樂。

  思薇意識到她話裡的含義時,小姑娘已經把花籃塞進了她手裡,然後牽著她的手順著街往前走。

  就像某種咒語生效似的,小姑娘拉著她的手在街上走時,幾乎所有遇見的陌生人都對她們露出了笑容。賣糕點的奶奶包兩塊發糕放進思薇的籃子裡,賣蓮蓬的折兩支蓮蓬放進籃子裡,所有人都對思薇說著——生辰快樂。

  彷佛大家都愛戴她,並且準備了滿滿當當的心意,趕在這一天來到她的面前給予祝福。一條街走下來,很快思薇的懷裡就已經塞滿了東西,她有些無措地看向小姑娘。

  這是誰的安排,不言而喻。

  她想起來這段時間賀憶城每次來找她匯報行蹤,總是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惹人生氣地東拉西扯。

  他說奉先城內最繁華的玉前街西邊,有個買竹製品的小鋪子,編的竹筐特別精巧好看。鋪主的小女兒尤其伶俐可愛,落落大方。

  他說街上賣梅花糕的奶奶手藝是一絕,剛出爐的尤其軟糯香甜。

  有時候會遇到賣蓮蓬的王叔,他家的蓮子是最新鮮好吃的,會特意給賀憶城留最好的那幾個。

  「是何羿安排你們送我東西的嗎?」思薇問那個拉著她的手不放的小姑娘,如果她沒猜錯,這就是竹筐鋪子家的小女兒。

  小姑娘抬起頭來,脆生生地說道:「何哥哥一直很照顧我們生意,買一點兒東西就給很多錢。他說他這樣是為了給一個朋友結善緣,等她生辰那天希望我們都去祝福她。」

  「昨天哥哥說今天就是姐姐的生辰,你會來奉先城,給我看了畫像讓我今天來找你。我牽著你的手,大家就都知道你是他的那位朋友啦!」

  小姑娘開心地拉著思薇的手轉了一個小圈,直白道:「我沒想到姐姐你這麼好看,像仙女!」

  聽見小姑娘的話思薇忍不住笑了笑,繼而又沉默了,她抱著沉甸甸的禮物心中五味陳雜。

  「姐姐,你怎麼不開心啊?」小姑娘仰起臉,有些擔憂地看著思薇。

  思薇想了想,她簡單地說:「我很少過生辰。」

  因為沒什麼值得慶賀的,她的生辰就是她母親的忌日,因為星卿宮斷絕親緣關係的緣故,她也不會特意去祭奠母親。

  即熙聽說她不過生日的時候大吃一驚,明白理由之後就更為吃驚。思薇那時覺得即熙肯定很討厭她,因為她的出生母親才難產去世,即熙也因此失去了母親。

  即熙卻大手一擺,說道——是母親選擇把你生下來,而你別無選擇地來到世上,憑什麼無法選擇的人要替做決定的人負責呢?你上趕著內疚什麼?

  即熙執拗地掰正她的想法,不斷地告訴她,她的生日是值得慶賀的日子,半強迫式地幫她過了七年的生日。

  如今物換星移,卻是即熙的朋友拾起這荒廢多年的儀式,來給她慶賀生日。

  思薇想,賀憶城大概沒料到今天會和她激烈爭執不歡而散,甚至來不及取消這些準備。

  牽著她的小姑娘叫小燕,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說什麼思薇都不忍心拒絕。她等著賀憶城出現來終止這些安排,但是她始終沒有等到。

  小燕對奉先城的街巷很熟悉,哪裡有好吃的好玩的如數家珍。在她的帶領下思薇好好地逛了一遍奉先城,又收了許多禮物,心情慢慢好了一些。

  入夜之後小燕又把思薇領回了紅仙樓吃晚飯,頭牌顧琴姑娘直接將思薇帶到頂樓雅間,她說道:「何爺囑咐過,姑娘眼淺不能在大堂裡被污糟了眼睛,樓上這雅間專屬於姑娘你。」

  有下人接過思薇手上的東西放好,小燕拉著思薇的手讓她坐下來,雀躍地說聽說紅仙樓的食物特別好吃。思薇原本有些猶豫,看見小燕這樣開心便坐下來了。

  顧琴在邊上看著,微微一笑:「何爺說你一定沒法拒絕像小燕這樣的姑娘,果然如此。」

  聽見顧琴提起賀憶城,思薇就有些被拿捏住的氣惱,加上原本對青樓就抵觸,當時就又想走,站起身的剎那卻看見欄桿外的夜空中一片燈火閃爍。

  思薇怔了怔,快步走到廊上扶著欄桿向下看去,大半個奉先城盡收眼底。

  無數百姓正在城中各處放孔明燈,在夜幕之中一盞盞飄忽的明燈如同從人間升起的星辰,慢慢與夜空融為一體。明燈之上皆為祝語,「平安喜樂」、「萬事如意」、「長命百歲」諸如此類,從柔和溫暖的黃色燈火下被映出來,像是活物彷佛有心跳。

  城下還有放鞭炮的舞獅的,一片歡樂熱鬧宛如慶典。

  思薇的眼裡映著萬千燈火,她已經因為驚訝而不能言語,只能這樣看著這壯闊美麗的景象。

  顧琴站在她身邊,想起來那個風流倜儻玲瓏心思的男人,為這個姑娘的生辰費心費力地布置了半個多月。

  為此她吃醋了很久,何羿待她自然是千寵萬好,但也不曾如此用心的。何羿便說這個姑娘是他的恩人,他想為她做點什麼。

  「先前他說承了你很大的恩情,可你什麼都不缺,只是太孤單,所以想讓你的生辰像一個節日般被慶賀。」

  思薇轉過頭,看向身邊這個流落風塵卻依然美麗溫婉,秀氣文雅的姑娘。她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開口:「他人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顧琴嘆息一聲。

  奉先城外小山丘上一片安靜,夜色深沉,去奉先城外打獵的阿虎背著個籠子,關了兩隻野兔開心地準備下山回家。不知怎的,平日裡走過無數次的山路卻變得無比漫長,繞來繞去又回到原點,他隱約聽見不遠處有私語之聲,回頭看去卻沒有人影。阿虎不免覺得毛骨悚然,步伐越來越快急得滿頭大汗,只覺得那些詭異的絮語黑影就要追上他。

  他小時候聽過下山來的星君講道,說是世間煞氣與靈氣此消彼長,活人心生煞氣成魔,死人怨恨生煞氣為厲鬼,均要害人心智取人姓名。眼見著山裡黑漆漆一片,倒真像是煞氣凝聚一般。

  阿虎正惶惶不安時,突然眼前的路全黑了,也不知是風聲還是人語淒厲地響起,從黑暗中分出一個不可名狀的物體。

  阿虎嚇得大喊一聲:「啊啊怪物啊!」然後腳一軟就癱倒在地,待那物體漸漸清晰他才看清,這是個人。

  還是最近城裡有名的何爺,何羿。

  何羿背著手,低著眼睛看著癱倒在地的阿虎,說道:「你在幹什麼?」

  阿虎稍稍安心,勉勉強強地站起來,哆嗦著說:「何爺……我在山裡好像鬼打牆了……找不到出去的路。」

  他話音剛落,正好無數明燈從山邊飛出,星星點點照亮了這一片山林。原本隱匿在黑暗裡模糊的何羿的神情清晰起來,他淡淡一笑,露出兩個酒窩。

  「現在明亮許多,你下山該不會迷路了。對了,你背簍裡背著的是什麼?」

  「啊,是打獵獵的兔子。」

  「還活著麼?」

  「活著呢。」

  賀憶城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笑著說道:「把你的兔子賣給我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1:42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七章 黑暗

  阿虎早聽說何爺出手闊綽,見了銀票不禁兩眼放光,立刻接過去然後把背簍交給賀憶城,陪著笑道:「何爺果然爽快大方,要不我為您引路,我們一同下山?」

  「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

  「這樣啊,何爺您今天可早點回,這山有點邪性。」阿虎把銀票揣在懷裡,喜滋滋地順著路下山去了。

  賀憶城從他給的背簍裡撈出一隻兔子,抱在懷裡撫摸著,抬頭看向天空中緩緩上升的燦爛明燈。他半身隱沒在黑暗中,燈火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

  「錢可真是個好東西。」賀憶城悠悠地自言自語。

  那獵戶分明說他是怪物,但見了錢便一口一個何爺。這世上富貴者便是怪物依然叫人趨之若鶩,貧窮者皆面目可憎。

  這種世道,哪裡值得人認真過活。

  突然雲破月出,原本黑暗的夜幕頓時大亮,賀憶城眯起眼睛抬頭看了看圓月,心中算了算日子。便悠悠抱著兔子走到一旁的水潭邊,蹲下來朝水潭裡看去。

  黑漆漆的水面被月光照亮,一輪碩大的滿月便沉在水底似的,落在賀憶城倒影的頭頂。

  除了他的倒影之外,水上漸漸顯現出許多奇怪的倒影,慘白的面孔,枯枝一般的手臂,凌亂的長髮,鮮血淋漓的軀幹,幽幽地飄在他身後。

  熟悉的陰暗潮濕的感覺和濃重的煞氣順著賀憶城的脊背而上。

  滿月之夜,山陰之水,污穢之顯。

  賀憶城懷裡的兔子渾身緊繃,驚慌地想要逃竄,卻被賀憶城摁在了懷裡。他撫摸著它戰慄的絨毛,漫不經心地說:「怕什麼,它們這麼低級就只會互相吞食罷了。等力量強了也只是去吃人,才不會吃你。」

  「不過是真髒,也太醜了。」賀憶城看著水面上那些倒影,開玩笑地說道:「人家不愧是明辨是非的星君,隨口一說我髒就說中了,是不是啊兔子。」

  兔子跑也跑不掉,最後認命地縮在賀憶城懷裡不敢動彈了。

  賀憶城看了那些扭曲的倒影片刻,便站起身來背上背簍,一邊摸著兔子一邊走下山去,路上還輕輕哼起歌來。

  「月亮爬上了樹梢梢,海棠花也睡著,風吹得樹葉沙沙響,夢裡落雪了。」

  這首安眠小調硬是讓賀憶城唱出了風流浪蕩的感覺,不知道的以為他在溫柔鄉唱著旖旎小曲,而不是趕著夜路,身後還尾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污穢之物。

  他並不回頭看,也不曾減緩腳步,好像並不知道自己身後有數量龐大的怪物。

  走到奉先城外時,四下無人寬闊的土路邊正站著一個小姑娘。賀憶城有些意外,不由得停下腳步。

  小燕提著一盞燈,踢著路邊的石子,看樣子是在等他。看見了賀憶城她揚起小臉,先是開心地笑起來,突然又睜圓了眼睛,震驚地指著他說道:「妖怪!」

  賀憶城抱著兔子僵立在原地,他看著小燕,眼裡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卻見小燕提著燈向他跑過來,拉著他的袖子說道;「何哥哥快跑啊,你身後有妖怪跟著你!」

  賀憶城愣了愣,小燕以為他不相信,著急地說:「哥哥你回頭看,你快回頭看看,特別可怕,滿身是血的鬼還有黑乎乎的……」

  賀憶城笑起來,他沒有再讓小燕說下去,而是扶著小燕的肩膀把她轉過身去,一手抱著兔子一手拉著她,語氣輕鬆道:「好呀,我們走。」

  小燕有些不安,想要回頭看,賀憶城卻把手放在她後腦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別回頭看,我們往前走。」賀憶城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的路,步子邁得有點快,但是也不至於像逃命。

  小燕不解地問道:「不回頭看怎麼知道那些東西還在不在啊。」

  「不回頭,你就看不見它們。」賀憶城笑著低頭看向小燕:「那它們就不存在。」

  小燕迷惑地看著賀憶城。

  賀憶城抬起頭看著通向城門的路,四下無人道路空闊,他說道:「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常對我說,為什麼人的眼睛長在前頭,那就是為了讓我們時時刻刻都向前看,把黑暗留在後面,不要回頭。」

  「可是前面有什麼呢?」

  前面有什麼?他也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大概和他從前度過的聲色犬馬揮金如土的日子沒什麼分別罷。

  他這一生深淵在側,不可後退不可轉身,亦不可回望,於是只好急急忙忙地往前走。

  「往前走就是了。」

  小燕似懂非懂地思索了一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說道:「是思薇姐姐讓我來找你的,說宮裡有門禁,她已經回去了。」

  「嗯。」

  「她說,何哥哥你給她慶賀生辰,她很感激也很開心,禮物她都帶走了。但她不會因為你給她過生辰,就覺得你賭博騙錢是對的。」小燕憑著驚人的記憶力轉述著思薇的話。

  賀憶城笑出聲來,嘖嘖感嘆著搖頭。

  「果然是她的風格。」

  「但是思薇姐姐又說,她不該那麼說你的,她確實不了解你,也不可能把你變成她想要的樣子。所以她決定不再管束你了,以後你不用每半個月來找她匯報行蹤,也可以離開奉先城。祝符她既然給了你,就不會再收回來,希望你以後好自為之。」

  賀憶城的腳步頓了頓,他低下頭看著小燕,低聲說:「她是這麼說的?」

  「嗯,我一句話都沒有漏!」小燕篤定道。

  賀憶城輕笑一聲,眯起眼睛:「我還沒道歉,她居然先道歉了。」

  即熙以前說過,思薇最不肯低頭認錯。如今他卻得到了思薇的歉意,或許他的指責有失公允,這麼多年裡思薇也試圖改變自己。

  「所以何哥哥,你今晚怎麼沒來呢?」小燕的話拉回了賀憶城的思緒。

  「我想一個人靜靜。」

  這個答案顯然讓小燕驚詫不已,她抬頭看著賀憶城說道:「何哥哥你不是最喜歡熱鬧麼,怎麼又要安靜了啊。」

  「誰說我喜歡熱鬧的?」

  「你每天都要待在最熱鬧的地方嘛,幾乎從來不離開玉前街的。」

  賀憶城沉默了片刻,然後笑了笑。

  「我沒那麼喜歡熱鬧,不過熱鬧的地方看不見怪物,這就很好。」賀憶城偏過頭,遙望著城門和城門後燈火通明的樓閣,淡淡說道:「說起來相比於賭坊和青樓,我近來最喜歡的是一個衣櫃。」

  污濁的髒東西不敢進去,也沒有狂熱喧囂的人群,只有一個衣櫃,一座種滿薔薇花的院子,和一位脾氣不好的姑娘。

  那姑娘敏感驕傲,說話很不好聽,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他渾身是沙子。

  思薇給他的祝符不是貝殼,他不會因此被孕育成珍珠,他永遠是硌人的沙子。只要他是沙子一天,無論他如何克制自己的行為和念頭,他永遠都會刺痛思薇。

  他沒有辦法按照她的期望而活,她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生存方式。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待賀憶城拉著小燕的手踏進奉先城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淹沒了他們,賀憶城便對小燕說:「你現在可以回頭看看,那些東西不見了吧?」

  小燕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去,只見燈火通明的街道上,賀憶城的背後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她捂嘴驚訝道:「真的消失了!」

  「他們怕旺盛的人氣,所以你以後不要獨自去人煙稀少的地方,你年紀小能看到更多髒東西,也就更加危險。」賀憶城蹲下來,從腰間拿出一錠銀子遞給小燕,笑道:「今天看到的,要替哥哥保守秘密。」

  小燕有點迷惑地點點頭。

  「啊還有……如果你有朋友身邊一直有髒東西,你就離他遠一點,但是不要欺侮他。」

  賀憶城摸摸她的頭,微笑著嘆道:「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小燕仍舊沒有聽懂,但是乖巧地點點頭。

  即熙收到賀憶城飛鴿傳書,問她封了星君得到了冰糖,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即熙思索片刻,提筆寫道:先不急,你幫我查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做蘇寄雲。

  蘇寄雲——現在應該是叫她寄雲了,從名字上看就顯而易見,她是蘇寄汐的堂妹,也是這批新入宮的弟子之一。

  即熙某天出門準備去照顧雎安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大概十五歲的丫頭站在她的房門外,穿著青色宮服,端莊秀麗的容顏和她還有幾分相似。

  那丫頭見了她便神情激動喜出望外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說道:「堂姐,堂姐我是寄雲啊。聽說你從樹上掉下來傷了頭,記不清從前的事了,你還記得我麼?從前我們可是最要好的。」

  即熙也露出同樣激動喜悅的神情,說道:「是麼,那我喜歡什麼顏色喜歡吃什麼水果什麼糕點什麼菜畫什麼眉梳什麼髮髻?」

  她這般疾風驟雨似的問題拋出來,蘇寄雲的笑容就僵在臉上,尷尬地站在原地。半晌她皮笑肉不笑地說:「堂姐你不是記不清麼?」

  即熙和藹可親地笑著撫摸著蘇寄雲的手,看著這個十五歲稚嫩的小姑娘,以種過來人的語氣溫言道:「我是記不清了,又不是傻了,你下次想跟誰套近乎記得演得更像一點,提前多了解了解。」

  「還有,別堂姐堂姐的叫我,星卿宮內不講究親緣,你以後是雎安的弟子,如今還是叫我師婆吧!」

  寄雲眉清目秀的臉皺在一起,她咬著牙不情不願地行禮道師婆。

  當時即熙心想這小姑娘長得倒是挺好看的,按照她一貫對於美人的寬容度,如果她不耍這些小心眼,她應該還是挺喜歡她的。

  但這個姑娘不是奔她來的,而是奔雎安而來的。

  第二天即熙就在析木堂前看見了寄雲,她給即熙行了個禮,然後有些得意地仰著頭說道:「師婆一個人照顧宮主大人多有不便,我跟柏清師伯說過要來幫忙,柏清師伯也同意了。現在柏清師伯暫代宮主之職,宮裡大小事宜都應該聽他的。」

  呦呵,狐假虎威來了?

  即熙笑得慈祥和藹。

  她大概要看到雎安第四十四次拒絕別人了,她拭目以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1:50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八章 寄雲

  寄雲說要來幫忙照顧雎安,即熙看了她半晌便微笑著落落大方地答應了她,溫柔和藹地替她解開了封門符,說道「請進」。

  她這麼多年裡跟著賀憶城在青樓游樂,也算是見過各種性情的姑娘,心知像寄雲這樣的人,多半不撞南牆不回頭。

  她可不想讓寄雲以為她不能和雎安在一起,是因為受了自己的阻撓。

  她看著寄雲滿懷期待,歡欣地走進析木堂,然後提著裙子花容失色地衝出來的身影,有些迷惑地伸過頭看去。

  冰糖正站在院子的屋簷下,銀白色的毛在陽光下泛著光,十分英姿颯爽。它露出同樣迷惑的神情和即熙對視。即熙轉頭看著站在門口平復呼吸的姑娘問道:「難不成你怕狼?」

  「……你快把它弄走啊!」寄雲貼在牆邊,渾身打顫。

  即熙抱著胳膊看著她,笑道:「你叫我什麼?」

  「……師婆!」

  「哎,徒孫真乖!」

  即熙招招手把冰糖喊到身邊摸摸它的頭,讓他去找海哥玩。冰糖瞥了渾身顫抖的寄雲一眼,頗有幾分看傻子般的神情,舔舔即熙的手跑走了。

  寄雲再沒了最初歡快的神情,面色蒼白,扶著胸口慢慢地走到門前。即熙生出幾分憐愛之情,幫她把門打開輕車熟路地給她倒了一杯茶,說道:「你先喝口茶緩緩,我去看看雎安起床沒。我瞧著你這樣子,可能也沒法照顧雎安,你先好好遣詞造句,想想一會怎麼先把情意給表了罷。」

  寄雲剛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就嗆住了嗓子眼,咳得小臉通紅。即熙拍拍她的背,笑道:「你今天可真是諸事不順,要不改個黃道吉日來表衷情。」

  然後瀟灑地轉身撩開簾子,繞過屏風,走到內室喊道:「雎安,起床啦起床啦,來了個漂亮的小妹妹,你要不抽個空見見她?」

  雎安的聲音就從屏風後慵懶地傳出來,和寄雲記憶中溫柔的聲音如出一轍,但分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他說道:「哦,你在說什麼?」

  寄雲有些不安地放下茶杯走到屏風邊,便見室內有些昏暗的光線下,即熙熟練地給雎安披上外衣。雎安額上裹著白色紗布,臉色唇色都有些蒼白,眼神如空谷鏡湖但微微含笑。寄雲一時看得入神,即熙看見寄雲站在屏風邊,就自然地說道:「桌上那個玉冠,你幫我拿過來吧,既然是要見弟子,那還是要打扮得正式點的。」

  雎安察覺到有第三個人的存在,點頭致意說道:「請問您是?」

  「我是……我是蘇俊蘇世傑家的二女兒,師婆的堂妹,我……您四年前到蘇家的時候見過我的,您還記得嗎?」伶牙俐齒的寄雲說話突然開始不流暢,臉頰微微泛紅。

  雎安想了想,微微笑道:「啊……是寄雲小姐。」

  寄雲的眼睛立刻發亮,即熙在蘭茵眼裡看到過的小火苗又再度出現。

  說起蘭茵,本來蘭茵也想來照顧雎安,但是她覺得她和雎安朝夕相處肯定會再次重燃愛慕之情,為了讓自己死心忍痛放棄了這個和雎安接觸的大好機會。

  即熙不得不稱讚,這是多麼難得的清醒的好姑娘。要是從前喜歡賀憶城的姑娘都像蘭茵這麼清醒,她得少了多少收拾爛攤子的焦頭爛額。

  不過話說回來了,雎安喊出了寄雲的名字,寄雲怕是要以為自己在雎安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實際上是雎安的記性太好了,見過面說話的人都能記住,實在不是她有多麼特別。

  如此殘酷的事實,即熙忍著沒有說出聲。

  她把雎安拉到鏡子前面坐著,寄雲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說道:「我來替宮主大人束髮罷。」

  即熙直接拿過寄雲手上的玉冠,說道:「你不是要跟雎安說話嗎?我來束髮,你們說話,別分心了。」

  雎安微微皺眉,寄雲也不知即熙是有心還是無心如此,咬牙看了即熙一眼。她對雎安輕聲說道:「宮主大人,您可還記得當時我尚且年幼,和家人走散,被惡犬追趕咬傷了小腿和臂膀。是您幫我驅散惡犬,把我背回家的。這麼多年裡,我……一直念著您的恩情。」

  寄雲的眼睛瑩瑩發亮,滿懷憧憬,看來這件事情她記了許多年。即熙想起她在招魔台上初遇雎安的情景,誰只要見他一次確實就永遠不會忘記他。

  雎安沉默了一下,繼而笑道:「只是件小事,你不必在意。」

  「不!對宮主大人來說是一件小事,對我來說卻不是。聽聞宮主大人意外受傷,我就想來照顧宮主大人,以報答恩情。」寄雲深深彎腰行禮,語氣真摯。

  雎安轉過身來,伸手將寄雲扶起:「入宮篩選嚴格,你能成長得如此出類拔萃成為新弟子,已然報答了恩情。初入星卿宮諸多事宜需要適應,功課也繁重,你還是不要花時間在我身上了。若你早日得封星君,我更加為你開心。」

  即熙不禁感嘆,雎安這一手太極打的是真好,委婉真摯句句在理,儼然是多年經歷打磨下的成果。

  寄雲卻咬了咬唇,抬起眼看著雎安,眼裡的堅定一點兒不變:「我不會耽誤功課的。宮主大人,報恩並非負擔,不報才是。您這樣一再拒絕,我就會一直放不下。」

  「你這樣,我有些為難。」

  「那師婆照顧你,你就不為難了嗎?」

  即熙揉了揉太陽穴,眼見這位姑娘是撞了南牆還不死心,還要把她當成敵人拉入戰局,便和稀泥道:「行了行了,我這個長輩來拿個主意。之前雎安幫我溫習功課我才得以通過大考,我要報這份恩。寄雲小時候雎安救過她她也要報恩。那雎安的飲食起居我照顧,析木堂的屋子庭院打掃寄雲來做,怎麼樣?」

  這顯然沒有達到寄雲原本的要求,但也是不錯的一個折中選擇,寄雲有些不情願地同意了。雎安也笑了笑,說聽師母的。

  即熙便拍拍寄雲的肩膀,親切道:「你學符咒了嗎?要不要我教你幾道打掃用的符咒啊?用在掃帚上可好用了。」

  寄雲咬牙切齒道不用。

  待寄雲去院子裡後,即熙彎下腰對雎安附耳說道按她的經驗啊,寄雲這麼執著就先耗一耗她的熱情。並且叫雎安放心,她不會讓寄雲為難他的。

  雎安微微偏過頭來,水光瀲灩的一雙眼裡淡淡笑意,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抿著唇笑著點點頭,說道:「好。」

  之後的幾天即熙就和寄雲鬥得不亦樂乎,好像在無聊生活中發現了新樂子似的。

  寄雲做了糕點,說要請雎安吃。即熙趕在最前面嘗了一個發現是甜的,她告訴寄雲雎安並不是很喜歡吃甜食,但是她喜歡吃。於是那盒糕點除了雎安吃了一個之外,其他的都下了即熙的肚子。

  吃完即熙舔著手指上的糕點碎屑,笑著說道:「你做的真好吃,師婆很喜歡,以後每週都做一次給師婆吃好不好呀?」

  寄雲氣得小臉發白說不出話來。

  寄雲從山下摘了新開的海棠花,放在房間的花瓶裡做妝點,見雎安出來了便期期艾艾地問他,有沒有聞見香氣。

  雎安回答之前,即熙走進房間大大咧咧地說道:「喲,這是誰摘的海棠花呀?」她從花瓶裡拿出一支,回身走幾步直接插在雎安的鬢邊,寄雲驚得僵立在原地。

  即熙笑道:「你放那麼遠,他哪裡能聞到香氣?這樣才能聞清楚啊,繁花配美人,紅色真襯雎安。」

  雎安愣了愣,然後低頭無奈地笑起來,花瓣便在他的髮邊顫抖著。他甚至沒有自己伸手把花摘下,只是偏過頭說師母別鬧了。

  即熙聳聳肩,把花拿下來往自己髮髻上一插,便像個青樓頭牌花魁似的,搖曳生姿地轉著圈走到寄雲身邊,說:「徒孫這花挑得真是好看,有心了。」

  「……我不是挑給師婆的。」

  「沒事,不妨礙我喜歡。」

  寄雲又氣得七竅生煙拂袖而去。即熙看著她的背影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她抬起頭撐著下巴,看著桌後坐著的雎安說道:「我以前有個風流的朋友到處留情,完了還要我給他收拾爛攤子。為了讓那些姑娘死心,我可真是多氣人的事情都做過,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怎麼樣?我是不是摧毀氣氛的一把好手?你覺得她還能撐多久?」

  雎安摸摸她的頭,說道:「就那麼喜歡欺負人家?」

  「你都說了為難她還要來,我不喜歡她這樣。」即熙搖搖頭,認真道:「寄雲這姑娘除了有些嬌縱任性之外,沒什麼太大的錯處,但她配不上你。」

  「那誰配得上我?」

  「嗯……我至今還沒見過與你相配的姑娘。」即熙的手指在桌上畫圈,她說道:「你太好了,要是你的道侶不夠好,總覺得折辱了你。」

  她很難想像什麼樣的人才能與他並肩而立。

  雎安安靜了片刻,他好像專注地想了一會兒什麼,然後說道:「在你心裡我好像太完美了。」

  即熙搖頭鄭重說道:「一個不會喝酒,不喜甜食的人,怎麼可能是完美的?」

  說完兩個人就一起笑起來。

  原本即熙只是捉弄寄雲好玩,並沒有想要調查她。但是某天她在路上遇到思薇時,思薇突然提起,是不是蘇家人要來看望她?

  即熙十分迷惑,思薇便說前幾天她去奉先城裡,無意中看見蘇章和寄雲在酒樓裡吃飯,她還想為何蘇家來人只找寄雲不找師母。

  蘇章,這可不就是蘇寄汐那倒人胃口,得了她一個詛咒的哥哥麼?

  即熙想,當時她給蘇章下了詛咒,蘇章不會告訴寄雲她的身份,但大概也會有些囑托,所以寄雲對於她完全不一樣的性格並未表示出意外。

  當時蘇章可是希望蘇寄汐偷星命書的,他來找寄雲,寄雲又這麼積極地來找雎安,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即熙這才大筆一揮,在給賀憶城的回信中讓他調查一下寄雲。

  如果有人要威脅到雎安,她是不介意再多下幾個詛咒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1:58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三十九章 等待

  即熙的信沒寄出去幾天,便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廉貞星君澤林死了。

  他為了南方大陣的事情奔波大半年,卻在修復好南方大陣,即將回宮的時候,在太昭山腳下的奉先城裡失格而死。此事蹊蹺得很,澤林性子雖有些激進但素來可靠,未曾出現過什麼失格的跡象。

  此前柏清曾和他們交待過魔主出世,正狩獵星君的消息。此時澤林的死訊傳來,宮裡星君頗有些人人自危的形勢。若是神兵利器倒也不怕,可那是魔,是心魔。誰敢說真正能戰勝心魔?

  賀憶城很快給即熙回了信,說他查探到一些消息,信中不方便詳說,請她到奉先城走一趟。即熙便立刻動身,讓寄雲先照顧雎安,第二天宮門剛解禁就打馬下山去了。

  她知道自己這位髮小的習性,到了奉先城直接問青樓在哪裡,打馬直奔青樓而去。賀憶城也早就吩咐過小廝,要是早上來了一個美貌卻剽悍的女子,就直接把她帶到頂樓來。

  即熙就在軟紗羅帳間看到了打折哈欠的妖冶男子,他身著紅色單衣撐著頭,跟她打了個招呼:「早啊。」

  即熙摘下頭上紗笠坐在桌邊,有一位秀美的女子奉上酒水,即熙對那姑娘笑了笑,那姑娘便回禮退開。

  「又是新的紅顏知己?」即熙喝了一口酒,酒味勉強湊合。她問賀憶城道:「思薇生辰那天我看見奉先城內千盞明燈升空,她抱了一堆禮物回來。你這麼用心為她慶賀,怕不是動了什麼歪心思罷?」

  「哎呦,是你讓我幫忙給她慶賀生辰的。」

  「你別推給我,我就提前兩天說的,你這麼大陣仗,我沒說之前你肯定就已經準備上了。這麼用心,事出反常必有妖。」即熙目光銳利地看著賀憶城,頗有種要嚴刑逼供的架勢。

  賀憶城見勢不好立刻開始轉移話題,開始聊蘇章和澤林的事情。

  蘇章似乎是來奉先城找好友的,至於具體是哪位好友卻不知道。或許是因為離星卿宮很近,蘇章就找了幾位入宮的蘇家弟子一同吃飯,其中就包括了蘇寄雲。

  「酒樓的小廝說隱隱約約聽見他們討論到師母、夫人和貪狼星君之類的詞,倒是沒有聽見雎安的名字。期間他們也聊到星命書,但是具體內容十分模糊,小廝並不知曉。」賀憶城撐著下頜,悠悠道:「我瞧著蘇章對你比對雎安感興趣,畢竟他小命兒還捏在你手裡呢。」

  即熙點點頭。原本星命書平時關在封星殿中,用歷來最強悍的星君們的結界符咒保護著,別說偷取了連接近都很困難。她也不覺得蘇章能有什麼好辦法。

  「至於澤林,他出事的情況就更蹊蹺。客棧老板說他入住時已經是亥時,或許是因為趕不上星卿宮門禁才在客棧臨時落腳。入住時澤林一切正常,交談時還有笑意。夜半老板卻突然聽得樓上房間內一陣嘶喊怒嚎,然後整座客棧就被震得搖晃起來,澤林的房間不知被什麼封死了就是進不去。待老板和伙計兩個時辰後終於推開房門進去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澤林的屍體,他手臂上的北斗星圖完全開裂,是死於失格無疑。昨日已有星卿宮的弟子來調查過,你回去應該也可以聽聽他們調查到了什麼。」

  賀憶城敲著桌子,把情況基本交待了清楚。

  即熙結合著之前柏清說的魔主狩獵一事,馬上就明白過來:「澤林失格而死,又不像在靜思室時似的周圍有重重符咒保護,按理說會煞氣四溢惡鬼作祟人心躁動。別說那座客棧,就連整座奉先城乃至於山上的星卿宮都會受到影響。但他失格失得悄無聲息,怕是魔主把所有煞氣都收走了……該是魔主故意引他失格。但是這事兒也沒那麼簡單,魔主得知道澤林心中難平之事、執念所向才可引誘他的心魔。魔主或許認識澤林,或者暗中調查過他。」

  後來雎安也跟她說過,熒惑災星身死的一系列事情大約都是魔主所設計,配合著南方大陣和不周劍失竊來引誘他失格。天機星君失格時若失控,散出的煞氣數倍於其他星君,更何況他一旦身死便相當於定海神針倒塌,天下心魔再無壓制盡可歸於魔主麾下。

  聽完即熙只覺得自己可真是太冤了,被坑得這麼慘居然還只是個捎帶腳的。

  「居然敢拿我為難雎安,這不知道啥玩意兒的魔主可別落在我手裡,我與他不共戴天。」即熙冷笑一聲,放下酒杯。

  賀憶城挑挑眉毛:「拿你為難雎安?」

  即熙便說了魔主拿她布局來迫使雎安失格的事情,賀憶城聽著聽著鳳目裡就有了探究的笑意,他給即熙滿上酒,笑道:「我說……即熙,雎安是不是喜歡你啊?」

  即熙瞪他一眼,吐出了那個多年來未曾改變的回答:「你放屁。」

  「我怎麼就放屁了?雎安會因為你的死,心潮起伏以至於失格,他那樣以天下為重的人,你甚至重過了天下。他難道不是喜歡你喜歡到骨子裡?」

  「……你能不能改改你那肉麻的形容方式,什麼骨子裡什麼心頭肉,雞皮疙瘩掉一地了。」即熙皺著眉頭,說道:「他那麼用心地照顧我教導我,到頭來卻發現我從最初就在說謊,一直騙了他七年,能不心潮起伏才怪。退一萬步說,我從前跟他表過情意被他拒絕了。」

  賀憶城揉揉太陽穴,他這位髮小從小就不解風情,偏偏長得好性格又豪爽,更是貪狼星君桃花主,從來不缺愛慕者。她混跡青樓多年,有過幾段糊塗情史她便以為自己經驗老道,看得透徹了。

  他堅持道:「你跟他表情意那都是哪年的老黃曆了,假如他又改變想法了呢?假如他喜歡你呢?你有想過你當初不告而別,又因為誤會死在他手裡,這才是讓他失格的真正原因嗎?」

  即熙臉色就有點發白,她說:「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你不會因為寧欽那朵爛桃花,到現在還懷疑別人的真心罷。」賀憶城翻起即熙不歡而散的舊情。

  「和寧欽有個屁的關係!」

  雎安從沒喜歡過什麼姑娘,怎麼會喜歡她呢?再說如果他喜歡她,那她的欺騙隱瞞和逃離就更加罪大惡極。

  這世上傷害雎安的人都該死,即便是她也一樣。

  即熙在奉先城的紅仙樓裡待了一天,欣賞了一遍樓裡的美人,賞了歌舞吃了酒食,賀憶城還把招待她的這一筆費用明明白白記下來,抵了他的部分利錢。

  不知道怎麼即熙不太想回去面對雎安,一直磨到再不回去就門禁了,才打馬上路。這路走到一半就開始下雨,春末夏初的疾風驟雨,即熙穿著斗笠還不算狼狽,緊趕慢趕趕上了宮門關閉前一刻到達。

  她剛剛下馬把馬交給值夜弟子,就看見宮門後站著一個人。

  宮門昏黃的燈光下,雎安穿著淺青色宮服,身上蘭花繡紋似有還無,星宿紋飾從肩膀蔓延至看不見的後背。他眼上繫著白色紗布,頭髮半束半披,撐著一柄灰白色油紙傘,漫天雨幕喧嘩急躁,可他站在那裡便是靜謐安定。

  即熙怔了怔,飛快地跑過去跑入他的傘下,說道:「這麼大的雨你怎麼在這裡?寄雲呢?」

  雎安笑起來,他搖搖頭:「我讓她早點回去歇息了,我來接你。」

  即熙見他半邊臂膀都濕了,就心疼起來:「你又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來,我要是明天才回來呢?你就在門口這麼一直等著?」

  雎安仍舊笑著,說道:「若你願意回來,我總是要來接你的。」

  「什麼願不願意的,我還能跑了不成?快快快,我們快點回去。」即熙搶過雎安手裡的傘,替他們二人撐起來。

  她滿心想著不要讓雎安受寒,一時忘了她確實跑過。

  不告而別,一去七年,杳無音訊。

  以至於她的每一次離去,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歸期。

  雎安沒說什麼,笑著任由她撐著傘,靠在他身邊在雨裡開闢出一塊淨地,緩緩向前走。

  即熙有些猶豫地跟雎安說起蘇章的企圖,並再三聲明她嚴詞拒絕了蘇章曾經要她偷星命書的要求。她和雎安說要防著點寄雲,看好星命書,雎安一一點頭答應。

  話題告一段落,兩人之間一時很安靜,在雨聲和雎安身上清脆的禁步響聲中,即熙想起來了那個致命的問題。她咬咬唇,有些緊張地轉過臉去,向雎安確認道:「雎安,我問你個事兒啊,你……喜歡禾枷即熙嗎?你不喜歡她對吧?」

  身邊人的呼吸似乎有瞬間的凝滯,他沉默了一會兒,在這短暫的安靜中即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雎安,但因為他眼上繫著白布,他的神情看不分明。

  即熙因為這安靜而感到不安,她又問道:「你不喜歡她吧?」

  「你好像不希望我喜歡她?」雎安淡淡地說。

  「那是當然。師母是覺得啊,她是災星你是善星,你倆完全不般配,她還不如寄雲配你呢……不不她倆都不配你。而且她欺騙你又離開,你要是喜歡她……那真的不值當啊。」即熙站在長輩的角度解釋了一番,然後緊張地又問了一句:「所以你不喜歡她,對吧?」

  雎安安靜了片刻,雨滴敲擊傘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沙子摩挲過耳朵,直至心房。

  「嗯。」他淡淡笑了一下,簡短地回復道,像是一滴水落在地上的輕響。

  即熙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並沒有注意到雎安的笑只是轉瞬即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2:32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四十章 衣櫃

  兩人在雨中沿著依山而建的石階慢慢而上,穿過外宮到達內宮,再從翠綠掩映間走到實沉堂——即熙新的住處。她封上貪狼星君便另立新居,住到了實沉堂中,此處依山勢在析木堂之下,兩方距離比之前遠了許多。

  即熙走入實沉堂的屋簷下,而雎安撐著傘站在雨中,即熙回頭看時便見雨滴從他的傘沿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他隔著雨簾微微抬起下頜。若不是他眼上蒙著白布,這樣的角度應該是在看著她的眼睛。

  雎安輕輕一笑,突然說道:「師母,你是不是想要離開星卿宮?」

  他的聲音很安穩,像是不經意提起的話題。

  即熙怔了怔,心想雎安怎麼會知道的。她腦子轉得飛快道:「啊……要走?這個……不是每個星君都有負責的州府麼,我聽說思薇要去梁州,我也該去看看我的州府了。等你身體好了我就打算動身,帶上冰糖一起見見世面。」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雎安淡淡地問道。

  再一次被戳中心事的即熙僵硬地笑了幾聲,她在雎安面前一向沒有騙人的本事,此刻又不能說真話。

  於是她委婉地說道:「嗨,各個星君品性不同,有常年在外的也有總是坐鎮宮中的,我生性比較散漫喜歡在外頭待著,抽空會回來坐坐。你也不要太傷感,緣分譬如朝露來去匆匆,離別才是世間常態。」

  離別才是世間常態。

  所謂不可深究,等候機緣。

  雎安聽著她灑脫輕鬆的聲音,雨聲沙沙地摩挲著傘面,他微微沉默了片刻,然後淡淡一笑,無奈卻也縱容。

  「好,以後無論發生什麼,若是你想回來便不用有所顧慮。只要你想回來,我永遠都會去迎接你。」

  即熙笑起來說好啊好啊,聲音雀躍。

  待即熙走進房間,木門合上的時候發出被雨水浸潤的撞擊聲,悶悶的像是敲在沾滿灰塵的破鼓上,雎安的眼睫在白布下微微顫動。

  有個熟悉的聲音自元嬰內浮起,在他的耳邊低語。

  ——第一次她不告而別獨自遠走,第二次她找好理由,只想帶走冰糖。這種坦誠未免太過傷人,她到底拿你當什麼?

  雎安淺淺地笑了一下,他轉過身去撐著傘,在濕滑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著。

  「她希望我是什麼,我便是什麼。」

  她希望他是友人,他便是友人;她希望他是師長,他就做師長。

  她希望他不要喜歡她,他可以靜默一生,不讓她知曉他的心意。

  若她計劃的人生裡沒有他的位置,那他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並等著她某天想起他時回頭看看他。

  他這一生已經是如此,無論如何不會改變心意,那就順著她的意思讓她來決定他們之間的關係。

  ——可你不會傷心麼?

  雎安走回析木堂,站在屋簷下收傘時,那個沉鬱的聲音這樣說道。雎安沉默了一下,將傘斜靠在牆上,拉門走進房間。

  「自然……也會傷心。」

  他喜歡的這個姑娘,他想要她永遠自由肆意,做她想做的事情,過她所喜歡的人生,做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即熙。

  若她能如此,他願意傷心。

  三四天的時間過去,雎安的傷慢慢好了起來,他臉上的紗布拆掉的那天師母緊張得不行,見沒有留疤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思薇這些日子去看望雎安,總能見到師母在捉弄她的堂妹寄雲,一面奇怪於師母對雎安過度的維護,一面又疑惑於雎安從不責備師母。

  這種情形總是讓她想起即熙。

  不僅師母和即熙相似,就連雎安對待師母的態度都與對待即熙相似。

  若不是親眼見過即熙的屍體,她都要懷疑師母和即熙是一個人。

  再過幾日她就要啟程去梁州,思薇吃完晚飯回到昭陽堂時,推開門不期然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來人正坐在她的梨花木椅子上喝著她珍藏的明前龍井,見她來了便嘖嘖笑道:「你這包茶是上品,比從前我們懸命樓的也不差。」

  這場景太過熟悉,思薇恍惚間以為回到了半年前,她剛剛把他救醒的時候。

  「你……」思薇慢慢回過神來,兩步走上去急道:「你怎麼進來的?你為何不易容,你這張臉有太多人認識,被人看見你就出不去了!」

  賀憶城摸摸自己的臉,笑道:「自然是我來的時候易了容,守門的弟子認得我知道我是你的客人,於是我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你的封門符沒改,我又堂堂正正地進了你的房間內。」

  思薇竟有些無言以對。

  「至於我現在換真容,是因為我要來同你道別,最後還以一張假面皮對著你,我怕以後你忘了我真正的樣子。」賀憶城撐著頭,笑意盈盈地看著她,酒窩淺淺。

  思薇怔了怔,她問道:「你要走了?」

  「嗯,你不是說我可以離開奉先城嗎?我準備去別的地方游山玩水,估計以後就不會回來了。」

  思薇看著賀憶城,她微微皺著眉頭好像想說什麼,但是又沒有說。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來不好聽的話她都說過了,好聽的話她也說不出口。

  賀憶城打了個響指,道:「正好你的生辰禮物還差一樣,我給你送來。」

  只見賀憶城從袖子裡慢慢地珍而重之地掏出一隻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有點慌亂地趴在他懷裡,紅色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思薇。

  「和你頗有緣分的一隻兔子。」

  思薇疑惑地看著這隻小兔子,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它和我有什麼緣分?」

  「它是我在你生日這天救下的兔子,我救它一命恩同再造,所以那天就算是它的生辰,它和你就是同一天生日了。再者你看看它多像你,你也是皮膚雪白,但情緒一激動臉也紅眼睛也紅,就跟兔子似的。這麼深的緣分,你不認她做個妹妹都對不起她。」賀憶城一番天花亂墜的胡言亂語,然後出其不意地把兔子塞進思薇懷裡:「快把你的妹妹抱好。」

  思薇有些僵硬地抱住它,感受到活物溫熱的體溫,她慢慢放鬆下來,有些猶豫地抬眼看著賀憶城。

  「這兔子好像是公兔子。」

  「那就是你弟弟。」

  「……」

  賀憶城稍微收斂了笑容,指節在梨木桌上敲著,撐著下巴說道:「其實我來,是想跟你道歉的,那天我說的話並非有意,對不起。」

  思薇微微低下頭,摸著兔子身上的絨毛,低低地說:「你不過是說了實話。」

  燈火下她的神情黯淡,沒有了平時尖銳驕傲的樣子。賀憶城覺得這次見到的思薇,好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悶。

  賀憶城眼睛轉了轉,說道:「別不開心嘛,我給你唱首歌兒吧,咳咳咳,你聽好了啊。」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閒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你道我老也,暫休。佔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

  賀憶城一首小曲兒唱下來,聲音是極好聽的,也句句在調子上,就是這內容太過放蕩不羈。思薇聽著聽著眼睛就瞪起來,捉了他打拍子的手掰過去,掰得賀憶城哎呦哎呦地喊疼。

  「你能不能要點臉面?」

  「要什麼臉面,我要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裡眠花臥柳。」賀憶城笑眯眯地說。

  思薇咬牙切齒:「你真是……俗不可耐!」

  「非也非也。」賀憶城揉著被掰紅的手,看著眼前一掃沉鬱之氣,重新精神起來的姑娘,笑道:「你可聽過生有熱烈,藏於俗常?那便是我。」

  生有熱烈,藏於俗常

  對於他這種自我吹捧,拼命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思薇造已見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她撫摸著手裡的小兔子,看著他沒心沒肺的笑臉半晌,突然想到這可能是他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

  雖然不知道他有幾分真心實意幾分戲弄,但是他確實給她準備了一場很好的生辰禮。

  「謝……謝你。」思薇磕磕巴巴地說。

  賀憶城愣了愣,他看著臉慢慢紅透了的思薇,她明顯不擅長說這種話,但居然也不躲避,就紅著臉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別突然這麼可愛,我可是會動心的。」賀憶城似笑非笑地說。

  思薇又柳眉倒豎瞪起眼睛,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院門打開的聲音,屋外一聲呼喊:「思薇啊,我有個事兒想找你幫忙!」

  這聲音,不是她那位無法預料的師母還能是誰?

  聽著腳步聲越走越近,思薇蹭得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慌張地把賀憶城推進她那大衣櫃裡,警告道:「千萬別出聲。」

  然後把兔子也塞在賀憶城懷裡:「你先拿著兔子。」

  說罷就把衣櫃門關上,也不給賀憶城再說什麼的機會。賀憶城抱著兔子環顧著這個熟悉的狹窄的衣櫃,對兔子嘆道:「你說我和衣櫃可真是有緣。」

  即熙走進昭陽堂思薇房間的時候,就看見她有些不自然地站在房間中,緊張地看著自己。即熙想這又是怎麼了?

  「我一會兒準備睡了,你回去罷,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思薇緊繃著一張臉說道。

  即熙不信:「這剛吃完晚飯,這麼早你就要睡?不可能,你先聽我講完我的事再睡。」

  她十分自然地坐在桌邊的凳子上,給自己和思薇都倒了茶,反客為主道:「站著幹嘛,坐啊……哎你今天泡的茶味道很不錯。」

  思薇瞥了一眼衣櫃,僵硬地走過來坐在桌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即熙從袖子裡拿出個布袋子,放在桌上。

  「我問柏清借了乾坤盤,這星卿宮裡卜卦推命最厲害的是柏清,其次是雎安,再次是你。你幫我用乾坤盤算個事兒罷。」

  「好……乾坤盤?柏清師兄肯借你乾坤盤?」思薇剛想敷衍過去,定睛一看那布袋卻驚訝萬分。

  乾坤盤是輔助卜卦的靈器,一直以來都歸屬於柏清所有。對於卜卦者而言,每個人都想得知天機,乾坤盤便可幫助卜卦者無限接近天機。

  但天機不可真正勘破,否則會招致災禍。所以柏清小心地掌握著其中界限,對乾坤盤的使用一向謹慎,每每涉及天下大事才會使用乾坤盤進行占卜。

  「嗨,這個不重要,我就想讓你占一占雎安的姻緣。」

  「雎安師兄的姻緣?師母,乾坤盤是占卜天下大事時才使用的,你這……」

  「雎安的姻緣怎麼不是天下大事了?他對天下多重要,他夫人對天下也很重要啊。」即熙理所當然地說道。

  思薇揉揉太陽穴,剛想說什麼只聽屋外又傳來聲音,溫和地喊了一聲:「思薇?」

  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思薇,你怎麼沒關門?你看見師母了麼?」

  也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昭陽堂出奇熱鬧,繼賀憶城和即熙之後,連雎安和柏清也來登門拜訪。

  這次換即熙噌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拿過乾坤盤放進袖子裡,急急地對思薇道:「就說你沒看見我啊。」

  說罷就直奔思薇的衣櫃而去,思薇來不及阻止她就拉開門就藏了進去。

  即熙在衣櫃裡和抱著兔子的賀憶城大眼瞪小眼,她震驚道:「你怎麼在這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2:5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11 05:10 PM 編輯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四十一章 爭執

  賀憶城笑容燦爛地表示自己是來道別的,即熙揪著他的領子,低聲讓他老實交代是不是想勾引思薇。

  衣櫃外傳來說話聲,即熙和賀憶城先停下了話頭,保持靜默。

  柏清的聲音響起,有點著急:「有弟子說看見師母朝這個方向來了,她來找過你麼?」

  衣櫃外思薇沉默了片刻,答道:「我……沒看見她,發生什麼事了?」

  「師母她來問我借乾坤盤,卻不肯說所為何事,我沒答應但乾坤盤卻不翼而飛。我猜是師母拿走了。」

  賀憶城的目光轉到即熙的袖子,即熙捂住了自己袖子裡的乾坤盤。

  衣櫃外思薇的眼皮跳了跳,她的目光飄忽到衣櫃之上,然後又轉回來,說道:「師兄你們去別處找找罷,我並沒有看見師母。」

  雎安站在柏清身後,不同於柏清的焦躁,他笑了笑氣定神閒地說:「師兄不必太過著急,乾坤盤若是真的被師母拿走了反而無礙,以她卜卦的能力根本無法催動它,她也只能找我們三個人幫忙卜算。」

  衣櫃裡的即熙咬著後槽牙,不得不承認雎安說的一句沒錯。

  頓了頓,雎安的聲音又響起:「我來找你是為了巡查之事,柏清師兄去年起甲子大卦,算出窮凶之災,時在冬至位於南方,災源未明。我過幾天準備去南方查看情況。思薇你負責的梁州在西南,師母負責的揚州在東南,我們可以同行至豫州再分開。」

  雎安要去解決南方大災?

  即熙一聽就著急了,柏清每年都起卦,這卻是第一次算出窮凶之災,其中凶險可想而知。雎安雙目失明重傷才癒,魔主也不知在哪裡虎視眈眈想要他的命,他居然還要去南方巡查?他不想活了?

  賀憶城看見即熙的表情不好,擔心她生氣之下衝出衣櫃,趕忙拉住她的袖子,低聲道:「冷靜,冷靜。」

  正在這衣櫃內衣櫃外都十分熱鬧的時刻,昭陽堂外又傳來寄雲的聲音,她大聲喊著:「宮主大人?宮主大人?」

  柏清皺著眉頭只覺得頭疼,對雎安說:「都怪我多嘴說了你想去南方,今天你去哪裡她就跟到哪裡,這怕是又來請求同行的。她太會鬧騰,你還是先避一避罷。」

  衣櫃裡的即熙和賀憶城聽見「避一避」這個詞不禁心下一驚,面面相覷。屋外一陣走動聲伴著思薇急切的喊聲:「師兄不可……」她像是被什麼攔住了趕不及阻止,聲音都因為焦急而變了調。

  思薇的這個衣櫃有左右兩扇可以拉開的門,即熙和賀憶城站在衣櫃右側,只見左側衣櫃門被打開,光落在他們身前的空地上,思薇驚恐的眼神正和即熙的對上。所幸柏清的視線正好被右邊櫃門擋住,因而並沒有看到他們。

  然後雎安就走進了衣櫃裡,他今天換了夏季宮服,白色絲質布料上織著深淺不一的紅蓮與紅色星圖,整個人看起來比從前氣色好了很多,隨著衣櫃門合上他的身影就隱沒在黑暗中。

  即熙僵硬地看著眼前的雎安,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第一次見到這衣櫃的時候還想這衣櫃藏三個人都綽綽有餘,這真是一語成讖。思薇沒事用這麼大的衣櫃幹什麼?她衣服又不多,衣櫃空著落灰啊?

  這算是個什麼情形,前有狼後有虎,她該怎麼辦?

  正在即熙暗自焦灼的時候,黑暗裡響起輕微的一聲低笑,雎安低聲說:「師母?你為什麼在這裡?」

  即熙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雎安不是看不見麼?他他他,他就算察覺到有人在,怎麼會一下子就知道是她!

  「我……我躲一下柏清……哈哈……哈哈…」即熙尷尬地低聲回答道,她偷眼瞥了一下身後的賀憶城,賀憶城抱著兔子屏住呼吸,表情僵硬得彷佛要心梗。

  雎安點點頭,繼而溫和帶著笑意說:「那您身後那位是誰呢?」

  即熙和賀憶城對視一眼,後者閉上眼睛又睜開,認命地笑起來,換上平時游刃有餘的公子哥做派,笑道:「我是巨門星君的朋友,因為某些原因入夜才來拜訪,黑燈瞎火孤男寡女怕你們見了誤會,就先避一避了。」

  雎安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光線暗淡下看不見他的表情,片刻之後他微微彎腰行禮:「何公子。」

  見雎安分辨出自己的聲音,賀憶城也十分得體地微微彎腰回禮:「宮主大人客氣。」

  即熙站在二人之間,整個人高度緊張地觀察著形勢,兩個人每說一句話她都膽戰心驚。賀憶城和雎安在衣櫃裡隔著她相互寒暄,這場景未免太過荒唐,以至於她想掐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

  正在她陷入這緊張又尷尬到無以復加的境地,恨不能打個洞把自己埋了的時刻,左右衣櫃門突然全部被打開,光芒大盛照亮了衣櫃裡的三個人。

  「寄雲走了,小戚說他想……」柏清的聲音在此停住。即熙不太想轉過頭去看柏清的表情,在那個剎那她腦子裡閃過不知道多少亂七八糟的想法,最後歸於一片平靜。

  她大徹大悟,或者說破罐破摔了。

  即熙轉過頭來,只見思薇阻止柏清的手還搭在他的胳膊上,柏清師兄的眼睛瞪大得讓她擔心眼珠子是否還能妥當地待在眼眶裡,而不知道什麼時候加入這場亂局的戚風早站在門邊,尚且保持著他萬年不變的冷靜表情。

  她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拍著手道:「嗨呀,這麼巧,今天思薇的房間這麼熱鬧啊!」

  柏清的目光卻只在即熙身上落了一瞬,就轉到她身側的賀憶城身上,那眼神就從震驚轉為憤怒,他咬牙切齒道:「賀憶城?」

  即熙抖了抖,只覺得頭疼欲裂,賀憶城總是代表懸命樓拋頭露面,仙門百家大都對這張臉很熟悉。

  燈火搖曳萬籟俱寂中,賀憶城的目光從房間裡每個人的臉上一一看過去,他微微眯起眼睛然後笑起來,慢慢撫摸著兔子從衣櫃裡走出來,說道:「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嚇到各位了。是這樣,我很用心地養了一隻兔子,這不是懸命樓散了嘛我就和這兔子相依為命。前些日子它走丟了,我心急如焚四處尋找,這才在巨門星君的院子裡找到它,既然已經兔子找到我也就不打擾了。」

  他笑意盈盈地一邊說一邊向門邊退去,戚風早卻一道符把房間的門窗全封了起來。柏清拔劍出鞘指向賀憶城,因為憤怒劍氣湧動直奔賀憶城而去,賀憶城胸口受了劍氣吐出一口血來。他跪坐在地,手裡的兔子一溜煙地跑到了思薇身邊。

  柏清劍尖指著賀憶城的喉嚨,賀憶城抬起頭來,唇邊溢出鮮血笑容卻燦爛:「咳咳……星卿宮不是禁止私鬥麼?天梁星君這是幹什麼?」

  「你也知星卿宮是什麼地方,居然敢來這裡造次?還敢潛入巨門星君的房間?」

  面對柏清的質問,賀憶城並不回答也不去看思薇,只是捂著心口笑道:「所以呢,天梁星君不想放我走,你想殺我?」

  「你敢進星卿宮,以為我不敢殺你麼?」

  即熙有點著急,剛想上前說什麼卻被雎安拉住胳膊,他微微搖搖頭。

  賀憶城說道:「這便好笑了,天梁星君以什麼理由殺我?」

  「你是懸命樓的副樓主,這些年助紂為虐作惡多端,多少人死在懸命樓的詛咒之下,你難道不是人人得而誅之?」

  「哈哈哈哈,沒有證據,沒有苦主,沒有主審官,僅憑一句『人人得而誅之』就可以判我的罪?我竟不知星卿宮就是世間法度,可以空口無憑判人生死。」賀憶城當即把柏清的話噎了回去。

  柏清被賀憶城的話激怒劍氣一時高漲,劍與賀憶城之間卻突然出現一個身影,思薇咬著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站在賀憶城身前看著柏清,說道:「柏清師兄,他不會武功,你不控制劍氣會殺了他的。」

  柏清怔了怔,看向思薇。

  賀憶城的笑意就有點掛不住,他在思薇的身後低聲說:「你沒必要……」

  「做了就是做了,我不說謊。」思薇沒有回頭看賀憶城,她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臂把賀憶城擋在身後,對柏清說道:「他就是何弈,半年前討伐懸命樓的時候我救了他的命,把他留在星卿宮,給他客居的身份還有祝符。今天晚上他是來找我的,衣櫃也是我讓他藏進去的。」

  柏清像是不認識思薇一般看著她,萬分不能理解地說:「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救他?他是懸命樓的副樓主,死於禾枷詛咒下的人哪個和他沒有關係?師父也死在禾枷的詛咒之下。」

  說到這裡,柏清彷佛想到什麼目光一凝看向賀憶城:「我如何不能判你的罪?禾枷咒死了師父,我星卿宮為苦主,問命箭為證,難道不能向你索命討回公道?」

  賀憶城的目光往即熙那裡飄了一下,他不由得苦笑起來。

  「你憑什麼說即熙咒死了師父?」

  說這句話的卻不是賀憶城,而是思薇。

  眾人吃驚地看著思薇,思薇咬著牙看著柏清,一字一頓地問:「你有什麼證據?」

  柏清不可置信地說道:「詛咒原本就留不下證據,更何況她被問命箭誅殺……」

  「問命箭就不會出錯嗎?你們為什麼不問問她緣由!你們憑什麼直接殺了她!」思薇像是積攢了太久的憤怒和痛苦,突然一股腦地爆發出來。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聲來。

  然後她的眼睛就紅得不成樣子,眼淚簌簌落下落在她衣服的紅蓮之上,思薇哭道:「即熙在星卿宮待了七年……她確實愛說謊,散漫自大也離經叛道,但是她決不歹毒決不殘忍,她不會無緣無故殺害師父!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緣由……你們為什麼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你們為什麼不問問她,你們為什麼要殺她……」

  她去懸命樓討伐的那天,從來沒想過要救賀憶城。

  她是去救即熙的。她想若是仙門百家真的要抓住即熙了,她就鬧個亂子或者直接做即熙的人質,幫即熙逃走,然後找機會再向即熙問清原委。

  可是她沒來得及,她眼睜睜地看著即熙被問命箭一箭穿心,即便在問命箭射出的時候,她都不覺得即熙會被殺死。

  在問命箭射殺即熙之前,她從不相信師父死於即熙的詛咒。在問命箭射殺即熙之後,她渾渾噩噩了很久,在懷疑和信任之間反復糾纏,可是到了最後她還是不能相信。

  就算是問命箭認即熙是殺死師父的凶手,她也不認。

  所以她才會救賀憶城,在他昏迷的無數個夜晚,她從噩夢中驚醒打開衣櫃去看他。她害怕他死了,就像即熙一樣猝然離世毫無徵兆。

  她怕她再沒有證實的機會。

  說到底她只是想聽到賀憶城告訴她——星卿宮的前宮主,你的師父,你的父親,他的死和即熙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她想知道,她的姐姐和她的父親,這世上她曾僅有的兩個親人,並非死於自相殘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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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櫃:我承受了太多我不該承受的東西,比如六個人的修羅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5:26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四十二章 庇護

  「即熙她知道……師父對我有多重要……沒有萬不得已她不會傷害師父。」思薇低聲說著。

  柏清手裡的劍放下,他似有不忍,皺著眉頭說道:「她一走七年無人管束,人心善變,就算她在宮中時算得上純良,誰知她在懸命樓會如何?」

  「我見過她,一年半以前我見過她。」思薇倔強地看著柏清,她顫著聲音說:「我一年半之前在梁州見過她,那時我發現她是熒惑災星,我和她大吵一架一直追她到懸命樓下。」

  「若我回星卿宮稟告她的身份,她就會被清理門戶招致殺身之禍,她明知如此也沒有阻攔我更沒有傷我分毫。她沒變,師兄我敢擔保她還是七年前的即熙,她真的沒變。」

  那時思薇發現自己受騙,憤怒至極不眠不休地追著即熙,即熙卻只是逃,從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逼急了即熙也只是說一句——你不是本來就很討厭我麼,怎麼搞得我跟個負心漢,你跟個痴心錯付的小姑娘似的。

  思薇被即熙說得愣住,她想她似乎確實沒有什麼立場指責即熙。即熙欺騙了她,說到底是辜負了她的信任,可她從來沒有向即熙表露過信任或敬愛,哪裡談得上辜負。

  她從來沒有表露過。

  可是當即熙拼床安慰她的噩夢時,她也會半夜醒過來幫即熙把她踢掉的被子蓋好。

  發現即熙不知天高地厚地準備破門禁離宮時,她也會慌得鞋也沒穿好,就跑去叫雎安師兄救即熙。

  看即熙上天象紀年課痛苦不堪的樣子,也會故意把筆記記得詳細周全,等她來借。

  發現即熙是禾枷時,也會怕她被討伐被清理門戶,所以對星卿宮隱瞞了她的身份。

  她討厭即熙,嫉妒即熙,傷害即熙,因為即熙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姐,她永遠要和她比較。

  可她也信任即熙,敬佩即熙,愛護即熙,因為即熙是她的姐姐,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給予過她溫暖的親人。

  然而她對即熙說出的最後一句話還是指責,還是由被騙而生的憤怒,傷人的刀子,她到最後也沒有叫過即熙姐姐。

  「我就想知道真相……我不信是她……我要聽她說話。她是……她是我姐姐啊……」

  思薇逐漸泣不成聲。

  「其實我最想問她的……不是指責也不帶憤怒,我想心平氣和地好好問問她……當年她為什麼一聲不吭地走了……是不是因為我說了很難聽的話……我一直在找她,她這七年裡杳無音訊,她是不是記恨我,她會不會……想念……」

  最終她也沒有來得及讓即熙知道,她對於自己出口傷人的惡言感到愧疚,她想說對不起。她已經學會說對不起和感謝了,就像對賀憶城說出來的一樣,她最早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即熙才試著去改變的。

  可還是太晚了。

  她聽不到即熙的解釋,也無法向即熙解釋了。

  即熙遠遠地看著思薇,滿目震動,神色復雜。

  柏清看著泣不成聲的思薇,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一直站在柏清身後沒有說話的雎安嘆息一聲,他走上前幾步拍拍柏清的胳膊,像是寬慰又像是制止。然後他對思薇說:「思薇既然想知道真相,那麼我有一個猜想,還請賀公子幫我證實。」

  賀憶城的目光從思薇臉上移到雎安身上,雎安略一停頓,然後說道:「此前魔主布局設計我失格,若不是此前已經嘗到過逼迫星君失格收集煞氣的甜頭,他應當不會如此大費周章。我猜師父很可能是被魔主所害,勾起心魔失格而死。」

  那日當魔主出現在靜思室內時,雎安察覺到魔主的氣息,剎那間這半年多來所有蛛絲馬跡所有線索都串在了一起,他驀然明白了接踵而至的不幸發生的根源。

  而作為一切悲劇的源頭——師父的死亡,想來也是魔主的安排。

  「至於為何問命箭會認即熙為凶手,我想了很久想到一個可能的答案。賀公子,星君失格時懲戒我們的力量,是否來自於熒惑災星?」

  此前他引渡心魔,即熙怕他失格一直守著他,他說守著他也無用即熙卻含糊過去。他瀕臨失格那天即熙闖進靜思室,自以為無法勸說他時居然想要自殺。

  彷佛若她死了,就算他一心失格也不會被星命書奪取性命。

  「星命書和熒惑災星之間或許有某種約定,一旦星君失格即以災星之力咒殺星君。師父失格而死,但實質上是被即熙的力量所殺,於是問命箭認她為凶手。」

  思薇怔了怔,她回過頭去看向賀憶城,滿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賀憶城身上。

  賀憶城沉默地看了即熙一眼,然後慢悠悠笑道:「即熙生前總是說,不是所有真相都一定要大白於天下的。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活著的人才能過得舒服。」

  即熙低下眼眸無奈地輕嘆一聲,沒注意到雎安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緊了。

  「你是說……雎安說的是真的?你有何憑據?」柏清急道。

  「隨口一說,無憑無據。即熙已死,若她是被冤枉的,你們難道能昭告天下你們錯殺了她,然後再講明前宮主如何而死?熒惑災星是邪,你們是正,星命書是正中之正,卻要借用邪物的力量維護正道。讓人聽了該覺得多麼可笑啊?」賀憶城笑著流暢地吐露出譏諷之詞,柏清臉上一陣紅白交替,卻說不出話來。

  在這僵持對峙的氣氛中,一直站在門邊沉默不語的戚風早上前走了兩步站在思薇和賀憶城面前,少年眼眸漆黑微微皺眉,說道:「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們在說什麼……但是我有其他的疑問。思薇師姐,我此番和星君們山下去調查廉貞星君死因時,發覺賀公子也在查探此事。此前賀公子身邊偶有邪祟游魂跟隨,不周劍失竊那晚他不知去向,廉貞星君死時他也在奉先城,我懷疑他便是魔主。」

  聽完戚風早的話,柏清的眼神慢慢沉下來,他認真地觀察著賀憶城的神情,問道:「你身邊為何會積聚煞氣,吸引邪祟游魂?」

  「這個我不是早答過閣下了,我從小體弱,鬼門關進出好幾次,陰氣太重……」賀憶城不假思索游刃有餘的對答被思薇打斷,她轉過身去微微抬頭,看著賀憶城的眼睛。

  她的眼睛因為哭過還是紅的,但是非常倔強又堅定,目光相交的時候賀憶城就不自覺停下了話頭。

  「你曾經告訴我,你和即熙喜歡說謊,是因為就算你們說實話也不會有人相信。」思薇聲音沙啞,頓了頓,她慢慢地一字一頓道:「我相信你,你要對我說實話。」

  賀憶城眸光微微閃動。

  「你可是魔主?」

  「不是。」

  「師父的死,不周劍失竊以及澤林失格,可有哪怕一件事與你有關?」

  「沒有。」

  「那你為何吸引邪祟?」

  賀憶城沉默片刻,然後苦笑起來:「我曾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向一個難纏的家伙承諾,不會再讓任何人知道和這件事相關的任何信息。所以我不能說。」

  思薇看著他,眼睛瑩瑩發亮:「那這件事和魔主有沒有關係。」

  「絕無半點關係。」

  思薇點點頭,她轉過身去面對柏清,說道:「我信他。」

  柏清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他氣道:「就憑他幾句話?他甚至沒有解釋他身上的疑點,你怎麼能就這樣相信他?」

  「這個人身上有我給的祝符,我會對他負責。直到我們找到並消滅魔主之前,我會好好看著他,若他真是魔主,我親手殺他。」思薇站在賀憶城身前,迎著柏清的目光寸步不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她從來是個倔脾氣的姑娘,撞了南牆也不一定回頭,努力讀書考學時是這樣,和即熙針鋒相對的時候是這樣,不相信即熙殺害師父時是這樣。

  決定要庇護一個人時,也是這樣。

  賀憶城看著身前這個姑娘纖細的胳膊,眼神震動,默然無語。

  柏清看了思薇半天,似乎覺得生氣又拿她沒辦法。

  雎安拍拍柏清的肩膀,說道:「師兄,相信思薇的判斷罷。不過思薇,你既然要做賀公子的庇護者,就要想好後果承擔起責任。」

  思薇低眸應道:「我會的,多謝師兄們包涵。」

  這一場紛亂的大戲結束之後,原本來道別的賀憶城反倒被鎖在了思薇身邊,短時間不能離開。

  即熙從頭到尾一直沉默著看著這個亂局,她看到了太多出乎意料的場景,心情太過復雜和窒悶,以至於一句話都不想說。

  從昭陽堂出來之後,即熙卡著門禁出宮,直奔奉先城而去,一路打馬風馳電掣略微舒爽了些。到達奉先城時也已經很晚了,街上一片寧靜,商鋪們早已關門,清清冷冷的街上除了打更人之外再無什麼清醒的人。

  即熙憑著記憶摸到了從前賣糖葫蘆的李伯家,翻進院子才發現這裡早已不住人,荒廢很久雜草叢生。

  她愣了愣,因為心不在焉翻牆出去的時候甚至崴了腳,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在灑滿月光悄無聲音的街上。

  原來她真的離開太多年了。

  即熙這麼想著,卻看見灑滿月光的街道盡頭,站著個白衣紅蓮紋的男子,額上以交纏的金線綁了一片銀白面具,遮擋住他的右眼下到右額這片區域。身上的禁步鈴鐺叮咚作響,他笑意淺淡。

  「李伯前年去世了,如今奉先城裡糖葫蘆做的最好的是王叔。」雎安從身後拿出一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微微笑道:「我去他院子裡拿了一支,已把錢留下了,師母可要嘗嘗?」

  即熙一瘸一拐,踉蹌著走到雎安面前,接過雎安手裡的糖葫蘆,她怔怔地說:「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糖葫蘆?」

  「我還說你怎麼總長不大,還像小時候一樣心情不好,就想吃糖葫蘆?」雎安笑意溫柔。

  即熙愣住了,她拿著糖葫蘆僵在原地,看向雎安。

  後者淡淡一笑,伸出手去摸摸即熙的頭。

  「我早知道你是誰了,即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5:44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四十三章 委屈

  「你喊我什麼?」

  「即熙。」

  那一刻如雪的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彷佛萬籟俱寂光陰停滯。即熙恍惚間想他上次喊她即熙,已經是遙遠的上輩子的事情,又像是昨天。

  事實上歲月如梭,他們之間隔了七年零兩百六十三天,隔了一道生死。連她從前最喜歡的糖葫蘆師傅也已去世,院子裡無人居住長滿了雜草。

  她並不戀舊,她向來不喜歡懷念。

  但是當雎安喊出她名字的時候,她驀然發現雖然這思念並不強烈,但多年來她從生到死,死而復生,始終念念不忘。

  她一直想念雎安,想念思薇,想念她不怎麼喜歡的柏清和星卿宮。

  聽不到即熙那邊的回應,雎安微微皺起眉頭,他有些猶豫地說道:「其實一個月前,我差點失格時我才……」

  還沒說完,他猝不及防地被抱住了,這個姑娘的身高正好到他的耳際,頭髮癢癢地擦著他的側臉。她只用一隻胳膊抱住他,可以想見另一隻胳膊正舉在一邊,拿著她的糖葫蘆。

  「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聽不見你喊我即熙了。」這個姑娘悶聲說著。

  她沒有問他怎麼察覺,又是何時察覺的,彷佛那些都不重要。

  彷佛只有他喊了她「即熙」這件事,是重要的。

  雎安怔了怔,繼而低聲笑起來:「那你為何不告訴我你的身份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我從前騙了你,我怕你生氣。」

  「……那你因我而死,就不生氣麼?」

  她能死而復生是天大的奇跡,按照世間常理,她多半就這樣冤死在他手中。

  即熙抬起頭來看著雎安,他沉靜的眼裡倒映著月光,像琉璃珠子般瑩瑩閃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點不穩。

  好像怕聽見什麼不好的回答一樣。

  「實際上這七年裡我偶爾想到,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災星,會不會來殺我。」即熙低聲說道,她甚至笑了一下:「我能想像你對我會有多失望,因為被背叛和辜負而憤怒,大概也會非常難過。所以我一直覺得若你要殺我,我就認了,我束手就擒引頸受戮,絕無怨言。」

  「其實以蘇寄汐的身份復生之後,我發現你並不是因為憎惡我而殺我,還覺得挺開心的。這一點上,我從來沒有生你的氣,你可別胡亂內疚,跟思薇似的。」

  雎安輕輕地笑了笑,他說:「你也是,不要胡亂臆測我如何失望如何憤怒,我沒有生你的氣。」

  即熙如釋重負地笑起來,不過剛笑一會兒就想起了什麼,嘴角又落了下去。她鬆開抱著雎安的胳膊,舔了一口糖葫蘆,醇厚的甜味在嘴裡彌漫開來,卻沒能甜到心裡。

  「說起來思薇這樣子,我怪不好受的。」

  「嗯?」

  即熙不知道該怎麼表述這種感受,她慢慢地向前走,雎安走在她身側。月光皎潔街道空闊,她覺得心底裡很惆悵又難受。

  實際上她很少心情低落,她總是有一千種方法讓自己開心起來,對她而言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瀟灑暢快,就算是死亡也沒什麼可怕。

  但今天例外。

  即熙慢悠悠地說:「我總是覺得這世上的事情,最好的結局就是好聚好散。大家相聚的時候好好珍惜,全心全意對待彼此,到了該散的時候就散了,沒什麼可遺憾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應該太執著不放。」

  雎安安靜地聽著她的話,他嘴角的笑意淡下去,眼眸微微低垂,並沒有應答。

  「我以為大家都像我一樣,到了路口各自分離,開心地去過自己的日子。我沒想過思薇一直在找我,這麼多年來愧疚難過,等我回來。」

  原來只有她一個人繼續往下走了,思薇則被她拋在了分離的路口。想到思薇剛剛泣不成聲的樣子,想到思薇這麼多年來一直尋找她,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

  那是她妹妹,雖然她一直和思薇吵架,卻總是想保護她,不讓她受傷的。

  「雎安,你也像思薇那樣,從來沒有忘記我,一直在等我回來麼?」即熙轉過頭去望向雎安。

  雎安的腳步頓了頓,禁步上的鈴鐺撞在一起,叮咚作響。

  這個問題如何作答?

  魚不會時常想起自己在水裡,人也總意識不到自己在呼吸,他有時也像這樣不會想起即熙。

  因為這種思念太過自然,悄無聲息而持久,以至於變成了不可知的習慣。

  最終雎安只是笑著,溫和又淡然地說道:「我自然不會時時記得你,但是像你這樣的姑娘,要完全忘記也很困難。」

  即熙似乎鬆了一口氣。

  雎安想,即熙應該也希望與他好聚好散,或許在她眼裡他們早已是分散的結局。

  他思念的這個姑娘,並不需要有誰一輩子與她同行。對她來說來者皆為緣,去者皆由命,未來和過去她都不計較,生命只有當下。

  他喜歡她的灑脫和自由,也因為這灑脫被遺棄。雖然說喜歡她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偶爾也希望,她能回頭看看他。

  他這麼想著,卻發覺身邊姑娘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十分別扭,於是雎安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去:「你腳崴了麼?我背你罷。」

  「不用,你傷才剛好。」

  「奉先城的路我不熟,你幫我看路,我來背你,如何?」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一隻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溫熱隔著袖子傳遞過來。那個姑娘說道:「你怎麼連崴腳都能聽出來?幸好蘇寄汐比較輕,換作是我原來的身體,你可能要背不動我。」

  雎安忍俊不禁。

  即熙環住雎安的脖子,趴在他的肩頭,慢悠悠地吃著糖葫蘆。雎安的肩膀很寬闊,衣服的料子光滑帶著點涼意,他的步子也很穩。

  讓她想起她私自闖門禁離宮的那個夜晚,雎安救了她,然後背著受傷的她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一路螢火蟲相伴。

  「你原本很重麼?」

  「也沒有啦,多年習武總比蘇寄汐結實一點。我十七歲之後又長高不少,骨架也變大了。」

  「這七年裡,你過得開心麼?」

  「那是當然,懸命樓的錢多到花不完,生意我可以挑著做。全梁州最好的美酒美食我都吃過,最美的美人美景我都見過,自然是開心的。」

  即熙的雙腿得意地晃悠著,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雎安不禁笑起來。

  「便如同悟機的庇護咒、師父之死加諸於你身上的誤解,除此之外應該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這七年裡,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雎安的聲音低低的,安穩又柔和,像冬日裡溫暖的泉水,出其不意地落在即熙的耳邊心上。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即熙不由得怔了怔,手裡的糖葫蘆也僵在半空。

  委屈這個詞在平時會被她歸為矯情,強者如她並不需要討好誰,何來委屈一說。

  她早知道世人如何看待她,善惡正邪如此分明,她有時候也覺得,或許真相沒那麼重要。

  無數和她有仇的沒仇的人排著隊嫁禍給她,受了她恩情的人也不會領情,她已經對此波瀾不驚,甚至如同看戲一般談笑評說。

  惡名如何?唾棄如何?那些都不妨礙她紙醉金迷,自在快活。

  她總是想,她大概是這個世上最瀟灑豁達的人了。

  有什麼好介意的?

  沒什麼好介意的。

  反正她也解釋不清,反正沒人聽她說話,沒人會相信她。

  不知為何,即熙卻覺得眼睛發熱,她慢慢地把頭埋在雎安的頸間,低聲說道:「雎安,你有沒有見過弱者對於強者的欺凌?他們都說那是正義。」

  這般世間第一的瀟灑豁達,在此刻被雎安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擊潰。

  即熙突然覺得這七年來她已經經受了莫大的誤解,擔了無數不屬於她的罪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一重一重堆疊上來,壓得她踹不過氣。

  是啊她才不在乎別人怎麼議論她揣測她。

  可是她也不喜歡,這個只要知道她的身份,就人人都想討伐她的世界。

  雎安頸間的衣服漸漸被淚水染透,他背上的那個姑娘咬著牙,像是委屈得不行了,如同孩子一般說道:「他們欺負我!雎安,他們欺負我……這個世上沒人聽我說話,我也不知道……要說給誰聽。」

  「你說,我聽。」

  得到雎安這樣溫柔又堅定的回復之後,即熙卻沉默了。

  她抱著雎安的肩膀好久不吭聲,然後吸著鼻子說道:「算了,我不想說。現在來抱怨這些東西,太矯情。」

  「好。」

  「……我是聲名狼藉惡行累累的災星。關於我的那些事情……如果我不解釋,你很難相信我罷。」

  那些關於她惡劣殘忍行徑的傳聞,詳實豐富到旁人一聽就覺得那肯定是真相。

  雎安搖搖頭,他堅定又淡然地,彷佛在說世間公理一般說道:「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我也會相信你。」

  「我永遠相信你,相信我所認識的即熙。」

  即熙愣了愣,然後摟住雎安的脖子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她卸去了渾身的力氣依靠著他,低聲說道:「死而復生能重新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6:03 PM

第一卷 星卿宮 第四十四章 出發

  待雎安和即熙走到城外的時候,即熙看見自己的馬邊拴著另一匹馬,阿海正落在那馬背上百無聊賴地啄羽毛。

  她大概明白雎安是怎麼來的奉先城,又怎麼找到她的了。原來離開星卿宮之後,阿海就是雎安的眼睛。

  雎安把即熙扶上馬背,即熙勒了勒韁繩轉眼問他道:「你說實話,你去南方是不是想拿自己做餌,來引魔主現身?」

  雎安笑了笑,也翻身上馬:「你在衣櫃裡都聽到了。」

  「南方無非是思薇的梁州和我的揚州,你去哪裡?」

  「離災禍發生時間越近,柏清師兄越能算出詳細的地點,我出青州至豫州,再跟著柏清師兄的指引走便好。你要與我同行麼?」

  即熙沒好氣地說那當然,雎安以身做餌她難道能袖手旁觀?她自然是要在他身邊保護他,直到災禍事了的。

  反正現在回星卿宮也因為門禁進不去,即熙和雎安索性放鬆了韁繩慢悠悠地往回走。即熙拿起架子囑咐雎安道,雖然現在他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但她到底還是佔著蘇寄汐的身體,他得繼續喊她師母。

  雎安忍不住笑起來,他微微偏過頭去,額邊長髮拂過面具,說道:「好啊,麻煩師母再多陪我一程了。」

  再多陪我一程。

  再讓我多陪你一程。

  對面即熙十分受用地點點頭,馬蹄聲噠噠,她說道:「既然叫師母,師母自然要疼愛你的。」

  「……哈哈哈哈…」雎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好像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這麼笑過了。

  他的姑娘,實在太過可愛。

  此番離開星卿宮的人群頗有些浩浩蕩蕩的架勢。

  思薇早定了去梁州,由於她在柏清和雎安面前為賀憶城作保,如今賀憶城算是受她監管,她去哪裡賀憶城便得跟去哪裡。

  而那天莫名其妙捲入亂局的戚風早,也是來找柏清辭行的,他在外待了太久,要回去戚家了,正好也與他們同路。

  至於即熙和雎安,一個去巡查揚州一個去滅災禍。

  於是這一行五人再帶上阿海冰糖,就趁著五月中旬尚不算太熱的時候,告別星卿宮眾人下山去了。宮中暫時由柏清坐鎮,柏清把他們一路送到山腳下,有些不放心雎安。

  「之前你渡的心魔,都已經渡盡了罷?」柏清問道。

  雎安略一沉默,即熙的聲音有些遙遠,應該是在前面和思薇戚風早說話。

  「嗯。」他答道。

  柏清突然想起什麼,他有些猶豫地說:「對了,你還記得你十三歲第一次引渡心魔後,曾說過不想做天機星君麼?那時你怎麼了?」

  提及這樣遙遠的往事,柏清有些尷尬,雎安也很驚訝。不過他很快從柏清語氣裡的不安愧疚察覺到因果,便平靜淡然道:「哦?我記不太清了,想來不是什麼要緊事,不值得師兄你記這麼多年。」

  「真的麼?」

  「真的。」

  有時候柏清分不清雎安是真的不介意,還是為了讓他安心而配合。他看了雎安半天,才嘆一句:「那就好。」

  聽到柏清放下心來的回答,雎安微微一笑。此時那個熟悉的聲音又自元嬰浮起,語氣裡滿是譏誚。

  ——又騙你師兄?世人怎能想到天機星君居然這樣擅長說謊。說什麼心魔都渡盡了,那我算什麼?

  ——你十三歲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罷,那時候你原本打算對你師兄說什麼?

  ——告訴他,以此身鎮天下心魔的天機星君,居然自己有了心魔?

  雎安並不應他的聲音,面上只是雲淡風輕地笑著和柏清道別。即熙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她站在他身側小聲問蘇寄雲應該不會和他們同行罷,雎安點點頭。

  雎安說他已經和寄雲聊過,無論是蘇章的事還是同行的事都已說開,寄雲會繼續留在星卿宮。即熙在他身邊嘖嘖感嘆著,說他真是拒絕別人情意的一把好手,乾坤盤被柏清拿回去算不了他的姻緣真是可惜。

  她的聲音又遙遠了起來,彷佛是又跑到前面去跟思薇說話了。最近她很關照思薇,大概是被那天思薇的情緒崩潰所嚇到。

  阿海落在雎安的肩膀上,「啁啁」叫了兩聲,雎安豎起手指放於唇上:「是她,你要保守秘密。」

  他對元嬰裡那個靈識說道——師兄太喜歡操心,有些事還是不要他知道好。

  ——只是他麼?這世上的人就算受你庇佑,承你恩情,也不能接受一個有心魔的天機星君。

  雎安眯起眼睛,想了一會兒淡淡說道——或許罷。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是不是阿海沒好好給你指路?來來來我拉你。」即熙的聲音又在近處響起,他的袖子就被即熙牽起來,這個姑娘歡快地哼著曲子,帶著他往前走。

  他感覺到她身上的微甜的香氣,就像她喜歡的山楂。今天的陽光應該很好,因為青草散發出只有陽光燦爛時才會有的乾燥清冽氣息,而他感受到溫暖和皮膚因光線太強而生的刺痛。他能想像自己在這種晴朗天氣中的樣子,大約看起來溫和強大,滿身光明。

  是世人所期望的,天機星君的樣子。

  實際上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而黑暗裡有虎視眈眈的伺機而動的深淵,在所有他鬆懈的時刻等著他墜落。

  多年來他自己抓住沉甸甸的自己,倒也這麼過來了。如果她知道的話,牽著他袖子的這隻手,也會沉重地落下去罷。

  寄雲站在授學殿邊的閣樓上,憑著山勢遠遠地眺望著星卿宮的宮門口,夏日耀眼的陽光下那五個人越走越遠沿著山路消失在綠樹掩映之間。他們沒有穿宮服,雎安身著一襲白衣背著不周劍,由蘇寄汐牽著往前走,背影挺拔而沉穩,慢慢遠去。

  她真心實意地憧憬這背影很多年,堂兄蘇章讓她接近雎安打探消息給他,這其實正合了她的心意。

  那天雎安單獨找她談話,第一次沒有那惹人厭煩的師婆在場。他坐在她面前心平氣和地說出知道蘇章與她有聯繫,卻也沒有怪罪她進了星卿宮還和家族交往密切,只說希望她能夠考慮清楚自己所想要的生活,以及是非輕重。

  她急切地發誓她什麼都沒有對蘇章說,答應蘇章只是敷衍。她是真的喜歡雎安,若雎安現在還沒有這個心思,她願意等他。

  那時雎安靜了片刻,微微笑起來。他笑起來真的非常好看,原本他的眼睛明亮而眼尾微微低垂,笑起來的時候溫柔得不像話。

  「我也在等一個人。我自認為最大的長處就是善於等待,在這一點上,你是等不過我的。」

  寄雲當即便愣住了,她無法想像雎安也會有求而不得的人,她不甘心地追問雎安那個人是誰,為什麼不喜歡他。

  雎安卻說問題的癥結恰恰在於那個人太喜歡他,喜歡到不會拒絕任何他的請求,但那個人不愛他。

  而他太愛她,以至於害怕耽誤她真正的愛情。

  「被我喜歡上不是什麼好事。」雎安說出的這句話讓寄雲始料不及。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平靜地說道:「我是一個不得自由的人,只要我還在這世上活一刻,我的肩上就是星卿宮的威嚴與聲譽、天機星君的職責、修仙者的道德標準,是世間良善、天下萬民。若被我喜歡上,若真的成為我的妻子,這些沉重的責任也會壓在她的身上。若她是個喜歡自由的人,說不定就此被毀了。」

  「而且實際上,我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完美。對於我喜歡的人,我或許不會為她而活也不會要她成為我的妻子,但是我可以為她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可以為她奮不顧身,生生死死。雖然我知道她不需要,不喜歡也不會接受,就算有一天她知曉這些覺得難過和沉重,就算她拒絕,我也永遠不會停下來。」

  寄雲看著微笑著以平靜的語氣說出這些話的雎安,只覺得震驚到彷佛不認識他。她從小愛著那個溫柔強大,永遠理性的雎安,而此刻她甚至有些懷疑,那些是不是只是雎安的殼子。

  天機星君,雎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愛情這件事上,我確實是有點瘋的。」

  雎安坦然地承認了這一點,然後說道:「所以我覺得,寄雲,你放棄罷。」

  她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被拒絕。

  寄雲靠著欄桿,看著雎安的身影完全消失,宮門口的路又變得平靜空曠。宮中的鐘聲被敲響,下一節課要開始了,她卻不想動身只是盯著那無人的路發呆。

  他用自己偏執深沉的愛情拒絕了她的愛意,寥寥數語她就明白自己等不過他,也瘋不過他。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從來沒有覺得雎安有什麼不對,但是那天她和雎安單獨相處時,她隱約感受到了他身上強大深重的孤獨。

  似乎是因為此前她看見雎安時總是有貪狼星君在場,而只那位星君在雎安身邊,他看起來總是心情很好,沒有那麼孤獨。

  寄雲咬咬唇,轉身離去沿著台階走下樓去。

  她不管了,不猜了,雎安想怎樣就怎樣罷,要離經叛道驚世駭俗,也和她沒關係了。

  最好他的瘋狂能有個圓滿。

  希望他的孤獨能有個終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7:03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四十五章 巡查

  豫州佔據了大半個中原地區,乃是九州裡最富裕,也是最繁華熱鬧的所在。舜河城是豫州第二大城,以盛產粟米和中藥材聞名於世。

  接近正午時分,舜河城的街頭好不熱鬧,人流都聚集在一處,人頭攢動間只聽得有人敲響鑼鼓,喊道:「十兩銀子一位,各位父老鄉親都可以來挑戰這位壯士,只要打贏了他便可得十兩黃金!童叟無欺!」

  「黃金十兩!」也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道雀躍清脆的女聲,接著就有個杏紅色的身影大喊著借過借過,硬生生從擁擠的人潮中開闢出一條路來,走到這場子前面。

  只見地上壘起個到小腿肚的台子,長寬約七步左右,台上站著個大漢,也不算非常魁梧但看起來是結實的。背著手一雙眼睛凶狠地掃視著台下眾人,一個頭破血流的中年男人被扶下台去,一路血跡滴滴答答。

  那女子手裡還拿著個沒吃完的糖葫蘆,她對著場景似乎絲毫不畏懼,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道:「怎麼,打贏了他就能拿十兩黃金?」

  一邊敲鑼的中年男子身材矮瘦,滿臉堆笑道:「是啊,小姐是要讓家僕來試試麼?」

  「家僕?我看起來像是有家僕的?」姑娘咬下最後一顆糖葫蘆,用掏出手絹擦了擦那串糖葫蘆的竹籤,然後就著竹籤把長髮盤起來,笑道:「我自己來,來罷,打架罷。」

  她輕盈地跳上台子站在大漢面前,這姑娘長得極好看,閉口不言時嬌弱如水,但一開口說話彷佛就換了個人。

  大漢先是被她的美貌震得一愣,繼而抱起胳膊嘲笑道:「你這樣的小姑娘也敢挑戰我?這麼想要錢,倒不如我給你金子,小姑娘陪我快活快活?」

  女子活動著筋骨,笑得燦爛:「那是一定的,包管你快活,快活得叫不出小姑,只能叫娘!」

  大漢神色一沉,出手決定給她幾分顏色看看。

  只聽見街頭傳來一聲又一聲雄渾的「嘶!」「哎呦!」、「啊!」的呼喊,圍觀的人群跟著發出「娘唉……」,「我的天爺啊……」,「這是誰家姑娘?」的感嘆。

  不消片刻,這杏紅衣服的姑娘就坐在了大漢的背上,而大漢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直喊饒命。

  姑娘壓制著他,拎起他的手掌拆掉他手上綁的帶子,觀察了一陣十分嫌棄道:「本來我就想拿個金子,誰知道你居然要用符咒偷襲我。你手心這三腳貓的符咒誰給你畫的?畫得這麼復雜威力就這麼點?」

  她邊說邊舉起大漢的手心向大家展示,圍觀的人群恍然大悟,爆發出震怒大喊著耍詐賠錢。敲鑼的矮瘦男人看著形勢不妙就想跑,剛走兩步就被什麼東西扯住了褲腿一個跟頭栽下去,然後一路拖到台子邊。他氣急地抬頭看去頓時嚇得失魂落魄——咬著他褲腿的居然是一隻渾身銀白的大狼。

  「冰糖幹得好,給我看著他。」姑娘拍手鼓勵道,大狼一齜牙,矮瘦男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即熙說罷轉過頭去,別著大漢的手笑眯眯地說:「這位大哥說說看啊,你尚未築基,根本不可能畫符,這符咒誰給你畫的?」

  大漢早沒了最初的氣勢,蒼白著臉看看即熙又看看冰糖,哆嗦著唇不敢說話,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眼睛驀然一亮,向人群中喊道:「大師!大師救我啊!」

  「大師?」

  即熙順著大漢呼喊的方向看去,捕捉到人群中一個飛快離開的身影,她還沒出聲只見從天而降一隻巨大的海東青,拎著那想要離開之人的肩膀升高,然後不客氣地把他扔到了即熙身邊。

  那人落地的時候還勉強保持了儀態,至少是雙腳落地的。他大概三十多歲,高大清癯,留了長鬍子穿著修士常穿的道袍,看起來確實仙風道骨像個大師。

  即熙從大漢身上站起來,和阿海一起前後盯著這位「大師」,即熙笑道:「看來就是您給他的這道符咒了,大師?」

  人群中傳來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聲,看來有很多人認識這位「大師」。

  修士清了清嗓子,挺立在擂台上,撫摸著鬍子對大漢義正言辭地說道:「閣下說立志行俠仗義,框扶正義良善我才給閣下符咒,誰知你卻拿它來坑騙他人,我對你太失望了。我便是來收回符咒,不讓你再禍害他人的。」

  即熙看著這位大義凜然的大師,忍不住笑起來戲謔道:「大師咱也別墨跡了,我請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師出何門?」

  修士抬眼看了一下即熙,又看了一眼周圍越積越多的圍觀人群,皺著眉威嚴道:「我乃星卿宮,天機星君。」

  即熙愣了愣,一口唾沫差點噴到這位修士的臉上,她嗆得直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不是……天機星君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而且容顏不老,你要是想假扮他能不能用心一點兒,找個好看的年輕人!」

  「姑娘不要隨意污蔑!我便是天機星君,絕非作假。」修士皺著眉,沉聲道。

  「你怎麼證明你是?」

  「我在此處雲游,除惡務盡,幫扶貧弱,父老鄉親都是知道的。姑娘又怎麼證明我不是天機星君?」

  圍觀的人群裡傳來附和的聲響,看來這位大師在此處行騙已經有些時日,得了一部分信徒。即熙想了想,以手指天道:「那大師敢不敢對天發誓,說自己是天機星君?」

  大師冷冷說道:「我們星君便是天,何來對天發誓?」

  「對熒惑星發誓啊,它主管災禍惡咒,雖然您滅了禾枷,但熒惑星到底還掛在天上,您喊它,它還是會應的。」即熙笑眯眯地把指天的手轉向大師的方向,指著他說:「您不會怕了罷?」

  大師似乎有一瞬間猶豫,大概是想到熒惑災星已死,他挺了挺腰板看向即熙,答應道:「我句句屬實,沒什麼好怕的。」

  他舉起手掌說道:「熒惑星在上,我乃星卿宮天機星君,若有虛言叫我天打雷劈。」

  話音剛落,晴天裡驚雷響起,一道霹靂劈雲貫日,從空中直直往下打在大師身上。電光火石之間從圍觀人群中飛出一張保護符抵了大半雷電,大師被劈得面色焦黑,嚇得癱倒在地。

  「您倒也不必對自己下這種狠手啊。」即熙背著手悠然道。

  當著熒惑災星面前發誓,怎麼可能不應咒?要不是剛剛那道保護符,他現在早已沒命了。

  保護符的主人從人群中走出來。他背著長劍,一身翩然白衣,衣上繡著墨色流雲,額上一枚銀白色面具被金色繩子綁在髮間,面具正好遮擋住他右額至右眼的部分,因此面容看不清楚。但這種卓然脫俗的氣質,便是尋常人家不會有的。

  不過他的目光沒有落處,虛無得很,旁邊看熱鬧的人小聲說他好像看不見。

  男子走到癱倒在地的大師身邊,蹲下來與他平齊,微微笑起來和氣地說道:「大師,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將這段時間受您欺騙者的人名住所,列一張單子給我?」

  好久沒見雎安這種充滿威懾,能把人氣死的禮貌了,即熙頓時覺得十分懷念。她拍拍大師的肩膀,笑道:「冒牌大師,方便麼?」

  「方……方便……馬上就寫!」面色焦黑的大師忙不迭地說。

  待大師寫好,即熙拿了那作為彩頭的金子揣在懷裡,抽了盤髮的竹籤隨手丟掉。然後捧著紙看了半天,皺著眉對身側的雎安道:「這家伙還真能騙,洋洋灑灑寫了這麼多。」

  雎安輕笑一聲,道:「過幾日師兄的信就該來告訴我們下一站去哪裡,得趁著這幾天把這些事解決掉。」

  「嗨,早知道我就不來這個擂台了,平白無故給自己找事……」

  圍觀的人群自動讓道,目送著這白衣男人和杏紅衣裳的姑娘聊著天並肩而去,身邊還跟著一匹銀白大狼和一隻鷹。

  他們看起來著實不像什麼好人。

  但又好像確實是好人。

  賀憶城撐著腦袋看向思薇,思薇正在路邊支了個攤子,給人寫書信。她的字跡工整又好看,便是不識字的人也能看出來的娟秀,一時間生意紅火。

  「我聽說你師母在東邊兒打了個擂台,一會兒的功夫黃金十兩到手了,你寫信掙錢什麼時候才能掙到十兩黃金?」賀憶城撐著腦袋漫不經心地問。

  思薇冷冷地瞧他一眼,說道:「我又不是缺錢才來寫信。」

  「是是是,您是來體驗民生疾苦的,可就您這毫無後顧之憂,完全不被生活所迫的狀態,能體驗多少疾苦?」賀憶城打了個哈欠,後背就被思薇重重一拍,思薇說道:「你呢,我們離宮也有半個多月了,你可賺了一錢銀子?」

  「你又不讓我去賭。」

  「你除了賭就沒別的法子掙錢了?」

  賀憶城往桌子上一趴,賴皮兮兮地說道:「我懶嘛,你都在師兄們面前說要對我負責了,可不能這時候嫌棄我,始亂終棄。」

  站在攤子最前面等著思薇寫好信的兩個大娘交換了一下目光,再看向他們的時候就多了幾分心照不宣的曖昧。思薇氣得想拿硯台砸他的頭,手舉到一半賀憶城就嚷道:「女俠饒命。」

  不想驚動更多的人,思薇狠狠瞪他一眼,說道:「你別痴心妄想了,我才不會喜歡一個打不過我的男人。」

  賀憶城笑起來,不怕死地說:「那要是有一天我能打敗你了,你是不是就會喜歡我?就要嫁給我嘍?」

  思薇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輕蔑道:「等你先能打過我再說罷。」

  「一言為定,你可別賴賬。」

  賀憶城眉眼彎彎,笑意燦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7:54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四十六章 翡蘭

  「咚咚咚!」

  木門上傳來叩門聲,昏暗光線下農戶漢子匆匆走到門邊打開門扉,順著屋外光線流瀉而入,他看清了門外身披晨光的兩人。

  一人白衣半束髮,右額上戴著一片面具,一人杏紅色衣裙,鬢邊插著金光閃閃的步搖。

  杏紅色衣裙的姑娘放下手裡的信紙,對他們笑道:「你可是李豐年?」

  男人愣了半天才應下來,他的妻子從他身後探出頭來,不安地問這是怎麼了。

  即熙把紙折好塞進懷裡,對他們說道:「你前段時間找的那個所謂天機星君,是個假冒星君騙人的家伙,你們別指望他了。」

  雎安微微頷首行禮,說道:「不知你們對天機星君有何所求?可說與我聽。」

  「您是?」

  「真正的天機星君,雎安。」

  夫妻倆對視一眼,眼前這個男子的氣度顯然比之前的大師看起來不凡多了。他們趕緊把雎安和即熙迎進房間內。這是個破舊狹窄的房子,但是收拾得很乾淨,屋內狹小的床上躺著個咳嗽不止的孩子。女人紅著眼睛把孩子扶起來,對他說道:「真的神仙來了,你有救了。」

  「我家幺兒一向聰明活潑,這段時間卻不知怎的生了怪病,咳嗽不止甚至咳血,大夫都說已經是病入膏肓無藥可醫。神仙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家幺兒吧!」

  即熙拉著雎安的手讓他坐在那床邊,雎安握住孩子的手,昏暗光線下即熙看到那孩子睜著大大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們。

  有淺淺光芒從雎安面具的縫隙裡洩露出來,如同點點星光。

  那對農戶夫妻看著這一幕,眼裡就露出驚嘆和希望。待光芒暗下去之後雎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目光低低地落在地面上,他輕聲說道:「他身上並無邪祟。他是病得很重,陽壽將盡。」

  「神仙你救救他吧!我給你磕頭了!」那婦人立刻撲在地上要磕頭,被即熙一把拉住。

  雎安搖搖頭,冷靜地說道:「你們需要的是高明的大夫,我並非醫者,並不能治病。若你們缺少看病的錢,我可以幫你們。」

  「翡蘭城的名醫都說我家幺兒沒救了……您是神仙,神仙怎麼會有辦不到的事情呢?」婦人哭道。

  雎安低下眼眸,輕聲道:「我並非神仙,能力有所不及,抱歉。」

  即熙攙著這個幾乎哭倒在地的婦人,不知道說什麼好,其實她很反感這種所謂神仙無所不能的說法,但是看著婦人如此撕心裂肺的悲傷,也實在沒什麼余地責怪。

  神色黯淡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突然抬起頭來,他說道:「城中富商生病您治好了,我們為何就不行?您是因為我們沒有錢您才不幫我們的麼?您要什麼?您說說看您想要什麼?」

  語氣裡滿是憤怒和不甘。

  即熙聽見這話氣得不行,雎安卻拍拍她的手。他沉默一瞬,然後仰起頭對那高大憤怒的漢子說:「如果你說的是城中孫家,孫老板是因為邪祟纏身才瘋癲病重,我可以驅邪祟。但是您的孩子是生病,我不能治病。」

  「我沒什麼想要的,我只想要讓您的孩子好起來。關於這一點,我和您一樣無能為力。」

  雎安身上總有種安定的力量,能夠安撫痛苦熄滅憤怒,他這樣平靜又認真地說著,似乎這世上什麼事情都是可以接受的。

  那漢子終於也紅了眼睛,他抱著地上痛哭不止的婦人,悲慟道:「什麼神仙!你還不如那個假的!不如不要來!」

  在塵土飛揚的狹小房間裡,夫妻因為絕望和痛苦肆意指責。雎安什麼也沒說,只是握著孩子的手,低眸聽著。

  當他們留下一些銀子,走出這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後,即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阿海從空中飛來落在雎安肩頭,雎安笑笑說道:「走罷。」

  即熙轉頭看向雎安,她想起有次試煉結束後,她接雎安回星卿宮。路上雎安總是在出神也不說話,她就問他在想什麼。

  ——世間萬萬人心復雜,生民疾苦,可渡幾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說道。

  她有些記不清那次是雎安差點被他所救的百姓燒死,還是他預言了海嘯可因為無人相信而眼睜睜看著千人溺亡,還是待他極好的那戶善心人家招來強盜滅門的那次試煉。

  即熙只記得在她茫然無措,不知如何回答時,雎安徑自接下去說道——不過我想明白了,左不過,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

  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這句話她記了十幾年。

  平日裡按即熙的性子大約要罵一罵這對夫妻不講道理的,不過這次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那張紙劃掉李豐年那行,語調再次恢復輕快。

  「這是二十七戶以來頭一個不領情的,已經很不錯了。讓我來看看下面是誰,東橋坊馬家?」

  邊說邊跟著雎安,往下一家走了。

  賀憶城這邊和思薇擺了好幾天的攤子,他百無聊賴中向即熙借錢買了個二胡,真就當街賣起藝來。他在青樓樂坊混跡多年,對時興的曲子十分熟稔,技藝嫻熟曲風撩人,一時間生意紅火,隱隱有紅透勾欄瓦舍的跡象。

  賣藝有錢後賀憶城也恢復了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思薇都攔不住他賺多少花多少,一文錢都不剩下。按賀憶城的話說,這種花法比起從前他在懸命樓的時候,已經節省得可憐了。

  氣得思薇不想跟他說話。

  下午思薇收攤,賀憶城也收了二胡起來。圍觀的人群慢慢散去,留下一個青衣的少年身影,走到他們二人身邊。

  思薇最近被賀憶城氣得不行,見了少年草草打了聲招呼就往前走。賀憶城走在少年身邊,笑道:「讓你受了無妄之災了,不過小戚你怎麼不回戚家啊,天天跟著我們瞎晃悠?」

  一向冷峻少言的少年抬起黑色的眸子看了賀憶城一眼,簡短地回答道:「本來是要回家的。」

  「結果受天梁星君所托來監視我,是罷?」

  賀憶城了然地笑著拍拍少年的肩膀。思薇相信他的話,雎安大約也是信的,但是柏清就是一萬個懷疑不信了。戚風早本該在青州回去戚家,接了柏清幾封信後就說要跟著他們一同巡查。

  這哪裡是巡查,是在查他罷。

  「你怎麼就那麼聽天梁星君的話?」賀憶城感慨道。

  戚風早看著他,說:「天梁星君是我的恩人。」

  「是是是……」賀憶城應付道,心想這個十五歲的小屁孩活得跟個五十歲的老人家似的,無趣得很。

  他們一同回到下榻的客棧,賀憶城大手一揮要小二把他們店裡最貴最好的菜端上來,把自己今天掙的一半銀子丟出去,眼睛眨也不眨。

  思薇額上青筋跳了跳,她一下子站起來,說不吃賀憶城點的菜要換個桌。賀憶城油嘴滑舌地勸著,素來話少的戚風早沒有勸架的本事,只是看著他倆你來我往。

  正在此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少年,大概十六七歲,英俊挺拔,黃衣束髮背著劍,看起來是一名修士。他驚喜地拉著戚風早說道:「小戚!你怎麼在這裡?」

  戚風早看向少年,有些驚訝地說:「趙元嘉?」

  思薇和賀憶城因為這突然冒出來的人暫時停止了爭吵。戚風早便站起身來,向這位少年介紹巨門星君思薇和她的友人何羿公子,再介紹這位少年。

  這是豫州第一的修仙門派——明世閣的五弟子,趙元嘉。

  趙元嘉一到來就解決個大問題,他對戚風早一行人說既然到了豫州,他要略盡地主之誼,所以這頓飯他請了。

  思薇和賀憶城的爭執這才算是結束,賀憶城坐在桌邊,望著趙元嘉似笑非笑地說:「趙公子破費了。」

  思薇無端覺得賀憶城的笑容假得厲害,語氣也有些讓人不舒服,似乎不太喜歡趙元嘉。

  趙元嘉卻沒想這麼多,寒暄過後他們坐在一桌吃飯,趙元嘉說他是要去翡蘭城途經此處,這才遇到了戚風早他們。

  「我聽說天機星君也來到此處了。最近正是翡蘭城的大好時節,滿城的翡蘭鳥剛剛換羽毛,明亮璀璨如翡翠般,整座城都熠熠生輝呢。諸位不一起去翡蘭城看看盛景麼?」趙元嘉熱情地邀請道。

  翡蘭城原本是豫州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幾十年前一群全身碧綠青藍,熒光閃爍的鳥降落此處。世人嘖嘖稱奇,視之為祥瑞,皇上親自賜名翡蘭鳥。

  後來翡蘭城的人精心培育留下了這群翡蘭鳥,翡蘭鳥在此綿延子嗣數量日多,這座小鎮也被提成了城,索性以翡蘭為城名。

  以翡蘭祥瑞聞名於世的翡蘭城。

  思薇婉言謝絕了趙元嘉的邀請,說他們如今在巡查並非游玩,要等著天梁星君的卜算結果去往下一個地點。

  他們正說著,從窗外飛進來一隻白鴿落在他們桌上——柏清來信了。思薇拆下鴿子腿上綁的信箋,信上寫著「位在西南」。

  柏清至今仍不能卜出災禍具體的地點,只能循序漸進卜算方向,這紙條的意思是下一步往西南走。

  趙元嘉看了紙條上的內容,笑道:「若是要往西南,那正好去一趟翡蘭城吧,翡蘭城就在西南。」

  思薇尚在猶豫之時,賀憶城卻抱著胳膊笑意盈盈,說道:「趙公子如此熱情,那好啊,我們去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8:03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四十七章 傳言

  待雎安和即熙回到客棧與思薇他們匯合時,等候在此的趙元嘉遠遠看見雎安白色的身影就站了起來,臉上流露出激動的神色。對於這些年輕的修士來說,天機星君大抵就是傳說中完美的人物,世間最接近於神仙的存在,是他們心中仰慕的對象。

  他走到雎安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禮自我介紹,再盛情邀請雎安他們一起去往翡蘭城。

  「剛剛何公子已經答應了,巨門星君和小戚也都沒有異議。既然要往西南走,宮主您真的莫要錯過翡蘭盛景。」

  即熙從看見趙元嘉的那一刻起,表情就不太好,聽見他說賀憶城也答應去翡蘭,即熙不禁把目光轉向賀憶城。

  賀憶城微微聳肩,一副無所謂的笑顏。

  雎安微微偏過頭,朝向即熙的方向:「師母的意思呢?」

  只要是有其他人在場,雎安還是一律恭敬地喊她師母,待她如親厚的長輩。

  即熙沉默一瞬然後行禮笑道:「幸會幸會,既然趙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們便去罷。」

  他們在五日之後離開舜河前往翡蘭,期間雎安和即熙走訪了所有被假星君騙的五十二戶人家,滿足了絕大多數的求助。他們走時也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消息,小半座城的人都來送他們,人山人海地站滿了街邊,他們一邊往前走,那些受過幫助的人家就沿路叩拜。

  雎安為了還禮摘去面具,在城門口為送別的百姓吹了一首壎曲,那是豫州的古曲,含義為各自珍重。

  他吹完曲子時,有一對夫妻從旁邊的人群中擠出來,他們挎著一籃雞蛋有些猶豫地走到雎安面前。那男人開口道:「星君大人。」

  雎安認出他的聲音,淺笑道:「李豐年,李先生?」

  即熙看去,正是那天指責雎安見死不救的那對夫妻。這幾天雎安常常去他們家看望病重的孩子,這對夫妻的態度逐漸軟下來,今天已然有幾分愧疚的神色。

  「星君大人,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隨便揣測您……對不起,您別往心裡去。我們沒什麼能給的,這籃雞蛋您不嫌棄就收下。」李豐年用籃子碰碰雎安的手。

  剛剛百姓一路送的東西雎安都拒絕了。此時他略一沉默,卻收下了雞蛋:「那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您若有歉意我便收下。我終究救不了你們的孩子,並非你們心中無所不能的神仙,抱歉。」

  那對夫妻立刻搖手說不是,他們的手因為常年勞作黝黑而皴裂,長著厚厚的繭子。妻子眼裡有瑩瑩淚光,她哽咽道:「您陪幺兒說話聊天哄他喝藥,幺兒很開心,他喜歡星君大人……可能神仙也不都是無所不能的,我覺得您是神仙。」

  雎安安靜了片刻,向他們行禮道:「謝謝。」

  他們一群人終於走出城門,與城中相送的人群告別。即熙走在雎安身側,拿過他手裡的籃子替他數了數,二十二個雞蛋,二十二這個數字在豫州傳統裡是最吉祥的數。

  吉祥好運,祝掌管運勢的星君好運,有些好笑又質樸得可愛。

  即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這幾天的憋悶一掃而空。她把雞蛋還給了雎安,笑道:「以心換心,恭喜你換到了。」

  聽到這熟悉的話語,雎安會意地輕輕一笑。

  「我十幾年前說的話,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我這不是等著什麼時候你言行不一了,好拿你的話嘲笑你麼,結果這麼多年硬是沒等到機會……」

  兩個人慢悠悠聊著,走在隊伍的最後面,跟著其他人走到驛站上馬,往翡蘭城的方向奔去。

  翡蘭城離舜河並不遠,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他們就即將到達翡蘭,還有十里地時卻看見官道邊站著許多百姓。前排五個人身著紅衣手臂上停著翠綠如玉的翡蘭鳥,後面的人有手捧綢緞,有敲鑼打鼓吹嗩吶的,還有舞獅子的,一眼望去看不到人群的盡頭。鳥兒的鳴叫聲,鑼鼓嗩吶聲一齊響起來,喜慶熱鬧得不行。

  一行人勒馬慢行,思薇看著這陣仗驚詫道:「誰家迎娶新婦麼?這麼大排場?」

  身側的賀憶城搖搖頭,說:「五隻翡蘭鳥開路,這是歡迎貴客到來,是翡蘭城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

  「所以他們已經得到消息,來歡迎雎安師兄了?」

  「……依我看,不見得吧。」賀憶城似笑非笑地說。

  到了人群面前他們下馬,捧紅綢的老者走到隊伍最前面——不是迎向雎安,居然是迎向趙元嘉。

  老者把紅綢繫在趙元嘉手臂上,深深彎腰行禮道:「得知恩人來此,我等代表滿城百姓前來迎接。」

  趙元嘉很是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面色驚詫的大家,一邊扶起老者一邊小聲說:「賀伯快起,我不是說過以後別準備這麼隆重的儀式了麼?」

  賀伯起身,朗聲道:「翡蘭城人最重恩情。您救了滿城百姓的命免受惡人蠱惑,翡蘭城記您一輩子。」

  趙元嘉撓撓頭,少年的臉上到底還是退不去的羞赧,他向老伯介紹身後的朋友。老伯一一拜過,也沒有因為他們星君的名頭而大加讚嘆,只說既然是趙公子的朋友,那都是翡蘭城的貴客。

  於是有人幫他們牽著馬拿著行李,他們在一片鑼鼓喧天鞭炮聲中被眾人簇擁著往前走,場面一時非常熱鬧。即熙背著手,看著這情景,漫不經心地問身邊牽馬的翡蘭年輕人:「趙元嘉,趙公子怎麼就成了你們的大恩人了?」

  「星君尊上有所不知。」年輕人憨厚地笑起來,興致勃勃地說道:「五年之前翡蘭城鬧了一場大瘟疫,凡是得病者高燒不退呼吸漸弱,最後窒息而死。當時怎麼都查不出來病因,也沒有對症的藥方,城裡死了兩成人口,便如人間地獄般。」

  「當時趙公子來城中幫忙調查救人,發現熒惑災星居然在城中!那災星伙同副樓主等一群惡徒假扮醫者救人,實則將病人開膛破腹,不知做什麼惡咒。城裡的瘟疫這麼邪性,就是災星給翡蘭城降災所致!後來趙公子與我們拼死將那災星驅逐。您說趙公子是不是我們的大恩人?」

  即熙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道:「果然是大恩人,那後來呢?」

  「後來翡蘭鳥通神性,不忍我們再受苦受難便捨身與惡咒相抵,一夜之間凡身隕滅,滿城再無翡蘭鳥,瘟疫跟著漸漸平息了。這幾年城中百姓祈求供奉,翡蘭鳥才又回來,這翡蘭盛景才能重現。您可真是趕上好時節了!」年輕人越說越激動,臉上滿滿的驕傲。

  即熙默了默,拍手道:「哇這真是……好精彩的故事。」

  年輕人說得太過激動,思薇和雎安都聽見了他的話。雎安微微側臉向即熙的方向,而思薇則看著賀憶城,故事裡的兩位大惡人則看起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賀憶城甚至笑容燦爛地附和道:「是啊,我們可真是趕上了好時節。」

  五年前走的時候被丟石頭扔火把罵得狗血淋頭,這次回來居然被夾道歡迎,可不是趕上好時候了?英雄和改頭換面的惡人一同接受翡蘭城最高的禮遇,可真是諷刺。

  翡蘭城瘟疫,這可是熒惑災星身上背的三大惡事之首。

  走到城門口,看見城牆上落的翡蘭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用翡翠鑲嵌的御賜牌匾掛在城門上,正是蒼勁有力的「翡蘭」二字。

  賀憶城抬頭看著這塊牌匾,想起自己小時候覺得這是整個翡蘭城最好看的牌匾,看來那時候他就很識貨,有揮金如土的潛質了。

  他在翡蘭城長到六歲,他的母親是翡蘭城人。

  他的母親也死在這裡。

  走到城裡趙元嘉好說歹說,歡迎的隊伍才散了,老伯說已經為他準備了家中最好的房間。趙元嘉推辭不過便答應去住,而雎安一行人表示想住客棧,不麻煩老伯。

  到了客棧放下東西,客棧的伙計們早得到消息,知道這些是趙元嘉的朋友,也知道他們是赫赫有名的星君,殷勤得不得了。不需要他們發話就準備最好的房間,賀憶城手裡有銀子都沒法花,要什麼伙計就給什麼,完全不收錢。

  老伯似乎是翡蘭城中很有名望的人家,晚上擺了宴席招待趙元嘉,把雎安他們也一起請去。

  不等雎安來征詢意見,即熙就笑著說好啊好啊。

  她拉著雎安的袖子小聲對他說:「不吃白不吃,反正是他們請客。」

  「宴席上免不了提起舊事,你不生氣麼?」雎安低聲問道。

  「不,我想通了。等哪天他們知道殷勤招待的是自己嗤之以鼻的大惡人,看我不膈應死他們。」即熙惡狠狠地說著。

  雎安啞然失笑,他沉默了一下摸摸即熙的頭,說道:「不開心了我們就走。」

  「好。」

  於是雎安一行人也去赴宴,思薇沒來及細問賀憶城其中原委,一直小心地觀察著賀憶城的情緒,完全忘記了自己前段時間還在和他生氣。

  趙元嘉等在老伯家的門口迎接他們,正巧他們到的時候有一座轎子也停了下來,一個婷婷裊裊的纖瘦身影走下轎子。那個姑娘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長得清雅秀麗,眉眼之間神色淡淡十分冷峻。

  趙元嘉一見她眼睛就亮了,忍不住雀躍地喊她:「傅燈姑娘!你也來了!」

  傅燈抬起眼簾淡淡地看了趙元嘉一眼,目光又轉向走近的雎安一行人。

  她身邊的小丫鬟聲音清脆道:「我家小姐聽說天機星君來了才肯來的,才不是要見你!」

  趙元嘉有些尷尬地笑笑,對雎安介紹道:「這位是翡蘭城的神醫,傅燈姑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8:23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四十八章 宴席

  趙元嘉又向傅燈介紹了星卿宮宮主雎安,雎安向傅燈行禮,傅燈看了他片刻也低頭回禮。她並不像那些第一次見雎安的人般滿眼憧憬,眼神是冷得像是一堆燃不起來的石頭,半點兒也不像是專程來見雎安的。行完禮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和丫鬟轉身提著裙角走進府裡去了。

  傅燈一出現趙元嘉的眼裡就再沒有別人,就連他崇拜的雎安都被拋諸腦後。他與雎安一行人匆匆寒暄行禮後就轉身去追上傅燈,和她並肩而行低頭說著什麼,神采飛揚地彷佛整張臉都亮起來,不過傅燈的神情依然十分冷淡。

  門口為雎安一行引路的家僕不禁感嘆道:「這都兩年多了罷,只要傅燈姑娘點頭趙公子立刻就能上門提親,怎麼傅燈姑娘就是不肯同意呢?」

  賀憶城轉著手裡的玉佩,笑道:「依我看,阿燈……傅燈姑娘永遠不可能喜歡趙公子,還是勸趙公子另覓良緣罷。」

  思薇警覺地看向賀憶城,介於他之前的風流盛名,她合理地懷疑道:「你不會和她有過些什麼吧?」

  「有過什麼?情緣?她一個十五六的小丫頭,我可不好這一口。」賀憶城哈哈大笑著搖搖頭,湊近思薇低聲說:「我喜歡二十二歲的姑娘。」

  二十二歲的思薇瞪他一眼,拂袖而去走到前面不理他了。

  他們一群人在席間落座,趙元嘉邀請傅燈坐在他旁邊的席位,傅燈搖了搖頭,她的小丫鬟說道:「您是今天宴席的主賓,我們小姐只是來湊個熱鬧的,就不佔主賓身邊的位置了。」

  丫鬟說罷傅燈就轉過身走到宴席賓客末位,正好在戚風早席位旁邊。戚風早起身行禮,傅燈低眸還禮然後坐下。

  傅燈清瘦而高挑,衣著素雅乾淨,鬢間一支簡單的白玉髮簪,有種清冷出塵的氣質。這種姑娘歷來十分稀有,怨不得趙元嘉的目光一直往這邊飄,對她念念不忘。不過她和戚風早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神色冷淡寡言少語,偏偏還坐在一起。整個宴席熱烈的氛圍到他們那邊彷佛憑空被凍住了一段。

  翡蘭城周邊釀酒業十分聞名,故而席間都是好酒。即熙喝得很開心,連翡蘭城眾人席間稱頌趙元嘉一併痛罵熒惑災星的話,都聽得順耳了許多。

  雎安低聲囑咐她少喝一些酒,即熙想起自己先前喝醉時對雎安做過的事,一時間嗆了酒,不禁節制許多。

  雎安因為看不見所以聽覺十分敏銳,以至於在宴席這種嘈雜的環境裡待久了便會感覺不適。加上宴席的主賓是趙元嘉而非他,宴席進行到一半雎安便離席去庭院中散步休息。阿海落在他肩膀上,剛剛幫他指路轉過一座假山,就遇上了也在此處散步的傅燈和她的丫鬟。

  她們像是有意等著他的,雎安停下腳步,微笑道:「傅燈姑娘有何事找在下麼?」

  傅燈身邊的小丫鬟仰起頭,聲音清脆地說道:「我家小姐口不能言,還請天機星君見諒。小姐告訴念念,以前常聽一位故人提起您,這次您來了就想看看您是什麼樣子。」

  庭院燈火闌珊之下,傅燈淡然地從上到下認真仔細地看了雎安一遍,彷佛在將他與故人的描述一一對照。最後她的目光落在雎安腰間的禁步上,略微怔了怔,然後伸手指向那隻禁步,嘴唇微張無聲默念。

  她的丫鬟念念看著傅燈的舉動,說道:「您身上的禁步很特別,我家小姐覺得很好看。」

  「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生辰賀禮,她手很巧。」雎安淺淺一笑。

  念念握著傅燈的手,她的手指很涼,在念念手心劃著只有她們二人才知道的符號。念念說道:「您是天機星君,以此身鎮天下心魔,是世間良善之首。可是您就不會犯錯麼?若您犯錯又該如何?」

  「應當盡力彌補。」

  你已經無法彌補她了。

  不過她應該也不會和你計較,她不喜歡計較,更別說對象是你。

  傅燈微微垂下眼簾,她抿了抿唇,然後在念念掌心比劃著。

  ——也不知道這些年您遭遇了什麼,以至於雙目失明。

  ——我的那位故人若是知道了,大概會很傷心罷。

  念念準確地傳達了傅燈的意思。

  雎安略一沉默,問道:「傅燈小姐的故人,是誰?」

  「……小姐說,是這世上千千萬萬個仰慕您的女子中,很平常的一個。她死在她最信任最喜歡的人手裡,您不會知曉。」

  雎安和傅燈一同回到席間,分別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即熙搖著酒杯觀察了一陣,發現雎安情緒有些不對,於是湊到他身邊問道:「傅燈剛剛去找你了?她說什麼?」

  替她的某位故人,準確地說來應該是你,替你打抱不平。

  雎安笑笑,低聲回應道:「傅燈是懸命樓的人?」

  「是……也不是,她是孤兒,身家清白沒有案底。四五歲的時候被賀大娘撿到,我們閣子就養了她幾年,大娘去世之後她就離開了。」頓了頓,即熙解釋道:「賀大娘就是賀憶城的母親,她在世時是我爹的副樓主。不過我爹愛拋頭露面賀大娘不愛,情形基本跟我和賀憶城相反。」

  「原來如此。」雎安點點頭。

  即熙寬慰道:「我們閣子的規矩就是不報私仇,你放心阿燈不會找你麻煩的。就是可憐趙元嘉公子,狠狠地坑了我們一把如今居然喜歡上阿燈,阿燈不恨他都不錯了。」

  雎安微微一笑,說道:「嗯,我明白。」

  他聽她講著他所不知道的七年裡,她身上發生故事的些許片段,那段日子似乎有來來去去的很多人,應該豐富又精彩。他總是覺得歸來後的即熙和從前一樣,沒什麼變化。但是此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七年的分別是實實在在的。

  他錯過她七年的時間。

  雎安輕輕嘆息一聲,然後對即熙說道:「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三天後回來。這幾天你幫我在城中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跡象罷。」

  即熙聽雎安說要單獨出門,不禁有些擔心,問他去哪裡要陪他一起去。雎安啞然失笑,自從他離開星卿宮到現在,即熙似乎都把他當成易碎的瓷器一般,非得親眼看著他才能放心。

  「魔主對我勢在必得,你又不能看護我一輩子。該來的總是要來,無需杯弓蛇影,更何況……」雎安指了指身側的不周劍,輕輕一笑:「我可是很強的。」

  即熙這才勉勉強強同意。

  席間宴會家主起身向賓客們一一敬酒,敬到傅燈時通過家主說了許多溢美之詞,傅燈淡淡點頭,她伶牙俐齒的小丫鬟就幫她回應答謝。

  即熙叫了旁邊的家僕過來,詢問道:「傅燈姑娘年紀輕輕,怎麼這麼受你家主人尊敬?」

  「星君莫要看傅燈姑娘年輕,她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醫。兩年前老爺病重別人都說無藥可醫,傅燈姑娘恰好游歷到翡蘭城,幾副藥方老爺是藥到病除,真是神了!這些年傅燈姑娘在翡蘭城坐診,別的大夫口中的絕症,到了她手裡十有八九都能治好。方圓百里的病人都往翡蘭城求姑娘救命,姑娘又醫者仁心,每七天一次免費看診送藥。翡蘭城人最念恩情,傅燈姑娘在我們翡蘭城的地位,不比趙公子差多少咧!」家僕熱情地讚頌著傅燈,說得眉飛色舞就跟尋常翡蘭人提起翡蘭鳥似的。

  即熙不禁笑起來,她吃了一口桌上的桂花糕,說道:「真好啊。」

  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傅燈和懸命樓的關係,如今看來她過得很好,如她小時候希望的那樣,成為了懸壺濟世的名醫。

  宴會散場的時候她正好和傅燈打了個照面,即熙想了想,笑容燦爛道:「姑娘瞧著讓人心生歡喜。」

  傅燈和她的小丫鬟看了即熙一眼,點頭謝過然後離開了,她們大概只會覺得即熙是個怪人。

  即熙笑著目送她們遠去,雖然是相逢不相識,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貌和身體,傅燈也不會認出她來。但他鄉遇故人的感覺,總是非常好的。

  第二天一早雎安便離開了,他一路打馬向西行,在日落時分來到了翡蘭城西邊的蘭祁山。豫州西南以釀酒聞名天下,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蘭祁山。蘭祁山上有幾處泉眼,所流泉水甘甜清冽,拿來釀酒最是美妙。故而蘭祁山腳下有無數酒莊,每日有無數聞名天下的好酒開窖。

  雎安卻沒有在那些酒莊中停留,他循著小路上山,繞過迷宮一般的山路、瘴氣和陣法。在星辰初降時登上山頂,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抱著酒壇站在山頂一棟小木屋旁,看見走過來的雎安和他肩上的阿海,淡淡說道:「我還以為你今年要放棄了呢。」

  雎安微微一笑,空空的眸子裡映著星芒,他走到老者面前行禮道:「一年未見,閣下別來無恙。」

  老者放下手裡的酒壇,坐在石凳上。他身材精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雎安,說道:「這十年裡你年年來此,年年無功而返,難不成要試一輩子麼?我不管你是天下聞名的天機星君還是別的什麼,我的千日醉,你是拿不走的。」

  玄石飲酒,一醉千日,整個蘭祁山最有名的不是那些酒莊,而是面前這位老者。

  沒人知道老者叫什麼名字,他稱自己為酒叟,大家也只喊他酒叟。他當年來蘭祁山的時候還是個年輕人,帶著自己釀的酒打敗了所有酒莊的佳釀,大勝之後卻上山隱居。每年無數人來次千金萬金求買他釀的酒,他偶爾會賣一兩壇,但是當年一騎絕塵打敗所有佳釀的「千日醉」,他卻再不肯出售過。

  酒叟說,誰喝酒能勝過他,把他醉倒,他就把千日醉送給誰。可是幾十年來,竟然沒有一個能夠將他醉倒。

  即熙上一個身體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誰也不輸,偏偏也輸給了這位酒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8:58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四十九章 美酒

  酒叟雖然說著不會把千日醉給雎安,倒也沒有趕他走。他打開桌子上那壇酒倒了一小杯,淡淡地對雎安說:「坐罷。」

  雎安摘去額上戴著的面具,走到桌邊坐下,他伸出手去碰到了那隻酒杯,微笑道:「多謝。」

  酒叟摸摸鬍子,從壇中舀了一大碗酒,望著月光下山間的松林,悠悠地喝起來。

  這位名聲斐然的天機星君在十年前第一次出現時,便笑著坦誠自己並不會喝酒,酒量只有這淺淺的一杯。

  不過這個年輕人也從來沒有試圖贏過他,只是每年這個時候都來,跟他喝完這淺淺的一杯酒,漫無邊際地聊聊天然後離去。

  他問過雎安很多次到底想要什麼,雎安的答案便始終是千日醉。

  ——你這樣,我是不會給你千日醉的。

  ——那我明年再來。

  這樣的對話也不知發生過多少次。

  來找他要千日醉的人可謂絡繹不絕,可沒有哪個像雎安這麼執拗又奇怪,倒也不至於令人反感。於是這十年裡他與雎安聊了許多。

  也就知道了雎安想要千日醉的原因,是為了十年前那個張揚直率,酒量極好,然而一月之內輸給他三次的姑娘。

  「你還在等她?這十年她再也沒來過。那個姑娘拿得起放得下,試過不行就算了,不像你——執迷不悟。」酒叟慢悠悠地說道。

  雎安低眸一笑,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說道:「她回來了。」

  「回來了?不走了?」

  「還是要走的。」

  酒叟有些驚訝,繼而說道:「哦,所以你要拿我的千日醉去留住她?」

  「我並未做這種打算。如您所說她拿得起放得下,很少有執著的心願。但千日醉是她為數不多的願望之一,我希望她的願望得償。」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酒叟看了雎安半天,搖搖頭笑起來。

  這果然是個怪人——有所求,盡全力,卻不強求。

  大概就算這人跨過刀山火海窮盡心血走到那姑娘的面前,姑娘轉身要走了,他也不會拉住她。就像他年年長途跋涉來此,每次被拒絕的時候也不會再試圖交涉。

  「你還這麼年輕,就處處克制自己,這般小心翼翼地生活,不覺得憋悶麼?你要守著她為她來討我的酒,就這麼一輩子?」

  酒叟疑惑道,他自己年輕時性格銳利地像一把刀,刀尖指向前路的一切人或事,誰也瞧不上。如今上了歲數,脾氣才緩和下來。

  雎安淡淡地笑了笑,一雙空闊的眼睛裡安靜地映著星辰,他說:「大抵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件事對我來說並不勉強。」

  酒叟搖著頭感嘆著,再三聲明他並不會因為可憐雎安而給他千日醉,惹得雎安忍俊不禁低聲稱是。

  幾碗好酒下肚,酒叟想起什麼,苦笑一聲說二十多年前,他的妻子也說過跟他說雎安類似的話——你就守著你的酒過一輩子罷!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覺得妻子不可理喻,走就走罷沒什麼了不起。後來他就真的守著自己的酒,過了一輩子。

  雎安聽著他的話,沉默了片刻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封疊得整齊的信,沿著石桌的台面推到酒叟的酒壇邊上。

  「這些年裡我私自查了您的名字,拜訪您的家鄉,非常抱歉這般冒犯。去年我遇見您的夫人,她托我帶這封信給你。」

  酒叟怔了怔,他拿著酒碗的手僵在半空,盯著桌上那封折好的信箋,像是不敢打開看一般。

  在這種安靜的氛圍裡,雎安敏銳地捕捉到酒叟的不安與畏懼。他淡淡一笑說道:「您的妻子並未改嫁,您的兒子也一直冠以您的姓氏。她與我聊起您的時候說,她始終不能原諒當年您沉溺於釀酒,對她的忽視和不聞不問。」

  酒叟的目光閃了閃,有些蒼涼地低下眼眸,把酒碗放在桌上。

  「不過她說如果您去找她,跟她道歉,她或許會考慮原諒您。」雎安笑起來,手指在那封信箋傷點了點:「信裡寫了她現在的住址,並不太遠。」

  當時那位兩鬢斑白的夫人無奈又高傲地對雎安說——我輸給他的酒,輸了一輩子。最後我想看看,能不能贏一次。

  酒叟雙手從桌上拿起那封信,有些顫抖地打開,看見熟悉字跡的瞬間也不知怎麼就淚眼朦朧。短短的幾行字他看了很久,像是初識書文的稚子般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

  窸窸窣窣翻弄紙張的聲音響了很久,雎安安靜地等待著,對面的人終於低低地開口說道:「你覺得你做這些事,我就會把千日醉給你?」

  「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您來決定是否接受。做這件事只因為我隱約覺得,您隱居避世實則心中有悔,所以希望能幫上一點小忙。」

  雎安將他那一小杯酒飲盡,輕輕笑道。

  蘭祁山上星河爛漫,酒香四溢。不過今年的酒香,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香一些。

  大約是因為三位星君來到翡蘭城,近來翡蘭城的宗祠廟宇香火不斷。有人趕著告訴列祖列宗這一盛事,有人借著星君在此求神拜佛,覺得此時最為靈驗。

  傅燈也去祠堂拜了拜。她是孤兒父母不詳,只立了兩塊無字牌位,介於她在翡蘭的名望,這兩塊牌位也被請進了最大的祠堂接受香火供奉。

  她捧著三炷香舉過頭頂,安靜又標準地行完禮,將香插入香爐中便起身離去。在前來拜先人的人群中,可謂是動作最利索的一個。

  她的小丫鬟牽著她走出祠堂時,她卻放慢了腳步,站在屋簷下遠遠地看著前方。前面是翡蘭城的大街,街中心有座翡蘭鳥的石像,做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石像上又落了許多真的翡蘭鳥,像是鑲嵌在石像上的寶石似的。

  傅燈站在屋簷的陰影裡,冷冷地看著陽光下滿城飛舞的翡蘭鳥,看著街邊叩拜翡蘭鳥石像的百姓。這幾天來拜祥瑞石像的百姓,似乎比之前多了許多。

  「傅燈小姐。」

  有個年輕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傅燈轉頭看去,卻是那天曾臨席而坐的戚風早,少年清俊挺拔,正拎著劍向她行禮。

  戚風早望向街上叩拜的人群,目光又回到傅燈身上,他問道:「傅燈小姐在看什麼?」

  傅燈沉默了一會兒,手指在念念手裡輕輕劃著,寫完她神情冷淡地抬眼看向戚風早,而念念按照傅燈的意思,慢慢地說:「看這人世荒唐。」

  戚風早站在原地看著她,兩人之間一時無言。正在此時人群中響起驚呼聲,二人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原來是正在叩拜石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暈倒在地。人群圍繞著倒地的婦人一片混亂,有人高聲喊道:「傅大夫在那邊,快請傅大夫來看看!」

  傅燈握了握念念的手,兩個人就往人群裡去了,戚風早跟著她們幫忙把婦人背起來,去往傅燈的醫館。

  沿路的人們議論紛紛,說最近有許多人莫名病倒,咳嗽不止呼吸困難,也查不出是什麼原因。

  這情形,讓人想起五年前的那場瘟疫。

  ——說什麼呢?那瘟疫是災星降的,災星都死了那瘟疫不可能重演。

  傅燈抬頭看去,人們一邊議論著一邊叩拜翡蘭鳥石像,求祥瑞保佑。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轉過頭來。

  這人世當真荒唐。

  自從來了翡蘭城,思薇一直想找機會問問賀憶城當年的瘟疫是怎麼回事。既然咒殺師父的事情是誤會,那麼這一樁事是否也是誤會,又是如何成為誤會的。

  可是那天宴席之後賀憶城一直神出鬼沒,她居然都沒有能找到合適的機會。思薇不禁有些氣惱,終於在撲空三天之後在城門口抓住了從城外回來的賀憶城。

  「你現在受我監管,下次再不跟我說明去向就離開,我就算你潛逃!」思薇皺著眉頭沉聲道。

  賀憶城被她拎著領子,賠著笑說:「星君大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說!」

  思薇皺了皺鼻子,似乎聞到什麼味道。她湊近賀憶城聞了聞,疑惑地說:「你身上有燒紙的味道,你去哪裡幹什麼了?」

  「就是去燒紙啊。」賀憶城笑眯眯地回答。

  思薇愣了愣,剛想說什麼卻越過賀憶城的肩頭,冷不丁對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

  「啊!」

  思薇大叫一聲迅速放開賀憶城的領子,轉過頭來顫巍巍地說:「你……你身後是……是什麼?」

  「游魂,或者說是鬼?平常百姓看不見,星君您可真是慧眼獨具。」

  「你閉嘴!」

  賀憶城想起來思薇怕鬼,他狡黠地靠近思薇拍拍她的肩膀,看著那肩膀一抖飛快地避開他。

  「前些日子一直和雎安同行,游魂邪祟怕他不敢集聚。這幾天他離開翡蘭,我剛剛又去了一趟陰氣重的地方,這些家伙就跟上我了。怎麼,數量很多?」

  思薇梗著脖子不肯回頭看,氣道:「你自己不會看嗎?」

  「不,我不看。」

  那個紅衣的身影忽然晃到思薇眼前,思薇驚詫地看著賀憶城,和他身後無數交織扭曲的面孔身影。賀憶城看著她笑著一步步後退,那些面孔也跟著一步步往後走,倒像是逐漸遠離她似的。

  「你這個卻邪除魔的星君,怎麼還怕鬼呢?」他嘖嘖感嘆著,寬慰道:「他們永遠在我身後,所以只要你站在我面前,他們就不能越過我來打擾你。你別怕,我就這麼倒退著走回去,咱們城裡見!」

  思薇有些怔然地看著他的笑臉,看著隨他逐步退卻的鬼魅,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害怕。

  心裡突然沒來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9:17 P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章 撩人

  幾乎和思薇在城門口逮住賀憶城前後腳的時間,雎安回到了翡蘭城。

  他們住的客棧已經在短短時間內請走了所有其他客人,偌大的客棧裡只住雎安、即熙、思薇、賀憶城和戚風早五人,所有伙計都圍著他們轉隨叫隨到,盛情地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即熙推開窗戶看著客棧門口漸漸堆積如山的瓜果花束銅錢,還有在絡繹不絕在門口跪拜的百姓,一時覺得自己彷佛是被供在廟裡祠堂中的那些塑像或者牌位。

  雎安還托她去查探消息,現如今她不用隱身咒都出不了門,但用了隱身咒又不能和百姓聊天,著實艱難。

  「我們可是大活人啊!這麼被祭拜不會折壽麼。」即熙撐著下巴喃喃道。

  一道白衣的身影背著劍自長街盡頭而來,在碧綠飛舞的翡蘭鳥之間,身邊圍著人潮洶湧。即熙眼睛一亮,立刻關窗下地穿鞋推門,沿著台階向下顧不得伙計的呼喊,一口氣跑到門口。

  正好門在她的面前打開了,雎安走進客棧合上門扉。

  「雎安,你回來啦!」

  今天正好是他走的第三天,之前他說三天歸來,這日子真準。

  雎安微微一笑,他把面具摘下來揣進袖子裡,然後從腰側拎起兩個青瓷的酒壺。

  「給你的禮物。」

  即熙十分意外,歡欣雀躍地收下來,說道:「你出去辦事還給我帶酒哎……哇!這酒好香!」

  她也算是閱酒無數的人,剛一拔下瓶塞聞到酒味,就被這醇厚的酒香所震懾。她晃了晃酒壺,喝了一小口,極致纏綿辛辣的味道沿著唇齒一路刺激到喉嚨肺腑,彷佛整個身體瞬間都被這香氣穿透。

  這酒香飄散出來,連旁邊的伙計都連連驚嘆。

  即熙愣在原地,難以置信道:「雎安你在哪裡買的?這酒……釀得太絕了!我敢說便是蘭祁山酒叟拿出千日醉來,也比不上它!」

  「友人所贈,若有機會下次我再討。不過他以後大概釀的少了,你省著點喝。」雎安笑笑。

  蘭祁山以後再也沒有酒叟,下次找他,得去紹遠鎮尋一位叫姓孫名昭字澤犀的老者了。

  即熙喜從天降如獲至寶,抱著這倆酒壺笑得合不攏嘴。她拉著雎安坐在桌邊,把這酒誇到天上去,要給他也嘗嘗看,雎安說友人告訴他這酒性烈,以他的酒量一杯都勉強。

  「喝醉了也無妨的嘛!我們照看你就好,為了此等美酒一醉十分值得!」即熙勸著,但是雎安搖著頭堅持不肯喝,她覺得十分遺憾,最好妥協道:「好吧好吧,那你沾一筷子總行了吧。」

  她拿起一根桌上的筷子,沾了酒送到雎安的面前。雎安安靜了片刻,有些無奈又縱容地笑笑,說道:「好罷。」

  他低下眼眸,微微低頭,額前長髮拂過即熙的手指。他似乎花了一小段時間確定筷子的位置,然後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筷子尖端。

  即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從這個角度看他皮膚白皙如玉,偏偏唇間舌頭一點跳躍的紅,難以言說的旖旎。隨著筷子被他的舌尖帶動的瞬間,即熙的心也跟著被勾了一下。

  「味道確實香醇霸道。」雎安低聲咳嗽兩下。

  即熙被他的咳嗽聲喚回神志,心道娘唉,她剛剛是見色起意了麼,差點對雎安動什麼歪心思,罪過罪過,實屬鬼迷心竅。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道:「你……你酒力太弱,可惜這麼好的酒喝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雎安一面低咳著,一面笑道:「你好好品嘗就好,只是記得要適度,別又醉了。」

  雎安的話一語成讖。雖然即熙嘴上答應得好聽說一定會適度地喝,有所節制,奈何這酒太過美妙。她叫了一桌好菜,忍不住遵從了內心「不為這種美酒醉一次實在是暴殄天物」的念頭,一不留神就喝過頭了。

  賀憶城從煙花柳巷回來的時候,即熙正倒在雎安身上傻笑,看得旁邊的伙計驚得合不攏嘴,大概是從沒見過這樣的「神仙」。他覺得自己這位髮小委實是丟人,於是幫忙把她架到雎安背上,讓雎安趕快把她帶回房間安置。

  雎安背著即熙進門的時候想起什麼轉頭對賀憶城說道:「她給你留了小半壺酒,放在你房間的桌上了。」

  賀憶城聞言笑著點點頭:「行,二十幾年的交情沒白搭。」

  他催促著雎安去安置即熙,回頭奔到自己的房間裡去尋美酒,推開門卻見一個淺絳色衣裙的姑娘趴在自己桌上,迷茫懵懂地抬起頭看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思薇。

  賀憶城看看她手邊的酒杯,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

  思薇看起來……好像有點兒醉?

  另一邊即熙的房間裡,雎安走到床邊把她放在床上,即熙卻環著雎安的脖子不肯撒手,讓他無法起身。

  雎安無奈道:「即熙,你先放手。」

  「不放!」

  即熙笑眯眯地說著,語氣開心至極。她突然爆發出一陣蠻力摟著雎安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床上,然後一個旋身壓住他的身體制住他的手腕。即熙得意地居高臨下,看著雎安的眼睛。

  她手中骨骼感分明的手腕緊了緊,然後便同他的身體一起慢慢放鬆下來,彷佛認命地讓她為所欲為。

  即熙拿腔拿調地說:「叫師母!」

  身下人的眉目就溫柔地彎起來,他低低笑了幾聲,順從地說:「師母大人,你醉了。」

  即熙俯下身去,湊近他的臉:「你說什麼?」

  那樣近的距離裡,雎安隱約感受到她臉頰的溫度,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臉上,帶著辛辣冷冽的酒香,每一次吐息之間一寸寸地侵蝕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跟著亂了。

  「你醉了。」他低聲說,也不知道在說給誰聽。

  「啊?」

  那氣息再一次接近,他感覺到她的臉頰蹭過他的側臉,她的長髮涼涼地落在他脖子上,她的氣息貼著他的耳朵,潮濕的氣流就順著她的聲音鑽進來。

  「你在說什麼啊?」她唇齒開閉之間碰到他的耳廓,癢極了。

  雎安不說話了。

  即熙感覺到她身下的身體,手中的手腕再次緊繃起來。她抬起頭看向雎安,只見他低著眼睛,目光散落於不知名的地方,眼角微微泛紅。

  這個人好像緊張或者激動的時候,眼尾這裡總是最先紅起來,真是太好看了,不過幾年裡也看不到一次。

  即熙湊近他仔細地看著,惡劣不自知地笑道:「你這樣真好看,這世上沒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了,我好喜歡你。」

  雎安的眼睫顫了顫,他慢慢閉上眼睛,整個身體都開始細微地戰慄著。他的嘴唇開開合合,似乎想要說什麼,即熙聽不清於是拿自己的耳去貼他的唇,終於聽見那似乎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微弱聲音。

  「你饒了我罷……」

  有點悲涼無奈的聲音,他在跟她討饒。

  即熙混沌的腦子裡閃過一絲難過,她好像不想看這個人討饒。於是她直起身體來,說道:「什麼饒你,師母我……疼你,你有什麼願望……師母我無有不應!」

  雎安睜開眼睛,輕輕地眨了眨,沉默了一會兒他問道:「真的麼?」

  「嗯。」

  「那你以後離開的時候,不要突然消失。」

  「嗯?」

  「我很討厭你不告而別,或者留下一封書信就走。下次你要走的時候,能不能提前當面告訴我,讓我……準備一下,讓我好好地跟你道別。你真的要走,我不會攔你。」雎安輕聲說著,然後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能告訴我,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就更好了。」

  「但是我要是沒有按時回來呢?我要是不回來了呢?」

  就算是喝醉了,即熙也對自己愛扯謊不守時的特質有自知之明。

  雎安沉默了一瞬,他淺淺地一笑,平靜地說道:「……至少,你要騙騙我罷。」

  即熙看著他,認真專注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脖子,她把臉埋在他的頸側。

  雎安感覺到頸側傳來一陣輕微的濕意,不由得怔住了。她鬆開了對他雙手的桎梏,於是他抬起手拍拍她的後背,輕聲道:「為什麼哭了?」

  「不知道……就覺得你好像很難過,看你難過我也難過,就想哭。」她在他的頸側嘟囔著。

  雎安沉默了一下,然後幾不可聞地笑了笑,他試探著伸出手來抱住她的後背,安撫又克制地微微收緊。

  「你啊……」他嘆道。

  「在我面前總像個孩子。」

  趙元嘉和戚風早從醫館走裡出來,趙元嘉得知戚風早和傅燈把當街暈倒的病人帶回了醫館,就立刻趕來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人都安置好了,他無非就是想見見傅燈。

  傅燈照例冷淡客氣地招待了,然後把他們二人禮貌地請出了醫館。

  「我瞧著,傅燈姑娘不太喜歡你。」戚風早十分直白地對趙元嘉說。

  趙元嘉不認命,他背著手道:「她就是那個脾氣,對誰都這樣的。」

  戚風早搖搖頭,不再說話了。客棧裡的伙計來接戚風早,說道天機星君已經回來,而且帶了美酒,若戚風早回去及時說不定還能喝到。

  「美酒?天機星君是去蘭祁山那一帶的酒莊了?」趙元嘉猜測道。

  聽見他的話,戚風早好像想起什麼,他說:「從前我在星卿宮的時候有個師姐,特別鐘情於美酒,有一次下山游歷到了蘭祁山,她便去挑戰酒叟,結果一月之間輸了三次。」

  「哈哈哈哈哈,還有這事?」

  「嗯,後來師姐就生氣不再去了。那時候她開玩笑說,若將來有人以千日醉為聘禮,她便嫁給他。」

  「你這師姐脾氣和尋常星卿宮弟子真是大不相同,你記得這麼清楚,可是喜歡這種脾氣?」趙元嘉揶揄道。

  戚風早抬起眼眸,淡淡說道:「不,並不喜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1 09:30 P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一章 重來

  即熙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大喇喇地躺在自己床上,身上已經蓋好了被子。美酒的好處是就算醉了也沒有宿醉的痛苦,反而還覺得神清氣爽,就是醉酒時候發生的事情記不太清了。

  即熙伸著懶腰打折哈欠,心想這可真是難得,她很少失去喝醉時的記憶。

  只是依稀記得是雎安把她背回房間的。

  她洗漱完畢推開房門,便看到賀憶城剛好走過,賀憶城看了一眼四下無人,便倚著欄桿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笑著說:「昨夜睡得可好?」

  即熙被他這種眼神看得發毛。

  「你什麼意思啊?」

  「你醉酒之後的赫赫戰績還用我一一細數?昨晚你對雎安做什麼了啊?」

  俗話說得好,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即熙從前雖說是好酒量,但是因為喝酒無節制常常喝醉。她一旦喝醉,作為貪狼桃花主的特性就顯露無遺,到處拈花惹草,撩人的情話說起來一套一套,誘惑之舉做起來連賀憶城都自愧不如。

  多少人被她醉酒時短暫的片刻風情攝魂奪魄,鬼迷心竅經年不忘。她因此招了多少糊塗的桃花,傷了多少人的心。

  賀憶城掰著手指都數不過來這一樁樁情債。

  正在即熙心虛想反駁的時候,旁邊思薇的房門打開了,她臉色蒼白連常有的紅暈都不見了,以一副頗為憔悴的神情鬱鬱地走出來,抬眼看到賀憶城,瞳孔微微放大。

  然後就像見了鬼似的扭頭跑走了。

  即熙納悶地看著思薇避瘟神似的快速遠離到身影,然後目光轉向賀憶城,她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老實交代,你對思薇做什麼了?」

  「哈哈哈哈……」賀憶城乾笑著往旁邊挪了兩步,立刻就被即熙揪起領子提溜到房間裡。即熙一腳把門踹上,抱著胳膊看著賀憶城。

  「你老實交代!」

  賀憶城見逃不過,索性一撩衣服坐在桌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說道:「思薇這幾天到處逮我,昨天她在我房間裡等我,你放我桌上的酒被她喝了。」

  「思薇她喝醉了?你對她做什麼了?」即熙聞言急得一拍桌子,賀憶城顫了顫。

  「嘿,我哪裡打得過她,你就不怕她喝醉了跟你一個德性?我可是拼死才保住我的清白!」

  「你可拉倒罷你八百年前就沒清白了!」

  賀憶城的眸光閃了閃,他說道:「你也覺得我不乾淨麼?」

  「……你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要不要我叫阿燈給你看看?」即熙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驚奇了片刻繼而恍然大悟。

  「啊……難道是思薇說你不乾淨了?要是大家都乾乾淨淨不如全出家去,還生什麼小孩要什麼後代。她這丫頭就是太過板正,反正你將來又不娶她,管她怎麼說。」即熙寬慰了賀憶城一陣,又覺得不對,她搖搖手正色道:「且不管什麼乾不乾淨,你倆到底怎麼了?」

  賀憶城嘆息一聲,指節敲著桌子。

  「還能怎麼,自然是又吵架了。」

  昨天賀憶城歸來之時思薇並未完全醉倒,只能算是半醉。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有事要問他,他看她站也站不穩就走上前去扶她,她突然伏在他的肩膀上聞了聞,神色一瞬間差到谷底。

  ——這麼重的脂粉味,你又去青樓了?你走到哪裡都得去青樓是麼?

  他知道思薇非常討厭煙花柳巷,還沒來及辯解就受了思薇一通謾罵。自上次她生日之後,她的脾氣已經有所收斂,這次或許是因為喝醉的緣故又變得口無遮攔,極盡諷刺之詞。

  她說他髒賤,說他不乾淨。

  一句一句刺得他心頭火起。

  他平時向來油腔滑調避重就輕,不怎麼與旁人爭吵。而且思薇喝醉了,他更不該同一個醉鬼計較。

  可這次不知怎的,他生氣了。

  他靠近她一字一句地說——大小姐,你書讀得那麼好,應該知道人生而有怨,煞氣為心魔,死而有怨,煞氣凝游魂。游魂相食百年而成惡鬼,惡鬼食人。

  ——是啊,我是髒,我髒極了。我招引這些游魂跟著我,他們一旦聚集數天而倍增,晝夜相食不停。尋常惡鬼百年生,可在我身邊一年便可生出惡鬼。

  ——游魂晝伏夜出但怕旺盛人氣,我十三歲便住在青樓裡,靠著旺盛人氣阻止他們聚集。若非如此,現如今這世上,早已是惡鬼橫行了!

  即熙聽到這裡,若有所思道:「所以思薇是覺得誤會了你,心中有愧所以避而不見?」

  「那倒不是,我說完之後她愣了一會兒,馬上就向我彎腰道歉,還問我為何如此。不過當時我還在氣頭上,又不想告訴她,所以……」

  「所以?」

  賀憶城嘆息一聲道:「我……親了她……」

  即熙瞪大眼睛,方才的一點憐憫消失得渣也不剩,拳頭捏得咯咯響,活像個被搶了閨女的老母親。

  「……哪裡?臉?」

  「……唇。」賀憶城說罷立刻站起身來,直退到牆角,「她喝了我的酒,總要分我一點嘗嘗罷!」

  「哈哈哈嘗嘗?……你真是出息了啊你,你過來你過來,看在咱倆多年交情的份上,我讓你選一種體面的死法。」即熙活動著筋骨,皮笑肉不笑地站起來走近賀憶城,走了兩步她想起思薇那烈脾氣,疑惑道:「不對啊,你幹出這事兒,思薇怎麼會讓你活著站在這裡。」

  賀憶城整個人貼著牆,他笑著說:「我跟她說我喜歡她,她可能是被嚇到,忘記要打死我了。」

  「你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是真的喜歡她。」賀憶城眼睛眨也不眨地,認真地說道。

  從第一次看見思薇那雙哭得通紅的,倔強的眼睛開始萌芽。到思薇在星卿宮眾人前面說相信他時,他看著這個姑娘顫抖的肩膀和堅定的眼神,心動一發不可收拾。

  他對思薇所有的玩笑話,所有的調戲和輕浮都藏著真心。

  他吻了她然後說他喜歡她,他說——我算不上是好人,也沒有窮凶極惡。你護我不是功業,你殺我也不算罪孽,還有我喜歡你,你只需要知道這些就好。我方才輕薄了你,你要殺了我嗎?

  思薇被他說得怔住,迷離的一雙眼睛看著他,好像不能理解他在說什麼。她的臉和耳根慢慢紅得不成樣子,又羞又氣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了她一會兒,便知道她不會給出什麼好回答。於是他悠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你也不需要太放在心上,反正我對一個姑娘的喜歡從來沒有能超過三個月。或許很快,我就不喜歡你了。

  思薇怔了怔,咬咬唇轉頭就跌跌撞撞地推門跑走,摔得門噼裡啪啦地響,亂成一片。

  即熙抱著胳膊聽賀憶城坦白完,心想他倒是挺坦誠。

  即熙之所以一開始三令五申要她這位朋友遠離思薇,就是因為賀憶城是個完全沒長性的人。他與那些美麗的名妓或名伶愛得再怎麼濃情蜜意如膠似漆,不出三個月就興致缺缺不復恩愛。為了幫賀憶城擺脫這些姑娘,即熙當了無數次的惡人,深感做這些事兒缺德透了。

  所以她曾真誠地希望這位朋友有天能大徹大悟皈依佛門,不要再仗著自己一副好皮囊好口才,出來為禍世人。

  誰知事與願違,他還禍害到她妹妹頭上來了。

  賀憶城眨巴著眼睛,無辜地說道:「我真的很喜歡思薇。」

  即熙瞪賀憶城一眼,轉過身去走到座位上坐下來:「滾蛋吧你,你哪次不真?你這認真得過三個月麼?」

  看見即熙有放過他的意思,賀憶城終於放鬆身體離開了牆。他低眸笑了笑,慢慢地說道:「你怕什麼,她並不喜歡我。」

  「那是現在!就你那風月手段她能扛得住嗎?」即熙氣呼呼地說,她指著賀憶城道:「你給我聽好了啊,從現在開始起你給我老老實實的,不許在思薇身上使什麼手段,不許勾引她。日後她不喜歡你還好說,她要是喜歡上你了,你再敢負她我真剁了你!」

  賀憶挪到座位上把自己那杯茶喝完,老老實實地答應下來。

  即熙剛和賀憶城談完把他趕出房門,就走走廊上看見伙計帶著雎安走過來。她還沒來得及為昨晚的事兒尷尬道歉,便聽伙計慌張道:「星君,不好了!趙公子請各位趕緊到傅燈姑娘的醫館去!」

  即熙愣了愣,看向雎安:「出什麼事兒了?」

  雎安微微皺眉,說道:「昨日城裡一共暈倒了三人,已被送往傅姑娘的醫館。今日一上午又有相同症狀的五人被送來,看起來……若不是被人投毒,就是瘟疫。」

  瘟疫。

  即熙聽到這兩個字微微挑了挑眉毛,並沒有覺得非常驚訝。她嘆息一聲揉揉太陽穴,無奈地說道:「走罷走罷,我們去看看,何羿你去不去?」

  賀憶城伸了伸懶腰,笑著說他一介凡夫俗子又不是救世主,湊什麼熱鬧?邊說邊搖著手走遠了。

  這話真是耳熟,即熙想起來當年他們把賀大娘下葬時,賀憶城對著那墓碑也是這麼說的。

  ——你一介凡夫俗子又不是救世主,湊什麼熱鬧呢?

  ——最終還是真心餵狗,無人領情。

  即熙看著賀憶城離去的背影,然後轉身跟著雎安和伙計出門,說實話若不是雎安在此,她也不是很想摻和這一樁事情

  賀大娘死在翡蘭城的時候就說過,瘟疫一定還會再來的。

  翡蘭城終究要為錯失真相而付出代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9:47 A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二章 賀伯

  即熙和雎安趕到醫館時,正好和被送來的今日第六位病人一起到達。傅燈縛著袖子戴著面紗在病榻間穿行,見了他們也只是微微點頭就轉身去忙。

  昨日她還拒絕了趙元嘉和戚風早幫忙的要求,今日卻不得不接受,不然實在是忙不過來。

  一同在此的還有之前設宴招待他們的老者,他是當地名門望族的家主,在翡蘭城內一呼百應可以統籌全城事務。

  戚風早正幫忙端水熬藥,跟著傅燈的小丫鬟匆匆穿梭。趙元嘉看見即熙他們,便上前道明原委。說是這段日子城中陸續有人病倒,這幾天更是呈激增之勢,症狀為高燒不退呼吸漸弱,竟與五年前那場瘟疫如出一轍。

  傅燈診斷確認這是疫病而非中毒,但她尚不能找到治癒的方法,只能盡力緩解。

  按傅燈的估計,這病在城中傳播有一陣了,怕是控不住這幾日就要爆發,而他們對此一籌莫展。

  老者在旁邊補充道他已經關閉城門,暫時停了翡蘭盛典的一切活動,請城中百姓盡量少出門走動,不知能有多少效果。

  茲事體大,思薇得了消息很快也趕過來,順便把閒逛的賀憶城一同抓來。

  幾人在傅燈的醫館後院齊聚,老者說道:「翡蘭城再遇此災,萬望諸位星君諸位公子能夠幫助這一城百姓,救蒼生於水火!」

  他的聲音蒼老渾厚,有掌權者的不容置疑,彎腰行禮時正好拜在即熙的身前。按理說即熙這時候該把老者扶起來,再流暢地說一句——您太客氣了,我們定當竭盡所能幫助翡蘭城。

  但即熙背著手幽幽地看著老者,並未有任何舉動。

  還是趙元嘉從旁邊伸出一雙手臂,把老者扶起來,說道大可不必如此客氣,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傅燈端了個水盆坐在一邊,邊洗手邊對她的小丫鬟示意,她的丫鬟於是說道:「小姐說,城中若是有因為相同症狀的死去的病人,她要驗屍。」

  「驗屍?傅大夫不是已經確定了並非中毒麼?為何還要做這仵作的活兒?」趙元嘉驚訝道。

  小丫鬟晃著她的雙羊髻,朗聲道:「見肺腑,知病理。小姐的驗屍與仵作有所不同,是要開膛破腹,分離臟腑筋絡,查看病人發病後的臟腑損傷。」

  一聽見開膛破腹這幾個字,趙元嘉和長者皆是一驚。

  九州之內但凡是漢人,喪葬之俗都是求一個全屍安寢。若是屍身不全,便如「五馬分屍」般是殘酷的刑罰,據說會打擾亡者安息輪迴。如今傅燈卻說要將屍體開膛破腹,這哪裡是尋常人家能接受的?

  趙元嘉猶豫道:「定要如此才能探明病因麼?病人忍受病痛折磨而死已然淒慘,死後仍然不得安寧,也太過殘忍了。」

  老者所想卻不太相同,他看著傅燈,皺起眉頭眼神犀利,探究道:「傅大夫有所不知,五年前熒惑災星一行人曾暗中將病人屍身開膛破腹,城中百姓都認為這是邪術。此時您再提出這般相似的方法,雖然是為了查明病情,可我怕會引起百姓猜疑,人心不穩。」

  傅燈將手上的水擦乾淨,抬眸看著趙元嘉又看看那位老者,一雙深黑的冷靜的眼睛裡沒有半分動搖。

  她無聲地說了什麼。

  「開膛驗屍對症下藥,或者繼續死人。我只提供方案,你們來做選擇。歸根結底我又不是翡蘭城人,若你們不信我就另請高明罷。」她的丫鬟念念替她說道。

  「傅燈你別說氣話。」趙元嘉聞言立刻勸道。

  「我家小姐從不說氣話。」

  傅燈冷冷地看了趙元嘉一眼。

  趙元嘉怔了怔,他從來聽說醫者仁心,也覺得傅燈雖然脾氣冷淡但是對病人總是盡心盡力,這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事不關己的冷硬。

  「我們是星君並非醫者,並不能治病。方才賀伯您拜我們,其實您該拜傅燈大夫,她才是在場所有人裡唯一一位能救翡蘭城的人。」雎安打破了靜默,他走到傅燈身邊,轉身對那長者以及趙元嘉說:「這樣的局面,沒有多少可以猶豫的時間。」

  長者猶豫道:「那我命人去和死者家人詳談,看他們是否願意貢獻死者屍身。驗屍一事最好暗中進行,還請各位不要聲張。」

  即熙嗤笑了一聲,惹得眾人看她。她大大方方地背起手,悠然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話好生熟悉。驗屍怎麼了?開膛破腹怎麼了?良藥苦口,非得哄著騙著他們永遠也不會相信這是正常的醫學方法。你怕人心猜疑?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三位星君在此,只要我們說傅燈是對的,誰能猜疑?」

  她慢慢地踱步走到雎安身邊,笑著看著長者,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怕你的威望受損,盡管推到我們身上就是了,賀伯。」

  長者沉默地看著即熙,陽光下外貌秀麗精致的江南美人抿著唇笑得燦爛,話中卻夾槍帶棒,綿裡藏針。讓他心生不快,不禁想起從前見過的那個姑娘。

  不過那個姑娘已經死了。

  「那我便仰仗傅燈小姐和各位星君了,全聽各位安排,我盡力支持。」賀伯不動聲色地回應道。

  傅燈見他們達成一致,便說三天之內她就要得到一具保存完好,死去不超過兩個時辰的病人屍身。她問坊間有沒有刀法精湛的屠戶,要挑一個做助手。

  思薇聽傅燈的丫鬟描述著各項要求,靈光一閃,指著賀憶城說他刀法極其精湛,更是善於解剖人體,來做助手最合適不過。

  賀憶城漫不經心地轉著手裡的玉佩穗子,說道:「不幹,我憑什麼幫他們?他們和我又沒什麼交情。」

  說完他轉而看向思薇的臉,笑道:「不過要是你命令我去做,那我就做。」

  「我不是命令你,我是……是拜托你……」

  「拜托啊?那有點兒誠意唄,你親我一口我就做。」賀憶城狡黠地笑道。

  即熙的臉黑了,思薇的臉紅了,其餘在場所有人都露出驚詫又尷尬的神情。思薇瞪圓了眼睛,一把擰住賀憶城的耳朵,拉著他就往門外走,嘴裡惡狠狠地念著「你給我過來!」

  待門後發出一陣驚呼和求饒聲後,思薇氣呼呼地大步走眾人之間,賀憶城在後面跟著她,揉著泛紅的臉頰笑道:「我幫,我幫還不行麼。」

  他目光環視了在場眾人一遍,然後從懷裡掏出他那把鑲波斯紅寶石的匕首,在手裡轉了兩圈笑道:「但願我沒退步。」

  傅燈和那老者看見賀憶城的匕首,都面露驚詫之色,兩道目光直直地看著他。傅燈一貫平靜冷淡的眼裡罕見地出現了情緒起伏,老者更是滿眼震動。

  賀憶城走向傅燈,與老者擦肩而過時微微低頭,以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你終於認出我來了?舅舅。」

  賀伯,翡蘭城最有名望的賀家家主。

  五年前大義滅親的,他母親的長兄,他的舅舅。

  賀伯的眼神沉下來,他轉身看著賀憶城走向傅燈的身影,未發一言。

  入夜時賀伯要先回府中布置城中的諸項事宜,即熙破天荒地說要送賀伯回去。他們從內室而出,即熙走在賀伯身邊,慢慢地說道:「賀伯,如今疫病捲土重來,可是熒惑災星已死不能再下詛咒,這是否可以說明當年的瘟疫,很可能不是熒惑災星所為?」

  賀伯警覺地抬眼看向即熙,他擺擺手支開身邊的家僕,對即熙說道:「星君為何要在這個關頭重提舊事?如今救人賑災才是重中之重,糾纏於舊事並無意義。」

  「沒什麼,我就是聽說五年前和熒惑災星一起的人裡,有一位是您疼愛的幼妹。」即熙偏過頭,路過街上對這場災難尚無知覺的三三兩兩的人群,看向眼神閃爍不定的賀伯。她輕輕一笑:「我還以為,您發現她可能受了冤屈,也會急著查明真相呢。」

  賀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真相重要麼?何公子的身份星君們不可能不知曉,我不知道他為何在你們的身邊,又對你們說了什麼。不過星君尊上,我無愧於心。」

  賀伯雖然蒼老但並不佝僂,腰板挺得很直,自有威嚴的氣度,他對即熙說道:「我那妹妹自甘墮落與災星為伍,即便當年的災禍並非因她而起又能怎樣?已然是污水,非要討論是純黑還是淺黑,有何意義?」

  「再者當年她和災星被揭露身份,百姓震動民怨沸騰,她亦無法自證清白。我若執意相護,賀家的名望便會被動搖,大家相互猜疑人心渙散,無人再能領導全城百姓。在一場瘟疫災難前這種結果極為危險,她一時任性我能護著,卻不能為她害了全城百姓。」賀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話音剛落他的頭頂飛過幾隻翡蘭鳥,他直挺挺地站著,彷佛翡蘭城的一座豐碑。

  即熙看著賀伯堅定的神情,頗為嘲諷地說道:「所以真相就不重要了麼?」

  「真相或許對死去的人重要,可死去的人,沒有活著的人重要。」賀伯看著即熙,意味深長地說:「你們支持傅燈姑娘毀壞屍身來查病症,不也是更看重生者麼?我作為賀家家主的職責是守護這一城的安危,而非執著於真相。」

  即熙沉默了一會兒,不置可否地一笑不再說什麼了。她背著手看著街道上的人群,那些高高低低的人見了她和賀伯紛紛行禮讓路,目露憧憬的神色。在這一刻她覺得這憧憬十分嘲諷,彷佛狼看著羊的憧憬。

  翡蘭城的道義是屬於他們的,屬於賀伯的,並不屬於她。

  啊,這麼說起來其實出了翡蘭城,這世上的道義也不屬於她。

  賀伯知道了賀憶城的身份,很可能也因為相似的醫治手段開始懷疑傅燈和賀大娘的關係,但是他不會在這個關頭挑破窗戶紙。因為賀憶城與他們三位星君同行,因為傅燈是城中人敬仰的神醫,因為翡蘭城的英雄趙元嘉喜歡傅燈。

  他的道義是息事寧人,他自以為五年前平息了事端安撫了全城百姓,如今也在盡力維持局面平穩,自然無愧於心。

  將賀伯送回賀府之後,她站在門口看著賀府紅木金漆的大門,匾額上大氣莊嚴的「賀府」二字,長久無言。

  所以她們所經歷的黑暗,所做的犧牲,蒙受的冤屈,最後在這個世上竟然找不到一顆懷有歉意的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0:19 A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三章 惠娘

  經歷過五年前的那一場災難,這次翡蘭城反應得快了許多。

  在商討定案後的第二天清早,賀家就在各個坊間張貼告示言明情況,將街坊一一劃分對應醫館,規定不同症狀的病人留在不同的醫館中,最危重的病人送到傅燈的醫館裡醫治。這份方案是傅燈主筆,和城中大夫一夜未眠寫出來的,幾乎是筆跡未干就給了賀家謄抄分發。

  即熙、雎安、思薇、趙元嘉和賀伯一早就來到了賀府門口,按照傅燈的要求賀伯已經禁止人群聚集,賀伯管家對著空空無人的街道宣讀著告示內容,傳聲符懸在半空中,將聲音傳播到全城每一戶人家家中。

  「……從明日開始賀家開啟糧倉,城中百姓無餘糧者,星君會以法術將糧食送至家中,切勿擔心……」

  賀伯的背仍然挺得很直,拿著告示的手一點兒也不顫,斬釘截鐵地告訴城中百姓只要賀家還在就不用擔心疫病以外的事情。

  雎安走到賀伯身邊開始說明傅燈提出的驗屍方法,以他慣有的平靜而令人信服的聲音和邏輯一點點理順這方法的前因後果,末了他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種方法並不新奇,我在星卿宮的古書上看到過,我們宮中的師祖曾以此法辨別病情。」

  賀伯說道願意貢獻家人屍體的人也是翡蘭的英雄。若是賀家有人因疫病而死,一定首先將屍身交由傅燈驗屍。

  即熙想,雎安說謊了。

  雎安看起來就像一個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說謊的人。這樣的人恰恰最適合說謊,說不定也挺會騙人的。

  在宣讀完告示安排好城中諸事之後,賀伯放下告示看向街邊窗戶後一張張面孔,聲音停頓了一瞬然後說道:「城門已封,無文牒不可出城,但我知道諸位鄉親若想出去總能找到方法。如今病情不明,諸位且想好若是出了城門,疫病因此蔓延至整個豫州,翡蘭城人從此之後便是聲名狼藉人人避之不及。翡蘭的聲名在大家的身上,一朝被毀可能就再無翻身之日,我代替賀家在此發誓,賀家人絕不會在此時逃出翡蘭!」

  「只要翡蘭鳥還在翡蘭的上空飛翔,翡蘭就永遠不會倒下。」賀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道。

  窗戶背後那些平凡的目光集中在賀伯,在他身後的星君和英雄身上,也不知是誰說翡蘭永不亡,然後人群的聲音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即熙抬起頭望著樓閣背後那些期盼和恐懼的眼神,她一雙一雙地看過去。看著這種近乎虔誠的崇拜,交付一切的信任,無數人的生命和命運壓在身上。

  冷不丁被這麼仰仗著,還挺不習慣的。

  有雎安的名聲和信用做擔保,很快有人願意貢獻出家人的屍體,傅燈和賀憶城得到屍體便迅速開始推進驗屍。原本傅燈是要找一個幫手,但賀憶城的刀法實在太過出色,以至於傅燈變成了賀憶城的幫手。

  傅燈雖然知道了賀憶城的身份,卻也沒有急著相認,兩人一貫只聊公事。思薇天天在驗屍房幫忙,都沒有發現這兩人曾經交情匪淺。

  另一邊因為病人數量暴漲,照顧病人的人手很快不夠了,便有許多普通百姓提請來醫館照看病人,他們大多數都是有親人在醫館裡醫病的。

  惠娘也是自願來醫館照看病人的,她四十來歲,長得矮瘦,所有親人都在五年前的瘟疫中病故。她說自己孑然一身,死了也不稀罕,就是想來幫點兒忙。

  擴充人手的事一向是趙元嘉和戚風早負責,即熙從不過問,但是看見趙元嘉把惠娘領進門的時候,她還是沒忍住問道:「沒別人了麼?必須是她?」

  弄得惠娘絞著手指誠惶誠恐,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惹這位素未謀面的星君討厭了。

  即熙倒也沒有堅持趕走惠娘,也沒有多解釋什麼,聽了趙元嘉的解釋後點點頭就轉身離開。惠娘於是在傅燈的醫館留下來,她原本就能幹,又格外地勤奮主動不挑活兒,把病人照顧得妥貼,醫館也整理得井井有條。

  趙元嘉私下裡跟即熙說,惠娘一直很擔心即熙是不是還討厭她,所以想幹得更好些。

  那時即熙邊拿火符同時煮著六爐藥,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那天她就是隨口一說,無需在意。心裡想的是反正她在藥房,惠娘在後院,眼不見心不煩。

  誰知沒過幾天戚風早與她提起惠娘,他說——星君,惠娘生病了,她想見見您。

  即熙怔了怔,問道:「生的什麼病?」

  「傅大夫說就是感染了這次瘟疫。病情發展得很快,沒有多少時間了。」

  即熙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好,我去看看她。」

  從前惠娘都是照顧病榻上的病人,現在自己卻躺上去了。她一直是很精神很乾淨的中年婦人,如今病了終於顯露出憔悴和凌亂,眼窩深陷顴骨突出,蓋著被子呆呆地看著天空。

  即熙坐到她身邊,不遠處隔著一道簾子就是其他病人的床榻,新的幫手又來了,四周嘈雜而紛亂。

  「星君您來啦……我剛剛就在找您的貪狼星,是不是那一顆?」惠娘抬起手指天,她的聲音微弱,像是喘不上來氣似的。

  即熙抬頭看看天空,說:「沒錯,是它。」

  她沒有接下去說話,一下子失去了話題,惠娘有些尷尬,不知要說些什麼。

  「我總覺得……您有點討厭我。」她低低地說道,有點無措。

  即熙安靜了一會兒,靠在椅背上微微翹起凳腳,淡淡地說道:「你在醫館幫忙很久了,應該也知道傅大夫是如何驗屍的,你現在仍然覺得五年前熒惑災星他們剖開屍體是為了下惡咒麼?」

  五年前惠娘是第一個站出來落井下石的人,她指證看到賀大娘和賀憶城破壞屍身,斷言他們肯定在做惡咒。

  或許這對惠娘來說並非落井下石,而是伸張正義。她的丈夫孩子都因瘟疫而死,家中親近的長輩病危,那時她站在人群之前赤紅著雙眼,激動近乎於瘋狂地賭咒發誓說他們居心叵測,說天道恢恢他們必遭報應。

  即熙始終不能忘記她指著她們的手指,因為激動而不能流暢的聲音,赤紅的眼睛恨毒的淚水。就在一天之前惠娘還在她們的臨時醫館裡幫忙,有說有笑。

  有那麼一刻她竟不能明白,天道恢恢是什麼意思。

  惠娘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因為發現即熙他們災星身份而畏懼恐慌的人們立刻被憤怒所淹沒,喊著滾出翡蘭城聚集上來,一發不可收拾。

  此時的惠娘比那時更蒼老了,因為生病而憔悴的眼睛迷惑地眨了眨,她說道:「她們和傅大夫怎麼能一樣?傅大夫是為了救我們,災星救我們有什麼好處?」

  「那她害你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但是……降災害人,這不就是災星會做的事情麼?」

  惠娘回答得小心又迷惑,即熙抱著胳膊看著惠娘,只覺得這種真誠的迷惑尤為諷刺。

  惠娘咳了幾聲,好像有點明白過來,她說道:「您是覺得五年前,我們冤枉了災星麼?可是這個時候……這麼危急的關頭,全翡蘭城人都在努力度過難關,這時候糾結五年前的事情有什麼意義呢?五年前……翡蘭城死了七百多人,這次已經死了三十多人了……就算當年我們錯了,對他們這種大人物來說也只是無關痛癢,但是對我們來說……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

  「但就像賀家大人所說的那樣……只要翡蘭鳥還在翡蘭城的上空飛翔……翡蘭城就永遠不會倒下。」惠娘這樣說的時候,眼睛還發著光。

  她明明快死了,她也知道自己快死了,可是並不絕望,這些天即熙見了許多這樣的翡蘭城人。

  他們相信翡蘭城是福地,相信翡蘭城的命運。

  即熙看了惠娘一會兒,問道:「若是翡蘭鳥沒了呢?」

  「只要世上還有一隻翡蘭鳥在……它們終究還是會回到翡蘭的。」

  五年前滿城翡蘭鳥一夜之間死去,但是現在城裡的翡蘭鳥比從前只多不少。

  即熙輕輕一笑,她抱著胳膊俯下身去,靠近惠娘低聲道:「你們不應該指望翡蘭鳥,它們只是長得好看的鳥,它們救不了你們。」

  「你們要指望的是阿燈。」

  「你們會得救的,因為阿燈會救你們。」

  即熙伸出手去拉住惠娘枯瘦的手,她慢慢地說:「你問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坦白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喜歡你,就像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怪罪你們。」

  惠娘就像和即熙見過的大部分翡蘭城人一樣,頑強、堅韌、樂觀又勇敢;無知,愚蠢,黑白不分。

  惠娘並不是壞人,她其實個很善良的好人。

  即熙看著惠娘呼吸越來越艱難,惠娘漸漸說不出話來了,緊緊抓住即熙的手。她的眼裡流出淚來,也不知道是太難受了,還是為了什麼在哭。

  即熙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幾翻掙扎之後慢慢閉上眼睛,握著她的手也鬆開了力道。

  五年前她也是這樣守著賀大娘死去的。

  賀大娘感染了瘟疫,在她們被趕出翡蘭城三天之後握著她的手逐漸窒息而死,葬在了城外的山裡。

  她原本是來救她的翡蘭城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0:36 A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四章 夜談

  惠娘的屍體被運走之後,即熙睡不著覺,索性披著衣服坐在窗沿上發呆。

  惠娘說過死後屍體交給傅燈驗屍,如今她應該已經在賀憶城和傅燈的驗屍房裡了。

  明月皎潔,街上空無一人。即熙靠在窗邊看著路面的積水倒映著粼粼月光,思緒萬千無以言說。

  「你在幹什麼呢?」

  一雙靴子踩碎了水面的月光,雎安披著外衣,披散著一頭長髮,站在她的窗戶下面微微抬起頭,漆黑的眼眸裡映著她。

  即熙怔了怔,回過神來。

  「阿海巡視的時候看到你坐在這裡,他很擔心你,讓我來看看。」雎安笑道。

  天空中盤旋的海東青氣急地啁啁兩聲,彷佛在說——老子才沒有擔心她!

  即熙回頭看了一眼房間裡呼呼大睡的冰糖,深覺自己家的靈獸還沒有別人家的體貼。

  「你上來罷,陪我坐一會兒。」即熙拍拍身邊的位置。

  以雎安所接受的教育,君子是不該這樣坐在窗沿上的。

  但是他沒有猶豫,按著肩上的外衣,腳一點地便飛躍而上,衣袖翩飛間坐在了即熙身邊。

  「雎安,你為什麼就能想明白所有事情呢?我就想不明白。」

  即熙瞥了一眼天空中時不時飛過的翡蘭鳥,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記事起賀大娘就在懸命樓了,她就像我的母親般。小時候賀大娘經常和我提起她的家鄉,她說那裡冬夏短暫,春秋漫長,一年四季絕大多數日子裡都陽光明媚。」

  「城裡有許許多多漂亮的鳥,通體碧藍如同玉石,在陽光下成群結隊地在翡蘭城上空飛舞,美極了。」

  「她很愛她的家鄉,而我也因為她的描述而喜歡上了翡蘭。所以五年前聽說翡蘭城遭遇瘟疫的時候,賀大娘說她要回來救翡蘭城,我跟她一起來了。」

  即熙拎起自己的一縷長髮,在手裡轉著圈甩著。

  「起初一切都很好,我們隱瞞了身份。賀大娘十幾年沒回翡蘭城,賀伯見到她很驚喜又擔心我們染上疫病,讓我們趕緊走。」即熙說到這裡,很感慨地說:「賀大娘說長兄如父,賀伯一直挺疼她的,她惹官司被通緝時是賀伯幫她逃走。如今時隔多年回來趕上疫病,也沒人有心思再抓她。」

  「我們就開醫館治病救人。賀大娘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研究病情,賀伯不同意賀大娘解剖屍體她就偷偷做,想要找到醫治此病的藥方。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她就能找到方法了。」

  即熙的話在此時停了下來,她似乎不想回憶之後發生的事情。她靠著窗框沉默著,蒼白的月光從她和雎安之間的縫隙裡落在房間內,她回頭看向地上勾勒出他們輪廓的影子。

  黑暗的失去了細節的影子,只剩下一個是似而非的輪廓,就如同她身上的所有故事。

  她還記得趙元嘉那時年輕柔弱的身軀,站在人群之前以一種保護的姿態與她對峙。平時應該也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可他的眼神彷佛已經做好了,因為揭露她的身份而赴死的準備。

  太可笑了,這故事荒唐得離譜。

  「小時候我父親一直跟我說,在懸命樓裡每個人都愛我。但只要我推開這扇門,走到世人的眼前,每個人都恨我。我們是這個世界的敵人,但凡是聽見我們的名字,便是世仇人家也可以同仇敵愾。」

  「但是他們傷不了我們,他們只能無力地永遠地恨我們。」

  有時候她不知道是那些卑微無力的人可憐,還是他們災星可憐。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夜路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對她說:你認命罷,你就做災星該做的事情罷。

  幸好她做事也不是為了要別人誇她一句做得好,也不是為了要別人報恩。夜路雖長,只要她樂意一直走下去也無妨。

  但是她偶爾也會想不明白。

  「誰做錯了?趙元嘉、賀伯、惠娘和這滿城百姓,我不知道該怪罪誰,原諒誰。」

  雎安安靜地聽著即熙的故事,在即熙的講述告一段落之後,他說道:「就是這世上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沒有答案,這是我長久以來想得最明白的事。」

  即熙看向雎安,他長髮披散在肩頭落在窗邊,如同白晝上壓了一道夜幕。

  五年前她最憤怒最迷惑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雎安。

  她想起來這個人經歷過九次共二十七個月的試煉。他被教導生來為了救世,第一次試煉就讓他明白,他救不了世人。所謂人間至苦之處,也是人性至惡之處,命運非要他看清他救的都是些什麼樣可怕、自私、愚蠢的人。

  他一次次被碾碎,再一次次艱難地拼湊起自己,重新生長重新堅定。

  「人面對未知的事情天然充滿恐懼,因無知而生猜疑,憤恨,怨毒。我們或許比他們更理智,不過是因為我們佔著這世上得天獨厚的條件,獲得了比他們更多的知識和力量。但是當我們面對更大的未知時,不一定會比他們好多少。」

  萬籟俱寂裡,雎安的聲音並不高卻很清晰,慢慢地如同涓涓細流流過即熙的心上,熨貼了那些細小的裂縫。

  「所以從前你總是說,你並沒有原諒他們,你只是理解了他們。」即熙抱著腿,彷佛鬆了一口氣:「所以這世道再寒涼,再黑暗無光,你也要心懷熱忱,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

  「嗯。」

  「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你點燃的燈,我永遠為你亮著。」即熙笑著輕鬆地說道。

  那時候遙遠的雎安並沒有能給她答案,但是想起了他,她就不再那麼冤屈憤慨。她想或許世事就是這樣罷。

  賀大娘至死也沒有說後悔,而她是從來不後悔的。

  只要不後悔,那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值得的。

  雎安守護的這個世間值得。

  她是他點燃的燈,她永遠為他亮著。

  聽到即熙的這句話,雎安怔了怔,然後笑起來。他眉眼彎彎,笑得非常歡喜而溫柔。

  即熙彷佛受到某種蠱惑,她湊近雎安說道:「你這樣笑起來真好看。」

  「嗯?我不是經常笑的麼?」

  「不知道,就是和平時不一樣。」即熙搖搖頭,看著他們二人之間空出的距離,感嘆道:「還是小時候好啊,難過了就能抱著你哭。」

  雎安忍俊不禁:「現在也可以啊。」

  「現在也可以?」

  求之不得。

  「嗯。」

  雎安感覺到她靠近帶來的一陣風,在離他很近的距離裡她停下來,呼吸相聞間她笑著說道:「你還真的有求必應啊,雎安,你也太慣著我了。你是不是忘記我已經二十四歲,不是小女孩了?」

  雎安還沒回答的時候,即熙靠上了他的肩膀,大喇喇地說道:「我早就不會因為這個而哭啦。不過你都答應了,我靠一靠還是可以的,這可是多少姑娘們想做的事情啊。」

  雎安微微偏過頭碰到她的腦袋,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放心地把力量交托在他身上。

  「我怎麼能不慣著你呢,你可是我的燈。」他彷佛揶揄一般說道。

  不僅是我點燃的燈,你一直是我的燈。

  醫館裡傅燈剛剛熄滅了蠟燭,站起來活動著僵硬的四肢,將桌上的紙張一一收拾好。那些紙上描摹著臟腑的形狀,寫著密密麻麻的標注。

  她已經很接近真相,這五年來她一直在等待的日子終於要來了。

  傅燈收拾好東西推開房門,夜色昏沉中眼前冷不丁躥過一隻蛇,從她的腳面上爬過去。

  「啊!」她剛驚呼一聲,那蛇被一柄劍挑開。

  一貫話少冷峻的少年收劍,抬眼看著她。他的眼眸非常黑,深邃如夜空。

  已經這麼晚了,戚風早還沒有離開醫館。

  他冷冷地說:「你能說話。」

  傅燈的目光閃了閃,她把身後的房門關好,彷佛沒聽見一樣徑直路過戚風早往前走。

  「五年前,災星一行共有四人,其中有一個結巴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是不是你?」戚風早的聲音在傅燈身後響起。

  傅燈的腳步頓了頓,她轉身看向戚風早,目光冷如冰雪。

  戚風早慢慢走上前幾步靠近傅燈,說道:「你裝作啞女,是不想別人發現你結巴,從而懷疑你的身份?」

  傅燈盯著他,一言不發。

  戚風早通過她的沉默確認了自己的猜想,他後退了一步不再壓迫於她,他說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也不會告訴趙元嘉。」

  傅燈挑挑眉毛,彷佛在問他為什麼要幫她。

  「你好像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戚風早這麼說著,頓了頓,他對上傅燈冷硬的眼神道:「而且我喜歡,你身上不信命的勁兒。」

  傅燈探究地看著他。

  「你永遠不打算說話了麼?」戚風早這樣問道。

  月光皎潔,翡蘭鳥飛翔的身影落下錯落的影子。傅燈在光影斑駁間,慢慢地說道:「現在……還不到……我說話的時候。」

  總有一天,她會好好地,流暢地把她所知曉的真相說給這個世界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0:54 A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五章 傅燈

  沒過多久雎安再次離開翡蘭城去辦事,待他回來時帶回來一具棺材交給了傅燈。傅燈驗屍房的燈火燃燒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傅燈擦著手從驗屍房走出來,念念走過去接她,替她對驗屍房外的趙元嘉說道:「我家小姐說,她要借各位星君的傳聲符,對全場百姓說話。」

  頓了頓,念念補充道:「在祠堂說。」

  趙元嘉有些驚訝更是欣喜,他走上前幾步說道:「傅燈姑娘,你找到治病的藥方了麼?」

  傅燈看向趙元嘉,她平靜冷淡地張口,一貫只是無聲的口型,這一次卻居然發出了聲音。

  「我要……說的,不……止於此。」

  趙元嘉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傅燈突然覺得不認識她。他並不是傻子,傅燈身上的種種跡象聯繫在一起,他喃喃地說:「你是五年前那個……」

  她長開了,和五年前大不一樣,但是一旦聯繫起來就能從眉目間依稀看出過去的影子。

  傅燈沒有再回答她,她的目光轉向向這邊走來的雎安,說道:「星君……我們……說好的。」

  「走罷。」雎安點點頭。

  翡蘭城的祠堂裡站滿了人,各宗族耆老、賀伯、趙元嘉、戚風早、雎安、即熙、思薇、賀憶城和傅燈聚集於此。雎安扔了一道傳聲符懸於空中,灼灼發亮,賀伯皺著眉低聲對雎安道:「傅燈姑娘想說什麼可以先與我們商量,再行通知百姓,就這麼廣而告之我怕其中有差錯。」

  雎安淡淡一笑,只是說道:「不如先聽傅姑娘講話罷。」

  傅燈正在給她的兩塊無字牌位上香,她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將香插入香爐裡,然後起身回望著堂中眾人。

  她慢慢地肅穆地說道:「今天找各位……來,是要說明一件事情。」

  堂上宗族耆老,賀伯都大吃一驚,人群中議論紛紛。

  ——傅姑娘不是啞巴麼,她會說話?

  ——這是怎麼回事?

  傅燈給人們的驚訝留出了一段時間,她站在大堂之中平靜地看著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她看向神色復雜而不安的趙元嘉,就像是看向五年前的他一般。

  那時候她們也是被人團團圍住,趙元嘉和惠娘在人群之中慷慨陳詞,不過所有人的憤怒都集中在即熙身上,無人關注她。

  她看著那些人蜂擁而至,看著他們舉著刀槍火把和石頭,瘋了一般地喊打喊殺,而即熙和賀憶城的辯解淹沒在人潮中,他們甚至連反抗都很小心。

  即熙怕傷到他們,而他們怕即熙不死。

  晨光從祠堂的打開的門扉間蔓延過來,霧氣彌漫的混沌空氣裡,翡蘭鳥的影子時不時地掠過,天空中傳來鳥兒們清脆的鳴叫聲。

  傅燈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屋簷下的天空,這些話她已經提前排練過千百次,她要好好地說給這世人聽。

  「到現在為止,我驗了十餘具屍體,找到了疫病對應的藥方,也證實了……疫病源頭的猜想。不過這藥方是在我師父的基礎上完善的,疫病源頭的猜想……則來源於一位姐姐。所以我必須重新介紹自己。」

  傅燈環顧四周欣喜又疑惑的目光,短暫地停頓一瞬後,她慢慢說道:「我叫傅燈……自幼父母雙亡,五歲被懸命樓收留,樓主禾枷給我取名傅燈,我師從時任副樓主的賀知嵐學習醫術。我是懸命樓的人,五年前,我跟從她們一起來到翡蘭城。」

  這一番話引得滿堂死寂,所有人被傅燈突如其來的坦白驚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安靜後有人高聲問道:「所以這次瘟疫是你搞的名堂!」

  「閉嘴!聽我們家小姐把話說完,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念念站在傅燈身邊,叉著腰罵道。

  「驗屍的方法是師父教我的,當年她和我一樣,驗屍只是為了查明病情對症下藥。這件事她與你說過,可一朝事發你卻翻臉不認,說從不知此事,害得我師父孤立無援百口莫辯。」傅燈舉起手指著賀伯,冷冷地說道。

  賀伯面色一變,對雎安說傅燈心懷叵測擾亂試聽,請雎安停了傳聲符。

  雎安搖搖頭,淡笑著說道:「整個翡蘭城,總不能只有你一個人能講話。」

  這邊傅燈已經放下了手指,她看著所有畏懼懷疑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五年前我們來到翡蘭城是為了救人,我的師父為了找到藥方感染瘟疫,被你們趕出城死在城外,而被你們咒罵視作瘟疫源頭的禾枷,才是真正把你們從瘟疫裡救出來的人。」

  「你們真的以為翡蘭鳥通神性,與惡咒相抵平息了瘟疫?根本就沒有什麼惡咒,翡蘭鳥就是瘟疫的源頭!它們染病之後把病傳染給你們,所以五年前整個豫州只有翡蘭一座城陷入瘟疫!」

  「禾枷姐姐是最早猜到源頭的人,她來不及證實就被你們趕出來,埋葬了師父之後她下咒咒死了滿城翡蘭鳥。她背負了所有罵名,你們卻因她而得救。」

  「五年之間,趙元嘉是英雄,翡蘭鳥是祥瑞,禾枷姐姐卻是罪人。你們都說翡蘭城的人最知恩圖報?你們錯了,你們大錯特錯!翡蘭城的人最忘恩負義!」

  「你們的每一句謾罵每一次誤解,都是插在她身上的刀,她是被你們殺死的,她是被這世上所有的偏見殺死的。你們都是凶手!你們都欠她的,你們永遠欠她的!」

  傅燈說著說著,就眼泛淚光。這可能是傅燈生平第一次這樣流暢地隨心所欲地說話,五年前賀大娘死的時候她就發誓,直到她有機會說出真相的那天,她在世人面前都將閉口不言。

  這一小段真相,這些詞句她排練了多年,重復著讀順所有間斷的點,等到禾枷姐姐也死了,等到瘟疫再次來臨,她才終於能在今天大聲地說出來。

  她要讓死去者的冤屈,在世人面前得雪。

  雎安從震動而議論沸騰的人群中走出來,向傅燈行禮然後轉身面向堂內宗族耆老,說道:「昨日我帶回的,乃是舜河城南李家的幼子屍骨。我在舜河城時常去拜訪他,他兒子的病症與翡蘭城瘟疫如出一轍。前幾日我想起此事便去舜河城詢問,得知他兒子生病前從沒有與翡蘭人接觸過,但曾救助過一隻從翡蘭城飛來受傷的翡蘭鳥。」

  「徵得李豐年同意後,我帶回了他兒子的屍體交由傅大夫驗屍,結果與城中疫病死亡者情況一致。李豐年和他的妻子貼身照顧兒子數十日卻不曾染病,此病應當是由翡蘭鳥傳給人,而人與人之間並不傳播。所以才會出現整個豫州,只有翡蘭城遭遇大規模疫病的奇怪情況。」

  「至於禾枷,星卿宮已查實前宮主之死與禾枷毫無關係。想來她身上的罪名有太多是毫無實證的揣測,或者是莫須有的罪責。世人不應當全憑她的身份揣度她的善惡,我們欠她真相與道歉。」

  看見雎安站在傅燈身邊,原本質疑傅燈揣測她用意的聲音就小了下去,變成惶恐不安和難以置信。

  翡蘭鳥是翡蘭城的榮光,翡蘭城因此而聞名於世,怎麼會一朝之間變成災難的來源呢?

  在人們慌張無措的談論聲中,傅燈淡淡地轉過身去,掏出隨身的手帕擦拭桌上她的兩塊無字牌位,隨著她的擦拭那兩塊無字牌位居然漸漸顯露出字跡。

  賀知嵐之位,和一串常人看不懂的苗文。

  這是賀大娘和即熙的牌位。

  「你們……拜了她們兩年,治療疫病的藥……我會給你們。但是只要翡蘭鳥還聚集在這裡……疫病永遠不會消失……這次再沒人替你們咒死它們了。你們要自己……做選擇。」

  說完了排演多年的話,傅燈的語速又變得緩慢而斷續起來,只是她的神情冷淡,說出的話也很有份量。

  傅燈離開懸命樓的時候,即熙說她自己的詛咒只能破壞卻不能重建,救得了翡蘭一時,救不了翡蘭一世。所以下次瘟疫到來的時候,傅燈就要做好準備。

  ——你要救他們的話,就救得徹底而長久。賀大娘這麼深愛的故鄉,不能讓它就這麼毀了。

  ——那些人是無知愚蠢又滿懷偏見,但是說不定,他們有一天也會改變的。

  說完這些話,即熙就給了傅燈她的祝符。

  這是即熙唯一給出過的祝符,她保佑傅燈的勇敢和執著。

  傅燈珍而重之地擦乾淨牌位上的灰塵,轉過身來看著堂上眾人。

  「你們常說……只要翡蘭鳥還在翡蘭城的上空飛翔,翡蘭就永遠不會倒下……其實你們的命運……毫無關聯。就算沒有翡蘭鳥,你們活著,翡蘭就還在……我的師父和姐姐也是這麼認為的。」

  此時的大堂內,即熙一直默默無言地看著傅燈,她淡淡笑起來。她想她終於知道雎安看著她時的感受了,也就和她看傅燈差不多吧。

  阿燈長大了,阿燈也沒有忘記自己對她說的話。

  傅燈是她點燃的燈。

  如今這盞燈已經光芒萬丈。

  即熙突然覺得這幾天她反復思索的問題沒什麼勁兒,世事無常對錯何妨,終有光明驅散黑暗,薪火相傳便已足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1:10 A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六章 收尾

  人群散去後空空的祠堂裡,只剩下即熙和雎安,還有案上安靜燃燒的香。

  傳聲符早已被雎安收入懷中。即熙走到供桌前看著林立的牌位間,那個獨特的以苗文寫就的牌位,她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卻又停住,只把手背到身後。

  她是墳墓也有,墓碑也有,如今連牌位都接受香火供奉,作為死人該有的真是全齊活了。

  翡蘭城的人沒有把她的牌位挪走,宗族耆老和賀伯都說,若當年真是禾枷救了翡蘭城,那禾枷就配得上翡蘭的香火供奉。翡蘭城人知恩不忘,歷來如此。

  老天爺偏叫她重活一次看著這一切發生,要她因冤屈因偏見而死,然後活著看到屬於她的道義來臨。

  這是個什麼話本?老天爺可真會排戲。

  至於翡蘭鳥和翡蘭城的抉擇,整座翡蘭城的人都聽到了疫情源頭,他們大概是選擇人而不是鳥的。

  「翡蘭城土地貧瘠又非交通要道,全靠翡蘭祥瑞發跡,以後該何去何從呢?趙元嘉以後該多尷尬,他本是聞名豫州的英雄啊。」即熙淡淡地說道,然後轉過頭來看向雎安,笑道:「要不是瘟疫又來了,真誰有這個閒心去管真相呢?我安安靜靜死了最省事。福地還是福地,英雄還是英雄。」

  「雎安,今天的事,是你和阿燈約好的?」

  雎安微微一笑,雙手背到身後看起來真誠又無辜。

  他第一次和傅燈見面的那的酒席上,她說完那一番有關「故人」的模糊言辭之後,他叫住了原本想要轉身離開的傅燈。

  ——那位故人身上的冤屈,我想幫她洗雪。

  傅燈怔了怔,她說——你都知道了?

  她沉默地看著雎安好像在確認他的真心,然後她搖搖頭,說不用雎安做什麼,她已經做好準備,某天需要的時候,請他以名聲來支持她便已足夠。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只是偶爾和傅大夫討論病情,和她那位禾枷姐姐的故事。」雎安這麼說道。

  「我本來還擔心阿燈會討厭你,沒想到你居然和阿燈聯手了。」

  雎安偏過頭,微微笑道:「傅大夫說我是你最尊敬的人,因此她也尊敬我。」

  事實上他說得十分含蓄,按照傅燈的描述來說,即熙在懸命樓裡每三天必提一次雎安,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奇奇怪怪地扯到雎安身上。

  ——賀大娘去世之後,禾枷姐姐還是下咒救了翡蘭,她說如果是你在這裡,你一定會這麼做的。

  即熙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傅燈透了個底掉,她點點頭目光又轉向那牌位,欣賞著工匠並不太熟練的苗文。

  「雎安,如果世人知道我還活著的話,事情還會是這樣嗎?傅燈能夠順利為我平反麼,翡蘭城會承認他們的錯誤麼,你不會被質疑是否與我狼狽為奸麼?我總覺得,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很怕我,他們太怕我了以至於不能夠也不願意了解我,只有等到我死之後,他們才開始相信我。」

  「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遭遇這些事情的人。」

  所謂弱者對強者的偏見,被人們認為是正義的欺凌。

  屋外的晨光寂寂,雎安走到即熙身邊抬起手揉揉她的頭,他說道:「的確如此。」

  世人立於經驗之上得以延續思想獲取知識,而偏見則是經驗不可避免的產物,沒有人可以像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一般看待世界。

  偏見不會消失,但像即熙、傅燈、賀大娘這樣的人也永遠不會消失。

  這世界縱然可惡,但是也不是沒有希望。

  「走罷,傅大夫的醫館裡還需要人在。」雎安這麼說著,轉身向門外走去。即熙伸了個懶腰也跟上他的步伐,雎安走得沉穩緩慢,她也放慢了步子跟他一起走。邁出大門的時候陽光一瞬間吞沒了他們,耀眼的夏日的陽光,有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和青草香氣。

  「好啊。」即熙背著手笑著眯起眼睛,看著這個耀眼的世界,說道:「權且和這個可惡的世間再磨一磨罷。」

  在祠堂說完該說的話之後,傅燈就回到自己的醫館裡去配藥了。她已經把藥方發給了城中所有的醫館,滿城大夫也都知道了她是懸命樓人,信不信她隨他們便。

  傅燈回來的一路趙元嘉就跟了一路,她停下腳步他也停下腳步,始終沒有上前跟她說話。他滿目混亂慌張,似乎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最後傅燈在她的醫館門口站定,回頭看向趙元嘉,念念替她說道:「趙公子有什麼想說的就說罷。」

  趙元嘉不安地摩挲著手裡的劍柄,那是一件上好的靈器,他們明世閣裡傳世的幾件靈寶之一。當年因為他帶領翡蘭城眾人趕走災星,幫助翡蘭城平息瘟疫,他在整個豫州都聲名鵲起,師父特意獎賞了他這件珍寶。

  可如今他手握著這件珍寶,只覺得扎手。

  「傅燈……我……當年我真的以為……瘟疫是禾枷降災……城裡百姓是受了蒙騙,我不知道……」他說話一貫流暢大方,此刻卻像傅燈一般斷斷續續了。

  傅燈搖搖頭,說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相信。」

  趙元嘉當時相信自己是正義,她明白他沒有壞心,只是在他眼裡災星原本就是這世上極惡罷了。

  她沒有多恨他,怪罪他,她只是厭惡他因這荒唐的改寫的故事,而獲得的榮光罷了。

  趙元嘉定定地看著傅燈,他心下一片混亂,卻在所有的混亂中抓住了最明確的那一點絕望:「你不恨我……可是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

  傅燈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安靜地點點頭。

  她有一雙丹鳳眼卻偏偏生了細細的劍眉,清麗又讓人覺得不好靠近。一身淺青色的衣裙,衣服上只有些最尋常的斜紋,並無其他繡花。長髮以木釵盤起,沒有落下一縷碎髮,乾淨素雅地如同一隻光滑的青瓷瓶子。

  趙元嘉第一次見到傅燈,她也是這樣的打扮。那時賀伯說翡蘭城來了一位年輕的神醫,隨著他手指的方向,他就看見了從門邊走過的傅燈。她的目光移過來與他碰上,像一隻翩翩的青色蝴蝶,落了一瞬就離開繼續走遠。陽光下的她看起來很冷,又乾淨極了。

  好像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擾亂她的心。

  這樣的她,卻一瞬間擾亂了他,一眼鐘情念念不忘。

  卻終究是求而不得。

  趙元嘉低下眼眸,他突然不敢再看傅燈,只是說道:「我明白了……我以後不會再來找你了……傅姑娘保重。」

  說完他便轉身,握緊了手裡的劍輕聲說道:「我明日就回明世閣,姑娘找到了藥方,但再過一陣藥材就會不夠用,我去請師父幫忙調度。」

  說完他便離去,腳步快得像是在逃離。

  「其實趙公子人也不壞。」念念感慨道。

  傅燈目送趙元嘉走遠,她輕輕嘆息一聲,對念念說:「回去罷。」

  戚風早仍然在傅燈的醫館裡幫忙,他正在按照她的方子秤藥材,只見念念提著一個食盒找到他,對他說:「戚公子,我們家小姐給你的。」

  戚風早聞言有些詫異地放下手裡的秤站起身,接過念念手裡的食盒。那食盒樸素得一點兒花紋也沒有,棕黑色的一個圓角木盒,很有傅燈的風格,打開的一瞬便有撲鼻的麵食香氣。

  裡面放著六個精巧的白白胖胖的包子,每個包子十八個褶捏得整整齊齊。

  「我家小姐聽說你最喜歡吃三丁包子,正好她也是揚州人會做三丁包子,就做了一屜給你。」念念抬著下巴頗為驕傲地說:「我們家小姐的包子可好吃了。」

  戚風早抬眼看向念念,他還沒把問題問出口,念念已經嘴快地搶先回答了:「你幫我家小姐隱瞞身份,前幾天又幫她排演今日的話語。我們家小姐不喜歡欠別人的。」

  戚風早沉默了一陣,他低眸看著食盒好一會兒,才淡淡一笑說道:「謝謝。」

  他平時話很少,笑就更少了,突然這麼笑起來倒讓念念一愣。

  平時那麼老氣橫秋的,笑起來還是很少年氣的嘛,看起來戚公子是真的很喜歡三丁包子。念念這麼想著。

  午後傅燈剛剛行針將一個衰弱的病人從鬼門關拉回來,滿頭大汗地回到後堂洗手,剛剛將手洗淨就看見一塊手帕遞過來,她抬眼就看見了戚風早站在身邊。

  「你出了很多汗。」戚風早這樣說道,語氣十分平常。

  傅燈看了他一會兒,接過他手裡的手帕說道:「多謝。」

  「我要感謝姑娘做的包子才對,味道和家鄉的一模一樣。」戚風早這麼說著,他把食盒放在傅燈旁邊的桌子上,午後的光芒裡塵埃在他身邊緩慢地飛揚,十幾歲的少年總是安靜沉穩地像個三十歲的大人。

  頓了頓,他慢慢地說:「我也是孤兒,也是被人撿回去收養。」

  傅燈在懸命樓時聽即熙提起過戚風早,於是她問道:「是天梁星君?」

  「是,柏清……叔叔。」戚風早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我好像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不知為何被遺棄了,從記事起就流落街頭與野狗搶食,沒吃過一頓飽飯。天梁星君見到我的時候,我因為偷了兩個三丁包子被店主追打,他救了我然後把那包子鋪裡所有的包子都買下來給我。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很喜歡三丁包子,不過這件事應該很少有人知道,趙元嘉也不知道。」

  傅燈看著戚風早,戚風早沒有直接挑明,而是意有所指地說道:「謝謝你,也謝謝你的禾枷姐姐。」

  「不……客氣。」傅燈沉默片刻,繼而淡淡一笑。

  戚風早向她行禮,然後轉身離開,跨過門檻進入夏日暖陽之中。

  「戚風早!」

  傅燈喊了他的名字,她喊他的名字時很流暢沒有停頓。戚風早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她走到門邊望向他,說道:「以後……可以一起回揚州。」

  戚風早怔了怔,傅燈站在門邊淡淡地看著他,他好一會兒才微微笑起來,回答:「好,以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1:34 A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七章 生變

  賀憶城走到翡蘭城郊的山上時停下了腳步,他背著手說道:「大小姐要跟我到什麼時候啊?」

  後面的樹林一陣窸窸窣窣,然後一個淺紫色衣裙繡薔薇花紋的姑娘就走了出來,她膚色雪白因而面頰上因尷尬而生的紅暈就格外明顯。她走到賀憶城身邊,嘟囔道:「你武功這麼差,怎麼發現我的。」

  「你從祠堂出來都跟了我一路了,而且我平時總是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跟著,早就有經驗了。」賀憶城笑嘻嘻地圍著思薇轉了一圈,順手把她頭髮上的樹葉摘掉。

  思薇嚇得跳出去兩步遠,警惕地看著他:「你……你別碰我!」

  自從她喝醉被賀憶城親吻又表白的那夜之後,她對他的接觸彷佛驚弓之鳥避之不及。除了上次向傅燈推薦賀憶城驗屍之外,思薇再沒有跟賀憶城說過別的話,連打他都不怎麼打了。傅燈向眾人說明五年前的真相時,思薇聽了兩三句就轉過頭看著他,她似乎思緒萬千,那個當下卻也沒有跟他說話。

  思薇這樣的反應,並不是全然地討厭,但肯定也不是喜歡,十分耐人尋味讓賀憶城看不明白。

  賀憶城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不會再做什麼,他認真道:「這個地方陰氣重,你再跟我一會兒就能看見游魂聚過來了,還是盡早回去罷。」

  思薇抬起眼盯著他,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上次你引了一群游魂回來,也是因為來這裡麼?」

  賀憶城眨眨眼睛,他笑起來露出天真無邪的酒窩:「來給我娘燒紙,我一年來不了幾次,怕她老人家在底下窮哭了。」

  思薇怔了怔,她低下眼眸又抬起來,似乎有些無措:「你……怎麼不早說……她的墓在哪裡啊?」

  賀憶城指了指他們身前的一棵小梧桐樹。

  「在這棵樹腳下。我娘生前說讓我們一把火燒了她,挑一棵好看的樹把骨灰埋在樹底下當肥料,樹就是她的墓碑。這棵樹可是她生前親手挑的,她說這棵樹眉清目秀,我可沒看出來眉清目秀在哪裡。」賀憶城依然笑著,語氣十分輕鬆地說道。

  思薇看了一會兒那棵梧桐樹,目光又轉回來看向賀憶城,她輕聲說:「你……不難過麼?」

  「她老人家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難過個什麼勁兒啊。」

  思薇突然靠近賀憶城,這麼多日子這還是頭一次她主動靠近他,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深深地彷佛要從他的眼底一直看到心底。賀憶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有些僵硬地看著她清澈的圓潤的眼睛,那雙眼睛慢慢積聚起一絲說不清是惱怒還是心疼的情緒。

  「你怎麼可能不難過?就算你再不把生死當回事,她畢竟是你母親是你最親近的人,你再也見不到她了,你怎麼會不難過?」

  「大家都說你是好色之徒,之前我總是罵你沉迷於煙花柳巷,你明明就是生氣的。為什麼只有我喝醉的時候你才肯對我說真相呢?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這樣我總覺得自己很……很可惡,我在你面前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思薇生氣地說道,她甚至伸出手推了賀憶城一把,推得賀憶城踉蹌後退了兩步,有點難以置信她居然主動碰他。

  賀憶城想,這個姑娘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不知道在他面前該說什麼。

  「我以為你介意的事情是,我說喜歡你還親……」

  「你住嘴!」思薇立刻制止了賀憶城說下去,她看了一眼那棵梧桐樹,轉回來咬牙切齒地看向賀憶城:「我收回前言,你就是個好色之徒!你……你都說喜歡誰都不會超過三個月,反正三個月後你就不喜歡我了,我才不介意這種事情。」

  賀憶城有些哭笑不得地叉起手來,他一時分不清這姑娘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

  「那這三個月……」

  「你給我老實點,我就當不知道!」

  「好好,遵命。」

  賀憶城轉過身去,一撩衣擺跪在那棵梧桐樹前,從袖子裡掏出紙錢和火石,悠然地打著火開始燒紙祭拜,邊燒紙邊說:「娘,讓您老人家見笑了。」

  思薇的怒氣一點點消退,她有些猶豫地轉向這棵梧桐樹,然後深深地向這棵樹作揖行禮,說道:「賀大娘您好,我是星卿宮巨門星君思薇,是……即熙的妹妹。」

  賀憶城瞥了思薇一眼,認真說來,思薇是他帶給他母親見過的唯一一個,他喜歡的姑娘。雖然說此時他的母親已經在九泉之下,不過他還是能想像,他母親一定很喜歡思薇這樣的姑娘。

  他輕輕嘆息一聲,雖然還是面帶笑意但是語氣卻鄭重了些:「娘,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在這裡見到阿燈了麼?阿燈是為了給你洗雪冤屈來翡蘭城的,今天她當著全城人的面說出了五年前的真相,還有雎安給她作保,翡蘭城人終於信你了。阿燈也找到了對症的藥方和源頭,以後翡蘭的事情,你放心罷。」

  思薇眸光微動,她看著融入這一片鬱鬱蔥蔥翠綠山林中的梧桐樹,這種墓葬的方式和死亡相比,彷佛是換了一種方式活著。

  賀大娘是個特立獨行又灑脫的人罷,即熙的性格大概就是像她。

  「您很了不起,我非常敬佩您。還有這麼多年來,謝謝您照顧即熙。」思薇再次行禮,認真地說道。

  賀憶城皺了皺眉,他嘆息一聲道:「大小姐站到我前面罷,它們過來了。」

  思薇瞬間有點僵硬,她直起腰來向前走了兩步到賀憶城旁邊,腰間的劍出鞘插於地面,她將一道符咒放於劍柄之上,一時間劍身銀光滿溢,亮起許多符文。

  「這樣靠近這裡百步之內的游魂都會被驅散。」

  賀憶城看了看思薇那把銀白色的劍,笑道:「別這樣,大小姐。要是驅鬼的符咒寶器能用,我不是早請你們用了?我本身體質就陰邪,你用這種除邪祟的東西,鬼難受我也難受。」

  思薇皺著眉頭彷佛是覺得他太過麻煩,但還是聽從他的建議收了劍和符咒,僵硬地與賀憶城並肩而坐。她偏過頭來看著他,很好地控制角度不去看他身後的東西。

  「從小你就被它們跟著麼?」思薇問道。

  「是啊。但是小時候沒那麼嚴重,大概十天半個月的招幾隻游魂,也形成不了惡鬼。」

  小孩子魂魄弱,能看見游魂。他小時候被翡蘭城的這些小孩子欺負孤立,他們都說他是怪物。那時候他常常覺得,這世上要是沒人能看到他身後那些游魂就好了。

  「後來長大了,吸引的游魂越來越多,我就住青樓裡了。不過這時候沒人能看見我身邊那些游魂,倒覺得有些孤單。」

  在無數紙醉金迷的夜裡,他在觥籌交錯美人笑靨間,看見鏡子裡反映的鬼影,血肉模糊的慘白面孔。

  ——你旁邊有隻好醜的鬼啊。

  他有時候會玩笑似的說道。

  ——討厭!公子怎麼開這種玩笑呢,嚇死人了。

  得到的便是美人帶笑的嗔怪。

  以前除了即熙沒有人能看得到他眼裡看到的世界,他們同病相憐,彼此為對方保守秘密。他愛人從來不超過三個月,因為三個月的熱愛就到了要戳穿謊言的地步,沒有人可以帶著滿身秘密與他人相愛。

  賀憶城看著眼前的姑娘,她認真地聽他說話,眼裡的情緒相比於憐憫,更多的是不忍和心疼。

  「……那你還不肯說你有這種體質的原因,你不說我們怎麼幫你啊?」思薇咬了咬唇,說道。

  她今天一直跟著他,應該就是聽了傅燈說的故事心疼他了,怕他難過。可是她偏偏又是個不會安慰人的姑娘,說話總是硬邦邦的。

  賀憶城搖著頭感嘆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啊。」

  得到了思薇的一個白眼。

  不過她也沒有強求賀憶城告訴她原因,她瞪了賀憶城片刻,看著賀憶城無辜的笑顏,神色慢慢軟下來。

  這幾天他不眠不休地幫傅大夫驗屍,眼睛裡都有血絲了。

  雖然他受了冤屈,甚至因此失去了母親,可他還是幫忙拯救翡蘭城的瘟疫。

  「這些天辛苦你了,以後你生氣了就說生氣,被冤枉了就說委屈,難過就說難過,不要總是埋在心裡行麼?」思薇放軟了聲音。

  「哦?這是命令還是請求?」

  「……你怎麼又來了?什麼命令?雖然你身上有我的祝符受我庇護,但你不是我的僕人。」

  「我是啊,因為喜歡你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就是你的僕人。」賀憶城靠近思薇,一雙含笑的眼睛看著她的,他慢慢說道:「驗屍是因為你請求我才去做的。我不是那種深明大義的人,因為我喜歡你,你想要我做的事情只要我做得到,我都會為你做。」

  思薇愣了愣,一時間居然忘記因他的調戲而惱怒生氣。

  ——因為喜歡你,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就是你的僕人。

  這男人果然是風流多情的情場高手,情話話說得一套一套的,偏偏看起來還很真摯。

  正在思薇愣神的時候,不遠處的翡蘭城突然沖出一道紅光,繼而蔓延到整個城內。

  思薇和賀憶城臉色都一變,他們二人奔到山路邊看向翡蘭城,只見城中紅光籠罩下煞氣四起,不停激蕩。

  「近來城中死人很多,有人布陣挑起全城煞氣。」賀憶城猜測道。

  思薇還沒發話,就見一道更加耀眼的紅光從城中而出,與城中原本的紅光相激,混亂不堪的煞氣頓時都朝著那紅光的地方而去。

  「不周劍?雎安師兄拔劍了。」思薇震驚地喃喃道。

  城中出大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1:55 A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八章 寧欽

  不周劍既是神兵亦是凶器,若不是形勢險惡雎安從不輕易拔劍。

  此時雎安他們下榻的客棧已經是一片狼藉,伙計老板都被即熙轉移安置到別處,她吩咐冰糖保護好大家有事知會,再喊戚風早去找賀伯讓城中百姓保持鎮定,便立刻跑回戰場的中央——客棧一樓大堂。

  只見兩個白衣身影纏鬥在一處,且都被紅光所籠罩。不速之客面縛白紗看不清眉目,他手中一柄白鐵鑄就的長劍,劍上刻了密密麻麻扭曲的黑色符文,隱約連他的手臂上都有類似的符文刺青。他連同那柄劍彷佛深不見底的漩渦,滿城激蕩而起的煞氣源源不斷地匯入他的體內,他明明身材頎長身形優美,看起來也像是個貴公子,可他雙目已然赤紅,彷佛地府來的修羅鬼魅。

  這年頭刺客都不穿黑衣服改穿白衣服,這赤裸裸的就來行刺了?

  不周劍出鞘之後滿城煞氣不再只往刺客一人身上去,將近一半煞氣開始匯入不周劍中。不周劍透明的劍身中那些宛如血脈的筋絡紋路開始擴張變得鮮紅,愈加興奮,而持劍的雎安額上星圖光芒閃爍,神色依然冷靜。刺客有煞氣加持速度極快,出手狠辣又威力巨大,就像是不要命似的,雎安的身形也快得只能看見衣袖翻飛的殘影,耐心地與刺客見招拆招。

  即熙想上去幫忙幾次都忍下了,這家伙趁著翡蘭城瘟疫無暇他顧,在城中四周布下陣法匯聚病死者痛苦而生的煞氣。方才突然出現時指名道姓地說要和雎安單挑,誰要是插手他就立刻發動陣法毀了整座翡蘭城。

  這他娘是哪裡蹦出來的缺心眼的蠢貨?雎安還能有這種仇家?別是什麼狂熱的崇拜者罷?

  阿海被雎安喊去尋找城裡布陣法的符文法器在何處,沒了阿海在雎安就真的什麼也看不見,即熙心中不禁暗自焦灼。她向來知道雎安武功極好,可是這次明顯來者不善。

  雎安的劍法便如高山飛瀑,水並不傷人但飛流千尺而下勢不可擋。他每一劍並不像刺客般直取要害,但是流暢從容環環相扣,不知不覺就把對方帶入他的招式裡,任憑對方如何掙扎也不能離開他的定勢節奏,逐漸開始壓制那白衣刺客。

  白衣刺客不甘落敗,舉劍抵擋的瞬間吹了一聲口哨,那滿城的鳥彷佛受了什麼刺激般開始瘋狂地鳴叫,匯聚於客棧四周。

  雎安皺眉退後,他本是靠著腦中描繪的大堂樣子和聲音判斷來者方位的,此時大堂內一片嘈雜大大影響了他的判斷。刺客趁勢而起連連進攻,雎安動作稍有延遲,那滿是符文的長劍就刺入了他的肩胛。

  血順著長劍淹沒符文一路流下,落在地上,刺客赤紅的雙目露出欣喜的神色。

  看到雎安的血染紅衣袖時即熙一瞬間聽不見任何聲音,她只能聽見自己劇烈急促的呼吸聲。

  這人他大爺的傷了雎安!去他的單挑!老娘宰了他!

  即熙擼起袖子就準備上去給這人下詛咒,電光火石之間沾了雎安血的不周劍劍氣突然暴漲,雎安一個旋身抬劍將敵方長劍劈成兩半。刺客愣神之間躲避不及,幾番狼狽地抵擋之後被雎安摔倒在地,不周劍尖直指咽喉。

  雎安神色淡漠地舉著劍,因為失明反而彷佛有目空一切的高傲,他另一手握住刺入肩胛的那段殘劍,慢慢抽出來然後仍在地上。一時間血流如注。

  「擾亂我聽覺之時,您本應耐心周旋,這般急著攻擊想要取我性命,反而讓我確定你的方位。只刺中我一次便因欣喜而晃神,實在不妥。」他淡淡地說道。

  即熙鬆了一口氣,趕緊跑到雎安身邊查看他的傷勢,雎安低聲跟她說無礙。她點了雎安幾個穴位,暫時幫雎安的傷口止了血。

  刺客哈哈大笑起來,他說道:「你覺得你贏了,還來跟我說教?若是你輸了,便只死你一人,現如今卻要全城跟你陪葬!」

  「陪葬什麼?你是要發動城中的符文嗎?」

  大門被踢開,思薇和賀憶城匆匆趕到,連同阿海從門外一起飛進來。阿海爪子裡抓著一塊石板,丟在地上碎成三塊。他們剛到城外就遇到阿海,阿海引他們到城中一座破廟,在石像下發現了這塊刻滿符文的石板,正是城中陣法的一環。思薇好不容易破了這咒文才和賀憶城一起過來。

  「老娘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品種的瘋子!」早就擼好袖子準備打死這刺客的即熙兩三步走上去,一把扯下刺客的面紗。刺客其實相當年輕,不過二十幾歲的樣子,面如冠玉眉目俊俏而高傲,如同清冷月輝。

  即熙呆立當場,賀憶城抱著胳膊看戲的神色也驀然變成了大驚失色。

  刺客渾然不覺,他看了一眼那石板,冷冷一笑道:「怎麼,你們以為陣法破了就結束了?雎安,我所愛之人死於你手,我必要你血債血償!」

  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拿出一張符咒,以即熙的造詣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張以自身性命為祭的惡咒,她氣得舉手打了那刺客一巴掌,罵道:「你搞什麼鬼啊寧欽!」

  刺客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即熙,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神慢慢就開始顫抖起來:「這……這不可能……」

  眼前的姑娘身著牙緋色衣裙,盤著單螺髮髻,髮間插著一支金閃閃的鳳形步搖,口銜珠滴,精巧的垂穗垂至耳際。這種打扮和記憶裡的那個人太過相似,可她明明是完全不同的長相,柳葉眉杏仁眼,眼含秋水看來是溫婉的江南閨秀。

  賀憶城看了一眼刺客又看了一眼思薇,直覺即熙的身份要保不住,對思薇和顏悅色道:「我看要不我們先去休息一下?也該功成身退……」

  「你是即熙?你還活著?」刺客喃喃道。

  思薇怔了怔,睜大了眼睛看向即熙。賀憶城揉揉太陽穴,晚了一步,這情況身退大概是退不了了。

  即熙劈手奪下寧欽手裡的惡咒,氣不打一處來:「誰給你這玩意兒的?又來血債血償這一套,雎安殺了你哪個所愛了?」

  寧欽直直地看著即熙,眼裡翻湧著欣喜和憤怒的波濤,彷佛死了心要看到她自己明白。於是即熙愣了愣,艱難地抬起手指向自己:「難不成是……我?」

  寧欽咬著唇看向她,未發一言算是默認。

  即熙露出迷惑的神情,她後退兩步打量著寧欽:「我不是你仇人麼?你不是想殺我報仇的麼?雎安殺了我,這不是幫你嘛?」

  感覺到寧欽已經沒有殺意,雎安放下不周劍歸劍入鞘。他向即熙的方向轉過臉去,問道:「他是誰?」

  語氣非常平靜,聽不出發問者的情緒。

  於是即熙也沒有察覺到雎安的不對,她有些困難地思索著該怎麼定義她和寧欽之間的關係,還沒發話就聽到寧欽說:「我叫寧欽,即熙的情人。」

  這話裡頗有些挑釁的意思,即熙立刻說道:「前情人好嘛?而且你……」

  「前情人也是情人,更何況,我是你唯一的情人。」寧欽抬起頭,他眼底下有一顆淚痣,看起來脆弱又高傲。他話雖然是對著即熙說的,卻一直諷刺地看著雎安。

  雎安輕輕一笑,淡淡說道:「我是在問即熙,不是你。」

  即熙看看雎安再看看寧欽,覺得這局面怎麼如此詭異焦灼呢?

  她這七年裡招惹的桃花數不勝數,不過寧欽確實是她唯一給過名分,帶回懸命樓的人,不過她和寧欽真是一段孽緣。

  那時候賀憶城流連青樓,她也常常女扮男裝混跡其間。她這個俗人沒什麼別的愛好,就喜歡美酒美食美人,混跡青樓就是為了滿足她看美人的癖好。美女不錯美男子更好,賞心悅目,翩翩起舞淺吟低唱,美得心尖兒都顫。

  寧欽就是她看上的美人之一,梁州沛城雲想苑的琴師先生。她跟賀憶城看他相好跳舞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伴奏的寧欽。當時她常常一擲千金不叫美人跳舞,只要寧欽來給她彈曲子。

  不過因為即熙扮了男裝,大家都猜她是有龍陽之好對寧欽圖謀不軌,她以為寧欽也是因為覺得她是男子,所以才總是一臉厭惡寧死不屈的樣子。

  後來想想,寧欽大概是真的討厭她。

  某天即熙心情比較好喝酒沒了節制,喝醉了叫寧欽來調戲於他。一覺醒來衣物鬆散與寧欽同床而眠,她仔細回憶倒是沒失身,就是寧欽肯定也知道她是女子了。

  那夜之後寧欽就一直說要對她負責,即熙再三說不用寧欽仍然堅持,他還用自己的錢贖了身要跟即熙走。

  ——你不是說喜歡我的麼?你喜歡我,就帶我走。

  即熙一攤手,說你不是寧死不屈不喜歡我麼?

  寧欽紅著眼眶說,我不喜歡你怎麼會要跟你走。

  即熙看不得美人受委屈,當下就有點心軟。

  呔,現在想想,寧欽真是他娘的好演技。

  她本就是愛好美色,看厭了就換下個,點到為止。從不像賀憶城那般找情人相伴,還甜言蜜語如膠似漆。於是她拒絕了寧欽,離開了雲想苑。

  但是後來她走到哪裡寧欽就跟到哪裡,她去哪家青樓他就去哪裡做琴師,她看美人他就直勾勾地看著她,搞得她跟負心漢似的。中途她跑去跟賀大娘一起去翡蘭城救災,離開了梁州一段時間。

  等她埋了賀大娘,身心俱疲地回到梁州時,卻發現寧欽居然還在等她。他只知道她去了豫州,就在梁州的交通要道,去豫州的必經之地天天等她回來。

  重逢時他在城外長亭彈琴,一見即熙出現就站起來,看起來非常高興。

  那時候說即熙沒有一點感動,沒有一點心動是假的。畢竟千夫所指之後,終於看見一個歡迎她歸來的人。

  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而寧欽說他不介意。於是她就把寧欽帶回了懸命樓,除去那些逢場做戲的桃花不算,寧欽應該算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正經的情郎。他在懸命樓待了一年多,那一年她也沒有再出去拈花惹草,出入基本都和寧欽一起,日子過得還挺開心的。

  誰能想到寧欽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她的,日子過得好好地他大爺的說翻臉就翻臉,趁她不備一劍穿身,她差點就死在他手裡了。鬼門關打了個來回終於掙扎著活下來,她才知道前幾年她接了個生意,咒死那人是寧欽的叔父。

  寧欽從小被叔父扶養長大,他不僅想方設法殺了買凶的仇家,又忍辱負重接近她來殺她報仇。

  從她遇見寧欽開始這兩年一場大戲,寧欽演得簡直是精彩絕倫天衣無縫啊!聽說寧欽刺下去那一劍之後便抱著她痛哭不止,後來賀憶城囚禁了他,他以為她必死,還求賀憶城殺了他葬在她身邊。

  她活過來之後,只覺得寧欽是演技過於高超,導致入戲太深出不來了?

  懸命樓的規矩是不報私仇,寧欽這事兒即熙尋思著也算是事出有因,一年多了也還是有感情的。她沒有殺他,只是讓賀憶城把他趕走,打算一輩子再不相見。

  這也真是的,誰想到她的一輩子這麼短,一輩子確實再也沒見到,結果下輩子相見了。

  「寧欽他……嗯……嗨,曾經我有段時間與他相好,後來發現他其實是故意接近我,要殺我報仇。我被他捅了一劍但沒死成,後來我趕他走了,我倆就掰了。」即熙向雎安高度概括了,她這段爛的不能再爛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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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賀:告辭,我要退出你們四個人的修羅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2:03 PM

第二卷 翡蘭 第五十九章 舊人

  雎安聞言眸光微動,問道:「他刺殺你,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啊……大概三四年前?」

  雎安點點頭,並未再發話。即熙於是轉頭看向倒在地上的寧欽,困惑道:「你現在是怎麼回事?先前要殺我,現在又要給我報仇,我真是很看不懂你。」

  寧欽低了眼眸,他默了默,自嘲似的笑道:「你當然不懂,你懂什麼。」

  又來了又來了,即熙揉揉太陽穴。

  美人們只可遠觀不可深交的一大原因就是——她們個個都愛打啞迷,話說一半叫你猜來猜去。你這邊摸不著頭腦,她們倒委屈得很。

  「行,你的動機我是不懂。但是你這把劍是怎麼來的?還有你這惡咒,你這陣法,這可不是以你的能力能做到的。」即熙蹲下來看著地上被劈成兩半的布滿咒文的劍,還有那以命生祭的符文,心中嘖嘖感嘆這真是好強好惡毒的咒文。

  寧欽看著她蹲在他面前,低頭認真研究劍的樣子,眼裡就有了些悲戚神色。

  她離他那麼近,關心的卻只有這把劍。

  「你不問問我,這些年都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聽說你的死訊時,是怎樣的心情?」他顫聲問道。

  即熙抬眼看他,認真說道:「我怕我問了也聽不懂,所以先問點我能聽懂的。」

  這一瞬間,賀憶城看著即熙正直坦誠的神情,不禁稍微同情了一下寧欽。

  寧欽怔了怔,他沉默片刻然後低聲說:「一個陌生人給我的。我不知道他是誰,看不清樣子聲音也是沙啞的。」

  「那你也敢拿他的東西?」

  「他說用這些可以殺死雎安,為你報仇。」

  「……你倒是真好蠱惑,這咒會要了你的命。」

  「他說過,我認了。」

  即熙只覺得匪夷所思,寧欽這一往情深的樣子,不會是這麼些年了還沒能出戲罷。

  「罷了罷了……你何時何地遇見的那個人?」

  「大概兩個多月前,在青州奉先城附近。」

  即熙聞言皺眉,她起身走到雎安身邊,說道:「大概是魔主,他一直暗中盯著你。他好像很了解我,甚至利用我的故人來行刺,真是奇怪。」

  她見雎安面色有些發白,便扶著他的身體道:「先不管這些,我幫你包紮傷口我們再說。」

  一看見她扶著雎安的身體,寧欽的眼眶就發紅了。他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喊道:「為什麼?!」

  即熙被他嚇了一跳,轉頭來看寧欽:「什麼為什麼?」

  眼前的白衣男子明明年輕俊俏,看氣質也是高傲不低頭的人,此時卻雙目赤紅,隱約有淚。

  「當年……你趕我走的時候……你說你永遠不會原諒傷害過你的人……可是他!」寧欽抬起手來直指雎安,目光盯著即熙不放,一字一頓地說道:「他也要殺你!你死在他手上!你為什麼就能原諒他?」

  雎安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袖子裡的手慢慢握緊。

  即熙不假思索道:「你和雎安能一樣麼?」

  「有什麼不一樣?你當初對我青眼相加,難道不就是因為我像雎安?」寧欽自嘲地笑起來,苦澀又悲憤說:「我告訴你這些年我去了哪裡,我去了奉先城去太昭山,去了星卿宮附近。我就是想看看你三句不離口的天下最好的雎安,是個什麼樣子,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我的長相氣質和他五分相似,這就是你喜歡我的理由!」

  「放你娘的屁!」即熙氣得放開雎安兩步走到寧欽面前,一下子又把他掀翻在地揪住領子。

  這是什麼滑天下之大稽的猜測?雎安要是信了該覺得多噁心?

  她不能允許這種污蔑破壞她和雎安之間的關係。

  寧欽卻梗著脖子,死死地盯著即熙:「你敢發誓嗎?你發誓你對他,對天機星君雎安沒有一點男女之情?」

  即熙冷笑道:「你可閉嘴吧!我有什麼不敢的?我發誓,我對雎安沒有半點男女之情!」

  賀憶城嘶地吸了口氣,偷眼看向雎安,這也太狠了,他開始心疼雎安了。

  雎安卻看起來很平靜。

  平靜得過頭了。

  他的目光如平時一般,不知散落在何處,他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殷紅的衣袖之下,血順著他的指尖緩慢地,一滴一滴落在地磚上,滲入縫隙中。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失血的原因,他看起來面色蒼白。

  寧欽望著怒火中燒的即熙,他眼裡的憤怒慢慢退卻,變成不可名狀的脆弱。他低聲說:「即熙,我恨你,可我也愛你,我真的愛你。」

  即熙鬆開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寧欽,神色復雜。

  寧欽抿抿唇,自嘲地笑道:「是,當年我是有目的地接近你的。我從小父母雙亡,被叔父扶養長大,他是我最親的親人,他的仇我不可能不報!可是與你相遇不過幾個月,我就已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不知道多少日日夜夜裡,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在恩義和愛意裡反復掙扎痛苦萬分。我實在不能辜負叔父的恩情,下手傷你的時候也想著,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

  「很用不著!我想好好活著!」即熙打斷了他,她抱著胳膊,冷冷地說道:「你愛我愛得死去活來,所以要殺了我?還要我體諒你的痛苦?我還不至於當這個冤大頭吧?你說你愛我,可剛剛那一大段話全是你如何如何,怎麼都沒我什麼事兒?」

  她俯下身看著寧欽,一字一句道:「寧欽你錯了,你才不愛我,你最愛你自己。」

  「你感動於你自己的痛苦和掙扎,自以為是偉大的愛情,卻不想想我被信任的人刺殺,心裡該是個什麼滋味?」

  她的語氣冷靜極了,對他剛剛那一番剖心的表白無動於衷。寧欽的眼睛顫了顫,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即熙,好像想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於是他突然大笑,笑聲無比慘烈,慢慢轉變為嗚咽。

  他俯身撐在地面上,也不去看即熙,只是低聲說:「你真是絕情,說到最後也是『信任的人』,而非愛人。即熙,我認真地問你,我們在一起的那兩年,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他又開始問她不懂的問題了。

  其實當年寧欽也經常問她這個問題,她一律是回答當然愛了。但是她隱約也感覺到,這和寧欽要求的愛或許不同。

  「寧欽,我不知道你要求的愛是什麼。但是那兩年,至少我是真心的。」即熙長嘆一聲,慢慢地說:「那時候我覺得,雖然不能再去搜尋美人,但是你陪我飲美酒享美食也不錯。我和你這麼游山玩水,撫琴放歌,長長久久地過下去就很好。」

  「……如果那時候我不刺殺你,而是說要娶你,你會答應麼?」寧欽手握成拳,顫聲問道。

  即熙看著他伏在地上的脊背半晌,說道:「或許會罷。」

  她說或許會罷。

  雎安低下眼眸,他捂著左肩上的傷,對即熙說道:「我先去處理傷口,這裡的事情交給你了。」

  「我幫你。」即熙立刻轉過身來走向雎安,她伸手要碰到雎安胳膊的時候,他卻側身避開了她。

  雎安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不是什麼大傷,我自己可以。你先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完罷。」

  說完他就後退兩步,然後轉身離開。步履平穩,染了血色的白衣背影看不出任何情緒。

  即熙有些發怔地看著雎安離開的背影,有點沒反應過來。這好像是雎安第一次避開她的觸碰。

  寧欽看看雎安的背影,又看看即熙,臉上就有了混雜悲戚的嘲笑神色,他說:「你說你不喜歡雎安,那雎安對你來說是什麼?」

  即熙轉過頭,冷冷地看向寧欽,她走到寧欽面前,蹲下來直視他的眼睛。

  「雎安對我來說,就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你滿意了麼?」

  她覺得寧欽以施害者的身份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實在是太過可笑。不過相比之下,她更討厭寧欽用這種尖酸刻薄的語氣喊出雎安的名字。

  「你覺得你和雎安相似?你以為長得好看些,穿上白衣服就像雎安了?他只有下山時才穿白衣,大多時候都身著四季宮服。他溫柔堅韌,你敏感冷傲,你一點兒也不像他。」

  即熙輕輕一笑:「你欺瞞於我又要求我諒解,拿這一城百姓性命要挾雎安。你眼裡只能看到自己的痛苦,你最自私而他是最無私的人,你比不上雎安,沒人能比得上雎安。」

  賀憶城心想,即熙這一刀又一刀,雎安和寧欽真是太慘了。寧欽尤其悲慘,這幾刀刀刀直刺心房。

  寧欽沉默了一瞬,突然大笑起來,他笑著眼裡卻含著淚。他嘲笑道:「那你呢,即熙,你以為你就很了不起麼?你根本不會愛人,你這個人永遠不知道愛人的心情,我告訴你即熙,愛原本就是自私的!」

  即熙揉揉耳朵,覺得她是吃飽了撐的才和寧欽廢話這麼久。

  她確實是個絕情的人,對於欺瞞和仇恨的容忍度最低。大抵是整日與仇恨相關的生意打交道,一旦有人把仇恨牽扯到她身上,她瞬間就會打消所有的溫情。

  寧欽兩者皆佔,他在她這裡,永遠沒有第二次機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1:20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六十章 心魔

  即熙搞了一間空客房,用符咒把寧欽關在裡面讓他好好冷靜一下,別張嘴就是愛不愛的繞話,過會兒她還想問問魔主的事兒。

  她走出那囚禁寧欽的房間關上房門,一回身嚇了一跳,思薇就站在走廊裡等著她,旁邊不遠還跟著賀憶城。

  昏暗的燭火照耀下,思薇捏緊了拳頭,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恨不能盯出兩個洞來。

  即熙心中警鈴大作,她僵硬地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一邊暗暗給賀憶城遞眼色,一邊說道:「思薇啊,這個事情它說來話長……」

  「你什麼時候變成蘇寄汐的?」

  思薇開門見山,一點兒也不打算廢話。

  「……我死後第七天。」

  「從你嫁到星卿宮那天開始?」

  「是的,我一睜眼一閉眼就變成蘇寄汐了,我也不知道……」

  「所以已經十個月了,整整十個月三百多天,你一次也沒有打算告訴我你還活著?」思薇咬著牙說道:「你就看著我因為師父之死與你的關聯而痛苦,看著我跟柏清和雎安師兄說我多希望你活著,卻一句話都不說?」

  即熙張張嘴,卻覺得自己百口莫辯。

  因為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兒。

  可……這他娘的不是因為她本來就打算讓「禾枷即熙」好好地死掉麼,她連雎安都不打算告訴,那是都是雎安自己猜出來的。

  「好,很好。賀憶城知道,雎安師兄也知道,就我不知道,在你眼裡我是什麼?傻子嗎?好玩嗎?」思薇噔噔上前兩步,揪起即熙的前襟。

  賀憶城扶額嘆息,這一天真是不太平,平了一事又來一事。還有這姐倆都喜歡揪人前襟是怎麼回事?

  他走過來和稀泥:「即熙這不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嘛,她之前以為你討厭她,就不拿自己的復生來膈應你了。後來你跟師兄們坦白相信她,即熙再跟你說自己復生了,又像是耍你。你看,這天時地利就是這麼不湊巧……」

  「你少在這裡詭辯!」思薇怒罵賀憶城一句,然後轉過頭看著即熙,她咬牙切齒道:「我要你的解釋。」

  即熙眨了眨眼睛,她看著面前這一貫倔強驕傲的妹妹,紅著眼睛紅著鼻尖臉頰,像是粉蕊的白薔薇在風裡細細顫抖。

  以前思薇面對她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很少有心平氣和的時候。她們之間總是針鋒相對,溫情都隱秘地藏在對峙中。

  「賀憶城說的就是原因……你非想聽到點兒其他東西,那我這裡還有一條。」即熙想了想,有些謹慎地說:「我不確定,你對我的態度變化,你的信任和懷念,是不是因為我已經死了。」

  人死了,大家總是能多多地想起她的好來,多加了七八分喜愛和九分懷念。可是人要是沒死再回來,說不定又遭到厭惡。懷念總是沒有成本的,相處卻完全不同。

  「你看我倆真正朝夕相處時,你可是討厭極我了。」即熙誠懇地說道。

  思薇怔了怔,她慢慢鬆開即熙的前襟,她往後退了兩步看向即熙,眸光閃爍了半天,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這個人……你沒有心肝!」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撞過賀憶城的肩膀噔噔噔下樓去,地板替即熙承受了思薇的怒火,她腳步聲響得似乎恨不得把地給跺穿。

  賀憶城看看思薇遠去的身影,回過頭來看著今天這個連傷三人,捅刀子從雎安寧欽一路捅到思薇的密友,忍不住鼓掌道:「我向來知道你沒心沒肺善於傷人,但也沒想到你這麼厲害。」

  即熙趴在走廊欄桿上,看見思薇怒氣沖沖地從大堂內走過,走出客棧大門。她頗有些無耐地說道:「是她問我要一個解釋的。」

  「那你就說實話啊?」

  「我想著騙了她那麼久,我也有點愧疚,這次就實話實說罷。」

  賀憶城哭笑不得:「姑奶奶你哄她兩句多好,你惹了她現在得我去哄了,保不齊我又得挨打。」

  頓了頓,他嘖嘖兩聲,搖頭道:「思薇不是大問題,雎安才是大問題。你快去看看雎安罷。」

  即熙一聽到雎安的名字,面色就認真起來。她點點頭就要走,結果被賀憶城叫住,賀憶城倚著欄桿問她道:「我認真問你,你對雎安真的沒有一點兒男女之情麼?」

  他很少以這種嚴肅的語氣對即熙說話,即熙愣了愣,她剛想點頭卻聽賀憶城又說:「你知道什麼是男女之情麼?」

  ……怎麼連賀憶城都開始問她她聽不懂的問題了?男女之情不就是男女之情,還有什麼別的解釋?

  賀憶城手指在欄桿上敲著,他慢慢說道:「你曾經對我說,你覺得蘇寄雲配不上雎安,那你可曾覺得有誰與雎安相配?從來沒有罷。如果將來雎安娶妻了,你感覺如何?」

  他這句話一問,想到雎安以後娶妻的樣子,她心中便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那是因為雎安太好了,這世上原本就很少有配得上他的人!」

  「你就嘴硬吧你!」賀憶城恨鐵不成鋼,他指著即熙說:「我看你心底裡就是知道無論你怎麼做,雎安都會像現在這樣對你好。所以你一邊享受著他對你的偏愛,一邊不想改變你們的關係。你是一生被愛無虞,可這對雎安來說也太殘忍了吧?」

  「你有見過除你以外的第二個人,得他偏愛至此麼?你這個榆木腦袋,你好好想想!」

  他說完便哀嘆著追思薇去了,留即熙一個人在原地怔了片刻,然後氣道:「他娘的說誰是榆木腦袋呢?」

  她穿過燈火暗暗的走廊去雎安的房間,心裡想著賀憶城說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人心煩意亂。她早就已經跟雎安確認過了,他說他並不愛她。

  那個雨夜的傘下,她問他是否喜歡禾枷,他很明確地說過不是。

  走到雎安的房門前,準備敲門的剎那她的手卻停住了,腦海裡翻滾起賀憶城的話語。

  ——你是一生被愛無虞,可這對雎安來說也太殘忍了罷?

  她極為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那個雨夜裡,他說不是的時候,看起來好像有些難過。

  正在即熙出神的時候,雎安的房門打開了。雎安站在門後,他背後是暖暖的薑黃色燈火,勾勒出一個泛光的輪廓。

  他淡淡地說:「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麼?」

  即熙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那裡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他也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溫和優雅如常。

  不過他臉上並沒有笑容。從前他跟她說話時,總是還沒有開口就先笑起來,眉眼彎彎。不笑的雎安給人一種疏離感,讓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星卿宮裡的女弟子們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算是站在面前也觸不可及。

  即熙伸出手去想看看雎安的傷口,卻又被他避開了。雎安搖搖頭說道:「不是什麼大傷,沒事的。」

  她的手僵在半空,突然有些惶恐。她憑著直覺問道:「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了?」

  雎安怔了怔,他抿了抿唇微微低眸,再抬起眼的時候就又溫柔地笑起來。他往常一般俯身眼睛與即熙平齊,彷佛真的在看她一樣,然後伸出手來摸摸她的頭。

  手心溫熱,力道很輕。

  他說道:「不,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只是有點累,這不是你的錯。」

  並非愛人就一定能得到回應,沒有愛上我並不是你的錯。

  打消了即熙的不安,把她哄走之後雎安關上門,笑容一點點淡下去。他好像有點頭疼地走回床邊坐下來,皺起眉頭來摁著額角,低低地說:「別吵了。」

  微弱的燭火安靜地燃燒著,空曠的房間裡萬籟俱寂,沒有風,也沒有任何東西發出任何響聲。而雎安坐在床邊眉頭緊鎖,握緊拳頭,彷佛淹沒於人聲鼎沸。

  也不知多久過去,雎安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有些疲憊地靠著床邊。似乎是注意力太過集中,他後知後覺地感到似乎正有些液體緩慢地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

  雎安伸手觸碰自己的右臉,就沾了滿手濕熱伴著血腥氣。

  這是來自於他額上星圖的血。

  這種場景,他幾個月前剛剛經歷過。

  他安靜了片刻,便起身去水盆邊仔細地將自己臉上的鮮血洗去。

  那被他壓下去的聲音不死心地翻湧上來,丟下一句話。

  ——承認罷雎安,你嫉妒得要命。我最明白你,我是你醜陋的心魔,我是你。

  雎安擦拭著臉上的血跡,淡淡地說:「雖然我說過你可以說話,但是今天你太吵了。」

  那聲音被他推遠,歸於一片寂寂黑暗中。

  聽見即熙說出,她想過要嫁給寧欽時,他的心魔一瞬間沸騰,在他元嬰內高聲吶喊著——憑什麼他就能得到即熙的愛?憑什麼他差點就能和即熙長相廝守?殺了他,殺了這小子!

  而他竟然,有一瞬為了這個提議而心動。

  原來嫉妒強烈起來,是這種陰暗的感覺。

  即熙一晚上沒睡好,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著賀憶城說的那些話,還有雎安的表現。彷佛是恨不能把一口淡茶咂個千八百遍,咂出個不同的滋味兒來。

  你要說在她心裡的位置,除了她死去的老爹之外就是雎安最高了。在她小時候,雎安像朋友又像父輩,像老師又像兄長,他以復雜的角色佔據著她人生重要的位置,這些角色就像繞在一起的棉線,無法根根分開。

  她喜歡這個人,敬佩他信任他愛戴他,也心疼他。多少年來都是如此,突然之間要她分清這是哪種喜歡,哪種愛戴,她還真想不明白。

  而且她也並不覺得,愛情會高於她對於雎安的情感。

  當她睜著眼睛看到東方破曉聽見此起彼伏的雞鳴聲時,不禁想著這世上怎麼就有這麼難的事情,寧欽怎麼就能篤信自己喜歡她,她真想去問寧欽借三分明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1:30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六十一章 道別

  第二天即熙沒有出面,由賀憶城審問了寧欽。賀憶城早在懸命樓時就領教過寧欽的瘋勁兒,審他審得很有一手。但凡是寧欽激動起來,他總能順著說一兩句話打斷寧欽的情緒,再把他引回到自己想問的問題上。

  審著審著,寧欽就因為這熟悉的感覺,意識到面前的何弈就是易了容的賀憶城。

  「你還在她身邊,雎安也是,思薇也是,連傅燈也是。」寧欽低聲說著,神色恍惚。

  「啪!」賀憶城突然拍了一下手,聲音清脆,他對寧欽笑道:「不好意思,剛剛看見一隻蚊子。我們說到哪兒了,城裡何處還有你布陣的符咒?」

  即熙不好出面雎安又受傷了,賀憶城以此為理由拉著思薇來旁聽。思薇一貫不會拒絕正事,就抱著胳膊板著個臉站在一邊看著賀憶城游刃有餘地審問寧欽。

  待審完寧欽,思薇仍然板著臉去找寧欽布咒之處摧毀符咒,賀憶城跟在旁邊笑道:「大小姐,還生氣呢?你不是想要即熙活著麼?她還活著,這是好事啊!你剛剛聽到寧欽說你的名字了罷,即熙從前在樓裡也經常提起你,說她的妹妹美麗可愛寬容……」

  思薇轉過頭狠狠地瞪賀憶城一眼,手威脅性地放在劍柄上,賀憶城立刻捂住嘴:「我不說話了,大小姐!」

  他想著思薇真是他喜歡過的姑娘中,脾氣最暴的一個。嘛,其實主要還是她修為高武功好,他打不過。

  城裡經歷過這次突如其來的混亂之後,又重新投入到救災中去。趙元嘉回到明世閣稟明情況後,明世閣便協助官府調度草藥糧食,送往翡蘭城。而趙元嘉則因為坦白了當年他武斷地誤會災星,導致瘟疫沒有能根除,如今捲土重來。因此他被罰剝奪了使用靈劍正則的權力,在閣裡禁閉思過。

  消息傳來時傅燈正在她的醫館裡照顧病人,戚風早扶著病人而她給病人餵藥,念念蹦蹦跳跳地從外面回來帶回這個消息。

  傅燈聽到這件事動作頓了頓,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念念接過傅燈手裡的藥碗幫她給病人餵藥,這位病人的情況很不好,她之前因為缺藥停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藥。讓她躺下休息之後,念念小聲說:「若藥早點來……她應該能活下去。這可能就是她的命罷。」

  「醫者不就是與天命爭命麼?」戚風早抬起眼眸看向傅燈。傅燈回應了他的目光,淡淡地說:「你們修士應該比我更懂天命……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但凡有一線希望就要……醫治。」

  「你說當初在亂葬崗撿到念念時,她只有一口氣。若天命算出來念念必死無疑,你還救她麼?」

  「救。」

  傅燈神色淡淡,回答得毫不猶豫。旁邊念念大驚小怪道小姐怎麼連這個都跟戚公子說。

  戚風早便輕輕地笑起來。

  「是啊,總要試試才甘心。」

  這邊城中寧欽布的符咒都被思薇摧毀了,她帶著那些失效的符咒回來,四個人把魔主給寧欽的那些東西往桌上一攤,滿桌的符咒和那柄詭異的長劍。

  即熙拿起那把長劍來回看,仔細研究著長劍上鐫刻的黑色符文的氣脈走向,又在劍柄處看到了刻的劍名。她不由感嘆道:「這把劍原本是一把很不錯的靈劍寶器,這些符文設計得實在精妙強悍,畫符者更是修為極強,竟然將靈劍的靈力全部逆轉,從驅邪變為聚邪,而且可以以煞氣為力量。簡直就像……不周劍的翻版,魔主在嘗試打造一柄不周劍出來?」

  「可惜還是比不上不周劍,被一劈兩段,寧欽怕是被利用了來試劍的。」

  即熙顛顛這截斷劍,想遞給思薇看看,誰知思薇直接忽視了她從桌上拿起另外一截斷劍,不冷不熱地說:「我總覺得這劍上有什麼地方感覺很熟悉。」

  即熙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向賀憶城,賀憶城搖搖頭,表示要不是討論正事思薇都不會跟你坐在一張桌子上。

  即熙又看向雎安,他如往常一般戴著面具遮住額上星圖,面色有些蒼白,看起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麼了?不舒服麼?」即熙靠近雎安小聲問道。

  雎安卻在她靠近的瞬間後退拉開距離,淡淡地搖搖頭說道:「我沒事。」

  語氣有些疏離。

  即熙怔了一瞬,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聽見思薇的聲音。

  「這把劍是玄鐵劍,但又有些不同。」

  思薇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敲擊這柄劍,又仔細端詳著劍被斬斷的切面,說道:「按照這柄劍的大小長度,應該會更重一點兒才是。聽聲音也比別的玄鐵劍清脆。」

  思薇一向是做研究的一把好手,即熙移過目光看過去,問道:「大概是混了什麼別的材料罷,你聽說過類似的工藝麼?」

  「我以前巡視梁州的時候,在白帝城見過,當地有種特殊的礦石可以混入玄鐵鑄劍,減輕劍身重量。」

  思薇皺皺眉頭,說道:「正好這次我原本就要去梁州巡視。翡蘭城的瘟疫已經找到對策日益平息,我便先動身去白帝城調查此事。」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完全不看即熙,全是對著雎安說的,彷佛當即熙不存在一般。即熙鬱悶地撐著下巴跟她一起看向雎安,雎安點點頭說道:「也好,你注意安全。等翡蘭城事了,我就去與你匯合。」

  思薇要去白帝城,賀憶城當然是死皮賴臉地要跟著去。思薇承諾過會監管賀憶城,雖然還在生氣也不情不願地答應賀憶城與她同行。

  他們收拾了兩天就準備出發,出發前雎安破天荒地去找思薇談了一次心。

  在思薇的印象裡,雎安很少找她說話。其實她出生後沒多久雎安就進了星卿宮,當時師父給他們取名為雎安和思薇,原有居安思危之意。她猜測或許那時候,師父有給他們定娃娃親的意思。

  不過後來等她長大之後就再沒聽人提起過 ,或許是雎安並沒有同意,她那時候一門心思撲在學業上,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過似乎為了避嫌,雎安就很少與她獨處。

  「這幾天我看你和即熙似乎鬧得不開心。」

  雎安坐在她對面的凳子上,笑意淺淺,開門見山。

  說來這件事情思薇心裡對雎安也多少有點怨氣,雎安明明早就知道了即熙死而復生變成蘇寄汐的事情,卻一直沒有告訴她。

  雎安顯然很清楚這一點,他告訴思薇即熙並沒有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是他自己猜到然後去求證的。

  「我想,她是怕自己的身份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思薇咬咬唇,她惱怒地跟雎安說:「師兄,你說的我知道,我就是想聽她解釋。但是……你知道她是怎麼說的麼?她說我懷念她全是因為我當她死了,若我知道她還活著就不會如此。」

  「大概是因為你們總是針鋒相對,你對她的好她並不知情。忽然之間聽到你說信任她愛她,所以不太敢相信罷。」頓了頓,雎安說道:「畢竟她已經習慣於面對這世上的惡意,以至於不太能相信,也不怎麼懂得對待愛意。」

  這番話讓思薇不由得想起來寧欽,想起來翡蘭城的百姓們,她的怒氣稍稍被心疼沖淡了些,於是沉默不語。

  雎安便提起,思薇當時在昭陽堂說,後悔到最後還在和即熙說狠話,從來沒有告訴過她自己對她的珍重和信任。如今即熙回來了,她卻仍然在和即熙生氣,來日回想起來說不定又要後悔。

  「這是她的奇跡,也是你的機會。即熙當然有太多缺點,她在感情上相當粗糙不能體察人心,但是她畢竟是即熙,你等了很久尋了很久的即熙,不要浪費時間在賭氣上。」

  雎安輕輕笑著,心平氣和語重心長地說道。

  思薇咬著唇仍不說話,這種情形多半是她已經被說動了。

  「她於你,你於她,畢竟都是這世上僅存的親人。以後要好好相處,坦白些別留遺憾。」

  「……好罷。」

  思薇想,雎安師兄總是很擅長勸說別人。

  不過今天他的語氣很奇怪,就像以後見不著她們似的。

  第二天她和賀憶城便去和翡蘭城的眾人道別——其實主要是賀憶城在道別。

  他與傅燈如同相處不久的朋友般客套起來,他道傅大夫將來一定是懸壺濟世的一代名醫。傅燈便笑笑跟他說我永遠比不過你的刀法,你荒廢許久,還是這樣精準。

  在懸命樓時他與傅燈也不算熟悉,他總是流連青樓,而傅燈總是跟著他娘或即熙。

  最後他走的時候,傅燈說:「小賀哥哥,你多保重。」

  他便眉眼彎彎,以長輩的口吻說道:「你也是哦,阿燈。」

  別了傅燈,下一個人便是賀伯。

  傅燈在祠堂的那一番慷慨陳詞著實傷害到賀家的臉面和威望,但也不算是動搖根基。畢竟賀伯如他所說一般,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翡蘭城。

  「什麼時候撲殺滿城的翡蘭鳥啊?」賀憶城輕鬆地問賀伯道。

  賀伯臉色就不大好,他說:「就在這幾日了。」

  「哎呀,我們今日就要走,錯過了錯過了。」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你能把一城的苦難當成玩笑,你這般……」賀伯看見賀憶城的態度,不禁生氣起來。

  「誰把瘟疫當成玩笑了?他不過嘴上說說,無論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後,他哪一次不是盡力救災?這段時間他幫傅姑娘驗屍,可曾有一刻懈怠?賀伯,若換你曾遭受那般污蔑,這次你還能心無芥蒂地幫忙嗎?」

  賀憶城還沒發話,思薇就先替他說了。她皺著眉頭一句句反問把賀伯問得啞口無言,難得地低下頭去沉默了。

  「賀伯,若不是當年你們誤會賀大娘和禾枷,瘟疫根本不會再來。今日我問問你,是非曲直,真相黑白究竟重不重要?你是不是欠他一句道歉?」

  思薇擲地有聲地說出這句話,賀憶城看向她,這主是非的星君,萬事非得辯個黑白對錯。

  賀伯沉默許久,他抬起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容貌改變,卻依然高挑俊秀,眼裡有著玩世不恭笑意的外甥,心想這雙眼睛可真像他母親。

  那也曾是他疼愛的,離經叛道的幼妹。

  他為了家族和翡蘭城犧牲的妹妹。

  「我並不後悔我曾經做過的事情,但我確實……對不起你和你母親,抱歉。」賀伯微微弓腰,肅穆地說道。

  思薇真的為他爭到了一句道歉。

  賀憶城眼裡的笑意淡淡,他想說我還以為您老永遠不會覺得自己錯了,最後卻沒有說出口。

  「再見了,舅舅。」他低聲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2:53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六十二章 躲避

  即熙很確定,雎安最近不對勁。

  思薇跟賀憶城還在的時候不那麼明顯,他們兩個人一走,只剩她和雎安朝夕相處時,他的疏離就格外明顯起來。

  雎安總是迴避她的觸碰,迴避她的話語甚至迴避與她見面。她這才意識到,從前每次觸碰甚至捉弄雎安時她總能屢屢得手,只是因為他從來不躲。

  其實他要想躲,也是可以躲的。

  即熙一開始有點慌,過了幾天這種慌亂就演變成色厲內荏。她終於氣勢洶洶地把雎安堵在客棧走廊上,問他道:「你最近為什麼躲我?」

  她一隻胳膊撐在雎安身後的牆上,雖然要仰著頭看雎安但也絲毫不輸氣勢,活像個調戲姑娘的小流氓。

  雎安皺皺眉,有些無奈地笑道:「你把手放下來罷,我又不會跑。」

  即熙卻不聽他的,反而啪地一聲把另一隻手也撐在雎安身側,以一種禁錮的姿態把雎安圈在她的手臂間。她微微靠近雎安:「以前你是不會跑,這兩天我可不確定。」

  果然她一伏身靠近雎安,雎安幾乎立刻向後貼緊牆壁讓出距離。即熙的動作頓了頓,她眯起眼睛,醞釀起風雨欲來的憤怒。

  「你看你!你明明就在躲我!」她踮起腳猝然逼近雎安,幾乎是眼睛對著他的眼睛。

  或許是因為剛剛她的那句話,這次雎安沒有躲避。他安靜地由她靠近,眼睫微微眨動,眼眸裡映著她氣憤的臉龐,呼吸輕輕地拂過她的臉頰。

  即熙愣了愣,她突然覺得這場景很熟悉,彷佛在哪裡發生過。

  並不是憤怒的,而是親暱而促狹的呼吸相聞。

  在她恍惚之際,卻看見雎安皺起了眉頭,他臉色愈發蒼白,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忍耐著什麼。

  「你有哪裡不舒服嗎?你這幾天氣色都不太好,是傷還沒好嗎?」即熙興師問罪的氣勢立刻煙消雲散,她與雎安拉開些許距離,有些著急地看向他的肩膀。

  似乎在她遠離時,雎安鬆了一口氣。

  「只是有點累。」

  「雎安……」

  「我去休息一會兒。」雎安這樣說著,就低頭急匆匆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把即熙拒之門外。

  即熙怔怔地站在門外,心想他大爺的果然她一放下胳膊雎安就跑了。

  其實她的一雙胳膊哪裡能困得住雎安,只是雎安在遇到她的時候從來不掙扎罷了。

  她因為自己被雎安拒絕於他的痛苦之外而感到不安,卻不知道雎安在背對著她推開房門走進房間的剎那,血就從他面具下開裂的星圖中滲出,順著他的臉龐流下來。

  他撐在臉盆邊上俯下身去,那些血一滴滴落在了臉盆裡的清水中,慢慢暈染成朵朵紅蓮。

  他這次沒能抓住深淵邊的自己。

  心魔這種東西,只要為它的提議心動哪怕一次,都會一發不可收拾。在這個世界上它最了解你,它會死死抓住被打開的缺口,撕扯噬咬新鮮乾淨的血肉,直到一切都潰爛腐朽墮入黑暗。

  大多數時候,他並不介意在即熙表現出脆弱,但這一次他無法向她解釋。

  他被自己求而不得的嫉妒所動搖,在深淵邊搖搖欲墜。

  思薇與賀憶城在去白帝城的路上,聽到了星卿宮發出召聞令的消息。召聞令是星卿宮最高等級的通令,通常是向天下廣而告之星卿宮的大事。

  宮主之位交替,卜算出大災難,重要的獎懲之類。

  這次的召聞令,卻是替熒惑災星平反。

  思薇與賀憶城在酒樓裡吃飯,便聽鄰桌的路人議論紛紛,說召聞令上說星卿宮前宮主並非災星所害,是仙門百家連同星卿宮冤枉了她。還有關於災星在翡蘭城降下瘟疫災禍的傳聞,已被查明不實,災源實際上為翡蘭鳥,而災星當年下咒咒死翡蘭鳥,救了翡蘭城人。

  路人們說,這真是奇了怪了,星卿宮居然會替災星平反。

  不過這災星也會救人,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思薇沒想到柏清會同意雎安告知天下他冤殺了即熙,如此之後星卿宮就會受到無窮無盡的疑問——前宮主究竟是如何去世的?而這個問題永遠不可解答,因為星命書與災星的聯繫,是不可以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更何況雎安師兄人還沒回星卿宮,怎麼這麼急著發召聞令?

  「大概是怕自己回不去了罷。」賀憶城半開玩笑地說道,被思薇瞪了一眼。

  他笑笑不語,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眼裡的笑意慢慢沉下去,變成若有所思的凝重。他並沒有開玩笑,這是雎安親口對他說的。

  ——我最近感覺不太好,可能沒有辦法再回星卿宮。但我會趁著我還是星卿宮主,發出為即熙平反的召聞令。

  那是他們離開翡蘭城的前一天夜裡,雎安少見地找到他,說想要和他聊聊。

  雎安向他問起即熙和寧欽的過往,賀憶城並不感到意外,實際上他以為雎安會更早來問即熙的那些桃花的。

  ——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嫉妒,所以索性不問了。

  ——那你今日怎麼想起來要問我呢?

  ——從你這裡得到的故事傷人也好令人羨慕也好,總是完整的。省得我自己抑制不住拼湊細節,胡思亂想。

  賀憶城深以為然,看在雎安給他帶的兩壺好酒的面子上,便毫不猶豫把即熙給賣了。他仔仔細細地把即熙和寧欽的前塵過往講了一遍,還附贈了即熙許多沒名分的情債。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覺得雎安很需要這些知識。

  雎安安安靜靜地聽他講完那些故事,淡淡地一笑,拒絕了賀憶城給他倒酒的舉動。

  「我酒量不好,而且我最近感覺不太好,就更不能醉了。」

  「我可能沒有辦法再回星卿宮,但我會趁著我還是星卿宮主,發出為即熙平反的召聞令。」

  雎安說這話的時候,賀憶城不由地一愣。雎安的額上戴著面具,或許是因為受了傷氣色不好,面具泛著月光的銀白色看起來居然和他的膚色別無二致。溫柔低斂的眉目間有一絲疲憊神色。

  他扶著潔白衣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緩緩說道:「若世人眼裡她是惡,那她做的所有事情都能被編排成合乎情理的罪過,即便鐵證如山也少不了流言揣度。我得在世人心中模糊她身上的善惡,這樣對於以往和以後發生的事情,人們才願意考慮真相。」

  「畢竟她將來打算離開星卿宮在外面生活,等哪天她不想做蘇寄汐想做回即熙時,才不至於太艱難。」

  見雎安輕輕鬆鬆跳過了最關鍵的部分,賀憶城不禁發問:「這些過會兒再說,你先說你怎麼了?什麼叫回不去星卿宮了?」

  雎安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目光彷佛落在賀憶城身後灑滿月光的窗台上,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淡淡笑道:「我有心魔。」

  賀憶城愣住了:「你不是……你不是以身鎮天下心魔的天機星君麼?」

  「是,我是,但我也有心魔。」

  「我聽說修士有了心魔,可以請你幫忙度化,那你自己的心魔……」

  「我的心魔或許是這世上除了魔主之外,最強的心魔。我度不了,亦無人能度。」

  賀憶城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酒杯,望著雎安。

  便如他的母親醫者不可自醫一般,雎安可度千萬世人,但不可自度。

  「我把他關在我的身體裡,但最近我被他動搖了一次,就有些關不住他了。」雎安輕嘆一聲,語氣尋常得好像在說這並非大事。

  他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黃底紅字的符咒,交給賀憶城,說道:「我已經將我的性命與這張符咒相連,若這張符咒開始變黑,請務必在它完全變黑前催動符咒。這件事我想了想,唯有你來做比較合適。」

  賀憶城定定地看著這張符咒,又抬眸看著雎安,並沒有接。

  是什麼樣的符咒,不交給柏清思薇,唯有他才適合催動,這不難猜測。

  「如果你失格了,星命書自然會處決你。」賀憶城說道。

  「所以請你在星命書殺我之前,用這道索命符先將我殺死。」雎安笑笑,說道:「星命書殺我是用即熙的力量,不要讓她做這麼殘忍的事情。」

  賀憶城還記得那天的雎安看起來很鎮靜,從頭到尾說話的語氣都彷佛在談論天氣般自然,沒有因為自己有心魔而羞愧,對即熙也沒有任何怨懟。

  如今那符咒正折好了放在他的懷裡,他揣著這世上最負盛名的一位星君的命,不禁覺得沉甸甸的。

  他問雎安為什麼不肯告訴即熙他的感情,和他的心魔。

  雎安回答道若他說了即熙一定會感到非常愧疚,而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無論是因為他生心魔而愧疚,還是因為沒能愛上他而愧疚。

  即熙確實很在乎他,或許這個世上最在乎他,所以會把他的情感和安好當做自己的責任。她若是知道了,一定會非常努力地愛上他,即便是不愛也要假裝愛上他。

  但是這不是她的責任。

  他不希望,這變成她的責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3:02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六十三章 瘋狂

  即熙和雎安留在翡蘭城,最後見證了翡蘭城撲殺翡蘭鳥的全過程。

  此事頗為波折。之前雎安說要留下來等翡蘭城事了,思薇走之前還說瘟疫源頭和藥方都已經找到,翡蘭城還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但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翡蘭祥瑞是御賜的榮光,瘟疫緣由報上豫州知州後,官府並不願意張揚,認為此事會使豫州淪為笑柄,更使皇上龍顏大怒。

  所以第一道命令下來是要隱瞞真相,僅用對症的藥方醫治而不驅逐翡蘭鳥。日後再秘密撲殺翡蘭鳥,明面上製造祥瑞離開人間回歸神庭的假象。

  賀伯在這件事面前態度十分強硬,他主動把這件事告知了雎安和即熙,說這番操作下來不知還會耽誤多少時間,城裡還有多少人因此去世,決不能如此。

  即熙對於官府的這種反應見怪不怪,全在意料之中。從小就她身邊的人都是跟官府對著幹的,她早知這些官兒是個什麼德性。

  賀伯好歹也是真心為了翡蘭城好,看在賀大娘的面子上,即熙寬慰賀伯道:「或許它們一夜之間就全死了,倒省得你們撲殺鬧出大動靜,官府也沒法追究。」

  雎安偏過頭,淡淡地說一句:「你別動這個念頭。」

  「不然你有什麼辦法?」

  「我自有辦法。」

  在賀伯找上門來的五天之後,署有星卿宮主印和雎安姓名的召聞令就發出,昭告天下翡蘭城瘟疫的緣由,堵了豫州官府想隱瞞的路。不過即熙倒沒想到召聞令裡也承認了星卿宮冤殺她一事。

  「問命箭認我做凶手,你們又說我不是,以後你怎麼向世人解釋前宮主的死因呢?」即熙得知了召聞令的全部內容,擔憂地跑來問雎安。

  原本雎安正在和賀伯討論城中之事,被即熙火急火燎地拉到小角落裡,他笑了笑說道:「很難解釋,不過這不是繼續冤枉你的理由。」

  即熙擺擺手:「冤枉我的事情多了去了,債多不壓身。」

  「你說弱者對強者的欺凌被認作正義,那是錯的,欺凌還是欺凌,你有你應得的道義。」雎安微微低頭,原本這種時候他都會伸出手來揉揉她的腦袋,不過最近他總是迴避她,就更少觸碰她了。

  即熙看了雎安一會兒,長長嘆息一聲:「可翡蘭是皇帝自己認的祥瑞,星卿宮這般不是折了的皇帝顏面?他同意撲殺翡蘭鳥不是自打耳光?」

  其實這就是雎安這段時間信件不斷,連日斡旋的主要事情,朝廷與星卿宮的關係一向微妙,需要仔細把握,這次皇帝最後算是默認了。

  即熙不免疑惑,皇帝可是天下最好面子死不認錯的人,居然能吃這個啞巴虧?

  「這件事要多虧柏清師兄幫忙。」

  「柏清師兄?」

  「他進星卿宮前,姓趙。」

  當今這江山,便是屬於姓趙的一家。

  「柏清師兄是當今皇上的親侄。」

  聽雎安說完這話,即熙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生吞雞蛋,她萬萬沒想到古板嘮叨的柏清居然還有這麼尊貴的身份。不過她隱約聽說書人說過,座上這位皇帝登基前兄弟間鬥得你死我活,皇子除了他之外基本都死絕,他才登上王座。

  這麼說來柏清的父親應該也死在了鬥爭裡,而柏清最初或許是為了活命才進星卿宮的。

  真叫人唏噓不已。

  翡蘭鳥也是,它們給這座名不見經傳的貧瘠村鎮帶來榮光和財富,數十年後又帶來苦難。即熙見證了這曾經最受優待的鳥兒在七日內被撲殺乾淨的全過程,最終她站在空蕩蕩的街頭,看著陽光從翡蘭鳥塑像的頭頂漫過來,只覺得命運這東西奇怪得很。

  風水輪流轉,時移世易,滄海桑田。

  戚風早拜別他們回去了青州戚家,寧欽消沉了很久,也說要離開。

  寧欽問即熙道:「你能送送我麼?」

  他眼裡有許多血絲,眼下一片青色,彷佛是許多天沒能好好休息了。不過情緒倒是沒有那麼激動,就是低沉了些。

  雎安正好在賀府還沒回來。即熙看著面前初秋乾淨的日光裡,清瘦落寞的青年,嘆息一聲抱著胳膊道:「好罷。」

  他們之間雖然是段孽緣,但也需好好結尾。

  於是寧欽牽著馬,他們出了翡蘭城沿著城外大路慢悠悠地走著。因為瘟疫斷絕交通,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唯有霜草野菊,兩人相對無言。

  「你今後打算去哪兒啊?」即熙打破了沉默,漫不經心地問道。

  寧欽意義不明地說:「你終於想起來關心我了。」

  得,又來了。

  即熙想寧欽這種一往情深,也不知幾分真假。

  寧欽卻沒有在意即熙的反應,他好像陷在自己的情緒裡,慢慢地說:「我三歲的時候父親過世,七歲那年母親改嫁,我就到了叔父家裡。叔母向來厭惡我,小時候我但凡出一點兒錯就少不了責打,堂兄們也跟著排擠我,唯有叔父對我視如己出處處維護。他是我唯一當親人看待的長輩,我想等我長大一輩子都要報答叔父的恩情,結果考中進士的那天,我得到了他死去的噩耗。」

  即熙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生意都接,你叔父那些斂財的勾當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不過就算他再怎麼不是個東西,對你倒是挺好的。」

  寧欽沉默了一瞬,低低笑了一聲。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你愛不愛我,這個問題我想了千百次。你不喜歡計較也不挑剔,萬事追求愜意舒適,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又省心。可是我要忍耐脾氣,體貼懂事不讓你厭煩,我就像你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若說你喜歡我,不過就是這種程度的喜歡罷。」寧欽牽著馬的手握緊了,還算得上平靜。

  他這一輩子總是孑然一身,父親、母親、叔父繼而是即熙,每次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都是鏡花水月,到頭來手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即熙有些無奈,她攤手道:「……那還不是因為你裝成金絲雀的樣子?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的身手。」

  「如果我不裝,我告訴你我的不安和懷疑,你只會更厭煩我罷,你最討厭麻煩。」

  即熙想寧欽這說的倒是沒錯,有些方面他還是很了解她的,所以他們在一起愉快相處的兩年,實際上是寧欽的曲意逢迎?

  這聽來就更膈應了。

  寧欽不知怎的,卻突然提起另一個話題:「我從來沒見你哭過,你上次哭是什麼時候?」

  「日子開開心心的,幹嘛要哭啊?」

  即熙嘴上反駁著,心裡卻想她也不是很少哭。

  上次哭還是離開星卿宮前,雎安問她委不委屈。

  再上次是雎安失格的時候,再再上次……奇了怪了,她怎麼每次哭都是在雎安面前?

  她活著的最高信念就是快樂和自由,難過的事情絕不會記太久,也不需要人安慰。但是在雎安面前,她所有那些原以為忘記的委屈心酸就像是終於找到了可以托付的地方,紛紛跑了出來。

  天大地大,她似乎只願意接受雎安的安慰。

  「你說你以前很信任我,但是你從來沒有想過要依靠我。我陪你那麼久,賀大娘的事情還是聽賀憶城說的。對你來說,我背叛你的難過,要遠遠大於我與你決裂的難過。」寧欽淡淡地說道。

  「我是假的,你也是假的。不過我原以為自己是假意,卻動了真心;而你自以為是真心,卻一直沒有用情。」

  他們走到了城外長亭之處,這裡一段時間無人打理已是荒草叢生,頗有種淒涼之意。即熙停下腳步望向寧欽,說道:「或許是這樣罷。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不管當初我們實質上是什麼,我們都已經回不去了。」

  寧欽定定地看著即熙,他這些天迅速地消瘦下去,寬大的衣服隨風飄揚,眼睛深陷神色憔悴。即熙卻從他平靜悲傷的眼睛裡,慢慢看出一點孤注一擲的瘋狂來。

  「可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再也不會像愛你一樣愛別人。」

  「……所以呢?」即熙有種不好的預感,寧欽這種神情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好像……幾年前寧欽差點捅死她時,是不是就是這種神情?

  寧欽向前靠近她一步,說道:「如果你死了,我拼上命也會為你報仇……但如果你還活著,你不能愛上別人……」

  他在即熙耳邊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活著看到你愛上別人,所以我們一起死吧,即熙。」

  即熙瞬間睜大眼睛,想要撤步遠離的時候腳下卻突然出現血紅色的陣法。她直接被壓得跪倒在地,抬眼便看見寧欽手裡拿著一張符咒,正是之前行刺雎安時用過的以命生祭的惡咒。

  「這符咒,我還有一張。」寧欽淡淡地說。

  從陣法裡中伸出無數紅色的藤蔓一樣的光,將即熙緊緊束縛住無法動彈,寧欽的臉很快失去血色,生命源源不斷地通過惡咒輸送到陣法中。

  即熙動彈不得,她抬眼狠狠地看著寧欽:「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我可以即刻咒死你!」

  「你現在咒死我,惡咒也停不下來了。」

  「寧欽你是不是瘋了!」

  「瘋了?」鮮血從寧欽的嘴角流下來,他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3:09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六十四章 血陣

  即熙一看寧欽狂熱的眼神就知道,這家伙是聽不進去任何話了,她怎麼就一時心軟疏於防備?她怎麼就看走了眼,沒發現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瘋子?

  一個一輩子把自己生存的意義全押在別人身上的可憐蟲。

  天命誠不欺她,她不過多活了半年多還沒過二十五歲生日,這輩子就又要結束了。

  寧欽跪倒在即熙面前,他笑得豔烈又開心,隔著陣法猩紅的光芒說道:「黃泉路上,你總要和我一起走的。你永遠也沒法趕我走了。」

  即熙恨不得抬起手來抽他兩耳光,但是陣法壓得她根本動彈不得,抬起一根指頭都覺得困難。她並不覺得痛只是覺得冷,越來越冷冷得打戰,鮮明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死去。符咒懸在陣法之上,對面的寧欽身上的生氣源源不斷流進陣法裡,他顯然也快死了。

  以命取命,這麼厲害的陣法,這麼惡毒的符咒,不過十四年而已魔主的力量已經強大到這種地步了,他究竟怎麼做到的?雎安能贏過他麼?

  「即熙!」

  正在她想到雎安時彷佛有感召,即熙恍惚間聽到雎安的聲音,她極為艱難地回頭看過去,通向城門的那條荒無人煙的路上,雎安策馬而來衣袂飛舞,跳下馬朝她奔來。隔著陣法扭曲的光芒她看不清雎安的神情,聲音也聽不分明,她突然覺得很害怕。

  她不怕死,她和死打過交道。但她不想死在雎安面前。

  她從來都沒有能為他做什麼,她總是給雎安添麻煩,最後還要死在他面前。這豈不是他一輩子的噩夢?

  「你他娘的,你為什麼把雎安叫過來!」她對寧欽怒吼道。

  寧欽蒼白的臉上顯露出慌張和氣憤,好像被搶食的野獸般,他指著雎安道:「你來幹什麼?這裡沒你的事,你休想把她搶走……」

  「是我喊他來的。」一雙修長蒼白,黑氣彌漫的手放在寧欽的肩膀上。

  即熙抬眼看去,寧欽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一個黑霧繚繞,面目模糊的男人,在初秋紛紛的落葉間彷佛從地府而來的鬼魅。這男人淡淡地對寧欽說道:「你只是小角色,這兩位才是今天的主角。」

  他話音剛落,剛剛踏上長亭台階的雎安突然跪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他撐著地面似乎想站起來,卻又搖晃著跌下去嘔出更多的血,鮮紅一片。

  「果然你又給她下了守生祝符。」黑衣人笑起來。

  守生祝符?

  即熙怔住了,她一瞬間腦子裡空白得如析木堂桌上經年不變的那些紙張,完全不能思考,只能聽見耳邊傳來寧欽奄奄一息的微弱聲音。

  「你怎麼還沒死……」

  寧欽已經力不能支地倒在地上,他臉色灰敗七竅流血,雙眼無神地喃喃道。

  「是啊,我為什麼……我為什麼……」即熙看著地面上的陣法,她剛剛還覺得冷極了,此刻身體卻又慢慢溫暖,好像有什麼替她的命在與惡咒相抵。

  她甚至沒有像寧欽這樣流血。

  黑衣人低下身來在寧欽耳邊說:「有人會替她死,黃泉路上或許有點擁擠,辛苦你了。」

  寧欽死死地抓住了黑衣人的手,然後漸漸鬆開,死不瞑目地咽了氣。

  在寧欽咽氣的瞬間陣法一時大盛,雎安彷佛被某種尖銳的痛苦集中,彎腰蜷縮著上身,用力地捂著心口,牙齒把嘴唇咬出血來,無法開口說話。

  他身前一攤鮮紅血跡,紅白相映,尤為刺目。

  相比於雎安的痛苦,即熙卻毫髮無損安然無恙。她看見雎安蜷縮下去的一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下子跳起來撲向陣法邊緣,但立刻又被陣中的血一般鮮紅黏稠的藤蔓纏住。

  「你他娘的放開我!你要對雎安做什麼?你放開雎安!」即熙近乎聲嘶力竭地沖黑衣男人吼道。

  淹沒在一片黑霧裡的男人似乎笑了笑,他說:「是我對雎安做了什麼,還是你對雎安做了什麼?守生祝符你應該聽過罷,不如你好好想想,四年前你奇跡般生還的同時,雎安身上發生了什麼?」

  即熙的憤怒瞬間停滯,她愣愣地看著魔主,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她看著魔主一步步走近她,在陣法邊緣說道:「他突然離奇地雙目失明了。他用一雙眼睛換了你一條命,倒也劃算。不過這次,他要拿什麼來換呢?」

  「你……你胡說,你住口!」

  「不願意相信?你害得他眼瞎,害得他差點失格,而這次……他能被這陣法耗死,也是拜你所賜。」

  「即熙……」雎安低吟一聲,撐在地上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即熙恍然回頭看向雎安,她腦子裡已經是一團亂麻毫無頭緒,而那亂麻上彷佛又生了荊棘,一旦她嘗試去理清就紮得生疼,扎得流出血來。

  當年她能活下來,並不是她運氣好,而是雎安替她承擔了後果。

  雎安的眼睛是因為這樣才看不見的。

  ——師兄剛剛失明時,日常活動很不適應,總是跌倒摔跤,他怕把這禁步摔壞了,才收起來的。

  ——師母現在看到雎安師兄舉止自然游刃有餘,那不知是多少日子練習之後的結果。

  ——不過說來奇怪,我覺得剛剛失明那陣子,其實雎安師兄挺開心的,一點兒也不難過。

  他的眼睛總是帶著一層溫柔水汽,眼角微微泛紅,像是三月流水飄著落花。跟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專注地看著對方,能從她滿篇蠅頭小楷裡找到錯別字,能遠遠地看到穿雲而過的白鳥。

  那麼好看的一雙眼睛,雎安的眼睛。

  如今總是空芒無所著落的眼睛。

  理清的剎那她被那荊棘紮得茫然無措,痛哭出聲。脖頸下的星圖突然熱得發燙,也開始鑽心地疼痛起來。

  「這就受不住了,你可知道他現在為什麼會這麼虛弱,這樣沒有還手之力?因為他有心魔,關住心魔消耗了他太多力量。」

  魔主慢慢地笑著說道,他一揮衣袖雎安臉上的面具就碎裂掉落,即熙一眼就看見了他額上正血流不止的星圖。

  「他本是心魔的死敵,卻有了如此強大甚至於要吞噬他自己的心魔。他的心魔……」魔主蹲下來,在即熙身邊幽幽地說道:「……是你。」

  他的心魔就是你。

  「是你把他逼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你害死他。」

  即熙顫了顫,看著雎安緊緊閉著被血漬進的右眼,抬起臉來與她相對,另一隻眼睛彷佛正看著她,望進她的魂魄裡去。

  從他的身上流洩出極為強烈的煞氣,圍繞在他身體四周,越來越濃重窒息,彷佛黑色的羽翼。那羽翼間傳來嘈雜而放肆的笑聲和咆哮,時而清晰時而混沌,瘋狂可怖。

  ——只是會有點兒吵。

  即熙想起來他好像這麼說過。

  這就是他長久以來生活的地獄。

  「你不要聽他說的,他在誘導你失格。」雎安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依然冷靜,好像從他身體裡洩露而出的瘋狂煞氣只是幻覺一般。

  「你到這個時候還在否認麼?」

  雎安卻完全不理會魔主的話,他堅定地說道:「即熙,即熙!」

  「我……在。」即熙顫聲回答道。

  「你閉上眼睛,不要看我。」

  「……」

  「你可信我?即熙。」

  「……我相信。」

  「聽話,閉眼。」

  雎安的聲音溫柔,就像從前在星卿宮每一次,她跟先生們和其他弟子們吵架,情緒激動怒不可遏的時候,他被叫來管教她時那樣。他常常會讓她先閉目冷靜一會兒。

  奇怪的是當她閉上眼睛時,在黑暗之中她就能很快平靜下來。

  雎安說,因為你睜著開雙目時目光所及都是別人的錯,但閉上眼睛時便只能看見自己。

  即熙慢慢閉上眼睛,大概只有一瞬,或者更短的時間,但是對她來說像是千年一般漫長的黑暗。

  她猝然睜開眼睛,跪坐在地割破手指,她回憶起剛剛看到寧欽的那張惡咒,依照著腳下陣法的氣脈比劃著。

  她染了血的手指就在陣中劃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在萬分險惡中小心地改變著陣法的走向。一根手指血盡了就換另一個根手指,用力過大甚至劈開指甲,直到十指都鮮血淋漓。

  這是不死不休的陣法,她還沒死是因為這個陣法耗的是雎安的命。

  雎安被消耗越大就越壓不住心魔,他要麼被耗死要麼失格,甚至都不用魔主親自動手。

  對魔主來說,他自然是想要雎安失格將雎安的力量盡數收歸己用,最好她也跟著一起失格。

  她不能上當,她不能崩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即熙也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她只是瘋狂地破壞著這個索命的陣法,窮盡她畢生的天賦和能力,滿眼血紅。

  有人來拉她,被她一把掙開。她繼續撲在地上,那個人就從後面一把抱住她的腰,他的血落在她身上,她聽見他的聲音。

  「即熙,冷靜點,陣法已經被你破了。」

  即熙怔了怔。

  這是雎安的聲音,是雎安。

  她突然整個人沒有了力氣,開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轉過身去抱住身後之人的脖子號啕大哭。

  「雎安!雎安……我差點害死你……我……」

  「聽我說即熙,好好聽我說,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雎安拍著她的後背,輕聲說。

  「我喜歡你,即熙,我愛你。不是師友也不是兄長,而是戀慕。」

  「守生祝符是我私自決定的,這只能證明,若我愛上一個人便願意為她而死,而你只是恰好成為了我愛之人。便如寧欽要與你殉情並不是你的錯,我的決定你也不需要負責。」

  「我的心魔不是你,即熙,我的心魔是我自己。」

  即熙抬起頭來看著雎安,他的衣服已經被鮮血浸透,臉色蒼白如紙。

  她迷茫又不安地說:「魔主呢,你的心魔呢?」

  「我的心魔……」雎安抬手指向亭子下面,不周劍正懸在半空,如同一顆興奮跳動的心臟。

  「進了不周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3:18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六十五章 表白

  雎安是先於即熙醒過來的,他彷佛做了一場混亂可怖的夢,睜開眼睛時他在熟悉又陌生的黑暗裡恍惚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醒了。

  因為夢裡的世界光怪陸離,醒來的世界才會是寂寂的黑暗。

  「星君!天機星君大人醒了!」念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繼而傅燈就囑咐她小聲一點不要吵到雎安。

  陣破之後他強撐著安撫下激動的即熙,就不省人事了。想來是被傅燈和念念發現,救了回來。

  「我家師母呢?」

  「還在睡,你放心她受傷比你輕多啦,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睡了這麼久。」念念聽話地壓低了聲音。

  「多謝。」

  「不必,你們……發生什麼事了?」

  聽傅燈的語氣,想來他們那鮮血淋漓的場面大概把她們嚇到了。

  雎安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把劍,你們看到了麼?」

  「沒有哎。」念念說道。

  魔主果然把不周劍拿走了。

  那時魔主用陣法困住即熙,又很耐心地等著他失格,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洩露出的煞氣流向魔主的方向,成為他力量的一部分。

  才降世十四年的魔主,狩獵了前宮主與澤林,正在等著他這個獵物落網。顯然他並不是魔主最終的目標,只是他達成目標的手段。

  「你總是這麼冷靜,我真想知道你的極限在哪裡。」

  似乎是因為即熙聽了他的勸告,不再理會魔主的話,魔主就走到他身邊,刻意壓低沙啞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之意。

  雎安低低地笑了一聲。

  「你不是很清楚,而且利用得很好麼?」

  「你的極限是她,可是你借給她一條命,又把這極限轉移回了自己身上。雎安啊雎安,你不覺得你擔著這天下和自己的擔子,其實很可笑麼?」

  響起腳步聲,繼而他的肩膀被拍了拍:「你應該察覺了,天機星君為何總是早夭?為何天機星君在世時,幾乎從不會出現魔主?」

  雎安想,看來魔主很好地研究過天機星君。

  這件個問題,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因為在他之前,如果天機星君在世,那麼天機星君就會是魔主。如此荒唐又駭人聽聞的事情。

  他十三歲時第一次察覺到自己有心魔,普通人的心魔多半是無意識的煞氣凝結,若想培育出有意識的心魔,除非千萬人生祭屍橫遍野。

  可他的心魔從產生的那天開始,就有自己的意識,天然就是魔主的雛形。

  他不知道這是他的問題,還是對於每一位天機星君來說都是如此。那時他感覺到由衷的恐懼,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是要成為至純至善,萬人表率的天機星君。可如今他卻一腳踏入深淵,稍有不慎就萬劫不復。

  在後來的歲月裡隨著他的成長,他查閱了許多關於前任天機星君的書籍記載,開始猜測正因為天機星君的心魔幾乎無可避免地會成為魔主,所以天機星君在世時,這世上才不會有第二個魔主產生。

  天機星君最後的善,或許是在從天機星君變成魔主的那一刻,因失格被星命書奪取性命,與魔主同歸於盡。

  這或許才是那句——以此身鎮天下心魔的真正含義。

  「若不是我的力量成長得太快,取代你的心魔成為了魔主,你早就失格了。你不該感謝我麼?」

  黑暗裡魔主低沉的聲音悠悠地說著,與雎安元嬰內心魔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這是星命書的騙局,它看似給你榮光和力量,其實只是設計你成為平衡世間煞氣的工具。」

  「而你就像廟裡供奉的那些土偶,是填在天機星君這個土偶裡的人,從出生開始就活在殼子裡,按殼子的大小生長。就算發現了這一點,你還是承擔起這可笑的毫無道理的殼子,就像籠子裡的鳥兒,就算把門打開也不會飛走。」

  魔主的聲音頓了頓,他似乎很憐憫雎安,又滿是嘲諷,輕輕笑了兩聲。

  「我真討厭你對命運卑躬屈膝的樣子。」

  雎安笑了笑,他忍耐著從即熙身上轉移而來的尖銳疼痛,嘔出一口血來,繼而說道:「你剛剛說的沒錯,我確實要謝謝你。」

  他背上的不周劍突然出鞘,彷佛有靈魂一般自行劈向魔主,他聽見慌忙的腳步聲和金屬撞擊之聲,不周劍沾了他的血本就興奮,又因為得了他心魔的煞氣而力量大盛,幾乎狂熱地只想取魔主性命。

  從混亂的腳步聽來,魔主應該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怎麼可能……你的心魔怎麼會進不周劍……他怎麼會幫你?」

  雎安擦著唇邊的血,低聲說道:「你不該把即熙扯進來。」

  方才他的心魔趁著他力量流失興風作浪,惹得他瀕臨失格,這些天他的心魔已經鬧騰了很久,他其實很清楚他的心魔究竟執著於什麼。

  他達成與心魔的談判,實際上只用了幾句話。

  ——你再這樣下去,即熙也會死。

  ——是的,我嫉妒寧欽,我憎恨寧欽,或許我心底裡也埋怨過即熙。但是無論如何即熙不可以死在這裡。

  ——那時候,我誤以為她已經死了的時候,你不是也非常難過麼?

  他的心魔也是他,他有多愛即熙,他的心魔就有多愛即熙。甚至於比起他自己,更在乎即熙的安危。

  基於這一點共識,他的心魔第一次答應了他的求助,暫時離開他體內去催動不周劍。

  回憶在此處告一段落,雎安沒有把這復雜的故事告訴念念和傅燈。

  ——後來發生了什麼?

  他問道。

  元嬰裡那個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難得地安靜著,半晌才沒好氣地說——我用不周劍傷了魔主,他應該傷的不輕。催動不周劍對我消耗太大,我很快就離開劍身回來,之後他把不周劍拿走了。

  ——我該宰了他的。

  他的心魔陰鷙地說,並且警告道——不要以為我幫你這一次,就會站在你這邊。

  雎安低低一笑。

  傅燈看著面前這面色蒼白,容顏俊秀的星君在長久的安靜中笑起來,很淺的一個笑容,蜻蜓點水。

  好像有點無奈又有點寂寞。

  正在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一聲驚呼,彷佛從噩夢中驟然驚醒般,那個聲音喊著「雎安!」伴著錯亂的腳步聲奔來,然後這扇的房門被大力地推開。

  突然流瀉而入的日光讓傅燈眯起了眼睛,她剛剛想說病人受傷了不好受風,就看見那逆光的身影風一般地跑過來撲進雎安的懷裡,肩膀細細地顫抖著。

  念念的眼睛瞪成了圓形,她捂著嘴看看他們,又看向傅燈。傅燈搖搖頭拉著她走出了房間,並且貼心地幫病人把房門關好。

  懷裡的姑娘沉甸甸地撲在雎安懷裡,他輕輕拍著姑娘的後背,說道:「怎麼了?」

  「我醒來的時候沒有看到你,還以為你丟下我走了。」

  她的聲音發顫,好像再說幾句就會哭出來。

  「我為什麼會走?」

  「我不知道……」

  她醒過來時滿腦子都是那天他跟她說出的話,一字一句平靜又震徹心扉,彷佛是訣別前的留言,無望地認命。

  即熙抬頭看向雎安,他額上貼著紗布,低頭彷佛在看她,那雙眼睛裡映著模糊的日光,清澈得讓她看見自己的影子。

  她伸出手,手指落在他的眼尾,他的眼睛顫了顫但沒有躲避。

  除了之前刻意避開她的那幾天,從以前到現在,他都不會躲避她的觸碰,不管這觸碰多麼大膽無禮。

  她知道這是她的特權,其實她也一直知道雎安偏愛於她,但是她以為那是因為她由他帶進星卿宮,他便對她更加用心些。

  「你的眼睛……」即熙說了一半,後面卻不知要如何繼續。

  雎安笑了笑,他握住她的手指從他眼角移下來,說道:「失明的時候我想著,你能因此活下來,感到非常值得和滿足。」

  「你並沒有要求我做什麼,其實是我任性地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情,也沒有問你想不想接受就給了你。」

  「所以你也不必為此內疚,還記得我說過的嗎?這不是你的錯。」

  雎安這麼說著,即熙那邊靜默了一瞬,世界安靜得可怕,連他的心魔都默然不語,像是等待著接受審判。

  突然一股大力推上他的肩膀,他栽倒在床上,繼而感覺到即熙壓在他身上的重量。

  即熙的胳膊撐在雎安頭側,她惱怒地把他壓在床榻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面露困惑之色的雎安,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為什麼要把你做的事情說得這麼低?你想說那些都是舉手之勞不必再提?就算我不知曉不回應也毫無關係?那你的心魔從何而來?雎安我問你,從何而來!」

  她突然俯身吻了他,唇齒相依間她近乎霸道地與他交纏,甚至於咬破他的舌尖帶來血腥氣息。

  瘋狂地,強硬地,不顧一切地親吻。

  雎安睜大了眼睛,他舉起手彷佛是想要推開她,纖長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停滯一瞬後,卻像是認命般慢慢放在她的後背上將她抱緊。

  一點點地抱緊,彷佛要把她融入骨血,放任自己沉迷。

  即熙的吻慢慢變得輕柔,她的手撫上雎安的胸膛,那顆心臟正劇烈地跳動著,熾烈的,渴望的。

  她放開他,在他耳邊憤怒地說:「你到這個時候了,是要騙我還是騙你自己?」

  「你才不是沒有關係,你才不是舉重若輕,你明明就是渴望我回應的!你想要我,你想要我是你的,就像天下所有愛人一樣,不是嗎?」

  雎安怔了怔,他的神情凝滯了片刻,然後他無奈地閉上眼睛。

  「不要……拿這種事情試我。」

  你不知道,我這許多年來與自己周旋,只為了不因為過於愛你而發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3:26 PM

第二卷 翡蘭 第六十六章 真心

  即熙低頭環住雎安的脖子,在他的頸側低聲嗚咽。她的身體壓在他身上有些沉,但是他卻覺得安心,這樣實在的重量,他懷裡抱著她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能帶來安慰。

  「你能不能罵罵我?你罵我我還能好受一點。」她抱緊了他的脖子,長髮摩挲著他的臉頰,她咬著牙抽泣道:「你說我沒錯我就沒錯了嗎?從我離開到現在,這可是八年了啊!傷害你的人都不是東西,我害你這麼難過,我真不是個東西!」

  雎安輕柔地拍著她的後背。

  其實是十年,他喜歡她,已經有十年了。

  兩年的暗戀與七年的杳無音訊,還有她歸來後再次重復的暗戀,他沒有認真計算過時日 ,才發現居然已經這麼久了。

  他笑著,低低地說:「既往不咎,可你如今若是為了哄我開心假裝說愛我,才真的不是東西。」

  他這話的語氣淡淡的,有些沉藏不露的寂寥。

  即熙撐起身體,看向雎安,她認真地看著雎安蒼白的臉,他明亮卻空洞的眼睛,他剛剛被她咬破的殷紅的唇。

  彷佛受到某種蠱惑,她低下頭又親了他。他的唇濕潤柔軟,帶著血腥氣,但是吻起來卻甜,讓人著迷。

  雎安就躺在她的身下,任她親吻。

  這一事實讓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以前從來不敢想……總覺得這樣想對你不敬,而且你肯定會厭惡。你對大家很好,但是你拒絕了所有人的愛意,我總想著你心懷天下沒有私心,所以更加心疼你,想替你自己多疼疼你。」

  即熙慢慢地說著,她的語氣有些茫然,好像是腦海中打撈飄過的句子,撈起哪句就說出哪句。

  「你可以是我的嗎?雎安,你可以是我一個人的嗎?」

  「我有點害怕。賀憶城說我知道無論我怎麼做,你都會一如既往地愛我,所以才不想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可雎安,我的父母曾經也是很相愛的。」

  即熙低下眼睛,她的話停頓了一下,有些艱難地說:「我爹說他們那時非常相愛,只恨不能將對方融入骨血,刻入心扉。但是後來我母親發現被欺騙,他們就爭吵,互相傷害,互相失望以至於決裂。我們會不會也像這樣?相愛這種事情,是不是總是這樣?」

  或許真如寧欽所言,她沒有動過真心,因為她從不覺得失去誰會難以忍受。以至於她身邊人來人往,她卻從未傷筋動骨。

  可她絕不能忍受失去雎安,而她所定義的失去,就是有一天雎安對她失望厭惡。

  雎安安靜地聽著她茫然又真誠的疑慮,他抬起手試探著觸摸到她的臉頰,細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天機星君是天下人的天機星君,但雎安只是你一個人的雎安,從來如此,以後也將如此。」

  「就算以後我們有爭吵,就算你離開我,我也永遠不會因此改變。一生並不太長,我很擅長等待。」

  雎安輕輕地笑著,他堅定的語氣震顫著即熙的心。她怔怔地看著雎安。

  其實她對愛意的了解,遠遠不及對惡意的。她從不知道愛居然是這樣的東西,被全心全意地愛著,毫無保留地交托。

  但是她想這就是世間上的極致了罷,這個世上不會有誰的愛意,能超過雎安。

  她以為雎安無私,可她正是一個無私者的私心。

  雎安收回手,笑意淡了些,他說道:「這件事不著急,你還是想清楚確定你的心意為好,我不需要憐憫。再者我終究還是天機星君,我肩上永遠有星卿宮,有天下的擔子,這對你來說太過沉重,會讓你失去自由。」

  即熙聞言似乎覺得可笑,她趴在雎安懷裡,長嘆一聲道:「我早就沒有自由了,從我十歲遇見你那天開始就沒了。」

  我為什麼偏要遇見你這樣最最溫柔又堅韌的人呢?

  為什麼你偏要教我辯善惡,明強弱,知苦難,查人心?為什麼你偏要教我不狠心,不忍心,不放心?

  讓我一個背負天下罵名,遺臭萬年的災星,做生意的時候還要挑挑揀揀怕殺了良善好人,被冤枉了氣得半死也做不來報復。

  只因為我在這個世上,也有不想辜負的人,不想辜負你對我的溫柔和耐心,不想辜負你的善意。

  也想證明你的心血沒有白費,你一手教導的姑娘,成長為了一個很不錯的人。

  就算那時遙遠的你永遠不會知曉。

  「現在說怕我不自由也太晚了吧?我這一生早就打上了你的烙印,去不掉了。你說不著急,我卻急得很。雎安,我完完全全真心實意地戀慕於你,男女之間,伴侶之間,是這種愛意。」

  雎安怔了怔,安靜片刻後他突然翻身而起,即熙猝不及防地落在床榻之上,雎安的臂膀就壓在了她的頭側,他們之間位置一時調轉。

  「哎哎……你的傷!」即熙急道,但是受傷的人似乎毫不在意。

  雎安的長髮落在她的脖子上,他輕聲說:「你不要騙我。」

  「我沒騙你。」

  「到昨天為止,你都沒有愛上我。」

  「到昨天為止,我都不敢想。但是我剛剛認真想了一遍,我對你早有鬼迷心竅的非分之想,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眼裡就只有你,你開心我也開心你難過我也難過,我總是暗自覺得世上誰也配不上你。」即熙伸出手去摟住雎安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

  「從前我覺得我也配不上,但是現在我突然信心大增,我覺得我們天造地設,決定把自己許配給你。你看你收不收?」

  雎安低下眼眸,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樣的話,你和幾個人說過?」

  即熙聽著雎安這句問話,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有些驚訝地問道:「你……你吃醋?」

  「嗯。」

  這可真是太新奇了,雎安居然會嫉妒?

  「我可不像賀憶城那樣,我很少花言巧語,這還是第一次許配自己呢。」即熙認真地解釋,覺得自己彷佛是一個從良的花花公子。

  良家少男雎安認真地判斷了一下她這句話的真假,他的眼眸顫了顫,彷佛有些茫然。好像沙漠行者看見苦苦尋找的水源,飢腸轆轆的旅人看見山珍海味。

  夢想了太久的東西,執念了太久的東西,就在他的臂彎之間。

  反而不敢相信。

  「你收不收啊?雖然我這個人是挺麻煩的,是個災星,又比較粗俗……」即熙在這種長久的安靜中感到非常緊張,她玩笑般說著話,聲音卻有點發抖。

  她還沒說完,雎安俯身下來堵住了她的聲音。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親吻她,仍然是一個輕柔的,克制的吻。

  他在她耳邊說道:「收,我求之不得。」

  頓了頓,他說道:「你不要後悔。」

  如果她後悔的話,他不確定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我不後悔,你知道我的,我從來不後悔。」

  雎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像拉扯到極限的緊繃的線終於慢慢鬆弛下來。

  有道是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

  他竟然夢想成真。

  日光模糊地懶懶地照進來,他們經歷這一番情緒起伏之後太累了,就相擁而眠。即熙抱著雎安的腰把臉埋在他的懷裡,而雎安抱住她的後背。

  雎安的懷抱寬大溫暖,即熙呼吸之間全是雎安的氣息,這種感覺非常微妙,心裡癢癢的但又很歡喜。即熙想著完了,她總嫌棄賀憶城肉麻,她也要成為一個肉麻的人了。

  「你吃什麼醋呢,我可是眼見你拒絕了四十四次表白啊。」即熙翻起舊帳來。

  「沒有四十四次,只有四十三次。」

  「啊?」

  「你表白的那次,我接受了。」

  「嗨,你明明是說等我長大再說。」

  雎安抱住即熙後背的胳膊緊了緊,他下巴抵著即熙的頭,說道:「你終於長大了。」

  即熙笑起來,抱緊了雎安。

  她是他的命,其實他也是她的命。

  她是一個無私者的私心。

  他是一個多情者的鐘情。

  雎安這次受傷在翡翠城好生休養了一陣。期間照顧他飲食起居的所有事情即熙都一併承擔了,平時大大咧咧的人搖身一變變得細致無比。

  念念看出點不對勁來,她對傅燈說——這貪狼星君不是天機星君的師母嗎?他們之間看起來……好奇怪啊!

  傅燈眼觀鼻,鼻觀心,一邊寫信一邊悠然道:「很般配。」

  「般配?」念念大驚失色,但轉念一想,別說除了身份之外確實很般配。她小姐這麼說,大概就是讓她不要嚼人口舌。

  不過她的小姐總是跟戚公子寫信,都不搭理她了!

  雎安差不多養好傷準備去白帝城之時,即熙卻收到賀憶城一封飛鴿傳書,打開之後卻見賀憶城用工工整整的楷體寫了幾行字。

  「此去白帝,萬事小心,鬱樓小二,可問二三。」

  從前即熙跟賀憶城有個約定,越是危機四伏的重大事情,便用越工整的筆跡寫。

  她看著這四四方方端端正正的小楷,只覺得腦子裡警鈴大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4:20 PM

第三卷 白帝 第六十七章 機緣

  即熙和雎安終於啟程去往梁州,梁州位於從前的巴蜀之地,群山環繞物產豐富,且神巫之風盛行,以至於和豫州青州這些中原腹地修道之風大不一樣。在這裡幾乎換一個山頭就尊崇不同的神仙,修仙門派比較少也不怎麼成氣候,對星卿宮的崇敬也相對較少。

  也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懸命樓才能存在長達百年,放在中原腹地早被群起而攻之了。

  天下九州,偏偏巨門星君對應這梁州,需要定期巡視,即熙覺得著實是為難思薇,也難為她過去的七年裡每次都要打聽思薇什麼時候來,好及時躲避。

  她和雎安一路行至白帝城附近的小鎮,此前賀憶城曾經在信裡提起過這座鎮上有一個鬱樓,鬱樓裡的小二消息靈通,有什麼事情可以問問這小二。

  即熙和雎安很輕鬆地找到了鬱樓,正是小鎮上最大的酒家兼客棧。這客棧雖說規模大,生意卻不太好,客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幾位。即熙進門便報了賀憶城的名字,小二就恭敬地把他們引至最好的兩間廂房。

  「何爺與巨門星君半個多月前進了白帝城,何爺走前說每五天就會給樓裡一封信,讓小的寄出,但已有快十天沒有給小的信了。」小二是個近二十歲的年輕人,說話快而機靈。

  即熙算了算,她收到那封信應該是賀憶城進白帝城後第一次寄出的。他約好了每五天寄一次信,如今卻逾期未寄,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何爺還讓我跟您兩位詳細介紹一下白帝城的情況。」小二引雎安和即熙坐下,給他們二人倒好茶水,說道:「這白帝城三面環山,就咱這邊一條出口,周圍環境是挺封閉的。但是白帝城有鐵礦銅礦,冶鐵鑄劍工藝是一流,雖說交通不便但也有些修仙門派、江湖人士來此求劍。」

  即熙點點頭,她知道這個地方也是因為聽說白帝城產好劍,只可惜她擅長符咒對劍沒什麼要求,所以從來沒有去過白帝城。

  「我們這周圍信奉的神各不一樣,南邊兒的是太陽神,東邊兒就是山神,白帝城信目神。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從我爺爺輩就這麼過了,誰知前些年地震時白帝城從天而降一位白衣神仙,靜坐一日地震平息,據說這位神仙目生重瞳,氣度非凡,是白帝再世。」

  小二這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即熙面露疑惑之色:「白帝再世?白帝是哪位?」

  「白帝是千年之前的古蜀國開明氏第六位皇帝,白帝城與古蜀國的範圍大致如此……」一直安靜聆聽的雎安喝了一口茶,手指在木桌上劃出白帝城和古蜀國的邊界,白帝城正是古蜀國的腹地。

  「白帝城交通相對封閉,所以古蜀習俗在這裡遺留最多影響深遠。比方說剛剛這位先生提到的目神,據說開明一世蜀侯蠶叢便是重瞳,古蜀崇拜眼睛,認為雙目可通神明。甚至於古蜀文字裡民眾的「民」,圖形含義便是盲眼之人,意為卑賤。」

  小二見雎安徒手畫出準確的地形已經是目瞪口呆,又聽到自己被他稱作先生,立刻有幾分羞赧。他豎起拇指道:「尊上真是厲害,巨門星君也是這麼說的,星卿宮裡果然都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所以呢?」即熙敲著桌子道:「這位突然神仙下凡的白帝尊上,他鬧什麼幺蛾子了?」

  小二一聽這話立刻露出慌張神色,豎起手指走到門邊看是否有人,見四下無人才放輕鬆,回身對即熙道:「尊上在這裡說說也就罷了,出去可不能亂說啊。」

  他說這位白帝尊上現在已然是白帝城百姓心中不容侵犯的信仰,凡是從白帝城出來的人幾句話都不離他們的白帝尊上。

  他們的白帝容貌絕世,遺世獨立,博施濟眾。原本早已飛升成神,卻因上天意欲用地震毀滅白帝城,不忍白帝子民受此磨難所以下界阻止。白帝此舉有違天道,地震剛止上天便雷霆震怒,白帝一人扛下所有責罰,被剝奪了神力並囚禁於白帝城儲光殿中,不能再返回天庭。

  白帝子民感念至深,竭盡全力供奉白帝,望能感動上蒼,令他重返天庭。

  如今白帝便是白帝城人不容侵犯的真神,白帝城人聽不得一句冒犯白帝的話,方才即熙說的話,已然是非常不敬了。

  即熙無所謂地笑起來,她道就算周圍有白帝城出來的人聽見了又如何?翻臉又如何?他們還能衝上來跟她和雎安打一架?小二見即熙滿不在乎的樣子就有些著急,他湊近即熙和雎安,小聲說道:「兩位星君千萬不要大意,如今我們這周圍的城鎮都是戰戰兢兢,不敢提一句白帝,就怕周圍有白帝人聽見。白帝人說話口音,穿著舉止和我們都差不多,混在人群裡根本分不出來。」

  白帝城人維護白帝本也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卻逐漸變了味道。白帝城人為了能給白帝爭取更多信眾,令他恢復神力重返天庭,開始給周圍的城鎮村莊傳教,希望他們也信奉白帝。

  這周圍百姓自古以宗族和信仰聚居,和白帝城人信仰大有不同,只有零星十幾人被說服信了白帝,更多的人反感以至於厭惡白帝。大家相互攻訐以至於上升到短兵相接的地步,這些年白帝城和周圍城鎮關係極差,但白帝城人善造兵器,打架從來沒輸過。

  「誰說了白帝的壞話被聽見,那整個村子都要遭殃,要不了幾天就會遭了「山賊」洗劫,死者過半不說,財物也全被搶走。那些山賊都蒙著面拿著白帝城產出的武器,白帝城人卻說他們的兵刃被四方來客販賣,早不知去往何處,絕不肯承認這些黑衣蒙面的山賊是他們。」

  「更有甚者,前幾日附近的一個村子,直接叫山賊屠了村,男女老少一個不留。」

  即熙有些驚訝地看著小二,又看向雎安,雎安微微皺著眉頭。

  這真是白帝城人做的嗎?

  那白帝究竟是何方神聖?自古以來就只有凡人飛升,從未聽說過神仙下凡的。

  人世間活著的,最接近神明的就是星君了。

  即熙感嘆著怪事怪事,雎安說道:「去一趟白帝城,自然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賀憶城之前的信裡提到思薇是以巡視為名進入白帝城的,算是明察;這邊即熙和雎安就準備喬裝暗訪。

  自從「白帝」再世後,白帝城便有了不成文的規定,以白為最尊貴的顏色,除了白帝之外其餘人等不可著白衣。

  即熙看著雎安這幾件白衣素裳,連連搖頭,拉著他就去鎮上的綢莊布店做衣服,親自選布料給雎安做了四五套衣服。

  說起來,她想打扮雎安可是很久了。

  「戴面具太明顯,我也懂一些易容手法,幫你把星圖遮一遮就看不見了。」即熙拿著畫筆,湊近雎安笑道。

  雎安已經換上了她給他新做的紅色衣裳,斜紋的綢布面料繡著金色的銀杏葉花紋,頭上也繫著金紅兩色的髮帶,完全是即熙大富大貴的審美。

  雎安就這樣坐在初秋的陽光裡,他輕輕笑著,髮絲眼睫都鍍上金色輪廓,配著一身紅衣明豔得勾魂奪魄。

  即熙的呼吸為此停滯了片刻,她想雎安這樣的容顏和氣質,能撐得起她所有俗氣的審美。

  嘴上說著要給雎安遮星圖,她卻蘸著朱砂在雎安眼尾畫了一抹紅,他抬眼無奈地笑起來時,彷佛眼尾開了一朵鳳凰花。

  「你這幾天就由著我隨意打扮你啊,你不怕我胡鬧嗎?你可知道你現在是個什麼模樣?」即熙調笑他道。

  這幾天雎安完全配合她,從來也沒有什麼異議。

  「不胡鬧一下你是不甘心的,所以由你去罷。」

  雎安淡淡一笑,溫和而寬容。

  他是光風霽月,溫文爾雅的星卿宮主,受萬人愛戴仰望,卻從來任她胡作非為毫不反抗。

  從小開始就是這樣,他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寵愛她。

  即熙的心顫了顫,她看著陽光下雎安空洞卻含笑的眼神,眼角一抹紅色,清澈的一雙眼睛。

  他永遠看不見她,也看不見他自己的樣子。

  即熙那邊長久的沉默讓雎安微微皺起眉頭,他問道:「即熙,你怎麼了嗎?」

  他的手突然被握住,抬起來觸摸到溫熱的肌膚,即熙的聲音響起來:「這是我的臉……應該算是鵝蛋臉罷?」

  然後他的手指就碰到柔軟的絨毛。

  「我的眉毛是柳葉眉,細細的。眼睛呢是杏眼,比我之前眼睛的要圓要大一些。」

  硬硬的骨頭。

  「我的鼻子,不算高也不算低,比較小。」

  濕潤的唇。

  「嘴唇嘛,我也說不上算不算櫻桃小口了。這江南女子除了眼睛大,其他五官都很小巧嘛。」

  她說著話,嘴唇掃過他的手指,在一片黑暗中知覺尤為明顯,令人心顫。

  「我今天穿了紫色的衣衫,繡百蝶穿花紋,頭髮是墮馬髻插了兩支金步搖。你能……想像出我的樣子麼?」

  雎安笑著點點頭,這種打扮是她歷來喜歡的風格,他幾乎就能看見這樣一個她坐在他面前。

  「一定很美。」他這麼說道。

  然後他忽然被抱住,那個姑娘摟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說:「雎安,你才是最好看的。」

  「我是一個非常俗氣的人,喜歡美酒,喜歡美人,喜歡錢,喜歡所有金光閃閃的東西。在所有這些事物裡,我最喜歡你。」

  「你是我最金光閃閃的星辰。」

  這種熱烈的情話,也只有她能說的出口。無往不利的熒惑災星,此刻就像個抱著糖罐的孩子一樣。

  雎安安靜了一會兒,然後他伸出手來拍著懷裡姑娘的後背,輕輕笑道:「怎麼又難過了?要不要去買糖葫蘆?」

  即熙在他頸窩裡搖搖頭,像是小貓一樣蹭著他的脖子,過了一會兒她悶聲說道:「這時候說什麼糖葫蘆,當我是豬嗎?」

  雎安聽了這話,沒忍住低聲笑起來,笑得即熙掐他的臉警告他別笑了。

  鬧騰了一天,入夜之後原本即熙和雎安在討論進入白帝城的種種打算,她說著說著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雎安輕聲喊了幾次她的名字,見她沒有回應,便了然地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阿海從外面飛回來,落在雎安的肩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雎安,啁啁鳴叫兩聲,即熙在睡夢中應聲嘟囔道:「海哥饒命……」

  雎安捂著嘴無聲地笑起來,阿海十分詫異地瞥了即熙一眼。

  「我以前是沒這麼穿過,好看麼?」雎安小聲回應了阿海的問題。

  「啁啁。」

  「不好看?」

  「啁啁。」

  即熙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嘟囔:「沒關係,人長得好看就行了……」

  雎安聞言點點頭,撫摸著阿海的翅膀道:「說的在理。」

  阿海不屑地偏過頭去,飛到一邊專為他墊好的小窩裡,準備休息了。

  雎安把白帝城的地圖捲好收起來,想了想,便從懷裡拿出三枚銅錢,擲於特製的玉盤之上六次,而得六爻。

  這一卦是為思薇而算的,她和賀憶城如今下落不明,不知遇到了什麼事情。

  雎安手指一一摸過那幾枚銅錢,不自覺地皺皺眉頭,心中一沉。

  大凶,思薇目前尚且安好,但是近日將有血光之災。

  待即熙醒來得把這事兒告訴她,不過她應該會很擔心思薇。她們姐妹明明相互關心,可就在思薇離開翡蘭前往白帝的時候,她們都還沒有和好。

  在這世上有個家人,其實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啊。

  雎安這麼想著,正欲把銅錢一一收回去,動作卻突然頓了頓。他的手指停滯了片刻,再次把銅錢撒出去,銅錢與瓷盤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然後他有點猶豫地,一枚枚摸過桌上的銅錢,仔細地摩挲著銅錢上的紋路。

  如此六次,得到一卦。

  他又問了已經糾纏七年的那個問題,那個每一次答案都是等待機緣,不可深究的問題。

  最後一爻他摸了一遍,兩遍,三遍,才終於確認無誤,將銅錢收回衣袖。

  他走到桌邊摸索著觸碰到即熙的腦袋,然後左手放在她的頭下,右手將她抱起,她便乖乖地伏在他的懷裡。

  雎安走了幾步把她放在床榻上,沉默片刻後他輕輕地笑起來,俯身吻了她的額頭。

  卦象變了。

  七年以來第一次,他卜到不同的卦象。

  泰卦,機緣已至,應時而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4:42 PM

第三卷 白帝 第六十八章 進門

  機緣已至。

  七年的時間拆成零碎的一個個時辰,他彷佛已經等了一輩子那樣漫長。

  他經常會做一些不好的夢,但是幾乎不會覺得害怕,因為他知道它們是假的。

  可是唯有一次他覺得害怕,是他夢見自己白髮蒼蒼,坐在屋簷下和冰糖阿海一起看雪。

  他並非是怕衰老,星君是不會老的,這是個多麼虛假的夢。

  但他莫名地想到如果他好好地活到了該白髮蒼蒼的歲數,說明即熙也在這個世界上某處好好地活著,一生無災無憂並不需要他的庇佑。

  他們兩個人都活得很好,然而再也沒有見過面,甚至沒有產生過任何聯繫,結局是不可深究的緣淺。

  在那個夢裡,他第一次因為恐懼而落淚。

  他恐懼這與她失去關聯的漫長一生。

  他雖然很擅長等待,但時常也會覺得,他或許再也等不到了。

  但她終究歸來,她說她愛他。

  雖然只是不確定的機緣,只是應時而變,也足夠讓人歡喜。

  ——她真的愛你嗎?她真的懂得愛情嗎?她只是太在乎你了,知道你愛她便自以為對你的在乎就是愛。你其實不信她,不是麼?

  心底裡那個聲音懶洋洋地嘲諷道。

  這位老朋友總是看不得他開心,當然也看不得他太傷心。

  雎安淡淡地笑笑,其實除去那甚至令他動了殺意的嫉妒之外,他很能理解寧欽的不安。

  或許是因為早知道自己生命短暫的原因,即熙永遠活在當下,她的灑脫也意味著她把世上的這些事情看得很輕,並隨時做好了失去一切,包括生命的準備。

  意味著每個出現在她生命裡的人,對她而言似乎都無需執著,無足輕重。她不會去仔細計劃她的未來,所以沒有人一定會被規劃在她的未來裡。

  比起愛情,她擁有的更多是熱情,淺顯短暫而熾烈的熱情。

  即熙此時翻了個身,正好壓在雎安的胳膊上,讓他無法動彈。於是雎安嘗試著抽了一下沒有成功,便趴在床邊,任她枕著他的胳膊入睡。

  「我想要相信她。」雎安這麼回答道,頓了頓,他說道:「至少此刻。」

  第二天,崇山峻嶺環抱的白帝城門前就出現了一主一僕——還有一隻雪狼。

  即熙到底還是沒有真的讓雎安穿那招搖的紅衣,她給雎安換了一身穩重的墨藍色斜紋的衣衫,如水墨丹青般俊逸,又幫他仔細地遮住了額頭和眼睛上的星圖。

  白帝城人崇拜眼睛,順帶著就貶低盲者,認為失明是被神靈厭惡降罪,所以在白帝城裡盲者只能做下等人的活計。

  聽到這個消息時雎安便主動提出入鄉隨俗,他便暫時扮作即熙的僕人。

  此時即熙正咬著糖葫蘆偏過頭看著守門人,髮間的金穗隨之搖晃,她嘴裡含著糖葫蘆,口齒不清地說道:「什麼?狼是凶獸不能入城?誰告訴你它是狼了?」

  即熙揉揉正坐在地上打哈欠的冰糖,笑道:「冰糖來叫兩聲。」

  冰糖有些委屈地看了即熙一眼,它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不情願地「汪汪」兩聲。

  這實在有損它的狼格。

  即熙揉揉它的頭。

  學得真像,進城了獎勵你肘子吃。

  守門人彎腰驚訝地看著這隻渾身銀白的大……大狗,這怎麼看也不像是狗,但是狼居然會這麼乖順?

  見守門人有所鬆動,但還是不肯相信,即熙便讓冰糖表演了一遍頂毽子,鑽圈,甚至於算算數,這些都是她和冰糖平時玩的小游戲,當冰糖準確地在地上劃拉出即熙讓它算的數字之後,守門人的眼睛都直了。

  「我家冰糖和普通的犬隻可不一樣,它可是天狗!」即熙拿出了她一本正經說瞎話的能力,煞有介事地說:「就像這白帝城的白帝尊上,人家是神仙下凡神通廣大,那是天人。我的冰糖呢也是神仙下凡聰明非凡,所以是天狗。這白帝城的大門走過這麼多凡人,想必拉低了大門的仙氣兒,就需要我們家冰糖這樣的天狗來撐撐場面。」

  守門人被即熙這一番話繞糊塗了,他嘟囔著:「麼麼天狗……」

  「難道你在別的地方,見過這麼聰明的狗嗎?」即熙說得理直氣壯。

  守門人愣了半天,搖搖頭。

  在即熙準備一鼓作氣說服守門人時,卻聽見一個清脆婉轉的女聲傳來。

  「師兄?」

  即熙轉頭看去,只見一位嬌小美麗的藍衣女子正驚訝地望著雎安,眼裡滿身驚喜。她二十多歲的年紀,背著行李站在城門邊,也是要進城的人。

  正在即熙努力思索這位眼熟的姑娘是誰時,雎安已經喊出了她的名字。

  「想容?」

  姑娘面色微紅,點頭道:「是的,我現在叫韓想容。」

  聽到這個名字即熙便想起來了,這是想容師姐。

  想容師姐大她三歲,在她剛剛進星卿宮時,想容是有名的美人和才女。後來想容師姐得知生母亡故的消息,痛不欲生,深感無法斷絕父母親緣關係,無法作為天下人的星君,便自請退籍離宮了。

  當時整個星卿宮都十分惋惜她的離去,她在當時是很有希望成為星君的。

  沒想到她的家鄉居然是白帝城。

  「小李,你認識她?」即熙把手放在雎安的肩膀上,裝作驚訝地說道。

  聽見即熙叫雎安小李,想容愣了愣,繼而意識到他們不想暴露身份。她轉向守門人,遞上自己的文牒:「孫大哥,這是我的文牒,這兩位是我的朋友。」

  顯然守門人認識想容,便大手一揮:「你的文牒我還用看嘛,既然是想容的朋友啊,來來來,進來吧。」

  借了韓想容的光,即熙和雎安便帶著冰糖順利地進入了這座白帝城,阿海早已飛進城中,見他們進來便飛到雎安肩膀上落下。

  白帝城位於山谷之中,青山環繞碧水東流,依山而建許多吊腳小樓,風景秀麗。韓想容同他們一起在街上走著,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雎安,此時好不容易移到即熙臉上,好像終於想起來這裡還有個陌生人似的。

  「這位姑娘是?」她問雎安道。

  即熙背著手微笑道:「我是蘇寄汐。」

  這顯然已經是無人不曉的名字了,韓想容愣了愣,立刻就想要行禮:「原來是師母……」

  「別別別,你已經離開星卿宮了,不必叫我師母。而且我現在假裝的身份是個未婚的小姐,你就喊我蘇小姐罷。」即熙拉住韓想容,制止了她的行禮。

  頓了頓,她指指雎安:「你也別叫他師兄,一喊就暴露了。現如今他扮作我的僕人小李,你隨意些。」

  韓想容看看即熙,再看看雎安,有些艱難地說:「小……李大哥,我喊你李大哥罷。」

  雎安笑著點點頭。

  韓想容說她如今同兄嫂一起生活,她兄長便是開客棧的,若是雎安和即熙沒有定下住處,便可以隨她一起在她兄長的客棧歇息幾天。即熙和雎安來此處正需要和當地人打聽消息,便欣然應允了。

  韓想容在前面帶路,雎安和即熙在後面跟著她。即熙眯著眼看著韓想容的背影,覺得不太歡喜。

  她歷來是最喜歡美人的,像是韓想容這般的美女,她見了通常是心情舒暢喜笑顏開,但不巧她剛剛想起來一樁事。

  這位想容師姐,正是她見過的第一位向雎安表白情意的姑娘。

  那還是她入星卿宮的第二年,雎安還是十七歲的少年,某天晚上她偷偷去宮裡比屋簷還高的老梨樹上摘梨吃,吃著吃著卻看見旁邊的屋頂上坐了兩個人,借著月光她發現正是雎安和想容師姐。她叼著梨躡手躡腳地爬近,抱著樹幹偷聽二人說話。

  想容師姐在哭,淚珠一簌簌地從她的臉邊滑落,讓即熙想起文曲星君剛剛教過的「滄海月明珠有淚」,月光下的想容師姐彷佛真的泣淚成珠了。她說著她年幼時她母親如何疼愛她,如今母親死了她卻不能去奔喪,也沒有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師兄,親緣在我心裡分量太重了,我沒法像你和柏清師兄那麼無私,我不能成為一個好星君,辜負了星卿宮多年的教導。

  想容師姐抽泣著說道。

  雎安專注地看著想容師姐,眼神如廣闊的海洋,即熙想她很少看雎安這麼專注地看著一個人。他給想容師姐遞上手帕,說道——別這麼說,想容你並沒有辜負什麼,掛念家人不是錯事。

  ——我們都很喜歡你,只是不捨得你離開罷了,並不是怪罪你。

  想容師姐拿著雎安的手帕,她怔了怔,小心地握緊了那繡了一個「安」字的手帕,抬眼看向雎安。

  ——師兄,我已經自請退籍離宮,過兩天就要走了,但我有件事情一直想要跟你說。

  ——我們一起長大……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你知道的罷?雎安沉默地看著想容,想容咬著唇笑起來說:「沒關係,你不用答復我。反正我也要走了,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就……想讓你知道而已。」

  說完起身抱住了雎安的肩膀,顫聲道:「再見了,師兄。」

  「以後多保重,想容。」雎安拍拍她的後背,這樣說道。

  當時的即熙對雎安了解還不深,還沒有這世上誰都配不上雎安的覺悟,只是靠著梨樹幹叼著梨子遠遠地看著這一幕,覺得這是話本裡才有的舉世無雙的一對璧人,般配極了。

  想容師姐大概是唯一一位,她曾認可與雎安相配的人。

  呔,誰讓她那時候少不經事見識淺薄,他娘的竟然會產生這種錯覺?

  「你還記不記得,想容說過喜歡你,她抱你你都沒有拒絕她,你是不是也喜歡過她的?」即熙靠近雎安,豎起手掌在嘴邊,小聲逼問道。

  雎安挑挑眉毛,笑道:「你怎麼知道她說喜歡我,還抱過我?」

  「……你甭管我怎麼知道的,你老實交代!誰還沒個過去,我很大度的。」即熙做出一副寬和大度的樣子,卻暗暗捏緊了他的手臂。

  「嘶。」雎安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即熙立刻鬆了手,有點著急:「手臂現在還痛嗎?你怎麼就讓我枕著你胳膊睡了一夜呢,胳膊肯定會被我壓麻啊,你把我叫醒嘛。而且你還趴在床邊睡,著涼了怎麼辦?你就上榻跟我一起睡啊,我們都這個關係了,有什麼好介意的……」

  「小姐。」雎安抓住她的手腕,簡單的兩個字裡卻有些制止的意思。

  即熙忽然意識到自己聲音有點大,她慢慢轉過臉去,便看見韓想容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們倆,顯然關於雎安胳膊的那一番討論,她是聽見了。

  即熙哈哈一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指著旁邊的客棧說道:「想容姑娘,這就是你兄長的客棧?」

  韓想容怔了怔,她看看客棧的匾額,像是堪堪反應過來似的,有點磕巴地說道:「是……是這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4:57 PM

第三卷 白帝 第六十九章 疑問

  韓想容的兄長名叫韓雲,是個白帝城裡少見的魁梧高大的男人,生得劍眉星目也很是俊朗,看來美人的家人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不過韓雲見了韓想容似乎並不開心,反而是劈頭蓋臉一頓數落,說她這些年出門在外的時間遠遠超過回家的時間,這次更是一走半年才回來,也不知待幾天就又要走了,已經是二十七歲的姑娘卻仍不肯議親嫁人,成何體統。

  韓想容似乎已經很習慣她兄長的數落,也不反駁什麼,只是在韓雲說話的間隙裡介紹了她的兩位朋友——蘇小姐和她的侍衛李大哥。

  韓雲看見雎安,臉色便更不太好,眼裡帶著白帝城人對瞎子固有的鄙夷。他似乎對韓想容的交友頗有微詞,不知怎的就怪到星卿宮頭上了:「依我看,你就是被那星卿宮教壞了。」

  「當時說什麼你有天份要帶你走,還得斷絕父母親緣關係,結果又把你趕回來,真是無情無義。最近那個巨門星君來此處,更是大放厥詞詆毀白帝尊上,不就是嫉妒我們這裡不供奉星君卻供奉白帝麼?那星卿宮,指不定是什麼糟污地方。」

  「我早就說過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韓想容的話還沒說完,即熙就兩步上前打斷道:「那巨門星君現如今在何處?」

  雎安跟她說了思薇的卦象,她如今很是擔心思薇的情況。

  「她和她那跟班早被我們趕出城了,誰知道現在在哪裡。」韓雲不耐道。

  即熙咬咬唇,若有所思。

  他們說思薇和賀憶城被趕出城了,白帝城就一個出入口,可城外的小二說從沒見思薇和賀憶城出來,而且他們的書信也斷了。

  他們到底去哪裡了?

  在即熙思索的時候,韓想容終於忍不住反駁她兄長:「兄長,你別這麼說星卿宮,巨門星君的為人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她絕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

  「那巨門星君詆毀白帝尊上,看不起我們白帝城人,我如何說不得?韓想容你可掂量清楚,你答應過我會做白帝的信徒。」

  韓想容被噎了一噎,她爭辯道:「我敬仰白帝尊上,也尊敬星卿宮。」

  韓雲一拍桌子:「哪有這種道理?你既然信仰白帝,心裡怎麼能還有星卿宮?」

  韓雲和韓想容的爭吵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客棧大堂裡的客人時不時望向這邊。即熙胳膊肘撐在櫃台上,頗有種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架勢,以一種好奇的語氣道:「韓掌櫃的,我這外鄉人倒是好奇想問問,我們來之前聽說附近的村莊近來常遭山賊洗劫,更有甚者全村被屠。外面都說那山賊是白帝城人扮的,可我見了韓姑娘卻覺得白帝人善良可親,並不會如此。想請韓先生解個惑,這是怎麼回事?」

  聽了即熙這番話,韓雲怒氣先是更盛,繼而有所平息,他道:「這位小姐倒是明事理的,這都是因為附近許多城鎮的百姓受到感召信仰白帝,那些異教之人都不幹了,編造事實把什麼污水都往我們身上潑。好讓外人眼裡看來我們都是毒蛇猛獸,防止他們的信徒被我們吸引過來。」

  即熙恍然大悟似的點頭,笑道;「原來是這樣。」

  她說想要在韓雲這裡住下,說韓想容一路上誇韓雲的客棧不僅位置環境好,價錢還公道,說她這位哥哥做生意很是正派,童叟無欺,她親眼見了果然如此。

  「這世上事情大多說不清,你們何必爭吵呢,和氣生財啊。」即熙從容不迫地和稀泥。

  韓雲似乎也有些後悔在外人面前吵起來,看向即熙的時候就帶了些笑臉,說道:「那我給姑娘準備一間上房。」

  「要兩間上房,我和我的侍衛一人一間。」

  「不行,姑娘的侍衛是瞎子,要是讓別的客人知道這房間住過瞎子,之後我們這房間還賣不賣了?」韓雲立刻拒絕,指著門外說:「這位小姐,不是我為難你,你出了門在街上隨便挑一家店問問看,我打包票沒有一家會同意讓瞎子住客房的。」

  即熙說道:「我出雙倍銀子。」

  「那也不行!這是冒犯神靈的事情,不能幹。」

  即熙眯起眼睛冷笑著擼袖子,雎安拍拍即熙的肩膀,對店家笑道:「那一般像我這樣的失明之人,該住哪裡?」

  「柴房馬房之類的。」

  雎安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剛剛口口聲聲說和氣生財的即熙,沒讓她砸了韓掌櫃的櫃台。

  韓想容說讓雎安住她的房間,她去住客房,雎安婉言謝絕了韓想容的提議。最後他們勉強達成了一致,韓雲打掃出一間下人住的通鋪,專門給雎安一個人住。

  即熙餘怒未消,而韓想容十分愧疚,請他們在城裡最好的酒樓吃飯,點了一桌好菜賠罪。

  「入鄉隨俗,沒什麼好抱怨的。」雎安輕描淡寫地笑道。

  韓想容面露不忍之色,她嘆息著說:「我方才一直想問,師兄你怎麼會失明的?」

  即熙拿著酒杯的手緊了緊,雎安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們這次來白帝,想在這裡有名的劍坊轉轉,還要麻煩你幫忙推薦。」

  「師兄太客氣了,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我責無旁貸。」

  雎安笑了笑,便向韓想容問起白帝的事情。

  韓想容說她們白帝城人一向信仰目神,儲光殿乃是古蜀的古宮殿,據說是白帝數百年飛升之前的居所,裡面的牆壁繪有白帝畫像,是供奉白帝之處。

  三年前白帝降臨時她也在白帝城,目睹了白帝從天而降,平息地震然後被上天降罰的過程。白帝長得便和儲光殿內的壁畫一樣,目生重瞳,俊秀高挑,除了一句「我願以神力為代價,被囚於人間,以抵一城百姓性命」之外,再沒有說過別的話。

  後來白帝便被囚禁在了儲光殿中,百姓進不去,他一年之間只能離開儲光殿三次,每次不過百步而返。

  「你覺得,他真是白帝下凡麼?」

  韓想容想了想,點點頭道:「我去看過儲光殿的結界,強悍至極,普天之下我想不到有誰能做出來,或許真是上天所設。此前從沒有神仙下凡的先例,或許就是因為神仙不能插手人間事務,不然就會像白帝一樣受罰罷。」

  飛升的修士們從未回來過,所以誰也不知道天界神仙們的法則如何。

  即熙給雎安夾了一塊排骨,悠悠道:「原來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再講幾段悲慘經歷,就可以收獲這麼多信徒啊。我之前怎麼就沒發現被愛是件這麼簡單的事情呢?」

  韓想容有些尷尬地清清嗓子,即熙抬眼笑道:「嗨,我是開玩笑的,你別介意!」

  韓想容看著即熙幫雎安剝蝦挑魚刺夾菜,忙得不亦樂乎,幾番欲言又止,終究是沒說什麼。

  即熙察覺到了,心想很好,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那就別講了。

  第二天韓想容帶即熙和雎安去了附近幾家有名的劍坊,思薇和賀憶城也來過這些劍坊詢問鑄劍工藝相關的問題。這裡有特殊的銀白色礦石名為天珞,常用於混入玄鐵中進行鍛造,減少重量增加強度。賀憶城此前的信中說思薇已經仔細看過,確認魔主那把邪性的劍是出自此處。

  他們連走了幾家,即熙在其中一家鄭氏劍坊中,找到了賀憶城和思薇留下來的記號。

  他們當時調查時,大概是覺得這個劍坊有問題。

  即熙便和這家劍坊的主人以買劍為由閒談起來,才知道劍坊原主人和他的兒子最近都死於一場失火意外,如今劍坊主人是原來那位的弟弟。

  劍坊主人感嘆著,那本是場酒席,許多有名的鑄劍師傅都去了,誰知中途詭異地燒起大火,天乾物燥火勢迅速蔓延,席上一片火海無人生還,是最近一樁大災。

  「外頭總把山賊洗劫的帽子扣在我們頭上,這場莫名的火災肯定就是外面那些家伙報復搞的鬼。就因為白帝下凡怕搶了他們信徒,他們不僅加害於我們,還想著害白帝尊上,尊上是多麼好的神仙啊,以為我們都是好欺負的嗎?我去旁邊鎮上的時候,還聽見別人說風涼話,說火災是因為我們白帝城人圖財害命的懲罰。我呸!他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才必得懲罰,死不足惜!」

  劍坊老板提起這件事就滔滔不絕地罵起來,看來是真的氣憤至極。

  即熙配合著露出憤怒的表情點頭附和,心想這和她在外面聽到的真是兩碼事,反正都沒有確切證據,由懷疑而生的仇恨卻是確鑿的,兩邊儼然已經是水火不容的一團爛賬。

  真是糟心啊。

  他們在別的劍坊詢問鑄劍情況時,也順帶著問了問火災的事情,得到的回答出奇地一致,便是賣糖葫蘆的師傅也是這麼說的。

  即熙拿著糖葫蘆一口一個,對身邊的雎安說道:「就這架勢,這兩邊發生什麼破事兒都能怪到對方身上,馬上就要成世仇宿敵了。」

  「這不太對。」雎安低聲說道。

  「怎麼?」

  雎安分析道,他們走了這一路下來,問的所有人對於白帝的看法,對於火災的看法,對於山賊的看法都是一模一樣的。

  完美無缺的白帝,因遭嫉妒被污蔑的「山賊」身份,因污蔑而被報復的火災。

  「在正常的環境下,每個人的想法多少應該有一些出入,不應該一致到這個地步。如果如此一致,千百人異口同聲……」

  即熙眼神嚴肅起來,接上雎安的話頭:「簡直就像有人刻意讓他們這麼想的,或者說,訓練他們這麼想。」

  頓了頓,即熙說:「鄭氏劍坊我查出來一點問題,明日我再去看看。」

  「我與你同去。」

  「好。」

  晚上回到客棧裡,大家原本都各自回房休息了,即熙剛剛點上燈火,便聽見自己的房門被敲響。

  「咚咚咚。」

  她回頭望去,門外映出一個女子婀娜的身影,即熙走過去把門打開,門外站著的果然是韓想容。

  美人眼含秋水,笑起來的時候尤為動人,只是眼神有些猶豫。

  「我有些事情想跟蘇小姐聊聊。」

  即熙心下了然,側身道:「別客氣,進來聊啊。」

  她讓韓想容坐下,給韓想容倒了一杯茶水,微笑著等韓想容說話。

  「蘇小姐……來白帝飲食還習慣嗎?」

  「嗨,這裡飲食偏辛辣,以前我就好這口,但如今這個身體受不了。想來還要適應一陣。」

  「啊這樣……那這裡住得如何?」

  即熙忍不住笑起來,這畫面十分熟悉,從前替賀憶城解決他的爛桃花時,那些找上門來的姑娘無不是如此。開頭是委婉,後面搞不好就要哭哭啼啼,破口大罵,賭咒發誓。

  這活兒她委實是輕車熟路了,決定跳過前面的鋪墊階段,擺擺手道:「想容,你也別拐彎抹角了,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吧,不過——我可不保證一定會回答。」

  韓想容咬咬唇,似乎是要說的內容過於驚世駭俗,需要些勇氣才能說出口:「蘇小姐你……對雎安師兄是不是……是不是……」

  「心存愛慕?」即熙看她這猶豫不決的樣子,索性替她說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5:13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章 清白

  即熙的話過於直白,打破了韓想容繼續鋪墊的心思。她看著即熙半晌不能反應,有些難以置信道:「果真如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即熙氣定神閒地喝了一口茶。

  「蘇小姐……怎麼能這麼說?是又如何?如何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和雎安師兄是師母和徒弟的關係,雖然前宮主已經去世,但是這關係不會更改,你對他存了這種心思完全是枉顧倫理綱常,讓星卿宮淪為笑柄!若傳出什麼閒話,你讓雎安師兄如何自處?」韓想容立刻急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即熙端詳著韓想容的神色,笑起來道:「你覺得是我痴心妄想,一廂情願?」

  「……我知道雎安師兄待人一向和善溫柔,可能會讓蘇小姐你誤會了什麼。但是雎安師兄是斷不可能喜歡你同你在一起的。他是天機星君更是星卿宮宮主,他心懷天下,不會做這種為世人不齒之事,更不會因為兒女私情而影響自己和星卿宮的聲譽。你們兩個沒有未來!」

  「好有道理,聽起來他和星卿宮的名聲,比他幸不幸福要重要得多。」即熙撐著下巴,眼裡映著燭火,明亮地笑著:「我已經二十四歲了,確實是沒太多未來可言。不過眼下的形勢若我沒有未來,雎安也不會有未來了。我之前不想他如此,可若我死之後世上只剩你們這樣的人,那還不如讓他來尋我。畢竟我娘死了之後,我爹也不過是多年心如死灰,行屍走肉罷了。」

  韓想容面露迷惑之色,她握緊拳頭回答道:「我不知道蘇小姐所言是什麼意思,但是星卿宮和他自己的聲譽也是雎安的幸福。我不信因為你對他的私情,毀了他和星卿宮的聲譽,失了星君的威信,他還能覺得幸福。」

  「你說的有道理啊……」即熙面露恍然大悟之色,若有所思道:「我最早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我對他來說就是個大麻煩,無論是之前的身份還是現在的身份,總之和他不是一路人,若跟他在一起肯定會讓他為難。」

  韓想容鬆了一口氣,以為自己終於勸說成功,說:「是啊……」

  「他這麼為難卻還要和我在一起,該有多麼喜歡我啊。」

  「是……什麼???」

  即熙沒有理會震驚的韓想容,她突然回憶起來好像在一起這回事是她提的,雎安只是接受了而已。他此前這麼多年默默無言,無論做什麼死也不肯告訴她,即便是她復生歸來了也是一樣,該不會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她在一起吧?

  或許喜歡是真喜歡,但是由於世俗眼光和肩上責任,所以其實沒有想過和她在一起,雎安難不成是這種葉公好龍?

  那邊韓想容還在為即熙的發言而震驚,憤憤道:「蘇小姐也不必拿這種話激我,我是不會相信的。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我也一概不信。」

  即熙回過神來,有些疑惑:「哪些話?」

  「枕著胳膊……同床共枕的那種話……雎安師兄潔身自好,絕不會和您做這種事,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信的。」

  即熙面露憐惜之色看了韓想容一會兒,然後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不信就對了,那都是我開玩笑的。今天我說的這些話也都是逗你玩的,我這人有點毛病,有時候喜歡說點過分的玩笑話,你看我追求前宮主那勁頭就該知道我有點兒瘋對不對?」

  韓想容怔怔地看著即熙,即熙站起身來對她道:「不過這些事兒和你實在是沒什麼關係,我會看著辦的,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說罷不管韓想容仍有話想說,即熙打開門把韓想容推了出去。

  然後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即熙就抱著枕頭被子出現在了雎安的房門之外,夜深人靜四下無人,她敲響了房門。不一會兒雎安就打開了門,他穿著一件淺藍色單衣,看來是正準備睡了。

  暗黃的燈光溫暖地圍繞著他,他微微偏頭:「是即熙麼?」

  「是我。」

  「怎麼這時候來找我?」

  「來同你睡覺,污你清白。」

  「……」

  雎安面露困惑之色,即熙有些賭氣地看著他也不解釋。沒過多久,雎安便淺笑一下側過身:「小姐之命,莫敢不從。」

  雎安住的房間是個很大的通鋪,眼下只有雎安一個人住,寬敞得過分。即熙把枕頭放在雎安旁邊,大大咧咧地蓋好被子躺在他床鋪旁邊,雎安坐在通鋪邊,說道:「這裡床鋪很硬,你怕是睡不慣。」

  「那你就睡得慣麼?」

  「我試煉時住過比這更差的。」

  「……那我也能睡,你再說我就跑到你被窩裡去!」即熙威脅道。

  雎安笑著搖搖頭,他上床掀開被子躺在即熙身邊,側過身子面對著即熙,揉揉她的腦袋道:「怎麼啦?」

  即熙想她愛揉別人腦袋這個習慣,絕對是跟雎安學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湊近雎安說道:「雎安,我喜歡誰都是光明正大的,才不會偷偷摸摸,在這裡是這樣,以後回到星卿宮也是這樣。而且我這個人懶得解釋,別人愛怎麼看怎麼看,可能會叫你為難。」

  雎安挑挑眉毛,說道:「所以?你要我放棄麼?」

  「滾犢子吧!我是要你做好心理準備!你要是敢後悔,我就和你同歸於盡!」即熙拎著雎安的領子前後搖晃。

  「哈哈哈哈……」雎安也不反抗地被她搖著,低聲笑起來:「你放心,我不會連這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的。」

  即熙突然扯著雎安的領子把他拉近,看著他的眼眸說道:「雎安,你就不想同我睡覺嗎?」

  「你是指……」

  「對,就是放蕩的那種睡覺。你該不會是葉公好龍吧?」即熙質疑道。

  「……」

  雎安無奈地笑笑,突然一個翻身壓在了即熙身上,他左手墊在即熙脖頸之下,右手撐在她臉側,慢慢俯身靠近她。

  從來都是即熙壓制別人,她被人這樣壓著,莫名有些心慌。

  她看著雎安微笑著慢慢靠近她,她從他敞開的領口裡看見他白皙精瘦而健壯的胸膛,他的長髮從後背滑落至她的臉側,眼睛裡映著燈火,如一片熾熱海洋。

  即熙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雎安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然後吻了她的額頭。

  「明明害怕,幹嘛要逞強。」

  聽見耳邊的這句低語,即熙怔了怔,然後就見雎安吹滅了燈火,在一片漆黑裡抱著她拍拍她的後背:「睡吧。」

  管她害不害怕幹什麼!這時候就要一鼓作氣啊!

  ……算了,同床共枕也行吧。

  即熙於是妥協地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好蓋住雎安的胳膊,就在他溫暖的懷裡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即熙醒得很早,一睜眼就看見了雎安敞開的衣領裡的白皙皮膚,簡直被亮迷了眼睛。她抬頭看見雎安的睡顏,安靜而乾淨,明亮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睫泛著金色,與眉骨鼻骨一道投下小小的陰影。

  美得讓人覺得觸不可及。

  這是她的愛人。

  即熙吻了雎安,蜻蜓點水的一個吻,雎安於是悠悠轉醒。即熙說道:「我要先回房了。」

  「你不是要來污我清白的麼?」

  「已經污過了,也沒必要讓大家都知道。」

  雎安低聲笑起來。

  即熙再度抱著她的枕頭被子溜回了房間。幾乎是同時雎安提著一桶水敲響了她的房門,讓她梳洗收拾。

  即熙於是就著雎安打來的水開始洗漱,雎安在她的房間裡走兩步就會踢到東西,即熙刷牙洗臉之餘還含糊不清地提醒他地上有什麼。

  她弄亂屋子的能力還是一樣出類拔萃。

  雎安吹了一聲口哨,阿海的身影很快就降落在即熙窗台上。雎安便開始整理屋子,把散落在地上床上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收拾好,衣服被子一件件疊好,椅子歸攏整齊。

  即熙洗漱好回頭的時候,房間已經煥然一新,跟她住進來的時候別無二致。她吃驚地看著疊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和衣服,心想相比於雎安她可能更像個瞎子。

  雎安拉開所有的窗簾,金色的陽光灑滿了屋子,即熙看著陽光下他的臉龐,突然跑過去抱住了雎安的腰。

  雎安低頭臉轉向她的方向。

  「小李啊。」她慢悠悠地喊著。

  「嗯?」雎安笑意淺淺。

  「你教我疊衣服罷,我總也疊不好。」

  他的姑娘從小就討厭疊衣服,總是攢成一團隨便亂丟,怎麼突然轉性了。

  「你不喜歡疊衣服的。」

  「我想跟你一起疊衣服,疊一輩子也有趣。」

  雎安怔了怔,他含笑低下眼眸,說道:「你說的,可記好了別反悔。」

  這天白天他們照例跟著韓想容在白帝城中熟悉環境,與各路鑄劍師父交談,到了晚上便趁著夜幕深沉,潛入了鄭氏劍坊。

  梁州平時總是雲霧繚繞,少見日光,這兩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陽,家家戶戶都打開窗戶通風曬東西,大街上也都是曬太陽的人。可昨日他們去鄭氏劍坊時,從外面看見樓上幾乎每一間房間都開了窗戶,唯有一間房間窗戶緊閉。而且按白帝城房屋的一貫制式,這間房屋所處的位置,應當是一間主屋才對。

  即熙和雎安是從窗戶進去的,即熙輕車熟路地撬開了窗戶,和雎安悄無聲息地跳進了這個房間。

  這裡確實是一間不小的主屋,雖然燈火已經熄滅,但是有個人正坐在桌邊,喝著茶水吃糕點。

  即熙和雎安正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跳進房間的,可是這個人卻什麼反應都沒有,借著月光即熙看見這是個相當年輕的男子,十四五歲的樣子,只是臉上有駭人的燒傷疤痕,眼神空寂沒有落點。

  他居然也是個盲人。

  即熙愣了一瞬,心思一動便猜到他是誰。看歲數和傷情,這應該是鄭氏劍坊原主人的兒子,據說是和他父親一起死在火海裡了,原來他還活著。

  她低聲跟雎安說了猜想,見這少年有些慌張地站起來,問道:「是誰?」

  「在下天機星君。」

  雎安走近他拉住他的手腕,額上星圖的光亮劃破黑暗,少年似乎想要掙扎卻一瞬間愣住了。

  他應該看見了雎安的元嬰內境,那浩瀚星辰。

  「你年紀輕輕,怎麼會有心魔?」雎安皺皺眉,低聲說道。

  即熙聽聞此言不禁十分詫異,普通人自然是有諸多求而不得,邪念執念,心中煞氣鬱結,但也就是煞氣罷了,若非修士極少有人能有心魔。

  黑氣從少年的身上渡進雎安的身體裡,少年逐漸流露出迷茫的神色,有些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雎安坐在他對面,閉上眼睛靜思了一會兒,再次睜開眼睛時星圖的光芒黯淡下去,少年立刻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你怎麼讓他睡了,不問問他嗎?」

  「不必了,我在他的心魔裡看見了。」

  雎安神色凝重,對即熙說道:「他曾參與那把邪劍的鍛造,準確地說,火災裡死去的所有人都曾經參與過鍛造,那場火災其實是一場殺人滅口。」

  「誰讓他們造的?」

  「……是他們自己。」

  這少年某天從他父親那裡聽說,可以鍛造一把神劍,助白帝尊上重獲靈力重返天庭。他便立刻加入了鍛造神劍的陣營,同他父親還有許多鑄劍師父一起,秘密研究如何製成神劍。古蜀國一直有活人祭祀的習俗,儲光殿的壁畫上也不乏此類記載,有人對他們說可以用符咒凝聚活人祭祀的力量,封於劍上,以至於製成一把威力無窮的劍。

  於是除了鑄劍師父之外,又有一批人被找了進來,他們負責扮成山賊去屠殺異教之人,他們殺人時隨身攜帶符咒,吸收力量再獻給神劍。

  最初他心裡也懷有不安,但是大家都說異教之人說盡白帝和白帝城人的壞話,原本就該死。時間長了他也覺得這話說的沒錯。

  白帝必定要帶著白帝城人的期望和未來,重回天界,繼續庇佑白帝城。

  一切都是為了白帝的榮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5:25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一章 迷局

  後來那把集千百人活祭的劍就被奉給了白帝尊上,參與這件事情的人全部閉口不提此事。然而對於這個少年來說,心魔已生。

  一切都是為了白帝的榮光。

  為此殺人放火,只是不值一提的犧牲。

  在不久前聚會上的火災裡他死裡逃生,昏迷許久才醒來。或許是因為他的家人嫌棄他瞎了眼睛,傳出去名聲不好。又或許是覺得火災是外城人刻意為之,未免他再被加害,於是隱瞞了他還活著的事情。

  加害他的未必是外城之人,但他確實因為這隱瞞保住了性命。

  「可是顯然這把劍是失敗的劍,不能取代不周劍對於魔主的意義,淪為他試探我的工具。」

  即熙和雎安在走回客棧的路上,即熙疑惑道:「魔主想要不周劍,到底是要幹什麼呢?」

  「不周劍極少認主,更何況我還活著。魔主如今的力量還不足以讓不周劍向他低頭,他清楚這一點,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急於拿走不周劍,而是嘗試自己造一把劍代替不周。」

  雎安分析道,他微微皺著眉頭,神色鄭重:「其實我一直覺得,不周劍並不只是凶劍這麼簡單。我曾查過有關於不周劍的古籍,它並非人為鍛造,而是千年以前從天而降,直插於不周山上,引得人間大亂,故而被稱作不周劍。」

  即熙靈光一閃,家族流傳下來的古老故事突然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我們家族……流傳著一些古老的傳說故事。」即熙一邊回憶著她爹按家族慣例要她背的那些句子,一邊說道:「混沌初開,萬物混生而後分天地。天者神居地者人居,有路於其間。陰極弒萬人,陽極救萬人,兩極合而天門開,過門可為神。」

  「若這故事是真的,這不周劍又是從天而降,它會不會就是陰極?按照故事所言,魔主是不是想要打開去天界的路,他想成神?」

  此時遙遠的青州,趙元嘉正趴在桌上喝得半醉。他此番從英雄跌落,又明白和傅燈再無可能,心中難過得很,便跑來青州散心,拜訪戚風早同他借酒澆愁。

  他拿著酒杯低低地笑著,淒苦地說:「果然世事輪迴。當年明明是你認出災星告知於我,只是家裡有急事匆忙趕回,我卻貪了你的功勞。這麼多年來你從未拆穿,我一人享盡榮光,終於是得到了報應。」

  他抬起朦朧的醉眼看向酒桌對面的人,有些迷惑地說:「不過今日伯母同我說……你那時並未回家,你去哪裡了啊,小戚?」

  戚風早一襲黑衣,他有著如夜幕一般深不見底的黑眸,臉色蒼白好像受了傷般,有些虛弱。

  聞言他沉默了一瞬,一貫冷若冰霜的臉上出現罕見的一個淺淺笑容:「這件事,你可同傅燈說過?」

  趙元嘉看見友人露出的笑容愣了愣,繼而搖搖頭。

  「天梁星君呢?旁人呢?」

  趙元嘉再次搖搖頭。

  戚風早拿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他沉默了一會兒,語氣平靜地說:「好,那你死便可以了。」

  趙元嘉睜大了眼睛,不明白戚風早在說什麼,戚風早淡淡地與他對視,身上慢慢洩露出極為純粹的煞氣,悄無聲息地將他們二人包圍在其中。

  他這個單純的朋友趙元嘉,總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為何將榮光拱手讓出。

  不明白為何惠娘出現的那麼及時,幫忙指證。

  不明白翡蘭城瘟疫死者生者的強大煞氣,最終都成為了誰的力量。

  「你起初以為自己是英雄,後來以為自己是失誤了的英雄。其實都不是,你是我造出來的英雄。」

  「如今,英雄也該退場了。」

  那煞氣源源不斷地匯入趙元嘉的體內,他本就是半醉,現如今更是無法掙扎,僵硬地感到自己的元嬰被煞氣包圍,慢慢吞噬。

  「我以為……我們是好朋友……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趙元嘉以手臂撐著桌子,勉強地看著戚風早。

  他不到十歲就認識了戚風早,在他眼裡戚風早一直是脾氣冷淡,品行端正的天才。多年來他自以為和戚風早是極好的朋友,以至於發現他與傅燈走近,心下難過卻也勸說自己釋懷。

  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戚風早抬起眼簾,淡漠地說:「既然自認為是我的好友,怎麼連我什麼時候變的,都沒有察覺到呢?」

  「小戚!小戚……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趙元嘉悲憤地吼道。

  戚風早沉默了片刻,他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說:「我這裡有兩個故事,可以說給你聽。」

  「第一個故事裡,有一個孩子是孤兒,終日在街頭與野狗搶食,幾乎餓死,有一天有一個路過的修士救了他。那修士將他帶回了自家門派,後來又交給當地有名望的大族撫養,那孩子從孤兒搖身一變成了公子。他很有天賦,被譽為不世出的天才,偏偏修士算出來他不祥且早夭,活不過十八歲。他們於是很憐憫這個孩子,以為這個孩子不知道。其實這個孩子什麼都知道。」

  趙元嘉怔了怔,他說:「這是你?你……活不過十八歲?」

  戚風早並未回答他,他接著說下去:「還有第二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裡,有一位修士四處雲游,遇險時被當地的一個大戶人家所救。這家是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對自家尚在襁褓中的長子寄予厚望,便請以神算著稱的修士替這個孩子算一卦。誰知修士算出來,這孩子不祥且早夭,活不過十八歲。他誠實地將這不幸告知孩子的父母,便告辭離去。幾年後修士故地重游,發現這戶人家因為他的預言丟棄了這個不祥的孩子,孩子淪落街頭奄奄一息,於是他心中愧疚,便把孩子帶回門派,交由名門望族錦衣玉食地撫養。他以為這個孩子不知道,其實這個孩子,什麼都知道。」

  趙元嘉愣愣地看著戚風早。

  戚風早淡淡一笑:「這個孩子剛剛出生,還沒來得及做對任何事,也沒來得及做錯任何事。他的一生就已經被確定,同時也被毀滅,你說這憑什麼呢?憑什麼人命天定?」

  他伸出手去拍拍趙元嘉的肩膀,深黑的瞳孔裡沒有什麼情緒。

  「所謂神明,所謂命運,不過是強權罷了,就像我對你做的一樣。只要有力量,我也可以成為神明。」

  「我要把那些隨意擺弄我的神,踩在腳下。」

  「再見了,元嘉。」

  白帝城儲光殿地下,黑暗的地宮裡幽暗潮濕,石壁上都有一層薄薄的水汽,牆壁上的夜明珠散發出幽暗的光亮,終日如此以至於無法計算時日。

  圓形石室裡幾個人面色驚恐地看著石室中間,那個雙手雙腳戴著鐐銬,被綁在架子上無法動彈的家伙。這個被綁著的家伙渾身布滿了各種各樣被刀砍,燒灼,劍刺的傷口,鮮血順著架子一滴滴地淌下來,他的胸前還插著一把穿胸而過的劍。只要是個人在這種狀況下,就該死透了。

  然而這個家伙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道鮮血從他的額頂流下,與狼狽的外表相反,他氣定神閒地說道:「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你們殺不死我,世上根本就沒人能殺我。」

  「你……你你!」

  那幾個大漢發出驚叫,彷佛活見鬼似的。他們這幾天用盡了所有辦法,可這個家伙無論如何就是死不了,他們已經從驚恐變成絕望。

  賀憶城翻了個白眼。他其實並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悠閒,他雖然不會死可也會疼,這些天這群家伙變著法兒地折騰他,他疼暈過去好幾次,每次醒過來還得接受他們刺耳的尖叫摧殘。

  好像被刀砍火燒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們似的。

  「各位白帝城鄉親,大爺,祖宗,你們能不能給我個痛快話,你們想幹什麼?死我是肯定死不了的,別的事兒興許我們還能商量。」賀憶城歪過頭,認真地說道。

  那幾個大漢面面相覷,無人作聲。

  「如果你們不是話事人,可否請你們老大出來跟我聊聊啊?」

  賀憶城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身影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那「人」的裝扮是個道童,動作有些僵硬,一看就知道是被操縱的紙人。

  「你們退下吧。」紙人這樣說道。

  那幾個大漢立刻忙不迭地離開了,跟躲瘟神似的。

  賀憶城端詳著那紙人一陣,笑道:「你可終於露面了,魔主大人。」

  「本來想早點見你的,不過剛剛有些事情要處理,耽擱了。」

  「別這麼客氣啊,不然我會以為我們很熟的。你只敢假托紙人之身與我見面,我就更懷疑了,我們是不是認識呀?」賀憶城眯起眼睛,笑意盈盈。

  那紙人並不能做出表情,他只是上前幾步說道:「你不擔心巨門星君此刻的狀況麼,她和你可不一樣,沒有你的不死之軀。」

  賀憶城眼神一凝,笑容淡下去。

  紙人滿意地瞧了賀憶城一眼,淡淡地說道:「你該感謝我把你們分開囚禁,不然她就要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

  頓了頓,紙人惡毒地補充道:「這副怪物的樣子。」

  賀憶城沉默了一下,笑起來:「她早知道我是不同常人的怪物了,有什麼好稀奇。」

  「哦?那她知道你在玉周城做的事情麼?懸命樓主身上三大惡行之一——詛咒玉周城使其淪為惡鬼之域的真相,她知道麼?」

  賀憶城皺起眉頭,沉默地看著紙人。

  「她早晚會知曉你究竟是怎樣的怪物。她會拋棄你,而災星活不長久,你終究會被所有人拋棄,你還要堅持什麼呢?」

  紙人靠近賀憶城,淡淡地說道:「你不會武功,也沒什麼修為,從前全靠懸命樓主保護你。如今她護不了你,你想從這裡出去,便只有一個方法了。」

  「召鬼。賀憶城,就像你在玉周城做的那樣。」

  賀憶城瞳孔劇烈收縮,他盯著紙人片刻,繼而大聲笑起來:「魔主大人應當知道,我身負巨門星君的祝符,比尋常人還要更明辨是非,所以同樣的錯誤我絕不會犯兩次。」

  「我此生,絕對不會再召鬼。」

  紙人握住他胸前的長劍,一瞬全部抽出來,帶出一路淋漓鮮血和賀憶城的痛呼。

  「這件事,可由不得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5:4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12 05:45 PM 編輯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二章 慶典

  即熙和雎安到達白帝城的第五天,正好趕上白帝城一年一度的慶典,這慶典原本就是用來祭祀目神白帝的,白帝降世之後慶典的排場便越發壯觀。

  白帝城裡熱鬧非凡,整座城的人這天都不做別的事情,點燃爆竹奏響喜樂。家家戶戶都為白帝準備了禮物,沿著紅毯浩浩蕩蕩地送進儲光殿去。

  人群摩肩接踵地擁擠在道路兩側,即熙與雎安站在人群之中,即熙抬頭看著八十一級台階的盡頭,高聳恢弘的棕色儲光殿沐浴著晨光,晨光之中站著個面目模糊的白衣男子,身長玉立,衣袂飄飄,被完美地籠罩在結界中。

  能在這裡穿白衣,也只有白帝了。

  從儲光殿內走出許多身著青衫氣度不凡的童男童女,翩翩然走出結界拾級而下,站在台階前清點賀禮,有些禮物收下有些拒絕。

  那些禮物被收下的人家就爆發出歡呼甚至於喜極而泣的聲音,被拒絕的人家就面露傷心失望的神色,全城人的喜怒哀樂都繫在道童們的身上。

  即熙也很緊張。

  她家冰糖懶洋洋地站在一堆禮物之間,待道童叫到冰糖的時候,冰糖抬起眼皮看了那道童一眼,不情不願地抬腿走到他們面前,一屁股坐下了。

  ——你搖搖尾巴嘛!

  冰糖一擺頭,嚴正拒絕。

  即熙心中哀嘆。俗話說捨不得狼套不著孩子,聽說慶典之時白帝城百姓會準備賀禮,有些禮物會被收進結界裡。正好冰糖是隻雪白的「天狗」,這幾天在白帝城到處跑也小有名氣,她便讓冰糖作為禮物,進去結界裡做內應。

  白帝似乎遠遠地看了冰糖一眼,也不知道這麼遠能不能看清楚冰糖,然後他點了點頭,道童便在冰糖身上點了一下,冰糖就和那道童一道走進了結界中。

  即熙鬆了一口氣。

  方才那些道童經過的時候她仔細辨認了一下,若沒有意外,這些道童都不是真的人,應該是被符咒所操縱的紙人。

  待所有的禮物清點完畢,白帝終於從八十一級台階之上的儲光殿緩緩走下來,人們紛紛跪拜,人群中傳來呼喊白帝的聲音,有人說:「為了白帝尊上的榮光!」

  「為了白帝尊上的榮光!」

  「白帝尊上萬歲!」

  人群中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宣誓,熱烈而喧鬧。即熙環顧四周的民眾,他們揮舞著雙手幾乎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有些聲音甚至帶著激動的哭腔。他們的眼裡閃爍著喜悅而瘋狂的光芒,彷佛熊熊燃燒的火焰,即將化為灰燼而不自知。

  即熙抱著胳膊,嘖嘖搖頭。

  這大概是沒救了。

  白帝沿著台階走下來,走過人們鋪著的紅毯,身著月白長袍衣頭插白羽,他的衣服是價值不菲的絲質面料,繡著栩栩如生的仙鶴與雲朵,廣袖長袍,彷佛可以乘風歸去。白帝的眉目漸漸的清晰起來,平靜深邃,好看得不似凡人,便是畫也是絕世佳作。

  那重瞳雙目,更顯得美麗得攝人心魄。

  即熙卻愣住了,她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白帝尊上片刻,然後快步分開人群走上去,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走向白帝,卻被結界擋了回來。

  即熙甩著被結界刺痛的手指,驚訝道:「商老板,你是商白虞對吧?」

  聽說白帝目生重瞳時,她腦子裡還閃過了一瞬這位故人的臉龐,但心中的懷疑一瞬間就被打消,她知道這位故人是多麼懦弱膽怯的性子。

  誰成想今日一見,這可不就是她曾見過的春梨班唱戲的武生,商白虞商老板麼?

  春梨班可以說是個名不經傳的草台班子,若干年前正好在賀憶城流連的青樓不遠處搭台子唱戲,即熙閒著沒事就去聽了幾次。

  不得不說,唱的是真不怎麼地,就即熙這雙飽經名曲熏陶的耳朵可是受盡摧殘。但凡事都有但是,雖然唱的不好,但商白虞商老板長得是真好看。

  他身高八尺,身材修長板正,穿著落灰的戲服也架不住那股英姿颯爽的勁兒,那張眉眼更是精致得像是工筆畫畫出來似的,更為奇異的是他有重瞳,遠看看不出來但近看就有種攝人心魄的感覺。

  光看容貌不論氣質,商白虞怕是比雎安還更勝一籌。奈何他唱戲實在是水平有限,即熙沖著這張臉去聽了兩天,實在是忍不下去了,給了班主一筆錢讓他們專門來給她和賀憶城演戲,只演不唱。

  期間賀憶城曾經忍不了這種詭異的場景,讓他們唱起來,結果他們剛一開嗓賀憶城就收了扇子誠心誠意地說——咱還是演吧別唱了。

  那段日子他們和春梨班的各位,尤其是商白虞處得還挺熟,也真誠地建議他們換個行當。後來班子去了別的地方,他們也就沒再見過。

  合著商老板是真聽勸改行,改當神仙了?

  這世間的事,竟然如此奇詭?

  白帝怔怔地看著即熙,眼裡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即熙想起他應該不認得自己這副面容,便貼心地解釋首:「我是你的戲迷,特別喜歡你的戲,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白帝眸光顫了顫,眼裡的茫然有一瞬讓即熙懷疑她是不是真認錯人了,他抖著唇彷佛想說什麼,卻突然環顧了一圈周圍的百姓,然後轉過身去快步拾級而上,走回儲光殿去。

  「商老板!商老板!商白虞!」

  結界外的呼喊一聲聲傳進他的耳朵裡,慌得他險些絆倒。

  白帝——或者說商白虞一離開百姓的視線,就奔跑起來。他跑進這座以楠木建造的儲光殿,這裡白石鋪地,被打掃得纖塵不染,庭院的池水中央飄著白色蓮花,頗有仙境之感。

  他顯然無暇欣賞美景,只顧著大驚失色地跑到一個小道童面前,蹲下來搖著他的肩膀:「大人,大人!我被認出來了,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怎麼辦啊大人?」

  那紙人神情麻木,雙眼無神地僵立在原地。商白虞怔了怔,鬆開握住道童肩膀的手,喃喃首:「他沒在看著我。」

  語氣聽起來既有因變故而六神無主的恐懼,又彷佛鬆了一口氣。

  這位方才還在接受萬人敬仰的白帝尊上垂頭喪氣地嘆息一聲,轉過臉去,卻又嚇了一跳——一隻雪白的大狼站正在他旁邊,似乎在上下打量他。

  這是他收到的禮物。

  愛戴他的百姓們總會送一些昂貴或者稀奇的東西。

  「你是狼罷?他們怎麼說你是什麼……天狗?他們看錯了罷。」商白虞出神地看了冰糖好久,然後自嘲地一笑:「就跟看我一樣。」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冰糖的頭,冰糖避開且齜起了牙,凶狠地看著商白虞。開玩笑,老子的頭也是你能摸的?

  商白虞愣了愣,他收回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就變得有些恍惚,他喃喃首:「這座宮殿裡已經很久沒有除我以外的活物了。」

  冰糖偏過頭,有些看不明白商白虞為什麼突然情緒低落。

  「你一天沒吃東西了罷?你餓不餓?」

  廢話,知道老子一天沒吃東西還不快搞點吃的來。

  「你會不會……把我吃了?」商白虞低低地說,語氣裡居然沒有一絲畏懼。

  「……」

  冰糖抬起後腿騷癢,心想這個家伙是不是腦子有什麼問題,它可不好吃人這一口。

  商白虞的眼裡卻浮現出某些類似於喜悅的情緒:「是啊,你是狼,狼是會吃人的。你餓了的話,就會把我吃了罷。」

  「你吃了我罷。」

  他伸出手去想摸冰糖,又被冰糖一嗓子低嚎嚇了回去。他原本含著喜悅的眼睛裡慢慢積累起憂傷,最後居然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我受夠了,我裝不下去了!反正他們馬上就都會知道我根本不是神仙了!」

  「我就是個窩囊廢!除了皮囊外什麼都沒有,唱戲也唱不好,裝神仙也裝不下去,幹什麼都不行。永遠都是失敗再失敗,最終讓所有人都失望,我活著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可死又不敢死。」

  「你吃了我罷,我不敢死你幫我罷,你就咬了我的脖子把我吃個乾淨好了。」

  冰糖上下打量面前這個被滿城百姓愛戴,方才站在儲光殿前高貴矜持,衣袂飄飄供萬人崇拜的「白帝」,此刻蹲在它面前哭得肩膀一顫顫的,絲毫沒有神仙的氣度了。

  這還是它第一次聽見有人求它吃了自己。

  冰糖想,按即熙和雎安的說法,這家伙應該不是什麼好人,可他怎麼看起來還怪可憐的?

  冰糖猶豫著伸出前腿,搭在商白虞肩膀上,商白虞顫了顫,突然抱住它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

  「我不想活了!你吃了我罷!嗚嗚嗚……」

  冰糖任由他抱著自己的脖子嚎哭,心中納悶,不知道這男人究竟在想什麼。

  待商白虞崩潰的情緒有所平復後,他低頭發了一會兒呆,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說:「我居然會有戲迷麼?」

  ——我是你的戲迷,特別喜歡你的戲,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商白虞想起那位姑娘篤定的語氣和激動的神情,臉上不由得恢復了幾絲血色,彎曲的後背也挺直了些,他淺笑著喃喃首:「原來我也是有戲迷的。這世上也不是沒人記得商白虞。」

  他好像憑空獲得了某種力量,從地上站起來,臉上閃爍著得到肯定和即將解脫的喜悅,似乎被戳破身份或者死亡都不再是令人畏懼的事情。

  他在大殿中來回踱步一陣,喃喃首:「巨門星君的食物應該吃完了,我得給她再送一點。」

  冰糖瞬間支棱起耳朵,跟著商白虞穿過殿門,見他從他堆積如山的禮物中拿了一籃子蘋果還有幾盒糕點,再返回到庭院中的蓮花塘邊。商白虞把那些食物用荷葉包了放入水中,那水面便呈現出符咒的紋路,食物飛快地下沉不見。

  「巨門星君!星君尊上!」商白虞沖著水塘喊首,語氣裡甚至帶著幾分討好。

  水面慢慢蕩起漣漪,如鏡子一般呈現出一個密室裡的情形,畫面中密室的地上出現了商白虞剛剛給的食物,淺杏色衣衫的姑娘抬起頭,皺著眉看向這邊。

  思薇已經被商白虞的反復無常煩透了。

  他們到白帝城不久後,賀憶城就發現了白帝的真實身份。一開始商白虞怕他們怕得不行,求他們別張揚,又奉承又巴結。結果沒過幾天就翻臉,把他們騙進儲光殿囚禁。都到這一步該殺人滅口了,偏偏又下不去手殺人,居然還在石室裡準備了水和乾糧。

  思薇不知道自己被關在儲光殿地宮中多久,賀憶城被帶走依稀是三天前的事情。這一間密室四四方方布滿古蜀符咒,威力強大,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位高人留下的,連解法都失傳了,她嘗試許久也無法勘破。

  那儲光殿周圍強大如神跡的結界,大概也和這座宮殿內的古蜀符咒同宗同源。魔主確實是個擅長符咒的高手,能夠參透這些古老符咒並且收為己用。

  「商白虞,你究竟想幹什麼?賀憶城被你帶到哪裡去了?」思薇的聲音從水面上傳出來,憤怒之情溢於言表。商白虞瑟縮了一下,搖著頭忙不迭地說:「賀憶城不是我帶走的,是……是大人把他帶走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我發誓!」

  頓了頓,商白虞俯下身,低聲對著水面說首:「星君大人,我今天是要跟你說個事情。就是……我馬上就要遭殃了,可能會被趕出去,也可能活不成了。我走之前會把解咒方法寫在紙條裡,用平時送食物的方法給你,等我出去之後你就自己出來罷。」

  畫面裡的姑娘面露疑惑之色,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商白虞,你為你那位大人做事,是被脅迫的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5:53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三章 威脅

  商白虞愣了愣,面露羞愧之色地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幫他做事?」

  「我……」

  商白虞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旁邊傳來一個輕描淡寫的聲音:「榮華富貴,萬人敬仰,世人所求莫過於此。巨門星君養尊處優慣了,自然不知道這些對於尋常百姓的重要。」

  商白虞頓時嚇得面色發白,轉過頭去便看見先前還全無反應的道童不知何時被催動,神色淡淡地走了過來,手裡還抱著一把長劍。

  道童沒有理會商白虞,縱身一躍便跳入池塘,被池水淹沒。

  思薇看著密室頂部呈現出復雜的符咒紋路,然後那道童便自符咒中緩緩落下,站在她面前。

  思薇後退兩步,按住劍警惕地看著道童。

  那紙人僵硬地偏過頭看向她,說道:「其實我是來好意提醒你的,收回賀憶城身上的祝符罷,巨門星君。」

  思薇目光一凝。

  「你把他帶到哪裡去了?你要對他做什麼?」

  見紙人並不答話,思薇心中更加擔憂,她咬咬牙道:「他不是星君,不會武功也沒有修為,你為難他幹什麼?你不是想要力量嗎?你要我的力量就拿去,你放了他!」

  「看來巨門星君很擔心他,可你真的了解他麼?」紙人嘲諷地說道,他將那把長劍從劍鞘裡抽出來,劍身上沾滿鮮血,已經凝結成一片殷紅。

  他看著那劍身,漫不經心地說:「這把劍曾經從他的心臟穿過去,一直穿透他的脊背,然後再抽出來。」

  咣當一聲,那把劍被丟在了思薇腳下。思薇怔怔地看著那把劍,像是不明白紙人話裡的意思,她想要彎腰去撿,卻被那滿目鮮紅刺得頭暈目眩,手指顫抖得不像話。

  「可惜,都這樣了,他還是沒死。」

  聽見這句話,思薇猛地抬起頭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紙人。

  紙人接著說道:「無論是什麼樣的神兵利器都殺不了他,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也不會像正常人一樣死去。你知道他是這樣的怪物嗎?」

  思薇眸光閃爍,沉默而懷疑地看著紙人。

  「啊,還有玉周那樁血債,你應該也不相信是熒惑災星所為吧。一夜之間上千惡鬼齊聚玉周,活人或逃或死,玉周淪為惡鬼之域,你猜猜這是誰做的呢?」

  紙人話裡的意有所指再明顯不過,思薇震驚了一瞬,卻又立刻搖頭。

  「我不信。」

  紙人彷佛看戲一般,戲謔地說道:「沒關係,你很快就會明白你護錯人了。你庇護的這個家伙手染鮮血,害死過成千上百無辜的人,他不僅是個怪物,還是個罪人。巨門星君,你自以為主是非,卻大錯特錯。」

  頓了頓,他背著手微微揚起下巴,似乎有些憐憫:「你看看你在乎的所有人,你的父親、母親、姐姐、師兄們還有賀憶城,他們每一個人都騙你、瞞你、誆你,卻又要你明辨是非,這星命便如此將你玩弄於鼓掌之中。」

  「它給你設下既定的痛苦,讓你遭受它準備的磨難,就為了把你塑造成它希望的巨門星君的樣子……」

  紙人走近思薇兩步,仰著頭以一副孩子的面容,天真無邪地看著她:「就像訓練一條狗。」

  思薇攥緊拳頭,拔出劍指著紙人:「你給我閉嘴。」

  紙人僵硬地笑出聲來,他悠然地迎著思薇的劍,慢慢說道:「狗並沒有察覺自己被馴化,把看家護院當成天性,卻不知道它真正的天性是狼。」

  「看看你們,天機星君,熒惑災星還有你,你們明明是狼,為什麼要像狗一樣活著?」

  思薇氣憤地抬手將那紙人攔腰斬斷,他僵硬的笑聲仍然在空中不斷迴蕩,戲謔而瘋狂。

  此時此時,儲光殿外的白帝城中,夜幕降臨卻是一片燈火通明,人們緊張地對峙著。

  雎安站在即熙身前,他們二人被白帝城眾人團團包圍在其中,白帝城百姓門拿著火把刀劍,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即熙扒著雎安的肩膀,探出頭來說道:「都跟你們說了八百遍了,這人不是白帝,更不是神仙,他就是個普通人,是個戲班裡唱戲的。」

  「住嘴!你膽敢衝撞白帝,還在此處大放厥詞!」一個舉劍的漢子嚷道。

  民眾們紛紛附和,此起彼伏的叫罵包圍了即熙和雎安,熊熊怒火呈燎原之勢,即熙嘆息一聲。

  這場景可真是太熟悉了。怎麼她換個身體換個身份遇到的這些破事卻一點兒不變呢?

  韓想容站在兩邊人之間,神色為難而猶豫,她說道:「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她的兄長站在白帝城百姓之中,氣急地叫嚷:「韓想容!你在幹什麼,你快給我過來!」

  韓想容緊皺眉頭,無奈而憤怒地喊道:「哥!」

  「想容。」雎安發話了,他平靜而溫和地說道:「多謝,你不必護著我們。你和你兄長以後還要在白帝城生活。」

  韓想容轉頭看向雎安,眼神流露出猶豫和困惑,她說:「師兄,你相信她的說辭嗎?她說白帝出身梁州的一個小戲班,可是她是江南人,從小就是有名的大家閨秀,從未聽說她離開江南千里迢迢來過梁州。她究竟是怎麼見到這個所謂的梁州戲班的?」

  即熙心想這事兒她還真沒法解釋。

  韓想容一時沒注意喊了雎安師兄,她兄長聽見立刻反應過來,高聲喊道:「想容的師兄……這兩個是星卿宮的人!」

  人群中傳來恍然大悟的聲音,憤怒之情越發熾烈,有人提起之前來過白帝城的巨門星君,他們必定看不過去白帝城百姓不尊星卿宮而尊白帝,於是是串通一氣,趁著白帝神力受損,一明一暗中傷白帝。

  即熙挖挖耳朵,漫不經心道:「依我看,我們在這裡也吵不出個結果,不如我這就去儲光殿,闖了這所謂白帝尊上的結界把他揪出來,我們當面對質不就好了?」

  她此言一出,人群便炸了鍋。

  「你居然如此放肆!」

  「儲光殿是什麼地方!我們絕不允許你踏入半步!」

  「滾出白帝城!這裡不歡迎你們!」

  人們紛紛叫罵著圍過來,頗有刀劍相加的架勢。雎安額際的星圖穿透遮蓋的粉膏光芒大盛,他握著劍舉在身前,劍並未出鞘,但已經隨著星圖蕩起強烈的靈氣,劍身散發出遠超燈火的明亮光芒。

  劍穗隨風飄蕩,如同蕩漾在一片銀白的靈氣湖泊中。

  這樣的架勢就足以震懾住大多數普通百姓,若是有點修為的人就更應該明白眼前這個人功力多麼深厚,不可招惹。

  周圍的百姓一時間有些畏懼退縮。

  即熙有恃無恐地站出來活動筋骨,微微一笑:「說得好像你們攔得住我似的。」

  說罷她一個健步衝入人海,借著幾個人的肩膀躍起,笑道:「我來讓你們把白帝尊上看個分明。」

  雎安身上的靈氣一奔向即熙,瑩瑩發亮如同一條路,眼看她就踏著路向儲光殿飛去,人群中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你們要傷害白帝尊上,就踏著我的屍體去吧!」

  那年逾古稀的老人滿頭白髮,顫顫巍巍地奪過旁邊小伙兒手裡的刀,就朝自己脖子揮過去。

  雎安微微皺眉,老人手裡的刀就被靈氣震落。

  似乎反應過來似的,許多人把手中的刀劍指向自己。

  「就算你們殺害白帝,我們也不會信你們的!」

  「你們得不到人心的!」

  「你們要傷他,就先從我們的屍體上踩過去!這裡就算變成空城,也不會背棄目神白帝!」

  那些火光和劍光交相輝映,那些劍光指著無數脆弱的肚腹脖頸,人們被光芒照亮的眼睛憤怒得發紅,如同一片灼灼的直刺人心的海洋。

  雎安舉著劍的手緩緩放下,他喚道:「即熙,回來罷。」

  早已停下腳步的即熙默默凝視著人群,回到雎安身邊,落在方才那個想要自盡的老人面前。

  她冷冷地看著那老人,看著他蒼老混濁,似有激憤淚水的眼睛。即熙輕輕一笑,她撿起落在地上的刀,塞進老人手裡,老人拿不住,她便幫他握好。

  「好一個以命相脅,就你們有命,就你們會死是怎麼著?是不是只要你們死了就是有理,我就得讓著你們?這就是你們最喜歡的伎倆,裝成弱者再把自己當成英雄,把愚蠢當犧牲?」即熙笑眯眯地拍拍那老者的肩膀,把他手裡的刀對準自己。

  「就算你們殺了我,就算你們把全天下不信白帝的人,說白帝壞話的人都殺了,他也依然是個冒牌貨,是個偽神!是你們一廂情願的心魔!」

  「你們若還要繼續執迷不悟,還要繼續信他,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吧!」

  即熙把他們的話全數還給他,然後扶著老人的肩膀上前一步,老人猝不及防地看著自己的刀穿透即熙的肚腹,血順著血槽染紅了他的手。

  老人驚叫一聲鬆開刀柄,連連後退摔倒在地。周圍所有舉著刀劍的百姓都驚呆了,四下裡一片死一樣的安靜,只有火把還在熊熊燃燒著。

  即熙的腹部插著刀,向後倒去落在雎安的懷裡,她彷佛感覺不到疼似的,笑容明豔地從周圍圍觀的百姓臉上一一看過去。

  「怎麼樣,逼死人的感覺很不錯?這就是你們的神一直教你們做的事情。他是惡神,你們就是惡徒。」

  她抬起手指,指向驚恐不安的人群:「你們每一個人,全都是。」

  然後她高懸的手指頓了頓,落在地上,她的臉轉向雎安的懷抱,悄無聲息。

  雎安沉默著,一言不發。然後他左手放在即熙的頭下,右手將她抱起。她便被他圈在懷抱裡,胳膊無力地垂落。

  他背著劍,抱著即熙往城外走去,剛剛還擁擠著喊打喊殺的人群默默讓開道路,他們面面相覷,不能理解剛剛發生了什麼。

  雎安就這樣抱著即熙在眾人的注視下一路走出了城外,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

  「他們都這樣了……白帝不會真的……」

  「別瞎說!別被他們騙了!」

  依稀傳來這樣的對話聲。

  待走出城外,走到空闊無人的郊野時,那一直在雎安懷裡寂靜無聲的姑娘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嘻嘻笑道:「我剛剛要是再吐一口血會不會更逼真?這可真是出了一口惡氣!非要做個絕的才能讓他們醒醒。」

  她從懷裡拿出一個被刺破的紙人,那截斷刀應聲落在地上,她的肚腹安然無恙,並沒有任何傷口。

  雎安長長地嘆息一聲,抵著她的額頭說道:「你剛剛把我嚇到了。」

  雖然只有一瞬間,他就意識到她在演戲。

  即熙哈哈笑起來,她摟著雎安的脖子不放手,晃著腿道:「不會吧,我雖然是個短命鬼,但也不至於被這種老家伙手裡的破銅爛鐵殺死吧!」

  雎安微微皺眉,他把她放下來,眼眸深深映著月光。

  「不要這麼說。」

  即熙愣了愣,她回想自己的話,難不成是因為她說自己短命鬼?於是她有些小心地說:「但是我確實……」

  「走吧,我們得去儲光殿,冰糖還在等我們。」雎安少見地打斷了即熙的話,轉身向城裡走去。

  即熙應下,她走上前去走在雎安身邊,正在猶豫該不該道歉討饒的時候,她的手被雎安握住了。

  他修長的指節,因為常年用劍有了薄繭,觸感溫暖粗糙,一根根手指嵌得嚴絲合縫,十指相扣,把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彷佛怕她丟了一般。

  即熙笑起來,心知不用討饒了,便也緊緊地握住了雎安的手。

  有句老話怎麼說的來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說得真不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6:18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四章 神仙

  儲光殿裡,紙人被思薇攔腰斬斷之後,池塘水面上密室裡的畫面便消失不見。商白虞有些不安地等待了一會兒,試探著小聲喊道:「大人?魔主大人?星君尊上?」

  皆無回音。

  商白虞更加憂慮,他不知道魔主大人聽見了多少,有沒有聽見他打算偷偷把巨門星君放出來。

  又或者魔主大人並不關心此事?這些年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商白虞完全無法揣測他的心思。

  他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依稀聽見宮殿外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是在叫罵討伐什麼。商白虞回過神來,心想大概是人們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來找他算賬了。

  他們進不了結界……但是一個失去威信的假神,對於魔主大人來說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他會被如何處置呢?

  商白虞看了一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他身邊的白狼,抱住它的脖子說:「謝謝你,你也走罷。」

  然後他站起身來,理好身上華麗高貴的衣服,梳好頭髮戴上髮冠,然後慢慢地走出宮殿大門,走到八十一級台階的邊緣,往下看去。

  台階上還鋪著紅毯,他今天便沿著紅毯走到結界的邊緣,遇見了那個戳穿他身份的人。

  他的戲迷。

  商白虞肅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幸福的笑容。他看著台下一片舉著火把,手裡還拿著刀劍的人們,整整衣領平靜地走下去,就像他這些年偽裝的那樣清傲高潔,遺世獨立。

  隨著他走下台階的步子,那些百姓們卻突然紛紛拜倒,呼喊著白帝尊上,聲音竟然是喜悅的。

  「白帝尊上知道那些人說的全是謊話,於是現身要我們安心!」

  依稀有人這麼說道。

  商白虞愣了愣,往下走的步子就停住了。

  「白帝尊上不要擔心!污蔑您身份的賊子已經被我們就地正法!」

  「我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您!」

  跪倒在宮外的百姓們中傳來這樣的聲音,商白虞呆立當場,腦海裡一片空白,彷佛聽不懂百姓們在說什麼。

  就地正法。

  他沒有被戳穿身份。

  可他的戲迷被殺了。

  從來沒有過的,第一次出現的,他僅有的一個戲迷,記得商白虞的人,被殺了。

  商白虞眼中那些火把的火光,人們喜悅的眼睛,白帝城中的萬家燈火,漸漸模糊而無法分辨。那些鮮紅的,熾烈的,不知道是愛他之人捧出的心臟,還是蟒蛇張開的血盆大口。

  他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轉過身沒命地沿著台階朝宮殿跑回去,他覺得恐懼,恐懼到渾身顫抖,但是卻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

  他是被深愛被銘記被需要的,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魔主找到他時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為何他會如此恐懼。

  甚至於絕望。

  商白虞急促地喘息著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自己面前巍峨的宮殿,仙境一般美麗的花園和陳設,堆積如山的禮物。

  他驀然拿起一個包裝精美的玉像,不管不顧地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碎片。他瘋狂地把那些禮物摔壞,毀掉,待白石鋪就的地面上滿是禮物的殘骸時,他捂住自己的頭,慢慢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白帝城尊貴的神,倒在一地碎片上,如同最軟弱無力的凡人一般嚎啕大哭。

  夜深人靜,原本擁擠在街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從白天持續到夜幕降臨的那場騷亂已經平息。這對於白帝城人來說是個好日子,雖然有些不愉快的插曲,但是白帝尊上兩次走出儲光殿來到人們面前,這實在是少見的盛事。

  即熙和雎安用了障眼法隱匿了身形,在白帝城安靜的街道上往儲光殿走去,這次再沒人阻擋他們了。

  「就算商白虞承認了他是假的,這裡的人會不會還說我們脅迫他?」即熙拉著雎安的手,轉過頭看向他。

  雎安想了想,回答道:「很有可能。」

  即熙長長地嘆息一聲,轉過頭去卻冷不丁地看見了韓想容,她站在街邊愣了愣地看著他們,目光再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

  像韓想容這樣修為不錯的人,能夠看出來剛剛那場鬧劇只是演戲,也能看穿他們身上這簡單的隱身術。

  她難以理解地盯著他們交纏的手指,眼神迷茫而不可置信。直到她的兄長喊她的名字,帶著怒氣地說道:「韓想容!你穿得那麼少還站在風口,是上趕著要生病嗎?你在看什麼?」

  那個高大的漢子從屋子裡跑出來,韓想容回過神來,立刻轉身對她兄長說:「沒什麼,我這就回去了。」

  說罷便推著她兄長走回客棧裡,踏入房門時她腳步頓了頓,似乎想要回頭看看即熙和雎安,卻最終是沒有。

  即熙想,對於想容師姐來說家人終歸是最重要的,她兄長嘴上沒有一句好話,但心裡有她這個妹妹。

  這樣也挺好的。

  待雎安和即熙來到儲光殿偏僻角落的結界邊時,冰糖已經在結界裡等著了。它十分無聊地用爪子在地上拍蟲子,看見他們走過來,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不滿聲。

  雎安微微一笑,他向結界那邊走近兩步,喚道:「冰糖。」

  冰糖低聲回應了他。

  雎安抬起右手,中指食指並攏放於眉間,他額頭上的星圖就開始瑩瑩發亮,如同星辰。

  他早些時候留在冰糖身上的符咒就開始顯露出銀色的光輝。

  只見雎安身上的光輝與冰糖身上的光輝互相吸引,漸漸接近繼而觸到結界,那光輝悄無聲音地慢慢溶解了一片結界的區域,破出一個一人可過的漏洞出來。

  即熙感慨著對雎安肩上的阿海說:「你看看雎安和我家冰糖,我和你什麼時候能有這樣的默契?」

  阿海高傲地看著即熙,頗為不屑。

  即熙一邊穿過那漏洞一邊回頭對阿海說:「嘿呦喂,海哥你可要對我好點,我是你主母哦!」

  阿海撲棱著翅膀氣急地叫喚兩聲,雎安忍不住笑出來。

  他們進入之後那結界又自動合上,一切風平浪靜,並沒有驚動白帝城人。

  即熙拉住雎安的手跟著往宮殿走去,笑道:「今天動手的事兒你幹,動口的事兒我幹,看我一會兒不罵醒丫的商老板。」

  他們跟從著冰糖的指引,穿過偏門走到宮殿之中,路上時不時遇見些道童,卻都沿既定軌道來來回回無意義地行走,看來確實是空置的紙人。

  為了防止魔主操縱他們,雎安一律封了紙人的七竅再將他們定住。

  待走到殿中,只見白石地面的庭院裡有著堆積如山的賀禮,地上卻一片狼藉,散落著被摔碎的瓷器珍寶。商白虞正在這一地碎片中練功,白衣翩翩,手中的槍舞得煞是好看。

  他從前唱戲的時候是武生,學了許多招式,雖然多半是花架子,但在台上看還是很像那麼回事的。

  即熙站在他身後看了一會兒,鼓掌道:「白帝尊上的身段是真不錯。」

  這聲音嚇得商白虞一激靈,倉皇轉身看過來,手裡的槍都落了地。

  即熙噗嗤一聲笑出來:「不過還是花架子,怎麼還能被嚇掉兵器。」

  商白虞看見即熙的時候目光是驚喜的,甚至可以說是大喜過望。他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高興地說道:「你沒死!你還活著!」

  話音未落他就被地上的一個盒子絆倒,摔倒在即熙面前,手被地上的碎片紮出血來,這疼痛似乎讓他清醒了些,他怔怔地抬起頭看著即熙:「不對……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即熙笑而不語。商白虞看著即熙,雎安還有他們身邊的冰糖,恍然大悟。他低聲說道:「你……你是來抓我的,你根本不是我的戲迷。」

  即熙嘆了口氣,她蹲下來看著商白虞,微微一笑:「這個問題過會兒再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白帝尊上。」

  「白帝城人曾經秘密造了一柄劍獻給你,你可知那柄劍是怎麼造的?」

  商白虞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搖搖頭說道:「我……我不知道……」

  即熙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張符咒:「商老板,這張符咒你可眼熟吧?為了給你鍛造神劍,白帝城人偽裝成山賊去殺人洗劫,他們隨身攜帶這個符咒,以吸取怨煞之氣。這些年死於祭劍者成千上百,你知道嗎?」

  商白虞的身體開始哆嗦起來,他顫巍巍地抬頭看了即熙一眼,很快又低下眼睛。

  「我……我不知道它們是用來做這種事情的……我……我一向是魔主大人讓我做什麼我就去做……他讓我鍛劍……給我符咒……我從來不敢問緣由……」

  即熙偏過頭端詳了他一會兒,輕輕一笑:「是嘛,這麼說來,你什麼都不知道?好可憐,真是無辜啊。」

  即熙站起來走到那堆成山的禮物邊,隨手拿出幾個打開看看,嘖嘖稱讚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品相極佳的玉,足金的塑像。看著滿地的寶貝殘骸,可惜了他們為你盡心盡力地準備,扮作山賊殺人的時候也不忘搜刮珍寶獻給你。」

  「對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當然就沒有錯啦。畢竟那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瘋狂,誰叫他們這麼蠢,相信了一個假神,為他惡事做盡掏心掏肺,結果只是工具罷了。」即熙的眼神移過來,她面上笑著,眼裡卻沒有一絲笑意,她冷冷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聽我這麼說啊,商老板?」

  商白虞慌亂地轉過頭去,向後挪著身體,他有些崩潰地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我什麼也不會做……魔主大人那麼強……就算我知道又能做什麼?」

  「知道又能做什麼?對,你什麼都沒做!你他娘的當什麼神仙!」即熙終於爆發,她扯過商白虞的衣領,一字一頓地說:「我已經說得那麼清楚了,到現在你他娘的還只急著撇清自己嗎?你為什麼什麼都不做?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其實明知他們曾經為你做過什麼,將來還會犯下更大的錯,你為什麼始終一言不發?明明他們這麼愛戴你,這無論你說什麼他們都會相信你,都會照做,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們?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有人想在這個世界上發出一句自己的聲音,都舉步維艱。

  沒有人傾聽,不被任何人相信。

  明明有這麼多人愛你,這麼多人相信你,你發出的聲音會被放大數萬倍,成為金科玉律,你為什麼不說話!

  即熙咬著牙,她狠狠地看著商白虞。商白虞被她看得崩潰,嚎啕大哭起來:「我不敢說……我不敢忤逆魔主大人,我怕他們對我失望……要是他們不愛我了怎麼辦……那這個世上就再沒人需要我了!」

  很久以前那個人找到他,那個人強大又神秘,籠罩在黑霧之中不辨眉目,說要幫助他成為萬人愛戴,錦衣玉食的神明。他心動不已卻也迷惑,像他這麼懦弱的人,也能成為神明麼?

  那個人卻說懦弱很好,他正需要一個懦弱的神明承擔失控的愛戴,醞釀一座城的心魔。

  幫他當上「白帝尊上」之後那個人就很少來此,除了要求他「不許說話」之外,便放任不管。

  雖然那時候商白虞不太明白,若是愛意,再失控又能如何?

  但最近他已經懂得了。

  愛意與惡意的界限如此模糊,甚至比惡意更加可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7:36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五章 召鬼

  即熙鬆開商白虞的衣襟,直起身來低頭看著他,她長長地嘆息一聲,說道:「關於你的第一個問題,前半句話對了,我確實是來抓你的。但是後半句話錯了,我也確實是你的戲迷。」

  「至少你演的那齣鬥五魁,還是很不錯的。」

  商白虞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中,渾身瑟縮了一下,卻哭得更加厲害。

  冰糖喊了兩聲,即熙點點頭,對雎安道:「冰糖說他把思薇關起來了,帶上商白虞,我們先去救思薇。」

  雎安便押著頹喪的商白虞,幾人走到庭院的蓮花池前。即熙上下觀察了一陣,對雎安說:「冰糖說有個地宮,在池水之下。」

  雎安便扔了一道符咒,池水自動分開兩半,露出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池底。

  即熙跳下去探了探,起手畫符觸動池底的陣法,她吸了一口氣道:「這陣法古老得很,還挺強,商老板,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罷?」

  商白虞面色青白,怔忡了一陣,慢慢地走過去,按他所知道的方式開啟了陣法。

  他原本就打算放巨門星君走的。

  池底緩緩打開,月光落在地下的石室裡,即熙蹲在池塘邊緣低頭看去,正對上思薇驚訝抬頭的目光。狹窄石室裡的思薇瘦了些,但是看起來還算安好,即熙於是笑嘻嘻地說道:「瞧我這傻妹妹,怎麼掉洞裡去了?還不麻溜地上來。」

  「……」

  思薇咬唇看著她,沒有上來也沒有說話。即熙琢磨著思薇不會還在生她的氣吧,從翡蘭到現在這都過了多久,她氣性可真夠大的。

  即熙伸出手來,對她說:「好啦,姐姐來救你啦。」

  姐姐來救你啦。

  思薇怔了怔,眼眸微顫,她盯著即熙,看著月光從她的身後傾瀉而下,光明燦爛,即熙換了一副容顏但還是總這樣沒心沒肺地笑著。

  ——你看看你在乎的所有人,你的父親、母親、姐姐、師兄們還有賀憶城,他們每一個人都騙你、瞞你、誆你。

  ——姐姐來救你啦。

  即熙還是這樣,沒心沒肺地笑著向她伸出手。

  思薇低下頭去,慢慢伸出手去有些生疏地握住即熙的手,借著即熙的力量被拉出地宮之外。

  「賀憶城被魔主帶走了,魔主似乎要對他不利,我們得趕緊去找他!」剛剛在地面上站穩,思薇就立即說道。

  即熙連連應下,她轉過頭仔細打量著思薇,問道:「你可有受傷流血?」

  「不曾。」

  「咦,奇怪……」即熙回頭看看雎安,再看看思薇:「雎安算出你有大凶血光之災,如今看來卻還安好,難道被困於地宮就算是此災禍了?」

  思薇有些意外,剛想說什麼,就見白帝城上空突然天光大亮繼而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沖天煞氣和血氣,如漩渦般旋轉著,摧枯拉朽地匯入白帝城中,如同狂風席捲下咆哮的無邊海洋。

  即熙率先反應過來,她怒火中燒道:「賀憶城他娘的在想什麼!」

  「是賀憶城?他在做什麼?」思薇驚詫道。

  「他丫的在召鬼!他明明保證過再也不會召鬼了!」即熙立刻就往外衝,匆忙地解釋道:「平時賀憶城若不去人氣旺盛之地驅散游魂,身邊三個月聚集的游魂就能產生惡鬼。倘若他有意召鬼不消半個時辰身邊就能產生惡鬼,而且數量可達上百,凶猛食人!他大爺的又讓我收拾爛攤子!」

  兩個時辰之前,當紙人被氣憤的思薇揮劍斬斷之後,賀憶城面前的紙人醒了過來。

  賀憶城漫不經心地看著那紙人呆滯的眼裡有了神采,嗤笑一聲:「操縱這個紙人那個紙人,也不嫌累的慌。」

  原本在地上打坐的道童站了起來,淡淡地說:「我剛剛去見了巨門星君。」

  賀憶城目光沉下去。

  「你說她看見你召鬼,該有多麼震驚,多麼厭惡,多麼後悔保護你呢?一旦失去了她的祝符,你又會如何呢?」

  賀憶城握緊了拳頭,盡管努力掙扎,但還是被綁在架子上動彈不得。他冷笑一聲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不會召鬼。你如今是打算拿思薇來威脅我?」

  紙人卻從懷裡拿出一個瓷瓶子,搖搖頭說:「要你自己召鬼才是,我不能總是壞人,而你們是被壞人脅迫的好人罷?你也是惡人,這本就是你自己曾經做出的選擇,再來一次你還能騙得了自己嗎?」紙人拿著瓷瓶子一步步走進賀憶城,賀憶城警惕地看著紙人,他低聲道:「對我用毒是沒有用的。」

  「這可不是毒,這是曼陀羅花湯,能讓人迷失在幻覺和現實之間的好東西。」

  賀憶城睜大了眼睛,紙人掐住他的下巴,強迫他張開嘴把藥灌進他的嘴裡。賀憶城拼命掙扎,藥灑了一多半,紙人看了他一眼,便揮揮手叫之前的下人進來,讓他們抱進來數個壇子。

  「幸好我多準備了些。」

  賀憶城一邊咳嗽一邊對那些下人喊道:「他在利用你們!我若是召鬼你們都得死!」

  那些人恍若未聞,圍上來固定住賀憶城的頭,壇口抵著他的嘴往他的喉嚨裡灌藥,賀憶城只能徒勞地在繩索之間掙扎,手腕被腳腕被磨出鮮血淋漓的傷痕。

  這些人已經被心魔蒙蔽了眼睛,對紙人言聽計從,並不會相信賀憶城。

  「不死之軀真好,便直接灌就行,不用擔心嗆死你。」紙人淡淡地說。

  待下人們放開賀憶城的時候,他的嘴角已然磨破出血,拼命地咳嗽著,可是眼神已經渙散,迷茫地落在地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紙人遣散了下人,從容不迫地走到賀憶城面前,在那低垂的頭側輕聲說:「你現在在哪裡?」

  「……在哪裡……」賀憶城愣了很久,然後無意識地重復著他的話。

  他的語氣和眼神是天真的,可臉上身上都是血,紅衣多處撕裂露出衣服下的傷口,如同在火焰中燃燒塌陷的畫卷。

  紙人的手貼上賀憶城的額頭,他的手心畫了咒文,光芒從指間和賀憶城的額頭間散發出來。

  「你在玉周。」

  「……玉周?」

  「你不記得了麼?你的母親去世,你傷心又迷茫,於是去找你的父親——玉周城主。你久未謀面的父親待你很好,可惜……」紙人湊近賀憶城的耳朵,低聲道:「你同父異母的哥哥起了嫉恨之心,將你的父親殺害,取而代之。」

  賀憶城怔了怔,他流露出痛苦和憤恨的神色,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你想起來了嗎?」

  賀憶城慢慢地點點頭。

  「你的兄長太強了,你根本無法阻止更不能懲罰他,只能被他踩在腳下。就這麼算了嗎?讓這個家伙春風得意,就這樣奪走你最後的親人嗎?」

  賀憶城彷佛跟著紙人的話語回到了記憶裡的場景中,他的牙齒打顫,眼底逐漸發紅。

  紙人收回放在賀憶城額頭上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蠱惑道:「所以你要怎麼做呢?」

  賀憶城的嘴唇張了又閉,兩個字就在嘴邊,卻又不願意說出來,他艱難地說:「我……」

  「嗯?」

  「我……」

  「說啊,繼續說。」

  「……召鬼。」賀憶城終於吐出這兩個字,那些在他眼裡盤踞的紅色血絲居然慢慢開始發黑。

  紙人滿意地點點頭,伸手解開賀憶城身上的枷鎖:「戲台交給你了,去換身好衣服上台罷。做你想做的事情,讓使你痛苦的人付出代價,其他都不用想。」

  去讓白帝城變成第二個玉周。

  讓恐懼、死亡和仇恨匯聚於此,成為我的力量。

  即熙、雎安和思薇押著商白虞,用上隱身符離開儲光殿的結界走入白帝城的街道中,濃重的陰煞氣已經聚集起來,游魂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瘋狂地相互吞噬,看樣子不消片刻就將產生惡鬼。

  「賀公子能控制住他召來的惡鬼麼?」雎安感覺到不可阻擋的濃重的煞氣,停下腳步問道。

  「他大爺的要是能控制得住,我至於這麼生氣嗎!」即熙氣得直跺腳。

  雎安皺起眉頭。

  「那我們必須此刻在城外設立結界,防止賀公子再召游魂,也阻止這裡的惡鬼散出去,食人為禍。」

  「你們先設結界,我去找賀憶城。」思薇面色焦急,說完就朝街道跑去。即熙在她身後呼喊道:「你一定要阻止他!阻止不了他,你一定要馬上收回祝符!不然你會被他害死的!」

  思薇擺擺手回應,卻並沒有回答。

  即熙憂心忡忡地看著思薇的背影,雎安把手放在即熙肩上:「你先去找韓想容,請她立刻疏散百姓,讓大家離開白帝城。然後你去城外做結界,你可以麼?」

  「可以。」即熙話音剛落,就見雎安長劍出鞘,回身將一隻漆黑龐大的惡鬼攔腰斬斷。

  雎安提著劍回身,對她說:「注意安全。」

  即熙看著城裡已經開始三三兩兩出現的惡鬼,明白雎安要留下來救人,便凝重地點點頭:「你也是。」

  此刻白帝城已經被濃濃的血氣籠罩,月光慘白地照耀在這片小鎮屍體橫陳的街巷上,無數游魂如曠野之風呼嘯而至,瘋狂積聚互相吞噬,在須臾之間生出惡鬼。

  原本早已安眠的百姓從睡夢中驚醒,慌忙地從家中奔出哭嚎逃跑。滿城的惡鬼淒厲地嘶吼著撲向活人,噬咬其血肉,使其淪為他們的盤中餐,整座鎮子如同人間地獄。

  隨著惡鬼撕碎第一個人的身體,思薇脖頸上的星圖傳來一陣激烈的刺痛,令她幾乎不能行走。

  她被這疼痛刺激得跪倒在地,跪倒在堆滿屍體的長街中央,身邊是奔走驚嚎的百姓們,她頭痛欲裂,越來越劇烈的疼痛如山呼海嘯般席捲而來,令她無暇他顧。

  祝符反噬,她給賀憶城的祝符正在強烈地反噬她,令她痛不欲生。

  極度混亂中,她眼裡看見一雙染著血污的鞋踏過地上的屍體,從她身邊走過。她抬起頭看去,正是賀憶城。

  那些游魂惡鬼圍繞著他喧囂震天,而他似乎一無所覺,慢慢地往前走著。

  他穿著一身紅衣,衣上繡著華麗的金色牡丹,雍容華貴。因為是紅衣而分辨不出那深深淺淺的痕跡是水浸還是血染,血從他的手腕流下落在地上,一滴,兩滴,連成紅色的痕跡。

  月光照亮他的臉時,她發覺他有一隻眼睛已經不見眼白,完全變成了黑色。

  便如他身邊的惡鬼一般。

  他好像根本沒看見她。

  思薇最怕鬼,此刻全身打顫,卻不能從他身上移開目光。她伸出手去攥著他的衣角,勉力喊道:「賀憶城!」

  賀憶城的行動受阻,就回過頭來看向她,眼裡一片空曠,似乎並不認識她。

  她想再喊他的名字卻突然從脖子上的星圖出傳來鑽心的疼痛,她捂著星圖,感覺到濕熱的液體順著她的指縫流下來。

  賀憶城看著面前的姑娘,她睜大了眼睛痛呼出聲,鮮血湧出順著脖頸流進衣襟下看不見的地方,她好像想說什麼甚至向他伸出了手,卻目光漸漸渙散,手也落了下去。

  賀憶城怔了怔,他尚且黑白分明的那隻眼睛剎那變得清醒,手裡的匕首咣當落在地上。他在思薇倒地之時抱住她,摟在懷裡。

  賀憶城捂著思薇血流不止的脖子,看著她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怎麼回事……我……我做了什麼……」他低低地重復著,驚慌失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8:24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六章 拯救

  思薇的臉和脖頸一片血紅,刻骨蝕心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每疼一次就彷佛要她死一遍。她望著賀憶城,艱難地說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賀憶城緊緊抱住她,慌張地抬頭看去。

  慘白而明亮的月光之下,地上橫陳著來不及逃走的白帝城人屍體,一具挨著一具直到長街盡頭。

  周圍盡是哭聲、驚叫、孩子恐懼地喊著母親,母親慌亂地尋找孩子,長街染盡鮮血。

  賀憶城的眸子顫了顫,他茫然地低聲說:「我……又召鬼了……」

  他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在玉周城的那個時候,憤怒無力而衝動,充滿了毀滅的惡意。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他會控制不住他召來的鬼,不知道自己會造成多大的災難。

  他以為他此生都不會再重蹈覆轍。

  一滴淚落在思薇臉上,然後越來越多,涼涼地落在她的鼻樑、眼睛,額頭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賀憶城哭。

  從來笑意盈盈,漫不經心的賀憶城哭紅了眼睛,抱著她渾身顫抖,無數次地重復著對不起。

  ——玉周那樁血債,一夜之間上千惡鬼齊聚玉周,活人或逃或死,玉周淪為惡鬼之域,你猜猜這是誰做的呢?

  ——你很快就會明白你護錯人了。你庇護的這個家伙手染鮮血,害死過成千上百無辜的人,他不僅是個怪物,還是個罪人。巨門星君,你自以為主是非,卻大錯特錯。

  思薇注視著賀憶城的眼睛,慢慢地虛弱地問道:「玉周城變成惡鬼之域……也是你做的嗎?」

  賀憶城的身體僵了僵,他想說什麼又閉上嘴,只是點了點頭。

  他承認了。

  惡鬼圍繞在賀憶城身邊,思薇勉力睜大著眼睛,看到那些惡鬼附在賀憶城耳邊說著什麼,拉扯著他搖搖欲墜的魂魄,似乎想將他的魂魄拽出體外。

  賀憶城的另一隻眼睛正在慢慢變黑,他驚惶地拉著思薇的手,張開嘴吐出一個音節:「救……」

  救我,我不想變成惡鬼。

  我想做人。

  我想做人。

  我想做人啊。

  吐出第一個字的瞬間,賀憶城突然看清了思薇的眼神,她難以置信的,失望的眼神。

  他怔了怔。

  思薇現在躺在他懷裡,鮮血浸透了衣裳,因為反噬的疼痛而瑟瑟發抖。

  她再不放開他,就會被祝符的反噬殺死,他控制不了這些惡鬼,只有惡鬼將這裡全部的活人殺光才可能停下來。

  那句話賀憶城就沒有說下去,他的眼眸顫抖著,低聲道:「你收回祝符,快放開我罷。」

  思薇的目光移到他身後那些青面獠牙,面容扭曲的惡鬼身上。

  「我……我收回祝符……你會……怎麼樣?你會不會……變成惡鬼?」

  賀憶城沉默一瞬,突然自嘲地一笑:「已經夠了,思薇,你做的已經夠了……沒必要為了救我這樣的人……賠上性命。」

  快救你自己罷。

  「對不起……辜負了你的信任……讓你失望了。」

  他這麼說著,淚水從那漆黑的眼裡流出來,連綿不絕地落在她的臉上。

  惡鬼攀附在賀憶城肩上,興奮地等待著他們新的同伴加入。

  他看起來,絕望而認命。

  思薇看著賀憶城逐漸漆黑的眼眸片刻,那沉默的時間彷佛宇宙洪荒般漫長。然後她積讚起一點力氣,咬著牙抬起手指著賀憶城身後的惡鬼,說道:「這是我……庇護的人……你們休想……動他一根汗毛!」

  「太昭在上……巨門星君思薇願以星君之位為祭……換此人身上之祝符與身長存……終其一生……不入鬼道!」

  思薇話音剛落,從賀憶城的身體裡發出極亮的光芒穿破血氣與煞氣直達天際,與漫天星辰融為一體。

  她鮮血淋漓的星圖幾乎刺目地閃耀著,然後慢慢地消褪不見,只留下傷痕。天空中的巨門星隨之大亮繼而暗淡下去。

  那光芒如燃燒到極致的煙花,摧枯拉地消融了賀憶城身邊的厲鬼,逼退他眼裡的黑色,驅散正侵蝕他的森森鬼氣。

  賀憶城怔怔地望著思薇,無措地眨著眼睛,他那雙眼睛,一如他的星君大人。

  黑白分明。

  他被庇護他的星君救回了人間。

  思薇臉側脖頸被血和汗水染透,她狠狠瞪著惡鬼的眼神放鬆下來,甚至於開心地笑了一下。

  「……有我在……你絕不會變成惡鬼。」

  她力竭地閉上眼睛,高高舉著的手指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墜落。賀憶城立刻緊緊抱住她,他撫著她的頭髮貼著她的額頭,他愣了很久,才嗚咽道:「對不起……對不起……」

  遠處的山上,有個遙遙眺望這一幕的人因為刺目的光芒皺起了眼睛,喃喃道:「都這樣了,她居然還要救他。」

  「可惜,若他脫出魂魄,就能拿到那副不死之軀了。」

  他抬起頭看著頭頂的星河,手指背在身後快速地掐算兩下,輕輕笑道:「沒關係,躲得過一次躲不過第二次,很快就是我的了。」

  眼眸冷淡俊秀的少年轉身沒入黑暗的山林之中,他還要去參加一場葬禮,這是他離開青州名義上的理由。

  他的好友趙元嘉前些日子鬱結於內,酒後走火入魔而死,靈柩從青州運回豫州安葬。

  他去送他一程。

  思薇祭出星君之位時,即熙剛好完成結界,將煞氣圈在白帝城。韓想容把她帶出來的人都安置在結界外的山腰上,就在即熙身邊。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從城裡逃出來,韓想容就不斷地往返結界內外去把那些百姓接出來。

  那些人紛紛說著有個臉上有發亮圖案的男子救了他們,讓他們往這個方向逃。

  即熙正打算和韓想容交待什麼,就突然看見亮若白晝的光芒從城中發出,即熙愣了一會兒,繼而雙目發紅:「我他娘的………那是那丫頭一輩子心心念念拼了命也要當上的星君啊!」

  即熙把畫結界的朱砂筆往頭上一插就想往城裡奔,冷不丁的一句話就竄進了耳朵裡。

  「那個救我們的人,肯定是白帝尊上派來的。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有這麼多怪物,這肯定是外面那些異教之人搞的鬼!」

  即熙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夜色深沉,一片黑暗裡也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有應和的聲音,帶著憤恨的哭腔:「除了他們誰能這麼恨我們?專挑慶典這一天,這些殺千刀的家伙,我們一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即熙沉默了片刻,轉眼看著不遠處被冰糖看住的商白虞,她給自己和他都用了隱身符,故而倖存的百姓們並不能看見他們狼狽的神明。

  她一把拎起商白虞,往白帝城裡奔去,任商白虞掙扎哀求也不鬆手。

  雖然即熙早有心理準備,但帶著商白虞進入城裡時,她也被滿街的屍體驚得怔住,不由地停下腳步。

  城門口便橫著一具黑衣的屍體,已經被惡鬼噬咬以至於四肢枯瘦如柴,血肉模糊,不辨容貌。他的拇指上戴著一個眼熟的扳指,即熙蹲下來拎起那根手指。

  這扳指,是那個捅了她一刀的老人手上的,他差一點就要逃出來了。

  即熙轉眼看向商白虞,他已經被嚇得面無人色,驚慌地攥著即熙的衣角。

  「我問你魔主是誰,現在在哪裡?」即熙一字一頓地問道。

  商白虞搖著頭,他絕望地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要麼在一片黑霧裡……要麼操縱紙人……我什麼都不知道……」

  又是什麼都不知道。

  即熙扯過商白虞的衣襟一把把他扔在地上,她指那滿地的屍骸說道:「你不知道?你的信徒,這世上完全相信你愛你的人,就在你的不知道裡稀裡糊塗地慘死。剩下的人們還要繼續在你的一無所知裡,繼續仇恨繼續殺戮。商白虞,你有沒有哪怕一次為了這些人鼓起勇氣,真正為了他們著想一次,反抗一次?」

  商白虞縮在牆角,他絕望地看著周圍逼近的惡鬼和滿城屍體,抱著頭哭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們……你們殺了我吧!」

  一道白光襲來,刺破商白虞身邊惡鬼的身體。那猙獰的惡鬼慢慢倒下去,雎安站在惡鬼身後,收回劍。

  他額上星圖亮若星辰,藍色的衣衫上沾滿了血跡,銀白的長劍上,殷紅的血順著劍身滴下來。

  「雎安!」即熙喚道,跑到雎安身邊。

  雎安點點頭,說:「倖存的百姓都已離開白帝城,賀公子也已經停止召鬼,將城中的惡鬼除盡便好。思薇她……」

  雎安的話停了停,他和即熙一樣察覺到思薇做了什麼,便拍拍即熙的肩膀,讓她先去找思薇,這裡交給他。

  晨光初現,長夜將明。

  昏暗的光線照亮了鮮血染盡的長街,雎安慢慢走向商白虞,跨過那些散落於地的臂膀軀幹,在商白虞的面前站定,然後蹲下來。

  他習慣與人說話的時候平視對方,雖然現在已經看不見,但仍然會盡量如此。

  商白虞坐在地上抽泣,他迷惑地看著面前的雎安。相比於憤怒的那位姑娘,這個氣質不凡的男人一直很少說話,他有些畏懼。

  雎安沉默了一會兒,淡淡說道:「你希望我們殺了你?」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你們殺了我罷……」商白虞低低地說。

  「到最後你仍然要放棄你的信徒,獨自逃跑麼?」雎安平靜地說道,「你想死是真的因為羞愧,還是因為恐懼?」

  商白虞怔了怔。

  「死亡並不是終結。」雎安舉起手,手指指向遠處城外的方向:「那裡還有你倖存的信徒們,他們不明真相且心懷仇恨,可能已經是凶手,可能即將成為凶手,可能會像這般慘烈死去。能救他們的只有你,你是他們的神明。」

  商白虞慌張地搖頭,他囁嚅道:「我不是……我是假的神……我做不到……」

  雎安的眼神空闊卻安定,沒有鄙夷或者厭惡的眼神。他安靜地聽著商白虞分辯,然後伸出手去按住對面的肩膀。

  他手下的肩膀正在孱弱地顫動著,正如它懦弱的主人。

  「神明並非自己成為神明。法力高強的人只能稱之為大師,大能。因為人們的信任和信仰,才會有神明。你就是白帝城的神明,所以你要承擔起作為神明的責任。」

  「可是我……我什麼都不會……我不能呼風喚雨……不能點石成金……我不是修士……我就是個凡人。」

  「我是天機星君雎安,你或許聽說過我的名字,我也是凡人。」

  頓了頓,雎安淺淺一笑。

  「天上真正的神明又如何呢?修仙修道的修士,動輒呼風喚雨御劍而行,辟榖飲露長壽不衰,離神仙越近便離人間越遠。終有有一天他們飛升成了神仙星宿,怕是早已忘記了凡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

  「而人世間受到尊敬和信任而被稱作神的你,或者我們,以雙腳行走世間,吃五穀識悲歡,生老病死一一嘗遍。」

  「我們永遠不會成為神明,但我們的存在是神與人之間的聯繫。即便我們對於天地神明來說只是螻蟻,朝生夕死的蜉蝣,我們也要在他們面前彰顯凡人的力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8:38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七章 和好

  商白虞怔怔地看著雎安,雎安慢慢說道:「你確實罪孽深重,所以從今之後你要承擔起責任,引導百姓化解戾氣,然後最重要的是——最終讓他們不再需要你。等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發現,你不需要別人誇獎或者需要你,也可以有獨立於世的力量。」

  太陽已經升起,照耀在商白虞沾著血的蒼白面孔上,他眼裡的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乾涸了,睜大了眼睛看著面前沉穩安定的男人,因為許久不眨眼而疼痛。

  商白虞想,他可以麼?

  他一輩子都膽小懦弱,他總是不停地逃跑,從戲班子到白帝城,渾渾噩噩一事無成。

  他一輩子渴望被需要被愛,不再讓人們失望。他短暫地得到過,卻無法回報。

  他總是這麼想著,不斷地否定自己。此刻卻突然發現,如果不死在這裡,他還有很長的一輩子。他先前以為的一輩子,也不過是二十幾年光景。

  他或許還有機會,可以不成為他厭惡的那種人。

  商白虞拉住雎安的手,他顫抖地緊緊地用那雙沾滿血污的手握住雎安的,幾乎不成語句地說:「我可以……我想試試……不不……我會拼命的……我會學的……我不想……」

  「……這次我不想逃了……我會努力的……我不想到死……都是懦夫……」

  雎安點點頭,淡淡一笑:「好。」

  他伸出手去點在商白虞的眉心,說道:「你的善良,由我負責。」

  給予這個懦弱而掙扎的人,天機星君的祝符。

  梁州白帝城白帝尊上降臨三年後,慶典之日忽降大災,千百惡鬼齊聚白帝食人為禍,一如玉周當年,白帝城傷亡過半。

  第二日忽降大雪,惡鬼散盡,白帝自儲光殿出,雙眸泣血,立於白帝城門之前,百姓叩拜。

  白帝凡三年始發聲,語曰:「白帝城犯有殺戮劫掠之罪,遭上天降罰,此罪亦是我之罪責。自今而後,我永為凡人,並非神明亦無需信徒供奉。萬物有靈,信仰實多,並無唯一,更無高下。信者得神,仁者得佑,萬望銘記。」

  是日起,白帝城償其四鄰,而止干戈。

  「光有韓想容看著商老板,我覺得不夠。商老板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他這次是鼓起勇氣照你教的做了,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打退堂鼓。你得喊幾個星卿宮的人來這裡常駐。」即熙坐在儲光殿裡,一邊喝茶一邊分析道。

  她氣還沒消,對商白虞充滿了鄙夷。

  他們消除了結界,撤掉了所有紙人,暫時借住在儲光殿中。即熙想要直接跟白帝城人說明所有真相,卻被雎安阻止了。

  雎安說,魔主鍛劍召鬼這些事情對於百姓來說太復雜,他們目前很難理解。更何況他們篤信白帝太久,信念若是一瞬崩塌後果可能更為可怕。

  ——他們因為太過痛苦,所以既需要獲得安慰的對象,也需要發洩仇恨的對象。這需要商白虞出面引導,畢竟這裡的人最相信他,也只相信他。

  介於雎安這麼說,即熙勉強同意了暫時不戳穿商白虞的身份。

  「商老板需要一個堅定勇敢的人幫助,想容只能幫一時,其實我心裡有個人選。」

  「你是說……阿燈?」

  「不知傅燈姑娘是否會願意。」

  「讓賀憶城找阿燈她肯定會答應,不過我之前聽阿燈說,她過段時間想回揚州來著。」

  雎安還沒有回應,便聽見門外傳來慌張的腳步聲,門被大力推開。賀憶城一襲紅衣站在門外,臉色有些憔悴蒼白,他說道:「思薇醒過來了。」

  即熙騰的一下站起來飛奔而去,徑直走到思薇休息的房間。只見床簾之後思薇有些艱難地慢慢坐起來,她脖子上裹著紗布,氣色極差,看起來虛弱疲憊。

  即熙找到她和賀憶城的時候,她差點就失血過多而亡。

  即熙立刻坐在思薇旁邊讓她乖乖躺著養傷,思薇難得乖順地聽了她的話躺回去——或許也是因為沒有力氣反抗了。

  她似乎有些恍然,還沒有能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問道:「賀憶城他怎麼樣了?」

  即熙回頭看去,發現賀憶城並沒有跟進來,便回答道:「他好好的活泛著呢,沒變成惡鬼。」

  思薇似乎鬆了口氣,點點頭。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喃喃道:「我是不是差點就死了?」

  「呸呸呸!你胡說什麼呢?有我在,就算閻王爺召你我也把你搶回來。」即熙皺著眉連呸了三下。

  思薇看著即熙含著惱怒和心疼的眼睛,她突然輕輕笑了一下,那是有點憂傷又很純真的笑容,她喊道:「我問你,你還有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我重要的都告訴你了!你有什麼問題就問我,我絕不隱瞞你!」即熙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好,以後不要總是瞞我騙我了,姐姐。」

  即熙怔了怔,她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點結巴地問道:「你叫我什麼?」

  「姐姐。」

  思薇的聲音不大,但是將這兩個字說得格外清晰。

  失去意識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她死了怎麼辦,她還沒有叫過即熙姐姐,還沒有告訴即熙她已經不生她的氣了,也沒有說看到即熙來救她,她其實很開心。

  即熙離開星卿宮,又被她找到,死去又復生,這麼多的離離合合,她全部錯過。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這輩子就一直在錯過,從出生起錯過她的母親,到如今錯過她的姐姐。

  所以她想著如果能醒過來,她一定要馬上說出來,再也不要遺憾悔恨。

  雖然即熙確實如魔主所言,總是騙她,有很多事情瞞著她。可是那又有什麼辦法?

  誰讓她是她的姐姐。

  「姐姐,其實我一直……」

  思薇還沒說完,即熙就眼眶發紅地抱住了她,思薇怔了怔,也抬起手抱住即熙,把她的話繼續下去。

  「……一直很愛你。討厭過你是真的,嫉妒你也是真的,但是現在更愛你。」

  現在她已經不是星君了。

  她只是個普通人,感覺不到自己的元嬰,更沒有一絲修為。

  那糾纏她多年,讓她無法心平氣和面對即熙的焦慮和攀比之心終於消失,她不用再處處拿自己和即熙比較。

  可以坦然地承認自己的想念和在乎。

  這樣也……挺好的罷,做一個普通人。

  思薇這麼想著,淚水卻斷了線似的落下來,打濕了即熙的後背。

  她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要繼續往下說什麼,只有抱著即熙的後背,哭得像個小孩子。

  賀憶城站在房門外,他低著眼眸咬著唇,手慢慢握緊。

  晚上賀憶城拿了熬好的肉粥過來,他走進思薇房間時步子有點猶豫,走過屏風之後和思薇的目光對上。

  思薇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坐了起來,原本正抱著被子發呆,看見賀憶城進來便轉過頭望向他。

  「你的眼睛恢復了。」她低聲說道。

  她還記得那晚賀憶城漆黑如鬼魅的眼睛,如今已經是正常的黑白分明,與他人無異。

  「……嗯。」賀憶城點點頭,他移開目光,從食盒裡拿出肉粥來吹涼了,一口一口地餵思薇。

  思薇乖乖吃了兩勺,然後說:「剛剛雎安師兄來找我,他說待魔主這件事結束之後,他便渡我一半修為,幫我重新築基,還要我不要告訴即熙。」

  「我拒絕了,他長年鎮壓天下心魔,比我更需要修為。更何況我也不是有了修為就能重新做星君。」

  「雎安師兄和即熙關係這麼好,他們之間都會互相隱瞞,你有事瞞著我,好像也是很正常的。」

  思薇慢慢地像是閒話家常一樣地說著,賀憶城卻少見地沉默著。平時他總是非常聒噪插科打諢的,如今情形卻像是反過來了。

  思薇的話停了下來,她如平時習慣的打了一下賀憶城的肩膀,說道:「你說句話啊。」

  這一拳打在賀憶城的肩膀上,思薇也愣住了。雖然她也沒有使太大力氣,但是這一拳的虛浮還是超出她的預料。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握緊再張開,輕聲說:「沒了修為,力氣都比以前小太多。」

  然後她抬頭看向賀憶城,淡淡道:「可能真的要打不過你了。」

  ——那要是有一天我能打敗你了,你是不是就會喜歡我?就要嫁給我嘍?

  ——等你先能打過我再說罷。

  似乎在幾個月前,他們之間曾有這樣的戲言。

  若在平時賀憶城肯定會揪住這句戲言,大開思薇的玩笑,多半會厚著臉皮鬧著要讓思薇嫁給他。

  但是此時賀憶城沒有,他放下舉著的粥,抬眼看向思薇。

  他眼裡深藏著復雜的感情,低聲問道:「你為什麼要救我?你知道我之前做過的事情……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我害了這麼多人,你為什麼要救我?」

  思薇面色蒼白,神情卻平靜,彷佛知道他會這麼問一樣,她回答道:「所以我在等你的解釋。」

  「解釋重要嗎!?」賀憶城突然爆發,他一向漫不經心帶笑的臉此時染上了痛苦,一身紅衣如同深秋覆蓋了寒霜的楓葉。

  他聲音顫抖地說道:「你怎麼可以拿你的星命來救我……你怎麼能夠忍受做一個普通人……得封星君那是你二十年來全力以赴的夢想不是嗎?」

  她是一個多麼自律,多麼驕傲的姑娘。

  她怎麼可以失去如此重要的星命。

  「我值得嗎?我值得嗎!你會後悔的,我跟你說過我不是什麼好人,如果魔主又來了怎麼辦?如果我又召鬼了怎麼辦?你已經對我失望了,就拋棄我啊!」

  「啪!」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賀憶城激動的發言,思薇舉著手,賀憶城的臉頰逐漸顯露出紅色的痕跡。

  賀憶城被打得偏過頭去,聽見思薇的聲音帶了一點點顫抖的哭腔。

  「我當然很傷心……很難過,自我疏解都已經很困難了,所以別這樣讓我放心不下你。」

  「我確實非常非常努力才得到星君之位,但若是為了保住這個位子,而不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那這個星位還有什麼意義?」

  賀憶城沒有轉過臉來,他低聲說道:「這是正確的嗎?」

  「我相信你。」

  「在我做了這種事情之後。」

  「還是如此,更何況,你向我求救了。」

  賀憶城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拉過去,他轉過頭來,便看見思薇把他手裡的粥拿過去放在旁邊的桌上,然後翻起他的衣袖。

  他的手腕上有被捆綁的淤痕,嚴重到呈現出紫黑的顏色,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路蔓延到衣袖遮蓋的深處。

  思薇的眸光閃爍,她突然向賀憶城的衣襟伸出手,在賀憶城驚詫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她已經扒開他的衣服,露出他的胸膛。

  在他的左胸之上有一個深深的刀傷,新結的痂還沒有脫落,一片棕紅。

  思薇伸出手觸碰那道傷痕,似乎心有餘悸。

  「魔主說他在你的心臟上刺了一劍,這是真的。」

  賀憶城拉過自己的衣襟,垂下眼眸:「別看了,像我這樣的怪物。」思薇捧著他的臉讓他直視自己,平日裡總是說著男女授受不親,對他退避三舍的姑娘,毫不避諱地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你不是怪物。」

  頓了頓,她說道:「對不起,我沒有好好保護你,一定很疼吧。」

  賀憶城眸光顫了顫,他一把把思薇抱住,他攬著她的肩膀,把頭埋在她的脖頸處,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不是故意的……魔主給我灌了迷藥,他誘導我以為自己回到了玉周城,他刻意讓我再次召鬼……」

  「之前在玉周城……我父親是玉周城主,正室家的哥哥把我父親殺了,我非常生氣卻沒有別的方法,就試著召鬼……我不知道我會召來這麼多鬼……我也不知道我會控制不住……那次即熙幫我疏散了大部分百姓可是……還是有很多人死了……」

  思薇慢慢抱住賀憶城的後背,她聽著他的哭聲和解釋,感覺到他溫熱的眼淚。

  他總是說自己不是個好人,也不算壞人,原來是因為這樣。

  他還活著。

  思薇想,她這麼相信這個人,這麼希望他活著。居然連犧牲星命,也覺得值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09:41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八章 醉酒

  即熙聽著房間內賀憶城的嗚咽聲,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轉身悄悄地離開。從她找到賀憶城他就一直情緒低落,不怎麼說話,滿身駭人的傷口也不解釋。

  如今終於說開了。

  丫的重色輕友的賀憶城!對著思薇就讓她收回祝符。

  當年在玉周,是哪個沒皮沒臉的家伙哭著跪在地上求她救他的?是誰口口聲聲,聲嘶力竭地說不要做鬼想做人?她給賀憶城祝符救他,被反噬痛得死去活來,也沒見他叫她收回去嘛!

  她算是看透賀憶城這家伙了!

  不過她見過這位賀郎流連花叢,傷了無數姑娘的心,還沒心沒肺地逍遙自在,這還是頭一次見他這麼消沉。

  賀憶城明明佔了天大的便宜,得了永久的庇護。若放到平時,他大概要鳴鑼敲鼓大宴八方罷。

  即熙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喃喃道:「這聲稱皇帝要嫁女兒給他,他也要掂量嫁妝的家伙,居然也會覺得自己配不上思薇?這可是見了鬼了。」

  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是這樣,一旦喜歡上誰就突然沒了自信,小心翼翼地掂量是否般配?

  她之前不也是這樣麼?

  如今的思薇對賀憶城來說足夠特別嗎?他對思薇的愛有多少?不會辜負思薇罷?

  即熙一邊活動著筋骨一邊走回自己的房間,心想看眼下還可以,日後他要是敢辜負思薇,她不介意真讓他去見鬼。這件事按下不表,她得先去找雎安算賬。

  即熙於是拎了兩瓶酒拉了雎安,不由分說就一起上了房頂對酌。

  「怎麼在這裡喝酒?」雎安坐在漆黑的瓦片上,墨藍色的衣衫和髮帶隨風飄揚,他有些不解地問道。

  即熙哼了一聲,道;「你都和想容師姐一起坐過房頂,卻沒有和我一起坐過呢。」

  雎安聞言忍俊不禁,說道:「當時你果然偷看了。」

  「誰偷看了?我光明正大好不好?我是去採果子的,誰叫你和想容師姐闖進我眼裡……那些不重要,你當時看她到眼神就不對勁,她抱你你也不拒絕,你是不是喜歡過她!」即熙一拍放酒的小桌,怒氣沖沖道。

  雎安笑聲更大,他搖搖頭道:「我沒喜歡過想容,只是她那時候提起家人,讓我很羨慕。」

  即熙面色稍霽,她抱著胳膊開始她掰扯找雎安算賬的正事。

  「我聽說你要渡一半修為給思薇,你怎麼不告訴我?她是我妹妹,要渡也是我渡啊!」

  雎安似乎思索了一會兒,道:「你又去偷聽了?」

  「……你老實回答我!」

  「你修為比我低不少。」

  「……我不接受這個理由。」

  即熙撐著身體靠近雎安,以一種威逼的姿態對著他的臉,一字一頓道:「你總是背著我做些犧牲自己的事。」

  從守生祝符到賀憶城手上的索命符咒再到思薇,她真是怕了他了。

  幸好賀憶城說他最初還沒被綁走,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就燒了雎安的索命符,不然這要是落在魔主手裡豈不是後患無窮。

  她的這句譴責並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一個事實。雎安並不能反駁這個事實,只能笑笑不說話。

  即熙一把撈過旁邊的酒壺,塞進雎安手裡:「你別想著蒙混過關!我們今天一定要把你這惡習聊明白了!」

  雎安晃了晃手裡的酒壺,驚訝道:「這是酒嗎?你要我喝酒嗎?」

  「有道是酒後吐真言,你平時口風太緊了!」即熙盯著雎安,思索一會兒繼而說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喝醉過。」

  「我不喜歡自己不受控制的感覺。」雎安點點頭。

  「非要控制自己幹什麼!你在我面前不需要這樣!」

  即熙想,從她認識雎安開始,雎安一直都在學著控制自己。她還記得當初他差點失格時,師父抓住他的前襟要他冷靜,要他克制。

  那時雎安看起來非常痛苦。

  雎安從沒有肆意地活過。

  「雎安,你醉一次吧,一個晚上也好。有我在你身邊,不要擔心。」即熙放軟了語氣。

  雎安沉默了一下,他側臉轉向即熙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喝醉了是什麼樣子。」雎安輕聲說道,他微微皺著眉頭,有些猶豫。

  「你會害怕麼?」

  「有點。」

  「就這一次,你試一次。」

  雎安向來很難拒絕即熙的請求,這次也不例外。即熙搖著他的手臂懇求片刻,雎安漸漸鬆了皺著的眉頭,嘆息一聲,便將手裡酒壺的酒一飲而盡。

  「但願我不會像你那樣耍酒瘋。」雎安無奈地擦擦嘴角,含笑揶揄道。

  雎安的酒量不多不少,正好一壺。這壺酒喝下去之後,他的目光就變得有些茫然,反應也遲緩起來。

  即熙喊他的名字:「雎安?」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他的臉透露出一點紅,連帶著眼角的紅暈說不出地惑人,露出一種天真無辜的神情:「怎麼了?」

  這樣的雎安美得驚心動魄,即熙一顆心砰砰亂跳。

  她勉強止住了自己滿腦袋旖旎場景,對雎安道:「你為什麼做什麼事情都不想讓我知道呢?」

  雎安低眸沉默不語,即熙心想別人都是酒後吐真言,雎安卻是酒後不吐言了?

  一陣夜風吹來,即熙縮了縮脖子,已經是冬日這料峭寒風實在有些扛不住。她琢磨著雎安喝醉了這樣吹風是不是不太好,還是拿個毯子披一下吧。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啊。」即熙囑咐雎安道。

  她正欲從房頂上下去,手腕卻被雎安攥住了,一向溫柔冷靜的聲音變得危險,即熙聽見他以戲謔的語調說:「你又想丟下我,去哪裡?」

  即熙吃驚地回頭,便看見笑意盈盈的雎安,他一身優雅藍衣,還是一樣俊美的面容,空闊的眼神,整個人的感覺卻和平時大不一樣,身上隱隱有煞氣洩露,看起來陰狠又狷狂。

  她從來沒有想過雎安會和陰狠狷狂這兩個詞聯繫在一起。

  即熙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她不由得嚴肅起來,仔細端詳著面前這個「雎安」,她說道:「你不是雎安。」

  雎安揚起下巴,冷冷一笑:「我是雎安。」

  「也是,你是雎安的心魔罷?幸會幸會……」

  即熙招呼還沒打完就被雎安一把拽過來,推倒在屋頂瓦片上。

  即熙完全沒反應過來,後腦勺剛挨著瓦雎安就欺身壓上來,以這種她常對雎安做的姿勢把她困住。雎安笑起來,眼神裡透著瘋狂。

  他從來沒有這樣笑得充滿邪氣又痛心。

  「你又想去哪裡?」

  即熙想,百聞不如一見,雎安的心魔居然是這樣的。不過雎安的心魔也是雎安,她不怕他。

  「我就是去拿個毯子,又不是走了不回來,你沒必要想得那麼嚴重。」

  心魔低低地笑了兩聲,冷冷道:「反正你哪天興致來了,還不是說走就走?我真想打斷你的腿,把你關起來,誰也不讓你見,留在我身邊一刻也不讓你離開。」

  即熙大喇喇地任他攥著自己的手腕,他用力之大攥得她手腕生疼。要動起真格的來,她果然不是雎安的對手,只有被他壓在身下的份兒。

  可她仍然笑著,抬起頭來靠近他。

  「不,你才不會。你想擁有我,又不是想毀了我,倘若我真的斷了雙腿,整日閉門不出以淚洗面,你就開心了?你想擁有的是現在這個天不怕地不怕,活潑張揚的我罷?」

  心魔被即熙說得一僵,他咬牙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讓你同我殉情?」

  「好啊,來啊!」即熙仰起脖子對著他,笑道:「你下得了手麼?你捨得麼?怕是我受個傷你都要心疼半天罷。」

  心魔沉默了很久,那雙明亮的眼眸裡翻湧著憤怒與不甘,近乎凶狠。末了他低下頭輕聲笑起來,笑聲裡滿是嘲諷。

  他一字一句地說:「是,你是對的。雎安這麼愛你,他下不了手,我也一樣。你知道為什麼嗎?」

  「雎安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自己,世上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他永遠要活得謹慎又克制,不能有一點失控,活成人們對至善所期待的模樣。其實他很清楚這個世上沒人需要雎安,他們只需要一個完美的天機星君。」

  他的手撫摸上即熙的臉龐:「只有你說要陪他做一輩子的普通人,誰都不需要雎安,只有你需要雎安,所以雎安就只把自己給了你。普天之大,從你喊他李雎安的那天開始,雎安就只屬於你一個人。」

  「他可以承受任何事情,可以寬容所有失望,可以永遠也不放棄責任和善念,他就像是個沒有極限的人。可是他把他的極限放在你身上,你是他身上唯一一點任性,一點自私,一點只屬於雎安的,不被世人所期待的部分。他把他命運的終點交付於你,除此之外無所畏懼。」

  「可是你是怎麼回報他的?」

  心魔把手放在即熙的脖子上,似乎很想掐死她,卻沒有用力。

  「你說走就走,一走七年,音訊全無。你有沒有想過你走的時候,他還有四年的試煉?他在那四次試煉中生不如死,萬念俱灰的時候你在哪裡?他每次清醒下意識尋你的時候你在哪裡?他一遍遍地卜算你會不會歸來時,你在哪裡?你在你的懸命樓逍遙快活,和寧欽出雙入對,你哪裡想起過他?」

  「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之後他年年都去問酒叟要千日醉是為什麼?他想著如果你知道他有千日醉,肯定會來找他討,這樣他就能再見你一面。就為了這麼一點微薄的聯繫和希望,他堅持了這麼多年。」

  「我告訴你,雎安心底裡根本不相信你愛他,我也不相信你愛他。你總是這樣,熱情來得快消失得也快,或許很快你就沒了興趣。或許你根本就在騙他,為了讓他安心,怕我壯大吞噬了他。他已經失望太久了,他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失去你了,但凡你表現出一點兒難過他都會放你離開。」

  「你有什麼好!你這麼恃寵而驕肆無忌憚,他不過就是……不過就是……太過愛你,無可奈何。」

  即熙安靜地聽著心魔的近乎歇斯底裡的指責,他以雎安的臉龐展現出一種極為脆弱深刻的痛苦,不甘和憤怒。

  一些雎安從來不會表現出來的情緒。

  即熙突然仰起身抱住了雎安,緊緊地抱住他,幾乎是掛在他的身上,她的眼淚逐漸浸濕了他的肩膀上的衣服。

  「對啊,罵我罷,你早就該罵我了。心裡明明有這麼多委屈,為什麼每次都說沒事?你痛痛快快地把那些委屈都說出來罷,就是我的錯,是我開竅太晚了,是我太隨心所欲了。」

  她在他耳邊鄭重地說道:「我會用我的一輩子慢慢愛你,慢慢讓你相信,絕不再令你失望。」

  雎安的心魔沒有掙開她,他安靜了一會兒,低低地說:「你總有一天會厭倦的,你會嫌我束縛了你的自由。」

  「不會的。」

  「你早晚又會離開我。」

  「不會的。」

  「我不想再等你了,一年一年地,一天一天地等著。」

  「那換我來等你好不好?我等你相信我。」即熙拍著他的後背,她輕聲說道:「雎安這麼溫柔寬容,是因為你承受了他的委屈和憤怒罷。這麼多年裡只有你陪著他心疼他,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

  雎安的身體顫了顫,他似乎咬著牙,低聲說:「我才不心疼他,這種家伙死了最好,省得活著受罪。」

  他這麼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哭出來。

  他緊緊抱住即熙,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世人的心魔多種多樣,嫉妒、貪婪、憤怒、傲慢、仇恨,交織一起不可分離。

  雎安的心魔卻很簡單。

  他的心魔是孤獨,一個人面對與生俱來的強悍命運的孤獨,悄無聲息等待愛人的孤獨。

  孤獨到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心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0:08 PM

第三卷 白帝 第七十九章 親暱

  雎安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正躺在溫暖的房間裡,柔軟的床榻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屋頂上下來的。

  即熙正緊緊抱住他的腰。他下意識地回抱住她,手觸摸到她的臉,一片潮濕。

  「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你是……雎安?」

  「是……」雎安話音未落,就被她吻住。

  她的手挪到他的脖子後面緊緊地摟住他,加深這個吻,近乎貪婪地索取他的氣息。雎安愣了愣,便托著她的後腦,認真地回應她。

  她的氣息很甜,就像她最喜歡的山楂。

  放開雎安之後,即熙把頭埋在他懷裡,她低聲說:「我見過你的心魔了。」

  雎安怔了怔,撫摸著她的臉:「他傷你了?」

  「他怎麼捨得。」

  即熙想,雎安一直很安靜,很小心地愛著她,連心魔都不忍心對她做什麼。

  人們總說他是個溫柔的人,但人們所見的溫柔不及他在這份感情裡傾注的萬分之一。

  「我被罵了,但我覺得罵得真好,你可以偶爾把他放出來罵罵我。」即熙認真地說道。

  雎安沉默了片刻,他摸索著擦去即熙臉上的淚水,道:「他都說什麼了?」

  即熙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突然拉著雎安坐起來,手環著他的後頸靠近他,低聲說:「我想向你討個禮物。」

  雎安抬起眼簾,似乎有些迷惑:「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即熙吻了一下雎安,她神手拉住他身前的衣帶,一扯便散開,她誘惑地說:「想要你以身相許。」

  即熙這豪氣沖天又孟浪的發言讓雎安怔了怔,握住即熙繼續拽他衣服的手,淡笑著說道:「你的手指在抖。」

  「……」

  「你若是害怕,沒有必要一定……」

  即熙捂住雎安的嘴,沒好氣兒地說:「停停停,你該不會又想什麼,我可能不是真的愛你,同你睡覺是我一時衝動之下的想法吧。」

  雎安的嘴被她封住,露在外面的眼睛眨了眨,看來他是真的想過。

  心魔果然很誠實,以後有必要多找他的心魔聊聊。

  「老實告訴你,我確實有點害怕床笫之事,但是這個……這個是因為我小時候留下的陰影。」

  她小時候眼見著賀大娘救一個孕婦沒救成,孕婦難產而死一屍兩命,身下流了好多好多血。那是她第一次見這麼多血,嚇得三四天沒睡好覺,後來又聽說她親娘也是這麼死的,就對懷孕生子甚至於床第之事分外畏懼。以至於雖然混跡風月場所多年,始終停留在葉公好龍的階段。

  她給雎安好好解釋了一番,然後拉著他的手,觸碰自己的臉龐。

  他的手心溫暖,薄繭拂過她的臉頰,有點癢癢的。

  「我連這種糗事都告訴你了,你以後也不能總是瞞著我做這做那的,你要讓我知道。我是你的愛人,你的喜怒哀樂你的付出和犧牲,全部都與我有關,不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雎安眸光閃爍,他淺淺地笑起來,鄭重地點頭:「好,我答應你。」

  即熙滿意地親吻了他的手心,他的手顫了顫。

  「你的身體也是我的。我之前雖然害怕床笫之事,但是我想要你,我剛剛甚至想……」即熙靠近雎安,感覺到他全身緊繃,便笑著貼著他的耳朵說:「想要生一個我們的孩子,這樣你就不用羨慕別人,你有我們做家人。」

  雎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來抱住她,托著她的後腦親吻她臉側的碎髮。即熙感覺到隔著一層衣服和薄薄的皮膚,雎安胸膛之中的心臟正在劇烈地跳動著。

  他輕輕笑起來,低頭在她耳邊說道:「我之前聽賀憶城說,你想把我綁在床上。」

  「……」

  賀憶城怎麼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說?

  即熙騰的一下躥起來,臉罕見地紅了,她氣道:「你別聽他胡說!下次我見他非得揍死他丫的!」

  她的語氣裡滿是羞惱,雎安偏過頭微微一笑,眉眼彎彎,似乎能想像到眼前人氣急的樣子。他抬起手伸到腦後,一抽便將自己藍色的髮帶解下,一頭長髮散落。

  他將髮帶連同自己的手腕遞到即熙面前,笑道:「想做就做罷。」

  即熙看向眼前衣衫不整的雎安,墨藍色的外衣已經被她拽得滑落至臂彎,淺灰色的裡衣鬆鬆散散,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烏髮如絲垂落身前,眉眼含笑,將自己的雙手奉上。

  即熙吞了吞口水,腦子嗡的一聲壞掉了。

  她纖塵不染,溫和疏離的雎安,居然會如同攝人心魄的妖孽。

  她抓住雎安的外衣,一點點扯下來,他的裡衣也連帶著落下肩膀,露出大片白皙皮膚,隨著他的呼吸起伏。

  她拉住雎安的手,那雙手骨節分明又修長,任她拉著用墨藍色的髮帶將手腕綁在一起。然後即熙伸手按住雎安的肩膀,她的力氣不大,但雎安很順從地依著她的動作,被她推到在床上,長髮散落於枕上。

  即熙坐在雎安腰際,把他的手腕壓在頭頂,俯下身來看著他,她的頭髮落在他的臉側,他似乎覺得有些癢,閉上眼睛微微側頭。

  在那一瞬間即熙低頭,吻住了他的眼睛。

  雎安的手幾乎是立刻攥緊了。

  一開始只是很輕,很輕的一個親吻,落在他的左眼皮上。然後她微微加重了力道,甚至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睫毛。

  那雙眼睛就在她的親吻中不安地顫動起來,如同溫熱的小動物。

  她捧著他的臉,吻完他的左眼再去吻他的右眼,珍而重之的。身下人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在即熙的吻一路向下,吻過鼻尖後,雎安主動仰起頭吻住了她的唇。

  唇舌交纏,纏綿得彷佛吐息間都是濕漉漉的水汽,喘息聲和水聲交織在一起,放蕩又旖旎。

  即熙一邊吻著雎安,一邊脫他的衣服,將他的裡衣褪至臂彎,她滿意地低頭看著自己的作品,咬著雎安的耳朵說:「這是哪裡的俊俏郎君?」

  雎安眼角緋紅,輕聲喘息著,他低笑道:「你的。」

  即熙跟著一起笑起來,她說:「回答得好。」

  她伸手拆掉自己的髮簪步搖。

  「我也是你的。」她低低地,惑人地說道。

  星卿宮的檀香味兒好像已經沁進了雎安的骨子裡,靠近了便聞到安然的香氣,讓即熙想起他陪伴她的漫長歲月裡,裊裊香煙中吹壎、看書、淺笑,說話的模樣,想起春日裡雪一般的梨花,秋日裡金子一般的銀杏。

  她像小獸一樣不停嗅著他身上的氣息,真是愛極了。

  她很快放開了雎安的桎梏,雎安於是反客為主,兩人位置顛倒。在那一刻她感覺到一直被雎安壓抑在心底的感覺洩露出來,越來越濃鬱。他渴望她。

  久旱逢甘霖般,渴望她。

  那兩道喘息聲時強時弱,交織在一起,燭火也跟著顫動。

  即熙在天光乍破時迷迷糊糊睡去,日上三竿時醒過來。她正陷在雎安懷裡,雎安抱著她,一隻手搭在她腦後,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膀。

  他還沒有醒來,卻抱她抱得很緊,彷佛是怕丟了一樣。

  即熙笑著親了他的臉頰一下,雎安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睜開眼睛,眼裡起初有些迷茫然後漸漸清醒。

  「早啊,我家郎君。」即熙的聲音有些啞。

  雎安怔了怔,他的耳朵有點紅,低聲說道:「早。」

  「真是神奇,有點兒疼但也很舒服,一點兒也不可怕哎,完全是世間極樂呀!」即熙伸了個懶腰,蹭著他的下巴道:「大約是因為對象是你。」

  即熙的字典裡果然是沒有害臊這兩個字的。

  雎安微微垂下眼簾,他笑著說:「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會說情話。」

  「我是有感而發,口隨心動!你看你撿了個多大的寶貝,你也說說嘛。」

  雎安低聲笑起來,他用下巴固定住即熙亂動的腦袋,說道:「我愛你。」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半生求索,悟得愛你。」

  即熙想,雎安說情話的能力根本不輸於她嘛。

  他們之間建立起了另外一種相互歸屬的關係,她想讓雎安相信,慢慢地一點點地相信,他們之間的聯繫會持續一生。

  過去是師長,友人,現在是愛人,以後還會是家人。

  他不會再孑然一身。

  雎安安靜地撫摸著即熙的後背,他說道:「我昨天去看商老板了。」

  「他怎麼樣?」

  「一天說了十次——我幹不了的,祝符刺痛我四次。」

  「……倒是商老板的風格。」

  「雖然如此,他一次也沒有逃跑,嘴裡這麼嚷嚷著,心裡的小念頭也不斷,可是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

  雎安笑笑,他撫摸著即熙的長髮,淡淡道:「他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需要時間去成長為一個更好的人。思薇也是賀憶城也是,時間還長,他們還有選擇的機會。」

  即熙抬起頭看著雎安,她摟著他的脖子晃晃:「當年你是不是也是這麼跟柏清師兄說我的?」無論多麼惡劣,在旁人眼裡無可救藥的人,在雎安這裡都有成長的機會,所欠缺的只是時間罷了。

  他出奇地有耐心。

  雎安偏過頭,微微一笑:「你嗎?我總是跟柏清說,你本來就很好,是他看錯了你。」

  即熙哼了一聲,耳朵難得地有些發紅。

  「清理城中屍體時,我發現城中有吸收煞氣的陣法,沿著陣法的氣脈追尋到旁邊的山中,發現亦有相同的陣法。那日魔主應該來到了白帝城,召鬼而生的煞氣全數通過陣法成為他的力量。」

  這座城裡多半的百姓都有心魔,召鬼之後死傷過半怨氣深重,就是魔主用來培養力量,仿造不周劍的蠱毒之壇。

  這樣的城,九州大地上不知還有多少,魔主才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如此強大。

  即熙皺著眉,她看著雎安,不無憂慮地說道:「魔主究竟是誰?若他是真的想用不周劍和另一個陽極開路去神明所在之處,又是想幹什麼呢?」

  遙遠的豫州的第一大仙門明世閣這段時間正是一片素白。

  不過大約是因為死因並不太光彩,趙元嘉的葬禮辦得很簡單。他生前性情疏朗,很得閣主大人喜歡,好友又眾多,前來吊唁者絡繹不絕,倒顯得像是大人物過世一般。

  戚風早一身黑衣銀雲紋,玉冠束髮。他原本就清俊而高大,眉眼冷淡鋒利,拾級而上走入靈堂之時便如一陣黑色的風。

  他朝著趙元嘉的靈柩行禮再起身,師兄見了他,面色悲傷地拍拍他的肩膀:「多謝你送元嘉回來。他一向很喜歡你,這一路上有你陪著,他應當十分欣慰。」

  戚風早淡淡地搖搖頭,抬眼看著面前的人,沒有什麼情緒地說道:「理應如此。」

  「小戚!」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戚風早少見地愣了愣,他轉頭看去,便看見柏清從內室中出來。他身著樸素,看起來也是來吊唁的,但以趙元嘉的身份,還遠不到柏清親自來吊唁的地步。

  「我最近拜訪明世閣主,與他有事情商談,原本待兩天便要回去,誰知卻得知了此等噩耗。」柏清嘆息著解釋道。

  他與戚風早離了靈堂,在庭院中漫步。已是初冬時節,樹木凋敝覆蓋寒霜,入目已然蕭條,再加上庭院中遍布白色的燈籠蠟燭,看著心生悲戚。

  柏清背著手,低眸長長地嘆息:「元嘉還如此年輕,真是太可惜了。」

  戚風早安靜地點點頭。

  「小戚。」

  「嗯?」

  「你們年輕人要多看開些,元嘉他雖然有錯但是並無壞心,不應當苛責自己到這個地步。你素來少言,什麼事情都喜歡憋在心裡,可千萬別像他一般走了死路。」柏清有些憂慮地拍拍戚風早的肩膀。

  戚風早看向柏清。

  柏清是個相當斯文有禮,眉眼好看乾淨的人,穿著素色的衣服就挺拔俊朗得如同北方那大片的白樺樹。因為不會衰老的緣故,從容貌上看不出柏清的年紀,但是按照天梁星君受封的時間來算,柏清也應當年過五十,與前任星卿宮主大約是同齡人。

  所以他時常有種長者的架子,和容貌不符的滄桑和說教的口氣。又時不時顯露出一種久未入世的天真和執拗。

  戚風早默默地看著他,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柏清叔叔。」

  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對玉鎮紙,小巧玲瓏的圓形青玉,上面刻了竹子。竹身微微傾斜,竹葉微微凌亂,像是裹著一陣清風。

  「我見你在星卿宮時,好像很喜歡我這一對鎮紙,這次出宮就帶出來準備送你,沒想到正好在這裡遇見了。」他拉過戚風早的手,把這對鎮紙放在戚風早的手裡,微微一笑:「再過些日子就是你的生辰了,十七歲生辰快樂,小戚。」

  十七歲生辰,戚風早想按照預言來說,這該是他最後一個生辰了。

  戚風早握著那對鎮紙,他看了片刻,抬眼看向柏清,淡淡地說道:「自小我想要什麼東西,不用我開口你就會送給我。是不是我想要什麼,你都會給我?」

  柏清就稍微板起臉來,說道:「你也不可太過任性了……但只要不過分,那就沒什麼問題。」

  戚風早知道,柏清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向來是最寵他的,這個「過分」的界限在他這裡,怕是非常之低。

  可惜,低不過他曾經做過,並且將要做的事情。

  戚風早微微偏過頭,他說道:「柏清叔叔,倘若有一天我做了什麼事情,令你失望了,你會不會厭惡我呢?」

  「年輕人總是難免犯錯嘛,又不是誰都像雎安這樣……不過近來我看雎安,也覺得他這些年大約很辛苦,人還是偶爾犯犯錯罷。」柏清有些意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面露不忍之色。

  戚風早微微眯起眼睛,末了輕輕一笑。

  不,你一定會後悔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0:39 PM

第三卷 白帝 第八十章 夢想

  「柏清叔叔,你當初為什麼會在街上撿了我回來呢?」戚風早問道。

  柏清有些詫異,不知是不是好友亡故的原因,今日的戚風早看起來有些不同尋常,但也說不出是哪裡不尋常。

  「這種事情……大概就是命運罷。」

  他還是沒有說實話。

  戚風早重復了一遍命運二字,他抬眼看著蕭瑟的初冬庭院,問道:「柏清叔叔,你是普天之下最擅長卜算命運之人,在你看來命運是什麼?」

  戚風早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來有什麼情緒。

  「嗯……大約是機緣、因果種種造成的定數,我們囿於狹窄視野,而上天能看到世間所有的機緣因果,故而可知命運。我只是向上天借一點靈光,得以窺見天機。」柏清想了想,鄭重說出的答案十分真誠而謙遜。

  戚風早笑了笑,意義不明地說:「聽起來,真是個了不起的東西。」

  他們說著正走到大門口,便看見一個披著青色披風的姑娘站在門邊,明世閣的大弟子正與她對峙,面色悲傷又憤怒地說:「你還有臉來吊唁我師弟?」

  那姑娘清瘦白皙,烏髮如絲,全身上下唯有髮間一朵細瘦的白色絹花,再無別的裝飾。她淡淡地看著明世閣大弟子,平靜地說:「我既無錯,為何不來?」

  戚風早的步子停住了,他喚道:「傅燈姑娘。」

  傅燈轉過頭來看向他片刻,繼而低頭行禮:「戚公子。」

  柏清有些詫異,心想這就是傅燈。

  他從雎安的信裡聽說過傅燈,這個出身懸命樓,卻濟世救人,蟄伏數年為即熙洗雪污名的姑娘。雖說他對懸命樓仍有不滿,但這個姑娘還是令他欣賞的。

  當下柏清便去勸了那阻攔的明世閣弟子,弟子見柏清來了,也算是給星卿宮面子,雖心有不甘但也將傅燈放了進來。

  傅燈向柏清行禮道謝,戚風早微微皺眉,說道:「你沒說你要來。」

  「事出突然。」傅燈簡短地解釋了,她的口吃比之前似乎好一點,說短句時幾乎不怎麼停頓。

  柏清見這兩人似乎有話要說,便了然地笑笑,找個借口迴避了。

  戚風早看著柏清離去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傅燈身上,她清瘦淡然如故,神態平靜,看不出有多少悲傷。

  「你不必介意,他們攔你只是遷怒。」

  傅燈點點頭,她看著庭院裡的白色燈籠,慢慢地說道:「我聽說了……他死前……在喊我的名字。」

  趙元嘉死的時候在戚家鬧出了很大的動靜 ,走火入魔四處揮劍砍殺,幸而並未傷及人命。

  他那時一邊七竅流血,一邊渾渾噩噩地喊著傅燈的名字,直到聲嘶力竭,以至於這段時間所有人都在打聽傅燈到底是誰。

  並非因為妙手回春的醫術,也不是因為替災星洗雪冤屈的勇氣,她卻以這樣一種方式出名。

  傅燈跟著戚風早穿過院門,卻並未走進靈堂,只是遠遠地看著靈堂裡的棺材和邊上悲慟的弟子。

  一陣寒風吹來,她略微瑟縮了一下,眯起眼睛。

  「戚公子。」

  「嗯。」

  「你說……他最後……想跟我說什麼呢?」

  戚風早搖搖頭。

  傅燈轉過頭來看向他,她攏著披風,說道:「你和趙公子……是朋友。」

  「是的。」

  「你覺得他……如何?」

  「單純,真誠,正直,有些虛榮。」

  「……我覺得……他是不會因為……失卻英雄的頭銜……還有我,而走火入魔的。」頓了頓,傅燈堅定地說:「他沒有那麼脆弱。」

  戚風早沉默著,他也一樣遠遠地看著靈堂內,那黑漆漆的棺木,彷佛透過這棺木看見那位年輕的友人。

  「你覺得,他為什麼?」傅燈的問話很簡短,而戚風早聽懂了。

  「我不知道。」

  「你們是……朋友。」

  「不是那麼親密的朋友。」

  傅燈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一笑,不再言語。她低頭的時候,髮間的白色絹花就顯得格外紮眼。

  「第一次見你戴絹花。」戚風早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她髮間的白花,卻又半途收了回去,背在身後。

  傅燈點點頭,平靜地說:「我為他,服喪三年。」

  戚風早有些驚訝,甚至於微微蹙眉:「你與他非親非故,你不欠他的,沒必要為他服喪。」

  「我知道。」頓了頓,傅燈說道:「只是我想做。」

  她要做什麼事,似乎從來不需要太多理由,但凡是下了決心便不可能回頭。

  傅燈笑了一下,她這樣素淨的一個人,笑起來都很淺,淡淡地說道:「揚州,我要失約了。」

  戚風早低下了眼眸,沒什麼情緒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傅燈便轉過頭來看著他,她一雙冷冽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安靜地看了一會兒,她淡笑著說道:「說實話,你真的有想過,和我一起……回揚州麼?」

  戚風早看著她的眼睛。

  沒有得到戚風早的回答,傅燈淺淺地一笑,她突然墊腳親了戚風早,笨拙而執拗地咬破了他的嘴唇。戚風早有些發怔地看著傅燈,傅燈舔舔嘴角沾的他的血,說道:「再見,小戚公子。」

  待傅燈離去之後,戚風早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明世閣的小弟子領他去用晚飯,他在那孩子背後走著走著,突然問道:「如果人能掌握自己所有的命運,想有什麼就有什麼,讓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還會如此心動麼?」

  小弟子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回頭看向戚風早,問道:「戚公子在說什麼?」

  戚風早看了那小弟子一會兒,搖搖頭道:「沒什麼。」

  因為思薇休養身體的緣故,最近雎安即熙一行暫居在白帝城儲光殿中。魔主似乎乾脆地拋棄了商白虞,再也沒有出現過,而這一城百姓的心魔雎安不能渡盡,只有渡了十歲以下孩童的心魔,剩下的百姓心魔借商白虞引導,恐怕要數十年甚至於一代人的時間才能消散。

  或許這就是魔主悠哉地放任不管的原因,心魔一旦培育成便是他的力量,而且難以根除。

  最近思薇經常做噩夢,她不太能記得做噩夢的內容,只是突然間從噩夢中醒來便出了一身冷汗,心悸發抖,難過得想要流淚。

  這天她在噩夢中卻模模糊糊聽見了歌聲,忽遠忽近,輕輕地響在她耳邊。她稍微放鬆下來,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

  思薇悠悠轉醒,便看見賀憶城坐在地上趴在她的床邊,下巴擱在床褥上,拍著她輕輕地哼著歌。

  「月亮爬上了樹梢梢,海棠花也睡著,風吹得樹葉沙沙響,夢裡落雪了。」

  他含糊地唱著這些美麗的詞,看到她醒過來便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

  「大小姐,別怕啊。」

  他的衣服穿得很規整,看起來像是不曾睡過的,月光落在他紅色的髮帶上,風吹著紗帳和他的長髮飄舞,鮮活明亮。

  果然是紅衣賀郎,他非常好看。這樣想著,思薇卻說:「我還以為你只會唱——花中消遣,酒內忘憂那種放浪之詞呢。」

  「那詞兒怕你聽了氣醒過來。這首是小時候我娘給我唱的安眠曲,以前我害怕或者難過的時候,她也會唱給我聽。」賀憶城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思薇。

  思薇就笑起來,她現在氣色還是不好,但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發亮。她有點羨慕地說:「真好啊,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些。」

  她剛一出生,她的母親就去世,她的母親沒有為她唱過歌。

  她轉身面向賀憶城,她握著他的手看了他很久,然後輕緩地問道:「黎將是誰啊?」

  賀憶城怔了怔,他有些猶豫地說:「你從哪裡聽到這個名字的?」

  「太陰星君手很巧,愛做些小玩意兒。她有一把沉香木的鏤空雕花扇子,是她最心愛的寶貝,從不離身。扇柄上刻了『黎將』二字,她說那是她下山游歷時用的化名。」

  思薇眨了眨眼睛,輕輕一笑:「我猜她說謊了罷,黎將是不是……即熙父親的名字?」

  賀憶城沉默了一下,嘆息著點點頭。

  「黎將確實是……老樓主的名字。」

  「果然,即熙的父親才是她這一生裡最愛的男人。師父和她是青梅竹馬,若她真的很喜歡師父該早就定婚才是。」思薇對這個事實的反應稱得上平靜。

  她仍然習慣於稱呼她的母親太陰星君,稱呼她的父親師父,目前她唯一熟悉的親暱稱呼只有姐姐。

  「我一直在想,師父那樣一板一眼,克己復禮的人,怎麼會失格而死呢?他的心魔會是什麼呢?想來想去,想起他死時緊緊攥著太陰星君的遺物,也就是那把扇子,大約也只有太陰星君能成為他的心魔罷。或許他是知道了黎將是誰,知道太陰星君一直深愛著別人,無法接受於是失格。」

  賀憶城抓緊了思薇的手,思薇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太陰星君沒留下什麼東西,我好歹有個金鎖是完全屬於我的,那沉香扇師父一直精心保存,卻並不是給他的。」思薇從衣襟裡拉出那個由紅線綁著的金鎖,笑道:「我出生前母親就給我打好了金鎖,不過金鎖上的字,是我出生後師父刻的。」

  吾女思薇,平安聰慧。

  「這大約是他唯一一次以父親的身份為我做什麼事,至少在刻這些字的時候,他是愛我的罷。」

  思薇摩挲著那金鎖。

  「小時候我就總是什麼都想做得好,讓他看見我,讓他更喜歡我,可就算我封上了星君,他也沒有多看我幾眼。後來他去世,我又一門心思地想弄清楚即熙和這件事的關係,如今即熙也回來了,我的星命也沒了,倒不知以後要做些什麼。」

  曾經驅趕她奔跑的目標,都已經消失了。

  思薇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笑起來:「也好,修道反正我是修不過即熙的。日子還長著,倒不如學點別的什麼,說不定就比即熙強了。」

  賀憶城一直拉著她的手安靜地聽她說話,此時他拍著她肩膀的那隻手收回來,把她的碎髮撩到耳後。

  「你現在有想做的事情,或者說夢想麼?」

  「嗯……堅守自己心裡的道義,能夠一輩子做正確的事情,維護世間正義,大抵如此。」思薇思考了一會兒才回答,頓了頓,她問道:「你呢?」

  「我這二十幾年渾渾噩噩的,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不用擔驚受怕,穩妥地做一個人。你實現了我的願望,所以我現在有了新的夢想。」

  賀憶城將她的手拉到唇邊,輕輕一吻,眼裡帶笑。

  「你的夢想,就是我新的夢想。」

  我也想做一個,堅守本心,能夠保護別人的人。

  就像你保護我那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2 10:53 PM

第三卷 白帝 第八十一章 賭命

  夜風吹拂下,他的目光瑩瑩,認真而虔誠,然後有些調皮地笑起來。

  「你救我,一定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思薇被他逗笑了,她看著他,然後伸出手去摟住賀憶城的肩膀,沒有說什麼只是把他抱得很緊。

  賀憶城起初有些驚訝,繼而笑起來悠悠哼著安眠曲拍著思薇的背,思薇就慢慢被他哄睡著了。這次她睡得很好,再也沒有做什麼噩夢。

  思薇在白帝城養傷養了一段時間,身體漸漸有所恢復。雎安和即熙讓她先回星卿宮,思薇卻不肯,她說她要看看這個設計害了賀憶城和她的魔主到底要做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雎安和即熙收到了柏清寄來的信,他這次卜算終於算到了窮凶之災的確切地點——揚州玉周城。

  有名的生人勿近,惡鬼之城。

  柏清說他已經通知了揚州的仙門找機會進入玉周城。即熙看到信上寫著的「玉周城」三個字時,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說道:「我真是八字和這個地方犯沖……這魔主是怎麼回事?怎麼搞得跟我過不去似的?」

  世人都說玉周城被惡鬼佔據,是因為災星殺了玉周城主並降下詛咒,引得惡鬼在此集聚殺死城中所有百姓。這其實純粹是賀憶城召鬼惹的禍,即熙趕到給賀憶城祝符救了他,還現身大肆宣揚自己災星的身份,把玉周城的百姓半嚇半趕出去。

  最後的玉周城幾乎就是一座空城,並沒有傳說中那樣死傷慘重。不過從那之後玉周城確實就變成惡鬼盤踞之地了。

  但是最後的故事中人們只記得了三件事:玉周城主死了,災星出現在玉周城,玉周城被惡鬼佔據。

  於是故事就變成了——災星詛咒玉周城主和玉周城,致使城主身死,玉周城淪為惡鬼之域。

  行吧,這種情節即熙早就熟悉了,無話可說。

  她當即喊賀憶城和思薇喊過來,賀憶城看了柏清的信,皺了皺眉搖頭道:「人有人的規矩,鬼有鬼的法則,這些仙門進不去玉周城。」

  「我聽說自玉周城被惡鬼佔據之後,活人進玉周城必須要找惡鬼引路。」雎安道。

  「有資格引路的惡鬼,在鬼眾中數量也不過了了。」頓了頓,即熙面向賀憶城,笑起來道:「將功贖罪的機會來了,你肯定能找到有資格帶我們入城的惡鬼罷。」

  賀憶城想了一會兒,打了個響指:「可以,正好在我們去玉周城的路上,她應該還在那裡。」

  於是他們四個人便收拾行裝準備離開白帝城去往揚州,對於來白帝城的邀請,傅燈還未回信,雎安便喊了幾個附近游歷的星卿宮弟子進入白帝城協助商白虞,細細囑咐一番。

  賀憶城收拾好行裝去找思薇時,便看見思薇的桌上放著她收拾好的行李,她束著高高的馬尾以紫玉為髮冠,淺粉色的衣衫如同春日的薔薇花。她正撐著下巴,一雙圓潤明亮的眼睛望著桌上的行李發呆。

  「我幫你拿罷。」賀憶城敲敲桌子把她喚醒,拎起她的行李,再伸手去拿她的劍。

  那銀色劍柄雪白劍鞘的長劍卻在桌上紋絲不動,好像和桌子長在了一起般怎麼也拿不起來,思薇看著賀憶城怎麼都拿不動這劍便笑出來,她拍拍他的手,指尖有點涼。

  「算了吧,這是我的靈劍『如是』,你沒有修為拿不起來的。」

  思薇伸出手握住劍身,然後又鬆開:「現在我也拿不起來了,正發愁呢。」

  賀憶城眸光微顫,思薇抬眼看向他,她仍然是笑著的:「即熙沒有佩劍,你覺得我把如是送給即熙怎樣?如是脾氣很倔,但是我相信它能認即熙的。」

  賀憶城摸摸思薇的頭髮,思薇就任他觸碰她,絲毫沒有躲避。

  最近她都不會像以前一樣,他稍微靠近她就警覺地避開,稍有身體接觸就氣惱警告。他像之前那些拉住她的手,像現在這樣摸摸她的頭髮,她都不會反抗了。

  「思薇。」賀憶城喊她的名字。

  「嗯?」

  他彎下腰來看著她的眼睛:「三個月已經過去了。」

  思薇怔了怔,她眨著眼睛看向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流露出不安和無措的神情。

  賀憶城就微微一笑,說道:「可是我還是喜歡你,不僅是喜歡你,我愛上你了,思薇。」

  他輕輕地親了思薇的臉頰。

  「你不用現在答復我,我等你。」

  說罷不等思薇回應,賀憶城就走出去幫思薇把即熙喊了過來,即熙聽了思薇說要把劍給她,咬著唇流露出心疼神色,轉身就踹了賀憶城兩腳。她拿起思薇的如是劍,告訴思薇這是她暫時替思薇保管的,等以後思薇再修為有成,她就還給思薇。

  思薇笑著點點頭。

  「即熙,出發麼?」雎安的聲音遠遠的傳來。

  思薇臉上的笑意還沒褪去,就驚得睜圓了眼睛,看著即熙轉身一路小跑撲進雎安懷裡,說著「思薇把她的佩劍給我了」。

  甚至在即熙撲進雎安懷裡之前,雎安已經站定微微張開了胳膊,像是料到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這這這……他們……即熙和雎安師兄……」思薇的舌頭打結似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賀憶城抱著胳膊,搖著頭嘖嘖感嘆道:「這可真是不容易,他倆終於說開了。」

  「他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思薇仍然在巨大的衝擊中,沒能反應過來。她轉眼看向賀憶城,就看見賀憶城眼裡無奈的神色,他俯下身靠近她,說道:「你們姐妹在這方面的遲鈍,真是一脈相承。」

  「可是……即熙的身份……」

  「連生死都過來了,還有什麼過不來的。」

  「……也是。」思薇其實並沒有想明白,只是懵懵地點點頭。

  賀憶城沒想到,他這樣游刃有餘的一句——連生死都過來了,還有什麼過不來的,有一天會應驗在他自己身上。他和思薇也算經歷過生死,本以為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很長的路可以走。

  他為此準備了他此生難得一見的耐心。

  或許是對他從前漫不經心,朝三暮四的懲罰,這次他的耐心並沒有用上。

  雎安、即熙、賀憶城和思薇一行四人離開了白帝城直奔揚州玉周城而去,一路沒怎麼停頓,唯有在剛剛進入揚州地界後的姜艾停下了腳步。

  姜艾是揚州有名的「賭城」,整座城裡賭坊林立,幾乎所有的產業都圍繞著「賭」展開,常有富賈貴族不遠萬里來此處豪擲千金。城中建築都貼著金箔,整座城彷佛被金子打造似的,金碧輝煌。

  即熙一踏進這座城眼睛就直了,她拉著雎安的袖子指著那些房屋說道:「雎安雎安,你快看,一整座金子做的城!哇……那邊貼了榜文,今日賭績最好的人可以得到一架純金的馬車!快快快,我們去看看在哪裡入場!」

  她有時候會忘記雎安看不見這件事。雎安聽著她雀躍的聲音不由得笑起來,伸出手來擋在即熙眼前,即熙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話就停下來。

  「即熙,冷靜點,我們可不是來賭錢的。」他輕笑道。

  即熙抓住他的手放下,強迫自己把目光從那些金光閃閃的房屋上收回來:「我知道啦……嗨!賀憶城賭技特別好,真是可惜!」

  走在他們身後的賀憶城聞言笑出聲來,他指指城中最高的那座名為「萬貫」的樓,說道:「我要是跟這些賭坊背後那位老板賭,怕是要輸得褲子也沒有了,那位才是世上最厲害的賭徒。」

  賀憶城帶著他們走進那座高聳而闊氣的樓閣之中,伙計走上前來,他儀表堂堂且不算殷勤,只是客客氣氣道:「我們這『萬貫』樓只有受邀的熟客才能進,瞧著您面生,您還是去別處玩罷。」

  賀憶城從懷裡拿出他的寶貝匕首,說道:「你拿著這匕首去見你家主人,她自然會讓我們進來。」

  伙計接過匕首就請他們先稍等,轉身沿著大廳中旋轉的紅木樓梯往上走,即熙看著這大堂裡的地毯花瓶,紗幔木櫃,小聲對雎安說道:「這裡雖然沒有外面那麼金碧輝煌,但是所有的物件都是古物,價值連城,比外面還要貴上幾倍。」

  沒過多久伙計捧著匕首下來,這次他邁著小碎步走得很快,把匕首還給賀憶城便彎腰行禮道:「我家主人說了,雖然是貴客臨門,但規矩是不能亂的,還請各位進樓賭贏一局天字輪,再與她相見。」

  賀憶城揉揉額頭,嘆息道:「她也真是的……」

  伙計側身,恭敬道:「四位客人請進罷。」

  他們跟著這伙計沿著樓梯往上走,第二層往上便是喧鬧的賭場,更有美人歌舞作陪。按照賭注大小及玩法,賭局分為天地玄黃四個等級,天字為最高等級的賭局,位於第五層,樓主便是要他們贏下這種賭局才可相見。

  第五層沒有下面幾層那麼喧鬧,這一層裝點得相當金貴雅致,甚至要有許多包廂,下注之人都坐在包廂之中以竹簾遮擋,看不清面目。他們剛剛踏進來的時候,就聽見一片惋惜聲夾雜著賀彩聲,正是一局賭局結束。幾個伙計抬著一個架子走出來,架子上似乎躺著個人,身上披著華麗的織金布。

  賀憶城問這事怎麼回事,伙計只說這是輸了賭局的人。

  思薇看著包廂簾子外掛著的天字賭局賭注,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小聲跟賀憶城說道:「我們根本沒有本金,這怕是要星卿宮送錢過來了。」

  即熙嘖嘖感嘆道:「要是我懸命樓還在,錢這種事情都是小意思。」

  下一局正要開始,侍者站在台子上宣讀下一局的玩法,那身著華麗氣質不卑不亢的少年對著四面行禮,然後說道:「我這裡有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無毒,色香味完全一致。待會兒將有甲乙兩人分別拿一杯酒飲下,大家盡可以下注賭誰生誰死,所贏之錢飲酒生者可得四分。」

  賀憶城輕聲一笑,他懶懶地撩起竹簾,說道:「有錢者押錢,有命者押命,是這個意思對吧?」

  侍者行禮道:「正是。今日甲方為趙公子,趙公子已經連贏四場,乃是從未有過的幸運之人,另一位……」

  「我來!」賀憶城輕鬆地從包廂跳下台中,笑意盈盈:「我們囊中羞澀,只好出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8:49 AM

第三卷 白帝 第八十二章 姜艾

  侍者上下打量了賀憶城一陣,說這飲酒者也不是隨便能當的,雖不要本錢,卻也要才貌無雙才可。

  說罷便請那甲方趙公子從台後出來,已經連贏四局的趙公子果然是氣度不凡,身著一襲紫色華服,頭戴玉冠,身長玉立。他出來之後便向四方行禮,請諸位客人出題,他可當場吟詩作賦。

  賀憶城抱著胳膊笑眯眯地看著這位趙公子洋洋灑灑做長詩一首,文采斐然,而後又當場拿起畫筆作一幅潑墨寫意,也是一幅佳作。

  思薇看得十分迷惑,她低聲問旁邊的即熙,這樣的人為何還要來拿命做賭注,即熙煞有介事地鄭重回復道:「我覺得……當然是為了錢。你看看這些賭注,他要是贏了能得四成!」

  她指向竹簾後包廂裡的那些人,繼續說道:「你看這賭命之前還要給各位下注的老爺們展示才華。看來是賭死一個美麗又有才華的人,讓他們很有快感。就跟去屠戶那裡挑一隻最好看的小羊羔宰了似的。」

  「……」思薇皺皺眉頭,要不是現在有求於人,這個賭坊她是真待不下去。

  待趙公子展示完才藝,賀憶城便笑著走上台中。他學著趙公子的樣子向四周行禮,然後請諸位客人點樂器,凡是點到的樂器他都能立即演奏樂曲,琴簫笙笛各來一遍不在話下。末了他又蒙上眼睛,用他那把匕首將一塊豆腐雕出花來。

  包廂裡的客人們紛紛鼓掌叫好,侍者於是對賀憶城說道:「公子可作飲者,請罷。」

  賀憶城朝著雎安即熙他們擺擺手,坐在了趙公子對面。

  小紫檀木的桌上擺了兩隻一模一樣的酒杯,裡面的酒看起來也別無二致。趙公子向賀憶城低頭行禮,說道:「公子先挑吧。」

  賀憶城也沒挑,隨便拿了一杯酒。在拿酒的瞬間,他察覺到趙公子流露出憐憫的神色。

  賭場上哪裡有幸運可言,不過是善於出千罷了。對面這位出千高手恐怕是看出他拿的這杯就是毒酒,覺得他肯定是個不懂賭術的蠢貨,故而心生憐憫。

  賀憶城無所謂地舉杯虛虛地相邀一下,然後一飲而盡。對面的趙公子也喝下了酒,向眾人展示空杯。

  然後賀憶城就撐著腦袋看著趙公子,看著趙公子露出驚訝的神情,上下打量著賀憶城。

  「奇怪,我倆都活著,看來是有人出千啊。」賀憶城微笑著懶懶地說道。

  包廂上眾人一片嘩然,侍者向各位行禮,說道這一局無人死亡並不作數。他再次從後台捧出兩杯酒,這次賀憶城和趙公子走到了台前,在所有賓客都能看見的地方,眾目睽睽之下各拿一杯飲下。

  這一次仍然無人死亡。

  趙公子驚訝地看著賀憶城,賀憶城也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低聲說道:「趙公子就自信自己的出千技術是最好的嗎?兩輪過去了,第三局我可不會手軟了。」

  第三輪毒酒奉上的時候,趙公子看賀憶城的目光就謹慎而懷疑。他這次先挑了酒,仔細地盯著賀憶城,待賀憶城準備喝下的時候,他走過去說道:「不如我們碰杯一下,也算是不枉相識。」

  賀憶城點點頭,舉過杯子和趙公子相碰。那個瞬間他感覺到自己手裡的杯子有些異常,不禁笑起來。

  他舉杯飲下這杯酒,趙公子也舉杯飲下。趙公子笑著看向賀憶城,頗有些勢在必得的樣子,卻突然睜大眼睛吐出一口血來,他指著賀憶城:「你……你!」

  賀憶城偏過頭,無辜道:「明明自己拿的是無毒的酒,幹什麼偏偏要與我換呢?」

  「並不是每個人賭贏都是靠出千的。」賀憶城指指自己,笑起來:「玩這個游戲,我就是靠幸運。」

  趙公子倒在地上咽了氣,他換了那麼多杯毒酒給別人,最後卻在疑心中把毒酒換給了自己。包廂裡的客人或鼓掌或驚呼。賀憶城象徵性地行了個禮,便對旁邊的侍者說:「我贏了,可以見你們主人了罷。」

  侍者笑笑,對賀憶城道:「請公子和公子的朋友們隨我來。」

  在伙計的帶領下,賀憶城一行四人走到了第七層,侍者便停下腳步,對著那沒有窗戶卻依憑燭火而亮如白晝的房間說:「主人,貴客們到了。」

  「請進。」門內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

  他們走進門內,便看見一個身材窈窕眉間點著殷紅花鈿,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的美人撩開珠簾,美眸含笑走上前幾步抱住賀憶城,道:「小賀,真是好久沒見你了。你怎麼挑了個這麼簡單的賭局,我還想看看你的技術有沒有長進呢!」

  思薇皺起眉頭,她這一神情被美人注意到,美人便鬆開賀憶城,笑道:「哎呀,這是你這個月的新歡?我覺得還沒我好看呢。」

  賀憶城苦笑著推開美人,搖頭道:「魖姨,別開我的玩笑了。」

  美人偏過頭,笑道:「還是喜歡你叫我姜艾姨。」

  魖,空耗財物之鬼,鬼王座下二十四鬼之一。

  姜艾施施然坐在一邊的雕花木椅上,翹起腿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小賀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情啊?」

  「鬼域可能會有叛亂,就在這幾天。」

  姜艾神色一凝,坐姿稍微端正了些:「你為什麼這麼說?」

  賀憶城看向雎安,雎安於是走上前來,說道:「星卿宮天梁星君柏清算出窮凶之災,位在玉周城,實值冬至日前後。星君起卦只關心人世,災禍是對於人世而言,卻起於鬼域。自古以來,由鬼域而生波及到人世的大災,無非是鬼眾叛亂。」

  獵人和獵物的關係歷來微妙,存在於世千百年的惡鬼們自然不會犯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的錯誤。所以由惡鬼引起的大規模災禍實在少見。

  唯有惡鬼叛亂搶奪鬼王之位時,為了獲取力量戰勝對方,惡鬼及其部下便會大量吞食活人,食人百萬,民不聊生。

  姜艾偏過頭,有些不能相信地笑道:「現在的鬼王殿下十分厲害,我瞧著包括我在內的二十四鬼臣也都乖順,怎麼會這麼突然就有叛亂?不過若是天梁星君的卦……他從不出錯,我也是有所耳聞的。」

  這一任鬼王新上任沒有多久,位置坐得不太穩,可他沿襲前任鬼王的血脈,實力強悍又有雷霆手段,了解鬼域的人都說這位鬼王很快就能站穩腳跟。

  姜艾若有所思地抱著胳膊撐著下巴,目光在賀憶城身邊的三人臉上打了個轉,突然上前幾步靠近雎安。

  已然是冬日,她卻穿得很輕薄,行動間小腿在開衩的衣裙中若隱若現。

  「這位先生看著很是面熟,方便把面具拿下來讓老身瞧瞧麼?」

  雎安便伸出手來解開腦後的繩子,摘下面具。看到雎安的面容,姜艾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她轉頭對賀憶城說:「小賀你真是越發長進了,死了個災星朋友,又多了個天機星君做朋友。」

  說罷她又轉向雎安,笑道:「不知天機星君是否還記得,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去豫州,正打算享用些當地美食,您卻破門而入搶走了我的食物。我要不是逃得快怕是也會死在您劍下。」

  雎安微微一笑,在室內明亮的燭火之下,氣定神閒道:「還有這等事情?」

  「您記不得了?」

  「若您說的當地美食,是指豫州人的話,我似乎有些印象,而且我非是破門而入。」雎安微微偏頭,笑意淺淡:「我應該有敲門。」

  姜艾似乎想了想,嘖嘖道:「還真是,你居然敲門了。你那把好厲害的劍呢?」

  「丟了。」

  「多年不見,丟了劍又成了瞎子,真是好生可憐,這舊怨倒讓我不好追究了。」姜艾掩唇輕笑,伸出手去想挑雎安的下巴,卻被他淡笑者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還是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當時我便想著要是死在你這麼俊俏的郎君手下,倒也不錯。可以借著你的劍摸到你的臉、肩膀、胸膛……」

  即熙默默插進這二人之間,面對著姜艾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既然不管舊債了,咱也別擱這裡追憶了罷。」

  姜艾看看即熙又看看雎安,掩唇了然地笑起來,笑得無比放肆,道:「有趣,真有趣。」

  姜艾轉過身在她那富麗堂皇的房間的波斯地毯上走了幾步,她赤著腳,指甲上塗著鮮豔的紅色,踩在潔白的地毯上,風情十足。

  「你們想進玉周城倒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鬼王殿下現如今正在玉周城裡,他素來不喜歡你們這些修士,近來心情又不好,你們此時拜訪怕是要被他趕出來。」

  「鬼王他怎麼了?」賀憶城問道。

  姜艾擺擺手,似乎不勝其煩:「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鬼王殿下最近把一個活人小姑娘帶進了玉周城,看樣子是真動心了,可惜那小姑娘特別怕他。」

  鬼王和其他鬼的最大不同之處便在於,可以延續血脈。

  尋常的惡鬼便是強大的死魂,再也無法輪迴轉世,也無法孕育後代,天大地大孑然一身。但鬼王卻可以借活人女子的身體誕下新的惡鬼,得以延續血脈。但是對於鬼王來說,活人女子一般都只是孕育後代的工具罷了,付諸真情的幾乎沒有。

  姜艾玩弄著自己的長髮,坐在披著虎皮的軟榻上,回眸巧笑道:「我們這些惡鬼,怎麼著也得千八百年的才會灰飛煙滅,活人算什麼?朝生夕死的小東西,對他們動心豈不是自討苦吃?鬼王殿下的心情怕是好不起來了。」

  「你們要是不怕被他轟出城去,我便帶你們進城。」頓了頓,姜艾爽快地笑道。

  思薇因姜艾的爽快而有幾分懷疑,她問道:「閣下不要什麼嗎?」

  「嗯……下次我去吃當地土特產的時候,各位星君可否放我一馬?」姜艾哈哈大笑著,髮間的金穗也跟著顫動,她擺擺手:「算啦,道不同不相為謀,難不成要你們捏著鼻子不情不願地跟我交易?我這次幫你們全看在小賀面子上。」

  「不過按你們的說法,若生了叛亂,你們要站在鬼王這邊助他平叛麼?你們這些正道良善的星君要與鬼王合作?」

  雎安聞言淡淡一笑,神情平和。

  「世間沒有永遠的敵人。對我而言,事情盡快平息,鬼眾們少食人為禍,便是好的。」

  姜艾似笑非笑,嘆道:「天機星君也太不愛惜羽毛了。」

  「我的羽毛和百萬百姓的性命相比,確實輕如鴻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9:01 AM

第三卷 白帝 第八十三章 生變

  姜艾似乎和賀憶城私交很好,這邊說定之後便不含糊地準備啟程去玉周城。她毫不顧忌地笑說幸好前段時間她才大快朵頤填了填肚子,不然這時候去沒一個活人的玉周城,肯定要餓著自己。

  姜艾城裡的賭徒賭紅了眼,常常有簽下死契,拿自己的命做賭注的。聽說若輸了命便會被萬貫樓的樓主收去,賣去偏遠之地為奴。

  實際上這些輸了命的家伙,基本都成了姜艾的美食。

  聽了她的話,雎安倒是面不改色,而思薇則一直皺眉頭。姜艾的脾氣不錯又很講義氣,可若不是他們暫時有求於姜艾,肯定就是敵人。

  思薇小聲囑咐賀憶城,這次欠了姜艾的,他們之後一定會還上的,不需要他一個人背。

  賀憶城頗為無奈地笑著應下。

  姜艾出行的排場十分隆重,她說她不喜歡穿鞋,以免髒了腳所以出門在外從不下地。出發當日地毯從七樓沿著樓梯一直鋪到了門外轎子下面,她赤著腳一路踩著地毯走下來,走上轎子。

  她有一頂從一邊走到另一邊足有七步,容納十人也不嫌窄的大轎子,用的是最好的楠木,雕龍畫鳳,轎簾是由蘇州府製造的錦繡綢緞,要三十二人才能抬起。若不是為了減輕些重量,她定要貼上金箔。

  看到這頂轎子即熙馬上跟姜艾討論這轎子是怎麼造的,要多少錢,材料是從哪裡拉的,滿眼都是「好東西啊好東西」的讚嘆。

  思薇翻身上馬,對賀憶城說:「姜艾若不是惡鬼,大概會和即熙成為很好的朋友吧。」

  「是啊,但這世上的事情便是這樣——你總不能強迫狼去吃草,是吧冰糖。」賀憶城摸摸旁邊冰糖的頭,冰糖深表讚同。

  起轎時姜艾甚至喊人放了鞭炮,隆重至極,待走出姜艾城後終於清靜了下來。雎安、即熙、賀憶城和思薇騎馬走在轎子左右,姜艾推開窗戶,趴在窗框上看著旁邊騎馬的賀憶城,笑著輕輕說:「小賀啊,知道你姜艾姨為什麼要幫你罷?」

  賀憶城微微一笑,裝傻道:「不知道。」

  「我是個賭徒,可是在你身上押了注。」

  「你放棄罷姜艾姨,你應該感覺到了,我身上現在有很強的祝符,我不會成惡鬼的。」

  姜艾上下看了一陣賀憶城,嘆息道:「你怎麼就不願意做惡鬼,非要做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呢?」

  「姜艾姨,你還記得冷熱是什麼感覺麼?春日薔薇花開,秋日桂花開是什麼香氣?紅燒獅子頭和宮保雞丁是什麼滋味?女兒紅和花雕酒是什麼味道?親情是什麼感覺,愛人是什麼感覺?」

  姜艾眼眸微動,她偏過頭,髮髻上金色的流蘇就跟著傾斜。

  「你留戀的就是這些麼?」

  「對於我來說,這就是存在於世上的意義,是我決不能失去的,只有「活著」才能擁有的東西。」賀憶城微微笑著,露出兩個酒窩。

  「……還有那個姑娘?你一路替她拿包的那個?我聽說她叫思薇,雎安思薇,居安思危,她和天機星君很般配啊。」姜艾指向遠處的思薇。

  賀憶城勒著韁繩,皺眉道:「什麼就般配啊,我叫憶城她叫思薇,正好對仗,這就不般配麼?」

  姜艾哈哈大笑起來,她撐著下巴道:「你是真喜歡那丫頭。真好啊。」

  她笑著嘆息,似真似假地傷心道:「我早已不知道,愛是什麼感覺了。」

  雖說姜艾的轎子耽擱了些時間,他們還是在七日之內到達了玉周城外。雎安一行下馬進了姜艾的轎子,姜艾好歹沒讓她的轎夫們進玉周城裡做點心——她喊了三十二個惡鬼從玉周城裡出來,給她抬轎。

  過關前她劃破手掌,讓除賀憶城之外的人喝下她的血掩蓋活人生氣,未免有哪個不長眼的惡鬼聞到活人氣息來襲擊。

  進入城門時,她撩起窗簾,大大方方地報了自己客人的名字。守門的惡鬼聽見天機星君、貪狼星君的名字驚詫不已,但到底沒敢攔著,就由著姜艾把他們帶了進來。

  玉周城從前十分富裕,這裡的建築精致華麗,氣勢恢宏,可以想像曾經的繁華。現如今因為煞氣集聚,玉周城的天空中總是陰雲密布,路上布滿了漂浮的游魂和腳步匆匆的惡鬼,這裡的惡鬼比賀憶城召鬼時出現的那些瘋狂扭曲,渾身黑氣血痕的家伙體面了許多,大多像姜艾一樣看起來和凡人別無二致,想來應該是高等的惡鬼。

  姜艾撩起窗簾,對他們介紹道:「如今玉周城裡沒有活人,常在這裡的都是不用親自覓食的,比如像我這樣的甲等惡鬼。二十四鬼大都常住此處,還有我們的家臣也有許多在此。大家都是千八百年的老鬼了,和人世的界限把握得游刃有餘,我實在想不出哪個家伙會吃飽了撐著搞個窮凶之災出來。」

  雎安點點頭,他說道:「多謝前輩引路。」

  話音未落,便聽見轎子外傳來聲音,高聲說道:「聽聞星卿宮尊上們前來玉周城,鬼王殿下特此召見。」

  姜艾掩唇笑起來,她指著簾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看來殿下迫不及待要見你們了,我猜他是要問清你們來的目的,然後——把你們趕出去。你們好自為之罷,我只負責帶進來哦。」

  雎安笑笑應下,便走下轎子。他一襲白衣,玉冠束髮,身形挺拔地站在陰沉的街道上,如同一朵雲落在地面。

  即熙思薇跟著他跳下轎子,一紫一粉便如兩朵花開在路上。賀憶城似乎有些頭疼地揉揉太陽穴,也跟著走了下去。

  這玉周城的街道上,總算有了些活人的氣息。

  玉周城原城主恢宏闊氣的府邸,在陰雲密布鬼氣森森之下已經換了人住——應該說是換了鬼住。足有成人合抱粗的柱子刷以紅漆,雕以草木花獸,支撐著高聳的屋舍。

  雎安一行四人跟著鬼僕的指引,穿過一道道殿門,每穿過一道門,層疊的屋簷之下掛著鈴鐺就發出一聲輕響,預示著他們離鬼王近了一步。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而正常。

  就在他們穿過第三道門時,突然有一束強烈的紅光突然從大殿內射出,一時間整個玉周城上空一片血紅,如同火海。

  思薇、賀憶城、即熙和雎安都愣在當場。

  「不……不……」賀憶城喃喃道,向大殿奔去。

  這幾人紛紛推開鬼僕,徑直朝大殿奔去,即熙一腳把門踹開,大殿裡的帷帳地毯的以紅色為主,且是極為鮮烈的紅色,舉目望去彷佛是熊熊烈焰染著了整個大殿。

  大殿之上站在一個面目年輕的男子,一襲紅黑相間的衣服,或許是黑色和紅色過於純粹,襯得他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加蒼白,他生了一副刀刻斧鑿般棱角分明的臉龐,眉毛微微皺著,低頭看著他懷裡的姑娘。

  他懷裡的姑娘大約十七八歲,穿著豆綠色的衣衫,彷佛無間地獄長出的一株嫩芽。她雙頰粉紅,美麗而朝氣蓬勃,有種和整個玉周城格格不入的氣質——「活著」的氣質。

  這個姑娘手裡拿著一把刀,刀的另一端深深地插在鬼王的心臟裡。他們的距離很近,鬼王的姿勢彷佛是想要擁抱她。

  她在他的懷裡,把刀捅進他的心臟,整個人瑟瑟發抖。

  鬼王吐了一口血出來,他微微抬起眼睛看向懷裡的姑娘,又看向她插在自己身體裡的刀。他靜默片刻,突然笑道:「我還以為你是來見你心心念念的神仙們的,沒想到你是來殺我的。」

  「你終於找到我的命門所在了?你這次怎麼就這麼勇敢呢?」

  他伸出手拽住那個姑娘的頭髮,強迫她抬頭看著自己,他的身體已經開始慢慢消散,如同燃盡的香火變成細碎的灰燼,他說:「我不懂你。」

  頓了頓,又說:「也不懂自己。」

  從頭到尾這個姑娘只是顫顫地看著他,神情並不暢快或者開心,只是迷茫。他似乎也不需要這個姑娘的回答,蒼白的手指放開了她的頭髮,那冷峻的面孔漸漸化為細灰消逝於空中。

  鬼王的面容消逝在這個姑娘面前時,她才顫著聲音說:「你說的話……我一句都不相信……你原本就該死……」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把她留在身邊。

  她的激烈反抗常常觸動他身上的保護咒,未免她因此受傷,他甚至免去了保護咒對她的防禦。

  他總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像對待寵物一樣逗弄她。他一定是覺得,反正她這麼弱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正傷到他,亦或覺得她不敢傷他。

  她有什麼不敢的,她沒什麼不敢的。

  可是她也沒有想到,真的就這麼得手了,她讓他灰飛煙滅。

  他真的對她全無防備。

  這是為什麼?

  他說她知道他不會防著她的。其實她不知道。因為他說過的那些話,她從來沒有相信過。

  即熙看著殿上那個姑娘捂著眼睛大哭起來,不由地揉著太陽穴,只覺得頭疼,他們來晚了一步,只差一步。她不信這事兒和魔主沒關係,簡直就像他算計好的一樣。

  鬼王灰飛煙滅。

  群鬼無首。

  鬼臣爭王,必生大亂。

  雖然知道這事兒多半是魔主算計好的,即熙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她三兩步走過去到那姑娘面前,氣道: 「你瘋了,你為什麼讓鬼王灰飛煙滅!鬼眾爭王對人間是多大的災難你知道嗎!」

  即熙揪著這姑娘的前襟,來回拉扯氣得牙癢癢。

  這姑娘的神志被即熙喚回來,她幽幽地看著她,說道:「我父母是被惡鬼吃掉的。」

  「在我十歲的時候,就在我眼前。」

  即熙拉扯她衣襟的手就停了下來。

  「惡鬼都該死,他也吃人,他縱容他的部下吃人,他們罪大惡極一丘之貉!我蒙受災難的時候無人救我,誰都靠不住只能靠我自己,我又為什麼要管別人?」她吼道,一邊說著眼淚就簌簌地流下來,沿著臉頰落在地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9:11 AM

第三卷 白帝 第八十四章 血脈

  「啪!」

  即熙抬手給了這姑娘一巴掌,她冷聲道:「沒有父母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沒有。你不小了,別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雎安神色凝重,走到即熙身後拍拍她的肩膀:「帶上她,我們先離開行宮。」

  這姑娘被即熙打懵了,怔怔地低著頭,即熙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便拎著她的衣襟生生把她從地上提起來,然後拖著往前走。

  「愣在這裡等著做瘋鬼的點心啊?靠不住?我呸,還不是得靠我們。」她罵罵咧咧地拖著這個姑娘,雎安思薇和賀憶城一起飛快地從行宮裡走出來。

  整個玉周城的天空已經一片血紅,湧動著瘋狂的煞氣。賀憶城走出房門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天,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高階之上的一地灰燼,在鮮豔的紅色宮殿裡如同大火燃燒後落下的遺物。

  人死不入輪迴則成鬼,鬼滅為灰,天地之間再無所在。

  即便是鬼王也是這樣。

  「快走啊。」

  他的手被思薇拉住,她似乎是著急之下沒有注意到,於是賀憶城握緊了思薇的手,沉重的神色裡微微帶了一點笑意。

  「來了。」

  行宮裡的鬼僕見到他們便如瘋了一般撲上來,即熙把殺了鬼王的小姑娘丟給思薇和賀憶城,與雎安在烏泱烏泱的惡鬼裡開出道路。他們身上的人氣已經被姜艾的血掩蓋了大半,若是在平時定然不會引得鬼僕這樣大膽冒犯。但此刻他們身上微弱的活人氣息就像滴水進了沸騰的油鍋,炸得這玉周城這鍋油四處亂濺,毫無章法。

  這些鬼確實像是瘋了。

  他們剛剛殺出行宮,便看見姜艾的轎子停在宮門口,她撩起轎簾,眼白摻了墨色的黑,眼睛有慢慢變成全黑的趨勢,便如這一路所有瘋狂的惡鬼似的。

  但幸好她尚且保持了一定的理智,拿出一支骨笛吹出一段尖銳的聲響,那些鬼眾便如得了什麼指令般,動作遲緩下來。

  「快跑!快離開玉周城!」姜艾沖他們喊著,她從那轎子裡下來,赤腳踏在地上帶著他們往城門奔,幾個人身形快得如同風穿過陰森的街道。

  姜艾也顧不得腳被地面染髒了,她氣道:「你們搞什麼玩意兒?鬼王怎麼會突然灰飛煙滅了?鬼王是鬼域的秩序,鬼王死了秩序坍塌,所有的鬼都會陷入瘋狂,食人相殺直至下個鬼王產生。我怕是也撐不了多久,現在你們在城裡,身上這點活人氣息就已經引起這麼大的騷亂了。我告訴你們,做好三天之內這方圓百里內活人全死的準備。」

  「就是你說的鬼王喜歡的那個小姑娘,我們還沒見到鬼王的面,她就把鬼王給殺了!」即熙嚷道。

  姜艾吃驚地看向那個面色蒼白的小姑娘,半晌拍拍手道:「你可是……不知道該說是勇敢還是愚蠢。」

  雎安一邊奔跑,一邊念咒迅速在刺殺鬼王的姑娘額頭點了一下,道:「她也有心魔,應該是被暗示了。」

  「我他娘的,魔主這個小兔崽子,無處不在啊!」即熙罵道。

  賀憶城沉默一瞬,他加快腳步靠近雎安,輕聲說道:「你的心魔可曾和魔主有過聯繫?」

  雎安搖搖頭:「我的心魔太強,魔主並不能控制。」

  「魔主對我們了解很多,我之前一直覺得是因為他能控制生了心魔的人,便也能知道他們所知的事情。但是從上次見過魔主到今日,我越來越覺得,他對我們了如指掌,應該是我們熟識的人。不僅熟悉你,也熟悉我。」

  「你有懷疑的人。」

  「有,但是沒有依據。」

  賀憶城在雎安耳邊吐出那個名字,雎安並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只是點點頭。

  「你也猜到了?」

  「我前段時間寫信問過他的情況,他去參加了一場葬禮,然後失蹤了。」

  「果然!」

  他們邊說著邊跑到了玉周城邊緣,眼見著玉周城外已經升起了瑩瑩發光的巨大結界,無數修士在結界外念咒,將滿城惡鬼關在城中。惡鬼們被城外活人的氣息吸引,拼命地往結界上撞,結界便一陣陣顫動。

  姜艾抬頭看了一眼,擺擺手讓他們出去。

  「萬鬼廝殺,我是避不開的。不過所幸我很強,想來廝殺到下一任鬼王誕生時,我尚不至於灰飛煙滅。」

  她雙目已經變成純黑,抱著胳膊,因為抑制著自己吃掉面前五人的欲望而絞緊手指,骨骼咯咯作響。姜艾笑道:「不過這城裡還有二十幾個像我這麼強的鬼,還有我們無數的家臣和鬼僕,你們這結界能關我們多久?這世上還沒有什麼結界,能關得住我們。」

  「雖然我挺喜歡你們,但是結界一破,我們就是死敵了。」

  城外修士看見了雎安一行,如見救星連連招手,他們告別姜艾然後穿過修士們暫時放開的小口出了結界。

  「小賀,我在你身上押了賭注哦!」

  賀憶城看向身後閉合的結界,姜艾的聲音淹沒在一片黑色的鬼氣之中。

  姜艾每次見他都會說這樣的話,好像篤定什麼似的。

  她是絕好的賭徒,幾乎從來不輸。

  賀憶城剛剛轉過頭來,還沒看清楚結界外的形勢,一柄劍就橫在了他的脖頸,他挑眉看去,拿劍的正是一位長袖飄飄的道長,大約結界外那些修士的領頭人。

  「賀憶城!你這賊子為何在此!這次的窮凶之災便是你搞的鬼吧!」道長義正言辭,出奇憤怒。

  賀憶城摸摸自己的臉,這次面見鬼王,他好像忘記易容了。

  思薇看見這情景,立刻擋在了賀憶城身前,她盯著那位道長,一字一句地說:「放下你的劍,他是我庇護之人。」

  早在他們進入玉周城之前,就已經察覺到周圍隱藏著許多修為高深的修士,大概是得到了柏清的消息,為防災禍早早準備。所以鬼王一死,玉周城一亂,他們就能快速建立起結界。

  但正如姜艾所說,這結界撐不了多久。

  「我與尊上有過幾面之緣,知道您主是非。可您說他是您庇護之人,是非公理何在?他助紂為虐,害人無數,玉周城之所以淪為惡鬼之域便是他所為!如今在此之上引發更大的災禍,您卻要庇護他?死者何以瞑目,我們這些救災之人,何以服氣!」

  那道長看向思薇,聲音洪亮而清晰,每個字都帶著沉痛。

  他身後那些做法念咒維持結界的修士,嚴陣以待準備斬殺惡鬼的修士,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落在思薇的身上。

  天地一片陰雲慘淡,血紅如火,他們的目光更如利刃。

  雎安穿過那些利刃似的目光走到道長身邊,他把手放在道長舉劍的胳膊上,輕笑著按下去,說道:「賀公子是與我們一同來阻止災禍的。司干真人,您是揚州仙門之首,當今之計是要防止滿城惡鬼散出,而非在此追究舊事。」

  司干真人勉強地放下了劍,他轉眼看向雎安,行禮道:「宮主大人,我們半月前得到天梁星君的消息,便在此守候,暗自疏散附近民眾。此番鬼王突然灰飛煙滅,大亂之前我們便起結界,勉強將他們關在城中……可這絕非長久之計。」

  他話音剛落天上的結界就被撕開一條口子,幾十隻惡鬼爭先恐後地跑出來,站在結界前念咒的修士拔劍不及,立刻被咬去了半個腦袋。

  那些惡鬼飛速地擴散,抓住逃跑不及的活人便大快朵頤,人們奔走哭嚎。修士們立刻上去補好漏洞,斬殺惡鬼,一時間兵荒馬亂,煞氣沖天。

  賀憶城安靜地看著那些瘋狂的惡鬼,和奔走哭嚎的人,血淋淋的地面和血紅的天空交相輝映。

  這樣的場景他已經是第三次見到了,前兩次都是由他而起,由別人幫他收場。那些道士說的倒也沒錯,玉周城一開始會變成惡鬼之域就是因為他。

  姜艾說的也沒錯,所謂人,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

  可是他許多年裡拼了命也想一直作為人活下去。

  「這任鬼王太過年輕並無血脈。如今鬼王血脈已絕,二十四鬼臣實力相當,相互爭鬥,何時才能有新鬼王產生?」

  賀憶城突然笑出聲來,他笑著看著滿面憂慮的司干真人,笑得露出臉頰的酒窩。他搖著頭輕浮地說道:「你們可真是奇怪,鬼王在世是你們的敵人,可他沒了又是你們的災難,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司干真人氣得面色發紅,抬手指著他:「你這賊子,居然還有心嘲笑。」

  賀憶城並不理會司干真人,他回頭看向岌岌可危的結界裡,黑雲密布的玉周城。他想起剛剛在殿裡看到的面目蒼白的男人,多年不見未曾有絲毫改變,高傲又挑剔。這位鬼王在還未成為鬼王時也總是抬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和他說過的話應該不超過五句,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討厭他。

  曾經強悍到讓他絕望的家伙,就這樣輕易地死去,化為一地冰冷的灰燼。

  雖然是個不怎麼樣的家伙,雖然從來也不曾善待過他,不過好歹放了他一條生路。

  這家伙也死了,最該長命百歲的家伙也死了,從此之後他在這個世上,就真的沒有親人了。

  賀憶城淡淡地笑起來,說道:「你啊你,讓我向你發誓終生不得向他人透露一字,結果自己倒先沒了,想來我這諾言也不必遵守了。」

  「當初怕我跟你爭王,連父親也要殺,如今卻連個血脈都沒有,我這倒黴哥哥。」

  除了即熙以外的所有人都露出震驚的神色。

  賀憶城回過頭來,蕭瑟寒風之中,他紅色的衣衫隨風飄逸,上面繡著華麗的金色牡丹。他迎著所有目光微微一笑,露出天真無邪的兩個酒窩:「誰說鬼王血脈絕了,前鬼王他私生子可不正站在這裡呢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10:41 AM

第三卷 白帝 第八十五章 成鬼

  思薇怔怔地看著賀憶城,他說過的所有關於他身世的話在腦海裡翻湧。

  ——我是私生子。現如今我爹不巧也已亡故,正室家的哥哥橫豎看我不順眼,沒要我的命已經很好了。

  ——我去找我那不負責任的老爹。結果正室家的哥哥正好準備奪家產,把我爹給殺了。我就不自量力地跟我哥幹上了,不僅沒幹過還落下了毛病,要不是即熙趕去救我,我人就沒了。

  ——我父親是玉周城的城主。

  ——我是怪物。

  「你父親……不是玉周城的……城主嗎?」她與他的距離很近,看著他的眼睛低聲問道。

  賀憶城輕輕一笑,回應道:「是啊,他偽裝的身份多得很,玉周城主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母親就是被前鬼王喬裝的一個身份所騙,於是有了他。

  鬼王的血脈一般出生即為惡鬼,可他出生時並未完全變成惡鬼,而是處於半人半鬼的混沌狀態。在鬼王的眼裡,他大約就是個先天殘疾,於是他得以留在母親身邊,以一個人的方式長大。

  對於這一點,他萬分慶幸。

  那些剛剛輕蔑憤怒的修士們,此時紛紛驚疑不定竊竊私語,司干真人警惕地看著賀憶城,說道:「你是前鬼王的私生子,你怎麼證明?你此刻說這些想做什麼?」

  賀憶城從思薇的身後走出來,面對著這些修士,漫不經心道:「那你們呢?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司干真人咬咬牙,他看看結界再看看賀憶城,說道:「若你真是鬼王血脈,那我們就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哈哈哈哈哈……」賀憶城的笑聲打斷了司干真人的話,他笑得彎下腰去,再抬眼看向那真人:「將功贖罪?讓我去變成惡鬼來將功贖罪?於我而言和死有什麼分別?瞧瞧你們那高高在上的姿態,你們有這麼好的名聲,百姓們都仰仗你們痛罵我,到頭來為什麼要我來救世?」

  烈烈寒風中,玉周城上空的黑雲間落下雪花,穿過殷紅血氣,潔白而浩蕩地席捲天空和大地,融化在地上的血泊中。

  賀憶城的紅衣上落了白色的雪花,他一邊燦爛地笑著,一邊搖頭,笑容慢慢變得淒涼而無奈。

  為什麼要讓他來救世?他二十幾年來這麼努力地作為人活著,他不想做鬼,他大可以轉身而去。

  任他身後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為什麼要他來救世?

  為什麼……要他來救世。

  或許他知道理由。

  「我的母親是個醫者,她一生救人愛管閒事。我是她的兒子,大概是隨了她。」

  賀憶城的目光轉向思薇,那個姑娘的臉頰和鼻尖都泛著紅色,混亂而懵懂地看著他。

  他笑笑:「還有……玉周城的事情確實因我而起,我雖然不是有意的但也難辭其咎……不能總讓別人來幫我收拾爛攤子吧。」

  恰好他最近有了新的夢想,只是沒想到付諸實現的機會來得那麼快。

  賀憶城指著遠處奔逃的百姓,再移向思薇、雎安和即熙,對司干真人說道:「我做這些事情是為了他們,而不是你和你口中的將功贖罪。」

  「我不在乎你們怎麼看我,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不過那不重要了。」

  司干真人和那一眾修士們鴉雀無聲,緊張地看著賀憶城。

  他笑了笑,慢慢從懷裡掏出那把從不離身的,叫做「鬼見」的匕首,目光落在思薇臉上又離開,交給了即熙。

  「你來動手罷,俐落點別疼著我。」

  即熙掂了掂那匕首,柄上的紅寶石發出詭異而璀璨的目光,她神情復雜地說:「憑著思薇祭星位給你的祝符,你可以做一輩子人。」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嗎?

  不會再有游魂惡鬼纏著你,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做個自由的人。

  「嗯。」

  「你若變成惡鬼……就沒有回頭路了。」

  賀憶城低下眼眸,笑笑。

  「嗯。」

  思薇奔過來拉住即熙的胳膊,她慌亂而急切地說道:「先不要……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雎安也說就算賀憶城身上有鬼王血脈,變成惡鬼後雖然力量極強,但是一時半會兒並不能解決叛亂。這結界還是撐不住。

  賀憶城微微一笑,對即熙說道:「那便要靠你了。」

  即熙眯起眼睛:「太久我也撐不了。」

  「十天。」

  「好,我給你十天。」

  雎安沉默一瞬,露出了然的神情。

  思薇還想問他們在說什麼,卻被賀憶城拉去抱在懷裡。

  他的肩頭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懷抱卻溫暖,在她耳邊說:「思薇……再見了……」

  然後他鬆開思薇,輕輕把她推到一邊。

  即熙走上前去,扶著賀憶城的肩膀笑起來,就像平時他們嬉笑打鬧一樣,然後一刀捅進他的心臟。

  精準,俐落,沒有讓他疼。

  「再見,我的髮小,我的狐朋狗友。」

  即熙抽出匕首,賀憶城閉上眼睛身體向後倒去,紅色的髮帶與衣角飛揚,跌落在地面上薄薄的積雪中。與鬼王灰飛煙滅時相同的光芒再次閃耀與玉周城之上,城內瘋狂騷動的鬼眾瞬間靜默,唯天地浩蕩,風雪呼嘯。

  鬼王血脈重現。

  那靜默無聲的軀體上,賀憶城的魂魄掙脫軀體出來,紛飛落雪之中,他睜開眼睛。

  雙眸漆黑,不見眼白。

  「我的狐朋狗友……我的生死之交。」即熙的聲音低低的,眼睛泛紅。

  惡鬼賀憶城回頭看了一會兒自己倒在地上的軀體,漆黑的眼眸裡看不出什麼情緒。

  他再轉過頭來看向即熙他們,再看向戒備而警惕的那些修士們,淡淡一笑轉過身去,朝那結界走去。

  「賀憶城!你……」思薇喊著他的名字,跑到他身後,惡鬼回頭看她,漆黑的眼眸裡映著她。

  她的臉被凍紅了,鼻尖也是紅的,失去修為之後她就變得非常怕冷。

  剛剛他也覺得很冷,但是現在他已經感覺不到了。

  他想伸出手去碰碰她,卻沒有。

  「你還是賀憶城,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對不對?」

  她眼睛很紅,很像他為了她的生日,給她送的那隻兔子。

  賀憶城看著她瑩瑩發亮的眼睛,輕輕地笑了笑。他指了指自己,說道:「思薇,我是什麼?」

  思薇的眼睛顫了顫,她說道:「……惡鬼。」

  「我吃什麼?」

  「……活人。」

  賀憶城淺淺地笑起來,他背著手,說道:「所以,以後我們還是不要見面為好。」

  「你是為了蒼生……你是所有人的恩人。」她仍然倔強道。

  「是啊,我是英雄。」賀憶城偏過頭,笑道:「僅在今日。」

  明日開始,便只有食人惡鬼,再無英雄。

  頓了頓,賀憶城嘆息道:「幸好你還沒有喜歡上我。」

  思薇怔了怔,眼眶再也承受不住淚水,眨眼之時連串地落下來,她的聲音也顫抖了:「其實我……」

  「噓,別說。思薇,別說。」賀憶城將手放在指尖,他笑著一步步倒退著向結界走去,就像很久以前,在她面前壓著身後游魂離開時一樣。

  她明明一直非常怕鬼,卻不肯從他身上移開視線。

  「賀憶城,我……」

  「別說了,求你。」

  結界被打開一條縫隙,賀憶城的身影消失於縫隙之後,混沌陰森的鬼氣之中。

  他最後也在笑著,甚至向他們揮手告別,就像他以前的每一天一樣,嬉皮笑臉,油腔滑調。

  他總是帶著這樣的笑容,一聲聲地喊她大小姐。

  他說,他喜歡她,所以心甘情願做她的僕人。

  他說,她的夢想是他新的夢想。

  他說他愛上她了,等她的答復。

  然後他說,再也不要見面。

  他求她別說話,從今以後,他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結界合上,賀憶城的身影消失得再也看不見。思薇慢慢捂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顫抖得彷佛秋天將死的蟬翅。

  即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那又被撕開口子的結界,轉頭對雎安說道:「我可能又要闖禍了。」

  「我想我很擅長,並且樂於幫你兜底。」雎安淡淡一笑。

  即熙於是也笑了起來,她看向聚集起來的那些修士,再看看司干真人和他身邊其他的揚州名士,然後走到結界邊以手觸摸結界。

  「即刻起十日之內,此結界範圍為界,出界之鬼必化灰燼。災禍之主是為熒惑,厄運之令皆由我出,接令!」

  結界應聲而大亮,企圖撕裂結界逃跑的惡鬼紛紛發出哀鳴,灰燼和落雪交雜而下,壯烈而肅穆。

  詛咒達成。

  為玉周城的惡鬼,降下十日拘禁之災。

  修士們騷動起來,他們紛紛拔劍,驚訝的呼聲混在一起,人聲鼎沸。

  「熒惑災星?!」

  「熒惑災星怎麼會還活著?她不是早被星卿宮主殺死了嗎?」

  「蘇寄汐是熒惑災星?她不是貪狼星君嗎?」

  疑問的聲音一時間亂成一片,就連帶頭的司干真人和幾位有名望的道長都大吃一驚,所有疑問和目光匯聚在即熙身上。

  這些目光著實不大友好,就算即熙剛剛幫他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即熙嘲諷地一笑,這久違的熟悉的敵意。時移世易,有些東西倒是亙古不變。

  雎安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立。

  「別擔心。」他輕輕地說:「我在這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10:54 AM

第四卷 終卷 第八十六章 大辯

  就在眾修士議論紛紛時,突然平地刮起一陣大風,飛沙走石裹挾著血氣和黑煙,迅速地席卷而來繼而消散,速度之快令人來不及反應。即熙和雎安抬手擋住眼前的大風,被這黑風遮擋了視線,再放下胳膊時卻發現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唯有賀憶城倒在地上的身體不見了。

  即熙愣了愣,咬牙道:「他的目的居然是這個。」

  遠處戚風早住的客棧裡,他喝了一口茶,悠然地看著床榻之上卷起一陣細小的黑風,一個紅衣的男子身體就從黑風中落了下來。

  這身體彷佛受了重傷,胸膛前染的血已經凝固,呼吸平穩卻不省人事。

  戚風早站起來走到那身體旁邊,細細打量一番之後,輕聲道:「不錯。」

  他終於還是得到了,賀憶城的不死之軀。

  太昭山星卿宮從來是清靜之地,難得在非封星的時刻如此熱鬧。各路仙門濟濟一堂,九州每州各出一位代表坐在堂下,身後還站著許多弟子。上章殿上正坐的那個姑娘便是他們討論的焦點。

  只見那姑娘穿著星卿宮的冬季宮服,黑衣銀水紋,秀髮裡插著金底紅珊瑚的簪子,金穗在鬢邊搖曳。

  她生了柳眉杏目,春水秋月般婉約的江南美人相貌,此時卻翹著二郎腿往嘴裡扔山楂果子,就差把放蕩不羈這四個字貼在額上了。

  「我都說了八百遍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死而復生的,你們也拿法器驗過我了,這個身體上沒我什麼邪咒吧?這世上離奇的事兒多了去了,大家要學會接受新事物,這點虛心都沒有怎麼飛升呢?」即熙吃完了那碟山楂果子,在衣服上擦擦手指沾的糖衣,對堂下眾位仙門來使漫不經心地開口了。

  她剛給玉周城下完咒,就被揚州各仙門「監督」著,借著他們的靈寶和雎安一夜之間回到星卿宮——沒想到星卿宮裡已經擁擠著一大批人等著她了。

  原來就在她進入玉周城之時,蘇寄汐那倒胃口的哥哥蘇章不知發了什麼瘋,突然召集了各路仙門,當眾宣布蘇寄汐已經被災星的魂魄佔據身體,而後當眾應咒七竅流血瘋癲而亡。

  當時揚州仙門因為應對大災沒有去,不過看來結果也都差不多,反正是全天下的仙門都知道熒惑災星死而復生,變成星卿宮的師母大人了。

  現在在上章殿上,當著柏清、雎安、七羽等一干星君的面,這些仙門正分了兩撥,親眼見著蘇章應咒而死的人堅稱即熙惡貫滿盈心腸歹毒,定要她魂飛魄散才行。揚州見著賀憶城自願為鬼進玉周城,又見她下咒護玉周城的人則比較猶豫,猜測她的真實目的和品行如何。

  即熙還沒怎麼說話,這兩撥人討論得倒歡,她也就先吃山楂墊墊肚子看看形勢,山楂都吃完了才發話。

  她站起來,望向親眼見蘇章死了那一撥仙門,說道:「諸位仙家,我要想咒人死,難道不會咒他個頭疼腦熱重病而死,誰也看不出問題的死法麼?我咒他七竅流血,瘋癲而死不就是因為這種死法比較可怕,想嚇唬嚇唬他讓他別說嗎?」

  「哈哈,人命關天,你卻這般輕描淡寫地說只是嚇唬?可憐我兄長便是為了要揭發你這樣的歹毒惡徒,才捨生取義!」蘇章的弟弟——大約也是蘇寄汐的某位哥哥,此時穿著白色喪服,紅著眼睛罵道。

  即熙揉揉太陽穴,她很想說你哥他也不是什麼好鳥,想偷星命書又威脅蘇寄汐,她不過是以毒攻毒。但是在這個場合,說這些空口無憑的事情只會讓場面更復雜。

  於是她嘆息一聲,說道:「人家開了魚塘養魚,都說了池水深不會游泳的別玩水,你非不聽去玩水,淹死在裡面了還怪魚塘主人?」

  說罷她不待蘇章弟弟再說話,朗聲對那撥仙家道:「諸位,你們想讓我死,可得想好了。且不說你們有沒有這個能耐要我的命,現如今玉周城的結界已經破了,全靠我的詛咒撐著,我死了你們誰能補上?到頭來屍橫遍野,算誰的?」

  「二來我的副樓主兼好友賀憶城,為了早日平息鬼域之亂,已經進了玉周城。他身上有鬼王血脈,不出意外就是新鬼王了。若你們要我的命,不就是和鬼域為敵嗎?」

  「三來……說實話,我要當真歹毒,現在就咒這座殿裡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死光,哪裡輪得到你們來討論我的死活?」

  即熙的幾句話說得直白,因為過於坦誠而不大好聽,站在蘇家這邊的仙門裡便有人不忿道:「我們有星卿宮宮主大人做主,宮主大人能殺的了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

  雎安微微蹙眉,但暫時並未發言。司干真人作為揚州仙門的表率,親眼見到了雎安與即熙並肩而立,一路上又多加照拂的樣子。此時他看了看雎安,又看了看即熙,便清清嗓子開始打圓場。

  「此前星卿宮主大人發了給災星平反的召聞令,想來是清楚了災星身上的許多冤屈。既然有大家有誤會,就先別忙著喊打喊殺了。」

  即熙想這司干真人對賀憶城這麼不客氣,但如今卻幫著她說話,怕不是因為要靠她關著玉周城惡鬼吧?

  不過她樂見其成,拍拍手道:「就是就是。」

  「有什麼誤會,難道她真沒殺過人?真沒拿人命做生意?」有人質疑道。

  即熙聞言,目光在堂下仙門長老和弟子臉上一一掃過,她似乎是覺得荒唐,笑起來說道:「我自自然是拿人命做生意的,不過我做生意自有我的規矩。若你們見過我懸命樓的賬本,就該明白我多是以德報怨,你們怪在我頭上的那些大罪,我一樁也沒有做過。」

  「堂下坐著的各位,許多曾出現在我的生意名簿上,更有許多給我懸命樓遞過暗殺的名簿。獵物和獵人還有……」即熙指著自己,笑得明朗:「還有刀,三者濟濟一堂,也是一番奇景。」

  堂下仙門長老們一時面色不佳。

  「放心,我不會透露主顧的信息。不過大家還能和和睦睦地坐在這裡,不也說明了我不是什麼人都殺的麼?」

  仙門長老們的聲音小了下去,蘇章的弟弟就轉眼看向了雎安,他說道:「災星自然是巧言善辯,詛咒原本就留不下證據,誰知道她說的幾分真假?宮主大人,你對災星是什麼態度?」

  雎安淡淡說道:「蘇先生,若我沒猜錯,你的兄長應該被人利用了。即熙亦是受害者,而非凶手。」

  蘇章的弟弟嘲諷地大笑起來,他:「我原本不想說出此事,但是星卿宮主大人如此維護災星,我就不得不說了。兄長死前曾告訴我,堂堂天機星君,鎮壓天下心魔的善星,其實已生心魔卻隱瞞不說!」

  此言一出,殿上除了雎安以外的人臉色都面露驚詫之色。即熙更是臉色大變,三步並兩步走過去,扯過蘇章弟弟的領子說道:「你說清楚,這話是誰跟蘇章說的?」

  這件事除了她和雎安,就只有魔主知道。

  蘇章突然揭發她的身份,甚至不惜應咒而死,更把雎安生了心魔的事情告訴弟弟,這都是魔主安排好的。

  這個一直躲在所有人背後,攪弄風雲操縱一切的家伙!

  蘇章的弟弟面對即熙的怒火,絲毫不讓,他面向雎安高聲喊道:「星君殿下可否當著我們所有仙門的面,以先師的名義發誓,絕沒有生心魔?若殿下可發誓,我便當我兄長的遺言只是瘋話。」

  「我呸,你憑什麼讓雎安發誓?」即熙氣道。

  在所有人或驚訝或憂慮或懷疑的目光中,雎安低下眼眸輕輕一笑。看見他這樣笑著,原本震驚的柏清就明白了,剛剛那石破天驚之語所言非虛。他焦急地走近雎安,正想開口說什麼雎安就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如平時一樣沉穩而安撫地說:「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說罷他拍拍柏清的肩膀,抬起眼眸對堂下眾仙門說道:「蘇先生所言不錯,我已生心魔,不可自渡,十三歲來一直如此。」

  十三歲,雎安封星君那一年。

  堂下一片嘩然,柏清也怔怔地看著雎安,不能言語。

  蘇章的弟弟冷冷一笑,道:「枉我們尊敬你,讚頌你為天下表率!你身為善星自己卻動邪念生心魔,不覺得羞愧嗎?」

  雎安聽著堂下人們的質疑和失望之聲,他銀冠束髮,一身黑色銀水紋的宮服,衣袖上的星圖一路蔓延隱沒在肩線處,如同披著一晚星河爛漫的夜幕。

  他並沒有顯得失望或羞愧,便如那亙古不變的夜空,他一如既往地淺淺笑起來,背著手道:「不覺得,我並不覺得愧疚。」

  「這十幾年裡,我的心魔從未影響過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即便是作為星君,我也並不愧疚。若星命書真的需要完美無缺的神,又何必選定凡人來承接星命?」

  他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心魔。甚至於每次引渡別人的心魔,他都會花時間跟他們聊上兩句,就算他們只有些顛三倒四反反復復的怨言。

  從未目睹過惡的善良,大多只是淺薄的天真,高高在上的憐憫,所以他深入泥淖之中,去懂得那些困苦的心。

  堂下仙門弟子竊竊私語,質疑之聲仍舊不能平息,修仙一途上雖然不乏生心魔之事,但一來大家都或多或少看不起走火入魔之人,二來修士們都認為天機星君是蕩滌污垢,唯一能消滅心魔的半神。這些年來雎安的名聲太好,以至於這樣的落差讓人不能接受。

  「那天機星君這個位子,您還有資格坐嗎?」

  蘇章弟弟這樣問道。

  雎安聞言輕輕一笑,他對著蘇章弟弟的方向說道:「這話從您嘴裡說出來,未免有些本末倒置,您似乎忘了,您並沒有資格評論我的善惡功過。」

  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遠處的封星殿,緩緩說道:「我們星君的功過自有星命書裁決,若我當真辜負了我的星命,此刻就不會站在這裡。換言之,只要我還站在這裡,我就是善本身。」

  「即熙身負貪狼星命卻沒有失格,我信任並維護貪狼與熒惑星君即熙,也沒有因此失格。蘇先生,既然你覺得被星命書承認便是極善,我想這恰恰說明我是對的,而您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11:03 AM

第四卷 終卷 第八十七章 小戚

  雎安這番話說出來,蘇章弟弟臉色僵硬,一時間無話可說。

  眼看著形勢已經倒向雎安即熙這一邊,站在蘇家這邊的仙門也有所動搖。這時候一個老者的嘆息聲傳來,即熙看過去,正是戚家的家主戚長峰。青州戚家,算是近百年來修仙一途上最有名的家族了。

  「宮主大人說的不錯,我們並沒有資格妄論星君的功過,星命書自有獎懲。但世間除了法理以外還有道德,星命書代表的法度是維持秩序的底線,星君們的要求不應當低至如此地步吧?」

  他坐在堂中的梨花木椅上,穿著黑色的大氅,拿起桌上的茶盞慢慢地喝了一口,抬起一雙蒼老卻精神的眼睛。

  「宮主大人您出生即為天機星君候選,十三歲封星君,歷經九次試煉,渡無數心魔,三十歲掌星卿宮,是天下人心中嚮往的明燈。修仙一途漫漫,無數修士們需要持正守心,斷絕貪欲侵擾以免生出心魔,這是多麼艱辛的過程。但是想到世上還有您的存在,有您這樣強大善良無畏心魔的天機星君,他們也就有了希望,相信自己能抵禦心魔度過難關。」

  「可是若他們知道,即便強大如您也會生心魔,這就意味著心魔不可戰勝,令人絕望。信念的崩塌太過可怕,星君尊上。」

  堂下的弟子們紛紛流露出讚同與悲戚的神色,傳來輕微嘈雜的附和聲。

  「人們的信仰與希望是極致的,天機星君必須是善這個字的完美具象。」戚家主緩緩地下了定論。

  雎安安靜了片刻,他淡淡地一笑,臉上的星圖銀光閃爍,與衣服上的銀色水紋交相輝映。他一邊走下台階,一邊沉穩地問道:「那你覺得,我應當如何呢?」

  戚家主喝了一口茶,看向走到他面前的雎安,悠悠道:「天機星君為人間心之所向,長夜明燈,每一任都以性命維護良善及正義。天機星君為天下善念而生,若不能自渡心魔,可否為天下而死呢?」

  上章殿上一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面面相覷,雖然仙門們因為雎安隱瞞有心魔一事多有不滿,甚至憤怒質疑,但是大家也沒有想到這一步,或者隱隱約約想到卻沒敢點明。

  戚家主這番話,可是在逼天機星君自盡。

  雎安沉默了片刻,他站在戚家主面前,微微俯下身去,如他習慣的那樣正對著坐在梨花木椅上的戚家主視線。

  他如空琉璃般通透的眼睛映著門外灑進來的陽光,溫和的眉眼帶著極淺的笑容。

  「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麼?想看我是否會像你厭惡的那樣,對命運卑躬屈膝?小戚。」

  彷佛時間停滯了一瞬,戚家主端茶的手也停在半空,雎安接著說道:「或者我該喊你,魔主殿下?」

  戚家主眸光微動,下意識地看向面露震驚混亂之色的柏清,又極快地移回目光,嘲諷地冷冷一笑:「你們什麼時候知道的?」

  即熙走過來拔劍指著他,說道:「見過賀憶城的匕首,並常往來於星卿宮的人並不多。你跑不掉的,小戚。」

  假扮戚家主的戚風早從容地站起來,那張蒼老的假面浮出一絲笑容,他輕描淡寫地說:「是麼?」

  此刻門外突然傳來騷亂聲,星卿宮的弟子高聲喊道:「不好了!有人拿著不周劍闖封星殿!已經破了封星殿的封印了!」

  堂下眾仙門正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吃驚,又聽見這麼一樁大禍,立刻就有人站起來往星命書的地方去。就算是星君們也都十分驚詫,七羽喊道:「怎麼可能!封星殿的封印怎麼會被破!」

  一片混亂中,戚風早突然抓住雎安的手腕,一瞬間他身上爆發出巨大的煞氣,一齊沿著雎安的脈搏湧進去。雎安的心魔立刻被召醒,在他的元嬰內暴躁地衝撞起來。雎安的身上也湧起煞氣,他甩開戚風早的手後退兩步,捂著額頭眉頭緊鎖。

  「雎安!」即熙擔心回頭去看雎安的時候,戚風早出其不意地握著即熙的劍,劃破手掌然後抓住了即熙的前襟,一時間裹挾著黑色煙霧的大風席捲了上章殿,將即熙和戚風早包裹在其中。

  只一眨眼的功夫,上章殿上家具擺設大亂,風消失了,即熙和戚風早也一齊消失。

  即熙再次醒來的時候,昏昏沉沉感到頭痛,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山洞之中。蒼白的光線從山洞外照進來,山洞外正在下著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山洞裡卻很溫暖。這裡布置得很好,床鋪桌椅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個巨大的書架,彷佛是某人常住的房間似的。

  即熙環顧四周,繼而睜大了眼睛。「賀憶城」正坐在山洞裡的桌子之後寫著些什麼,桌上的鎮紙是青玉所製,雕刻著風中之竹。

  他和即熙對上目光,明明是最熟悉的一張臉,此時卻流露出讓人無比陌生的神情,他沒什麼情緒地說道:「即熙師姐,你醒了。」

  是戚風早。

  他佔據了賀憶城失去魂魄的不死之軀。

  即熙目光一凝,她起手做咒法便衝了上去,戚風早閃身避開。這兩個人大約是世上最擅長符咒的兩個人,在這白雪紛飛的不知名的山洞中,兩人身形交錯,符咒一重疊著一重,紅光刺眼地不停閃爍。即熙的符咒凶,而戚風早的符咒邪,兩個人棋逢對手難分上下。

  在一次符咒對衝抵消之後,戚風早突然凝眸,從他的身上流露出強烈的煞氣登時席捲了整個山洞,強大力量的威壓一時讓即熙跪倒在地。她勉力地抬起頭看向戚風早,便看見他身後繚繞的黑霧將他包圍在其中,從前每一次出現都是面目模糊的,這次終於看見了黑霧中他白皙冷淡的面容,是賀憶城的面容卻完全是戚風早的眼神。

  這麼年輕的魔主。

  那些黑霧中響起巨大而嘈雜的悲鳴聲。

  「我不想死啊……」

  「救命啊……」

  「憑什麼,我好恨,我好恨!」

  「我好痛苦……救救我!」

  即熙捂住自己的耳朵,這些巨大的悲鳴一重一重嘈雜地襲來,幾乎要穿破她的耳膜,碾碎她的神經。戚風早在黑霧彌漫中輕輕一笑,說道:「聽不下去了?這些雎安應該很熟悉的。這便是天下心魔。」

  一瞬間黑霧全部湧入戚風早的身體裡,悲鳴聲也一瞬消散,山洞裡便如無事發生般恢復如初。戚風早把剛剛在打鬥中倒地的椅子扶起來,淡淡說道:「你打不過我,即熙師姐。」

  即熙放下捂著耳朵的手,她從地上站起來盯著戚風早,說道:「你若動用魔主之力,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可是小戚別忘了,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

  「怎麼,師姐要詛咒我麼?」戚風早坐在椅子上,繼續輕描淡寫地磨墨:「你還有力量麼?玉周城那個巨大的詛咒,已經咒得上千惡鬼灰飛煙滅,你的力量八成都被牽制在了那個詛咒裡。剩下的兩成,遠不足以咒死我這個萬魔之主。」

  「……你算得可真好。」

  戚風早沒有回應即熙的咬牙切齒,他指指旁邊的錦盒:「師姐要不要再看看這是什麼。」

  即熙警惕地看著戚風早,她慢慢走過去打開桌上的錦盒,一時間瞳孔緊縮。

  錦盒裡安然躺著星命書,因為未到封星之時,它現在看起來還是一塊石頭的樣子。

  「星命書殺死失格星君,用的是你的詛咒之力。其實封星殿那古老強悍的封印,用的也是災星的力量。你此刻大半力量都在玉周城,封星殿的封印之力隨之減弱。所以我找了一位你的老朋友,拿著不周劍去破了封星殿封印,幫我把星命書帶了出來。」

  即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氣道:「我去你大爺的老朋友,就算封印之力弱了,也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破的!」

  「說的是,不過這位老朋友有些特別,乃是梁州的高僧悟機。」

  即熙怔了怔,她回想起來她給悟機下過保護他的詛咒,傷此人者有血光之災,辱此人者反受十倍之辱。

  「他闖封星殿時,傷他的力量也來自於你,保護他的力量也來自於你,兩兩相抵,他入封星殿便如入無人之地。不過即熙師姐你大概不會記得他這種小角色了。他自從知道自己受過你的庇護後心智大亂,很容易就讓我養起了心魔,很是聽話。」戚風早抬起眼睛,淡淡一笑。

  翡蘭城,白帝城,趙元嘉,殷夏,蘇章,悟機。

  所有人都是他聽話的傀儡。

  即熙眯起眼睛,她看著盒子裡的星命書,還有放在桌邊的不周劍,嘲諷地一笑道:「星命書,不周劍,賀憶城的不死之軀,還有我。你集齊了所有你需要的嗎?你想做什麼?」

  戚風早點點頭,說道:「該齊的都齊了。」

  星命書,人間和神界的媒介。

  不周劍和災星,開門的鑰匙。

  賀憶城的不死之軀,能承受神界威壓的靈魂載體。

  還有他自己強大的魔主之力。

  原本需要修士苦修百餘年,攢下深厚修為和超凡體魄,適逢良機才能飛升成神的機會,這樣他也能做到。

  「後天便可打開這道門,讓我成神,進入神界。」

  即熙捏緊了拳頭,關於神界和人間的聯繫,星命書不周劍與熒惑災星的關係,熒惑一脈只留了些模模糊糊的童謠似的傳聞,戚風早卻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彷佛是知道即熙的疑惑,戚風早轉過身來看向她,淡笑著說道:「全天下心魔知道的事情,我都能知道。前宮主的心魔告訴我不少事情,這本該是星卿宮宮主代代相傳的,不過他沒來及說出來就死了。我唯一無法掌控和知曉的,就是雎安師兄的心魔了。他真的是很強,要不是有我在,他早就是魔主了。」

  說罷他偏過頭,對著即熙說道:「所以說,即熙師姐你更不能殺我,若我死了,雎安就會成為真正的魔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11:16 AM

第四卷 終卷 第八十八章 命運

  即熙怔了怔,她道:「你說什麼鬼話?」

  戚風早示意即熙先坐下,即熙琢磨著她橫豎打不過他,看這架勢想跑也跑不掉,索性一拉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戚風早面前,抱著胳膊大爺似的說道:「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了。」

  「看來這件事雎安師兄沒告訴你。」戚風早從桌子背後起身,移開桌上鎮紙,將剛剛寫好的紙張夾在書冊裡,放進身後書架中。

  「水流只往最低處匯聚,心魔也是如此。我現如今是世間最低處,因此所有心魔都向我這裡匯聚,即便不在我的身體裡,我也能掌控他們。可若我死去,雎安的心魔就是世間最低處,你剛剛看見的那些心魔便會匯聚到他身上,他將不可避免地變成下一個魔主。」

  他轉身拎起旁邊炭灶上溫的茶壺,給即熙倒了一杯茶:「你覺得星命書會饒過他麼?」

  即熙抿著唇,一言不發地看著戚風早。

  戚風早看了一眼錦盒裡的星命書,輕笑一聲。

  「即熙師姐不覺得很可笑麼?星命書挑選最善良的人成為天機星君,又讓天機星君成為魔主的種子,因為它知道天機星君一定會與魔主同歸於盡。星命書又給歷任熒惑災星以赤子之心與天生短命,來牽制你們對災禍之力的使用。這都是天上的那些神仙,通過星命書安排好的戲碼,我們只是他們平衡世間各種力量的工具,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的痛苦。憑什麼?他們憑什麼這麼操縱我們的人生?」

  「所以即熙師姐,你應該要幫我。」戚風早將茶杯推到即熙面前,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讓我成神,去幫你們改命。雎安不再注定成為魔主,你也不再注定短命,把神明強加給你們的宿命一一打破。」

  即熙沉默了一會兒,翹著二郎腿拿過戚風早倒給她的茶,慢悠悠地喝著:「幫你?你要我怎麼幫你?」

  「開門的鑰匙,不周劍和你的血。不會太多,但是需要即熙師姐放些血給我。」

  殺萬人的陰極,不周劍和災星血脈。

  即熙幾乎要為戚風早的博學多才鼓掌,她們家族裡模模糊糊的傳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前宮主也未必知道得很詳細,戚風早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愣是把這個歪門邪道研究得清清楚楚。看來這天下生了心魔的人不乏見多識廣之輩,愣是把戚風早培養成了如此天才。

  戚風早這番話說得倒是挺客氣,可是現下她打也打不過他,他肯定也不會放她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想放她的血還不是抬抬手的事兒。

  即熙撐著腦袋,說道:「我餓了,有吃的麼?」

  輪到戚風早愣了愣,探究地看著她。

  即熙笑眯眯地說:「我怕我餓出毛病,搞得這血的品質不好,耽誤你開門了。」

  「你要幫我?」

  「我還有別的選擇?你算好的日子是後天是吧?那今天的乾糧你至少準備好吧。」

  戚風早沉默了片刻,以指節快速地叩了桌面三下,山洞的地面上緩緩出現一個暗道。他說道:「去拿吧,別想跑。」

  「跑什麼跑,我不是還指著我們小戚給我改命呢麼?」即熙笑嘻嘻地沿著暗道跑下去,不一會兒就揣著一個裝了蔬菜和凍雞凍羊肉的籃子上來,面露驚喜之色地說:「可以啊小戚,你這個犄角旮旯的地方,還有個冰窖?來來來,我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烤雞手藝。」

  「……」

  戚風早看向即熙,這個師姐還是一如既往地變幻莫測,不可捉摸。

  他有時候很厭惡她這種無時無刻的跳脫與喜悅,彷佛是這世上活得最幸福的人似的。

  即熙又抱了一堆乾柴上來,自顧自地點火給食物化凍,她一邊搗騰一邊說:「賀憶城的身體好用嗎?你這樣靈魂離體可是很危險的,原本的身體要是被人殺死了,你搞不好就會魂飛魄散。」

  「所以我的身體在你們絕對找不到的地方,就像此處,雎安師兄他們也找不過來。」

  即熙嘖嘖感嘆著搖搖頭,她嫻熟地將那凍雞解凍,拔毛去皮,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撕下一塊肉來嘗了一口,滿意地對戚風早說道:「我的手藝真是絕了,你要不要嘗嘗?」

  戚風早沉默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咋,怕我下毒?我跟你說就賀憶城這身體,你乾一碗鶴頂紅也死不了。」

  「你為什麼這麼輕鬆,這麼開心?我可是害了你們一路的人。」戚風早冷冷地說。

  即熙撕著雞腿,慢慢說道:「這不是因為打不過你,現在還算不了賬嘛。倒是你,這麼處心積慮地過了十幾年,不累得慌?」

  從玉周城回來的路上,雎安和她整理了他們已知的所有線索,單就見過賀憶城的匕首這一點,就不剩幾個嫌疑人了。算來算去,只剩下小戚。

  當時她驚訝疑惑於戚風早這一系列舉動的動機,這才從雎安那裡知道了戚風早的故事。

  知道他為何被家人拋棄,知道他被預言的命運。

  「即熙師姐,你一直都是強者。你有沒有忍飢挨餓,在街頭被人當畜牲一樣追趕毆打過?你有沒有跪在地上,向別人乞求一點食物卻被一腳踹翻過?你有沒有無數次懷疑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麼事情,才會這樣悲慘過?你有沒有滿心歡喜地被一個人拯救,想著要一輩子報答他的恩情,卻發現他才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禍首過?」

  戚風早的語速很快,他的眼神卻很平靜,彷佛這樣的話他曾經暗自想過許多遍,以至於麻木。

  即熙撕雞肉的手停了停,她看向戚風早,眼眸裡印著跳躍的火光。

  「沒有。」

  她乾脆俐落地說,然後繼續去撕她的雞肉。

  「如你所說,我從小就是個強者,我小時候就很會打架,很會偷東西,很會騙人,就算流落在外也能混得風生水起。大了以後就更了不得了,可以說是富可敵國,想咒誰死就咒誰死,誰能強過我?」

  頓了頓,即熙笑起來,一邊吃肉一邊說道:「可是這世上的人都討厭我,我本來就天生短命,大家還都希望我早死。好不容易來了個知道我是災星還喜歡我的人,結果還是來殺我的。我死而復生後,參加了誅殺我的慶功宴,那可真是喜氣洋洋普天同慶啊,我活到這份兒上,大概也不能更慘了。怎麼樣,想跟我換換嗎?」

  即熙擦擦嘴巴,從地上站起來笑著走到戚風早的桌子前,胳膊撐著桌子邊沿俯身看向坐著的他。

  「小戚我倒想問問你,若你成了神,能設計自己的命運時,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你真的知道哪一種才是完美的人生?」

  「何為不認命?命運要你救人,所以你偏要殺人?命運要你溫和你偏要凶狠?那我問你,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要救人還是殺人,想要溫和還是凶狠,亦或是你只是反抗命運的一個容器,換誰進去都一樣?真假也好,命運也罷。真正重要的是,我有沒有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成為我自己想成為的人,如果我覺得快樂和值得,又有誰有資格來否定我?」

  雎安跟她說過,命運選擇了他們,他們也選擇了命運。

  在雎安第一次試煉之後,他私自出宮去了那個他出生的濱海小城,在夕陽西下一片金紅的海邊,他對她說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作為天機星君出生,作為天機星君候選者長大。他所接受的教育,遇到的事情,擁有的品格皆是命定。

  就連讓他意識到「雎安」這個人的所有都為「天機星君」而存在的契機,也是命運所設。

  如此強大而不可違逆的命運。

  頓了頓,雎安卻笑起來,淡淡地說:

  ——所以我思考了一下,就算我不是天機星君,從心底裡我還是想成為善良而堅定的人,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如果這就是我的命運,那麼我接受它。

  這也是他所選擇的命運。

  所以雖然她一直心疼他所受的磨難,背負的責任,不停的犧牲和被索取,她卻從來沒有制止或阻攔過他。

  因為這才是雎安。

  她並不想為了讓雎安免於受傷,讓他變得不像雎安。

  戚風早冷冷地看著她,他說道:「果然,你們都被命運馴化得太好了,把強迫也變成了自願。」

  「……你要這麼想,那我也沒辦法。」

  「你並不想幫我。」

  「我也沒說要幫你啊,我是說目前這個形勢我不也沒的選擇,只好先填肚子嘍。」

  即熙拍拍手,拉過椅子坐下來,百無聊賴地望著山洞之外的風雪。

  似乎很多年前,某個冬天太昭山上也下了很大的雪。她烤地瓜吃的時候戚風早正好走過來,那時候他還很小,剛剛被柏清帶回星卿宮不久,瘦弱而寡言。

  她就把他拉過來一起吃烤地瓜。他那時候被燙的嘶溜地吸氣,剝皮的時候慢條斯理的。她問他喜歡吃什麼,他說揚州的三丁包子。

  她便豪氣干雲地說開春了帶他去揚州大吃一頓,問他還有什麼願望。

  年幼的戚風早想了一會兒,抬起一雙黑得純粹的眼睛,說道:「我想活著。」

  魔主最初由童男童女生祭而生,那些怨氣煞氣,最純粹的願望也不過是——我想活著。或許因為這樣戚風早才成為了魔主的宿體,天長地久合二為一。

  那時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柏清叫戚風早的名字,戚風早便站起來跑過去牽著柏清的手,兩個人都穿著黑色的冬季宮服,在大雪紛飛裡走遠了。

  柏清對弟子一向嚴厲古板,當時的星卿宮裡,只有戚風早能牽他的手。

  那時候戚風早就已經知道了麼?那他是怎麼看柏清的呢?

  「你恨柏清師兄麼?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很黏他的,我還以為你很喜歡他。」即熙長長嘆息了一聲。

  戚風早低下眼眸,沒什麼情緒地說:「是麼,記不太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12:58 PM

第四卷 終卷 第八十九章 下蠱

  星卿宮中此刻一片混亂,那個蒙面的不明人士混在仙門中來到宮裡,趁著星君們都聚在上章殿突然發難,居然輕鬆地破了封星殿封印搶走星命書,然後立刻消失在黑煙之中。

  這是蓄謀已久精心準備的突襲,一切的發生只在須臾。

  由於戚風早和即熙的消失,關於災星的議事暫時終止,變成了對於魔主和星命書去向的討論。

  柏清仍然有些難以置信,他良久才從怔忡之中反應過來,轉過頭對著雎安說道:「小戚他……真的是魔主?」

  雎安並未立刻回答,他按著額角,微微皺眉,似乎在忍耐什麼,柏清立刻反應過來是雎安的心魔在作祟。

  「你怎麼樣了?」柏清關切地問道。

  雎安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按著額角的手,輕聲道:「沒事。」

  他的心魔此前元氣大傷,已經安靜了很久,然而剛剛戚風早強渡給他的煞氣激發了心魔。

  更重要的是即熙就在他身邊消失不見,此時他的心魔便如瘋了一般在他元嬰內橫衝直撞,怒吼著要將所有指責即熙的仙門和帶走即熙的戚風早碎屍萬段。

  他的心魔不能接受即熙又一次消失不見,不知去向。

  他的心魔不是天機星君,不管這天下,只有即熙才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又是沒事,你到底瞞著我多少……」柏清有些生氣,他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堂下有弟子稟告,說宮外來了一個姑娘想要求見宮主大人。

  「她說她叫傅燈,有要緊事和宮主商量。」

  雎安有些驚訝,繼而若有所思:「請傅姑娘到殿上來。」

  弟子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個青色衣衫,白皙高挑而冷淡的姑娘上殿,她風塵僕僕,似乎是急忙趕路而來。

  她向雎安拜了拜,目光掃過堂上這些赫赫有名的仙家,皺了皺眉頭對雎安說道:「我只信宮主大人,有件事……我只對你說。」

  仙門中便有人竊竊私語問她是誰,有人答道是豫州明世閣弟子趙元嘉傾心之人,他為她走火入魔而死。

  雎安點點頭,他站起來走下台階來到傅燈面前,行禮道:「傅姑娘有何事來找在下?」

  傅燈微微靠近雎安,以只有他們二人的音量輕聲說道:「尊上,這件事是……關於戚風早……戚公子的。」

  「我們正要找他,他失蹤了。」

  聽到雎安的話,傅燈似乎有些意外,她想了想便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琉璃瓶子,半透明的質地裡能看見裡面翩翩飛舞的白色蝴蝶。

  時值冬日,居然還能看見活著的蝴蝶,實在是罕見。

  「我在戚公子身上下了銀蹤蠱,這些銀蹤蝶能……找到他的去向。他活著……這些蝴蝶就活著,若把這些蝴蝶……殺死,就會驅動他體內的蠱,令他毒發而死。」

  雎安有些驚訝,他好奇地問道:「傅姑娘什麼時候在小戚身上下的蠱?」

  「不久前,趙元嘉的葬禮。」

  傅燈一雙清冷眼眸,安然地眨了眨:「趙元嘉……是戚公子殺的。」

  趙元嘉離開翡蘭之前送了她一顆珍珠,那珍珠實際上是靈寶。趙元嘉當時說他虧欠她的師父,便要將這個人情還給她,她以後若有難可以通過這顆珍珠聯繫他。

  她並沒有打算用這顆珍珠,但也好好地收了起來。

  趙元嘉死在遙遠的青州之時,她的珍珠收到了趙元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她的消息,短短的兩行。

  「戚風早已入邪道,萬不可信。」

  這或許是他走火入魔前尚留一絲清醒時,偷偷發出的遺言。

  她並不喜歡趙元嘉。

  但是她也不覺得趙元嘉會說謊。

  所以她奔赴明世閣參加了趙元嘉的葬禮,在那裡戚風早的態度讓她幾乎確定了趙元嘉的遺言為真,所以她偷偷地給戚風早下了蠱。一路趕到星卿宮,來找雎安。

  她不像那些能夠日行千里的仙門修士,馬車行駛了許多天,這才來到太昭山。

  傅燈將這些事情告訴了雎安,雎安點點頭,十分尊敬地行禮:「多謝傅姑娘,您幫了大忙。」

  「還有一件事……我聽說……懸命樓主死而復生,這是真的嗎?」傅燈盯著雎安,眼裡有著明亮而倔強的光芒。

  「是真的,你在翡蘭見過的我的師母便是即熙,不過剛剛戚風早把她擄走了。戚風早偷了賀憶城的身體,如今他大約已經魂魄離體附在賀憶城身上。」

  傅燈看了看手裡的蝴蝶:「他的魂魄不在他的身體裡……那它們只能找到他的身體……找不到魂魄所在。」

  頓了頓,她說道:「不過我在給他的信上,他的衣服……還有當日天梁星君給他的……鎮紙上,都放了可以尋蹤的藥粉。總能……找到他的吧。」

  修士們對符咒法術十分敏感,但是因為身強體壯,大多不需用藥,對藥與毒沒有普通人敏銳。

  她在知道了戚風早的危險之後,靜默無聲地利用他的一絲疏忽,單槍匹馬地掌控他的蹤跡與性命。

  雎安面露驚訝之色,而傅燈笑笑,說道:「我可是,懸命樓出身啊。」

  山洞外的光線黯淡下去,白日已盡夜色來襲。即熙盯著戚風早桌上的那翠綠的玉鎮紙發呆,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到的了。

  就如同她面前的小戚,她覺得他很陌生,又覺得彷佛能找到一些從前的影子。

  他似乎憤恨於自己的一生被天命所操控,被父母拋棄流離失所,又必須早早離開人世。可是當他獲得強大的力量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也就是操控別人的命運。

  他似乎很喜歡這件事,從趙元嘉、寧欽、白帝城、商白虞、殷夏到賀憶城,他從來不出面不強迫,只在背後暗中操縱擺弄著他們的命運。

  若是他不點破,可能這些人都不會明白自己被利用了。

  他終究成為他所憤恨的一切。

  「小戚啊,你走的這條路,真的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即熙撐著下巴,悠悠地說道:「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我們就是神明。但我們自己卻知道,我們尚且惶惑無知,有太多身不由己。」

  未知之外還有未知,神明之上還有神明。

  「你就算真的凌駕於我們之上,難道就不會面對更強大的未知和神明?這條路真的有盡頭嗎?」

  戚風早沉默地挑亮燈火,只屬於他的深黑眼眸裡映著火光。

  他安靜了很久,久到即熙覺得他大概不會回答她的問題了,卻聽見他開口說:「路總是要走到盡頭,才知道對不對的。」

  戚風早一夜未曾合眼,即熙倒是大大咧咧地睡了又醒,看見他站在山洞口望著風雪的樣子,心說他怕不是要提前適應神仙生活,連覺都不睡了。

  即熙抱著胳膊靠著牆壁,納悶道:「戚公子把我們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輕易操控別人的命運,馬上又要得道成仙,怎麼看起來好生憂愁?」

  難不成是要離開人間了,此時生出離愁別緒來?

  洞外的風雪落在戚風早的臉上,須臾便化了,他喃喃說道:「揚州也要下雪了罷。」

  「之前聽柏清說,江南那一帶今年可能有雪災……啊,你不喜歡柏清也不喜歡他算卦的罷。」即熙閒來無事便跟著聊了兩句。

  戚風早不置可否,他偏過頭來看向即熙,說道:「在翡蘭城,真正發現你身份並傳出去的人是我。」

  「嗯,這幾天大概猜到了。」

  「指認你們下惡咒的惠娘,也是我有意引她去跟蹤你們的。」

  「……你他娘的安排得真周到啊。」

  「你為什麼還要救他們。」

  「……可能是因為我他大爺的蠢罷。」

  「……」

  即熙哈哈大笑起來,搖著頭說:「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還來問我幹嘛?之前我們已經爭執過很多了,你不都不認同我嗎?我可不像雎安那麼博愛,更不像柏清那麼愛你,反正我不會原諒你所做的一切,何必再勸你。」

  說罷她伸著懶腰走回洞裡,哼著小曲兒唱著「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為什麼救他們?黑白不分忘恩負義的翡蘭城人,狂熱迷信排除異己的白帝城人?這世上千千萬萬聽信傳言咒罵她冤枉她的人?

  大家都是愚人罷了。

  他們也是她,她也是他們,僅此而已。

  這天戚風早很安靜,即熙也沒再同他說什麼話,試圖逃了兩次都被扣住,她不得不再次承認這小子是真的強。

  過了這個夜晚的子時就到了戚風早所定下的日子,眼看著漏壺的時刻過了子時,洞外的風雪停了下來。夜空中不見明月,唯有爛漫星光。

  星命書上散發出瑩瑩光亮,戚風早拿著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石頭默默念了一些咒語,只見星命書升至戚風早的頭頂處,與星光交相輝映。

  戚風早抽出不周劍,那透明的劍身裡紅色脈絡跳動著,他拿著劍向即熙走來。

  ……他娘的還是用不周劍來放她的血,可真是隆重啊。

  即熙後退兩步,考慮到她幾次三番爭鬥都輸給了戚風早,她抬手道:「且慢。」

  戚風早的步子停住了,他冷峻的眼神看著她,即熙笑道:「我自己來,你這粗手粗腳的,別把我傷重了。」

  即熙握住不周劍的劍刃,霎時手掌便劃破出血,然後她抬起手來緊握成拳,血從她的指縫滴滴滴落下染紅了整個劍身。

  不周劍因為染血而興奮起來,煞氣躁動。

  戚風早探究地看著即熙,他將染血的不周劍刺向星命書。奇怪的是明明堅硬的星命書卻彷佛柔軟的棉花,將不周劍完全吸納進去,須臾之間只剩劍柄在外。

  此時的星命書終於如同封星時一般顯露出書冊的形態,如星辰般散發著奪目的光芒,不周劍的劍柄就插於書頁之上。

  即熙抱著胳膊,握緊了手,緊張地看著戚風早轉動劍柄。

  可是星命書安安靜靜,毫無反應,並沒有設想中的大門開啟。

  即熙暗暗鬆了一口氣,心想不枉她這兩天好不容易攢下的雞血。

  她的血摻了雞血澆在不周劍上,果然出問題了。小戚這麼精細的人也架不住這種糙方法。

  即熙面上卻顯露出驚訝的神色,說道:「小戚,這是怎麼回事?你找的方法錯了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1:35 PM

第四卷 終卷 第九十章 宿命

  戚風早轉眼看向她,他的眼裡印著星光,冷得彷佛帶著冰霜。

  即熙背著手笑得無辜。

  他抬手將不周劍從星命書中抽出來,一道寒光指向即熙,劍尖和即熙的喉嚨距離不過一寸。

  覆蓋著蒼茫白雪的山上,雪色和星光映得天地間如同白晝。

  「即熙師姐,覺得我很好笑麼?」

  「你現在才知道麼。」

  「我不想傷你。」

  「哎呦,說的好像在翡蘭差點弄死我和雎安的人不是你似的。」

  「我只是需要力量。」

  「那我是不是要感謝白帝城的屠殺、賀憶城的身體補足了你的力量,讓你對我們高抬貴手啊?」

  戚風早不再說話,他身上瞬間流瀉出極強的煞氣鋪天蓋地的帶著咒怨之聲包圍了即熙,即熙立刻被壓得彎下腰去,就在此刻不周劍穿過她的肩膀。戚風早將整個劍身穿透她的身體只剩劍柄在外,停滯一瞬然後全部拔出,劍身滿是淋漓鮮血。

  即熙跪倒在地捂住自己的肩膀,手掌心都是溫熱的血液,在寒冷的雪地裡滴滴答答流下一串鮮紅的印記。

  她咬著唇抬頭看向戚風早。

  他冷冷地轉過身去,走到光芒璀璨懸於空中的星命書之前。這次不周劍似有感召,在紅光閃爍間慢慢升起來,戚風早鬆開手,不周劍便飛向星命書,如同離弦之箭般深深地沒入星命書裡。

  星命書光芒大盛,有光暈從其中擴散出來,散成一個圓形的門。門的另一端彷佛是水一般有隱隱約約的影子,卻看不分明是什麼。強大的力量從門的那頭流瀉而來,很像是封星時星命書給人的威壓,又比那還強百倍。

  即熙另一隻手撐在雪地裡,勉力抬頭看著這一幕,只覺得行動都很困難。戚風早也皺起了眉頭,他低下眼眸又抬起,邁向那道門,在雪地裡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

  「你就這麼走了嗎?你真的問心無愧,毫無眷戀嗎?」即熙喊道。

  「山洞裡的鎮紙、硯台、書冊,那些東西都是柏清送給你的禮物對不對?從小到大每一年的都在,你跟我打架的時候都專門用咒護著它們,你都要走了為什麼還害怕它們壞了呢?還有阿燈的信箋,我看到了有她名字的信封。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戚風早的步子停了停,他微微轉過頭來看向即熙。

  在他開口說話之前,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這靜默。

  「小戚。」

  戚風早怔了怔,他回身看去,便看見身後的雪地上站著的柏清。

  天地浩大,星光爛漫,柏清穿著淺藍色的常服,頭髮一絲不苟地以白玉冠束起,文雅而整潔。柏清一點兒也沒有變老,十幾年過去,還和當年在揚州大雪的街頭向他伸出手時一模一樣。

  柏清眼神閃爍著,沉痛又不解,他重復了一遍面前這個人的名字。

  「戚風早。」

  他從來沒有叫過戚風早的全名,從小到大他一直喊他小戚,於是他周圍的人也都跟著喊小戚,這樣的稱呼總有些隱秘的偏愛和寵溺。

  這是柏清第一次喊他戚風早。

  雎安和傅燈站在柏清的身後,雎安指著傅燈手裡的琉璃瓶說道:「小戚,你身上有蠱。若此刻發動蠱毒,你的身體便會馬上死去,而你離體的魂魄將隨之魂飛魄散,你來不及成神的。」

  傅燈放出一隻蝴蝶,將它碾碎。戚風早立刻眉頭緊皺捂住了心口,鮮血從他的嘴角流下來。

  還剩三隻蝴蝶,蝴蝶死盡他便也死。

  戚風早盯著傅燈,傅燈完全不躲避地直視著他的眼睫,明亮的眼睛裡一派平靜。她點點頭,簡短地承認道:「是我。」

  「為什麼?」

  「你殺了趙元嘉。」

  「你又不喜歡他。」

  「可是我喜歡你,你不能做,這樣的事情。」傅燈說得冷靜而篤定。

  戚風早愣了愣,這是他第一次從傅燈這裡聽到「喜歡」這兩個字,她對於喜歡和失望都從不避諱。他看著這個一貫清冷倔強的秀麗姑娘,突然大笑起來。

  他很少笑,可能這輩子也沒有這樣笑過,從前大家都說戚家小公子是少年天才,少年老成,四平八穩波瀾不驚的個性。沒人知道他心底有這麼深的憤恨,也沒有人知道他也會這樣放聲大笑。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來攔我?我不過就是想活著,我不過就是不甘心這種命運,你們為什麼都非要讓我認命?」

  他當然眷戀這世間,他當然有太多不願意放棄的東西,太多沒有完成的願望,所以他才不甘心啊!

  這短短的一生,他永遠要擔驚受怕不知道何時就會失去所有,不知道預言的命數何時會降臨在他身上,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力量。

  越來越強大的力量,超過所有人的力量,當他能夠操縱別人命運的時候,他越來越篤定這世道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麼不能改變的命運,就像他操縱別人一樣,他被那不知名的神仙操縱命運,只是因為他弱小。

  若他強大,若他成神,他也可以改變他的命運,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你們都害怕,你們都認命,你們都不敢逾越規矩,好啊那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讓我來做!我就帶著這世上所有人的心魔,帶著他們的厄運,他們的不甘心上去,讓我去改變命數。你們被命數奴役也就罷了,為何還要來阻止我?」

  戚風早轉向雎安,他抬手指著雎安說道:「你真的敢在此刻殺了我嗎?我死了你就是下一個魔主!你馬上就會被星命書殺死,你也活不了!你就甘心如此嗎?所謂善良不就是一種犧牲嗎?你就要為這天下犧牲到退無可退嗎?我跟你說,這些人不會變的,我只要稍加挑撥他們就不辯黑白忘恩負義,翡蘭白帝全天下的人都一樣,你做得再多他們也不會變。人性永遠也不會變!」

  雎安一身白衣,立在星光之下的雪地之上,和天色雪色融為一體。

  他的眼神很空,淺淺地笑著:「我知道,許多年前就已經知道。」

  「人性不會變,但是人心會變。」

  人心太過善變,一點點墨也能染黑,然而浸入清流也會再次澄澈。令人絕望的善變,又萬幸人心這樣善變。

  即熙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心想傅燈不愧是她們懸命樓的姑娘,不愧是從未刺痛她的貪狼祝符擁有者。她對小戚道:「結束了,跟我們回去慢慢聊吧。」戚風早輕輕一笑,他看向即熙:「你們想關著我?這樣雎安也不會變成魔主,我也不能成神,你們想著這樣的好事嗎?」

  「你們誰要來殺死雎安呢?」戚風早笑笑,他方才一直後退,如今離那道門只有一步之遙。說罷黑色的煞氣呼嘯而來,他轉身撲向那道門。

  那道他傾盡畢生精力也要打開的門。

  突然間天色一片慘白,那些煞氣忽然變了方向,摧枯拉朽般全數朝一個方向匯聚而去。

  戚風早看著身後拉住自己手腕的柏清,他為突破煞氣受了重傷,拉住戚風早的手還在顫抖,吐出一口血來落在潔白雪地上。而戚風早的身體沒了力氣,如同被射中的鳥一般落了下去,被柏清抱住。

  他越過柏清的肩頭,看向煞氣匯聚的方向。雎安站在寒風呼嘯的盡頭,他的手裡抓著那個關著蝴蝶的琉璃瓶子,瓶子裡的蝴蝶已經盡數死去。

  他親手接過他的厄運。

  「若要做神,得先把人間的債還乾淨了才是。」雎安淡淡地說。

  「你會變成魔主的……你會被你保護的星命書殺死的……」

  「這件事,我會自己處理。」

  戚風悲涼至極地笑起來,他的魂魄正在散去,已經看不清遠方雎安的樣子,慢慢一片模糊。感覺到抱著他的柏清身體在抑制不住地顫抖著,他嘲諷地說:「你……當初為什麼要救我呢?就讓我死在街頭不是更好……我本來就是不祥之人……你那時候救我……就是為了補償你那一點點愧疚的心情嗎?」

  「難道你那時候救我……就是為了今天這樣殺了我嗎?」

  「你既然要阻止我……這些年怎麼沒有早發現……你根本就是……虛情假意……」

  柏清的手無措地搭在他的後背上,他慌忙地說道:「不是,不是……」

  戚風早低看見柏清的背上漸漸沁出鮮血,他怔了怔,想起那裡是柏清的星圖所在。

  柏清已經懷疑自己,已經混亂到瀕臨失格了。

  戚風早沉默了一瞬,突然笑起來,他笑著咳出血。

  「我死了……你這麼傷心麼……你不是早知道我會……死了……」

  「小戚,對不起。」

  柏清惶然地,顫顫地喊了他一聲小戚。

  戚風早嘆息一聲,慢慢抬起手。他虛虛地抱住柏清的後背,慢慢說道:「我剛剛說的……是氣話……你不要相信……」

  「我在師父的心魔裡看到了……你曾經想……借五十年壽數給我……但是失敗了……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

  他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在揚州那個大雪紛飛的街頭,柏清向他伸出手從地獄裡拉出來的時刻。

  那個強大優雅的叔叔給他披上棉衣,給他買他最喜歡的三丁包子,拉著他的手說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他。

  在此後的年歲裡,對他有求必應,送給他所有他喜歡的東西。

  又要求嚴格,希望他不要辜負他所付出的努力和時間。

  並且以他為傲。

  柏清不知道,他視為驕傲的這個孩子,所做的一切黑暗險惡之事。

  「柏清叔叔……我其早就不怪你了……我原諒你了……所以你也……原諒我罷。」

  戚風早從來沒有說過對不起,他不後悔他做過的事情。

  但是他想要柏清原諒他。

  「不要討厭我……你和阿燈……不要討厭我……」

  其實他是捨不得的,他在這個世上得到過這些愛意。

  柏清怔怔地聽著戚風早虛弱的聲音,戚風早的身體一沉,抱住柏清後背的手落了下來。

  他如柏清多年前算的那一卦一樣,死在了十七歲這年。

  費盡心機,最終卻真正成為了不祥之人,宛如他這短暫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奔赴這場宿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1:45 PM

第四卷 終卷 第九十一章 結局

  當戚風早撲向門的那一刻,即熙並沒有看戚風早而是下意識看向雎安。

  她預感到了雎安將會做什麼。

  可是阻止的話還沒喊出口,那瓶子裡的蝴蝶就在雎安的手裡化為灰燼。

  天地霎時間一片晦暗,雎安說了些什麼,然後他手裡的琉璃瓶子落地,他捂著額頭跪倒在雪地裡。

  「雎安!」

  即熙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她喊著雎安的名字,和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煞氣心魔一起奔向他,彷佛那些淒厲的心魔怨語她完全聽不見了,眼裡只有雎安。

  ——若我死了,雎安就會變成魔主。所以即熙師姐,你應該要幫我。

  當戚風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當真就沒有動搖嗎?

  雎安為什麼要因為天機星命而承受這麼多苦難,她當真就沒有埋怨過命運不公嗎?

  她並不覺得天命是個什麼好東西,所謂神明所謂命運那就是些狗屁。可是相比之下,戚風早更不是個好東西,他所做的事情無法饒恕,僅此而已。

  她確實如戚風早所說的,想著把他帶回去關起來,再找辦法讓雎安免於成為魔主。

  雎安不能出事,他要好好地活著,和她一起度過餘生。

  「雎安,雎安……」即熙的聲音發顫,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把雎安從雪地裡扶起來,他身上沾了雪,非常寒冷,她便把他抱得緊緊的,想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煞氣還在源源不斷地匯聚到他身體裡,彷佛永遠不會有盡頭。

  即熙用盡她所知道的所有符咒都無法驅散,她抱著雎安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她顫巍巍地將雎安緊緊捂著額頭的手掰開,卻拗不過雎安的力氣。

  只能看見血從他的指縫裡滲出來。

  雎安發出低吟聲,壓在喉嚨裡彷佛是實在忍不住了,才露出來一點點聲音。

  「雎安……雎安……」

  「即熙……」雎安回應了她的呼喊,一貫溫和安定的聲音像在克制著什麼,他在她的懷裡。風雪又起,雪花滿天飛舞落在他捂著額頭的手背上,髮絲間。

  他閉上眼睛,低低地說:「把我關起來罷,即熙。」

  「雎安……」

  「把我關起來,關在靜思室裡。」

  「我陪你,讓他們把我們一起關起來。」

  雎安緩緩地搖頭:「你是我最強烈的願望,你在我身邊,我會分心。」

  即熙眸光閃了閃,她的眼淚落在雎安的臉上,溫熱地沖破了寒冷,一滴滴接連不斷。

  「那我能做什麼?雎安,我怎麼才能幫你?你不要有事,你不要死,不要痛……」

  他還沒有如約娶她為妻,還沒有教她疊衣服疊被子,還沒有和她度過漫長的一生。

  他等了她七年,卻只擁有她三個月。

  他們在一起怎麼能如此之短呢?她這樣生命短暫的人,對於分離從來看得開,可是雎安不屬於任何一種從來。

  雎安突然起身抱住了她,他緊緊抱住她的肩膀,不讓她看他的臉。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若真正變成魔主,變得不再是我,你願意殺我嗎?」

  即熙怔了怔,她眼裡浩大天空之上星河爛漫,便如她十歲時雎安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面具的那個夜空。

  細雪紛飛,浩浩蕩蕩地從看不見盡頭的天空落下來,就像她十五歲打賭輸了,跟雎安表白時隨風落下的梨花。

  「你是個混蛋……」即熙嚎啕大哭起來,一邊罵一邊抱住了雎安,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這樣罵雎安。

  她會殺死他。

  星命書會用她的力量殺死他!

  可他給了她守生祝符,所以她甚至不能以自己的命來救他。

  他是不是早就隱隱約約知道有這麼一天了,所以把她放進了這樣一個嚴絲合縫的循環中?

  他總是這樣,在她不知曉的時候安排好一切,把所有的傷害都引向自己,從來不問她的意願。

  他最溫柔。

  也最偏執。

  「你居然……問我……願不願意殺你……你這個混蛋……」即熙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雎安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彷佛從夢中醒來似的,他托著她的後腦,輕聲說道:「別聽我說話,殺我這件事不能由你來做,你不要……」

  他沒有說完,彷佛忍耐著什麼似的,他把她抱得很緊,卻對她說:「放開我罷,即熙你把我拉開,快點……」

  他抱著她的力道之緊,彷佛要嵌入骨髓,黃泉碧落也不可能放開。

  可是他說讓她放手。

  即熙想,他被心魔引出了貪欲,一面要放她自由,一面又恨不能將她拉入自己的泥淖,永世不得掙脫。

  這才是他真正的願望。

  他想讓她殺了他。

  即熙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說:「你想死在我手裡,讓我難過,讓我一輩子記住你嗎?」

  「佔據我心裡所有的位置,無論我走到哪裡都忘不了你。這也是你心底裡想要的對不對?」

  雎安搖著頭,低聲道:「不……即熙……」

  她是他在這個世上最溫柔最光明的願望。

  她也是他在這個世上最污濁最自私的願望。

  他希望她好好活著,自由而快樂,忘記他也沒有關係。

  他又希望她痛苦地活著,再也不能愛上別人,平生銘記和緬懷他。

  他的心魔亦是他,他亦是他的心魔。

  即熙沒有放開他,相反地她把雎安緊緊地抱住,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雎安,還有你的心魔,你們聽好了。」

  「如果你活下來了,只要你活著,那我就永遠留在你身邊,哪裡都不去。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只有你,我的目光永遠不會移到別人身上,這個世上絕不會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你死了,你膽敢死了。就算是我殺的你,那我也馬上把你忘得一乾二淨,我馬上就離開星卿宮再也不回來,連你的墓也不會去掃,我去喝我的酒看我的美人,快活一生。」

  「雎安,我以我的父母祖輩,熒惑貪狼的名義發誓,我說到做到。」

  雎安無言地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裡,他的鮮血已經濡濕了她的衣襟,風雪越來越大,紛紛揚揚地落在他們身上,彷佛很快他們就會和這潔白無瑕的世界融為一體。

  「好啊。」他低低地說。

  安靜了一會兒,他彷佛從牙齒間擠出來,沉鬱的聲音。

  「你休想。」

  在魔主被誅殺的這一天,天機星君雎安被關進了星卿宮的靜思室裡。

  他成為了天下心魔的歸處,卻也沒有變成真正的魔主,日復一日與自己廝殺。

  但是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世人只知,天機星君與天梁星君、熒惑災星、神醫傅燈一道剿滅了魔主,天機星君受了重傷閉關不出,星卿宮由天梁星君代任宮主。

  幾番澄清之後,災星的名聲稍稍好了一些。再加上新任鬼王放出話來,誰要是敢隨意污蔑災星,便等著惡鬼纏身永世不得掙脫。雙管齊下,即熙才算是有了安穩日子。

  天機星君的名聲更響,各地興建了諸多廟宇塑像。後來即熙代替雎安巡視的時候,看著那些叩拜的民眾,常常覺得有些荒唐。

  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所信仰的神明正在痛苦地掙扎著,比他們每一個人,都承受著更多的苦難。

  她和雎安做了約定,她在等雎安履約。

  等一天,一個月,一年。

  說實話,她真不知道雎安是怎麼成功在淮北種的橘子樹,她費心巴力地照料了許久,那橘子還是沒有雎安在時結出來的好吃。

  她那山楂樹倒是結了不少果子,她都存下來讓師傅釀了酒,等著雎安出來之後,讓他陪她喝。

  即熙閒來無事時又跟柏清學了一些占卜,比以前稍微強些,時不時就扔幾枚銅錢,算算她想知道的事情。

  關於她最想知道的事情,算出來的結果卻是——等待機緣。

  看到那個卦象的時候,她才驚覺她正在做所有雎安曾經做過的事情,如雎安等她一樣等待雎安。

  當時即熙就覺得大事不妙,拉著柏清愁眉苦臉地說:「完了完了,我不會也要等雎安七年罷。」

  柏清面露不悅:「你沒耐心了?」

  「這是耐心的事兒嗎?七年呀!我才能活多少年啊,你以為個個都和你似的能活一兩百年呢?」即熙立刻懟回去,她掰著手指頭數:「我爹活了三十五,我祖上最長壽的活了四十五,我撐死了到五十罷。七年過去我還剩多久了?我能不著急嗎!」

  大概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倒著算自己壽命的,柏清愣了好久,他嘆息一聲道:「要是小戚……」

  要是小戚能像你這樣看得開就好了。

  他的話沒說完,只是沉默。戚風早終究成為了他心裡的疤,解不開的結。

  即熙拍拍柏清的肩膀,認真道:「柏清,聽師母一句勸,少皺眉,不然容易長皺紋。」

  「……」

  她仍然會時不時拿出師母的架子來說話,並且對這種輩分壓制樂此不疲。柏清時常覺得她的日子過得很開心,似乎有沒有雎安也沒什麼太大分別。

  不過近來她變得非常惜命,連染了風寒都大驚小怪的,對各種養生的偏藥方十分感興趣。

  她這種惜命,讓人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絲恐懼的意味。

  雖然嘴上說著著急,她去靜思室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催雎安。

  雎安不讓任何人進靜思室,她總是坐在門外背靠著門,喊他的名字。有時候雎安是清醒的,就會溫柔地回應了她,然後靠著門的另一面坐下。

  她能從門板上感覺到雎安傳來的體溫。

  她告訴他梨花開了,滿天飛舞如同大雪一般。

  思薇決定重新修行了,她去找賀憶城好幾次,可賀憶城不願意見她。

  她自學如何做糖葫蘆,目前手藝已經出師。

  雎安總是很安靜地聽著她說話,有時候他會輕聲地笑起來,不過他很少說什麼。可能是因為長時間和心魔對抗,被太多繁雜的聲音所折磨,他的話變少了。

  他閉關一年之後,有一次即熙去找他時,靜思室裡傳來很大的聲響,周圍的符咒全部被激發,雎安身上動蕩不安的煞氣和靈氣在房間裡來回廝殺,他用力地拍著門扉,彷佛想要出來。

  即熙慌忙地想要解開靜思室的符咒,卻聽見雎安的聲音,他很少主動說話,但是他對她說:「即熙……不要開門。」

  即熙愣了很久,她站在門外如同凝固的石像一般,然後後退兩步,快速地離開。

  誰也想不到,這天即熙回去拿了不周劍徑自闖了封星殿,借賀憶城的身體按照戚風早的方法打開門,便消失在門後。畢竟這開門的方法,彷佛天生就是為了熒惑災星而準備的。

  柏清一時膽戰心驚,完全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雎安,只說即熙去替他巡視了。

  大概三個月之後的某個傍晚,封星殿光芒大亮,即熙失去靈魂的身體悠哉悠哉地醒過來,再次把人嚇得不輕。柏清和思薇問她幹什麼去了,即熙淡淡地說——我實在是氣不過,上去把那些神仙罵了一頓。

  ——神仙是怎樣的?

  ——光芒太亮看不清楚,確實是一幫很厲害的家伙,但是關我屁事?

  在一片炫目到看不清的明亮世界裡,那些神仙說熒惑災星一直有到達天界的能力,不過從她的某個祖輩開始,就再也沒有人上來過了。

  即熙琢磨了一下,這說的怕不就是她那位一生未發詛咒卻只活了四十五歲的先祖,從他開始這些方法也漸漸失傳了。

  某位神仙說——你們是我們放在人間的秩序守護者,所以不管世人怎麼看你們,你們其實是高於他們的,不必介意。

  即熙心想她可算是知道為啥她祖上不願意再上來了。

  「合著在你們眼裡,我們這一支血脈就是你們的走狗唄?你們可別自作多情,我們所做的是為了我們生活的世間,而不是保護你們。你們這一個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想來她的祖上乃至於她是因為熱愛這個世間,熱愛這個世間的人,才決定擔負起她們的責任的,雎安也是。

  這種選擇與神,與命運無關。

  可這排命運的神仙實屬是個混蛋。

  「你們這命是怎麼排的呀?你們這司命的怕不是凡間寫戲本子的人飛升的吧?他在凡間寫戲有人看嗎?幾百年了熒惑災星和天機星君這一套都不變變麼?」

  「星命書這一套秩序是不錯,但是你們得與時俱進啊,上歲數了腦袋瓜子都不轉了?」

  即熙也不管她面前的神仙是誰,痛痛快快地罵了一頓,然後揚長而去。

  她並沒有向這些神仙乞討什麼,她對這些家伙充滿了鄙夷和懷疑。

  賀憶城的身體和不周劍作為回來的代價,被她留在了那裡,想來這下神仙也不想再見到她上去,而她也不想再去見到這些神仙了。

  當她隔著門板把這件事告訴雎安的時候,已經穩定許多的雎安笑出聲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聲地笑,他對即熙說:「你啊,真不愧是你。」

  頓了頓,他說:「我好想你。」

  即熙就沉默了一會兒,靠著門說:「早點出來,讓我看看你罷。」

  她等了雎安兩年。

  等他變得沉默寡言,又慢慢變得話多起來。

  等他常常失控觸發符咒,等到他幾個月裡都安安靜靜,穩定地控制自己。

  某個春日她抱著幾本卜卦推命的書,準備來跟雎安炫耀一下她最新的學習成果,她站在門外開心地喊了一聲:「雎安!」

  門在她面前毫無徵兆地打開了,春日溫暖的陽光灑在門裡那個身著白色單衣男子身上,他眉骨鼻樑挺拔,眼角平和帶著一點點紅,笑起來的時候溫柔極了。

  右眼及額頭上有著銀色的南斗星圖,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細的光亮。

  他在陽光裡熠熠生輝。

  即熙手裡的書都掉在了地上,她怔怔地看著雎安,半天竟然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雎安就如兩年前一樣,彷佛這兩年的時間從未存在過似的,慢慢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如同覆蓋了一層水霧,濕潤明亮。

  然後他伸出手來落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摩挲著,笑起來:「原來你現在長這樣子,你長大了,長得這麼好看。」

  即熙愣住了:「你……你能看見我嗎?」

  雎安點點頭,然後偏過頭笑了:「或許是你把那群神仙罵得醒悟,某天突然重新給了我光明……」

  他還沒說完,他的小姑娘就狠狠地撲進了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好像怕一鬆手他就會丟了一樣。

  「你不會再有事了吧。」她的聲音帶了哭腔。

  一個肆無忌憚地把神仙也罵一頓的姑娘,因為他要哭了。

  雎安抱緊了即熙,貼著她的臉側:「這兩年我和心魔談了一百零八條約定。若我們各自守約,應該能夠相安無事。」

  即熙的威脅很有用,他的心魔害怕即熙忘了他。

  他的心魔最早是孤獨,後來即熙撫平了他的孤獨,又以離開加深了他的孤獨。當她再次回到他身邊時,就變成了他的心魔最在乎的事情。

  是她馴化了他的心魔。

  即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些都過去了,讓你痛苦的都過去了,從今以後我來疼你。我會履行我的約定,我們仍有漫長歲月可度過,四時風物,山川河流陪我們一起老去。」

  「我愛你,我非常,非常,非常愛你。」

  雎安點點頭,他無言地抱緊了他的姑娘。

  他太久沒有見過陽光,綠樹,花草,太久沒有見過人間,這個世界在他眼裡耀眼得過分。

  他幾乎等了半生的人在他的懷裡,他的呼吸之間全是她身上甜甜的氣息。

  像是山楂,像是橘子,像是酒,像是某一年的梨花漫天。

  他是怎樣才走到這裡的?他付出過多少,犧牲過多少,忍受過多少。

  不過幸好他走到這裡了。

  這個世界和他愛的人,都美好得過分。

  後世之人都知道雎安的名字,他是唯一一個以天機星君之身與魔主共生,卻未失格的星君。後世之人也都知道即熙的名字,她是第一個擺脫惡名,獲得世人承認與稱讚的災星。

  他們的名字總是被一起提及。

  因為他們是當世最有名的一對道侶。

  終其一生,同生共死,形影不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2:06 PM

番外 御鬼而行

  天正四年,早魃出沒於青州一帶,藏身於玉清湖中,湖水兩日而降一尺,有大旱之兆。

  因此早魃內力深厚,得其內丹煉化則可修為大增,眾仙家圍獵早魃,約定先殺早魃者得其內丹。

  思薇從睡夢中醒來時天光剛剛破曉,她怔怔地看著屋頂半晌,眼角還有未乾的淚水,彷佛是還沒從噩夢中完全掙脫。

  日光漸漸亮起來,她回過神來便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推開窗戶,趴在窗邊看著不遠處煙波浩渺的玉清湖。

  她住在這個客棧裡已經有七天了,但是早魃彷佛是已經知道了外面有天羅地網,躲在水中就是不肯露面。現在各個仙家都卯足了勁,不眠不休地等著旱魃現身將它一舉擒獲,拿去內丹增進修為。

  思薇之前也跟著熬了許多天,昨日實在是熬不住了,才短短地休息了一會兒。

  「要是他在,肯定要說我迂腐,不肯請星卿宮同門幫忙。」她喃喃道。

  那個家伙。

  這樣淺淺的一覺,便又夢到了那個家伙,夢到他像三年前一樣笑著跟她揮手作別,進了玉周城。

  可是和現實不一樣的是,夢裡的他並沒有從此之後避而不見。夢中她找到了他,她氣憤地像從前一樣打了他幾拳,然後就哭著說想念他。

  她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這樣的話,只有在夢裡才能對他說出來。並非是因為她還像從前那樣驕傲,口是心非,而是因為她再也沒有能見到賀憶城。

  三年了,他始終不肯見她。

  思薇撐著下巴,看著湖水波光粼粼地反射著晨光。她輕輕地哼起歌來:「月亮爬上了樹梢梢,海棠花也睡著,風吹得樹葉沙沙響,夢裡落雪了。」

  這首歌她明明只聽過一遍,現如今已經唱得很熟練,並且能夠在做完噩夢之後安慰自己了。

  思薇低眸嘆息一聲,提起劍下樓快速地吃完了早飯,去往玉清湖邊。

  玉清湖邊已經有許多仙門,大家各自為營選好地方,虎視眈眈地盯著玉清湖。思薇挑了一棵樹,抱著劍靠在樹邊,這段時間她起卦占卜,旱魃出現的方位應該就在此處。

  如今她重新修道,修為淺薄,也不知道算出來的結果能有幾分精確。

  這一天又是異常平靜,幾個道友過來與她攀談,她一律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又有幾個小叫花子來討吃的,眼見著玉清湖水又淺了,一天又要過去。

  到了黃昏事態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鈴鐺清脆的聲響自西方而來,越來越急促而響亮,所有的仙家都被這鈴聲所驚訝,不由得正襟危坐看過去。鬼氣森森自鈴鐺聲的方向傳來,浩浩蕩蕩的鬼眾如同陰雲密怖,帶來威壓極重的煞氣。隊伍前端三十二個鬼僕抬著一頂華麗的轎子,悠然地隨著鬼眾一起走來,轎子四周圍著縹緲的紗幔,裡面依稀坐著一個人,手執一盞燃燒藍色火焰的宮燈。

  這樣的盛景在尋常百姓眼裡只是一塊陰雲移到了玉清湖上,只有修仙修道之人才能看見這些鬼眾。

  「鬼火!是鬼王燈!」

  「難不成是鬼王親臨?」

  玉清湖邊的仙家一時間議論紛紛,思薇站直了身體,定定地望著那頂轎子。

  一隻纖細的手撩開紗幔,熟悉的明豔笑臉於紗幔之後顯現,姜艾提著那藍火宮燈,笑道:「鬼王有旨,托魖鬼姜艾前來,替他取早魃內丹。」

  仙門一時間炸開了鍋,議論紛紛,其中便有人高聲問道:「鬼王又不修仙修道,要早魃內丹做什麼?」

  姜艾巧笑倩兮:「鬼王想要,便是拿回去做個裝飾的擺件,你們又能說什麼?」

  她招招手,那些惡鬼便把她的轎子放下,紅毯一路鋪到湖邊。姜艾施施然從轎子裡走出來,踩在紅毯之上,笑著說:「各位仙門道長不用擔心,這次帶出來的都是酒足飯飽的乖順惡鬼,取了早魃內丹便回玉周,不會禍害沿途的居民。」

  說罷她偏過頭,道:「可若是沒拿到內丹,惡鬼們不高興了,就不一定能忍到玉周城了。」

  「你們!」仙門中有人憤憤不平,但被旁邊的人扯住,言說不要輕易招惹鬼王。

  眼見著姜艾一聲令下,她帶來的水鬼便紛紛跳入玉清湖中開始搜查。旱魃狡猾善於以吸水隱匿行蹤,可早魃原初也是以鬼修成,姜艾帶來了鬼王燈便給旱魃極大威壓,不消片刻水鬼便把早魃抓到,十幾個水鬼將旱魃捆得嚴嚴實實帶出水面。

  姜艾敲著她手裡的鬼王燈,笑道:「旱魃如今也是出息了,見了鬼王燈都不跪了嗎?」

  那旱魃看起來是個長髮青衣的女子,恨恨地看了姜艾手裡的鬼王燈,慢慢地跪在地上。

  「魖大人,求您饒我一命!」

  「你這幾年四處橫行,引發無數旱災,屍橫遍野,理應被除——雖然我只是來取你內丹的,但是冠冕堂皇的話還是要替各個仙家說了。」姜艾笑眯眯地走到旱魃面前,一隻手毫不留情地穿心而過,然後掏出。

  她的手心裡便有個盈盈發亮的珠子。

  旱魃頃刻間灰飛煙滅,仙家看著姜艾手裡的內丹,雖然眼饞但也不敢上前。只能看著姜艾將內丹放入懷中,沿著紅毯走回轎子,準備像來時那樣離去了。

  「且慢!」思薇從樹下的陰影中走出來,走到姜艾面前,姜艾正扶著轎子站著,看見思薇便笑得燦爛:「好久不見了啊,丫頭。」

  思薇咬了咬唇,看向姜艾:「賀憶城他……」

  「你在說什麼?我沒聽見?賀什麼?」姜艾揉了揉耳朵,笑道:「你要是想問他,從我嘴裡是問不出一句話的。」

  思薇眸色一暗。

  這些年她去過玉周城不知多少次,只要她去便不用引路人,玉周城隨時對她開放,可是賀憶城永遠不見蹤影。彷佛她每次去,都能正好趕上賀憶城離開。

  偶爾她能碰到姜艾,但姜艾也永遠是這樣,顧左右而言他。

  「是他下了命令,不讓你們告訴我有關他的事?」

  姜艾露出一點憐憫的神色,她扶著轎門走上轎子,說道:「一個字,也不許我們透露哦。丫頭,你們早就不是一路了,他也是為了你好。你還是趁早斷了念想吧。」

  思薇低下頭,手慢慢地握成了拳頭。

  姜艾帶著她鬼氣森森的眾惡鬼悠然離開了玉清湖。此次玉清湖圍獵眾仙家竹籃打水一場空,紛紛收拾東西回去了。思薇站在湖邊,出神地望著湖水半晌,待到湖邊的人都走盡了才回過神來準備離開。

  「姐姐!」

  突然有人叫她,思薇轉頭看去,正是下午她給了幾枚銅錢的小叫花子。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捧著個精致的盒子走到思薇面前,對她說:「姐姐,剛剛有個大姐姐讓我把這個給你。」

  思薇愣了愣,她接過錦盒打開,盒子裡赫然裝著一顆散發幽亮的珠子。

  「這是……早魃的內丹?」

  小叫花子說道:「那個大姐姐說,她們君上欠你一身修為,要還給你。」

  思薇沉默了很久,合上那盒子苦笑道:「他欠我的,又豈止一身修為。」

  小叫花子依然雙眸明亮地看著思薇,思薇了然道:「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小叫花子立刻一蹦三尺高,歡呼雀躍。思薇不禁淡淡地笑起來,她牽著這孩子的手帶他去了她下榻的客棧,點了一桌好菜看他狼吞虎咽。

  思薇撐著下巴,也沒有動筷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叫花子便說:「姐姐你吃呀,你看你這麼瘦。」

  說著就給她夾了幾片肉。

  思薇回過神來,突然問這孩子道:「你說一個招蜂引蝶,喜歡別人從來不超過三個月的男人,便是愛上了一個姑娘,又能堅持多久呢?」

  小叫花子迷惑地啃著雞腿,含糊道:「應該堅持不了多久罷。」

  「是啊,已經三年了,或許他早就不喜歡我了。」思薇淡淡一笑,夾起碗裡的肉慢慢地吃著。

  「為了躲我,他連我姐姐,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聯繫。他都做到這份上了,我也該有自知之明,早點放棄他了罷。」

  小叫花子舔舔手指上的油花,點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

  「師兄給我介紹了好幾個家世人品都不錯的人,要不這次回宮我就隨便挑一個,嫁了吧。」

  「婚姻大事很重要的,怎麼能隨隨便便呢!姐姐你要找你喜歡也對你好的呀!」這回小叫花子不讚同了,甚至放下了手裡的紅燒肉。

  思薇笑起來,她望著屋頂,似乎在回憶那些她要挑選的對象:「他們對我都很好,不過我都不喜歡他們罷了。」

  「你就這麼喜歡之前那個哥哥啊?」

  思薇的目光落在小叫花子臉上,她看了他許久,淡淡說道:「他是個卑鄙的人,想要從我嘴裡聽見喜歡,卻只敢附身在一個小孩子身上問我。」

  小叫花子夾紅燒肉的手一顫,紅燒肉整個掉在了桌上。

  他騰得站起來就要跑,思薇哪裡肯放過他,出手直取他咽喉要害,急得小叫花子翻身以術法束縛了她的雙手把她壓在桌上。

  「這小子還活著呢!你這是要弄死他嗎!」小叫花子氣道。

  吃飯的食客們看見這一幕紛紛驚訝避讓,思薇被壓制著無法回頭看他,從喉嚨裡一字一句地擠出聲音來:「賀憶城!你從他身體裡出來!你出來!」

  「有什麼話我們今天就在這裡說清楚!」

  小叫花子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是放開了思薇的手,思薇回過身去看他。只見小叫花子突然癱倒在地,從他瘦弱的小小的身體裡脫出一個混沌的魂魄,

  慢慢從模糊變得清晰,一雙純黑的眼眸慢慢變成黑白分明。

  三年不見,賀憶城還是老樣子,一身紅衣爛漫金牡丹,和她姐姐一樣是華麗又富貴的品味。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有種天真無邪的意味。

  客棧大堂裡的人看到憑空出現一個紅衣男人,紛紛驚叫著鬼啊鬼啊,驚慌逃竄。掌櫃的也躲在櫃台後瑟瑟發抖,賀憶城回頭看了那掌櫃的一眼,微笑道:「您家後院底下有您爺爺埋的金子,他沒來及說就死了,托我給你帶個話。你趕緊去挖金子吧,別在這裡耽誤時間了。」

  掌櫃的將信將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偌大個大堂裡,只剩下思薇和賀憶城一人一鬼。

  「他們能看見你?」思薇盯著賀憶城,好像怕一眨眼他就會跑了似的。

  賀憶城笑起來,抱著胳膊:「我畢竟做鬼做到這個等級了,可為虛可為實……」

  他還沒說完,思薇就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賀憶城愣住了。

  「是真的,能摸到你的手,但是你的手好冷。」思薇緊緊攥住他的手,低聲說道。

  賀憶城想思薇這樣說,那她的手應該很溫暖罷。不過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他已經失去了對冷暖、味道、疼痛的感知能力。

  從前他雖然死不了,好歹還是會痛的。現如今他連痛也不會痛了。

  他是一隻純粹的鬼了。

  賀憶城想抽回自己的手,思薇卻緊緊地抓住他不鬆手,她抬起眼睛,眼底微微泛紅。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她的眼神就像他很久之前,送給她的那幾隻小兔子一樣,紅紅的很倔強。

  賀憶城移開目光:「嗯。」

  「那你還裝成別人來找我做什麼?賀憶城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不喜歡我,你厭煩我了,你一輩子都不想看見我。只要你說出來,我就再也不來找你,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思薇的聲音發顫,她掰過賀憶城的臉,逼視著他的雙眸。

  賀憶城凝視著思薇半晌,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思薇,我可是惡鬼,我吃人的。」

  他第一次忍受不了飢餓去死監食人的時候,那種噁心的味道、鮮血淋漓的場面他記憶猶新,他沒多久就又吐了出來。他花了很久很久才對這種味道和場面麻木,思薇怎麼可能接受得了,這太噁心了。

  做鬼便是這樣罷,世間的一切都索然無味,有滋味的人肉,味道卻是那麼噁心。

  雖然有了強大的力量,又有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姜艾的時候,你說過如果她不是惡鬼就好了。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思薇定定地看著他,她問他:「你殺人了麼?」

  「我都是去監獄裡找些死囚……」賀憶城也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就開始解釋,明明這個情況下讓她誤會是最好的。

  他停下了話頭,然後繼續說:「不管我怎麼做,我手下的百萬惡鬼他們不可能不吃人,就如同狼和羊….你應該要從我們手中保護你的同類,我們是敵人……」

  在賀憶城理智地分析時,思薇突然踮腳吻了他。她緊緊攥住他的手,閉上眼睛親吻他的唇,賀憶城怔怔地看著她近在眼前的睫毛,眼上的小痣。他輕微地掙扎了幾下,思薇半點也沒有鬆手,賀憶城便慢慢回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睛親吻她。

  半晌思薇放開賀憶城,然後伸手把他緊緊抱住,頭貼著他的胸膛。

  那裡寂靜無聲,並沒有跳動的心臟。

  「你……為什麼…..親我……」賀憶城還是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思薇是多麼正統保守,篤信男女授受不親的女子,她居然會主動親他。

  「姐姐說,如果我遇到了你,而你還想逃跑的話,我親你你就跑不動了。」思薇抬起眼來看著賀憶城,慢慢地說道:「你很喜歡親吻,特別是對於喜歡的女孩子。」

  賀憶城低頭看著思薇,他輕聲說:「那個家伙……」

  思薇這幾年好像變了很多,她迅速地成長成熟起來,從前那些鋒利的棱角和驕傲漸漸被她隱藏。她笑得少了,看起來很寂寞。

  他頓時心軟下去。

  思薇輕聲笑起來,她說:「我要從你們的手中保護我的同類嗎?是這樣,是這樣沒錯。不過我們之間也有約定,我要從這個殘酷的世道中,保護你。」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重新修道,為什麼想要快點提升修為嗎?你們鬼的一生太漫長了,而人的一生太短暫,可能你覺得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躲避我,但是回過神來,我可能就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所以我想要修道,想要活得更長一些,才能跟你耗得起。」

  賀憶城沉默了很久,他想幸好鬼是不會流淚的。

  不然他現在應該已經哭了。

  怎麼會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他躲避她的這三年,對他來說漫長得如同在受刑。她每次來玉周找他,他都要讓所有鬼眾不許上街怕嚇到她。他就站在宮殿最高的塔樓上,遠遠地看著她來,再遠遠地看著她走,一次又一次。

  偷偷打聽關於她的消息,每次含糊其辭的傳聞,說她要訂婚或有人求親,他都會失魂落魄很久,一面希望她幸福,一面又希望她不要這麼快忘記他。

  有時候他會附身在她周圍的陌生人身上,偷偷看著她。

  這樣漫長的三年。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噁心,我現在……是真正的怪物……」賀憶城低聲說道。

  思薇搖搖頭,如同她給他祝符救他時那樣,說:「你不是怪物,你是賀憶城,就只是賀憶城而已。」

  「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如果有一天我打不過你了,就得答應嫁給你嗎?」思薇抱緊了賀憶城,她笑著說:「現在我真的打不過你了,你娶我罷。賀憶城,我喜歡你,我愛你。」

  賀憶城的眸光顫了顫。

  他想說什麼,卻被思薇點住了唇,思薇說道:「你要是敢拒絕我,我就繼續親你。」

  她近來,學會了不少她姐姐的無賴。

  賀憶城無奈地笑起來,他眉眼如畫,笑起來的時候天真又肆意,不過已經很久沒有笑得這樣真心了。他驀然低頭吻住了思薇,深深地充滿了渴求地親吻她,彷佛這不是親吻而是某種誓約。

  鬼王雖然可以有血脈,但是從未有過新娘。

  這個慣例在天正五年被打破,這一任鬼王第一次聲勢浩大地迎娶了他的新娘,從星卿宮一路迎到玉周城,紅毯鋪路鮮花漫天。

  世人嘖嘖稱奇,這一代星君、魔主、鬼王皆是驚世駭俗之輩。

  或許這便是,貪狼所帶來的變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3:3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13 03:40 PM 編輯

番外 小日常

  睢安這一生裡,最大的敵人便是他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他自己。

  他時常要與自己決一死戰,又時常要從自己身上汲取溫暖,獨自一人面對著曠日持久沒有盡頭的戰爭。

  不過最近,他不再是獨自一人了。

  即熙在被子裡迷迷糊糊地發出聲音,睢安伸手摸去,她果然又翻過身把額頭上的毛巾滑落了。他抵著她的額頭試了試溫度,然後給她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

  這個夜晚月亮明亮皎潔,碩大的一輪圓盤懸在空中。睢安解下脖子上戴著的白絹,那纖細的紅色符文發出微弱的光芒,映著他的臉龐,呈現出一種與他氣質截然相反的妖異。

  ——叫我做什麼?

  他的心魔一一如今是天下魔主,漫不經心地說道,自從他變強之後態度也傲慢了不少。

  睢安笑了笑,他心平氣和地說道:「按契約明天你可以出來,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換個日子。」

  ——為什麼?

  「即熙發燒生病了,不能像之前一樣帶你到處去玩。」

  ——帶我去玩?你是擔心即熙生病了,看不住我了吧,怕我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她生病了,需要人照顧。」

  ——我才不管,契約約好了每月初一十五就是定下的日子,換日子便是毀約,那我們所有的約定就都不作數了。

  睢安的心魔寸步不讓,他沉默了一會兒,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符文想著要不他今天去吃點毒藥,讓魔主明天在床上躺一天。

  抱著對這位老朋友的一點信任,睢安到底是沒這麼幹。第二日太陽初升,睢安從即熙床榻邊醒來,目光陰鷙而暢快,他摸索著穿好衣服梳洗整齊,喃喃道:「我看這次她還能不能管得著我。」

  他心中有種徹底自由的快意和惡意,收拾好就準備出門,推門的一剎那聽見身後傳來即熙哼哼唧唧的呻吟聲,他驀然想起剛剛起床的時候,即熙的身體好像還是很燙。

  她病了好幾天了。

  聽說熒惑災星都天生短命,她不會真有什麼事情吧?

  他的手慢慢收了回來,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憤而回頭走到即熙床邊,摸索到床頭的臉盆,憤憤不平地去接水去了。

  「怎麼照顧傷寒的病人?」

  元嬰裡的睢安笑出聲來,魔主氣憤道:「要不是我們連著命,她死我也得死,我才懶得管她!」

  ——我可什麼都沒說。你去樓下喊掌櫃的叫張大夫來看診,時常接水給她擦身體,她愛踢被子,你得守著她給她蓋…..

  「知道了!囉嗦!」

  魔主大人一月兩次出來的機會,或許是唯一一次不受即熙監管的機會,他卻笨手笨腳罵罵咧咧地照顧了即熙一天。即熙到底也是很領情,到了晚上就退了燒,生龍活虎起來。

  這件事魔主驕傲了很久,他時常在睢安的元嬰裡自我吹噓道一一你照顧她三天她都沒好,我照顧一天就好了,都說你會照顧人,依我看遠遠不如我。

  睢安便很給面子地說:「那是自然。」

  鬼王封了新后之後,便不常在玉周城住了。有流言傳出說是鬼王后怕鬼,惹得仙門和鬼眾都嗤之以鼻,鬼王后怕鬼,還能嫁給鬼王?

  思薇在酒樓裡聽著別桌修士聊天,不禁笑起來。她對旁邊不動筷子的賀憶城說道:「說實在的,你現在露出鬼身的時候,我還是有點兒怕的。」

  賀憶城一身紅衣,撐著腦袋委委屈屈地說:「我是多麼純良正直的一隻鬼啊。現在連飯菜都不能吃了,唉。」

  一隻信鴿從窗外飛進來,落在思薇的桌上,思薇打開信紙微微一笑:「姐姐姐夫在揚州巡查,又查出幾個罪大惡極之徒,已經下獄了。」

  賀憶城的手指在桌上敲著,笑眯眯道:「就是說,我的新食物們來了?」

  思薇與賀憶城相視一笑,她繼續看下去,又愣了愣然後喜出望外:「姐姐有身孕了!」

  賀憶城也跟著愣住,他湊過去看了一會兒,嘖嘖稱奇道:「就即熙那個德性,也能當母親?她該養出個什麼樣的孩子啊?不過有睢安在,終歸不能養得太歪。」

  他抱住思薇的腰,下巴擱在思薇肩膀上,笑道:「我們要是有了孩子,得給她起個溫柔繾綣的名字。」

  「為什麼?」

  「你一定是個嚴厲的母親,得讓你一叫她的名字就捨不得罵她了。叫什麼呢?賀憶城,思薇,叫賀思慕吧。」

  即熙的孩子會是下一個熒惑災星。

  而思薇的孩子則會成為下一任鬼王。

  傳奇之後的傳奇,那將是另外的故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13 04:23 PM

番外 誤終身

  時隔四年,黎將再次見到他那不肖女兒的時候,他女兒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亭亭玉立可能談不上,但終歸是比十歲搖頭晃腦的小混混模樣強了不少。

  在太昭山腳下的奉先鎮裡,他那離家出走的女兒即熙漫不經心地跟在一個白衣男子身後,眼神直往旁邊的小攤上瞟。她穿著紫色衣衫,梳著簡單的髮髻,髮間還插著一支和雅致衣衫不符的金色步搖,金穗隨著她的步子一晃一晃,彷彿是非要在優雅質樸間爭出一絲富貴的氣質。幸而她生了一副嬌俏美麗的面容,勉強掩蓋過去這打扮的不倫不類。

  「雎安……」

  他聽見他女兒小聲嘟囔道,走在她身前背著劍的白衣男子步子頓了頓,似乎有些無奈地轉過頭來看向即熙。

  男子生了一副柔和俊美的容貌,氣質超然絕塵,一見便知出身不凡。

  即熙指著旁邊小攤上堆的糖衣山楂:「我想要買點這個帶回宮裡吃。」

  被稱為「雎安」的男子定定地看著即熙的眼睛,笑而不語。即熙便有些著急,她兩步上前拉住雎安的衣袖,說道:「上次不周劍那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偷過東西了,我發誓!要不是為了遵守約定,我也不至於淪落到問你要錢啊,幾個山楂果子,我還不是……」

  雎安淡然地把衣袖從她的手裡抽出來:「出宮的時候,我給了你一百兩銀子,這錢足夠五十日的花費,而今還不到三十天你就花完了。」

  他指指即熙頭上的金步搖:「一小半的銀子都花在了這上面,你要不去把這步搖當了換山楂吃?」

  即熙心虛地護住了頭上的步搖,小聲反駁:「不!我不要!」

  「錢花完之後,你又找我賒了三十兩銀子,如今又花光了?」

  即熙低下頭,踢了踢腳邊的石頭。

  「你再這般,下次跟我出宮,我是不會給你零花的。」雎安微笑著說出威脅的話,敲敲她的腦門然後說道:「走吧。」

  即熙心不甘情不願地看了那山楂攤子一陣,咬咬牙跟了上去,嘴裡還喊道:「等等我呀!」

  街邊看著這一幕的黎將眯起了眼睛,懸命樓最不缺的就是錢,他女兒想買什麼他從沒有半個不字,如今卻連買個山楂果子都要低聲下氣,這實在是天大的委屈。

  沒過一會兒那個叫雎安的男人似乎去辦事了,即熙獨自站在人來人往的熱鬧路口等著雎安回來。黎將顛了顛身上的錢袋,在下個路口壓低了頭上的斗笠,從後面撞了一下即熙然後匆匆跑走,聽見身後傳來即熙的呼喊:「你這人不看路啊!」

  跑過一條路口後,黎將藏在牆後偷眼看去,他那貪財的女兒果不其然發現了他掉落的錢袋,歡欣地撿起來,打開往裡面瞧的時候兩眼都放光了。她來回張望了一陣,然後喜滋滋地念叨著什麼,拿著那錢袋在手裡掂啊掂的,轉身就看到了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的手裡托著一個敞口的紙袋,袋子裡塞滿了糖衣山楂,小山一樣堆到袋口。

  雎安的目光落在即熙手裡的錢袋上,即熙的目光也落在自己手上的錢袋上,她一個激靈丟了錢袋子,彷佛那是什麼燙手的山芋一般。然後她提著裙子飛快地跑到雎安面前,慌張地說著什麼,抬起手放在額邊賭咒發誓。

  看樣子是在跟他解釋這錢袋並不是她偷的,而是她撿的。

  雎安聽著她的解釋,並不言語神色也不變。即熙說著說著,從慌張變成了憤怒,她後退兩步擼起袖子,以響亮到整條街都能聽見的聲音喊道:「你不相信我是不是!好啊,你既然不信我,我馬上就去偷遍奉先城,我們一拍兩散!」

  這驚世駭俗的言論一出,整條街都安靜了許多。

  即熙也不管路人驚詫的眼神轉頭就走,剛走兩步,雎安的身形閃了閃,瞬間就出現在她的面前。

  即熙叉腰瞪著雎安,雎安輕輕地笑了起來,他拉過即熙的手把山楂袋子放在她手裡,然後把她擼起的袖子放下來。

  「我信你,拿好你的山楂果子。」

  即熙捧著山楂果子,眼睛有點紅:「你剛剛是不是懷疑我了?就算只有一瞬間也算!」

  「……」雎安低下頭,老老實實地說:「我錯了,以後不會懷疑你了,你說什麼我便信什麼。」

  這話倒叫即熙愣了愣,她看著手裡的山楂果子,好像突然有點心虛:「那……那也不必……我偶爾……也是會騙人的。」

  說罷她抬手往雎安嘴裡塞了個山楂,說道:「好了好了,我們去把那錢袋子撿起來,交給官府好了。」

  雎安忍俊不禁,撫摸著她的腦袋:「走吧。」

  黎將看著這兩人的身影漸漸走遠,若有所思。

  他女兒這麼個天生反骨的姑娘,居然被這個叫做雎安的男人制住了,她那般委屈的樣子,唯有對著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才會展露。

  看起來,這些年她被照顧得很好。

  如此他就放心了。

  黎將靠著牆,望著雲霧繚繞中的太昭山,陽光沿著斗笠的邊沿落在他的臉上。他其實是個俊朗的成熟男子,今年也不過三十三歲,氣質懶散隨意,倒也瀟灑不羈。當年他這個小冤家似的女兒出世時,他還不到二十歲。

  他偏過頭,對山裡埋著那個人輕聲說:「你當年一直說要帶我回來見你師父,如今我來了,你卻不在了。」

  「子奈,你可想我?」

  有時候黎將想,十幾年前他怎麼就因為天氣好而出門曬太陽,怎麼就正好撞上了他手下慌張地逃竄,怎麼就心生好奇把他的手下攔了下來。

  那時他的手下老孟一見他就跟見了救星似的,喊著樓主大人救命,說他被一個女子追殺。

  老孟進懸命樓前原本是有名的千手神偷,因偷盜錢財太多又囂張而被通緝。十七歲的新任懸命樓主黎將一看老孟這樣子,心下便明白了大概,說道:「老孟啊老孟,你又偷東西了吧?懸命樓的規矩你都忘了?」

  老孟的臉色一時煞白。

  懸命樓有懸命樓的規矩,不問前塵過往,但得了懸命樓的庇護便不可再犯罪,若有再犯便逐出樓去。老孟多年偷竊,已有偷癮難以消除,他知道老孟仍然忍不住會去偷些東西,但此前一直沒有抓到實證。

  眼見著一個紫衣身影從街頭飛奔而來,他便拍拍老孟的肩膀,說道:「這次我替你解圍,事了之後懸命樓可容不了你了。」

  話音剛落那姑娘便來到了眼前,一把長劍直指老孟的咽喉。他立刻站在老孟的身前,笑道:「小娘子為何……」

  那姑娘斜眼看向他,那是個年輕而稚氣的姑娘,不過十六七歲。一身薔薇花暗紋的紫衣,烏髮如絲,膚若凝脂五官秀美,一雙含水杏眼氣惱地瞪著他。

  像是雨後沃土裡,破土而出的一枝紫色薔薇花。

  他一時間失了言語,直到她的那把劍移到他的脖子邊上,他才遲遲回過神來,將他的後半句話接上:「小娘子為何這麼凶啊?」

  「你讓開,你身後那個人偷了我的東西。」

  「他偷了你什麼東西?」

  「我的沉香扇。」

  他回頭看一眼老孟,說道:「老兄,沉香扇可是金貴的東西,你眼光不錯啊,快把扇子還給這位姑娘吧。」

  老孟面露難色,說道:「我已經轉手把這扇子賣出,賣給扇子鋪的李掌櫃,方才已經問過,李掌櫃也賣給南下販貨的商旅了。我剛剛說要賠錢給這個姑娘,她死活只要扇子不要錢。」

  紫衣姑娘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她抬起劍:「你跟我走,我們去官府,我定要把你下獄坐牢!」

  老孟去了官府,哪裡還有命?

  他給老孟使了個眼色,老孟突然竄起來就跑。姑娘立刻揮劍去追,她武功很好身手輕靈,黎將一邊在心中感嘆著好功夫一邊阻攔她,和她過了幾招之後老孟便跑得沒影兒了。見老孟消失黎將立刻束手就擒,對這姑娘笑道:「姑娘,我和這老兄有幾分交情,他也是可憐人。這樣吧,我陪你去把扇子找回來怎麼樣?」

  「與盜賊稱兄道弟,你和他定然也是一丘之貉!」秀美的姑娘氣得眼睛都圓了。

  黎將皺起眉頭:「一什麼?你在說什麼?」

  她剛剛說的詞,顯然超過他少得可憐的文化知識了。

  「說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我就是個普通人,但是久居梁州對這裡的商賈十分了解,又正好是個浪蕩閒人有大把的時間,我答應姑娘一定能把扇子找回來。」黎將信誓旦旦地說道。

  那姑娘看了他半晌,收回劍咬牙道:「好,你要是敢騙我,我定要把你打個半死。」

  挺漂亮的姑娘,說話卻嚇人。

  黎將笑嘻嘻地說道:「不知姑娘叫什麼名字啊?」

  姑娘冷冷地斜他一眼,說道:「星卿宮太陰星君,子奈。」

  聽到她身份的瞬間,黎將十分後悔替老孟解這個圍,他想搞不好就把自己給搭裡頭了。

  「我叫……黎將,黎明的黎,將來的將。」他掩去了自己的姓氏,這樣介紹道。

  那個姑娘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自相遇來第一次露出一點笑容,明亮的杏目裡含著一點光。她說道:「黎將,沒想到,你的名字還挺好聽的。」

  她便站在街中,周圍人來人往,她一身紫衣英姿颯爽,微微揚起下巴,彷佛與這紅塵俗世分隔開來,笑意驚豔了他年輕的眼睛。

  後來他曾與她說過,他很喜歡聽她叫自己的名字,他第一次動心便是聽到她喊他名字這一刻開始。

  子奈便笑起來,說他怎麼這麼容易動心,便是叫一句名字就動心了。

  他就問她是什麼時候動心的,她微紅了臉,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回答。

  最終直到她與他決裂,到她死去,他也沒有從她那裡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陪著她去找這把扇子,一找就是兩個多月。適逢梁州的會商節,各路商旅都來此交流貨品,相互購買,物品流通極快。他帶著子奈從最初的李掌櫃一路問下去,順騰摸瓜摸了好幾個經手人,這些經手人倒是都對那把精致的沉香扇印象深刻,還能記得下家賣給了誰。

  這一路上子奈從最初不相信他,動不動就拔劍對著他,到最後甚至能和顏悅色地從他手上接過會商節上的甜糕吃。他沒讀過什麼書,子奈雖然十分嫌棄他,但看見那會商節上的字畫也會簡單跟他說兩句淵源。子奈這是第一次下山,沒有什麼生活經驗,竟然連西瓜是長在地裡的都不知道,他雖然嘴上嫌棄子奈,但是心裡卻是十分開心,帶著她把會商節上的各路精巧玩意兒都看了一遍。

  最後的線索在梁州的青故城,他們坐船前去青故城。

  子奈站在船邊看著濤濤江水,突然對他說這次如果找不到扇子就算了吧。

  那沉香木原是她的一位摯友給她的,她製作成了扇子,刻了她友人最喜歡的詩。那位摯友沒有封上星君,已經退籍離宮,如今人海茫茫,早不知道在何處了。她留著不過是留個念想。

  「如今便是緣分已盡了吧。」

  黎將看著水霧繚繞中,她淡淡憂傷的眼眸,嘆息一聲從懷裡拿出那把沉香扇:「對不起,我早就找到你的扇子了,但是怕給了你我們便從此分道揚鑣,所以瞞了你。」

  子奈愣了愣,她拿回扇子然後氣憤地抬眼瞪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騙我。」

  黎將舉起雙手:「要打我個半死嗎,我認了。」

  「你為什麼要騙我?」

  「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喜歡你啊。」黎將說得十分流暢,他自認這段感情全無可能,說出口也只有被拒絕的份。之前只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今天看著她很難過的樣子,便不忍心再騙她。

  再拖一個月又能如何呢,他們終究是要散的,能好聚好散就不錯了。

  子奈看了他半晌,她向他走近一步說:「以後決不許再騙我。」

  黎將愣了愣,還有以後?他緩慢地點點頭,有些迷惑地說:「以後……」

  「我要巡視梁州,你之前這般戲耍於我,又是無事可做的閒散人士,難道不做我的嚮導來抵過嗎?」子奈瞪著他道。

  黎將沉默了一會兒,露出個天大的燦爛笑容:「做!做多久都做!」

  他便這樣陪著她在梁州各處游歷了近半年,在她的一聲聲「黎將」的呼喚中,慢慢彌足深陷。有一次她遇險,他本想著英雄救美好好表現一下,沒想到還真的傷得有些重,待他從昏迷中醒來時,就看到子奈抱著他,滿面淚痕。

  嚇得他趕緊說自己沒事,休息兩天就行,死不了。

  子奈抽泣著看了他一會兒,說道:「跟我回星卿宮,見我師父吧。」

  「……你說什麼?」

  「你不是說喜歡我嗎?你反悔了?」子奈紅著眼睛,大聲道。

  「沒有沒有。」他撐著身體坐起來,心情復雜地看著子奈,半晌苦笑道:「我做夢都想娶你……但是……你師父肯定看不上我這游手好閒的無名之輩吧。之前你也說過,你師父……想讓你跟你師兄成婚的。我們回去,你師父真能接受我嗎?」

  真去了星卿宮,他的身份大概就要瞞不住了。

  子奈皺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那我們成親吧。」

  他愣住了,不能確認自己的耳朵一樣,結結巴巴地說:「你說什麼?」

  「我們成親吧,然後我們再回宮裡,師父就不能拿我們怎麼辦了。雖然是先斬後奏……師父大概會很生氣,但是時間長了,他終歸會諒解的。」子奈這麼說道。

  他心中震動,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再把她抱入懷中,

  「你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因為你喜歡我,以性命相護。而我……我也喜歡你。」

  黎將想他那時明明知道,若他答應了他們便再不可能好聚好散。可是他起了貪念,他沒有辦法拒絕,他心懷僥幸地想或許總有辦法解決的吧。

  他想做子奈的夫君,想讓子奈做他的妻子。

  是黎將和子奈,不是熒惑災星與太陰星君。

  他們成了婚,很快子奈便有了身孕,這是一個絕好的就地養胎不回星卿宮的理由。那一年他們過得非常快樂而幸福,她給即熙打了金鎖,給即熙起了名字,復雜到讓他不太懂的漢字,似乎是專為為難他的。

  這快樂的日子一直到即熙出生沒多久,樓裡的人來找他被子奈撞見,子奈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

  便如當年決定要嫁給他一樣,子奈決定與他和離的時候也一樣乾脆,甚至於無情。無論他如何道歉,哀求,解釋,子奈都沒有讓步一分。她說她最討厭別人騙她,她已經原諒過他一次。

  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那厭惡的眼神刺痛了他,他不明白她真的是因為他欺騙他,還是因為他的身份而要離他而去。

  他那段時間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總是在想著如果他早點告訴子奈他是災星,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合適的時機呢?

  初遇的時候嗎?嫉惡如仇的她大概會一劍刺死他吧。

  當時在船上嗎?或許她會放他走,不過也是好聚好散,再也沒有以後。

  成婚之前嗎?那……便如今日一般。

  他仔細思索著他們相處的每一個時刻,想要翻找出可以挽救一切的契機,然而絕望地發現沒有。

  這一生裡,與她相聚的所有時間裡,居然沒有一個時機可以讓他們天長地久。

  災星與福星,如何善始善終。

  子奈走的時候,他對子奈說:「反正我們災星生來短命,而你們星君卻長壽。黃泉路終究是我先走的,我會等你。」

  子奈並沒有說什麼,她淡淡地低眸再抬眼看了他一刻,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誰知世事難料,居然是她走在他前頭。

  她有了新的夫君,新的孩子,可是他彷佛被遺留在了他們相處的時間裡。他這一生,只做過她的夫君,只做過她孩子的父親。

  如今她先走了,黃泉路上,她也一定不會再等他。

  不過,或許她會等等即熙呢?等等她第二個生的女兒呢?等等……她後來那位天造地設金童玉女般相配的夫君呢?

  黎將想,他終歸是要死在這些人前頭的,只要子奈等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他就還能見到她。

  待他死在他三十六歲那年,終於如願以償奔赴黃泉,在昏暗的地府裡,開滿彼岸花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個十七年未曾見過的姑娘。

  她還像她走時那樣,年輕秀美,坐在路邊出神地望著黃泉。

  他慢慢地走到她身邊,心裡居然生出膽怯,他低頭喚道:「子奈。」

  那個姑娘抬起頭看向他,愣了愣,繼而說道:「黎將?」

  聽到她喊他黎將,他心裡有一根弦就繃不住了,他蹲下來看著她,說道:「即熙活得很好,怎麼看也能再活個十幾二十年,你的二女兒和夫君都是星君,活個百年不成問題。你不要等他們來了,太久了,你等不到的。」

  「子奈,你……跟我走吧,我們往生去吧。」

  子奈安靜地看著他,已經成了亡靈,可她的眼裡還是有光的。

  他沉默了一下,自嘲地一笑:「好,那我陪你。你要等誰,我陪你等。」

  子奈突然笑起來,似乎有些無奈地站起身來:「我不過是覺得……你居然這麼早就死了,所以驚訝而已,你慌什麼。」

  她向他伸出手:「走吧,我們往生去吧。」

  黎將怔怔地看著她,拉住她的手。

  「我在等你,黎將。」她慢慢地說:「等下一世,你沒騙過我,你不是災星,我也不是太陰星君。」

  黎將突然站起身來,抱住子奈。

  「我好想你,子奈。」

  「我也是,很想你。」

  他想,這居然是最好的時機。

  他這一輩子,與子奈最好的時機,最坦誠而幸福的時機,是死後的黃泉路上。

  雖誤終身,然而無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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