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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多梨 -【一日三餐】《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9:34 AM     標題: 多梨 -【一日三餐】《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10:43 AM 編輯

【書名】:一日三餐

【作者】:多梨

【內容簡介】:

   日常婚後文

  夏皎和溫崇月從見面到領證,只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時。

  -

  相親第一天,兩人相對而坐。

  夏皎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好,就像課堂上回答老師問題,小心翼翼地對溫崇月說:「……好久不見,溫老師好。」

  一句話簡介:今天吃什麼

  立意:歌頌美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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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9:43 AM

第一章 開吃

  收到家人打來的催相親電話時,夏皎還在和朋友一起吃火鍋。

  受到疫情影響,今年的春節小長假,夏皎不打算回家了。

  在首都不是沒有朋友,江晚橘恰好歸國,在首都短暫逗留幾日,兩個人一商量,決定去附近的一綜合滑雪度假區滑雪。

  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小鎮雖然在河北境內,乘高鐵,從清河站到太子城站也只要一個多小時,出了高鐵站就有接駁車。江晚橘是比夏皎高一級的學姐,夏皎如今的工作也是江晚橘內推進去的,只可惜夏皎自知性格靦腆,不若江晚橘收放得開,如今已經工作一年,每天都在想著該如何辭職——還是為了年終獎再忍一忍。

  中午餐食吃的是火鍋,也不需要指望度假區的東西能有多美味,不過冬天好友聚會,除了火鍋烤肉外再沒有其他更適宜的佳肴。

  江晚橘去巴黎總部工作了兩年,如今再來,職位已經遙遙高升。她不太理解夏皎為什麼想辭職,夏皎想了想,最終告訴她:「太累了。」

  不僅僅是工作累,心也累。

  夏皎半開玩笑地說:「我都不想和人打交道,要是有不用和人溝通、交流的工作就好了。」

  江晚橘夾了一片薄薄的雪花牛肉,在火鍋裡燙了燙。

  她說:「不用和人溝通?那就只有殯葬行業了吧,顧客絕對不需要溝通。」

  夏皎笑起來,她剛想說,被江晚橘的手機鈴聲打斷。

  江晚橘的電話響了好幾次,夏皎無意間窺見,屏幕備注是「XX哥」,三個字,第二字看著像個仁,也可能是刃。

  江晚橘掛了三次,面無異色地和夏皎繼續喝茶聊天。

  這地方,原本夏皎團建時候來過一次,覺著還可以,江晚橘又定了計劃,這才過來。

  當手機第五次打來的時候,江晚橘繃不住了,她放下筷子,對夏皎說了聲失陪,去了另一側安靜的地方打電話。

  夏皎低頭看手機,短信沒什麼好翻的,除了快遞取件碼就是各大網店發來的促銷信息。一個一個刪掉嫌麻煩,放著不管又很礙眼,夏皎想著明天再刪,劃了幾下,看到前幾個相親對象發的消息,皺了眉。

  說起來也奇怪,夏皎讀初高中、大學的時候,家裡人嚴防死守,禁止戀愛,完全視男人如洪水猛獸,他們就是將夏皎供奉在象牙塔裡的忠誠侍衛。

  一畢業,家裡人就開始暗示——是時候找個男朋友了,不要多麼好看,安穩就行;男人長得好看沒什麼用處,有編制的優先……

  夏皎的腦袋聽得頭昏腦脹,第一年還好,第二年,也就是今年,就開始安排各種各樣的相親。

  相親對象質量良莠不齊,夏皎真不知道父母親戚從哪裡聚來如此多的奇葩異寶。

  有剛坐下來就教育夏皎不要好高騖遠,還是辭了職去考編的大肚男,把「好女不過百」這句話放在嘴邊;

  也有表面文質彬彬的男性,在吃飯結束後和夏皎正常AA,過了兩個小時,忽然發短信過來——

  「昨晚你喝的那杯白桃汁是鮮榨的,我一口沒喝」

  「一瓶35元,這個錢不該AA,你應該轉我17.5」

  夏皎客客氣氣地轉給他35,並禮貌地拒絕了對方約第二頓飯的邀請。

  也不是沒有正常人,只是夏皎從小就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尷尬的相親場合。偶爾遇到悶葫蘆嘴的,男方不說話,她也不說話,一頓飯吃得比上墳還沉重。

  這次又是,夏皎簡單地敷衍著說好好好,一抬頭,看到江晚橘走過來。

  倆人關係匪淺,江晚橘摞下手機,問:「還是催婚?」

  夏皎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相親,」夏皎頭痛地說,「這麼說吧,我寧可扛著哈士奇跑三公里,也不想去相親吃飯。」

  江晚橘被她逗笑了,輕聲說:「胡說八道。」

  她剛做的指甲輕輕地點了點手機,頂端描繪的紅色小貓咪像是紅寶石。

  若有所思,江晚橘想起一件事,問夏皎:「我倒是認識一個人,也在為了相親發愁……他人長得很帥,你要不要試一試?」

  夏皎抬頭,目光炯炯:「有多帥?」

  江晚橘回答:「和你的紙片人老公一樣帥。」

  夏皎是個典型的社恐。

  社恐到海底撈從來不會點扯麵,就算是有扯麵表演,她也只是埋頭吃吃吃喝喝喝,絕對不會抬頭聽扯麵小哥的指揮;

  去餐廳吃飯,有需求也要在心裡鋪墊幾分鐘,攢夠力氣才敢叫侍應生;

  和陌生人說話絕對不敢與對方對視,偶爾視線交流也會飛快移開;

  工作面試更是全程打氣才撐下來,入職後,至少過去一週才能和同事們正常交流。

  更不要說假期,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裡。逢年過節,家裡前來拜訪的親戚客人不斷,夏皎就能悶在房間裡,除非上衛生間,否則絕不會出房間門。

  不過在網絡上,夏皎能和任意陌生人談笑風生,談天論地。敢在微博上瘋狂向紙片人老公瘋狂告白、口吐狂言,實際上,一旦到了線下,立刻縮成一團,和異性聊天都會緊張。

  這也是夏皎想要辭職的原因之一。

  她自認為不適合這種需要八面玲瓏剔透心的崗位。

  江晚橘的辦事效率極高,直接給了夏皎微信,訂位置。

  剛從度假城離開,晚上,夏皎就去見了對方。

  這次見面地點是江晚橘選的,她是中間人,也一塊過來,餐廳深藏在胡同中,頗有大隱隱於市的感覺,一整個四合院,雅致乾淨,還展示了梅先生穿過的戲服。

  不過夏皎已經無暇欣賞這裡的陳設和戲服,她和江晚橘來得遲了兩分鐘。

  夏皎向來守時,她自覺有些愧疚,也不那麼在意對方長相究竟怎麼樣。

  只是遠遠看著黑襯衫的男人坐在位置上,八寶格上一簇翠綠的盆栽文竹遮蔽住他的上半張臉,看得不太真切,文竹綠茵朦朦朧朧,對方露出的下半張臉很英俊,膚色偏白,如同一塊上等美玉,溫潤儒雅。

  他在喝茶,一雙手修長乾淨,令人聯想到細雨中的新竹,風剪清骨。

  夏皎靠近。

  沒有文竹的遮蔽,夏皎終於看清楚對方的相貌。

  高鼻深眸,清俊疏朗。

  夏皎愣了愣。

  她小步小步挪到位置上,規規矩矩坐好,雙手小心翼翼地重疊,坐姿端正。

  就像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問題,她畢恭畢敬地對面前的男人說:「好久不見。」

  「溫老師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10:09 AM

第二章 鴛鴦雞粥

  夏皎做夢都沒有想到,好友口中的「一個朋友」,竟然會是她曾經的英語老師。

  在她還小的時候,父母在異地開了水果店,打拚中顧不得女兒,就將夏皎托付給奶奶照顧。

  夏皎老家在一小城鎮上,夏皎在這裡一直長到初中,才被父母接到身邊讀高中——小城鎮的教育資源和其他地方不能比,小學三年級,夏皎才開始學英語,授課的英文老師竟然直接跳過音標,生硬地叫他們跟讀單詞。

  夏皎的初中英文基礎薄弱,不敢張口,120分的卷面成績,她只能拿到50多分。父母終於注意到孩子的偏科,商議許久,最終咬咬牙,在暑假時期花大價錢送夏皎去首都上了輔導班。

  這個輔導班是一批名校大學生自己組織的,小班制,一個班只有十六個學生。讀初中那會兒,夏皎的身體剛開始發育,像竹子抽條兒似的猛長,一些同齡的男性都不如她高。

  在排位置的時候,夏皎的位置理所應當地排在兩側,為的是不耽誤後面同學看黑板。

  夏皎初初從小城鎮猛然到了繁華大都市,到處都覺著不適應。

  一起上輔導班的同學喝豆汁吃焦圈,夏皎吃不下;同學放學後都各回各的家,夏皎唯一能去的就是在北京開饅頭店的大伯家——她和大伯家的姐姐一起睡在閣樓上,上去需要從衛生間拉下扶梯,還得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碰頭,腰都直不起來。

  夏皎知道對大伯家的姐姐多有打擾,因此在放課後多留在輔導班的自習室中埋頭學習,一直拖到快要趕不上末班公交車,才會收拾書包離開。

  她的普通話講得不算好,感覺自己和整個光鮮亮麗的世界格格不入,就好像誤闖了他人世界。鮮活明亮都是其他人的,她只是綠化帶不起眼的草。

  青春期少女心思本來就敏感,交不下朋友,夏皎除了埋頭學習、上課外,剩下的時間就用來發呆,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

  只是有次意外,夏皎晚自習時睡了一覺,醒來時才發現已經睡過了時間。

  末班公交車這時候已經開走了。

  她自己身上帶的錢不多,如果打出租車回去,未免有些太過奢侈;而且,如果打車的話,那夏皎將沒辦法買剛出的《繪意》……

  沮喪中,夏皎聽到有人敲了敲教室門,白熾燈光明亮,對方的聲音溫和:「夏同學,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夏皎抬頭。

  如今沒有白熾燈的光,沒有黑板,沒有散發著油墨氣息的印刷資料。

  現在是閨蜜幫忙安排的一次相親見面,在一家雅致的四合院餐廳之中,私密的包廂,一碼三箭的隔扇窗外,風吹細細絹竹,身著黑色的襯衫的成熟男性,正略疑惑地注視著她。

  和之前相比較,他的容貌並沒有過多變化,歲月只沉澱了氣質。如今的溫崇月更加溫潤,隨和,如上好的玉,經過時間雕琢,更顯內斂。

  他說:「抱歉,你——」

  「我叫夏皎,」夏皎小心翼翼地說,「溫老師,您還記得嗎?12年的時候,我上過您的輔導班,學英語。」

  溫崇月揚眉:「輔導班?」

  「是的,」夏皎說,「有天晚上,我錯過了公交車,您開車送我回了家。」

  說這些話的時候,夏皎的聲音很小,她本身就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讀書時候也怕老師。更何況,現在的溫崇月簡直集陌生人+異性+老師於一身,夏皎現在還能正常交流,已經很不容易了。

  起初還在疑惑的江晚橘明白了,她說:「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

  溫崇月看著夏皎,他笑:「好巧,夏皎。」

  夏皎已經開始慫。

  就像小刺蝟,她努力想要縮起來,再鎖起來,最好團成一整個球,跑到植物叢裡,誰都看不見她。

  夏皎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和自己曾經的老師相親,忍不住向江晚橘投去求助的目光。

  遺憾的是江晚橘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噙著笑:「好好把握。」

  夏皎:「……」

  夏皎完全不知道應該把握什麼,她沒辦法將溫崇月當作普通的異性來看待。只好僵硬著坐在座位上,忍不住開始掐手心的時候,夏皎聽到溫崇月問:「你想喝什麼茶?毛尖、珠藍、雨前還是香片?」

  夏皎小聲說:「香片。」

  她永遠選最後一個選項。

  選擇困難症+社恐,無論是冰激淋店面對店員的推薦,還是在餐廳中面對飲料選擇,永遠都是最後一個。在緊張情況下,只有最後一個選項還能夠記住名字。

  這裡的餐食都是電話預約,在報出客人人數、忌口和喜好後,由總管根據時令來安排菜單,不過,在茶水方面,客人仍舊具備著選擇權。

  茶水很快送來,一隻閃亮的黃銅茶盤子,上擺細瓷茶壺,兩隻小茶杯,這裡不用蓋碗,溫崇月親手為夏皎倒了茶,夏皎忍不住站起來,雙手接,畢恭畢敬:「謝謝溫老師。」

  溫崇月忍俊不禁:「你對每一個想和你結婚的男性都稱呼老師?」

  夏皎腦袋木了一下,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

  溫崇月將斟了七分滿的茶杯遞給夏皎,他說:「我已經不是你的老師,你不用這樣拘束……夏皎?我可以叫你小夏嗎?」

  他用的聲音並不高,如同安撫一隻受驚的小刺蝟。

  夏皎點頭:「可以。」

  「直接叫我名字吧,」溫崇月說,「我叫溫崇月,崇月,晚橘應該告訴過你?」

  「是的。」

  夏皎這樣公式化的回答著,心裡還惦記著剛才那句話。

  溫崇月說:「我比你年長八歲,目前從事IT相關——」

  「等等,」夏皎打斷他,她猶豫一下,遲疑,「你這是?」

  「我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溫崇月雙手合攏,他微笑著說,「小夏,我認為你是很完美的結婚人選。」

  夏皎懵了。

  她第一次遇到這麼打直球的,直接挑明目的,讓一個社恐人士更加無所遁形,連委婉的話都說不出口。

  菜式在這個時候送上來,鴛鴦雞粥,蛤肉雙筍珍珠鮑,鳳梨糖醋菊花魚,荷塘小炒,鮮果牛肉粒,豆沙丸子搭配鮮果牛肉粒……

  很明顯,溫崇月不是那種要求「食不言寢不語」規矩的人,在夏皎低頭吃飯的時候,他和緩地表達自己的需求。

  「坦白來說,我想選擇自己後半生的伴侶,」溫崇月慢慢解釋,「而不是受長輩安排。」

  夏皎明白了。

  她想起來,江晚橘說過,溫崇月想在短時間結婚,為的就是拒絕長輩安排的相親。

  夏皎沒想到進展會這樣快。

  她安靜地聽。

  溫崇月說:「我會承擔起丈夫應該有的責任,在工作方面,如果沒有意外情況——這個意外,指每月偶爾會有一次或者兩次——我會在七點鐘結束工作,回家。」

  「我沒有煙酒方面的癮,偶爾會抽煙,飲酒也是少量,」他說,「如果你介意,我不會在家中抽煙。」

  「我喜好戶外運動,登山,滑雪,或者沖浪,目前的頻率是每月外出一次。當然,假如你喜歡安靜的話,我也很樂意在家中陪你讀書。」

  夏皎慢吞吞地喝粥。

  粥裡的雞肉已經完全融化,粥之中的肉香味很濃,油菜汁又很好地中和平衡葷素,鮮而不膩。

  「我聽晚橘說了你的工作性質,也理解你的辛苦,我想,相對來說,我擁有的私人時間比你更多,」溫崇月說,「我可以負責更多的家務工作,包括整理衣物,打掃衛生,以及做飯。」

  夏皎放下杓子。

  她睜大眼睛:「您還會做飯?」

  「可以稱呼我為』你』嗎?」溫崇月半開玩笑,「我們是在相親,不是工作匯報。」

  夏皎耳朵有些發熱,她懊惱地想,早晨不應該多穿厚厚的保暖內衣。

  溫崇月說:「我會做一些不太復雜的菜式,今後我可以負責家裡的早餐和晚餐。當然,如果你想要帶便當去上班的話,我也可以負責你的中午飯。」

  夏皎捏起筷子,她試探地問:「你認為什麼菜式算復雜?」

  溫崇月回答:「舉個例子——茄鯗。不過,如果你想吃的話,在你我休假的時候,時間充裕的情況下,我很樂意為你嘗試,不過無法保證新菜式的美味。」

  夏皎抿唇笑了一下,她夾起一塊牛肉粒。

  溫崇月不疾不徐地說:「我明白,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會讓你感覺到惶恐。所以,我們可以慢慢商議,關於家庭,關於婚姻,關於孩子。」

  夏皎抬頭。

  「在未來的六年之內,我的計劃中並不包含生育孩子這個選項;如果意外有了孩子,我也會承擔起父親和丈夫的責任,一起養育孩子,」溫崇月凝視她,「你可以接受嗎?」

  夏皎猛烈點頭。

  溫崇月觀察她的神色,耐心地等待她說下去。

  他不著急,順手給夏皎的杯子填滿了茶水,七分滿,這是沏茶的規矩,太滿會溢,要留三分空,等待時間慢慢催發茶香。

  夏皎問:「你對自己未來的妻子有什麼要求嗎?」

  她很猶豫。

  溫崇月的條件實在太好,雖然兩人沒有談論錢財方面,但江晚橘已經事先給夏皎透露過,溫崇月的物質條件極其優渥,是那種幾乎不會出現在相親市場上的優渥。

  這也是溫崇月第一次「相親」。

  世界上不存在所謂的完美。

  即使有,也不會落在夏皎這個毫無準備的社恐身上。

  夏皎警惕心很高,即使溫崇月看上去是個幾近完美的結婚對象,她也想知道背後有沒有陷阱,或者說——缺陷。

  「有,」溫崇月說,「我無法接受長時間的分開,需要妻子的陪伴和忠誠。」

  夏皎如釋重負,她認真保證:「這個當然。」

  「以及,」溫崇月溫文爾雅,「我需要頻繁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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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鯗:音同想,醃製的食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12:49 PM

第三章 排骨南瓜盅

  舊樣式的留聲機播著低低的唱腔,窗外月光落在影壁牆上,映照著上面石刻的祥雲松鶴。私密包廂中極為安靜,一尾金魚在魚缸中游曳,忽而甩了一下尾巴,激起輕柔的一聲「啵」,水聲漣漣,將夏皎驚醒。

  她試探著問:「抱歉,我剛剛是不是聽到了不應該聽的東西?」

  溫崇月面色如常,他說:「我想應該沒有。」

  夏皎:「……」

  她坐姿端正,實際上已經開始心猿意馬,坐立不安。

  哪怕她昨晚上還在和圈內好友一同刷屏「褲褲飛飛」,熱火朝天地討論紙片人的新卡面play,而現在,面對對方一句客氣的坦白,她仍舊支支吾吾,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夏皎想。

  假如溫崇月給她發的是短信,她現在說不定已經開始認真地討論起來,但不是,如今是面對面的溝通,是社恐人士最怕的和不熟悉的人單獨相處。

  就算她心裡洶湧澎湃,無數話想要說出口,最終也只是短促而疑惑的一聲「啊」。

  溫崇月看出了她的不安惶恐,他很平靜,緩聲說:「我認為這也是保持婚姻穩定的一種因素。」

  夏皎:「是的。」

  她又出了汗,忍不住喝了口茶。

  茶水還帶點熱,壓不下她的躁動。

  「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對你進行說明,」溫崇月凝視著她的臉,「坦誠來說,我重慾,但我會保證對你的忠誠——這點,你不用擔心。」

  夏皎猶豫了,她原本還想問問對方頻繁的具體意思,可惜無論如何做心理建設都說不出口,只好悶頭繼續吃菜。

  「關於這點,如果你能接受的話,我們再往下談。」溫崇月說,「這很重要,你不需要勉強。」

  夏皎說:「我可以。」

  她真的可以。

  雖然說相親相了好幾次,上來就直白的也有,但沒有像溫崇月這樣,條理清晰,直接將他所能夠提供的價值和東西、優缺點全都大方擺出來。

  就像是談合同。

  雖然聽起來有些冷淡、沒有人情……可這的確就是相親時候的最好局面了,大家客客氣氣地說自己的目標和需求,再決定要不要深入了解。

  省時間,唯獨沒有感情,不過,相親本身就是兩個沒感情的人嘗試培養感情的過程。

  夏皎也不討厭這樣,她本身性格有敏感的一部分,倘若對方不直接說明,她可能還得花時間去慢慢琢磨話裡的意思。溫崇月不需要她多想,他直截了當地將自己目的說明。

  荷塘小炒是常見的家常菜了,這裡的藕做得格外清脆爽口,夏皎一點一點吃著,和溫崇月慢慢聊。

  她的問話仍舊小心翼翼,不過倒是也偷偷向對方透露出自己的目的。

  夏皎如今在奢侈品集團中工作,普通員工,在美妝品牌PR部,她不太喜歡目前的工作,有些焦慮,不確定什麼時候會辭職。

  她是紙性戀,業餘娛樂活動就是讀書追劇打游戲,精神層面一片荒蕪,如同14年剛經歷過嚴打時期的大綠江。

  除此之外,夏皎沒有太多的不良嗜好,她不抽煙,可以喝一些酒,酒量不好,但偶爾和溫崇月一起喝酒也可以。但不擅長做飯,也不怎麼做,為了省時間,基本上都是點外送,或者去餐廳中吃。

  如果可以的話,她在順利找到新工作後想養一隻貓咪。

  ……

  越說,夏皎越有些心虛,她自己復盤,遺憾地發現自己似乎的確沒有太多的優點,這讓她有一點點小沮喪,可溫崇月始終微笑著,似乎對她的表述很感興趣。

  夏皎有些尷尬:「……這麼說起來,我好像不能為你提供什麼。」

  「我所需要的東西,你已經完美擁有了,」溫崇月說,「你年輕,聰慧,這些都是無價之寶。」

  「我不太擅長做家務,也不太擅長處理一些生活上的問題,」夏皎主動袒露自己想法,「嗯……關於育兒和其他方面的觀點,我很讚同你。」

  溫崇月問:「那你願意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嗎?」

  夏皎點頭。

  兩人又簡單聊了一些其他的東西,不知不覺,話題換到夏皎最近喜歡的幾款游戲上,夏皎眼睛瞬間明亮起來,和溫崇月分享游戲超話裡看到的趣事,還有游戲那可怕的掉率……

  少不了為對方普及一些專業名詞,說了好久,夏皎停頓下,她問:「你會覺著這些東西很枯燥嗎?」

  「不,」溫崇月說,「很有趣,謝謝你,幫我普及了很多知識。」

  夏皎緊握的拳慢慢鬆開。

  她放鬆下來,笑,眉眼彎彎:「也謝謝你。」

  離開的時候,天氣飄了一些小雪,溫崇月是開車過來的,他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不是上下班高峰期,開車回去倒也方便,夏皎坐在副駕駛,車內的味道很乾淨,沒有那種容易讓人頭暈目眩的皮革氣息,也沒有直沖鼻子的香精淨化的氣味,更沒有煙酒痕跡,只有淡淡的涼薄荷氣息,清新乾淨。

  夏皎對氣味很敏感,她很在意這個,嗅到不好聞的味道,會讓她有一種走在路上被毆打的不適感。

  溫崇月很乾淨,他的味道也很清新,幽幽草木香,泛一點溫柔的苦,猶如夏末初秋的山林風,悠然回甘。

  夏皎說:「溫老師,你還記得嗎?我上輔導班那次,你送我回家,是個下雨天。」

  溫崇月:「嗯?」

  他明顯不記得了,但願意聽她說下去。

  夏皎抱緊書包,她側臉,看到溫崇月:「你那時候還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說,不必從眾。」

  溫崇月笑了,他說:「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

  夏皎點點頭。

  她說:「我一直很想謝謝您,可惜沒有找到機會。」

  不自覺中,她又使用了敬辭。不過這一次,溫崇月沒有糾正。

  溫崇月將夏皎送回她租住的公寓中,和夏皎合租的同事回家過年了,只剩下夏皎一人在。他沒有上樓,只進了小區,送到樓下,禮貌地和夏皎互相說了晚安。

  夏皎晚上沒怎麼睡好。

  前兩天滑雪的時候,她有些著涼,不確定是不是今晚被嚇到了,她晚上睡不著,早晨起來,頭就開始痛了。

  江晚橘上午打電話問她情況,夏皎甕聲甕氣地回答,說自己現在頭痛,想多睡一會,詳細情況等下午再給她打回去。

  房間很悶,準備回家過年的人大多提前請假回家,在這個小區租房子的大多是外地人,春節即將到,走了很多人,頓時顯得空蕩,什麼聲音都沒有。

  窗簾緊閉,陽光進不來,夏皎悶在床上,頭疼催發著一點孤獨感,她忽然有些想家。

  想媽媽,想她燉的香噴噴的雞湯。

  夏皎倒頭就睡,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門鈴響。猜測大概是江晚橘到了,她迷迷糊糊地穿著拖鞋過去開門——溫崇月拎著兩個袋子,正訝然看她。

  夏皎不睏了。

  她下意識想將門關上,但顯然不可行,克制著捏住門把手,僵硬地站著。

  衣冠楚楚、白襯衫黑褲的溫崇月,身後是晴朗日光。

  而夏皎,穿著睡皺了的裙子,臉也沒有洗,頭髮也沒梳,亂糟糟的。

  她想起《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前期的麥瑟爾夫人精致到會在丈夫起床前化好妝、做好頭髮;

  而她,敢於還沒有睡醒就見有可能的結婚對象。

  夏皎覺著自己現在也寫一本書,書名叫做《了不起的夏皎小姐》。

  呆楞很久,夏皎聽到溫崇月說:「晚橘說你病得很嚴重。」

  夏皎張口:「啊,啊,是病了……」

  她讓開一條路,請溫崇月進來。

  夏皎慶幸,昨天剛請鐘點工打掃房間,現在一切都還是乾淨整潔的。

  「病人就別點外賣了,」溫崇月說,「應該吃些清淡的,滋補身體。」

  他拆開飯盒,一樣一樣取出。

  排骨南瓜盅,金黃色的南瓜挖空,盛著細嫩的排骨,點綴著切碎後的小香蔥;牛尾菌菇湯燉得香噴噴,湯汁黏稠;最後一份是番茄肉醬意大利麵,還有一小碟晶瑩剔透的拌涼菜,夏皎認不出來是什麼。

  夏皎裹著毛毯,她看到溫崇月拿來的水果,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似乎應該招待客人——她不太擅長處理人際關係,也鮮少邀請客人來家裡做客。只能努力回想父母在家招待客人的模樣,她站起來:「啊,廚房裡還有一些櫻桃,我去洗——」

  溫崇月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他掌心的溫熱隔著襯衫幽幽傳遞:「不用,病人好好休息,你坐著,我來。」

  他自然地拿了水果去清洗,夏皎怔了兩秒,才想起來去衛生間刷牙洗臉,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好後,她重新坐回餐桌,才開始認真品嘗今日的早午飯二合一。

  溫崇月已經將東西擺好,他打開窗簾,金燦燦的冬日陽光照進來,明亮光輝。

  南瓜的綿軟和豉香濃鬱的排骨碰撞出奇妙的美味,牛尾熬出濃濃膠質,融到菌湯中,剔除了油膩,涼拌菜清爽可口,裹滿了番茄肉醬的意麵柔韌耐筋道。

  晨起的人其實沒有太好的胃口,但味道太美,不知不覺,夏皎吃下去了好多好多。

  夏皎問:「你在休假嗎?」

  「對,」溫崇月頷首,「我的年假比較早。」

  夏皎大口大口吃著意麵,很快吃掉了一整份,意猶未盡,忍不住問:「你是在哪裡訂的餐呀?」

  溫崇月倒了一杯溫水給她,裡面泡了紅棗和桂圓乾:「我自己做的。」

  夏皎愣住。

  她想起來了,昨晚上,他的確說過自己會做飯。

  「你好厲害,」夏皎忍不住讚嘆,「我就不會。」

  「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溫崇月笑著說,「比如,我就不擅長打游戲,在這方面,你比我要厲害。」

  夏皎抿了抿唇,她吃掉最後一塊清爽的涼菜。

  然後。

  「關於結婚這件事……」夏皎告訴他,「我覺得可以接受。」

  溫崇月笑了:「那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登記結婚的時間。」

  夏皎:「啊?」

  「身份證,戶口簿,婚姻狀況證明,我都帶著,」溫崇月傾身,問夏皎,「你什麼時候方便?」

  夏皎隨時都方便。

  她不確定是不是病中的這一份餐食迷惑了她的頭腦,還是對方的容貌迷惑了她的心。

  方才吃到肚子裡的東西又暖和又動人,即將過年,她孑然一人,尚在生病,於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城市中吃到對方精心烹飪的飯菜。

  她不知道婚姻會有什麼樣的價值,但溫崇月所提到的那些,都可以滿足她的需求。

  陌生城市中,有人作伴的話,或許生活不會那樣枯燥。

  下午四點鐘,夏皎和溫崇月順利地領了結婚證,照片上,紅色背景幕布,白襯衫的兩個人離得不遠不近,笑得都很溫柔。

  照片拍得很好看,比身份證要好看一千八百倍,夏皎極其滿意,甚至有種回頭偷看攝像機牌子的衝動。

  這簡直就是夏皎人生中做過最大膽的事情。

  上車後,低頭看著手中的結婚證,想了想,又抬頭,看旁側的溫崇月。

  他正在低頭整理衣袖,暮光下,眉骨逾顯硬挺。

  猶豫著,夏皎謹慎地問他:「溫老師,今晚需要我頻繁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1:04 PM

第四章 炸乳鴿

  溫崇月原本在低頭整理襯衫上的袖扣,聞言,他怔了一下,轉臉。

  暮光透過玻璃車窗投過來,夏皎手裡捏著紅彤彤的結婚證書,這樣沉而紅的顏色,將她的指尖也染上淡淡的顏色。她只塗了淡妝,像一隻伶仃的雀。

  她說話時聲音也不大,慢聲細氣的,小心翼翼,像是唯恐冒犯了其他人。

  「雖然可能有些突然,但我覺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夏皎說,「還有長痛不如短痛,好早死早超生……」

  溫崇月忍俊不禁:「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夏皎的眼睛有一點迷茫的神色,她眨了一下眼睛,有些懊惱,連連道歉:「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溫崇月見不得她這樣惶恐不安的模樣,伸出手,蓋在她手背上。

  夏皎輕輕顫了一下,沒有移開。

  對方手掌寬大,手指修長,中指上有一小粒痣,映襯著,有些別樣的性感。他身材高大,體溫也比夏皎要高,溫暖柔和,熨帖著她的手背。

  「我是你丈夫,」溫崇月說,「在我面前,不需要這樣小心。」

  夏皎說:「好的,溫老師。」

  她也覺著有趣,和溫崇月的第一次牽手,竟然是在領證之後。這樣的「保守」,還真的有點像封建社會的那種包辦婚姻。

  不過也有些不同,至少這個婚姻是她和溫崇月兩個人經過協商、分析過利弊才開啟的。

  「別緊張,」溫崇月安慰她,「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恐怖,別對它產生畏懼心理,好嗎?」

  他這樣溫言勸導,夏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並不怕,經歷過網絡和乙游圈各位太太的產糧投餵,她對某方面的知識並不少,也有好奇。

  「我也沒有那麼著急,可以等你慢慢適應,」溫崇月寬容地說,「在此之前,我們先討論一下婚禮的事情?」

  夏皎點了點頭。

  晚上兩人吃粵菜,溫崇月訂的餐廳。

  二十一日的乳鴿肉厚骨嫩,從鹵水中撈起,用醋和麥芽糖上皮後風乾,在滾油中新鮮生炸到金黃,搭配經典的瑞士汁甜豉油,甘香味鮮;生炒骨的甜酸汁是用山楂餅和山楂干熬汁煮醬出的,搭配青紅椒和子薑,遠比夏皎平日裡點的美味許多;鮮竹牛肉不大不小,兩口一顆,外殼如荔枝皮,是最完美的形態,馬蹄和肉粒的比例不多不少,汁液鮮美;乾荷葉包裹糯米雞,冬菇、雞件、臘腸、蝦肉、筍粒、瑤柱、叉燒等味道融合在一起,浸透糯米,每一口都是輕巧滿足。清蒸菜心、排骨玉米山藥湯……

  夏皎沒有在吃這件事上花過心思,連連讚嘆。

  她誠懇地說:「我就不知道還有這麼多好吃的餐廳……和你比起來,我之前簡直就是野蠻活著。」

  臨近過年,餐廳還送了一份傳統的廣東年糕,用精巧的竹葉小藤碟盛著,夏皎夾了一小片,濃鬱的蔗糖香味,細滑香軟,糯而不糊。

  「其實廣州人吃海味最細,不過這家餐廳做得不行,」溫崇月說,「有個朋友在廣州一德路那邊開店,給我寄了一些花膠、海參和鮑魚,下次去我家,我做給你吃。」

  夏皎一口答應。

  關於婚禮,兩個人的目標一致,夏皎想要好看一些,而溫崇月的意思是請專業的策劃設計,剛好夏皎想要戶外草坪婚禮,只要錢足夠,這一項很容易安排。

  意見相同,兩人溝通十分順利,就這麼初步定下。

  說到賓客方面的時候,夏皎忽然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溫崇月。

  她說:「有件事情,我忘記了。」

  溫崇月問:「什麼?」

  夏皎說:「我忘記和爸媽說,我結婚了。」

  溫崇月:「……」

  他說:「先吃飯,吃完再打電話。」

  夏皎美美地吃完一頓餐食,結束時溫崇月和某位經理說了些話,後者取了一個精致的小木盒出來。夏皎沒有細看,她走開幾步,給父母打電話,開頭先問身體,又問店裡忙不忙。

  顯而易見,父母很忙,媽媽沒什麼時間,背景音嘈雜,伴隨著討價還價的聲音。

  她還抽空問夏皎,要不要相親,二姨的四妯娌的五叔的三表侄女給夏皎又找了幾個備選名單,保證這次都是年齡差不超過十、沒有大肚子男、也沒有一無是處的「老實」男,如果夏皎要,立刻就給她推過去微信。

  夏皎猶豫著說:「那個,媽媽,不用相親了,我今天剛領了證。」

  媽媽嗓門很亮:「嗨你這孩子,行吧,不相就不相。我還忙,等會再給你打過去啊。」

  就這麼結束了。

  夏皎捏著手機,思考,要不要再給神經遲鈍的媽媽重新說明一下。

  溫崇月已經拎著包裝袋過來了,遞給夏皎。

  夏皎看了眼,紙袋裡放著木質的小盒,裡面精巧地放著一玻璃罐,盛著小果子,是剛才那個經理捧出來的。

  夏皎抬頭:「這是什麼?」

  「甘草欖,」溫崇月說,「聽你今天嗓音有些不對,最近先別吃薯片之類的乾燥零食,吃這個,生津利肺。」

  夏皎應了一聲,侍應生打開門,彎腰鞠躬,溫崇月的手掌根輕貼她的肩膀,將她往自己身邊輕輕帶了一下。幾個哭鬧不停的小孩從夏皎身邊經過,剛好避開。

  夏皎想說什麼,手機響起,媽媽重新打來電話,她接通。

  ——兜頭而來的,是媽媽難以置信的聲音:「啥?你個小兔崽子說啥?領啥?啥證?」

  夏皎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讓遲鈍的媽媽意識到她「閃婚」這件事。

  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父母連連責備夏皎,怎麼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和家裡人商量一聲。

  這件事少不了溫崇月出馬。

  夏皎不確定對方怎麼和自己父母溝通的,總之,在短暫的十分鐘視頻會晤中,夏皎的事情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解決了。

  父母不再提這件事,而是熱切地問夏皎,婚禮什麼時候辦,辦在哪裡,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拋過來。

  夏皎頭昏腦脹,好不容易安撫結束,抬頭看時鐘,已經晚上十點了。

  明天,夏皎還得去上班,可憐打工人,要再上一天,等到後天才可以休年假。時間已經很晚了,夏皎沒有留溫崇月,對方也不要夏皎送,自己下了樓。

  從單身到已婚只用了不到24小時。

  夏皎的腦袋暈暈乎乎,她吃了一口甘草欖,舌尖小心翼翼地含住,鹹酸微甘,幽淡提神。

  她閉上眼睛,嚼了一口,酸到顫顫。

  ……睡前不該吃這個,她怕是又要晚睡了。

  溫崇月說好,等夏皎下班後接她回去。

  溫崇月家在帝都,夏皎今年不回家,溫崇月自然不能讓她一人孤零零過年,準備接她回自己家。

  夏皎沒有拒絕。

  她起初還想著準備節日禮物,緊張兮兮地問溫崇月他父母的喜好,哪裡想到溫崇月已經備下了,只等著她一個人去。

  和他相處真的十分自然,舒適。

  夏皎好奇能教出溫崇月這樣性格的會是怎樣的父母,她有些忐忑,畢竟閃婚這種事情,老一輩的人很難接受。

  車上,她忍不住問:「溫老師,溫叔叔和溫阿姨有什麼禁忌嗎?就是,等會兒聊天的時候,有什麼東西不可以講嗎?」

  溫崇月全神貫注看路況:「沒有——對了,我爸媽已經離婚分居了,今天晚上只有我爸在,你不要緊張,他人很好。」

  夏皎愣了一下:「抱歉。」

  溫崇月笑:「不要經常道歉。」

  車窗外流光落在他臉龐上,映襯著他的臉龐,夏皎發現他的右側臉、下頜線靠近脖頸的位置也有一粒小小的痣,不太明顯。

  他膚色白,這粒小痣的顏色也淺,褐色的,如小米。

  「是我疏忽,」溫崇月說,「我應該早些告訴你,小夏,你做得已經很好了。」

  夏皎摸著安全帶的邊緣,車內放著一首舒緩柔和的西語歌曲。她穿著厚厚的外套,本來有些冷,但車內的暖氣將她一點一點熱過來。

  她忽然覺著,自己的這次衝動,幸運地在對方掌中慢慢融化。

  溫父是某高校教授,住的也是學校分的房子,並不算大,裝潢也簡單質樸,牆上懸掛的多是書法和山水。他的身高和溫崇月相仿,氣質更溫和,戴一副眼鏡,頭髮花白。

  溫父請夏皎嘗了自己的茶,他今日親自下廚做的飯菜,醋椒活魚,炒麻豆腐,芫荽炒羊肉片,糖醋小排,筍乾老鴨煲……紅木圓桌擺的滿滿當當。

  他為人也和善,只聊家常瑣事,又愛笑,晚飯也算賓主盡歡。

  教授不熬夜,休息的也早。時鐘不緊不慢,剛剛過了九點鐘,溫父就已經準備去休息了。

  到了這個時候,夏皎才想起來最重要的事情,

  她努力踮起腳,一手扒住溫崇月肩膀,要他傾身,另一隻手攏在他耳朵上。

  淡淡的青草氣息,如同被碾碎的鮮無花果葉,溫柔的椰奶味道從碾碎的汁液中漸漸滲透出,裹著淡淡雪松,她的味道如此清涼而富有生機。

  呼吸的熱氣輕柔地灑在溫崇月耳側,他的脖頸和耳朵都是敏感位置,受不得癢,也受不了這樣的呵氣。

  溫崇月不動聲色地偏了偏,夏皎絲毫沒有察覺,仍舊貼過來。

  她壓低聲音,極小聲地問溫崇月:「溫老師,今天晚上我睡哪個房間?」

  溫崇月笑了。

  他示意夏皎站好,自己傾身,將一隻手攏在夏皎耳朵旁,同樣壓低聲音問:「夏同學,今天晚上我可以和妻子睡一起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1:52 PM

第五章 春餅

  夏皎低頭,她想了想,認真地告訴他:「我們好像沒有買防禦用的東西。」

  溫崇月說:「我準備好了。」

  夏皎:「誒,聽說會痛……」

  「潤滑也買了。」

  「會不會不好清理?」

  「我的臥室有乾淨的新床單和獨立的衛生間。」

  夏皎抬頭,她問溫崇月:「還有什麼是溫老師沒有準備的嗎?」

  溫崇月說:「我想應該沒有。」

  就像山泉從岩石縫隙中溢出、匯聚成小溪般自然。

  溫父早早地就睡下了,上了年紀的人似乎都喜歡早睡。而夏皎重新邁入溫崇月的臥室,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溫崇月說過,這是他從中學一直到大學畢業前都居住的地方。雙主臥設計,和溫父的臥室之間中間隔著客廳和陽台,這裡也有一個通往陽台的門。

  陽台上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還有一張小書桌,三角梅開出紅紅的顏色,臘梅疏疏斜斜地插在瓷瓶中,旱金蓮的葉子圓圓猶如微縮荷葉,冬天開花的植物不多,茉莉、月季、牡丹都只有漂亮的葉子,點綴著綠意。

  她粗略看了下,心裡更加緊張。

  溫崇月調控好水溫,讓她先去洗澡。夏皎一顆心臟七上八下,慢吞吞地挪過去,腦袋裡胡思亂想,猜測溫崇月會不會突然打開門進來要求一起洗,繼而鴛鴦戲水露滴牡丹開……

  並沒有。

  一直到夏皎洗完澡,他都沒有進來,而是在陽台上的書桌前看書。

  夏皎來得著急,沒有帶睡衣,溫崇月買了新的睡袍,薄薄一件,淺淺色,夏皎倒認得吊牌,La Perla。她穿上,往外悄悄探個頭,溫崇月合攏書:「洗完了?」

  夏皎點點頭。

  他問:「需要我幫你吹頭髮嗎?」

  夏皎搖頭:「我會。」

  溫崇月這才拿了衣服進去,吹風機沒什麼聲音,哪怕靠在耳朵旁,也遮不住浴室裡面的嘩嘩啦啦水聲,夏皎心裡緊張,反覆深呼吸四五次後,將頭髮吹乾,掀開被子躲進去。

  溫崇月平時不住在這裡,他有自己的房子,大抵是過年,過來陪伴父親,才會在這裡久住。

  他現在休假,應該是白天打掃過房間,被褥曬得暖烘烘。夏皎側躺著,閉上眼睛,努力回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那麼多相關視頻,遺憾的是,她的腦海中並沒有關於新手入門的專業指導。

  大概過了十分鐘,夏皎聽到吹風機的細微聲音。

  聲音停止。

  被子被掀開一方小角,身後的床褥深深壓出痕跡,夏皎沒動,一雙手橫過來,觸碰到她的手:「你很緊張?」

  夏皎張口,底氣並不是很足:「一點點。」

  溫崇月低頭看她,她的手指將被子邊緣攥出深深的指痕,手指腹壓得有些泛白,他撐著起來:「接過吻嗎?」

  夏皎搖了搖頭。

  溫崇月傾身,她立刻閉上眼睛,攥住被子的手沒有絲毫放鬆,不像是等待親吻,倒像是準備引頸就戮。

  這樣吻下去,的確有些像欺負人。

  他捏著夏皎的肩膀,隔著一層真絲,兩人的體溫毫無阻隔地融在一起,夏皎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啊了一聲,唇壓下,溫崇月勾住她的舌頭,她不會換氣,不會呼吸,就睜大眼睛看著他,像林間倉皇的小鹿,可憐又茫然。

  他細細嘗著她的無助,大拇指壓在她肩膀上,安撫地輕拍,等到她開始推拒時,才鬆開。

  夏皎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缺氧感很重,她差點在一個吻中溺斃。

  溫崇月在解真絲的帶子,她叫:「溫老師。」

  溫崇月停下,他苦笑:「皎皎,這時候叫溫老師,你是覺著自己耐痛值很高嗎?」

  夏皎改口:「溫崇月。」

  「嗯。」

  夏皎說:「那個,等會你輕點,可以嗎?」

  溫崇月凝視著她的臉:「需要定個暗號嗎?如果你覺著害怕,就說出來,我們停下。」

  夏皎想了好久,試探著:「蛇皮果?」

  溫崇月點頭:「好。」

  夏皎重新閉上眼睛,溫崇月很禮貌,他不著急,溫溫柔柔,就像春風吹拂櫻桃樹。為了能讓夏皎徹底放鬆,他讓她睜開眼睛,先熟悉他本身。就像是置身夢境中,夏皎接受他的引導,去了解自己所不曾擁有的東西,一切進行的如此和諧,溫崇月改稱她為皎皎,皎皎,只是再溫柔的聲音也不能掩蓋她的惶恐,城門未破,她哆嗦著先投降:「蛇皮果。」

  溫崇月壓制著,忍不住扯壞真絲。

  最終,他還是退讓。

  溫崇月忍著不抱她,側躺在一旁,伸手輕拍夏皎的背部——她已經縮成一小團了,顫巍巍地抱著膝蓋,像是要將自己團起來,成為一個小刺蝟,就不會受到傷害。

  她的語調帶了一點點哭腔:「對、對不起啊,溫老師,我覺得太痛了。」

  「沒事,」溫崇月說,「是我太著急了。」

  他張開雙手,夏皎並沒有往他的懷抱中去,拱著身體,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眼睛紅了一大圈,她吸了口氣:「睡衣壞了,好貴的。」

  「明天再去買新的,」溫崇月的手貼在夏皎肩背上,她還在抖,像是疼壞了,他聲音放軟,「先睡覺,好嗎?」

  夏皎背對著他,溫崇月聽到她的聲音,一聲低低的「好」。

  無論如何,仍舊要共眠到清晨。

  從小到大,受了傷,卡破了皮,都得自己呼呼,吹一吹,就好了。但這次受傷的位置並不是吹吹呼呼就能好的,揉也揉不得。夏皎和溫崇月蓋著同一個被子,她自己努力貼靠著床邊沿睡。

  房子雖然有了很久的歷史,但因為住的都是老教授們,基礎設施和物業都十分重視,供暖十分充足,夏皎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伸出去胳膊和大半個肩膀,又被溫崇月捉住,往被子裡放。

  夏皎睏極,迷糊不清地說了聲熱,男人低聲哄:「等會就不熱了。」

  但夏皎認為對方在說謊,她越來越熱了,手腳都被壓回被子不說,後期像是貼在溫熱堅韌的火爐上,還有東西硌得她痛,貼靠著睡覺。就像一隻安撫玩偶被人摟著睡的感覺並不太好,只是抗議顯然都失去效果,她還是被這樣抱住,一直到了天明。

  夏皎睡了很久,直到太陽悄悄投入窗子,她才猛然坐起,驚愕地發現,已經十點鐘了。

  夏皎慌忙找拖鞋下床:「天吶天吶。」

  她自己睡懶覺倒無所謂,但這畢竟是第一天做客——

  溫父不在家,溫崇月在一個人喝茶,電視開著,放著科普教育片。聽到聲音,他抬起頭:「想吃點什麼?」

  夏皎說:「什麼都行。」

  夏皎想,自己口中的「什麼都行」,和溫崇月的理解似乎出了一點點差錯。

  夏皎以為的早餐:加熱的吐司,果醬,或者速凍包子加豆漿。

  溫崇月做的早餐:南瓜濃湯,蒜香蝦仁番茄意麵。一枚花朵形狀的甜椒煎蛋,水果蔬菜沙拉,還有——那天他帶給夏皎的同款涼拌菜。

  夏皎用筷子夾起一小片涼拌菜,薄薄一片,能透光,有清香的甜味,吃著熟悉,卻又分辨不清,好奇極了:「這是什麼?山藥嗎?還是洋薑?」

  溫崇月說:「是蘿蔔。」

  夏皎傻眼了。

  她最討厭的蔬菜就是蘿蔔,可是這個蘿蔔,完全沒有她討厭的、會嗆鼻子的辣味,甚至還有些甜。

  好像是看穿她的想法,溫崇月解釋:「這是國產的青蘿蔔,比其他品種的甜。靠近纓的部分甜,最適合涼拌。」

  夏皎說:「我上次吃青蘿蔔是夏天時候的事了,但是不甜,還辣。」

  「不同季節產出的蘿蔔,味道也有差別,」溫崇月解釋,「春天蘿蔔適合醃漬,夏天時候的蘿蔔辣味最重,適合煮湯,秋天產的蘿蔔軟,可以曬蘿蔔乾,冬天的脆甜,最適合拿來涼拌。」

  夏皎佩服得五體投地。

  溫崇月精準無誤地記著這麼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止是蘿蔔,他陽台上還栽種了好幾種類的羅勒,夏皎喜好植物花草,但是沒有種過羅勒。

  溫崇月挨個兒教她辨認,有著特殊丁香味道的是丁香羅勒,南方人做菜用得最多的羅勒就是這個品種,台灣會叫它「九層塔」;葉片圓圓的是甜羅勒,有著細膩的甜香,仔細聞,還有細微花香;類比於檸檬氣息的是檸檬羅勒,可可愛愛,溫崇月喜歡在烹飪結束時、往飯菜中加它;葉子顏色最深、有著甘草和薄荷氣味的是泰國羅勒,紫葉羅勒最容易辨認,紫色葉子的那株就是……

  他們都沒有提昨晚的事情,溫崇月不勉強她,只是在晚上提醒夏皎。

  他希望夏皎能夠盡快做好心理準備,因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避開的;當然,在夏皎能夠接納之前,他絕不會做任何有違她意願的行為。

  ……

  夏皎迅速閃婚這件事情,只通知了家人和好友江晚橘,江晚橘最近似乎和她那個前男友還在拉鋸曖昧之中,只有一個反應:「溫表哥下手這麼快?」

  夏皎敏銳捕捉到關鍵詞:「什麼表哥?」

  江晚橘說:「他是我前男友——也就是我和你說過的老陳的表哥……啊,這個不重要。你們這麼快的嗎?」

  江晚橘語氣中滿滿的不可思議,感慨結束後,笑著告訴夏皎:「你也別擔心,溫崇月對你怎麼樣?你們兩個相處還和諧嗎?」

  夏皎用力點頭。

  能讓挑剔的江晚橘誇讚一聲優秀的男性不多,和夏皎不同,江晚橘在人際關係方面相當敏銳,她看人也準。曾經夏皎在江晚橘醉酒落水後跳下去救過她一次,從那之後,江晚橘對夏皎就格外好,還開玩笑說夏皎於她是救命之恩——

  在介紹兩人認識之前,江晚橘也是思考了很久,關於他們兩人的性格、對未來伴侶的期望……等等等等。

  事實上,也正如江晚橘預測的一樣,夏皎和溫崇月的相處十分融洽。

  溫父是已經退休的數學教授,溫和從容,愛好就是和同住在一個樓的好友下下象棋,聊聊天,在家的話,就是和溫崇月喝茶,看報,看電視。

  和夏皎想象中那些高大尚、只懂學術無心生活的教授不同,溫父很隨和,也會和夏皎聊現在流行的一些游戲或者劇、電影。當然,老人不會玩,但他很樂意接受這些新事物,並學習。

  新年也是在溫家過的,溫父很傳統,為了過年,特意炸了丸子——團成兵乓球大小的肉團兒在溫油鍋裡滋滋溜溜地冒著香味,剛炸出來的丸子乾香適口,外焦裡嫩,「喧騰」。

  夏皎也按照溫崇月的配方去調了「老虎醬」,黃醬、甜麵醬、蝦皮、蒜泥、香油調和好,剛炸好的丸子蘸著吃,又香又鮮。

  過年的年夜飯沒有叫外送,是溫崇月和溫父、夏皎一起準備的,不過夏皎更多的是打下手,洗個水果或者拿個碟子。溫父掌杓,溫崇月則是做一些其他的素菜。

  根據傳統,紅燒鯉魚必不可少,除此之外,還有傳統的芥末墩兒和豆兒醬,這倆都是早早準備好了,芥末墩兒甜酸清脆,解油化膩,豆兒醬清涼嫩滑,點上溫父打的臘八醋,夏皎吃得很開胃。

  逢年過節,少不了學生拜訪,溫崇月知道夏皎內向怕生,主動和溫父說明。溫父表示理解,讓溫崇月帶夏皎去看看電影、去商城逛逛——怎麼自在怎麼來,這是溫父的宗旨。

  少不了要見面打招呼的,也是溫崇月微笑著介紹:「這是我妻子。」

  夏皎還沒有適應這個稱呼,一連好幾天,臉上的紅熱都沒有消下去過。

  年假結束後,夏皎的頭有些不舒服,又請了兩天假,溫崇月的年假長,還剩下兩天休假,帶夏皎去醫院檢查了一下,說是沒什麼大概,可能是精神過度緊張所致,建議不要有太大的工作壓力,保持心情愉悅。

  ——工作壓力。

  ——夏皎當然知道壓力源自哪裡,她的性格與這份光鮮亮麗的工作並不符合。每天強撐著製造一張微笑面具上班,硬著頭皮和各路人士打交道,讓她筋疲力盡。

  ——但如果辭職了呢?

  辭職後,她應該找什麼樣的工作?

  最適合社恐的工作,大概就是被霸總關在別墅裡的小嬌妻吧。

  夏皎更洩氣了。

  為了更好地照顧她,溫崇月將她帶回自己的房子。

  他自己的房子裝潢要簡潔許多,比溫父那個房子還要大一些,同樣的簡潔乾淨、大方,陽台上的花草不多,但羅勒和薄荷之類的東西種了不少。

  夏皎沒有仔細觀察,她倒頭就睡。

  都說犯春睏,立春第一天她就開始乏上了。

  醒來時候已經到了中午,只聞到香氣撲鼻,她睜開眼睛,看到溫崇月側坐在床邊——他原本應該是準備觸碰夏皎的臉,直起身體,縮手,含笑問:「要不要吃飯?」

  春打六九頭。

  立春這天,按照傳統得吃炒春餅,這叫「咬春」,寄予「天地一家春」的祝願。

  麵餅烙得薄如宣紙,圓圓一張,筋骨軟韌。夏皎去年吃過一次春餅,店裡做的,葷菜是炒豬里脊和蒜黃,素的是早春青韭和「火焰兒」菠菜、綠豆芽。

  溫崇月準備得更細致、豐盛,除了以上一葷一素傳統兩合菜外,還準備了一盤松仁小肚兒,切成條,還有一盤切成絲的醬肉,一盤爐肉絲、一碟俯地羊角細蔥絲,一碟鮮芥菜絲,一碟鮮黃瓜絲,搭配香稻米粥。

  夏皎吃得開心,一口氣吃掉六個,還想再來第七個,被溫崇月含笑按住手:「別吃了,站起來,消消食,別把胃撐壞了——喜歡吃的話,下次再給你做,好嗎?」

  夏皎遺憾極了:「我才吃了六個。」

  「溥儀當年吃了六個,被領班太監叫人提著他胳膊,拎起來往地上上下墩,」溫崇月說,「看過砸年糕嗎?當年溥儀就像那被上下掄的錘子來回砸夯。」

  夏皎噗呲一聲笑了,她說:「你這話說的,就像你看到似的。」

  溫崇月用茶漱口,他笑了一下:「我可以認為你在誇我講得繪聲繪色嗎?」

  夏皎雙手托腮:「不,當年能親眼看到這一幕的肯定都是太監。」

  溫崇月反應過來,站起來,夏皎拔腿想跑,可惜晚了一步,被溫崇月掐著腰抱起來上下墩,她扒著溫崇月的胳膊,笑起來:「好好好,我投降,對不起,溫老師,我不該這樣說……」

  雙腳離地的感覺,夏皎已經好久沒有體驗過了。溫崇月拎她就像拎小雞崽,這種感覺可一點兒也不好,笑到流出眼淚,胳膊壓的胸疼,她拍了拍溫崇月的手,想要求饒,可惜對方的手反而收得更緊了。

  夏皎抬頭,直見溫崇月垂首看她,因為玩鬧,上衣往上移了幾寸,露出一截雪白,像剛切開的嫩藕。溫崇月目不轉睛地看了半晌,他傾身,吻上夏皎的唇。

  夏皎仰著臉,她沒拒絕,緊緊拽住他衣袖的手指慢慢鬆開。

  陽光正好,溫崇月抱著夏皎往臥室走去,他說:「上次是我太著急,沒有做好事前挑弄。這次我學會了,再試試?」

  夏皎木木呆呆:「怎麼試?」

  溫崇月說:「用嘴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5:43 PM

第六章 鮮冬筍生炒鴿松

  夏皎從小就是個害怕老師的性格。

  很難說清這種對老師這個身份的恐懼感從何而來,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怕醫生、有些人天生怕警察一樣,夏皎只隱約記得,小時候調皮不聽話,爺爺奶奶嚇唬她——

  「再不吃飯就告訴你老師啦!」

  「不老實就讓醫生用針紮你!」

  「還不聽話就讓警察抓走你!」

  ……

  老人家的教育方式或許有些問題,但他們的確是疼愛夏皎的,疼愛到向來拮據的爺爺會拿準備修理眼鏡的錢來為夏皎買她心心念念好久的香妃同款頭飾,奶奶總會將其他人送來的水果和奶留給夏皎喝。

  遺憾的是愛和童年陰影永遠都是並行的,夏皎能感受到他們的愛,同時也始終沒有改掉對老師的畏懼心理。

  從小到大,夏皎能不和老師聯繫就絕不會主動聯繫,竭盡所能的避開和老師在課堂外的任何接觸;不過,如果老師有事情委托給她,那她也會竭盡全力。

  包括現在。

  「放鬆,別亂動。」

  「好,呼吸,正常呼吸……不會在接吻時換氣?沒關係,我教你,我們慢慢來。」

  「很好,你做得很棒,就是這樣。」

  張開唇,不要拒絕。

  做一個乖學生嗎,乖乖聽他的教導,跟隨他的指引,滿足他的慾念。

  夏皎了解過溫崇月的教學技巧,也知道他是一位很優秀的老師。幾年前,在上完那個短暫的英文輔導班後,她的英文成績再沒有低過100分。

  如今的溫崇月教學能力並不比那時候差。

  他是位極具有耐心的、溫和的成熟男性。

  春節的餘韻還沒有完全褪去。

  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炮竹,年味兒沒有之前那麼濃,不過家中布置不同。顯而易見,溫崇月是個極其注重儀式感的人,即使沒有在這個房子中過年,他仍舊張貼了紅色的字和幾枝紅梅,做點綴。

  夏皎仰面看著頭頂,這個房間中的裝修照明幾乎全部用的燈帶,或者落地的台燈,目前只看了一層柔軟的光芒,臥室窗簾白紗輕閉,氣流溫熱熏熏,有著淡淡的佛手柑香氣。

  溫崇月的唇是熱的,他平時說話並不算多,但有著極其靈巧的舌頭。夏皎仰起臉,眼睛眯起來,看到頭頂一層一層暈開的燈光柔光,恍若置身溫柔浮海,難分西東,不辨南北。

  別害怕,別擔心。

  我不會傷害到你,放心交給我。

  他的手掌溫暖,厚重不失靈活,呼吸如三月暖流,唇舌似五月微風。

  春和景明,烈日破空,絹絹柔風拂重櫻,千萬樹花次第開。

  痛覺如花,愛意未察。

  夏皎抓住溫崇月的胳膊,她側看,只看到對方小臂上的青筋,像她童年時候喜歡捏的空心草秸稈,她的指甲深深嵌入對方手臂上,目光迷茫:「溫老師。」

  溫崇月安撫地親吻她臉頰:「我在。」

  是的。

  他在。

  他是夏皎的丈夫,是她最親密的人,理所應當和她最親密。

  夏皎閉上眼睛,溫崇月沒有鬆手,他溫柔地吻著她臉頰,低語,讓她放鬆,讓她冷靜。

  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夏皎也曾經思考過未來如何,她認為一定會是找一個互相喜歡的人。畢竟地球上35億男人,怎麼可能找不到一個互相喜歡、滿足她所有期待的男性呢?

  可還真得很難找到。

  這比出門右拐去買一張彩票就中500萬大獎都難。

  天底下的男人比蛤蟆多,但好男人比三條腿的蛤蟆還少。

  夏皎這次選擇結婚也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說她喪也好,說她悲觀主義也好,畢竟在婚前溝通時候,兩個人都確認這份婚姻的起始並不包含愛情,更多的像是為自己今後幾十年的人生尋找合得來的伴侶。

  伴侶伴侶,自然也會有執行其他事情,比如溫崇月強調過的這部分,夏皎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接受無愛的基礎,但不知為何,她還是不爭氣地哭出來,不是那種梨花帶雨的啼哭,更像是小孩跌倒在地磕破了膝蓋後的淚水。

  溫崇月並沒有因為她的眼淚而中止。

  他無奈嘆息,看著夏皎這副瑟瑟不禁催的模樣,只是抱緊,沉默地將唇貼在她的眼皮上,如其他部分,夏皎的眼淚也是同樣微鹹,像淡淡海鹽,她的確像是海裡養出來的人魚,容易破碎,就算是分尾苦楚也只是委屈到不敢聲張的聲音,偏偏這種易碎感只會成為督促惡魔墮落的催化劑。

  不會有好心腸的神來拯救她,或者停止侵略,有的只會是必須要承載的妄念深谷,只會是預謀的宣洩,勢在必得的決心。

  溫崇月胳膊上的肌肉被抓出三道紅痕,他捉住夏皎的手,側臉,去吻她泛白的指尖和斷裂的指甲。

  盛滿眼淚的溫柔深淵中,夏皎第一次體驗到何為溫柔刀。

  親吻和強佔並不相悖,溫柔與暴烈可以共存。

  夏皎做了一個極長極長的夢。

  她夢到小時候跟隨爺爺奶奶去野外玩,挎著一個小籃子,雨後開開心心採蘑菇。不小心踩空,失足摔下深淵,深淵中有手腕粗的紫蟒,纏她手足,鑽裙破衣,嚇得夏皎拚命地哭,拚命地往外爬,卻還是被蟒纏住腰往深淵中拽。

  噩夢的恐懼過於真實,醒來後的夏皎熱汗涔涔,房間中只剩床邊一盞暖黃小燈,尚未睜眼,便聽溫崇月的呼吸聲,他輕輕地吸一口氣,無法判斷是在緩解,還是享受。

  夏皎迷迷糊糊地問:「幾點了?」

  「時間還早,」溫崇月簡單地將她按回去,壓住她的肩膀,俯身在她後腦杓髮上落下一吻,「皎皎,繼續睡,不用管我。」

  夏皎:「……」

  怎麼可能不管他,高中物理課本上就講了,物體的振動頻率和音調是成正比的。具備求知欲的溫崇月樂意去測量這個正比例曲線的最高峰點在哪兒,他看上去溫文爾雅,卻藏了不知足的一顆心。夏皎睏睏昏昏睡過去,再度醒來,外面已經全然黑透。

  夏皎坐起來。

  她按了按腦袋,聞到淡淡的香味。

  拖鞋就擺在床邊,規規整整,她想要穿鞋,腳趾觸碰到溫熱的木地板,皺了眉,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

  聲音驚動外面的人。

  「醒了?」穿著黑色睡衣的溫崇月走來,他示意夏皎坐好,溫和地問,「想吃東西嗎?」

  夏皎點頭。

  她不知道溫崇月究竟有沒有休息,他煮了南瓜濃湯,顏色金燦燦,沒有額外放糖,是南瓜自身的清甜味,鮮冬筍生炒鴿松,補氣血的紅棗枸杞養生湯,還有香菇白菜混湯麵,餐後小甜點是糖漬橙皮,清口提神。

  溫崇月對下午之事頗有歉疚:「抱歉,憋得有些久。」

  夏皎眼睛還紅著,她小聲反饋:「沒事,我喜歡這樣。」

  「那我放心了,」溫崇月鬆了口氣,他親自盛了一碗紅棗枸杞養生湯,遞到夏皎面前,誠懇地問,「今晚還可以嗎?」

  夏皎:「……」

  經過兩日相處,夏皎用黑眼圈切身領悟到,溫崇月口中的頻繁是指什麼意思。

  溫崇月沒有說謊,他的確擅長廚藝,也會研究養生湯飲——當然,這些養生湯飲都是為了夏皎所準備的。和之前每日吃外賣、或者公司樓下餐廳相比較,現在的夏皎的確臉色紅潤許多。

  開年復工第一天,夏皎就跑斷了腿,春季新品發布,還有一系列的宣傳活動和策劃,她的頭疼沒有得到太多的緩解,太陽穴經常突突地跳著痛。醫生開了谷維生素片,在溫崇月的監督下,她每日都吃著,可惜並沒有見好。

  夏皎暫時沒有搬到溫崇月那邊去,她租賃的房子還剩一個月才到期,合租的室友不打算繼續「北漂」了。近十年,除非在風口上起飛,不然很難攢錢買得起一套房,和大部分曲線救國的人一樣,室友和男友在天津那邊入了集體戶,倆家人一起買了一套房子,剛裝修好,過完年就搬進去了。

  夏皎也不打算繼續租了,只是還沒想好該怎麼和房東說,在她重新回到這套房子的第二天,房東上門,按響門鈴,第一句話,就是客客氣氣地要漲房租。

  「疫情影響啊,肉漲價了,大爺我也得吃肉啊,」房東是個喜歡在早高峰擠公交去遛鳥的老大爺,他聲音洪亮,滿面紅光,「大家工作都不容易,你也看到了,現在捲錢就跑的二房東那麼多,我現在一個月多收你500房租,算不算我夠厚道了?」

  夏皎客客氣氣地告訴他:「大爺,我不打算續租了。」

  房東瞪圓了眼睛,他皺眉:「你怎麼回事?不打算續租你得提前倆月告訴我啊,這個時候你說不續就不續,我怎麼找租客?」

  夏皎提醒他:「我記得合同上說是提前兩週。」

  「我說倆月就倆月,」老大爺提高聲音,他很不高興,「你這孩子——」

  他嗓門亮,一句話喊響樓道燈,夏皎工作勞累一天,本來想和聲和氣的溝通,沒想到又被他突然這樣吼,愣了兩秒,還沒說話,就聽到熟悉的聲音:「皎皎,怎麼了?」

  老大爺轉身,只看到一身材高大的男性,面容清俊,西裝革履,黑色大衣,領帶打得一絲不苟,看上去像是剛從談判桌上下來,手裡卻拎著飯盒。

  這幢樓好幾層都是大爺的,他確認自己不認識這個租客,問:「你是?」

  溫崇月禮貌地說:「我是皎皎的丈夫。」

  他將飯盒遞到夏皎手中,看著妻子的表情,輕拍她肩膀,示意她先進去,低聲:「我來解決。」

  夏皎拎著飯盒進了房間,也沒有心情吃。

  不到兩分鐘,門鈴又被按響,夏皎跑過去開門,看到溫崇月。

  房東已經離開了。

  夏皎請他進來,她小心翼翼地告訴對方:「今晚你可能無法頻繁,我生理期到了。」

  溫崇月原本正在脫大衣,聞言,揚眉。

  他張開雙臂,無奈地說:「過來,摸一下,告訴我,你感受到什麼?」

  夏皎感覺他的要求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不理解。

  貼過去,她誠實地回答:「燙。」

  溫崇月沉默兩秒。

  他握住夏皎的手,往上移,按在他胸膛上。

  他斟酌言詞:「皎皎,我想讓你摸我的良心。」

  「而不是摸會讓我喪失良心的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7:29 PM

第七章 黃豆燉豬蹄

  夏皎摸到溫崇月的心跳,和緩有力。

  她愣了兩秒鐘,才抽回手。

  關於「良心」的論證暫時告一段落,溫崇月頗有些無奈,他調侃:「在你心裡,我就是一個色中餓狼?」

  夏皎正在拆溫崇月帶來的飯盒,被他一句話堵得臉漲紅,好久,才小聲告訴對方:「……因為你說了,這個很重要。」

  溫崇月挽起襯衫袖子,一直到手肘,露出一截肌肉流暢的手臂,青筋在上,頗具有隱而不發的成熟韻味,映襯著夏皎指甲抓傷的痕跡。

  夏皎移開視線。

  溫崇月將盛著餐食的小方格挨個兒取出,黃豆燉豬蹄,西芹腰果,蘿蔔糕,紅豆板栗粥,擺在夏皎鋪上草莓圖案的桌子上。

  「我和房東談妥了,」溫崇月對夏皎說,「這個週末,你搬到我那邊去,他將押金和剩下這幾天的租金退給你。」

  夏皎愣神:「他這麼好說話?」

  紅豆煮的酥爛,板栗香噴噴,她很餓,很快就吃掉了一小碗。

  溫崇月將他那份未動的擺到夏皎面前,將她面前還剩一點點的粥碗拿走,順著她的話說:「的確挺好說話。」

  夏皎仍舊覺著不可思議。

  她在北京,一年半搬了三次家,現在的這個房東是事情最多、最喜歡為難人的一個。之前因為水費糾紛,夏皎想要和對方溝通,結果是自己憋不住,被說哭了。

  溫崇月怎麼就這麼容易解決?

  夏皎收回視線,她用筷子夾著碗裡的東西,聽到溫崇月說:「過幾天我要去蘇州。」

  夏皎抬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工作上的事情,」溫崇月解釋,「放心,我就去一週,很快就回來陪你。」

  夏皎應了一聲,筷子不小心夾碎了一小塊綿軟的板栗。

  她只知道溫崇月在某公司做到執行副總的位置,對於他具體的工作內容並不清楚,只記得是IT相關。夏皎以為這個行業的人多加班,沒想到溫崇月的個人時間其實很充裕。不過偶爾出差,她能理解。

  這個週末,溫崇月把夏皎的東西都歸置、搬到他的房子。

  在這個家中,溫崇月有一個獨立的衣帽間——是的,他平時工作也不穿T恤或者格子衫牛仔褲,衣櫃中,滿滿當當的襯衫,雖然大部分是黑白灰三色,卻也按照顏色由淺到深、有無花紋、是否純色等等嚴格排列。

  相比之下,夏皎的衣服就要少很多。

  除了一些工作場合、撐場面的衣服外,剩下的所有私服加起來,數量甚至不及溫崇月襯衫的二分之一。

  夏皎的工作性質注定她在工作時候要注重衣著,雖說品牌有員工內購,能夠用折扣價買到一些衣服和包包,不過夏皎所在的部門並不具備這個福利,她自己又沒有特別好的朋友,有一些是好友江晚橘用自己名額幫她挑選的。

  但也並不多,畢竟夏皎還無法坦然地隨便買一件兩、三萬的衛衣。

  在日常情況下,睡衣、穿了兩三年的柔軟寬鬆T恤,才是夏皎休假時、窩在家裡打游戲最常見的衣著。

  溫崇月驚訝夏皎的睡衣竟然這麼多,從打包專用的紙箱中將一件又一件的睡衣取出來,東西都是他疊的,並不怎麼皺,展開就可以用衣架撐起來。

  夏皎負責遞衣架。

  溫崇月拿起一個上面全是小鴨子圖案的睡裙,夏皎解釋:「是我讀大四時候買的。」

  溫崇月誇獎:「很活潑。」

  一個有著毛茸茸兔尾巴和兔耳朵帽子的睡裙。

  夏皎:「嗯……逛漫展時候,在一個小眾品牌店看到的。」

  溫崇月評價:「新奇有趣。」

  一件純棉T,上面印著夏皎的紙片人正室,露著上半身,肌肉分明——

  夏皎一個激靈,上前將睡衣拿走,團了團,抱在懷裡:「我來!我自己可以的!」

  溫崇月不勉強,他將這裡讓給夏皎,自己去整理其他東西。

  夏皎花了半小時將這些東西整理乾淨,出衣帽間,看到溫崇月在陽台上給花澆水。夏皎站定,看了一陣,認真地告訴他:「不可以這樣澆水。」

  溫崇月停下,夏皎自然地從他手中接過水壺:「龜背竹喜水耐澇,要澆透,你這樣只是灑一點不可以……」

  夏皎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她認真地講著小技巧,久久沒有聽到溫崇月說話。她停下,抬頭,看到溫崇月正笑著看她。

  「我說錯了?」夏皎忐忑不安,不自信,「不是這樣的嗎?」

  溫崇月搖頭:「你說得很好,我不擅長照顧這些植物。」

  夏皎鬆了口氣,她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是我爺爺喜歡種花,我才學了一點點。」

  溫崇月誇讚:「你很棒。」

  夏皎並不認為自己哪裡棒。

  在她心裡,溫崇月才是真的棒。

  雷打不動,除非不盡興,不然晚上十一點休息,次日七點準時醒。除卻生理期外,早晚各一次,如果夏皎實在睏到不行,可以用手足代勞,他並不介意。溫崇月擁有著驚人的體力和精力,夏皎見過他給下屬打電話溝通時候的模樣,語調溫和,語言鋒利。但在面對她的時候,仍舊是笑吟吟。在家中,也是遵守著先前允諾過的諾言,負擔部分家務,下廚料理。

  夏皎不會打理真絲衣物,起了褶皺,溫崇月將她的真絲裙鋪開,用熱蒸汽均勻地燙平;那些因為掛姿不當而出現褶皺的純棉襯衫,也被溫崇月重新熨燙平整,整齊懸掛;他會用夏皎閒置的電子煎烤盤做出來美味的米比薩和可麗餅,細心地將蔬菜和肉類分開、用不同的方法冷凍。

  週日清晨,溫崇月去附近公園晨跑,歸來時捧了一束鮮花,夏皎找到兩個透明乾淨的玻璃瓶,開心地將鮮花斜著剪掉秸稈,在底部用美工刀劃開小小十字,分開插花。

  溫崇月將兩層濾紙疊在一起,用熱水過濾一遍後,加入碾磨成細粉的咖啡豆,緩慢注入小爐煮開的沸水,為她沖泡早晨的第一杯咖啡。

  潔白的洋牡丹如雪,香松氣息清淡,隔著疏疏斜斜橫插的雪柳望過去,夏皎看到溫崇月正專注地將沖泡好的咖啡放在木質托盤上。

  烤麵包機叮地一聲響,溫崇月將煮好的雞蛋放入冷水中冷卻,熱蛋殼將水激起細細碎碎的小水花,重新撈出,和切成片的牛油果放在一起。

  奶油奶酪、楓糖漿和煉乳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在空氣中如霧擴散,溫柔包裹植物清香。

  這是兩人正式新婚同居後的第一個週末。

  看上去完美無瑕。

  夏皎剪掉洋牡丹在打包中被損傷的莖末端。

  她知道,溫崇月和她之前並不存在愛情。

  ——如果當初和溫崇月相親的不是夏皎,是另外一個讓他認為合得來的人,或許溫崇月仍舊會這樣對人好。

  ——倘若當時和夏皎相親的不是溫崇月,是其他一位不令夏皎排斥的男性,大概夏皎也會一樣嘗試交往

  夏皎深呼吸,她將洋牡丹傾斜放入雪柳中,有著新切痕的莖桿輕柔墜入水中,隔著玻璃瓶,蕩出細霧般的漣漪。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耶。

  沒有那麼「假如」,也不存在「如果當初」,沒有「倘若當時」。

  那天見面的夏皎和溫崇月,他需要一個能夠陪伴的妻子,而她需要一個可以將她從死水般生活拉一把的手。

  他們兩個搭檔默契,誰都不提愛字。

  溫崇月出差前夜,表現的明顯比平時要重一些,下手也是。夏皎撐不住了,哀求叫著老師,眼淚幾乎要打濕一整個枕頭,只是求饒並沒有令溫崇月心軟,她疑心大腿骨會被壓斷。

  夏皎甚至慶幸自己能夠活下來。

  她本想在清晨送一下溫崇月,但完全不想晨起,溫崇月摸了摸她發紅的掌心,俯身低聲說:「好好休息,等我回來。」

  夏皎迷迷糊糊答應一聲。

  除此之外,夏皎認為目前的婚姻生活的確滿足了她一開始的期待。

  在溫崇月離開的這些時間內,她嘗試著起床準備一些簡單的三明治和牛奶穀物做早餐,努力盡量做到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放下手機睡覺、而不是打開小說閱讀軟件或者漫畫。

  離開前,溫崇月準備好了穀物麥片和酸奶,告訴她如果想喝水果麥片酸奶的話,一杯要加多少;每天晚上九點,他約好的水果商會準時將次日的新鮮水果送上門,夏皎只需要簽收和吃就好。

  只是工作仍舊未見起色,尤其是新活動策劃方面,夏皎提出的幾個方案都被全盤否決。總監脾氣不好,動輒在部門小群中長篇大論發表不滿……

  尤其是在面對難搞的甲方時,甲方的每一個否定都會令總監大發雷霆、進而將怒火發洩在下屬身上。

  夏皎很不幸,首當其沖。

  一連好幾天,夏皎晚上難受到偷偷哭,在和家人視頻時努力保持若無其事。

  在夏皎離開的這幾天中,溫崇月每天晚上睡前會打一個電話,不過兩人交流不多,大部分是溫崇月問,夏皎回答。

  兩個人保持著基礎的禮貌,與其說是婚姻,更像是互相履行義務、相敬如賓的合同。

  如今同組的幾個同事,只剩下她和另外一個妹子保持「單身」,夏皎閃婚的事情沒說,畢竟解釋起來又要頭痛。

  在新一輪的酒局上,夏皎和那個單身妹子就被帶出去應酬。

  這次的甲方十分棘手,是個極為難啃的骨頭,更要命的是,負責談判的其中一個男性,曾經在大學時狂熱地追求過夏皎;手段過於卑劣,在朋友的建議下,夏皎不得已報過警。

  冤家路窄,圈子裡就這麼大,夏皎也不確定對方是不是故意的。

  今晚上,對方的確有種下一秒就可以去演「莫欺少年窮」的氣焰,動不動瞧著夏皎笑,拐彎抹角地讓她喝。

  像是看她出醜,就能揚眉吐氣。

  總監特意帶了兩個社會閱歷尚淺的女孩子來,現在看著她們被灌酒,頂多笑著象徵性阻攔一兩下,剩下的時間,仍舊是和人談。

  夏皎的胃不舒服,但酒又不能不喝,總監的眼睛像刀子,她只能硬著頭皮接過。喝到半截,忍不住去了衛生間,難受地乾嘔了許久,胃部空空,只有一些食物殘渣,其餘什麼都沒有。

  她甚至都沒怎麼吃東西。

  休息片刻後,夏皎還是強撐著漱口,用棉簽小心翼翼地沾掉因為生理性反胃而流出的眼淚,補口紅,在臉頰撲了一些散粉。

  整理好儀容,夏皎重新走出衛生間,她喝的有點頭暈了,走路也輕飄飄。

  經過轉角時,不小心撞到人,對方沒事,她自己狼狽地半坐在地上,連聲說著抱歉。

  那人自然而然地俯身,伸出雙手,是要攙扶她的姿態:「怎麼喝成這樣。」

  酒勁漸漸上頭,夏皎聽著聲音熟悉,一時認不出。

  對方的姿態如此親密,甚至像要將她抱起來。夏皎擔心惹上事情,一想到可能會被搭訕,社恐人士立刻頭皮發麻幾乎要跳窗逃走了。

  夏皎躲開對方想要攙扶她的手,用最大的勇氣禮貌地說:「謝謝你,不過請離我遠一些,我老公很喜歡吃醋。」

  她聽到那人笑了一下。

  繼而,那人俯身揉了揉她的腦袋,語氣溫柔和善:「皎皎,七天不見,你認不出自己愛吃醋的老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7:44 PM

第八章 羅勒海鮮意麵

  夏皎終於抬頭,餐廳中講究氛圍,燈光並不算多麼明亮,隱約可以聞到淡淡的清清闊葉植物香味。

  酒精作用下,她的聚焦慢了一些。

  但仍舊看清楚眼前人的長相。

  隔了幾日不見,他還是那樣,像是將西方人的骨骼和東方皮相完美融合在一起,下頜線邊緣的淡淡小痣精巧漂亮,有些性感。

  她茫茫然將手搭上去,借著他的力量,從地上站起,頭腦還有些暈,夏皎小聲:「溫老師。」

  夏皎還有些尷尬,裙子被弄髒了一些,低頭,拍掉上面的灰塵。

  溫崇月又問:「怎麼喝成這樣?」

  夏皎低頭,她說:「同事聚會。」

  溫崇月頷首,他說:「我今天見朋友,也在這裡吃飯。等聚會結束,你打電話給我——還記得怎麼打電話嗎?」

  夏皎的臉漲紅了:「當然知道。」

  溫崇月笑了,他捏捏夏皎的臉,軟乎乎一團。

  鬆開手,溫崇月說:「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

  看著夏皎點頭,溫崇月才轉身離開。

  巧的是,兩人去的包廂也是隔壁,一左一右。

  溫崇月下午才到,本想著在家休息,但朋友一定要他出來見面談事情,這才出來。

  推門進包廂,只有陳晝仁一人,白襯衫,上衣頂端開了兩粒紐扣。

  溫崇月說:「怎麼今天有時間?」

  陳晝仁笑,示意他過來:「我時間很多,倒是某位已婚人士,三次約你出來,兩次都有事要忙。忙著和妻子培養感情啊大忙人。」

  溫崇月未置可否,他坐下來。

  溫崇月是自己開車來的,等會還要接夏皎回家,絕不能喝酒。

  想到這裡,溫崇月思考了一下,忘記問夏皎有沒有考駕照。他對夏皎並不怎麼了解,回憶起只有她怯怯的模樣,如果她有駕照的話,等以後也給她——

  「小姨問了你的近況,」陳晝仁說,「結婚這麼大的事情,也不打算告訴她?」

  溫崇月按按太陽穴,他閉上眼睛:「真要是告訴她,恐怕連婚也結不成。」

  陳晝仁說:「我剛才還看到兆聰,說是談合同,就在隔壁,你不打算過去打個招呼?」

  溫崇月一口回絕:「不了。」

  「好歹也是你親弟弟。」

  溫崇月說:「我和他沒話談。」

  頓了頓,他抬頭,問陳晝仁:「你說兆聰在隔壁談合同?和哪家?」

  夏皎重新進入酒局,果不其然,同事已經喝得醉醺醺,趴在桌子上了。

  為首的宋兆聰仍舊不肯放過,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明顯,合同簽不簽,就在他們一念間。

  夏皎僵持了五分鐘,沒有去碰酒。她不想再喝了,這是社恐以來的第一次反抗,指甲深深掐住手掌心,掐到掌心發白,疼痛感並不重,至少不會比胃更難受,她說:「據我所知,酒桌上簽的合同不具備法律作用。」

  宋兆聰說:「你我不說,誰知道這合同是哪裡簽下的?」

  總監叫她名字:「小夏。」

  夏皎張口,想要說話,宋兆聰的手機卻響起來,他接通,語調輕鬆地叫了一聲「表哥」,沒有絲毫避諱,不清楚對面人說了些什麼,宋兆聰坐正身體,打量了一眼夏皎,應了一聲。

  這個電話之後,宋兆聰稍微收斂一些,圓滑地讓吃菜,不再提喝酒的事情。

  總監心裡忐忑,試探著問了一句,宋兆聰扭頭對助理說:「拿過來看看,沒問題就這麼定了。」

  話這麼說著,宋兆聰臉上不太高興。

  總監喜不自勝。

  夏皎心裡納罕,她不知道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宋兆聰態度變得這麼快。

  宋兆聰是她的學長,在讀書的時候,出了名的性子執拗。狂熱追求夏皎的時候,各種圍堵攔截,逼得夏皎報警,都沒能讓對方消了氣焰。

  這種疑惑在飯局結束後才得到答案,宋兆聰站在夏皎旁側,有些驚奇地問:「江晚橘是你朋友?」

  夏皎不卑不亢地站著:「是。」

  宋兆聰不再多說,他抬腳就走。

  總監攙著醉醺醺的同事,夏皎幫忙將她扶到出租車上,不過她沒有跟著上車,而是告訴總監:「我男友在上面等我。」

  總監感到意外:「你什麼時候交的男友?」

  夏皎說:「前兩天。」

  喝多了酒的腦袋不適合聊天,喝完酒後的身體也發冷。

  夏皎關上車門,她站在酒店門口,裹緊圍巾,拿出手機,準備給溫崇月打電話。

  雖說在節氣上,已經到了立春,但風還是冷的,凍得手指發紅,夏皎翻了幾下,剛找到,就聽到身後傳來溫崇月的聲音:「皎皎。」

  夏皎回頭,她的臉頰上還是喝多了酒暈出來的紅,唯獨眼睛亮,就像從水裡撈起來的月亮,皎皎生光。

  她驚喜地叫:「溫老師!」

  溫崇月開車載夏皎回了家。

  不確定是不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討厭的應酬終於結束,夏皎大腦完全放鬆,她的身體完全貼靠著副駕駛座,老老實實繫好安全帶,嘰嘰喳喳聊了一路。

  她說自己不喜歡現在的這個行業,而且很不適合;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的她每天都要對著鏡子練習微笑,每天都要假裝出溫柔友好的模樣來和人打交道,每天都努力了解新風向,試圖融入她們的話題圈子……她很累。

  但是目前還沒有找到比現在這個更合適的工作,夏皎也想讓生活過得更輕鬆、愜意,只是好像沒有那麼多的精力。

  夏皎覺著自己的狀態好糟糕,想要努力改善目前的狀況,但又擔心,倘若發奮圖強、努力之後仍舊一無所獲,生活依舊一潭死水,將會陷入更深的失望。她害怕失敗,因此不敢去嘗試。

  後面說了些什麼,她記不清楚。只記得自己說了好多好多,嗓子都乾掉了。

  溫崇月沖了蜂蜜水給她,夏皎一口氣喝掉,可憐巴巴地牽著溫崇月的衣服,小聲問他:「今晚可以只抱著我睡覺嗎?」

  ……

  夏皎第一次比溫崇月醒得要早。

  在對方的懷抱中,她枕著溫崇月的胳膊,嗅到對方身上深深淺淺的溫柔氣息。

  小心謹慎,她沒有動,也不敢過去貼貼,保持著這個姿態。

  放在枕邊的手機響個不停,夏皎小心翼翼地從被窩中拱出來,探頭去看。

  是溫崇月的手機,屏幕跳動,是簡單的備注。

  「白若琅」

  猶豫著要不要接電話,溫崇月已經被驚醒,他拿起手機,直接拒接,拉著夏皎的胳膊,重新將她塞回被窩:「再睡會兒。」

  夏皎想要提醒他:「已經七點半了。」

  「沒關係,」溫崇月下巴擱在她腦袋上,半閉著眼睛,「春宵苦短,再讓我抱一會。」

  夏皎:「……」

  他還真的只是單純地抱了抱,什麼都沒做。

  直到回籠覺結束,溫崇月才起床去準備早餐。

  夏皎自告奮勇,幫他打下手。

  溫崇月指揮她去摘了兩枝新鮮的羅勒葉子,夏皎左看右看,挑了兩枝剪下,爭取不影響原植株的美觀。

  廚房中放著昨晚買的蟶子和蛤蜊,已經吐了一晚的泥沙,焯水後,溫崇月耐心地剔除蟶子身上黑褐色的線。

  夏皎將切成兩半的草莓和藍莓放進兩個杯子中,往裡面倒入新鮮的酸奶。

  然後將生菜球和黃瓜、小番茄、苦苣、雪梨等切吧切吧放在一起,均勻灑上溫崇月調配好的油醋汁。

  她的工作很快就結束,就站在旁邊,看著溫崇月做飯。

  意大利麵在鍋中煮,沸騰的水泛起咕嚕咕嚕的氣泡。

  夏皎感慨:「果然,意大利菜的靈魂就是意麵啊。」

  溫崇月補充:「或許還有羅勒和番茄。」

  這樣說著,他在小番茄上劃了幾道,紅色的小番茄在他手上瞬間如花綻開。

  夏皎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靈巧,修長,不僅能令人欲生欲死,也能將飯菜料理得漂亮美味。這雙漂亮的手把羅勒梗丟掉,只選羅勒的嫩葉切碎,嫩葉的斷裂處散發出特有的清新香味。

  溫崇月在料理食材時很專注,細長的蔥白如碎雪,映襯著旁側預備擺盤用的小珍珠洋蔥。白與皎潔相輝映,如月照雪。

  夏皎的手機響起來,她看了眼,沒精打采地嘆氣:「又是團建通知,還不給加班費。」

  輕微的嘶啦聲。

  橄欖油燒熱,蟶子和蛤蜊、鮮蝦在鍋中翻炒,發出迷人的香氣,溫崇月說:「既然不喜歡,那就辭職?我們換一個工作試試。」

  夏皎坐在矮凳上,她雙手托腮,憂愁:「我不太擅長處理人際關係,肯定不能去教育機構,我覺著自己會誤人子弟;考編也一樣,而且你也知道,這邊的編制好難的。呀,上次橘子說了,殯儀館不用和人打交道——」

  溫崇月往鍋中加入白葡萄酒和魚露,好心腸提醒她:「雖然殯儀館的客人都已經過世,但你還是需要和尚在世的家屬溝通。」

  夏皎洩勁兒了。

  溫崇月用筷子蘸了一點醬汁,遞到夏皎唇邊,她探頭,在溫崇月注視下,舌尖飛快地舔了一口。

  淡淡的鮮味。

  夏皎說:「味道淡了點。」

  溫崇月將筷子擱在一旁,灑了些許海鹽。

  夏皎垂頭喪氣:「還有什麼工作不需要和人打交道呢?不用和人溝通,就可以賺到錢,我有點著急了。」

  溫崇月將番茄醬加入鍋中,若有所思:「不用溝通就能拿到錢,搶銀行?」

  夏皎:「……」

  溫崇月聲音含笑:「賭球?」

  夏皎說:「溫老師。」

  溫崇月倒入意大利麵,從容不迫地翻炒:「嗯?」

  夏皎認真地說:「我突然不著急了。」

  「我覺得自己還沒到必須要去刑法中找工作的地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7:59 PM

第九章 龍蝦濃湯

  蝦、蛤蜊和蟶子被均勻地鋪墊在盤的周圍,中間放上炒好的意大利麵,調製好的醬汁均勻地裹在每一根麵上,溫崇月在上面均勻擠了一點番茄醬做裝飾,又灑了一些羅勒的嫩葉,在盤子周圍,擺上玲瓏剔透的珍珠洋蔥和切開的小番茄。

  夏皎驚嘆:「你這手藝,可以去開店了耶。」

  溫崇月用筷子乾淨的末端點了一下她的鼻子:「嘴巴真甜。」

  夏皎極力稱讚他的廚藝:「我說的是事實耶,你做的飯真的很好吃,而且特別好看……我都想發朋友圈。」

  溫崇月放下筷子:「朋友圈曬圖?謝謝你對我的肯定。」

  夏皎已經餓壞了,她率先將沙拉和酸奶端到桌子上,等待著來自溫老師的投餵。

  每日早餐,溫崇月還需要吃水煮蛋,他注重身材鍛煉和保養。

  而夏皎沒有那麼注意,她更喜歡吃煎蛋,因此她的白色小瓷碟裡有一朵完美的煎蛋花,邊緣泛著焦黃,正中間的蛋黃恰好是剛凝固的狀態,撒了一些細碎的芝麻和黑胡椒粉。

  夏皎吃東西時候的速度並不慢,她喜歡在餐桌上分享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公司裡的那盆水仙終於開花,不然同事又要懷疑那是花販用大蒜騙人了;再比如小區中的迎春已經開始想要鼓花苞了,不過很小,必須要整個人貼上去才能看得到……

  溫崇月並沒有她這樣強烈的分享欲,他不太喜歡分享自己的日常,只含笑聽夏皎說這些。

  他對自己的妻子了解在一點一點增加。

  起初,溫崇月對夏皎的印象只有溫柔平和,還有膽怯。

  後者或許並不是一個優點,但夏皎的膽怯並不意味著懦弱,她只是不習慣和陌生人打交道,不擅長處理那些人際關係。

  夏皎也不吝嗇對其他人的誇讚,在熟悉後,也會很開心地和溫崇月分享自己喜歡的那些東西。

  溫崇月對自己未來的婚姻生活並不抱有太過宏大的願景,畢竟先前未曾設想過婚姻生活,這一次,也有情勢所迫的部分原因在。溫崇月清楚意識到自己在強人所難,因此多有歉疚,但夏皎似乎並不覺著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遺憾的是,他的工作計劃有所更改。

  兩個人需要有一個為此做出讓步,或者,雙方都要妥協。

  溫崇月還沒想好該如何向夏皎談及這件事情。

  一週未歸,這房子中的一切仍舊是溫崇月離開前的模樣,夏皎沒那麼擅長做家務,也在努力認真地維護著這房子中的每一部分。

  溫崇月看到書架一格斜斜插著的幾支雪柳,昨晚忙著照顧小醉鬼,沒有察覺,今天才看清楚。這捧雪柳剛購置時,枝條乾巴巴,像是枯枝,現在在夏皎的照顧下,已經開出如霧般的白色小碎花,一簇又一簇,似雪飄柳枝。

  溫崇月轉身,夏皎站在陽台上,正在給角落裡的一小盆造景山水石噴灑水霧。

  這是一盆小苔蘚,也是溫崇月新年前收到的禮物之一。說來也奇怪,平時在山林裡隨處可見的東西,移植到盆中,卻嬌氣的要命,沒幾天就發黃枯萎,病懨懨的。

  溫崇月走過去的時候,夏皎正好放下噴壺,她拍了拍手,影子籠罩在這些受她照顧的花草之上。

  在陽光曬不到的地方,這盆小苔蘚重新煥發生機,支棱起一根根嫩綠的小芽。

  溫崇月說:「沒想到你也會照顧苔蘚,我以為你只喜歡花。」

  「苔蘚也是花呀,」夏皎興致勃勃,「聽過一首詩嗎?『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雖然它開的花朵小,但也很美呀。」

  這樣說著,她彎腰,仔細觀察著這深淺明暗的一角,告訴溫崇月:「養護苔蘚需要耐心,不能急,我最喜歡苔蘚了,不爭不搶,在陰影裡慢慢地長……」

  她說得開心,溫崇月的注意力卻轉移到別處。

  夏皎在俯身觸碰花盆邊緣,手指纖白,頂端沾了一些泥,在嘗試將一些快要長出花盆外的苔蘚重新移植到盆內。她年紀比溫崇月要小很多——正常情況下,溫崇月不會考慮和自己年齡差距這麼大的女性做妻子。年齡的橫跨勢必會造成一定的代溝,而溫崇月擇偶的唯一準則,則是能夠聊得來。

  夏皎雖然年齡小些,經歷輕,生長環境和溫崇月也不相同,但與她交談,也令溫崇月覺得有趣。她的腦袋裡有許多古古怪怪的奇思妙想,是他不曾觸及過的領域。

  味道也很美,像春日裡的鮮筍,嫩生生,遺憾的是不經折弄。稍不注意,淚水就像三月春雨,止不住地下墜,惹得人心不忍,卻更想摧枝折葉。

  「……其實我覺得,青苔搭配針葉、或者蕨類植物也很美,就像天鵝絨裙子……」夏皎興致勃勃地說,回頭,「溫老師,溫老師,你在聽嗎?」

  溫崇月點頭:「你的想法很好。」

  下午時分,兩人終於去看了婚紗和戒指。

  婚期定在五月份左右,時間很倉促,必需的東西仍舊一樣也不會少。溫崇月對戒指沒有太多想法,一切按照夏皎的意思來。

  夏皎提前做好功課,直接去店裡試戴。

  試戴戒指的過程中,溫崇月的手機響了幾次。

  前兩次時他直接結束通話,第三次響時,他對夏皎說了聲,俐落地摘掉戒指,放在盤中,出去接電話。

  夏皎低頭,想要將戒指從手指上拔下來,只是這個尺寸卡得剛剛好,將手指關節也卡住了,她自己拔,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還是店員戴著手套,笑眯眯地幫夏皎揉了揉手指,一點一點地往下取。

  「您和您先生很般配呢,」店員將戒指從夏皎的無名指上取下,語調柔和,「郎才女貌。」

  夏皎笑了笑:「謝謝。」

  恰好溫崇月走過來,夏皎仰臉,問:「你覺得這對怎麼樣?」

  溫崇月說:「你定。」

  夏皎轉身,對店員說:「就這一對吧,謝謝。」

  不過戒指目前沒有現貨,需要等調貨,要先付錢,等到貨後,店員會給通知,再過來取。

  凳子有點高,夏皎下來的時候,溫崇月不著痕跡地扶一把,將她微微翹起的裙子壓下。

  離開店,夏皎問:「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呀?」

  溫崇月平靜地說:「工作上的,沒事。」

  夏皎點了點頭。

  晚上也是溫崇月預定的餐廳位置,79層,靠窗,遙遙可望紫禁城。

  抵達的時候尚有落日餘暉,溫崇月打電話確認過,兩人的位置以玫瑰花做了點綴。

  溫崇月微笑著告訴夏皎:「這家餐廳的味道算不上最好,但夜景不錯。我等會要開車,不能喝酒,你想來點紅酒嗎?」

  夏皎搖頭拒絕。

  這樣的浪漫的氛圍,其實適合喝一杯,只是昨天夏皎剛剛喝了那麼多酒,現在完全提不起精神。

  溫崇月沒有勉強,在參考了夏皎的意見後,他點了單。澳洲和牛西冷牛排,龍蝦濃湯,香煎鵝肝,煙熏三文魚沙拉,生蠔……最後一道甜品是巴斯克奶酪蛋糕,也是夏皎最喜歡的一個,芝士味道濃鬱。

  夏皎總覺著這樣的氛圍,適合說些什麼。

  溫崇月似乎有話要對她講。

  她安靜地等了一陣,果不其然,聽到溫崇月問:「你想離開這裡嗎?」

  夏皎猛然抬頭看他。

  「工作上有些小變動,」溫崇月看著夏皎,「或許,未來三年,我的工作重心都會轉移到蘇州去。」

  夏皎明白了:「這算是長期出差嗎?」

  「不,」溫崇月搖頭,「我在想,如果要求你跟我一塊過去,是不是對你來說太殘忍?」

  夏皎沒有立刻回應。

  雖然北京也不是她的家鄉,但這裡,有她的朋友和同學。

  還有工作。

  蘇州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夏皎只去過一次,走馬觀花的玩,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包裹著兩個鹹蛋黃的肉粽。

  溫崇月說:「或者,每個週末,我回北京看你。」

  夏皎問:「我現在可以點一杯熱紅酒嗎?」

  當然可以。

  侍應生將熱紅酒送上來,她小口喝著,側臉看,外面是光華璀璨的夜景,像是煙花綻放的夜空,鋼鐵森林,亮如銀河傾墜。

  她差點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盞燈。

  夏皎問:「必須要去嗎?」

  「我知道這點可能會令你為難,」溫崇月斟酌著詞語,他坦然,「但我不想放棄這一次機會。」

  夏皎低頭,蛋糕還沒有完全吃光,但是味道沒有剛才那樣美味了,好像時間啪地一下沖淡了芝士蛋糕的甜味。她有一些小沮喪地垂下頭,用小叉子輕輕地戳了一下,又戳一下。

  「……時間好久呢,」夏皎小聲說,「蘇州還沒有機場,從這裡過去,高鐵要五個小時呢。」

  「我明白,」溫崇月看著夏皎的眼睛,他說,「可以飛無錫。」

  餐廳內音樂悠揚,夏皎還在認真思考。

  溫崇月說:「事情很突然,很抱歉,現在才和你商議。等婚禮結束後,我可能就要過去。」

  他聲音緩和,安慰她:「我知道這樣聚少離多的生活,你不喜歡。但這件事無法更改,皎皎,如果給予你適當的補償,你能不能稍微忍受一下?」

  夏皎抬臉:「什麼補償?」

  「每個月,我將工資轉入你銀行卡中,」溫崇月說,「你拿這些零花錢去買些衣服或者鞋子,吃些讓自己開心的食物。」

  夏皎喝掉剩下的全部熱紅酒。

  溫崇月說:「家務方面不要擔心,我會雇傭可靠的家政阿姨上門清理。如果你覺得孤單,我們現在就可以聯繫貓舍,盡可能快地預約一隻小貓咪陪伴你。」

  夏皎眼睛亮了。

  ——小——貓——咪!!!

  一隻能夠軟綿綿在她膝蓋上打呼嚕的小貓咪!

  「至於夫妻生活,」溫崇月說,「每月至少過來三次,好好陪你,好嗎?」

  夏皎小心翼翼地說:「好的呀,你如果忙的話,不回來也可以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8:12 PM

第十章 蓮藕章魚煲豬腱

  安靜了兩秒後,溫崇月示意她繼續吃蛋糕:「我再想想。」

  夏皎吃掉了一整份小蛋糕,一點兒也沒有浪費。

  回家路上,溫崇月在一家花店前稍微一停。再上車時,捧了一束花,塞到夏皎懷抱中。

  是一大束淡緋淺粉搭配在一起的花朵,珍珠金合歡、紫菀、翠珠花、麝香碗豆花、落新婦、粉玫瑰……十多種花材搭配在一起,溫柔馨香,夏皎捧在懷中,用力吸了一口氣。

  夏皎星星眼:「好漂亮的花,是你選的嗎?」

  「我哪裡會挑,」溫崇月搖頭,「我對花朵一竅不通,這些是店裡搭配好的。」

  夏皎愛憐地輕輕觸碰著點綴作用的落新婦和清新纖弱的矢車菊:「這家店的花藝師真的好會搭配,溫溫柔柔的。」

  溫崇月專注開車,他說:「我看你也很會照顧植物,上次你在家插的花也不錯,很有天分。」

  夏皎的衣襟貼靠著幽幽散發絲光綠的綿毛水蘇和珍珠金合歡,植物的味道讓她感覺到放鬆,她不好意思,回答:「不是天分,是因為上大學的時候,我選修過一段時間花藝。」

  「哦?我有個姑姑,在蘇州那邊開了家花藝工作室,」溫崇月若有所思地說,「下次你見見她,我想,你們兩個應該有很多共同話題。」

  夏皎臉紅:「其實我就學了一點點。」

  她懷中抱著花朵,已經吃過飯,姿態仍舊沒有放鬆,好像做好了隨時被訓話的準備。低頭看花時,夏皎的臉上彌漫出一種特別而溫柔的專注,彷彿懷抱中的花朵是無價的珍寶——下午試那些價格高昂的鑽石戒指和婚紗時,她也沒有這樣的神彩。

  溫崇月側臉,注意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微微垂首,是一種略帶怯怯的柔和。

  她似乎仍舊有些膽怯,並未完全向他打開。

  無論是心,還是身。

  後者的話倒容易,洗澡時候,溫崇月讓夏皎幫忙遞一下乾淨的浴巾,他忘記帶了。

  夏皎先他一步清洗,頭髮已經吹乾了。哪怕已經結為夫妻,她似乎仍舊有些羞怯,就連遞浴巾這種事情,也是謹慎膽怯地躲在外面。

  溫崇月微微眯起眼睛,用手擦一下順著濕髮落在眼睛周圍的水珠,隔著被水沾濕的睫毛,他看到浴室門被謹慎打開一條僅供一隻手出入的空隙。

  一雙纖白的手,握著浴巾遞過來。

  夏皎說:「你接著。」

  她聲音很輕,網絡上卻大膽地發「今天的褲子就穿到這裡了」之類的言論。

  溫崇月握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身邊帶了一下。夏皎發出一聲倉促的聲音,溫崇月推開浴室門,將她整個兒摟住。

  花灑沒關,大量溫水落下來,夏皎哆嗦一下,說:「冷。」

  她個子矮,水落在她身上時候有個緩衝,熱量流失,的確有些涼了。

  溫崇月將她抱起來,舉起來,保持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現在還冷不冷?」

  夏皎不冷了,溫崇月的身上很熱,像是暖爐。

  夏皎疑心自己簡直就是在葉公好龍,明明網絡上看到紙片人就boki我可以,現在抱著自己經過國家認證的合法老公,卻有一些膽怯。

  夏皎在心中默默罵了自己好幾聲不爭氣,提醒溫崇月:「我的衣服和頭髮都濕掉了。」

  「你衣服髒了,」溫崇月說,「我幫你。」

  這樣說著,他終於將夏皎放下來,溫崇月個子高,俯身彎腰,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

  洗了一陣子,溫崇月輕聲嘆氣:「糟糕,越洗越多。」

  夏皎的臉如紅蘋果,溫崇月直起身體,親吻她的額頭:「看來需要換種方式。」

  夏皎認為他簡直瘋掉了,在長時間在充滿水蒸汽的半封閉空間中,她得不到充足的氧氣,腦袋暈暈乎乎,瀕臨窒息的邊緣,遺憾的是溫崇月並不放她自由,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於從玻璃門中離開,宛若重獲新生。

  她大口呼吸著救命氧氣,還未從缺氧的感覺中回過神,溫崇月側躺在床的一側,低頭,再度剝奪。

  隱約間,夏皎聽見溫崇月問:「選擇小貓,還是選擇我?」

  夏皎都快哭了:「你。」

  「我是誰?」

  「溫老師。」

  「名字。」

  「溫崇月。」

  溫崇月仍不滿意:「大點聲。」

  「溫崇月,」夏皎摟住他脖子,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的眼睛,「我選擇溫崇月。」

  夏皎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溫崇月的確喜歡讓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喜歡聲音,尤其喜歡教著夏皎發出聲。

  夏皎慶幸次日是週末,不必早起上班,她在日曬三竿時才清醒,很不幸地錯過了早餐。

  這次,溫崇月沒有叫她。

  溫崇月已經從健身房歸來,在週日上午,他例行要去健身房鍛煉,然後去挑選一些新鮮的食材和水果。週末的時間充裕,他會做一些稍微復雜的菜式。

  夏皎半夢半醒間,就聞到了煲湯的味道。

  手機在旁邊滴滴滴響個不停,她睡眼朦朧地拿起來看,是陌生人發來的消息。

  陌生人:「我是宋兆聰」

  陌生人:「晚上一塊吃飯嗎?」

  這條消息是上午九點鐘發的,或許是看到夏皎沒回,在十分鐘後,他又發了第二條。

  陌生人:「我訂好座位了,na」

  陌生人:「怎麼,你不滿意?」

  夏皎看到他的消息就頭痛,彷彿再度回到被他瘋狂追求+信息轟炸的日子裡,她簡單地回了對方兩句。

  夏皎:「不用」

  夏皎:「我老公做好飯了」

  發完之後,夏皎放下手機,伸個懶腰,捂著肚子,慢慢地往廚房的方向移動。

  溫崇月正在整理用過的食材,火上小鍋正在慢慢燉熬,夏皎好奇地湊過去,看著這些曬乾的東西:「這是……章魚?」

  「是,」溫崇月含笑,「還記得嗎?我和你提起過,這是廣州朋友寄過來的乾貨。」

  夏皎探索性地看著這些乾貨,她指著一個問:「這是什麼?」

  「瑤柱,」溫崇月回答,「等過兩天,給你煲玉米紅蘿蔔馬蹄湯的時候加這個,提味。」

  夏皎重復了一遍:「提味?」

  「廣州人在吃海味乾貨方面比較仔細,」溫崇月耐心地和她說,「像明目魚、墨魚、北菇、沙蟲乾、花菇、海螺乾……這些都適合提鮮,比如煲木瓜湯的時候,可以加墨魚增味。我不喜歡用味精,這些海味提鮮就夠了。」

  夏皎用力嗅了嗅空氣中的香味,看了看鍋,又看了看溫崇月:「今天吃什麼?」

  「今天買的的蓮藕粗壯,適合煲老火湯。」溫崇月說,「午飯有蓮藕章魚煲豬腱——雖然不是夏天,但你前些天喝酒喝得太多,最好也吃清淡下火的。」

  夏皎星星眼看他:「還要根據時令吃菜嗎?」

  溫崇月忍俊不禁,他正在切胡蘿蔔,抬手餵給夏皎一片:「時令當然要嘗鮮——春雨貴如油,春天的菜也吃一個鮮。等春筍上市,我給你做醃篤鮮吃。好了,自己玩一會兒,等飯好了我叫你。」

  夏皎咬著胡蘿蔔,甜絲絲,清香怡口,她舉手:「溫老師,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夏同學,」溫崇月飛快地將胡蘿蔔切成小菱形,「能麻煩你將客廳桌上的水果暫時歸一下類嗎?作為獎勵,你可以先吃草莓——抱歉,現在沒有蛇皮果,我不確定你還喜歡吃什麼水果。」

  夏皎愣了一下,將整片胡蘿蔔吞下去。

  她立正:「保證完成任務。」

  溫崇月家中的水果也有固定的擺放位置,夏皎將東西都用水洗乾淨,認真地放到水果的專類儲存箱裡時,午飯也好了。

  溫崇月又多做了鮮蔬炒魚球、小油菜炒口蘑、涼瓜蟹煲和西芹百合。夏皎是南方人,主食喜歡米。因此,他也蒸了米飯,用了泰國香米和東北五常大米和在一起蒸,額外加了磨碎的小米和玉米碎末進去,香噴噴。

  夏皎一口氣吃掉了兩碗米飯。

  溫崇月也終於問她:「週末了,你為什麼不想出去走走呢?」

  夏皎一聽見「走走」兩個字,就猛烈搖頭。

  「不要,」她不假思索,「我喜歡的東西都在家裡,外面只有我不想見的人。」

  溫崇月笑了,他說:「我很榮幸,能成為你喜歡的東西之一。」

  溫崇月燉的湯味道鮮美,夏皎原本正在細細品裡面的濃鬱鮮香,聞言差點嗆住,睜大眼睛,看著溫崇月。

  溫崇月自然地伸手過來,替她拍了拍後背:「小心點,沒人和你搶,喜歡的話,下次再給你做。」

  他語氣熟稔自然,夏皎小口小口喝湯。

  「不喜歡出去玩也好,」溫崇月說,「生活的意義就是讓自己開心,那些影響你開心的事情不用做。」

  夏皎小聲說:「真的嗎?」

  溫崇月頷首:「真的。」

  夏皎放下湯杓,她認真地看著溫崇月的眼睛:「那,我們可不可以合二為一,將頻率降低到一日三餐?」

  溫崇月眯起眼睛。

  「你說的呀,」夏皎謹慎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影響我開心的事情都可以不用做,熬夜和朋友聊天、看劇看小說會讓我開心;清晨起來舒舒服服在被窩裡看動漫刷微博也會讓我開心。但是溫老師呀,自從我們住在一起之後,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體驗過這樣的雙重開心了——當然,我不是拒絕您的意思,我就是想說,如果您將這個頻繁每天稍微降低那麼一點點的話,我會很開心。」

  她補充:「畢竟您剛剛說過,生活的意義,就是讓自己開心。」

  溫崇月問:「我上句話說的什麼?」

  夏皎想了想:「真的。」

  「再上一句。」

  這一句,夏皎記得牢,她不假思索:「生活的意義就是讓自己開心,那些影響你開心的事情不用做。」

  「沒錯,」溫崇月說,「我收回,當我沒有說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5 08:43 PM

第十一章 蒔蘿酸奶油煎鮭魚

  夏皎從來沒有想過溫崇月還會這樣反悔,她吃驚地睜大眼睛,張口想說什麼。

  溫崇月夾了一筷勾好芡的魚球填到她口中,夏皎的注意力被口中的鮮美魚球吸引住了,用力嚼了幾口:「好好吃。」

  「我以前也買過魚球,」她說,「不過沒有味道這麼好的,這是哪個牌子的呀?」

  「我自己做的,」溫崇月說,「很簡單,拿新鮮剔刺的草魚肉加上薑末,放進料理機裡打成蓉,加上春天的小香蔥和鹽,揉搓到有韌性後再團成魚球。」

  夏皎感嘆:「好麻煩,要花好多心思啊。」

  溫崇月笑:「不麻煩,隨手的事。」

  夏皎拚命搖頭:「我小時候吃魚卡過一次,去醫院才取出,嗓子腫了好幾天不能說話。從那之後,我就少吃刺多的魚了,其實我還挺喜歡吃魚的……哎,剛剛我們聊到哪裡了?」

  溫崇月面色如常:「聊到你為什麼不喜歡出去玩。」

  夏皎恍然大悟,她開心地順著往下聊:「因為出去玩很容易碰到半生不熟的人,我覺著很多客套沒有必要,耽誤自己時間,而且對方也未必想和你聊天……」

  美食美色當前,夏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想要說的話。

  印象中,似乎從畢業後,夏皎的記憶力就開始變差了。

  夏皎是江蘇人,「高考大省」人。國內好多個「高考大省」,和其他省份因為考生巨多而導致的內捲及競爭激烈有一些區別,江蘇的高考難在於題的難度,以及從中考就開始的分流。

  早晨六點起床晨讀晨跑、晚上晚自習上到九點半都是常態,那時候是夏皎的記憶力巔峰了,一首七言絕句看兩遍就能背下,一個早讀就能背下整篇英語課文;兩分鐘判斷東西經、南北緯,政治經濟頭頭是道,歷史如數家珍。

  讀大學時候稍稍鬆懈,記憶力巔峰在期末考試週,越是臨近考試,記憶力越強,尤其是進考場的前幾分鐘,在走廊上默記,堪稱最強大腦。

  畢業後就不行了,一些無法拒絕的加班,調休又很難找到時間休息,去年好多調休,都攢到過期了,也沒來得及申請。

  在午餐結束後,夏皎想要查一下北京到無錫的機票和時間,下意識點進去淘寶先看了看最近買的東西到哪裡;又打開朋友圈看看朋友們發的最新動態——江晚橘發了一張餐廳的測評,夏皎注意到圖片中有兩份餐具,她應當是和人一起約會;最後點開微博,先刷熱搜,再瀏覽首頁有沒有太太餵糧、需不需要自己轉發狼叫提褲褲……

  心滿意足看了一圈後,夏皎關掉手機,呆住。

  哎?她剛才打開手機是想幹什麼來著?

  夏皎努力想,還是沒想起來,只能搖了搖頭。

  算了,想不起來就算了,等過段時間就好了。

  短暫的週末呼地一下而過,像是折好後就朝著遠處衝的尖頭紙飛機。

  次日,夏皎再度開啟不幸的社畜生活,唯一的慶幸,則是溫崇月準備好的早餐,以及一份午餐便當。

  「便當放進微波爐叮五分鐘就好,裡面有份水果沙拉,水果沙拉不能加熱,明白嗎?」溫崇月叮囑,「多喝水,經常面對電腦屏幕傷眼,偶爾站起來活動一下。」

  夏皎說:「你簡直像是第一天送孩子去學校的家長。」

  溫崇月拍了下她的額頭:「如果能改掉依賴外賣這個習慣,或許我會稍微放些心。」

  兩人的上班時間差不多,只是並不順路,一南一北。

  原計劃中,溫崇月送夏皎去公司,遺憾的是夏皎完全沒有辦法做到提前起床,她覺著自己能夠在晨練後還能爬起來就已經很努力了。

  畢竟她只是一個平平無奇、不愛運動愛可樂的宅女,經不起溫老師的千錘百煉。

  情人節距離不遠,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PR和MKT一起做策劃方案,尋找明星,拍攝大片和視頻,做情人節的活動,每年的情人節策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奢侈品牌的美妝廣告,要聯合許多外部公司一起。距離情人節只剩不到一週時間,線下預投放的物料早已經準備好,線上視頻也在有序投放中——

  偏偏,該明星來了一個螺旋升天大翻車。

  該男星明明已婚,卻在自己公寓中召不良行業從業者進行上門服務,被區群眾舉報後,警察帶走他進行藥檢,意外發現他還沾了違禁藥物。

  純純法制咖。

  爆出來這個消息的時候,夏皎正在美滋滋地守著微波爐等自己的午餐。

  等待加熱的過程中,夏皎先吃掉了溫崇月叮囑不可以加熱的水果沙拉。鹽煮雞胸肉絲,混合著白梨丁、小番茄、核桃仁、香茅和茗荷,還有新鮮採摘下來的薄荷葉,溫崇月用了黑松露和黑胡椒調味,淡而清爽,夏皎一口氣吃光光,才聽到同事驚訝的一聲「我的老天爺」。

  夏皎湊過去:「什麼老天爺?」

  同事將手機遞給夏皎,熱搜第一位,該明星名字後面帶著一個爆字。

  夏皎點了一下,看到了新聞。

  她很想爆粗口問候該明星他大爺。

  現在無法考慮這些事情,高層已經都過去開會,事情緊急,他們連午餐都顧不上吃。

  夏皎的情況稍微好一些,畢竟只是公司中的小蝦米,在上面安排任務之前,還是可以先吃午飯填飽肚子。

  微波爐叮地一聲響,她的午餐熱好了。

  同事們大部分都吃外送,或者去外面店裡吃飯,唯獨夏皎吃便當。放在平時,少不了被人問哪裡買的或者「你竟然自己帶飯」這種問題,不過今天的娛樂八卦過於勁爆,法制咖肯定無法繼續代言,這也就意味著物料需要重做、廣告需要重新拍……

  夏皎只是一個小小加工人,也感覺到了頭痛欲裂。

  好在還有美食可以安撫她即將加班的心痛。

  溫崇月知道她對自己的體重有要求,便當選擇的菜和水果都是營養均衡,一份蒔蘿酸奶油煎鮭魚,重新加熱後還有著誘人的檸檬香味;三個西蘭花金槍魚飯團,用的是雜糧,升糖指數低,金槍魚餡料裡面還加了爽口的胡蘿蔔;表面撒了胡椒粉、裹著一層澱粉煎到香噴噴的豬肉卷,一口咬下去,裡面是水煮蘆筍和細細的甜椒。

  惱人的是,宋兆聰又打了個幾個電話過來,問夏皎在做什麼。

  夏皎沒理他。

  但他仍舊不依不撓地發短信過來。

  「別逃避,我明白你的意思」

  「欲擒故縱?」

  「你在挑戰我的耐心?」

  ……

  夏皎不勝其煩,如果不是看在對方和自己仍舊是合作夥伴的情況下,她真的打算再去報警了。

  今天中午的午休算是泡湯,兩點十分,公司公關部聯繫各大平台,開始撤掉和那位明星代言有關的所有物料和廣告,同時品牌方的官微發聲明,正在走解約程序,絕不會和劣跡藝人合作。

  發博容易,後期的事情處理難且繁瑣。公司內部人仰馬翻,為了情人節活動,開始緊急和之前的代言人和亞太地區推廣大使進行洽談,詢問是否能夠用之前拍攝的某組舊照拿來做情人節海報……

  下午三點鐘,溫崇月給夏皎打了個電話,夏皎忙得口乾舌燥,聲音有些啞。簡單地告訴他來龍去脈後,夏皎告訴他:「今晚我不回家吃飯了。」

  溫崇月沒說什麼,只囑托她注意身體。

  不確定溫崇月是不是有福星氣質,和他通完電話後的半小時,上邊就通知下來——和明星工作室談判順利,已經將文件和高清照片、視頻傳輸過來了,重新制作物料和平面廣告。

  劣跡明星的新聞在熱搜上掛了八個小時,夏皎也連續工作了近八小時,一直到九點半,才終於下班。

  她沒給溫崇月打電話,晚飯是便利店買的歐包,塗了些藍莓醬,吃下去硬硬的,冷冷的。春寒料峭,夏皎裹緊圍巾和大衣,這時候的地鐵人沒有那麼多了,但還是不可能找到座位,夏皎站在車廂中,握著拉環,看到玻璃窗倒影上的自己,雖然衣著光鮮、拎著名牌包包、用著昂貴的化妝品。

  但還是好累。

  夏皎閉上眼睛。

  她從來沒有像這樣想逃離目前的職業。

  想要換個工作,去深山裡面種地吧,自給自足;或者去花店打工,做一個負責照顧花朵的店員……

  到站了。

  夏皎拖著疲憊的身軀順著人流往前走,慶幸溫崇月購買的房子離地鐵站很近,不需要走太久。她裹緊圍巾,刷了門禁卡,順利進入小區,穿過中心噴泉。

  夜晚的迎春花在靜悄悄萌芽,夏皎穿過春夜安穩的庭院,刷卡,進門,上電梯。

  叮咚。

  電梯門開了。

  夏皎邁出電梯門,看到了溫崇月站在房門前,他上前一步,接過夏皎手中的包,自然地問:「餓了嗎?快,洗手過來吃飯。」

  夏皎鼻子有點發酸。

  她嗯了一聲,不想出聲暴露。

  溫崇月牽著夏皎的手進門,仔細看她的臉,俯身:「怎麼了?受什麼委屈了?」

  夏皎哽咽:「你剛剛說的話,讓我想到一個人。」

  溫崇月明白了:「父親?」

  「不是,」夏皎搖頭,「像我奶奶。」

  溫崇月沉吟片刻,說:「其實你有時候不用這樣誠實。」

  即使加班到深夜,飯菜仍舊是預留著的。

  堅果雜蔬沙拉,花膠雪蛤燉木瓜,龍井蝦仁,菜粥,夏皎一邊吃著,一邊看到溫崇月將一個繫著墨綠緞光綢帶的禮物盒放在桌子的空處。

  他含笑:「今天在公司樓下看到的,覺得你會喜歡,就帶了過來。」

  夏皎放下筷子,她警惕地觸碰著禮物盒的外殼:「這裡面是什麼?」

  溫崇月說:「猜猜看……別晃,你別晃!」

  已經晚了,夏皎站起來,抱著禮物盒上下左右晃了晃,想要知道是什麼東西。只可惜生活中所有經驗都沒有用上,她聽到了有些不滿的一聲「喵嗚」。

  夏皎驚的一聲呀,趕緊將禮物盒放在桌子上,她飛快地拆開緞帶,眼巴巴地,看到了一隻可愛的、只比巴掌稍微大點的狸花貓。

  一個毛絨絨的小腦袋露出來,看上去好像一口就能吞掉。

  她啊啊啊地叫著,小狸花精神抖擻,眼睛有點藍灰調,不確定是因為年齡小,還是因為被晃暈了,走路有點晃晃。它明顯已經洗過澡了,晃了晃腦袋,用力沖著夏皎一聲喵嗚。

  努力做出凶悍的樣子,可惜貓崽小小,仍舊是奶奶的小貓音調。

  夏皎抬頭,驚喜不已:「你給它取名字了嗎?它是男是女?」

  「是個小公主,」溫崇月笑著說,「還沒有,你試試?」

  「嗯……」夏皎想了想,「我朋友們養的貓咪都是英文名字耶,比如香奈兒,羅意威……」

  溫崇月讚同:「也不錯,不過英文名字容易撞,你有想好的名字嗎?」

  夏皎撫摸著小狸花的頭:「要不,用日式英語的?比較特別。」

  溫崇月:「嗯?什麼日式英文名?」

  夏皎說:「Yoxi。」

  溫崇月:「……」

  夏皎補充:「或者Baga。」

  溫崇月:「……」

  三秒後,他糾正夏皎:「Baka這個拚寫更接近,但是,皎皎,貓咪也是有尊嚴的。」

  「你還是為她取個我能聽的名字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6 11:19 AM

第十二章 元宵

  夏皎想破了腦袋,最終才敲定下來一個不羞恥的名字——夏米,跟隨她姓,夏米,乳名就是小蝦米。

  小狸花貓活潑好動,擁有著天生的強悍體質,精力充沛,一路劈裡啪啦地跳,它的確能站穩,只是被夏皎晃到貓腦殼暈。

  小狸花貓天生桀驁不馴,喜歡翻垃圾桶,好奇心旺盛。小小貓軀,卻有一顆龐大的野心。只在被餵奶的時候,才會乖乖地湊過來,喝夏皎手裡小奶瓶的羊奶。

  「請寵物醫院的朋友看過了,」溫崇月將拆開的貓糧倒入密封袋中,用真空機抽真空,整整齊齊地放在儲物箱中,他說,「可以適當給蝦米餵一些幼貓糧,但還是要給她喝些羊奶。」

  小狸花貓兩隻有著黑色肉墊的爪子努力抱緊奶瓶嘴,湊過去用力地嘬嘬。

  衡量著時間差不多,溫崇月示意夏皎將奶瓶移走,小蝦米支撐著身體站起來,終於願意讓夏皎去摸它熱熱的肉墊和小腦袋。

  溫崇月做事情細致,即使這隻小貓來得猝不及防,但在打算綁架流浪貓的第一天,該有的貓咪用品都準備齊全了,不過疫苗還需要過幾天再接受注射,溫崇月已經約好時間。

  家裡忽然多了一隻小奶貓,夏皎的樂趣頓時激增。

  即使臨時補救的工作壓力仍舊讓人難以喘氣,但一想到無論多晚回家都有貓咪和男人等待,夏皎的心裡又多了不少安慰。

  不確定是不是家裡多了一位美食專家的緣故,夏皎的體重也穩中有升,她的體重增長指標一路紅,比她買的基金要強上不少。

  夏皎難過地想,如果基金也能和她體重一樣紅、或者體重像基金一樣綠,而不是目前最令人悲傷的狀況——體重走勢大好,基金慘綠如菜。

  發覺自己體重增長1斤之後,夏皎悄麼咪咪地問溫崇月:「以後可以多做素菜嗎?」

  問這話的時候,溫崇月正在給小蝦米剪爪上的指甲,剛剛剪了一隻,小蝦米乖乖窩在他懷抱裡,沖著夏皎喵喵兩聲。

  溫崇月問:「是不是天氣熱了,你想吃清淡些的?」

  「那倒不是,」夏皎面露難色,她猶豫半天,還是告訴溫崇月,「我的體重增加啦,可能需要減肥。」

  溫崇月不讚同她的說法:「節食有損健康,減肥就該多運動。」

  夏皎說:「我不喜歡運動。」

  溫崇月低頭,圓圓的寵物指甲剪刀孔卡在貓咪的爪尖端,在離出血線還有兩毫米左右的位置剪下。

  他若有所思:「難道我們運動量還不夠?」

  夏皎問:「我們什麼時候一起運——」

  話卡在喉嚨裡,她轉過臉,將玫瑰插入金合歡中:「那我以後多吃水煮菜。」

  溫崇月友情提示:「皎皎,我們人類進化到站在食物鏈頂端,不是為了讓你多吃水煮菜的。」

  夏皎:「……」

  玩笑歸玩笑,在夏皎的強烈要求下,溫崇月仍舊為她多準備了一些減脂便當,適當減少碳水,頂多放兩個飯團。

  涼拌烤鮭魚、檸檬淺漬海帶絲蟹肉、黑醋照燒牛肉餅、醬油蛋、薄蛋燒蔬菜卷、橄欖油浸蝦……每日的便當都不重樣,每次吃飯前夏皎都抱著這次只要七分飽的決心,但無奈溫崇月的手藝太好,夏皎抵不過誠實的味蕾,仍舊每次都吃得乾乾淨淨。

  溫崇月性格隨和,夏皎又是個典型社恐宅,在這樣的和平共處下,兩個人基本上不會發生什麼矛盾。

  同居一個月,倆人產生的最嚴重分歧,在於——

  元宵節是吃元宵還是吃湯圓?

  北方人溫崇月:「我認為應該吃甜元宵,黑芝麻餡兒,裹上糯米粉。」

  南方人夏皎震驚:「為什麼吃元宵?要吃湯圓才對呀,而且我們家都要吃肉餡兒的!」

  溫崇月疑惑:「元宵節吃鹹湯圓?」

  小蝦米甩著尾巴:「喵嗚!」

  可憐的小貓咪吃不了甜元宵也不能吃鹹湯圓,無權參與這對新婚夫妻的第一起糾紛。

  它的元宵晚飯是一份肉罐,還有羊奶。

  甜鹹向來是南北方大戰的敏感話題,比如鹹豆腦派永遠無法理解甜豆腦黨,而甜粽黨永遠不能和鹹粽派和解。

  早餐喝甜豆漿還是鹹豆漿?

  番茄炒蛋要不要放糖?

  月餅要甜的還是鹹的?

  ……

  幸運的是,溫崇月和夏皎在以上的爭論中尚能保持一致:夏皎是堅定不移的甜豆腦、鹹粽、甜豆漿、番茄炒蛋加糖、甜鹹月餅都可以‧派。

  而溫崇月——

  鹹甜豆腦都可、甜鹹粽都行、甜豆漿、放不放糖都成、甜鹹月餅包容並濟‧黨。

  但在元宵節的餐點上,很不幸,溫崇月和夏皎並沒有達成統一觀點。

  這是新組合家庭中第一個值得嚴肅探討的問題。

  兩個人為此討論半小時,沒有得出確切的答案,最終夏皎提了建議,打電話給共同好友江晚橘,決定由外人來決定今晚的元宵和湯圓之爭。

  江晚橘悠悠地說:「我今年元宵節吃餃子。」

  夏皎脫口而出:「惡魔!」

  溫崇月嘆氣:「天啊。」

  兩個無法接受在元宵節吃餃子的人勉強達成一致,決定今晚啟用鴛鴦鍋,半邊煮溫崇月的黑芝麻糯米皮元宵,另外半邊煮夏皎的豬肉鹹湯圓。

  經過雙方友好協商,這個婚姻的第一道危機得到圓滿的化解。

  除此之外,兩人暫時沒有發生其他爭執。

  夏皎很滿意。

  溫崇月也很滿意。

  新春偷向柳梢歸。

  東風吹起一川煙草,小區樓下的迎春花朵燦燦爛爛地開了一大片,猶如墜落流金,又像是鵝絨錦鍛。

  溫崇月原本想著和夏皎一同拜訪她的父母,可惜始終沒有合適的機會。

  夏皎的工作太忙了,忙到完全沒有精力回家,更何況現在完全沒辦法請假,脫不開身。

  情人節原定代言人翻車這件事讓夏皎整個部分的同事一起被迫加班,熬夜熬到兩隻眼睛發紅,好不容易才妥善解決。

  現在,就連八珍湯也無法拯救夏皎一顆飽經摧殘的心臟。唯一慶幸的是最近加班都有著不菲的工資,但身體和心理上的疲憊絕不是金錢能夠撫平的。

  夏皎對金錢沒有太多的追求,她更想辭職了。

  只是始終沒有狠下心。

  她想要一個人能推她一把,哪怕一把也行。

  在這樣的狀況下,溫老師也從原本的每天兩日三餐被迫降低為一日三餐。不過這些倒無妨,他先察覺到的是,是夏皎整天的蔫蔫。

  溫崇月明白這種憔悴從何而來。

  加班。

  原本,每日八小時工作制、每週五天工作已經足夠讓人產生疲倦,更不要說夏皎最近一週的高強度加班。

  除此之外,還有微信上的工作群。

  哪怕是休息時間,夏皎的工作群中仍舊會有各種各樣的通知和消息,私人時間的佔用讓夏皎更加不開心,尤其是在溫崇月陪她一塊兒玩《路易鬼屋》或者夏皎被溫崇月吃的時候。

  夏皎都沒有那麼多時間分給可愛的小蝦米了。

  三月三,薺菜勝靈丹。

  春天的新薺菜上市的時候,夏皎饞到口水滴答,自告奮勇和溫崇月一同去買菜,終於買到新春的嫩嫩薺菜。

  「小時候媽媽喜歡給我煎蛋餅,」夏皎對溫崇月說,「我第一個學會的菜就是這個,你得嘗嘗我的手藝。」

  溫崇月友好地問:「請問在試吃前我需要先去購買一份意外險嗎?」

  夏皎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只要吃不死,就往死裡吃。」

  夏皎才不是廚藝白痴。

  最簡單的煎蛋餅她還是會的,用沸水將薺菜焯一下,擠乾水分,切成碎碎的末,初春的薺菜最鮮,切成末仍舊春意濃濃。

  溫崇月從一家老店裡買來爐肉——這是挑了五花均勻的豬肉,經過洗涮、燙皮、掛糖、懸在掛爐中用果木慢慢熏烤出來的。

  以前有句話,「南爐鴨,燒小豬,掛爐肉」。南爐鴨就是烤鴨,名氣越來越大,只是如今,專門賣爐肉的店不多了,只能去一些燒鹵鋪裡去買。

  烤製好的爐肉香噴噴,小蝦米已經喵喵喵地叫了好半天,只可惜貓咪不能吃太鹹的東西,切好薺菜後,夏皎跑出去,給小蝦米開了一罐幼貓可食的鹿肉罐頭。

  這爐肉買的塊大,需要自己切一切,溫崇月預備做清蒸爐肉,正低頭切著,忽然聽見夏皎驚訝地咦了一聲:「白若琅是誰?給你打電話了耶,需要我幫忙接嗎?」

  溫崇月這才想起來自己的手機放在料理台那邊。

  手下一滑,不慎切了手指,溫崇月蹙眉:「不用。」

  這樣說著,他走過去,直接拒接。

  惱人的鈴聲終於停止。

  夏皎卻驚呼一聲:「溫老師,你的手——」

  溫崇月手指流了血,他沒說話,低頭看了看,夏皎撲過來,心疼地捧著他的手指。

  還好傷口不大。

  「怎麼切到手了呀。」夏皎小聲說,她轉身看了看溫崇月剛剛切的豬肉。溫崇月的血滴了一滴在那豬肉上,還有一滴在案板上。

  夏皎大膽發言:「難道你打算滴血認親?」

  溫崇月平靜:「難道你想每日加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6 11:3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6 11:35 AM 編輯

第十三章 薺菜鮮蛋餅

  夏皎審時度勢,衡量之後,確定自己的確不能再加餐了。

  她一溜煙兒跑掉,飛快地找到放在家中的醫藥箱。創可貼、棉簽、消毒用的碘液……東西十分齊全,她跳過來,認真地示意溫崇月伸手。

  或許因為年齡差距,在溫崇月看來,自己的妻子的確年齡尚小。他是家中獨子,同輩人中,又是年齡最長的,天生負擔起長兄的責任。夏皎年紀比他小得多,潛意識中,溫崇月也將她視作需要關心照顧的對象。

  當夏皎拎著醫藥箱過來的時候,溫崇月自然地伸出手:「我來。」

  「不要,」夏皎果斷拒絕,她湊過來,握住溫崇月的手腕,硬生生地拉到自己面前,「你的手都流血了哎。」

  江南的女孩子,大多身材嬌小,夏皎也是,臉小小,手小腳也小。

  溫崇月看著她用棉簽沾了些碘液,抿著唇,一點一點給他擦手指上的傷口,貼創可貼。

  一點小傷口而已,夏皎嚴肅得像是對待什麼大病。

  溫崇月看不下去她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笑著寬慰她:「沒事,一會兒就自己長好了。」

  「那可不一定,」夏皎搖頭,她說,「萬一傷口感染呢?」

  「機率很小。」

  「不行不行。」

  這樣念叨著,夏皎忍不住看向廚房方向,她想到一點:「今天的午餐我做,你指揮。受傷了就不要碰這些東西了,尤其是肉類,可能有好多好多菌……」

  溫崇月哭笑不得:「只是小傷口,不是截肢。」

  「你還是休息吧,」夏皎站起來,她將醫藥箱收拾好,「我是個很謹慎的人。」

  溫崇月笑了:「看來我需要給自己買一份巨額醫療險了,不然很難讓我的妻子放心。」

  夏皎呸了一聲,嚴肅告誡他:「溫老師,不能胡說。」

  她堅持不讓溫崇月動手,自己在他的指導下做蒸爐肉。

  好在溫崇月早就將需要用到廚具取出、清洗完畢,調料也都備齊了,只需要溫崇月說步驟,她動手。

  按照傳統的蒸爐肉做法,這爐肉得等烤到表面出氣泡後立刻蒸,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讓脫水的烤肉回軟。只可惜這點已經無法達到,溫崇月告訴她做法:「將爐肉切成15釐米左右的長度——」

  夏皎迷茫:「15cm大概多大?」

  溫崇月想了想,告訴她:「和你昨天拆的那個兒童玩具一樣大小。」

  夏皎糾正:「那是我紙片人老——」

  溫崇月今日只穿了淺灰色的T恤,但絲毫並不減淡他溫文爾雅的氣質:「老什麼?」

  夏皎改口:「——老男神的棉花娃娃。」

  手起刀落,夏皎乾淨俐落地切開肉,放入蒸鍋中開始蒸。至少要蒸一個小時,溫崇月擰好定時器,剛想說話,手機再度響起。

  夏皎側身,認真地問:「不需要接嗎?」

  她從始至終沒有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溫崇月說:「是不想見的親人。」

  夏皎沒說話,她擰開水龍頭,嘩嘩啦啦,洗乾淨手。

  手機鈴聲戛然而止。

  夏皎還惦記著她鮮鮮嫩嫩的薺菜,拿了雞蛋,就聽溫崇月說:「貓舍的br聯繫我了。」

  「真的?」夏皎一雙手濕淋淋的,她想起來了,「是不是金吉拉!」

  她很喜歡白色的長毛貓咪,在前天,溫崇月為她在貓舍中付訂金,預約了一隻金吉拉。預期中的接貓時間,應該是在今年冬天。

  「有位客人因為家庭變故取消了訂單。」

  溫崇月拿手機過來,放低身體,遞到夏皎面前。夏皎看清楚了,綠色眼睛,圓圓眼睛周圍是漂亮的深色眼線,蓬蓬鬆鬆一團。

  夏皎眼睛都亮了:「好漂亮。」

  溫崇月征求夏皎的意見:「如果你想要這隻,我們下週就可以把它接回家。」

  夏皎努力點頭。

  小蝦米呼呼嚕嚕吃乾淨了罐頭,湊過來,用頭蹭著夏皎的腳。

  小尾巴蓬蓬鬆鬆捲起來,柔軟到像是蜻蜓的尾巴輕點水面。

  夏皎提出疑問:「小蝦米跟我姓了,那這個貓貓要不要跟你姓?它是男貓還是女貓?」

  「可以,」溫崇月打字,片刻後,告訴夏皎,「是雄性。」

  「姓溫的話,還是雄性……」夏皎若有所思,「溫泉蛋怎麼樣?我最喜歡吃溫泉蛋了。」

  溫崇月讚賞:「完美,不過,有必要提醒你一下,確切地講,貓咪是一個做了絕育手術的雄性。」

  做了絕育手術的雄性。

  沒有蛋蛋。

  夏皎握著雞蛋,愣住了。

  稍稍安靜。

  啪嗒一下,夏皎把蛋敲破,試探著問:「那叫……溫泉?」

  溫崇月:「……」

  沉默兩秒後,他面不改色地說:「非常合適。」

  家中大廚負傷,中午的菜沒有之前那樣多。

  夏皎能力有限,溫崇月也不打算讓她學太多,家裡面,有一個人會做飯就足夠了。

  夏皎並沒有說謊,她的確會煎蛋餅。

  蛋液在熱熱的橄欖油的親吻被煎到焦黃,點綴著碧綠青翠的薺菜,春天最鮮嫩的野菜,每一口都是綿延的清香。

  經果木烤後的爐肉在蒸鍋中慢慢吸足水分,肥瘦間脂肪完美交融,酥香而不爛,肥美卻不膩。

  蒸鍋裡的水煮了鮮嫩的黃心白菜,墊在白瓷盤中,爐肉切成小片,整整齊齊碼好,搭配韭菜花、青白小蔥絲和醬豆腐——切這一道工序還是溫崇月來的,夏皎的手不行。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豆腐茼蒿暖鍋,這是夏皎讀大學時候發明出來的吃法,老豆腐切片、鮮嫩茼蒿取桿,放上鮮香菇和魔芋粉,酌量加入生抽、糖和水,在小鍋裡慢慢地燉。

  吃飯時,夏皎忐忑不安地等溫崇月,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溫崇月咬了一口,她整個人身體都快趴桌子上了,連聲問:「好吃嗎?」

  溫崇月微笑:「很棒。」

  夏皎鬆了口氣,她重重跌坐回位置,雙手托腮,眼睛明亮,如釋重負。

  她說:「那就好。」

  溫崇月的筷子稍稍一停。

  夏皎興致勃勃地吃著暖鍋和薺菜蛋餅,以及蒸爐肉。

  她第一次吃這種做法的爐肉,對此讚不絕口,而溫崇月卻意識到一點。

  ——自己的妻子是一個需要從別人眼光中尋找認同的女性。

  她做得很好,但她卻仍舊會從別人的評價中來謹慎地確認自己是否成功。

  溫崇月什麼都沒說,面色如常地和夏皎聊了聊工作,聊了聊未來的規劃。

  夏皎吃掉了魔芋粉,垂首,想了想:「過兩天,我去試著投一下簡歷。」

  她雖然有一點拖延症,但在這件事情上沒有犯,很快就將自己的簡歷寫好。晚上,等夏皎趴在床上呼呼大睡後,溫崇月用平板看了一下,簡單地改了幾筆,潤色一部分。

  現在是晚上十點鐘,溫崇月去了外面的衛生間,在陽台上安靜地坐了一陣,小蝦米已經睡著了,團成一團,小狸花貓不喜歡窩,夏皎精心準備了那麼多窩,它都不喜歡,就喜歡縮在沙發一角。

  思考許久,溫崇月打開手機通訊錄,給列表中的白若琅打去電話。

  很快就接通了。

  「崇月,」那邊的女人似乎並不意外他在這時候打來,「和你童伯伯家女孩相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溫崇月站在陽台之上。

  隔著透明落地窗,能夠清晰地看到湖面,薄冰已經漸漸消融,路燈安靜,冬日夜寒冰冷,少有行人在外走動。

  而陽台花架上,最不起眼的、得不到陽光的角落中,是夏皎精心照顧的小小青苔盆景,毛絨絨一片綠茵。

  這東西像她,安安靜靜自娛自樂,不喜歡曬太陽,不想被太多人注視。

  但青苔也有青苔的妙處。

  苔花如米小,亦學牡丹開。

  溫崇月拿著手機,平靜開口:「我已經結婚了,不勞您費心,媽。」

  臥室內。

  夏皎感覺彷彿被拆了一遍骨頭架子,胳膊和腿說不出來的難受,尤其是不能並攏,一合就腫到不適。趴著睡了一會兒,可惜美夢不成形,又被聒噪的手機鈴聲吵醒。

  夏皎睡眼惺忪,艱難地伸出一隻手去觸碰手機,太陽穴突突的痛,完全提不起精力。

  尤其是在看到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後,頭更痛了。

  是總監。

  夏皎病懨懨地說:「您好。」

  「你今天怎麼睡這麼早?」對方顯然很意外,「還不到十點。」

  夏皎垂頭喪氣:「醫生說我有些神經衰弱,建議我多睡。」

  她相信對方一定能聽懂自己的話外音,遺憾的是在領導者的眼中,只要打工人不死在公司裡面,那就往死裡加班。什麼私人時間,下班之後,微信和電話仍舊無法拒絕。

  總監說:「那沒事,我就說幾句,你聽著就行。」

  夏皎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明天晚上八點還是和宋總吃飯,咱們這次——」

  夏皎打斷她:「哪個宋總?」

  「宋兆聰啊,你忘了?」

  夏皎驚訝:「合同不是都簽了嗎?」

  「還有一份補充協議,他拖了一週也沒簽,」總監說,「沒什麼事,就問問他。」

  夏皎不吭聲,她把手機放在床上,仍舊保持著這個姿態,趴著聽。

  等了一分鐘,總監嘆氣:「小夏啊,還記得嗎?你剛進公司那會兒,大學還沒畢業,實習生,犯了不少錯,都是我幫你兜著。」

  夏皎不說話。

  她不是沒有感激,但感激一個人,就必須要時時刻刻順著對方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嗎?

  總監說:「我為了什麼?還不是因為看好你。現在就是最好的——」

  床上的手機被一雙修長的手拿走。

  夏皎抬頭,看到穿著睡衣的溫崇月。

  臥室中只開了床邊兩盞氛圍燈,暖黃色的光芒,溫溫柔柔傾灑在地。

  溫崇月站在床邊,拿著手機,語氣溫和地對著手機彼端的人說:「抱歉,夏皎身體不舒服,她需要休息。」

  夏皎清晰地聽到手機傳來總監疑惑的聲音:「你是誰?」

  夏皎雙手撐著上半身支棱起來,她說:「先別管他是誰。」

  「總監,」她第一次大聲對著總監講電話,「我不幹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6 12:36 PM

第十四章 蜂巢芋角

  總監被夏皎的話震住了。

  她久久沒有反應。

  夏皎身上頂著被子,雙手撐起來,她口齒清晰,對總監說:「我不喜歡酒局應酬,更不喜歡在私人時間還要被迫接工作電話,聽工作上的事情。」

  夏皎一鼓作氣:「明天會將辭職信發給您,晚安。」

  結束通話,夏皎用力吸了一口氣,側臉,看溫崇月。

  視線相對,她問:「我會不會有點太衝動了?」

  「不會,」溫崇月搖頭,他安撫地拍了拍夏皎的手背,「既然不開心,那我們就換個工作。」

  夏皎重新縮回被窩。

  今日的任務雖已完成,溫崇月似有心事,他關掉燈,輕手輕腳上來。

  手一撈,觸碰到夏皎的胳膊,她縮了一下,沒有躲開。

  溫崇月鬆開手,夫妻兩人躺在同一張床上,仍有兩個被子,分開而睡,極少會有相擁而眠的時刻。

  大概是疲勞過度,夏皎很快就睡著了,她微微蜷縮著身體,背朝床的外側,手掌貼在臉頰。她睡相很好,幾乎不會發出其他聲音,就像她精心養的那些植物,安安靜靜。

  溫崇月有些失眠。

  片刻後,他起身,又去了外面。

  小蝦米蹭著他的腳丫,喵嗚喵嗚地叫著,溫崇月俯身,揉了揉蝦米的腦袋,撥通了電話。

  那邊很快接了,聲音嘈雜,一聽就知道在狂嗨。溫崇月捏了捏鼻根,聽到那人興高采烈的聲音:「大哥,怎麼了?」

  溫崇月說:「兆聰,媽剛才給我打電話,我聽她有些生氣,你最近是不是又做什麼事了?」

  宋兆聰猛然拔高聲音,難以置信:「啊?」

  宋兆聰前些天偷偷跑去澳門賭了一把,輸得一塌糊塗。

  宋家家風嚴謹,父親工作也敏感,因此宋兆聰一直偷偷瞞著,不敢讓父母知道——父親倒也算了,母親白若琅性格強硬,父親極怕她,因此家裡都是母親管事,說一不二。

  說起來,兩個人的關係也頗為微妙。

  白若琅年輕時候,不顧家裡人反對,執意和溫父結婚。遺憾的是兩個人性格並不合適,在溫崇月五歲的時候,最終選擇離婚。在此之後,白若琅接受了宋父的追求,迅速閃婚,並在第二年生下宋兆聰。

  無論如何,至少,在溫崇月成年之前,白若琅都和溫父堅決撇清楚關係,就當沒有結過婚,也權當沒有生下過溫崇月,不允許他稱呼自己為媽或者母親。

  直到溫崇月工作後,白若琅才嘗試和他培養感情。

  幾秒後,宋兆聰又慌慌張張地說:「哎,不就是出去玩幾把麼。和四叔家的相比,我還不夠安穩嗎……」

  心煩意亂地抱怨了好久,宋兆聰又低下聲音,和他說:「大哥,不行,這次你得幫幫我,媽最聽你的。」

  「別著急,」溫崇月撫摸著貓咪的貓耳朵,垂下眼睛,「聽我說,這兩天你先出去躲一陣,等她氣消了,你再回去。」

  宋兆聰連聲答應,又說了些話,才結束通話。

  溫崇月側身看,臥室中仍舊靜悄悄,他想了想,又給表弟陳晝仁打去電話,請他幫一些忙。

  目前,夏皎還不適合和白若琅見面。

  在辭職這件事情上,夏皎的拖延症並沒有犯。她迅速地辦好了離職手續,順利交接完工作。

  辭職後第一天,為了慶祝,夏皎在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她約了江晚橘一同吃粵菜,選的是溫崇月上次帶她來過的粵菜館,現在有季節特供的炸春卷,粵式茶樓提供的和溫崇月做的別有不同風味,春卷皮薄薄,用了麵粉糊開燙成,裹的餡料也不一樣,豬肉絲、雞肉、蝦肉、再加上韭菜黃、筍絲、冬菇絲……炸到焦黃,滿口新鮮。

  還有溫崇月推薦的蜂巢芋角,用荔浦芋和澄麵一塊兒做成的,橄欖狀,小心翼翼地順著熱氣邊緣咬下去,外皮微脆,內皮軟糯香滑,內裡滿滿的鮮蝦筍香,撲入口中。

  江晚橘倒是問了夏皎一句:「你還沒有見過溫崇月的母親?」

  夏皎搖了搖頭。

  隔了一陣,她問:「是不是姓白?」

  江晚橘頷首。

  她對身材的管理比較高,極少吃油炸的食物,只嘗了一點芋角,更多的還是吃玫瑰油雞。

  或許是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也養出一張刁嘴,極為挑食。今天做的雞不錯,肉質嫩滑,鹹香有致,略微帶些甜味。

  「不見也好,」江晚橘說,「白家人好權勢利益,咱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夏皎聽得怔怔,侍應生端上一份清蒸菜心,放在江晚橘面前。

  江晚橘仰臉:「請再給我們兩杯大麥茶,謝謝。」

  她將餐巾重新鋪了一下,看到夏皎的眼睛,笑了。

  「不過你放心,」江晚橘安慰,「溫崇月和他們也不是同類人。」

  離開時,在結帳時候還遇到了老同學。是高中時候的班長,姓楊名葉。一開始,夏皎沒有認出來,正開心笑呢,聽到旁邊人驚喜出聲:「餃子?」

  夏皎茫然抬頭,看到高大的男性,黑T恤黑褲子,皮膚也曬得黝黑,有些迷惑:「你是……」

  「我楊葉啊,楊樹葉,」楊葉一笑,露出白到發亮的牙齒,「你忘啦?高二那年夏天運動會,你給我送了瓶水。」

  夏皎想不起來這件事,但她想起來這個人了:「啊。」

  高中時候的夏皎性格就內向,沒有交下什麼好朋友,和班上所有同學的關係都淡淡的。

  至於楊葉這個班長,她腦子裡也只有模糊的一個印象,並不真切。

  對於一個社恐來說,和很久不見、且關係並不怎麼好的老同學偶遇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平時走在路上,無論聽不聽歌,夏皎永遠都戴著耳機;如果是推脫不掉的同學聚會,在不想聊天的時候,夏皎也會拚命地刷手機,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以上措施,在面對社交牛逼症的時候完全無效。

  尤其是楊葉還是一個極度話癆的社牛,社牛中的plus。

  就算夏皎不怎麼回應,他都能興致勃勃地談天說地,就連當年同學聚會上夏皎突然早走這種事情都聊了起來。

  幸好旁側還有江晚橘,夏皎才順利告別。

  臨走前,兩人還是交換了新的微信號。

  夏皎本來以為這次偶遇只是巧合,然而,隔了兩天,她再度遇到楊葉。

  她重新投了簡歷,並順利地得到了好幾分面試邀約。

  前兩家的HR對夏皎頗為欣賞,但夏皎對他們的加班時間和開出薪酬不太滿意,第三家是同樣的國產美妝品牌公司,加班時間在夏皎可接受範圍內,雙休,薪酬工資也不錯,是能夠讓夏皎可以原諒偶爾加班的程度。

  還有一個優點,就在於新公司和溫崇月如今的公司在同一個大廈之中。離兩人的家開車只需要半小時。至少,在溫崇月去往蘇州之前,夏皎都能夠蹭他的車。

  完美。

  不過面試的結果並不盡如人意,HR客客氣氣地送夏皎離開,在玻璃門處,夏皎聽到了男人驚喜的聲音:「哎,夏皎!」

  夏皎轉身,看到楊葉拎著幾杯星巴克過來,HR笑著叫了聲小楊總,楊葉將星巴克遞給她,笑盈盈:「我這遇到老同學了,送她出去。這些咖啡麻煩你拿回去,給我組的人分一分——我的那杯送你了,麻煩你幫我走這一趟。」

  HR笑著說好,看了看夏皎,才上去。

  楊葉問夏皎:「你怎麼在這兒?」

  夏皎晃了晃簡歷:「面試呢。」

  楊葉說:「我記得你大學專業是英語?」

  夏皎點頭:「是。」

  楊葉問:「面什麼崗位?」

  談話間,電梯到了,門緩緩打開,楊葉示意夏皎先進去,他原本想跟上,但手機響了,只得抱歉地笑笑,走開去接電話。

  電梯裡好幾個人,夏皎沒細看,她重新戴上耳機,盯著自己的腳趾,規規矩矩。

  電梯在第一層抵達,夏皎站在邊緣,打算等所有人都離開電梯後、自己再走。

  恰好是下班時間,大部分人皆步履匆匆,唯獨最後一個男性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往外走,夏皎尚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心不在焉地想對方為什麼走這麼慢。

  忽然,那人伸手,拉了夏皎一把,是她熟悉的聲音,帶點笑:「發什麼呆呢?沒電了?」

  夏皎茫然抬頭,她摘下耳機,驚喜:「溫老師!」

  溫崇月拉她出了電梯,問:「這次面試結果怎麼樣?」

  夏皎說:「似乎不怎麼樣。」

  雖然還沒有出結果,但夏皎從進去到離開總共談了不到十分鐘。憑借著她之前的經驗來看,這次面試多半要黃了。

  但也沒關係。

  夏皎重新打起精神:「不過這份工作性質和之前的幾乎差不了太多,真要是面試不過也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擅長人際交際關係。」

  溫崇月未置可否,他問:「剛才和你聊天的那個人是誰?」

  「誰?」夏皎反應過來,「啊,是楊葉呀,那是我高中班長。」

  溫崇月淺淡地應了一聲,他們兩人並肩離開大樓,陽光灼目,走出幾步,溫崇月回頭,看到剛才和夏皎說話的黑男人跑出來,似乎在尋找夏皎的身影。

  溫崇月將夏皎拉到自己前面。

  夏皎咦了一聲,有些吃驚:「怎麼了?」

  「今天風大,」溫崇月不著痕跡地用大衣擋住她,「別凍感冒。」

  夏皎完全覺著溫崇月在大驚小怪,冬天都過去了,難道她還會凍感冒嗎?

  笑話。

  哪裡想到回到家後她就開始鼻塞,用衛生紙擦到鼻尖都開始發紅。

  次日也沒去面試,在家中喝著溫崇月點單送來的蓮藕排骨湯。

  夏皎不對這次面試抱有希望,但晚上七點鐘,她收到電話通知,面試過了。

  郵箱也收到了。

  難以置信。

  夏皎回憶起當天HR的態度,不用猜都能想得到,其中一定少不了楊葉的幫助。

  這讓她十分糾結。

  溫崇月將新鮮的蝦瀝乾淨水,取出,問:「你在想什麼?」

  夏皎說話帶有鼻音:「在考慮要不要接受Offer。」

  溫崇月毫不意外:「是昨天的面試?」

  「嗯,」夏皎還在權衡利弊,「其實我也沒抱太大希望……過了當然是好事,但這樣的話,可能和上一份工作沒有太大區別……」

  這樣憂愁地說著,溫崇月伸手過來,遞給夏皎一枚硬幣。

  夏皎側身:「啊?」

  溫崇月說:「既然很為難,那就拋硬幣決定吧。」

  夏皎拿過硬幣,選擇困難症又犯了:「那正面還是反面?」

  「正面,今晚拒絕;反面,明天早晨拒絕,」溫崇月鎮定地開口,「如果硬幣立起來,你就接受這份工作。」

  他說:「來,拋吧,天意不可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6 12:46 PM

第十五章 醃篤鮮

  夏皎接過硬幣,在溫崇月的注視下,猶豫兩秒,放在桌子上,立著開始旋轉。

  硬幣和大理石材質的料理台互相摩擦,有著清脆而錚明的聲音,猶如玉碎,十秒後,硬幣啪嗒一聲,穩穩地落在台面上。

  溫崇月說:「看來這是天意。」

  夏皎說:「我覺著這叫作弊。」

  「別在意,」溫崇月笑了,他洗乾淨手,乾淨利索地開始挑蝦線,「你工作的目標是什麼?」

  夏皎謹慎地回答:「給國家創造GDP?」

  溫崇月的手一頓,他說:「有沒有稍微個人一些的回答?」

  夏皎說:「賺錢。」

  溫崇月:「賺錢呢?」

  夏皎說:「氪金,養紙片人老……老男神,為國家GDP做貢獻。」

  修長的手指將蝦放入乾淨的瓷碟中,溫崇月總結:「工作,就是為了讓自己生活得更好,我可以這樣說嗎?」

  夏皎誠摯地說:「也讓我玩的游戲公司老總生活更好。」

  溫崇月忍俊不禁:「那為什麼要本末倒置?既然工作的目的是讓自己開心,那當工作已經影響到你生活了,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去接受?」

  夏皎呆呆地說:「嗯……話是這麼講,但我活下去也需要錢的。」

  「或許有更合適的工作,」溫崇月說,「不著急,我們慢慢來。」

  慢慢來。

  這是溫崇月對夏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他性格平和穩重,一起同居這麼久,夏皎從沒有見過他因為什麼事情而生氣或者紅臉。

  夏皎太喜歡情緒穩定的人了。

  這一點或許和她並不算糟糕也算不上好的童年經歷有關,父母親都屬於脾氣暴躁的類型,兩個人又常常因為瑣事發生爭吵——這些都是常有的事情,幼年和成長期的孩子最依賴父母也是最害怕父母不和,以至於到了成年後,夏皎仍舊會因為別人的突然發火或者生氣而感覺到一絲恐懼。

  情緒穩定,心態平和。

  這兩點也是夏皎向江晚橘說起過的重要擇偶點,她自覺心思敏感,和一些性格激烈的人不適合做伴侶。

  只是很少會有這樣的男人,更多的是一言不合就「你們女人啊就是XXX」或者「你再說一句試試」之類的身體成年、心理狂躁巨嬰,以為自己只要大聲說話就不會被輕視、色厲內荏的中二「少年」,或者思維仍舊不幸停留在八、九歲時期,以為胡攪蠻纏、在地上撒潑打滾就能得到東西的媽寶男。

  夏皎本不對這段婚姻抱有過多期許。

  她只是想要一個人來應付家中人,或者說,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裡太孤單、太冷清了,想要找一個人同吃一份粥,同享一道菜,彼此依偎,互相取暖。

  夏皎也讚同溫崇月的觀點,有些事情本末倒置了。

  就像工作和生活,也像婚姻——

  結婚這件事情,應該是因為兩個人感情需要更進一步,自然而然進入的一個階段,而不是稀裡糊涂的,為了結婚而結婚。

  這就像是一道數學題,本應該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夏皎卻直接跳過解題過程,直接到達結果。

  慶幸的是,目前看來,這個結果還不算錯到很離譜。

  她並不奢望兩人之間會產生愛情,其實,相敬如賓,互相扶持,倒也不錯,對嗎?

  夏皎慶幸自己是那個幸運的人。

  幸運的事情遠遠不止這點,一周內,夏皎陸陸續續又面試了四家,都順利拿到offer。不過目前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在進一步的嘗試溝通後,夏皎最終都回復了禮貌的拒絕郵件。

  或許見她疲憊異常,在休息的這段時間中,溫崇月竟一次也沒有和她親密。

  夏皎心中有些惴惴,不過生理期如約而至,她也將這件事拋在腦後。

  此之後的第二個周末,溫崇月忽然提出:「要不要去蘇州玩兩天?」

  彼時夏皎正趴在桌子上認真地回復著獵頭的消息,聞言,抬頭:「蘇州?!」

  「對,」溫崇月頷首,「散散心,然後去拜訪你的父母。」

  夏皎一口答應。

  說來慚愧,哪怕從小學就開始背誦「姑蘇城外寒山寺」,哪怕就在同一個省份中,夏皎從來沒有好好打卡過蘇州,只是走馬觀花。人在出去玩的時候優先選擇和自己生長環境不同的地點,現在提起來蘇州,夏皎對這個城市的印象也只剩下那到客船的夜半鐘聲,還有一句如碎玉的「姑蘇林黛玉」。

  溫崇月剛好要回蘇州處理一些事情,又申請了年假,直接帶夏皎回了自己在蘇州的另一套房子。

  這裡的確比北京的房子更大,視野也更寬闊,是三樓,雙陽台,背陰面的落地窗外是一株巨大的銀杏樹,雖然才是初春,夏皎已經能夠想象到這株銀杏在春夏秋冬時的美麗。

  而面朝陽光的一面的陽台則是種滿了植物,大大小小,濃綠鮮妍,夏皎驚喜地叫了一聲,轉身:「你還雇了人負責照顧這些植物嗎?」

  溫崇月將新的門禁卡裝進夏皎有著玉桂狗吊墜的鑰匙扣,鑰匙扣緊,門禁卡又是溫崇月剛登記、拿到手的,貼鐵環之間斷不了生硬的摩擦,他說:「付錢委托了花店員工。」

  夏皎可太喜歡溫崇月在蘇州的房子了。躺在陽台上的躺椅上,一邊喝茶、一邊透過陽台看向不遠處種滿櫻花樹的大道,等到三月中,四月上旬,想必就能看到炸成海洋的粉白櫻花……

  來蘇州度假的第一天,溫崇月做了醃篤鮮和扣三絲。

  蘇州菜和無錫菜口味都偏甜,杭州菜以清且鮮出名,而上海菜則兼容兩者,精致,講究。遺憾的如今很少再見到做「正宗本幫菜」的餐廳,就連最簡單的生煎饅頭也多是依靠裝入肉皮凍來出汁。

  溫崇月是個講究人,他雖不是江南人,在帶妻子來蘇州的第一天,也做了極為精致的一餐。

  夏皎是揚州人,她對淮揚菜也算了解,原本說好讓溫崇月做飯時候叫她,可惜她自己困到爆炸,下午開著空調在臥室中舒舒服服睡了一覺,醒來時候晚餐已經好了。

  溫崇月解了圍裙,笑著叫她:「吃飯。」

  春天的江南少不了一道醃篤鮮,「鮮」有三,咸肉、鮮肉和鮮筍。現在多有一種升級版的「醃篤鮮」,用火腿、竹筍、雞肉做,不過溫崇月並不喜愛,他仍舊固執地選擇最傳統的做法——知道夏皎吃不得咸,便特意選了江南產的「南風肉」;豬肉選的也是肥瘦相宜的五花,筍是今年的新筍,剛上市的一批,只截取春筍中段,嫩而不致於過水。

  夏皎小小地吃了一筷。

  經過黃酒和蔥姜小火慢吞過的南風肉和五花已經逐步融入味道,她不知道溫崇月如何處理的,湯並不過咸,南風肉亦保持著特有的淡咸風味。春筍鮮上加鮮,爽口清宜。

  夏皎亮起眼睛:「比我媽媽做得好吃千百倍耶。」

  溫崇月謙虛:「你誇我的時候也不用這樣誇張。」

  夏皎認真地說:「真的,你去吃了就知道了。」

  她的注意力還集中在另外一道菜上——扣三絲,這可是揚州菜,還上過《舌尖上的中國》,後來被收納到上海的老八樣裡。

  現在提到扣三絲,都是老上海本幫菜,極少人想到揚州了——揚州可不僅僅只有獅子頭和揚州炒飯。

  溫崇月揭開蓋扣在上的白瓷圓碗,露出其中的清雅菜肴,金華火腿、香菇、冬筍,雞胸,都切成細細的絲,下面浸潤著一圈用大棒骨煲好的乳白湯,按比例調和加入南瓜湯,淀粉勾芡,色鮮味香,雖清淡卻仍齒頰留香。

  夏皎幸福地吃圓小肚子。

  她極盡讚美之詞,誇讚著溫崇月的手藝:「溫老師,您不開店真的是老饕的損失。你知道嗎?要是早生幾百年,說不定您還能被封個廚聖什麼的……」

  溫崇月示意她暫停:「別誇了,我這半瓶子水,還是別晃悠了。」

  夏皎吃驚:「怎麼能是半瓶水呢?像我這樣的人,說水平水,那就是半杯井水;您這水平,假如真的是水,那也是神仙水。」

  溫崇月倒了一杯大麥茶。

  他推向夏皎,燈光下,他眉眼清雅,下頜線上的小痣深深掩在陰影中。

  唯獨中指上的痣印在骨節上,頗為動人。

  溫崇月問:「皎皎,那今天,你願意讓神仙水填滿整杯井水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6 12:56 PM

第十六章 紅冰酒

  小狸花打著轉兒,在夏皎腳下咪嗚咪嗚地叫著。

  貓咪吃不得鹹,溫崇月單獨給它煮了一份蝦。

  翹著尾巴吃光後,小蝦米在夏皎的睡褲上磨了磨爪子,自然地順著往上爬,一直爬到夏皎的膝蓋上,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下,順帶著舔了舔毛。

  夏皎的生理期剛結束,現在是晚上七點鐘,春日夜長,一層柔軟窗簾垂下,遮蔽玻璃窗外靜謐長夜。

  她小聲說:「如果你想要的話,那就可以。」

  溫崇月觀察她的神色,他問:「想要喝些酒嗎?」

  夏皎問:「白的還是啤的?」

  溫崇月說:「喝些適合你的酒。」

  這邊的房子更大,空間足夠,溫崇月擁有一整個儲藏各類酒的玻璃櫃架,佔據了整面牆。而有些需要特殊貯藏的酒,譬如冰酒,則有專門的儲藏冰櫃。

  夏皎對酒的研究不深,她討厭酒局應酬,自己很少喝。喔,和朋友聚會的時候偶爾會喝一些酒,比如去望京那邊吃小燒烤的時候,冰的扎啤是必不可少的。

  溫崇月拿出來的就是冰酒,他略帶歉意地對夏皎說:「抱歉,之前選購酒的時候,沒有考慮過會這麼快結婚,這些酒其實更適合夏天晚上喝——但我適合女孩子喝的酒只有這幾瓶,可以嗎?」

  夏皎點頭:「什麼都可以的。」

  溫崇月很喜歡征求夏皎意見,哪怕是這種在夏皎眼睛裡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在性致盎然的時候,也喜歡詢問夏皎,想要從她這裡得到反饋,比如我這樣你會不會不舒服,或者眼淚這麼多是不是我太重了,喜歡剛才那樣還是這樣等等等等。

  不過,後者這種情況,多半只會徵求而不會實施,和他溫和的外表不同,在一些情況下,他的行為絕對稱不上君子。

  這也是夏皎有一點點膽怯的來源,她當然知道事情很正常,網上和同擔口嗨也都是直白如「XX一整晚嘿嘿嘿」,最常使用的表情永遠都是小人紅臉吐舌頭或者紅色圓圈18、流口水小人。

  遺憾的現實和網絡終究存在差距,最直觀的差距在於身高體型差、尺寸不相當的紙片人圖只會讓夏皎戳著屏幕發澀爆了麼多麼多,現實中,夏皎只會推溫崇月的肩膀說要撐爆了快出去。

  溫崇月問夏皎:「你想喝白冰酒還是紅冰酒?」

  夏皎不了解這款酒,她問:「有什麼區別嗎?」

  溫崇月耐心解釋:「白冰酒的酒液多半是金黃色的,相比較,更加清爽一些;紅冰酒的顏色深,胃口更醇厚。」

  夏皎說:「紅冰酒吧。」

  今天的菜肴味道並不重,她想,或許夏天的時候更適合喝白冰酒。

  和貴腐相同,釀造冰酒的葡萄也要復雜一些——葡萄成熟後並不收割,而是留在藤上享受自然適當溫度帶來的結冰。

  想要得到冰酒,就要等到十二月或者一月,再採摘藤上被冰霜裹住的葡萄,分選壓榨後過濾,耐心等發酵,再陳釀、冷凍……

  冰酒並不是每年都能生產的,它對溫度的要求極高。太冷了,葡萄會凍壞;太熱,葡萄又難以結冰。

  這是自然的饋贈。

  溫崇月給夏皎倒了一杯,夏皎好奇地晃了晃,紅寶石般的液體在酒杯中有著通透的顏色,莓果氣味濃鬱,她喝了一口,蔓越莓和草莓的味道在口腔中復雜而強烈地躁動,她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好喝。」

  溫崇月說:「酒精度數不高,你可以慢慢喝。」

  夏皎信了他的話。

  但,酒精度數不高的酒,喝多了也會微醺。

  酒能打開人的心房,夏皎起先並不相信這句話,她的酒相一直很好,很少會喝到爛醉,無論什麼情況,都守口如瓶,絕不對出現酒後失言這種事情。可是今天有些意外,溫崇月和她聊了一些瑣碎的小事,夏皎並不覺著有什麼要瞞住他的,全部說了出來。

  她講自己跟隨爺爺奶奶生活、成為「留守兒童」時候的孤單,講自己被父母親接到身邊、在城市中讀初高中的無法合群,講自己其實很感激溫崇月,因為他一句不經意的話,讓她重新找到生活和學習的目標……

  溫崇月不記得了:「什麼?」

  夏皎不說話,她喝光了杯中的酒,有些倦了,捧著臉,看著他:「那是我第一次吃蛇皮果耶,看上去很恐怖,但其實味道很不錯。」

  溫崇月明白了,他走過來,扶夏皎:「你喝多了。」

  夏皎趴在他身上,冰酒的溫度只有零下十度,她喝得輕飄飄,涼涼的葡萄酒香伴隨著莓果氣息順著她的口腔順利自然地往下落,溫崇月低頭,壓住夏皎還想反駁的唇。

  溫老師嘗起來香香的,他不抽煙,剛才陪夏皎一同分享了紅冰酒,夏皎不知道原來唇齒在酒精催化下的相貼會爆發出這樣的魔力,能夠完全撫平夏皎的恐懼不安。

  她沒有排斥溫崇月的觸碰,小狸花貓喵嗚喵嗚地叫著,夏皎低頭:「小蝦米。」

  「沒事,」溫崇月將她抱在餐桌上,「我來照顧。」

  夏皎不知道他怎麼照顧的小蝦米,她雙手撐著,看著溫崇月坐在椅子上,他俯身。

  她一隻手下垂,觸碰到溫崇月的頭髮,微微蹙眉,酒精的作用終於漸漸發揮,夏皎的世界猶如被石頭擊破的水面,倒影漸漸被水紋吞噬,又像是莫奈的畫作,悠悠蓮花水面搖曳。

  她像成為紅冰酒,經過冰霜歷練的葡萄被摘下,壓榨,重重釀造後成為一杯紅寶石般的酒液,被溫崇月盡數飲下。

  的確是喝醉了,醉到無論溫崇月如何過分她也只是睜大眼睛,被擁抱也好,還是被反剪雙手按住也好,夏皎都沒有拒絕,她就是冰霜的葡萄,在溫暖中漸漸消融。

  溫崇月是將她帶離寒冬乾枯枝頭的人。

  夏皎確認這點。

  生平第一次,宿醉過後,她並沒有頭痛欲裂。

  倒是溫崇月付出了血的代價。小蝦米護主,也和夏皎親近,不知道為什麼,它憤怒地用爪子在溫崇月的腿上抓了三道痕跡。

  溫崇月當時正在興頭上,沒有理會小蝦米,白天才開始嚴肅教育它,叫它不能隨便對著人露出爪子。

  小貓咪哪裡懂這些,呼呼啦啦吃掉罐頭,滿足地抖了抖身體,趴在地上伸了個懶腰。

  之前預定的那隻金吉拉也接來了,溫崇月的朋友特意乘飛機趕來,溫崇月開車去接的貓。

  這隻預定的貓咪,是一隻七個月大的帥氣太監,藍綠色眼睛,看上去有種介於呆呆和憂鬱之間的氣質。

  小蝦米並沒有排斥家庭新成員,只隔離了一下午,小蝦米就噗噗騰騰地穿越護欄去找溫泉——溫崇月滿足了夏皎的取名欲,新成員金吉拉的名字就叫溫泉。

  溫泉有潔癖,它的專屬飯碗擦得亮閃閃,但凡有一粒貓糧掉在外面,也絕對不會垂下優雅的貓頸去觸碰。

  小蝦米與它完全相反,千方百計地翻倒垃圾桶,鑽進去,試圖扒拉東西玩;只要是吃的,就算是掉在桌子縫下,它也能靈活地掏出來。

  當剛鑽完垃圾桶的小蝦米快樂地奔向溫泉時,愛乾淨的溫泉躲開,終於發出來新家的第一聲沙啞貓叫:「啊~嗚~」

  夏皎沒有參與兩隻貓咪之間的競爭,她在為了和溫崇月姑姑的見面而緊張。

  溫崇月的姑姑隨母姓于,單字名曇,比溫崇月的父親小十歲,沒有結婚,目前交著一個男友,介紹時說了,和夏皎年紀差不多大,還在讀研,清清瘦瘦的個子,說話時候會臉紅,名字也有趣,叫張抱林,姑姑稱呼他為小林。

  姑姑的房子在鄰近的小區,她是真正的愛花者,房子在一樓,就連家也裝扮的猶如植物花房,且不說栽種的幾株櫻花,院子中的花境分布也頗為講究,紫竹與古銅色路燈互相融入,白色碎石小路兩側,糖米草有著動人的顏色,龍膽花尚未開放,大花繡球的支柱和蛇、鞭菊、三角梅交相呼應,特意營造出的小院低坡上,金星也門鐵和鐵冬青傲然挺立。

  溫崇月登門拜訪,帶了一尾新鮮的魤魚,三四月份的長江魚最鮮,正是最適合品嘗的時候。

  于曇有著和溫崇月一樣的眼睛,不過面容看著更冷淡一些,她說話時語氣也慢,客氣熟絡,並沒有讓夏皎一同去下廚,而是打發了小林去給溫崇月打下手,自己和夏皎聊天喝茶。

  初次見面,夏皎拘謹,回答時候聲音也小,不過于曇並不在意,聊了些家庭瑣事。

  于曇不愛笑,雖然有著和溫崇月相似的眼睛,卻是一個標準的冷美人。

  夏皎心裡忐忑,思考好久,主動提起于曇的小院子來:「姑姑院子打理得真好,是姑姑自己做的嗎?」

  談到植物花草,于曇才露出真心的笑:「是,廢了我不少力氣呢。」

  頓了頓,她又問:「聽崇月說,你也喜歡植物?」

  廚房中,溫崇月正在料理魤魚,這魚個頭大,灰白色,沒有鱗,腹部膨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號的鯰魚。這還是溫崇月托一朋友尋來的,剛撈上不久,肚子雪白,身體兩側都是淡淡的緋紅。

  溫崇月料理魚時,動作乾淨利索,拆刺破腹,嫻熟自然,張抱林不太適應,看得目瞪口呆。

  魤魚體型大,又是好不容易才能捕撈上一條,溫崇月打算多做幾道菜,可是看著張抱林不敢下手的模樣,也不勉強,笑著說:「你先出去休息吧,這邊我一個人來就好。」

  張抱林客氣了幾句,才離開。

  溫崇月將魚切塊,心中已經想好該怎麼料理這隻魚。不單單是魚肉,魚頭也可多吃,魤魚的吻部軟肉肥厚膠質,適合用火腿、冬筍來配……

  思考著,聽到廚房門口有腳步聲,溫崇月只當是張抱林去而復返,他低頭,說:「這裡不用你,出去休息吧。」

  沒有,腳步聲輕輕,片刻後,夏皎探出小腦袋,小聲回應他:「但是,我覺得你應該需要我。」

  溫崇月雙手都是魚味兒,碰不得她,哂笑:「學生來幫老師?」

  「昨天你在……嗯,」夏皎說,「教了我那麼多,我現在應該也能幫得上忙。」

  她還是羞赧,一句話不好意思直接明說,吞吞吐吐,惹得溫崇月笑。

  「現在這麼害羞,一句話也說不全,」溫崇月低頭看她,問,「在微博上發褲子飛飛老公親親的氣勢跑哪兒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6 01:08 PM

第十七章 青浦薄稻

  夏皎原地愣三秒,才猛然醒悟:「你怎麼知道?」

  溫崇月抬手:「不招人喜歡的大數據,將你的微博帳號推給了我。」

  眼看夏皎的臉和煮熟的蝦一樣驟然紅起來,溫崇月將魤魚吻部軟肉取下來:「不過不用擔心,我只看了那一條推薦的博——我不想侵犯你的隱私。」

  夏皎鬆了口氣。

  只看一條博還好。

  畢竟她三次元很少能發洩,大部分情緒和事情都會分享在網絡上的wb上,包括不僅限於吐槽酒局、沉迷各種乙女游戲等等等等。

  溫崇月將肉盛在乾淨小碗中備用,又將魤魚身上膘多的部位細細切割:「不過,我還有個疑問。」

  夏皎問:「什麼?」

  溫崇月說:「為什麼你從來不叫我老公?」

  夏皎:「……唉,這個……」

  魤魚刺少,給鮮魚切片是項技術活,溫崇月手持一把刀,嫩生生的魚肉在他指間如花朵綻開,他想了想:「難道你害羞?」

  夏皎說:「恭喜您,溫老師,答對了。」

  溫崇月問:「答對有什麼獎勵?」

  空氣炸鍋叮一聲響,濃鬱香甜的地瓜和芝麻香味兒散開。

  夏皎挽起袖子,洗乾淨手,捏著筷子,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個芝麻芋圓地瓜丸,吹了吹,遞到溫崇月唇邊。

  她說:「獎勵一個地瓜丸。」

  溫崇月看著她這樣避重就輕的模樣,笑了笑,俯身,咬住,芝麻被烤的酥香,內裡的餡兒香甜可口,雖然是買的半成品,但味道卻不錯。

  夏皎放下筷子,她轉移話題:「我能幫什麼忙嗎?」

  夏皎不怎麼下廚房,但溫崇月很樂意讓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剝蒜瓣,切火腿。

  更多的時間,是夏皎站在料理台前,咕咕唧唧地和溫崇月聊姑姑院子中的花草,小聲讚美姑姑的衣著和家居配飾的品味。

  魤魚的烹飪講究火候和火功,急不得,溫崇月切了一部分做紅燒魤魚,燒熱了油鍋,切成雪花片的蒜瓣和薑下鍋爆香,加紹酒、老抽、蠔油、糖鹽,夏皎胃不好,吃不了辣,溫崇月猶豫一下,將小米椒重新放回去。

  做魤魚講究的就是一個「兩篤三燜」,兩次用旺火,每次持續個三分鐘,其餘時間文火慢燜,少說也得半小時。

  文火慢燉著,溫崇月回答著夏皎她那關於魤魚的好奇心:「其實關於魤魚是不是鮰魚,我也很難給你答案。還有『江鮟』,『鮟鮰』,有人說長到一兩斤肉的鮰魚才能夠被稱為江鮟——」

  「暫停一下,」夏皎舉手,「溫老師,學生繞不過彎,申請暫時休息。」

  溫崇月將夏皎切好的火腿絲和冬筍歸攏:「可以。」

  魤魚味道最鮮的也就是今年此刻,溫崇月將一隻魚做得細致,魤魚唇肥而厚實,加火腿、豆豉、軟豆腐、上海青煲湯,汁香白似乳;魤魚膘肥的部分用蒜瓣燒,湯汁黏稠,香氣醇厚;魚頭也不浪費,和剩下一些肉和骨一起,加竹筍煲湯。

  張抱林又過來了,他貢獻了一道薺菜拌香乾。于曇經營花店,他偶爾過來,也會分擔家務,尤其是做飯方面,于曇挑食嚴重,他便挖空心思學了好幾種菜式。春天就要吃些鮮菜,焯熟的薺菜切碎,和香乾丁、炸熟的花生碎放在同一張大碗中,用芝麻油和鹽拌勻。

  夏皎和他不熟悉,張抱林也是靦腆溫和的性格,聊不到兩句,送外送的按響了門鈴,是于曇點的單,從一家做本幫菜的餐廳中訂的,一道百葉結紅燒肉,一份蔥油蛤蜊,一份酒烹草頭,兩屜蟹黃小籠包、一份醬爆豬肝。

  姑姑不吃米飯,溫崇月蒸的米飯分量稍少。熟了之後,夏皎掀開,她想要盛飯,被溫崇月默不作聲地攔住:「去外面。」

  夏皎:「啊?」

  「你是我的新婚妻子,」溫崇月說,「我陪你來我姑姑家做客,端飯分筷這種事,不需要你動手——出去和姑姑聊聊天,這裡有我和抱林。」

  夏皎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勉強,放下東西,去了外面。

  其實她和于曇的共同話題也只剩下一個植物花草了,溫崇月和張抱林將飯菜一一端出。不喝酒,于曇親自泡了茶,是洞庭的碧螺春。

  當得知夏皎剛剛辭掉工作後,于曇開口了:「我正招花藝師呢,皎皎,你有沒有興趣?」

  夏皎愣住:「花藝師?」

  她小心翼翼地說:「可是我沒有相關經驗……」

  于曇說:「東西都是要學的,崇月應該和你提起過我的生意?」

  夏皎點頭。

  溫崇月將盛好的米飯放到她面前,用的是青浦薄稻,蒸熟的米晶瑩剔透,微微閃青,軟糯清香,猶似初陽漸漸升。

  氤氳的熱騰騰香氣中,夏皎想起了溫崇月提到的事情,于曇名下的花店在蘇州有兩個店鋪,同時,她還接受許多花藝的委托的設計——比如某明星的婚禮,再比如和某個奢侈品牌的展櫃合作。

  于曇的花藝作品,在業內獲得過不少讚譽。

  「審美這種東西,可以培養,但天賦也很重要,」于曇頷首,「招兩年了,沒有一個合心意的。」

  說到這裡,她嘆口氣,看了眼張抱林:「原本抱林可以,不過他馬上要研三了,還是把精力用在學習上比較好。」

  張抱林說:「姐姐,我能安排好學業和工作。」

  于曇不置可否,她搖了搖頭,重新問夏皎:「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這個人就是挑剔,要求高;你想來我這裡工作,也得先學習——聽溫崇月說,你過兩天還是回北京?」

  夏皎說:「是的。」

  于曇想了想:「我有個小徒弟,也在北京那塊兒,不過他學的不多,都是些皮毛……等會我打電話給他,回北京後,你先跟著他上幾天課。等崇月回蘇州了,你也剛好可以過來,我再把你帶在身邊調教。」

  溫崇月笑:「姑姑,你讓我再想想。」

  于曇說:「怎麼?捨不得老婆?」

  夏皎的手掌心出了汗,她向來不是個擅長做選擇的人,于曇說了很多很多,劈裡啪啦地往腦子裡鑽,她一下子沒辦法回過神。

  還好有溫崇月。

  溫崇月往夏皎的小碗中夾了一塊紅燒魤魚:「總得讓我們想想,這是大事。我知道姑姑喜歡皎皎,但這是我好不容易才娶到的老婆,你總得讓我和皎皎商量一下。」

  于曇笑了:「那就再等等,不著急——吃飯。」

  這可真是夏皎近期最努力的一次吃飯了。

  溫崇月做的紅燒魤魚十分地道,沒放一點兒芡粉,仍舊燒得湯汁濃鬱,魚皮毫髮無傷,色澤紅亮,蘊著一層淡淡酒香。

  夏皎咬了一口,黏稠的湯汁可口,魚肉鮮嫩而不膩,就連沾了湯汁的米飯也是味道絕佳——光用湯汁下飯,夏皎都能吃掉兩大碗。

  用來煲湯的味道也妙,烹飪出來,味嫩似鮮乳,肉白如脂,肉質鮮嫩,吻部和皮滑而韌,吸足了火腿、豆腐、青菜的香味兒,夏皎的減肥計劃再度失敗。

  房子離得近,回去的路上,兩人並肩散步。初春的蘇州只剛蒙上一層煙雨的底蘊,樹幹尚未發出濃綠陰陰,道路兩側的石頭尚有寒冬的冷,周圍綠叢已然泛起春意。

  夏皎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于曇訂了點心禮盒和她自己做的一些浮游花搭配,由溫崇月拎著,月光皎皎,夏皎慢悠悠走出好幾步,忽然問溫崇月:「我做花藝師的話,薪酬會開到多少?」

  溫崇月想了想:「我們去看看姑姑之前的招聘信息?」

  夏皎讚嘆:「完美。」

  回到家中,夏皎第一時間翻出來于曇曾經委托人掛上去的招聘消息,薪酬區間內,最低的數字和夏皎在北京工作時候的薪酬一模一樣,高也是真的高——如果花藝師能夠獨立接單的話,也會有相應的分成。

  簡直是夏皎理想中的工作。

  溝通後,溫崇月將事情傳遞給于曇,于曇辦事也速度,馬上將自己小徒弟的微信推給了夏皎。

  夏皎盯著對方嚴肅古樸的頭像和媽媽風暱稱看了許久,看著提示語,熟練地敲開場白——

  夏皎:「你好,這裡是夏皎,朋友們都叫我小蝦餃」

  夏皎:「請問老師怎麼稱呼呀?」

  憶江南:「叫我老張吧」

  夏皎打字:「好的,張老師」

  沒有透露名字的張老師人高冷話不多,先給夏皎列了一些名單,然後發了一些他平時教授的教學視頻,讓夏皎先看看好,等她回去後再手把手帶她。

  夏皎先啃視頻,不過她最近幾天犯春睏,躺在沙發上,手機投屏到電視上,她努力認真地看了半小時,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她真只想稍微睡一小會,就咪一小會兒。

  然而等夏皎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然黑透。

  房間中亮起溫暖的燈光,溫崇月下班歸來,正在鬆領帶,側身看她,笑了:「怎麼在這裡睡午覺?別著涼。」

  夏皎站起來,她揉了揉腦袋,解釋:「啊,不,我在學習。」

  溫崇月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幾秒,又看了看她面前茶几上,上面擺著一本書,嶄新的,還沒有拆塑封。

  小蝦米趴在沙發頂端,就在夏皎頭上,睡得正香甜,打著小呼嚕,有著斑紋的小尾巴溫柔貼著沙發。

  夏皎:「……」

  好吧,她這樣子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刻苦學習,完全就是春天在家和貓咪睡懶覺被抓。

  溫崇月問:「躺著學習?」

  夏皎想要解釋:「……那個……」

  「我明白了,」溫崇月沉吟片刻,「你的學習方式——」

  「是想讓老師給你托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7 01:40 PM

第十八章 揚州獅子頭

  夏皎的「托夢學習計劃」暫時中止。

  她的夢境裡面不會有嚴肅的張老師授課,只有甜甜蜜蜜、各式各樣的美食。

  夏皎發現辭職真的能讓人心情舒爽,尤其是在她下定決心要更換工作之後,吃東西更香了,入睡更快了,喝水頻率更高了,精神氣更足了,也能早晨晨跑晚上散步,有更多的精力來欣賞路邊花草、去嘗試一份沒吃過的小吃和水果,就連掉的頭髮都大幅度減少。

  如果非要說辭職帶來的負面作用,那就是——她的體重增長了兩斤。

  夏皎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

  一大早,夏皎拒絕溫崇月的立刻吃早餐邀請,先去衛生間清清爽爽,洗乾淨臉頰和頭髮,擦乾所有的水,只穿著一條睡裙,屏住呼吸,虔誠而莊重地赤腳踩上體脂秤。

  很好。

  重了兩斤。

  夏皎捂著臉,難以置信:「我居然重了一公斤!」

  溫崇月取出散發著奶酪和黃油香氣的洛林鹹派,鎮定地將溫熱的鮮牛奶倒入夏皎那盛滿藍莓和麥片的專屬早餐杯中:「忘記告訴你,我的體脂秤有誤差。」

  夏皎無法接受現實,卻又冷靜回想:「昨天晚上在便利店門口秤的比這個還重。」

  溫崇月平靜:「家用都有誤差,更何況是外面?」

  夏皎捏了捏腰上的肉,好吧,雖然還沒有太多感覺。

  她憂愁地說:「難怪我最近感覺衣服變小了。」

  溫崇月說:「是衣服縮水了,和你沒關係。」

  夏皎抬頭:「溫老師,您說話永遠都這麼好聽嗎?」

  溫崇月將盛著胡蘿蔔堅果仁小菜的小瓷碟放在飯桌中央,順便往搭配了烤長茄子、西葫蘆、南瓜和花椰菜、蝦仁的蝦仁蔬菜沙拉中滴入一滴意大利香醋,早餐的香氣慢慢地飄過來,試圖誘惑體脂秤上的夏皎。

  溫崇月說:「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皎皎,你不要為了身材而如此焦慮。」

  夏皎慢慢地呼了一口氣。

  也是,她的新工作不需要必須保持固定身材了耶。

  溫崇月擺好筷子和杓子,宣布今日早餐和新一天的開始:「開飯。」

  的確是開飯。

  貓咪的飯飯也準備好了。

  新鮮開的罐頭,還有用清水煮好的鮮蝦和雞胸肉,以及特意栽種的、茂盛的綠油油貓草苗。

  小蝦米翹著尾巴呼呼嚕嚕地吃,它還喜歡把貓碗裡的東西吧啦到地上啃;相對比之下,溫泉比較傲嬌,不緊不慢地吃著碗裡面的罐頭,決不允許任何一點弄髒它美麗蓬鬆的領毛。

  在夏皎和溫崇月回揚州的時候,兩隻小貓咪並沒有跟隨。考慮到夏皎家中沒有貓咪用品、貓咪容易應激等多重因素,小蝦米和溫泉暫時留在溫崇月的家中,于曇答應好,每天過來幫忙照顧一下小貓咪。

  從蘇州到揚州並不算遠,春天的陽光好,夏皎塗好了防曬霜,認真地翻看著于曇之前的設計圖冊,還有一些關於她私人的設計理念。

  和其他的花藝設計師不同,于曇並不過度追求什麼從國外空運來的昂貴花材,她更倡導花與建築、場景、自然的融為一體,和諧為上。

  當然,也有一些配色很大膽的作品,夏皎完全以崇拜的眼神從頭看到尾。

  夏皎的父母在天津打拚多年,賺的錢最終趕不上房價的速度,開水果店的利潤增長速度還不如房東收租。最終返回揚州,購置了一套房子,重新開小水果店,生意還算紅火。

  夏皎是獨生女,她回家後先抱了自己房間的床褥拿出去晾曬,父母倆人照顧店,沒有額外雇傭店員,忙。

  等到五點鐘,夏母急急匆匆過來,有些好奇又有些滿意地招待著溫崇月。

  尤其是在得知溫崇月會下廚以及具體收入後,她更滿意了。

  「——坐下來,我來就好,」夏母阻止溫崇月站起來,「哪裡有讓客人動手的呢?皎皎,過來,你來搭把手。」

  夏皎跳起來,答應一聲,示意溫崇月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淮揚菜口味偏甜,夏母親自做了獅子頭,家裡人不愛吃肥肉,年紀大了也吃不得肥肉,只選了三肥七瘦,豬肉是剛殺完就拿出來賣的,新鮮五花,這肉得細切粗斬,剁成石榴粒般大小。

  夏皎負責切荸薺,同樣切成細細碎碎的粒,忽然聽夏母說:「你們倆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啊?」

  夏皎哭笑不得:「婚禮還沒辦呢。」

  「聽我的,」夏母說,「年輕了生孩子好,你身體恢復得快。趁著我還能動,給你們照顧一段時間孩子;等我老了,恐怕就帶不動了。」

  夏皎說:「不要不要,我先賺錢。」

  她完全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好在媽媽也只提了這一句,後面話題轉移到溫崇月的性格和為人處事上,夏皎按照之前和溫崇月對好的說辭,一一回答。

  什麼工作合作上認識的朋友,互相有好感後就嘗試交往,沒和家裡人說是因為不想讓家長多想……

  好不容易圓過去,肉餡剁好了,夏母趕著夏皎去訂鹽水老鵝,順便拌個皮蛋。

  難的還是夏母做的紅燒獅子頭。剁碎的肉餡兒和荸薺粒混在一起攪,打了雞蛋和蔥薑末、生粉進去,團成圓圓的獅子頭,放熱油裡炸。

  傳統的揚州獅子頭做法,得先煮定型,再低溫燉上一宿,可惜時間不充足,得晚上拿來招待客人,夏母做的紅燒。

  大火定型,小火慢炸,荸薺和豬肉的香味兒在熱油的催化下擴散,夏母將炸好的獅子頭撈出來,重新熱了鍋——熱好的油不能浪費,讓夏皎去炸一下冰箱凍著的淮揚春卷。

  她另起了一個油鍋,加了一杓底油,倒進去薑片蔥段和紅燒汁,兌了清水,等沸水煮開,才將炸好的獅子頭放進去,慢燉入味。等湯汁濃了,再擱冰糖化開,勾芡。

  夏皎聞著味兒就餓了,她偷吃了一塊炸好的春卷,被夏母逮了個正著。

  夏母無奈笑:「小饞貓——好了,出去看看崇月吧,這邊我來。」

  夏皎將當青頭的小油菜燙熟了,臨走前又順了個春卷,填在口中香噴噴地吃。

  在外太久了,還是想念家裡的一口飯。

  夏父今天也早早關門回家,往常水果店都開到八點半,今天六點半就回來了,還捎帶了些水果——這次客人在家,他拿回來的不是平時不新鮮、賣相不好的那些,個個都是賣相佳、新鮮的。

  夏父極力想表現出一副莊重嚴肅的老丈人模樣,遺憾的是經驗並算不得太足,平時和客人打起交道頭頭是道,第一次面對女婿上門,最終也只是憋出一句:「家裡人都還好吧?」

  溫崇月說:「謝謝伯父,都很好。我爸還想著登門拜訪您,就是不清楚您什麼時候方便。」

  夏父:「都方便都方便……皎皎在你那裡,也還好吧?」

  夏皎吃著草莓,聽溫崇月說:「皎皎很溫柔,聰明伶俐,謝謝您二老,把她培養得這樣好。」

  夏父臉上笑開了花,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第一次和舍友吃飯、拚命找話題的社恐:「那,喝點?」

  溫崇月說:「我也帶了一些酒,您要不要嘗嘗?」

  溫崇月深諳夏父這個年齡段的人喜好,沒有帶什麼珍藏葡萄酒。老一輩的人,就愛白酒,給他們送東西,還得是茅台,他這次帶了八瓶過來,取吉利數。果不其然,兩杯下肚,夏父對溫崇月就開始誇讚不停,那欣賞的目光,恨不得立刻拉著溫崇月歃血為盟拜個把子。

  夏皎擔心的「婆媳不和」——哦不,「岳父和女婿不和」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大概是溫崇月一張臉長得好,演技也好,爸爸媽媽都不知道他倆是閃婚,而是相信了溫崇月口中所說「一時賭氣領證」這種事情。

  溫崇月為此歉意滿滿地道歉,說不該瞞著您二老,哪裡想到夏父大手一揮:「沒事,我生的女兒我還不知道?她就這脾氣,你以後多擔待。」

  夏皎:「……」

  除此之外,溫崇月還從其他地方順利地俘獲了兩位老人的滿意度。登門拜訪的禮物都是他選的,給夏母的是一件昂貴的羊絨大衣和同色系羊絨圍巾,她穿上去剛好,美得照鏡子;送夏父的禮物除了那些酒,還有一套高端完整的釣魚工具,晚飯剛結束,他就迫不及待地拆禮物,去研究這整套釣具的搭配和功能。

  夏皎目瞪口呆:「這麼簡單嗎?」

  沒有絲毫為難,現在媽媽已經親切地稱呼他為「小溫」,夏父更是一口一個「崇月」,熟得像溫崇月才是他兒子。

  溫崇月摸了摸她腦袋:「伯父伯母都很通情達理。」

  夏皎唔了一聲。

  他們的房子小,總共兩個臥室,背陰面的小房間成了半個儲藏室,溫崇月晚上就睡在夏皎的小床上。洗漱後,溫崇月推開門,就看到只穿著睡衣的夏皎趴在床上,翹著腳丫,在津津有味地看視頻。

  溫崇月提醒她:「你這樣對眼睛不好。」

  夏皎轉身:「真的?」

  溫崇月用毛巾擦拭著臉頰上不小心濺上的水:「嗯。」

  夏皎嘗試撒嬌:「那我就玩一小會,就一小會嘛。」

  她其實很少這樣做,大概是因為在家中,比較放鬆,不自覺語氣也親暱柔軟了不少。

  可惜溫崇月鐵石心腸,他走過來,嘗試將平板拿走:「睡覺前趴在枕頭上玩平板影響視力。」

  夏皎頓悟,她立刻將枕頭抽來丟在旁邊的椅子上,繼續心安理得地趴下,雙手死死壓住平板。

  她說:「那我不趴枕頭,就不會影響視力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7 04:49 PM

第十九章 三丁包子

  溫崇月伸手,夏皎把平板藏在下面,拚命用身體護住:「不能耍賴!」

  溫崇月驚奇地問:「是誰在耍賴?」

  夏皎整個人都壓在平板上,伸長胳膊,護在身下,置若罔聞:「就這一會兒了,我看完這個就睡覺。」

  就像小貓護食,她護得嚴嚴密密。

  溫崇月去撈平板,鐵面無私:「你需要休息。」

  平板沒撈到,倒是撈著一手軟香,夏皎一聲嗚,不動了,猶如躲在牆角中假裝死亡的小倉鼠。

  溫崇月的手也移走。

  房間中的舊空調在經歷了滄桑的聲音後終於又開始吭呲吭呲地製暖,夏皎臉貼床單,感覺有點熱。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反正就是越來越熱。

  溫崇月把夏皎拋棄的枕頭重新撿回來。

  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陣,夏皎老老實實地將平板抽出來,遞給溫崇月:「……那我今天不看啦。」

  溫崇月不言語,將平板拿走,放在旁側的小桌子上。平板上的軟件還沒來得及退出,停在播放頁面上,驟然的定格讓畫面上的倆主角看起來滑稽又可愛。平板下面壓著一本繪本,花瓶空的,沒有花,倒是旁邊釘在牆上的架子上擺了一個佛手柑,散發著幽幽甜甜的清香。

  夏皎兩隻手握著被子,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

  溫崇月上床的時候手腳很輕,只是仍舊不可避免地發出一些聲音,床是木板床,夏皎記得買的時候兩千出頭,不清楚能不能承擔起兩人的重量……

  床的大小和家中的被褥不允許兩人分開睡,只能蓋同一份被子,南方的寒氣還沒有褪去,夏皎的身體發涼,她能感覺到熱源的靠近,想要往側邊挪挪。貼貼又挪挪,驀然,一雙手阻止她的行為:「想去床下睡?」

  夏皎說:「不是。」

  伴隨著她的回話,木床吱呀響起來。

  外面的聲音隔著木門傳過來,是夏父的咳嗽聲,夏母的埋怨聲,聲音並不大,聽不清楚對話內容,卻也能從語調中判斷倆人鬧了小矛盾。

  溫崇月側躺著,這是兩人第一次睡同一張被,他鬆開手:「別掉下去。」

  在揚州生活了三天,夏皎請溫崇月吃了揚州的早茶,三丁包子皮鬆軟,肉沫、竹筍、香菇、胡蘿蔔鹵的餡兒泛著淡淡的甜香;富春的大煮干絲,冶春的翡翠燒賣,錦春的青菜包,更不要說還有外皮酥到需輕輕提起的雙麻酥餅,表層白芝麻焦香,內裡的黑芝麻餡料一口濃到驚嘆;蟹黃蒸餃皮薄餡兒多,滿溢出來的汁水香甜。

  雖然是北方人,但溫崇月對淮揚菜的適應仍舊良好,沒有像夏皎其他北方朋友一樣不適應甜口的菜肴。

  其實溫崇月粵語說得也好,會做許多粵菜,夏皎不是沒有好奇過他的經歷,靜下來仔細想想,似乎也沒有詢問的必要——

  夏皎總感覺自己似乎無法摸清楚溫崇月的想法,好像她永遠站在比對方低一個台階的位置,只能仰臉看他。這倒無關平時的作風或者聊天,她猜,大抵是年齡和閱歷帶來的差距。

  和溫崇月聊天會讓她感覺到舒適,但他不會將自己的過去清晰地展露給她看。

  曾經在書上讀過一個理論,說是,如果和一個人的相處讓你感覺到愉快,在多半情況下,對方的情商和交際能力遠高於你。夏皎認為這個理論是正確的,她清楚明白自己社交方面的短板,擔心過度的探究會影響到他們如今的和平共處。

  為了避免這個糟糕的事情,夏皎將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關進了盒子裡。

  反正相敬如賓已經是她對婚姻的追求,夏皎絕不奢想愛情。

  在揚州的最後一天,夏皎從儲藏室中找到一個只用過一次的烤箱。烤箱還是完好的,所有的東西都在,還有一整套的烘焙工具,不過無人問津,孤孤單單地躺在這裡。

  夏皎嘆口氣,剛想放回去,被溫崇月攔住:「放回去做什麼?」

  「爸媽用不到的,」夏皎耐心和他解釋,「他們不會烤蛋糕。」

  溫崇月未置可否:「誰說烤箱只能用來烤蛋糕的?」

  夏皎:「嗯……還有烤水果?」

  溫崇月挽起袖子,從她手中將烤箱接過,嘆氣:「西方人餐桌上的料理,烤箱佔了半壁江山,你怎麼能將這樣重要的工具認為只能烤麵包水果和蔬菜呢?」

  夏皎鄭重向烤箱道歉:「對不起,烤箱。」

  溫崇月檢查了一下冰箱和廚房的食材,沉吟片刻,側身:「伯父伯母吃羊肉嗎?」

  「啊?吃的!」

  夏皎第一次見識到烤箱在烘焙料理方面的魅力。

  將新鮮的圓南瓜對半切開,內外都均勻地刷了一層橄欖油,抹了一些黑胡椒粉和鹽,放在一旁放置。

  夏皎啃著魷魚乾,看著溫崇月將烤箱打開——

  夏皎好奇:「要直接放進去烤南瓜嗎?不用切成小塊嗎?」

  她吃過幾次烤南瓜,去皮去籽,抹上粗鹽和黑胡椒粒,烤好後金黃,表層微焦,鹽烤後的香甜味更足,是懶人的烤箱必學菜式。

  「先預熱,」溫崇月說,「溫度適中能讓料理更快定型,烘焙蛋糕的話,所用的時間也會縮短。」

  夏皎用力咬了一口魷魚乾,這是爸爸剛買來不久的,韌性十足,咬住扯出去的時候,上下牙齒重重抵在一起,有種小人手拉手在天靈蓋上跳舞的錯覺。

  她似懂非懂:「那不追求時間的話,是不是沒區別?」

  手指從調節溫度的旋鈕上鬆開,溫崇月搖頭:「口感和外表都會受影響。」

  烤箱預熱的時間中,他將剁碎的羊肉、蒜末、洋蔥餡兒攪拌了一下,均勻撒入孜然、肉桂粉、鮮檸檬汁、黑胡椒粉、橄欖油和鹽,填在剛才挖空的南瓜中。

  夏皎承接了這個放南瓜的工作,小心翼翼地將托盤放入烤箱中,選擇200度,15分鐘。

  溫崇月拍拍她腦袋:「好了,等會澆上醬汁和薄荷就可以直接吃。還有15分鐘,你想不想在晚餐上來一份披薩?」

  夏皎誤以為他要自己做,苦惱:「我家只有一個烤箱哎。」

  溫崇月提醒:「小區門口不是有家披薩店?你一天沒運動了,剛好去散散步,就當鍛煉身體。」

  夏皎:「……」

  對於一個社恐來講,哪怕是下樓去小區外買披薩,都是「出遠門」。

  幸好現在天氣冷,夏皎穿了褲子和毛衣,外面裹一件包到小腿的羽絨服,再戴上口罩。口罩就是社恐的盔甲,口罩一戴,社恐的安全指數大幅度提高;如果再給她一副藍牙耳機和墨鏡,那麼她將會刀槍不入。

  全副武裝完畢,夏皎才跟著溫崇月下樓,現在是下班時間,一路上遇到不少「點頭之交」——那些住在一起的鄰居,只臉熟,其他一概不熟。

  夏皎慶幸有墨鏡口罩保護,讓她省去打招呼的時間。

  她不自覺貼近溫崇月,拉著他的袖子,抿著唇,寸步不離。

  溫崇月低頭。

  自己的新婚妻子,此刻看起來就像一個被搶去所有過冬松果的小松鼠,夾著尾巴小心翼翼地依靠著他。

  在路上,夏皎和溫崇月聊天時候的聲音也小,擔心影響到其他人。這樣的交談的確不會給其他路人造成困擾,溫崇月卻必須要集中精力才能聽出她在說什麼。

  溫崇月忽然感覺,自己妻子就像是一個小小的蝸牛,在出門後,她立刻將自己全部縮入蝸殼中,絕不對外露出分毫。只有在無人處,才會偷偷露出兩個可愛的小觸角。

  比薩店中人不多,堂食的人很少,一個外賣員在等著拿單子,點餐處的服務員正在聊天,夏皎卻沒有直接過去。

  她下意識地尋找店裡的自助點餐機。

  即使櫃台前沒有一個顧客,夏皎仍舊走到機器前,認真地挑選著屏幕上的比薩分類。

  她徵求溫崇月的意見:「你覺著鮮香麻辣海鮮好,還是炙烤牛肉芝心?」

  溫崇月說:「炙烤牛肉。」

  話音剛落,比薩店的玻璃門被大力推開,身著黑色鼓鼓囊囊羽絨服的男人火急火燎地進來。

  夏皎下了單,還沒和溫崇月說話,就聽到熟悉的聲音:「我要倆超級至尊花輪……芝……芝心……這名字真拗,還有炙烤西……啊,就這個,來一份,還有那個,這個,都要。」

  溫崇月看著身邊的小蝸牛悄悄地挪了腳,罕見地伸出她縮起來的小觸角。

  夏皎側身,看著不遠處正在點單的人,與此同時,後者點單結束,轉身,手肘擱在櫃台上。

  溫崇月看到男人的臉,對方沒戴口罩,皮膚很黑,牙齒白,像一個只長個子不長腦子的哈士奇。

  夏皎想要轉身,楊葉已經鎖定了目標,他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聲音響亮,在店鋪內回蕩:「小餃子!」

  他嗓門亮,一句小餃子把店裡的工作人員都喊起了頭,看向聲音發源地。而楊葉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好似沒有注意到這些目光,他樂呵呵地走過來,驚且喜:「你也回家了啊?」

  夏皎避無可避,她沒想到自己戴著口罩還能被認出來。

  她說:「回家看看爸媽。」

  「緣分啊,」楊葉樂了,「要不說咱倆有緣呢,我也是——」

  這樣說著,他下意識想拍夏皎肩膀,伸出手,卻被人捏住手腕。

  楊葉這才注意到溫崇月。

  這麼冷的天氣,溫崇月穿著黑色大衣,難得見穿這麼考究的男人,長得也不錯,楊葉愣了愣神,覺著眼熟,但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溫崇月文質彬彬地說:「我理解你見到老同學的激動心情和過度熱情舉動,但請不要拍打我的妻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01:35 PM

第二十章 龍井蝦仁

  楊葉驚愕,問夏皎:「你什麼時候結的婚啊?怎麼也不在同學群裡說一聲?」

  他嗓門大,在公共場合和他對話,實在需要消耗許多夏皎的勇氣。

  夏皎真想拉著他去外面談,至少不要在店內,不要引起其他人的圍觀。

  夏皎絞盡腦汁地想,她的腦袋要愁爆了。本來就不擅長撒謊,現在還是這種難堪的情況下,她慢吞吞地說:「快過年的時候——」

  溫熱的手摟著她,順勢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過年前領的證,婚禮定在四月份,」溫崇月自然地說,「還沒有派發請柬——你知道的,」

  他笑了一下:「皎皎性格內向,喜歡低調,不喜歡太高調。」

  楊葉不知道,他哪裡知道,只記得烈日炎炎,夏皎紅著臉遞給了他一瓶水。

  只記得那時候夏皎被太陽曬紅的額頭和臉,好像眼角也發著紅。人的記憶有限,楊葉只記得這一點紅和一瓶水,忘記了夏同學是不是性格內向,是不是喜歡低調。

  楊葉喔了一聲,得到答案後,他僵硬地抬頭,拍了拍溫崇月的肩膀。

  他說:「恭喜啊。」

  溫崇月說:「楊先生別忘了來喝喜酒。」

  楊葉客氣:「一定一定。」

  烤製披薩的香味兒在店內漸漸散開,像是烘焙出的香味也帶著體積,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得擁擠起來。

  外賣員拿著打包好的披薩離開,店員核對著號碼——夏皎忙不迭地過去,取了披薩,溫崇月自然而然地接過,一手拎披薩,一手牽著夏皎的手,和楊葉告別。

  夏皎的手掌心微微發熱,奇怪,明明今天天氣算不上多麼暖和。

  走出好遠,溫崇月不經意地問:「你和高中同學還經常聯繫?」

  「不,」夏皎遲疑著,搖了搖頭,「上大學後,不經常見面,關係就淡了……大學同學也是,畢業前天天見面,一塊兒吃火鍋吃烤肉,一畢業,大家各有各的忙,見面機會少,也不怎麼聊天。」

  說到這裡時,夏皎有些悵然。

  社恐更多是沒辦法和無交集或者不熟悉的人打交道,並不代表完全沒有朋友,也不意味著完全不和人交際。

  在自己喜歡的領域或者朋友圈中,她們也有著舒適的、可以自由交流觀點的同好。

  正如夏皎,在網絡上歡脫,但在現實中見生人就很沉默。

  夏皎在高中和大學都有要好的朋友,遺憾的是大家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畢業後選擇的職業方向、城市、地點不同,也就漸漸地分開。

  或許,除了結婚之外,她們都不會再去主動找對方。

  掰著手指算下來,如今最要好、基本上每週都要聯繫的,也只剩下江晚橘。

  想到這裡,夏皎感慨:「讀書的時候只覺著工作好,有錢,也不用考試;沒想到工作後更累,錢不多就算了,還得加班……考試不是經常,加班倒是成了常事。」

  溫崇月說:「你放心,新的工作不需要經常加班。」

  溫崇月不會騙夏皎,她不用再加班,會有很多時間來休息。

  兩人次日返回蘇州,如今正是暮冬初春,萬物復甦,不過近幾日多是細雨濛濛,春泥尚有寒。

  南方的濕冷天氣能要人的老命,家裡空調開著除濕,出去轉悠一圈回來就瑟瑟發抖,風濕病患者在這樣的環境下只會痛到病發。

  在這樣的糟糕天氣下,原定的外出計劃只好暫時擱淺。南方的濕冷具備著穿透性的攻擊力,在這樣的魔法狀態下,不會有人想要外出閒逛,也沒有游玩賞景的心思。

  在大多時間中,夏皎都是躺在陽台上那把鋪著柔軟毛毯的椅子上,一邊摟著懷裡的溫泉,一邊用帶著鈴鐺的仙女棒逗小蝦米。

  新買的黃色鬱金香有著油畫般的光澤,劍蘭開出淺色的花苞,窗外春雨淺淺細細,杏靄流玉。溫崇月在廚房中清洗剛買回來的草莓,愛乾淨、剛剛洗過澡的溫泉用軟乎乎的粉色肉墊在夏皎腰上踩奶,在貓咪的呼嚕聲中,夏皎漸漸地睡著了。

  三天後,兩貓兩人回到北京,夏皎終於見到于曇的徒弟——張雲和張老師。

  他在某知名花藝家居品牌中做總監,和溫崇月同歲,是一位喜潔、嚴肅的男性。曾經結過一次婚,無子女,目前獨居。

  和夏皎想像中不同,張雲和不是那種高傲自大的性格,也不是平易近人、八面玲瓏的角色,他很沉默,經常穿黑色的襯衫和褲子,外套也是黑的,背一個簡樸的黑色雙肩包,整個人就像是從墨水裡撈出來的一般。

  張雲和極少說話,下屬做錯了他也不發脾氣;但如果說有耐心也不盡然,他每天輔導夏皎的時間固定,時間到了,就算夏皎心裡有疑問,也得留到明天再問——張雲和絕不會加班,單獨輔導夏皎已經是看在于曇的面子上。

  夏皎學得也勤奮。

  16年,國內就已經取消了花藝行業的資格認證,國外倒是有一系列的花藝師認證,相對應的,其課程和報考的費用也要比國內的其他考試高出一截,輔導機構更是遍地開花,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列出考證的好處和途徑。

  在于曇眼中,這些不被國家認證的證書沒有必要考。和一張證書相比,于曇更看重個人能力。

  夏皎的生活又開始忙碌起來,張雲和的工作時間固定,如果沒有意外,就是每週的週一、三、五這三天工作,夏皎會跟在他身邊默默學習,看他如何處理。等到張雲和下班後,她會聽張雲和的單獨授課。

  其餘的時間,夏皎就自己啃于曇和張雲和列出來的書籍,或者在店裡觀摩其他花藝師的作品,看一些內部資料——基本上是顧客的反饋,記得密密麻麻,每位顧客都有單獨的檔案,記錄著他們對每一束花和作品的反饋和意見。

  于曇要求她培養個人審美能力,夏皎就去看各類藝術展,去博物館看畫,在家中看一些美術風格強烈的電影。溫崇月偶爾會陪她看,不過他並不喜歡文藝風格的電影,很多時候,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或許因為即將去蘇州,溫崇月的工作漸漸忙碌起來。

  偶爾也會加一次班,他會提前發消息給夏皎,抱歉地解釋自己加班的原因,告訴她自己大概的下班時間。

  在這時候,夏皎就會自動承擔起晚餐的責任,不過她會的料理不多,且都是些簡單的基礎菜式。

  在新鮮香椿剛上市時候,夏皎買了一碟香椿芽,全是掐的最頂端上的嫩尖尖。

  有句俗語,雨前椿頭嫩無絲,雨後椿頭生木枝。香椿最嫩的時候,就是三月末四月初,清明雨前。嫩嫩的香椿顏色帶點紫調,葉脈細絨,像是能掐出水來,最配嬌滴滴的內酯豆腐。香椿過水燙一下,切成碎末,不需要太復雜的佐料,加點芝麻油、生抽、醋、鹽就能拌得嫩滑鮮香,一口清汁。

  溫崇月吃不得香椿,卻仍舊給面子地吃了些,十分配合地誇讚夏皎手藝好。

  夏皎追問:「真的好?」

  溫崇月喝下一大杯水面不改色:「真的好。」

  夏皎:「好在哪裡?」

  溫崇月讚美:「你做的香椿味道很鮮,鮮到我彷彿看到了極光,看到了清澈的小河,還有白色的小石橋,河對面盛著湯招手讓我過去喝的老婆婆。」

  夏皎:「!!這麼美味的香椿!怎麼會讓你吃到去奈何橋喝孟婆湯的感覺啊!!!」

  夏皎不甘示弱,恰好今年的明前龍井上市,她買了一些,認真地做龍井蝦仁。查遍了菜譜,外加遠程視頻請教媽媽,做出來的成品也大獲成功。滑炒過的蝦口感細嫩鮮甜,吸足了明前精華的新茶香解了鮮蝦的微腥,玉白蝦仁配茶綠,勾出的芡汁如一場清涼蘇州雨。

  四月初,豆莢嫩。

  夏皎做蒜香培根炒荷蘭豆,這時候的豆莢最嫩,脆中帶絲絲甜味,粉色的培根做了陪襯,只為襯托咬開荷蘭豆後留在齒間、舌尖的微甜脆香,鎖住一抹春意。

  等天氣再熱,長出的豆莢就沒了這股清甜。

  夏皎吃慣了溫崇月做的飯菜,偶爾,也忍不住開始按照溫崇月的料理方法,笨拙地用自己不熟悉的烘焙工具做一些簡單食物。

  比如烤箱。

  烤箱實在是懶人料理的神器,只要食材備好,按照溫崇月寫下來的溫度和時間調好,就絕不會翻車。

  夏皎已經學會了用口蘑、香菇和剔除骨頭的帶皮雞大腿肉做香噴噴雙菇烤雞卷,烤好後的烤雞卷外表泛著淡淡金黃,用牙簽戳一下雞肉中央,會流出清澈的、有著口蘑和香菇氣味的清澈肉汁。

  不需要復雜的調料,肉質柔嫩,汁水都被牢牢鎖住,一口菌菇香。

  還有吐司奶酪焗土豆泥,只要四十分鐘,就能烤出來有著濃鬱黃油香味的焦黃酥脆吐司,這是夏皎本來就會的一道料理,溫崇月教她改良,將土豆搗成泥後再拌入牛奶和無鹽黃油、黑胡椒粉、肉豆蔻粉,格呂耶爾奶酪碎等等調料,這樣做,更容易讓土豆裡的蒸汽散開,烤製後的土豆泥口感也會更加順滑。

  夏皎都不知道溫崇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小訣竅。

  他會用幾滴色拉油和麵粉、豬排和烤箱做出健康油炸的炸豬排和可樂餅,完全不會油膩膩;會做可愛的章魚香腸、橘子桶、火腿花和蓮藕花;會用粗製酸奶、檸檬和滴落式咖啡壺做奶酪,用卡門貝奶酪和白酒做卡門貝蛋白酥;不僅僅是料理方面,衣帽間中被他整理的永遠整整齊齊,懸掛的衣服沒有一件有褶皺的,兩隻貓咪的食物都是溫崇月一手照顧,拆封的貓糧被抽了真空,一個又一個地放在專門的真空儲藏箱中。

  溫崇月甚至修復了夏皎一本珍愛許久的漫畫書——那是日本某大師的絕版畫稿,讀高中時候,監管沒有那麼嚴格,夏皎從橙色軟件上購買的,漂洋過海地過來,因為時常翻看,書脊鬆散脫落了一半。

  溫崇月用了被水稀釋後的樹脂和紙筒修復脫落的書脊,黏合之後,在書上下用重物壓著,靜置兩小時後,書脊和書黏得嚴絲合縫,不用再擔心會散開。

  夏皎將書捧在手中,左看右看:「天啊,你從哪裡學到的?」

  溫崇月說:「爸爸教我的。」

  「真好,」夏皎羨慕地說,「我爸爸只教我在路上遇到熟人後該怎麼禮貌地拉下帽子假裝不認識、然後快速跑走避免打招呼。」

  溫崇月:「……」

  他沉默了一段時間,想到了一個合適的詞語:「伯父十分懂得韜光養晦。」

  夏皎珍惜地將書貼在胸口:「沒關係,你可以偷偷講他慫,我不會告訴他的——他也天天和我媽媽說我膽小,一樣的。」

  溫崇月讚嘆:「真是家風淳樸,父慈女孝。」

  孝女也會遇到頭痛的事情,比如在試婚紗的時候,夏皎經歷了幾乎每個人都會遭遇的問題。

  成年人的生活,除了容易變禿變胖變窮之外,樣樣不容易。而夏皎幸運地遇到了第二件容易事——

  她胖了。

  腰圍大了三釐米。

  正是這三釐米的差距,夏皎又是吸氣又是呼吸,用力拔高了身體、想像自己是被農民伯伯從地裡往上拽的一頭蒜。

  好不容易才提著氣拉上拉鏈,綁好背後的綁帶。

  店員溫柔體貼地告訴夏皎:「夏小姐,我們這裡提供免費的婚紗改尺寸服務喔,如果您想要更改的話——」

  「不要,」夏皎搖頭,「不改不改,謝謝你。」

  悄悄摸了摸自己並沒有變化的腰,夏皎憂鬱地跟著溫崇月回家。

  電梯中只有兩個人,夏皎站穩,擲地有聲地和溫崇月約定好法則:「從今之後,我要規範飲食,我要開始吃素,我要減肥。」

  溫崇月平靜地提醒她:「吃素不能減肥,看過西游記嗎?豬八戒西天取經一路上吃素也沒有瘦。你得需要運動。」

  夏皎說:「運動不能減肥,看過西游記嗎?豬八戒西天取經一路上步行也沒有瘦。」

  溫崇月雙手抱她起來,掂了掂:「皎皎,說真的,你一點兒也不胖。」

  夏皎舉起手:「但我重了好幾斤!」

  溫崇月冷靜地說:「因為你最近一直在學習,這是你靈魂上知識的重量。」

  夏皎:「我寧願不要這些知識重量。」

  溫崇月逗她:「什麼都不學,那不就成了小豬?」

  這樣說著,溫崇月用鑰匙打開家裡房間的門。

  夏皎張開雙手,猛地向溫崇月背後撲過去。鼻尖撞到溫崇月的背上,疼的她鼻子一酸,夏皎不在意,說:「那現在就讓你嘗嘗小豬靈魂上知識的重量,看看溫老師能不能經得住……」

  她大膽起來,雙腿自背後夾著溫崇月的腰,一手摟著溫崇月脖子,另一隻手去摸他的鎖骨,溫崇月只能托住她,忽然停住,聲音冷靜:「媽。」

  夏皎笑著鬧他:「叫媽媽也沒有用,不過叫爸爸的話倒是可以考慮一下下,大不——」

  溫崇月動作迅速地將她放下,伸手捂著她的嘴。

  夏皎在他懷抱中,費力地探頭,看到沙發上坐著的人。

  一位姿態優雅的貴婦人,看上去可能才四十出頭,保養的極好,黑白小香套裝,夏皎認出來,那是春夏新品。

  她冷漠地轉臉,看向溫崇月和夏皎,視線沒有絲毫溫度。

  溫崇月捂住懷抱中瑟瑟發抖、好不容易伸出觸角跳舞又被魔女嚇到縮回殼子中的小蝸牛。

  他問:「媽,誰給你的鑰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03:05 PM

第二十一章 清蒸刀魚

  這是夏皎第一次見白若琅。

  溫崇月的母親有著柔軟的黑色頭髮,整個人氣質像是冬天落在梅花上的一片雪,透著生人勿近的涼。

  她審視著夏皎,牽出一絲笑,客客氣氣:「夏皎是嗎?我聽老溫提起過你,誇你很懂事。」

  夏皎說:「謝謝伯母。」

  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狀況,溫崇月摟著她,重復問白若琅:「你找我爸了?」

  白若琅避而不答,她微微仰臉,仍舊看夏皎:「從知道崇月結婚,我就很驚訝,想著得多懂事的人,才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他閃婚。結婚和戀愛可不一樣,這是兩個家庭的事情。崇月胡鬧,難為你也跟著他一起胡鬧。」

  她的語調很溫柔,平和,不疾不徐。

  夏皎捉摸不透她的意思,沒說話。

  白若琅繼續溫溫柔柔地說:「不過婚都結了,上來還是叫伯母,我看你也不是特別懂事。」

  夏皎拽住溫崇月的衣服一扯,溫崇月將人摟在懷中,問白若琅:「你是打算自己走,還是等我報警?」

  白若琅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漾起一圈:「天底下哪裡有人報警趕自己親媽的?」

  溫崇月說:「所以您現在還可以選擇自己走。」

  他語氣平靜,看了眼手錶,提醒:「您還有一分鐘的時間考慮。」

  白若琅不笑了,她看著溫崇月,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說:「我早和你說過婚姻不是兒戲,你不聽勸……算了,算了,今天我也就是看看皎皎。」

  她叫得親密,夏皎聽在耳中卻不舒服。

  和夏皎接觸過的那些被裝扮好的奢侈品模特一樣,沒有人否認白若琅的美麗,但她似乎只是一個精致的空殼,內裡是空蕩蕩的存錢罐,只能在投金幣後能夠聽到悅耳的金錢回響。

  白若琅興致索索,她拿了包離開,走出門,又停下腳步,慢慢轉身,看著房間內二人。

  她問:「記得提醒你爸,多吃藥,聽醫生的話,好好接受治療,保持心理愉快。」

  夏皎覺得她似乎只有這一句話帶了溫度。

  溫崇月說:「您少去看他,他的心情自然好。」

  白若琅不說話了,在辯論方面,她永遠不是溫崇月的對手。

  溫崇月在她剛離開就關上門,拿出手機,冷靜地打電話,聯繫換鎖的人。

  做好這一切後,溫崇月向夏皎道歉:「抱歉,我和媽的關係不太好——她針對的是我,不是你。」

  夏皎點點頭。

  過了一陣,她小聲問:「溫爸爸是身體不舒服嗎?」

  溫崇月停頓一瞬,回答:「不用擔心,已經動過手術,恢復得不錯。」

  夏皎不說話了。

  有了江晚橘之前打預防針,夏皎隱約能猜到溫崇月著急結婚的原因。一是為了避免被母親安排相親,二……或許就和溫父的病有關係。

  溫崇月讓人換了家裡的鎖,和父親打電話,兩個人具體說了什麼,夏皎什麼都不知道。

  在兩天後,他們去探望溫父,這位老教授以茶代酒,為自己前妻的言詞輕聲向夏皎道歉。

  「她一生過得順遂,沒吃過什麼苦,脾氣有些傲慢,」溫父說,「皎皎,我知道你委屈,也不好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的話——我只能保證,下次絕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

  夏皎受寵若驚,連忙說不敢,將水一飲而盡。

  這是夏皎與白若琅的初次交鋒,以溫父的代為道歉和安撫做了結束。

  且不說她如何,夏皎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盡快減掉「多餘」的肉,讓自己順利地穿上婚紗。

  她的節食計劃被溫崇月統統否決,溫老師見不得她這樣虐待自己的胃,兩人商議許久,最終勉強訂下一個均衡膳食的菜譜。

  早餐的麵包全部換成低脂全麥,控制糖的攝入,重點是蔬菜纖維和優質蛋白質,牛奶也換成黑咖啡。

  溫崇月家中有一個烘焙爐,一週內,他會烘焙兩次咖啡豆,烘焙好的咖啡豆需要在釋放二氧化碳後才會被碾磨出動人的味道,而在放置96小時後,這些咖啡豆則會達到風味巔峰。

  眾所周知,咖啡豆只能生長在「咖啡帶」中,而在這北緯25度到南緯25之間,不同的地貌風情、種植條件又養育出不同風味的咖啡豆。作為對食物研究極為透徹的人,溫崇月家中儲藏了不少品種的咖啡豆,放在規格統一的玻璃大罐中,外面貼著標簽,用鋼筆寫著英文標注。

  在和夏皎一起烘焙咖啡豆的時候,溫崇月對這些貼著標簽的咖啡豆如數家珍:「這些豆子來源自肯尼——」

  夏皎插嘴:「肯尼迪?」

  「不是,」溫崇月笑,「來自肯尼亞,你聞聞。」

  溫崇月取了咖啡豆放在她鼻尖下,她用力嗅,是咖啡的味道,還有一點點的酸。

  夏皎沒忍住,偷偷伸舌尖舔了一下——

  哇,還有點苦。

  她皺起眉。

  「好酸,」夏皎小聲說,「沖出來的咖啡也是酸的嗎?是你這裡最酸的咖啡?」

  「不,」溫崇月回答她,「它的酸度只能排第三,苦度倒是可以排在第一名。我認為它像風乾的杏子乾,有酸酸甜甜的果香,我一般拿來中深烘焙。」

  夏皎品不出來什麼酸酸甜甜的果香。

  她只是一個初學者,只能嘗出來它是又酸又苦的咖啡豆。

  溫崇月打開紅色的烘焙爐,均勻地在其中放入咖啡豆,在高溫催動下,其中慢慢旋轉的咖啡豆散發出濃鬱的芳香味道。

  在等待的過程中,溫崇月和她分享了他收藏的其他咖啡豆,比如夏皎最熟悉的藍山咖啡,實際上產自牙買加多雨霧的藍山山脈,顆粒飽滿,馥鬱撲鼻;危地馬拉產地咖啡豆,顆粒最大,堅硬得像是小石子;溫崇月認為最酸的的咖啡豆是哥倫比亞產的,也是他苦笑著稱烘焙難度最高的;蘇門答臘島北部產的曼特寧咖啡豆有著柔和的香氣,盧旺達產地咖啡豆顆粒小、均勻,兼具紅茶香味和水果酸……

  溫崇月最愛的是也門產的咖啡豆,有著摩卡風味紅酒的復雜香氣,而夏皎喜歡最後一個玻璃瓶中的咖啡豆,它聞起來有著淡淡柑橘系果香,酸度和苦度都很低。

  夏皎舉著瓶子:「這是哪裡的?」

  她沒看到標簽。

  溫崇月看了眼,回答:「洪都拉斯。」

  夏皎小心翼翼地將玻璃瓶放回去:「我只聽說過拉斯維加斯。」

  溫崇月問:「想去拉斯維加斯玩嗎?」

  夏皎拚命搖頭:「不了不了。」

  「等疫情結束,」溫崇月說,「重新給你補一次蜜月。」

  夏皎點頭。

  出於減肥的考量,溫崇月為她沖泡的咖啡中沒有奶也沒有糖,只有濃鬱的咖啡香氣。

  閒著也是閒著,夏皎跟隨溫崇月學習了該怎麼在家手沖一杯咖啡,如何挑選烘焙好的咖啡豆,現磨粉,如何精密地計算豆子的克數和礦泉水的量,沖煮咖啡需要多少時間,以及淺、中、中深、深焙的區別,常見的咖啡豆適合怎麼烘焙……

  夏皎對溫崇月的崇拜簡直與日俱增。

  嗯,兩種形式上的日,無論是指時間量詞,亦或者動詞。

  平日裡的溫崇月溫文爾雅,唯獨到了某些事情上會過重索求。夏皎不想用野獸這個詞語來形容對方,然而對方在這個時候的確展露給她看了不少惡劣面,比如騙她快要出來了,比如哄著她說等會兒就好,夏皎初嘗滋味,被牽著七葷八素地轉,無論什麼姿勢都學著玩了一遍。

  他總有許許多多的新花樣。

  不知道是不是每天兩日早晚操外加新的食療起了足夠的效果,言而總之,在一月之後,夏皎順利地穿上訂製的婚紗,腰間甚至還有足夠的餘量,能夠放進去一根小手指。

  溫崇月變著法子給她補。

  春江水暖,成群的刀魚順著長江水逆流而上,桃花落流水,江濤浪翻雪,豔陽下,閃閃銀印幾道白亮。

  清明前的刀魚肉質最嫩,入口即化,溫崇月購來開捕後最新鮮的一批江刀,配上香菇,加蔥節、薑絲等佐料清蒸,高溫將魚身融為脂,盈盈暗香,嫩到筷子都夾不起來,只能小心翼翼地挑著肉吃。

  夏皎小時候被魚刺卡過,現在也吃不了多刺的魚,溫崇月就剃了刺一點一點餵她。或者直接揭掉魚皮——刀魚的細刺大多連著魚皮,掉了魚皮,肉裡面的大半軟刺也被自然而然地帶出來。

  溫父還有一個妙招,溫崇月學了來。把豬肉皮墊在去了皮的刀魚下面,用刀背輕輕敲著刀魚,將那些刺和骨全都戳到豬肉皮上,再用雪亮的刀去輕抹刀魚肉。

  嫩無刺的刀魚肉剁成細細的餡兒,拿來包小餛飩,下水煮開,撒點小香蔥和佐料,鮮美撲鼻,夏皎一口氣能吃掉兩碗。

  往年的青團,都是夏皎在商店裡買現成的,或者去路邊店裡買。今年不同,青團是她和溫崇月齊心協力包的。溫崇月是北方人,習俗中不做青團,不過也容易,夏皎會,溫崇月看了教程,兩個人一塊買了紅小豆、紅糖、白糖、糯米粉和新鮮的艾草,打碎小紅豆、拌上紅糖做餡兒;取了新鮮艾葉嫩芽,焯水、過涼、打泥,和糯米粉一塊揉成團。

  溫崇月團的青團扁扁,夏皎團的形狀好看多了,圓圓滾滾,可可愛愛。

  晚餐時,夏皎一口氣吃了四個青團,臨睡覺前,又開始懊惱,碎碎念自己熱量超標,一定會胖一定會穿不上婚紗怎麼辦吧啦吧啦,溫崇月被她的憂愁吵到無法入睡,索性拉著夏皎幹了一頓,夏皎嗓子都喊劈了,腫到次日早操都被迫暫停。

  婚禮前夕,江晚橘給夏皎辦了一個快樂單身派對,夏皎請了一些高中、大學時候熟悉的好朋友過來,熱熱鬧鬧地鬧到了晚上八點鐘,才打電話給溫崇月,說預計半小時後到家——時間快慢視堵車程度而定。

  溫崇月在家看書,順便給夏皎煮了些蜂蜜柚子茶,八點半的時候,花店的派送員送來一束火紅的玫瑰花。

  核對地址無誤後,溫崇月簽收。

  他從玫瑰花中發現了一枚小小卡片,只有幾行字。

  「祝你新婚愉快,歲歲平安」

  署名:「水瓶裡的膽小鬼」

  溫崇月抽出卡片,垂眼看了幾眼,用打火機點燃邊角,慢慢地燒掉。

  他冷靜地審視著火焰吞噬整個紙張,包括上面小心翼翼用鋼筆寫下的筆跡。

  夏皎和溫崇月舉行婚禮時,白若琅也沒有過來。

  畢竟算得上是人生大事,哪怕一切從簡也少不了基本的儀式,夏皎唯一的印象就是累。至於洞房花燭,她原以為溫崇月並不會過於注重,然而事與願違。

  夏皎睏到眼睛都睜不開,想要撒一個善意的謊言:「我是一個很傳統的女性,我們那裡有個傳統,新婚夜一定要好好休息。」

  溫崇月頷首:「我明白。」

  沒想到他如此通情達理,夏皎開心了。

  夏皎開心得太早了。

  溫崇月一整晚都使用了傳統的姿勢,包括語言。

  婚禮結束後,夏皎跟隨溫崇月遷往蘇州,抱著兩隻貓咪,還有兩人種在陽台上的所有花花草草。

  夏皎正式去了于曇開設的新分店中上班,不過于曇並不是那種會徇私的人,同一批和夏皎進來的還有倆花藝師,一個活潑些,叫高嬋,剛畢業不久,師從國內某知名品牌首席花藝總監,來這裡歷練。

  另外一個更溫柔,名字很特別,鬱青真,畢業兩年了。分店如今的店長十分欣賞她,說服了于曇,將鬱青真挖過來的。

  于曇最近不常來新分店這邊,她最近忙著另外一個奢侈品牌的單子,為了七夕節的展台布置——這類活動,向來是從好幾個月前就開始競標準備的。

  也因此,新分店的人都不知道夏皎和她的關係。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花藝師的工資薪酬也是和顧客的滿意度掛鉤的,滿意度高的還有獎金激勵;尤其是在入職三個月後,如果有顧客指名,還會有額外的提成收入。

  如今店裡帶她們三個新花藝師的是一位資深的花藝師,大家都客氣地稱呼一聲藍姐。藍姐性格外向,做事情雷厲風行,和高嬋聊得最開,小組裡面,她也更看重高嬋一些。

  鬱青真拉著夏皎小聲抱怨過幾回,夏皎全當沒聽見,她低頭認真削著花泥,根據客人的訂單,嘗試搭配不同的花朵。

  她沒有戴戒指,從最基礎的花藝師開始做,少不了剪枝換水,容易劃傷戒指,就穿了根項鏈,掛在脖子上。

  時間久了,鬱青真和高嬋也就當夏皎是塊木頭。

  或許因為夏皎不喜歡跟著她一塊吐槽高嬋,鬱青真覺著她「不是自己人」,漸漸和她疏遠了;倒是高嬋,喜歡約著和夏皎一塊兒回家。

  高嬋住的房子離夏皎家很近,剛好順路。剛畢業不久的女孩子性格活潑,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聊著天,自從知道夏皎已婚後,立刻對她的婚姻狀況展開了極大的熱情,想要看她丈夫照片。

  夏皎老老實實地說:「我手機裡沒有。」

  這是真沒有,她和溫崇月很少自拍,甚至沒有合照。

  高嬋想了想,笑得更燦爛了:「沒事沒事,有空了叫姐夫一塊兒喝茶呀。」

  夏皎點頭:「有機會一定。」

  不過一直沒有得空,畢竟在社恐的潛台詞中:

  以後就是本月32號,改天為今年13月,下次等於這週星期八,有時間相當於100年後,有機會一定約代表等我死了之後再說。

  轉眼,蘇州進了梅雨季。

  綠蔭梢頭,黃梅雨始,整個江南都浸潤在霧濛濛的、連綿不斷的輕絲雨線中。

  也是在煙雨中,新分店接到了一筆大訂單。

  訂單的主人是白若琅。

  夏皎第二次再見白若琅,白若琅是品牌VIC,說是為了兒子的生日會訂購鮮花布置服務——她兒子和她同天生日,並不是巧合,而是選了同一天剖腹產出來的。

  高嬋神神秘秘地和夏皎說,有錢人都迷信,白若琅迷信的很不一般,她相信同一天生的孩子會旺她,所以兒子一定要和她同天過生。

  這些都是私下裡悄悄講的八卦,高嬋的師傅和白若琅常去的品牌店主熟悉,才知道這點。

  夏皎對白若琅沒有什麼感想,她已經從江晚橘和溫父口中拚湊出白若琅的一生。

  白若琅出生顯貴之家,從小錦衣玉食,讀書時候與清貧的溫父墜入愛河,不顧家裡人反對,毅然和溫父選擇結婚登記。

  遺憾的是故事在婚後和孩子降生後被現實磨得不堪,如溫父所說,白若琅是嬌生慣養、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人,一點兒苦也吃不了。且不說不能大手大腳的花錢,還要日日堅持上班,拿著一份還買不到她鞋子的工資,工作上遇到難處也只能為了微薄的薪水忍著……千金受不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折磨,而溫父當時的工資無法讓白若琅過上富裕、為所欲為的生活。

  他當初也只是一個剛任教不久的老師,更何況,當初為了能夠和白若琅在一起,放棄了原本薪酬優渥的大學教師一職,去了外校。

  兩人最終選擇離婚,溫父帶著尚年幼的溫崇月,繼續教學,生活,白若琅重新回到富貴家中,繼續做能夠眼也不眨就能刷掉幾十萬的大小姐,而不是在售價29和39之間的T恤之間猶豫不決。

  白若琅的第二任丈夫和她是青梅竹馬,從小追她到大,白若琅離婚後,對她展開激烈攻勢。婚後,丈夫同樣對她仍舊言聽計從,兩人育有一子。在外人眼中,仍舊是和美團圓的一家。

  夏皎對白若琅的過往並不感興趣,她低頭核實著客戶的需求。

  VIC自然由資深的花藝師來負責接待和溝通,她們這些新人只是被帶著看一看,按照圖稿來做一些花的陳列,具體的設計細節,完全插不上手。

  某奢侈品牌專門為白若琅和她的兒子辦生日派對,也派了人過來溝通用花情況,以及生日禮登記……

  白若琅在生日前天親自到店檢查用花情況,高嬋和鬱青真好奇地過去看這能讓奢侈品牌給她慶祝生日的富婆長什麼樣子,也拉著夏皎,夏皎沒有去,在自己的工作位置上,斜著剪掉洋橘梗的梗,琢磨著該怎麼搭才能讓挑剔的客戶滿意。

  夏皎只觀賞了白若琅生日宴的最終成品,無數空運來的鮮花,經典夢幻的星星和藤蔓裝飾,優雅而純淨的白。不論其他,只這花材的成本價格,就需要幾十萬。

  在布置場所後,夏皎就離開了——花藝師永遠是在燈光亮起時離開,回去的車上,高嬋和鬱青真都被剛才的景象震住了,感嘆有錢人真的奢侈浪漫。

  藍姐專注地開著車:「今天給你們放一天假,中午請你們吃個飯,下午都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來上班。」

  高嬋和鬱青真歡呼好耶,夏皎想了想,搖頭:「我就不去了。」

  藍姐順口問了一句:「行啊,有事就不用去了,你先忙你的。怎麼了?是家裡有事?」

  「我丈夫今天生日,」夏皎老老實實地說,「我想回去陪他。」

  藍姐不勉強,點點頭。

  高嬋笑眯眯:「姐夫可真幸福。」

  她嘴巴甜,一口一個姐姐,對不曾見面的夏皎那個隱婚丈夫,也是一口一個姐夫。

  鬱青真嘆氣:「女人啊,不該結婚,結了婚後就真從珍珠變魚眼珠子了。」

  夏皎不吭聲。

  她沒有幾十萬的花,但通過員工內部折扣,認認真真地插了一捧花帶回家。

  所有的鮮花成本不到兩百塊。

  今天也是溫崇月的生日。

  他沒有奢侈品牌慶生,也沒有鋪天蓋地的鮮花,他的父親遠在北京,母親有著更親近的兒子相伴。

  但沒關係。

  夏皎低頭,輕輕地嗅了一下懷抱中的玫瑰。

  溫老師有她精心插的花朵。

  白若琅和她的新兒子可沒有。

  將花帶回家中,夏皎原本想要給溫崇月下廚做一頓豐盛的大餐,可惜出師不利,不知道為什麼,新鍋用得不順手,甚至邊緣冒起了一層黑煙,夏皎手忙腳亂地開了抽油煙機,關掉火,等待濃煙散去的過程中,她認真思考黑煙的原因是什麼。

  還沒想清楚呢,溫崇月到家了。

  他循著煙味兒來到廚房,一眼看到對鍋思考人生的夏皎。

  溫崇月問:「你在做什麼?」

  夏皎說:「我想燒菜。」

  溫崇月鬆了口氣:「謝天謝地。」

  夏皎不解:「你謝什麼?」

  「幸好你只是燒菜,」溫崇月說,「我以為你要燒廚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08:30 PM

第二十二章 香烤小羊排

  夏皎說:「其實我菜燒得不錯。」

  溫崇月表示認同:「是的,燒得一手好菜,也燒得一手好廚房。」

  夏皎:「……」

  這個話題暫時結束,溫崇月挽起袖子,收拾著夏皎留下的「殘局」。

  其實也很容易整理,燒出黑煙的原因也被溫崇月順利找出來。全因鍋底不太乾淨,這是新鍋,拿回家後,溫崇月還沒來得及收拾,夏皎就用上了。

  也是夏皎大意,沒注意到這點。

  溫崇月不緊不慢地將東西整理好,問夏皎:「今天想吃些什麼?」

  ——「今天吃什麼?」

  這可能是溫崇月最常對夏皎說的一句話了,如果給兩人每天的對話排一下名,溫崇月的高頻語應該就是今天吃什麼和放鬆別這麼緊,而夏皎的應該就是溫老師求求你了。

  平時,在溫崇月準備晚餐時,夏皎會去客廳照顧兩隻貓咪。

  兩隻貓咪如今已經相處得如膠似漆了,或許因為月份差距,小蝦米總是喜歡窩在溫泉的肚子下面睡覺。高傲愛乾淨到一月要洗三次澡的金吉拉無法容忍被「垃圾桶覓食」的小狸花貼貼,反覆用喵語威脅無果,自暴自棄,任由小蝦米在它潔白優雅的長毛上貼貼。

  可惜這種平衡被小蝦米去含溫泉咪咪而打破,雖然已經做了絕育手術,金吉拉仍舊是太監中高貴王子,一大一小兩隻貓咪經過搏鬥,最終仍舊以溫泉的讓步宣布告終。

  雖然兩隻貓咪關係好,但也絕對不會用同樣的飯碗、水碗和貓砂盆,就連窩也是分開的。不過小蝦米很少去光顧自己的貓窩,它喜歡睡在溫泉的肚皮或者背上。

  夏皎洗乾淨兩隻貓咪的小瓷碗,開了新鮮的貓罐頭,重新加了水,小蝦米蹭著她的腿喵嗚一聲。

  溫泉搖晃著蓬鬆大尾巴,優雅進食。

  夏皎今天沒有擼貓,她清洗雙手,恰好生日蛋糕到了,她偷偷地藏起來,才溜進廚房。

  小燉鍋中例行燉著給夏皎喝的雪蛤花膠湯,咕嘟咕嘟冒著氤氳的香氣,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到熱氣將雪蛤花膠煮到脂滿湯濃。小蒸籠裡正在蒸蛤蜊干,溫崇月將碧綠的西芹切成規整好看的菱形丁,手指黏著清新的蔬菜香,他不抬頭:「餓了?」

  「沒有沒有,」夏皎搖頭,「我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你的。」

  溫崇月想了想:「拿個小旗子,站在我旁邊喊『溫老師加油』?」

  夏皎:「君子動手不動口。」

  溫崇月笑了:「能請夏同學幫我去摘一些迷迭香、百里香和甜羅勒嗎?我今天帶回了些新鮮的羊單排,可以做香烤羊排。」

  夏皎說:「收到,溫老師。」

  溫崇月不太會照顧植物,陽台上種了許許多多的常用香料,之前被他養的病懨懨,瘦瘦小小。夏皎來了之後,才妙手回春,將溫崇月的陽台打理得井井有條,一棵棵植物也精神百倍地挺了起來。

  春末,夏尚未至,植物比人更先感知到空氣溫度和濕度的變化,夏皎看到茉莉花結了小小的白色米粒花苞,她半蹲著,貼上去嗅了嗅,茉莉花清幽,花苞稚嫩,現在還不算很濃,必須要靠近才能嗅到。

  落地窗外雨水濛濛漸漸,一方造景方壇中,硬幣大小的碗蓮葉片圓圓,下方游著幾尾不到五釐米的紅色小魚。還是夏皎從夜市上買來的,一元一條,被她兜了五條回來,沒想到不僅活下來,還游得十分歡快。

  夏皎主動請纓,由溫崇月說做法,她親手烤了羊排——做法並不復雜,先將採摘下來的迷迭香、羅勒葉和百里香混在一起,切得細碎,加上黑胡椒、橄欖油和粗鹽混合,調成醃肉的調料。

  碾碎的植物香料散發出迷人的香味兒,尤其是甜羅勒,細膩的甜香和輕柔花香混合在一起,恰到好處地遮住肉類的氣息。

  羊排已經準備好了,均勻地抹上幾層醃料,晾三十分鐘,等醃製入味後再抹去混合的香料葉子,放到油鍋中雙面煎上幾分鐘,直到上色後,再取出,切些洋蔥圈搭配,放到烤箱中高溫烘烤。

  這種做法並不難,夏皎還做了南乳空心菜,順便拌了一個水果沙拉。

  溫崇月終於注意到夏皎今日的勤奮,將蛤蜊拌西芹盛在盤子中,鍋中煨著冬瓜蓮子湯,這湯飲做法簡單,不過溫崇月有獨家改良妙方,往裡面加了香菇蒂——這是平常吃新鮮香菇時候特意留下來的,曬乾後,在煲湯、鹵味或者燉煮的時候放進去,天然提鮮解膩。

  鍋裡的冬瓜在濃鬱的香葉、香菇蒂的燉煮中呈現出淡淡透明色,蓮子的清香和冬瓜特有的味道透過未蓋嚴的縫隙中透透躥出來。

  溫崇月捏住夏皎的肩膀,要求她看自己。

  溫崇月說:「說吧。」

  夏皎:「什麼?」

  溫崇月說:「你有什麼事情想請我幫忙?還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

  夏皎睜大眼睛:「沒有啊,你在想什麼?」

  「那你今天這樣殷勤,」溫崇月猜測,「遇到麻煩事了?你可以和我商量——除了降低頻率。」

  他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因為今天是你生日啊,」夏皎說,「生日當天,我為壽星稍微做一些飯……不犯法吧。」

  她說得輕巧,溫崇月怔住了。

  廚房中香味彌漫,所有鍋裡的、碗裡的、蒸籠上、涼拌盆中的食材都要拉著手一起跳踢踏舞。

  溫崇月的手仍舊在夏皎肩膀上,他沒有說話,深色的眼睛中像是春天經過的雪谷。

  夏皎意識到不對勁,她確認:「……你忘記了嗎?忘記今天是自己生日了嗎?」

  溫崇月緩過神來,笑,輕描淡寫:「可能是最近太忙了。」

  將夏皎抱起來,他的唇輕輕地貼在夏皎臉頰上:「謝謝你。」

  夏皎仍舊覺著不可思議。

  世界上為什麼會有人忘記自己生日呢?

  可溫老師的確是這樣,他甚至沒有買長壽麵,也沒有準備包餃子——在北方的某些城市,包餃子是最高的禮節。逢年過節包餃子,過生日也包餃子。

  溫崇月吹滅了夏皎點燃的蠟燭,聽夏皎唱生日快樂歌,欣然接受夏皎精心選擇的花束,稱讚她的眼光。

  兩人將花分開,插了三個花瓶,一個擺在客廳,一個放在書房,還有一枝放到臥室中。

  夏皎為溫崇月購置的生日禮物是一套漂亮的茶具,適合兩個人慢悠悠地煮茶喝。

  今天的雨下了一整天,淅淅瀝瀝不停,梅雨梅雨,梅子黃時雨,剪不斷地連成線。

  蘇州的東山白玉枇杷已經上市,清甜可口,陽山的水蜜桃還需要再等一段時間。但皎皎水蜜桃已經熟透了,一咬就冒著甜水,溫崇月鐘愛這一口鮮美。

  生日之辰的人最大,就連注重養生每天只早晚各一次身體鍛煉的溫崇月都難得破戒,夏皎掙扎著往外面爬,被拽著腳腕扯回去。夏皎小小聲提醒溫老師,已經夠了。

  「不夠,」溫崇月說,「今天是我生日。」

  夏皎說:「就算是生日也不可以殺雞取卵呀。」

  溫崇月握著她的髮,覆上,糾正她的用詞錯誤:「不是殺雞取卵,是檢查。」

  說到這裡,他聲音低下去:「你還沒摸過卵。」

  心腸軟和的夏皎遷就了壽星,她認為自己真是身體力行地證明了何為捨命陪君子。

  君子滿意,皎皎要斷氣。

  溫崇月變著法子地燉好的滋補湯品也沒有令夏皎容光煥發,她喝下去的所有湯飲,在體裡滋養之後又全噴出。在溫崇月的生日結束之前,夏皎同情溫崇月連自己生日都忘掉,但在他生日結束後,她難過地同情不生只日的自己。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凌晨,夏皎在夜間醒來,並沒有看到溫崇月的身影。她口渴,臥室中的水已經空掉了,她趿拉著拖鞋下床,想要去外面喝水。

  只有一盞朦朧夜燈,昏黃如豆。

  溫崇月就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桌子上擺著茶具,這是他生日唯一收到的禮物。

  小蝦米跳到他膝蓋上,溫崇月沉默地抽煙,外面是朦朦朧朧的夜色,連綿不斷的雨水,他的背影蕭索孤單,像是無意間濺到潑墨山水畫中的一筆重墨,如玉山,如松柏。

  夏皎又縮回腦袋,悄悄地回了床上。

  就這一次。

  夏皎只在這個夜晚忽然窺見溫崇月沉寂的一面,濃暗夜色,只有手指間香煙的一點光,就這一次。

  梅雨並未結束,天氣漸漸熱起來,花店裡的生意照舊,每日鮮花開謝,錯過最佳花期的花會拿來曬乾,做一些乾花製品,包裝後會繼續售賣。

  其實不單單是一些大型的花藝訂單,他們也有一些面向大眾生活的花材,雖然無法避免不和人打交道、接觸,但夏皎的確真心熱愛自己的這份工作。

  她喜歡花朵,喜歡植物,喜歡那些前來購買花的客人。

  什麼是奢侈品呢?

  夏皎曾經在一線的奢侈品牌中工作很久,她接受相關的培訓,聽課。很多人將奢侈品定義為富豪和中層階級的日用品,是享受著別人花時間製作出的精美商品。顧客們付的錢並不能將物品賦予奢侈的定義,奢侈的是技藝精湛匠人為製造物品而所花費的時間。

  夏皎現在不這樣想。

  在溫飽之外,人們為自己日常妝點出來的生活情趣才是奢侈。

  譬如購買花。

  夏皎的第一位客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約莫六十歲,背著手,站在玻璃櫥窗外。他穿著一件並不怎麼合身的衝鋒衣外套,款式過於年輕,又過時,看上去像是兒子淘汰下來的。

  當天的鮮花陳列是藍姐親自做的,春天的小茉莉為主基調,搭配了珍珠金合歡,桉樹葉、常青藤、洋橘梗等等等等。

  梅雨綿綿,非節假日、沒有大型訂單的時候,店裡一般不會很忙。

  藍姐和高嬋去了工作室,在聊接下來的一個大客戶的訂單,藍姐很中意高嬋,平時有什麼活動,也樂意帶著她。

  鬱青真百無聊賴地用小刀將花泥反反覆復地切,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夏皎聊天:「藍姐很賞識高嬋啊。」

  夏皎:「嗯。」

  鬱青真:「昨天我還看到高嬋給藍姐帶星巴克。」

  夏皎:「嗯。」

  鬱青真:「看來討好上司的確比老老實實工作更有效。」

  夏皎不嗯了,她將新鮮到的玫瑰花梗斜斜地切開,插在細長頸的花瓶中。

  鬱青真側身看:「你怎麼不去刺?」

  夏皎說:「我覺得刺也是玫瑰的一部分,留著更天然。」

  鬱青真嗤笑一聲:「那等著顧客被刺紮到、投訴你的時候,你可別哭。」

  夏皎專心致志地將玫瑰換了個角度:「沒關係,這瓶只擺在這裡,客人不會接觸到。」

  鬱青真看向玻璃窗外,那個老人還在櫥窗前停留,頭髮花白,像是落了雪的老舊棗樹。

  鬱青真抱怨:「怎麼站著不走了?影響我們品牌形象……不行,我得讓小劉把他勸走,別影響客人進店。」

  夏皎還沒來得及說話,老人已經推開玻璃門進來。鬱青真懶得動,她知道這些老人,馬路上看到一毛錢也恨不得撿起來揣兜裡,菜市場為了一斤幾毛幾分能磨上好幾分鐘,買根黃瓜還得讓人送頭蒜呢,完全不是花店的目標用戶。

  夏皎過去了。

  她本不抱有太大期望,只是禮貌性地對老人笑了一下。

  老人問夏皎:「你這嘎達有沒有玫瑰花啊?」

  夏皎為他介紹了一下店裡有的玫瑰花,老人聽了一長串,最後只買了一朵。

  等結帳離開後,鬱青真用胳膊肘輕輕地捅了一下夏皎:「早說這些人摳啦,你不用講那麼詳細。」

  夏皎笑了笑:「沒關係,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鬱青真說:「那要不,下班後一塊兒去KTV?」

  夏皎拒絕:「不了,我想回家餵貓。」

  ——事實上,對於社恐來說,KTV簡直是大殺器,進去聽歌還好,被鼓動著唱歌才是酷刑。彷彿傳遞的不是話筒,而是一枚炸彈。

  鬱青真嘆氣:「你看你呀,被婚姻生活折磨的都無聊到這種地步了嗎?已經沒有任何夜間活動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鬱青真認為夏皎是早早步入婚姻墳墓的可憐人,可夏皎並不覺著自己的婚姻生活無聊。

  她夜間活動可豐富了。

  這種話當然不會說,夏皎不是那種為了口舌之快而過多暴露自己的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下班時間,夏皎照例拉黑了宋兆聰嘗試聯繫她的第17個手機號碼,照例帶一束花回去送給溫崇月。

  溫崇月今晚做梅菜扣肉,夏皎餵完兩隻小貓咪,跑到廚房和他興致勃勃地聊自己今天賣出去的第一朵玫瑰,巴拉巴拉地講完,溫崇月笑著說:「我今天也有趣事和你分享。」

  夏皎猜:「你下班路上撿到錢?」

  溫崇月提醒:「我開車出行,皎皎。」

  夏皎:「你開車撿到了運鈔車掉下來的錢?」

  溫崇月笑:「皎皎,雖然我明白你對頻率過高有怨氣,但還不需要幻想我進監獄這種事情。」

  夏皎:「……」

  溫崇月切了一塊肉,給夏皎看:「瞧,這是什麼?」

  夏皎說:「二師兄的肉。」

  溫崇月忍俊不禁,他說:「這是『淮黑豬』,江蘇本土豬。」

  夏皎沉默兩秒,她小心翼翼地問:「那今晚,我豈不是在吃老鄉?」

  溫崇月:「……」

  「皎皎,你的共情能力讓我驚嘆,」溫崇月高度讚揚夏皎,繼而低頭,認真對著案板上的豬肉誠摯道歉,「抱歉,淮黑豬,今天我可能要幹你老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08:56 PM

第二十三章 大蝦奶酪法棍三明治

  溫崇月想要和夏皎分享的有趣事,當然不是和淮黑豬的老鄉進行友好的切磋。

  而是多年前和他一起辦輔導機構的朋友忽然致電,告訴溫崇月,找到了當時溫崇月帶課班級學生的一些試卷作業存檔。

  其中就有夏皎的。

  夏皎呆住了:「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還留著?」

  「沒辦法,」溫崇月嘆氣,「李聯是個收集控。」

  李聯,就是當初和溫崇月一塊辦輔導機構的合作夥伴,夏皎聽過他講寫作課,對他的印象就是瘦瘦高高、戴黑框眼鏡的潔癖狂。

  他一般不會坐下,每天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消毒濕巾,將講台反覆擦上五遍,才會輕輕地放下自己的書。

  重度收集控的李聯有兩套房子,不住人,專門用來做倉庫,用來分門別類地放置他所有的「紀念品」。

  他認為這些都是他這一生留下的痕跡,萬一今後他飛黃騰達,成了名人,這些東西可是都能直接進博物館的。

  夏皎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如今她已經忘掉自己當時寫的英文作文會是什麼。

  不過能夠想像到,一定非常羞恥。

  夏皎曾經在整理房間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語文作文,當時被老師高度讚揚的內容,放在現在就是回看都要昏厥過去的黑歷史。

  三天後,溫崇月收到李聯寄來的夏皎作業和試卷存檔。

  事實上,溫崇月對夏皎的印象已經淡到如水,假使不是夏皎主動提起,他早就忘記自己曾經教過她,更不要說夏皎提到的下雨天送她回去這件小事。

  溫崇月的記憶力並不算差,只是這種細枝末節的東西,不會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隔著多年光陰回望過去,像是鉛筆留下的痕跡,只剩下淡淡一團暈染。

  教夏皎的時候,溫崇月已經在讀大學,性格也收斂了很多。

  他年少時輕狂氣盛,高中剛畢業那會,和朋友組過地下樂隊,他是貝斯手,是樂隊裡性格最好(相對其他人而言),打架時話最不多的一個。地下樂隊之間起衝突時,溫崇月沉默地按著人的頭狠狠往牆上砸。

  後來沒多久,樂隊解散,溫崇月讀大學沒多久,痴迷鑽研技術,和幾個同學組建團隊做黑客。彼時紅客聯盟早已解散,網絡環境監管也少,溫崇月帶著幾個夥伴乘機飛來飛去參加一些比賽,團隊裡有同學經濟困難,溫崇月便包攬了整個團隊參加比賽的花銷——當然,這筆錢並不是伸手向溫父要,都是溫崇月自己賺的。

  和朋友合夥開設假期的輔導機構就是溫崇月的賺錢途徑之一。

  溫崇月年少時跑的地方多,做過的事情也多。和其他溫室裡長大的富家子弟不同,父母失敗的婚姻讓溫崇月提前感知到世界的利己主義和人性。

  溫崇月的物欲值並不高,不過樂於嘗試其他享樂、略帶有危險性的事物,他在斯圖加特嘗試過高空跳傘,也曾在福克斯挑戰過冰川徒行,去阿拉斯加體驗直升機滑雪,也和表弟一塊兒考取帆船證,駕駛游艇出海。

  在這些東西的刺激下,溫崇月早就忘記了自己教過的學生。他更不會想到,順手幫助的一個靦腆女學生,會在多年後成為他的結髮妻子,他此生的伴侶,枕邊人。

  週六,夏皎回家探望父母,溫崇月白日裡去了戶外攀岩,歸來後拆開李聯寄來的包裹,拿到妻子讀書時候寫的作業和當時一些零散照片。

  難為李聯花費心思找齊,溫崇月打電話過去道謝,李聯聲音發壞:「行啊你老溫,沒想到你當時看上去為人師表的,居然找了自己學生當老婆。」

  溫崇月笑罵他:「貧嘴。」

  都說字如其人,夏皎的英文字體寫得規整,不出格,就是當時學生們都統一練的所謂「衡水體」。

  畢竟是為了高考拿高分,整潔乾淨、易辨認為重,溫崇月不會對字體下過多評價,他只是慢慢閱讀著夏皎彼時寫下的東西,嘗試在回憶中拚湊出這個不擅長社交的女性。

  當時的輔導班是小班制度,一個班級裡的學生數量少。溫崇月做事負責,都說潛移默化,他骨子裡有點溫父的平和從容,隨著年齡增加而愈發凸顯,授課也耐心。

  下課時,來找溫崇月問問題和傾訴煩惱的人不少,但夏皎從來沒有來過。

  李聯還寄來了當時的照片,夏皎的位置就在窗邊。彼時她骨頭都沒定型,要比現在更纖弱可憐的多,瞧著像伶仃無助的鳥,就算是合照也微微低著頭,眼睛中是一種游離之外的茫然,像是無法融入族群的幼鹿,又如失了隊伍的雛鳥。

  溫崇月捏著照片,想起夏皎在相親時說過的話。

  「有天晚上,我錯過了車,您開車送我回了家。」

  家中無人,窗外只有清風動枝,三錢月色越過玻璃入戶,溫崇月撫摸著膝上乖乖巧巧的溫泉,終於從記憶中捕捉到一些殘片。

  他的確送過夏皎回家,不過也是看她可憐,班上的學生只有她是外地人,講並不怎麼標準的普通話,常常分不清「n」和「l」。同學們逗她講劉奶奶和牛奶奶,夏皎講不出,憋得臉紅眼也紅。

  或許少年少女之間的玩笑並無惡意,但這應當給她帶來切實傷害,溫崇月從未見夏皎和人談笑風生,在課餘時間,她永遠低著頭看書,寫作業,背影瘦弱纖細,像甩上去的一道墨點。

  溫崇月並不記得自己和她講過什麼話,一個沉默膽怯的學生會讓老師的用詞也變得謹慎。大約是一些鼓勵的話,也僅僅是鼓勵,不會傷害到學生敏感而脆弱的內心。

  僅此而已。

  小蝦米鑽進垃圾桶中,哪怕結束流浪生活,它也習慣性地去垃圾桶中翻一翻,看看有沒有什麼好東西。貓重桶輕,搖搖晃晃地啪啦一聲摔倒,聲音驚起溫崇月,他放下照片,若有所思。

  那時候的溫崇月的確未曾想過,自己會選擇和順手幫助的學生結婚。

  夏皎也沒有想過,自己會選擇在蘇州定居。

  她長於江南水鄉,習慣了接近一個月的梅雨天氣,衣服只能烘乾,到處潮噠噠、濕潤潤,呼吸的空氣裡似乎都含著纏纏綿綿的雨。夏皎原以為自己永遠都會在江蘇,但後來有了目標,辛苦讀書,終於成功在心儀城市中讀大學,在北方生活多年,這裡沒有梅雨,四季分明,冬天不再濕冷,還有踩上去暖熱暖熱的地板。只是「春脖子短」和偶爾有霧霾,夏皎努力適應了這個乾燥、快節奏的城市。

  再度回到梅雨中,夏皎也並未覺著不適。

  大概感覺到舒適從來都不是城市,而是人。

  花店裡的有專門的員工用餐休息區域,也有微波爐。其他人大多選擇點外賣,或者去附近的店裡吃飯,夏皎不用,她有溫崇月做好的便當。

  溫崇月選擇的玻璃便當盒,可以直接放進微波爐叮一下,密封性也好,放到包中不用擔心會將書也染上食物的味道,除了重一點外完全沒有毛病。

  大學看日劇,夏皎對其中媽媽為孩子準備的便當盒驚嘆不已,沒想到她上班後居然享受到這個待遇。

  在前一天晚上,夏皎就會和溫崇月一塊用酸奶、蕃茄醬、蜂蜜和咖喱粉、醬油等調料醃製雞肉。第二天,在夏皎還蒙著腦袋睡覺的時候,溫崇月就已經起床,先用紙巾吸去雞肉表層調料,再放進烤箱中烤。

  溫崇月喜歡為她準備的還有菌菇飯,用五常大米,混合了香菇、蟹味菇、白玉菇,吸足了芝麻和柴魚的香味,每次加熱後都會惹得同事讚嘆。

  當然,夏皎最喜歡的還是三明治,她簡直是三明治的狂熱愛好者,以前工作時候的早餐永遠是三明治,方便快捷不髒手,吃完就可以丟入垃圾桶。

  溫崇月就變著花樣做——最簡單的蔬菜沼三明治搭配煙熏三文魚,奶酪漬物法棍三明治中包裹著苦苣、牛油果和水煮大蝦,旁邊永遠是切得整整齊齊的厚蛋燒。

  在夏皎拒絕工作日的早操後,精力充沛無處用的溫崇月重新開始了晨跑。不過,在晨跑之前,他會先用烤箱做一份蔬菜雞蛋馬芬或者藍莓酥餅。等晨跑結束,烤箱裡的東西也散發出迷人的香味。溫崇月將烤製好的點心放進夏皎的便當盒中,增加她上班背包的重量、也增加她攝入的熱量,以此當做自己失去晨間運動權的無聲抗議——

  是的,如今兩個人的運動只剩下夜間。

  在經歷過好幾次晨起鍛煉導致的精神不振後,夏皎和溫崇月開誠布公地談了一場。雙方權衡利弊,以及體檢報告作為重要證據,這對新婚夫妻達成共識。

  無意外情況,在兩人身體健康的前提下,一日三餐,堅持不動搖。

  新的家庭規則試運行後,獲得夏皎的強烈好評,她可以有更多的睡眠時間,上班時候的精神更好,就連陪貓咪玩耍的次數都多了。

  溫崇月拒絕對此做出評論。

  七月夏日長。

  綠蔭濃,梅雨停,綠塘清水湧。吳江地區有首民謠,「六月六,買點餛飩落一落;七月七,買個西瓜切一切」。

  事實上,七月的蘇州不止是西瓜,太湖西山的楊梅熟了,李子紅,蜜桃甜。

  夏皎對桃毛過敏,碰不得,偏偏又愛吃桃子,只能笨拙地戴著手套剝皮——西山的水蜜桃甜啊,又大又白,透點淡淡的粉,一隻手握不住,得捧著,小心翼翼在桃子上戳個口,低頭吮吸滿滿的蜜桃汁。對桃毛過敏的人不能這麼吃桃,夏皎只能可憐兮兮地揭掉桃皮,在盡量不觸碰桃毛的狀況下吃桃肉。

  西山水蜜桃的優點就是汁多,夏皎當然知道自己這樣太浪費,可別無辦法。

  直到被溫崇月發覺。

  「早該和我說一聲,」溫崇月有些無奈,他手法熟練地揭開桃皮,將白白淨淨的桃肉餵到夏皎唇邊,「咬——你以為丈夫的作用是什麼?」

  夏皎咬了一口甜嘟嘟桃肉。

  到底是做菜熟練的人,就連一顆水蜜桃也能揭得這樣好,她滿足地喟嘆一聲,回答溫崇月的問題:「嗯……丈夫的作用,做家裡的頂樑柱?」

  溫崇月說:「皎皎,說心裡話不犯法。」

  夏皎鬆了口氣,想了想,認真地說:「提供穩定的X生活?滿足食欲和X欲?」

  「你這樣理解也沒有問題,」溫崇月說,「我們是伴侶,皎皎,明白伴侶的意思嗎?再遇到這種小麻煩,我希望你第一個想到的是找我幫忙,好嗎?」

  夏皎就著他的手,一口一口吃桃,她苦惱:「但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溫崇月:「不會。」

  的確不會。

  溫崇月並不介意剝一顆水蜜桃,餵給對桃毛過敏的妻子吃,這並非毫無代價,夏皎還會捧著水蜜桃讓他吃,將飽滿的桃子咬出紫紅如熟透的楊梅色,直到皎皎蹙眉咬唇才鬆開。

  隨著七月的到來,錦溪古蓮長堤長,拙政園中菡萏碧波如蕩,太湖東山花西山果香,或者在同裡搖櫓悠悠,或者提一盞燈,夜游網師園。來蘇州游玩的人比往時更多,有小情侶,也有一家人出行,蘇州博物館前排隊的人能夠到百米之外。游客如織,大大小小園林都難覓清淨,太湖旁邊的農家樂也是,每逢節假日也必定爆滿。

  花店的生意也更好了。

  雖然夏皎如今還不具備參與大型設計的資格,但在花店中和植物共處也讓她感覺到放鬆自在。現在的工作環境並不需要夏皎再去購買昂貴的衣著首飾來妝點自己,只需要淡妝乾淨就好,之前的工作實在太累了,現在的夏皎每天都素素淨淨地去上班,更何況,處理花材總有意外,也不適合穿材質嬌貴的衣服。

  之前那位老人成了花店裡的常客,他還是一臉嚴肅,不愛說話,每次來都急匆匆,買的也不多,每天一朵玫瑰,雷打不動。

  夏皎嘗試向他推銷店裡的會員制度,想要說明會有優惠,可惜老人並不領情,冷淡地打斷她:「別想哄我辦卡,我不充錢。」

  夏皎說:「是這樣的先生,不需要您充卡,我們只需要您留下手機號和姓名——」

  「不要,」老人硬邦邦地說,他還在堅持用現金,掏錢包,「不用。」

  夏皎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鬱青真吃吃地笑起來,她頗有些同情地拍了拍夏皎的肩膀:「我都說了,沒必要把心思花在這種購買力低的客人身上。」

  夏皎不讚同她的說法。

  夏皎說:「客人都一樣的。」

  鬱青真不這樣認為,她看不上這些零散的、只會按枝購買花朵的人。在鬱青真眼中,像白若琅那種級別的客人,出手就是幾十萬,買一卡車一卡車的花,眼睛都不眨一下,才是需要耗費精力去維持的優質客源。

  上次去布置場地的時候,鬱青真也看到宋兆聰的照片,雖然稱不上一表人材,但也是五官端正。這是鬱青真第一次觸碰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免有些心猿意馬。

  鬱青真若有所思:「有錢人一次購花的訂單,提成得趕上我們好幾個月的基礎工資了吧?」

  夏皎不與她辯解,她在為自己的第一份訂單而煩惱。

  花店中有一項特殊的訂製服務,是客人先給出預算,再說自己想送花的對象性格、送花的場景,花藝師會根據客人填寫的要求來制定專屬的花束。

  夏皎接到的訂單,客人是位女性,靦腆內向,還在讀大學,預算只有一百五十元,想要送花給暗戀的男生。

  她想要一束能夠委婉表達心意的花束,但不要玫瑰這樣寓意太過招搖的花材。

  夏皎嘗試了好多種花材來進行搭配,都沒有找到心中的感覺。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離訂單結束的前四天,夏皎不幸感冒了。

  並沒有發燒,只是鼻塞,頭暈,症狀從週五傍晚開始,原定的週末出游計劃全部取消,溫崇月煲了糖水給她,夏皎病懨懨地喝著,躺在沙發裹著小被子,一隻胳膊摟一隻貓,老老實實發汗。

  屏幕中放著一部老電影,《蘇州河》,陽台上的茉莉花開了,幽幽的清香一直飄到客廳之中,慢慢擴散。

  溫崇月在用夏皎送他的茶壺煮茶,他做事情永遠都是這樣,不緊不慢。

  兩隻貓窩在夏皎身上睡覺,舒服地打著呼嚕,夏皎將胳膊抽出來,用濕紙巾擦了擦紅掉的鼻子。

  她說:「溫老師,你暗戀過人嗎?」

  溫崇月語調平靜:「我不會暗戀。」

  純淨水煮開了,咕咕嚕嚕地冒著細碎的小氣泡,蒸汽升騰,溫崇月說:「喜歡就去表白,暗戀只會感動自己。」

  夏皎狠狠地擦了一把鼻涕。

  溫崇月轉身,他挑眉:「皎皎暗戀過?」

  夏皎的回應是模糊不清的一聲嗯。

  這樣很正常。

  少女嘛,情竇初開,喜歡上一個人,就算身份差距很大,就算明明知道不可能,就算清醒地意識到可能性為零……

  要是能控制住就不叫情竇初開了。

  溫崇月看著夏皎抽出濕巾狠狠擦著鼻尖,他的視線重新落回面前的茶壺。

  他似乎應該說「聽起來很有趣」。

  溫崇月沒有,他語調平靜,換了話題:「今天想吃什麼?」

  夏皎悶悶地說:「楓鎮大肉麵。」

  ——如果不是這場病,原計劃中,兩人去虎丘,去十里山塘街,去寒山寺,在清晨去吃一份楓鎮大肉麵,這個被《舌尖上的中國》帶到更火的麵。

  遺憾的是夏皎生病了,最好不要出門。

  溫崇月想了想:「要不要試著做做看?」

  夏皎:「啊?」

  溫崇月是一個樂於嘗試的人,除了「今天想吃什麼」外,他還說「要不要試著做做看」。

  不止在床上,沙發上,浴缸裡,陽台上。

  夏皎害怕失敗,很難堅定邁出第一步。溫崇月不一樣,成功固然好,失敗也無妨,他並不介意去嘗試,試錯也是一種經驗的積累。

  夏皎已經被他鼓勵著試了好多次。

  這次做楓鎮大肉麵也是。

  蘇州人吃麵講究澆頭,麵如何倒是其次,重點的是湯如何。湯得「吊」,還要鹵,鹵紅湯白湯,搭不同澆頭,甚至還會有蘇州人早早起床,去嘗一碗「頭湯麵」。

  一碟陽春麵,配幾碟不同澆頭,精致又雅致。

  精致的蘇州人,澆頭也要講究時令劃分,春天食三蝦麵,夏時點特供的楓鎮大肉麵,秋日吃「禿黃油」拌麵,冬寒要來一份凍雞麵。

  楓鎮大肉要等夏天才會出品,這個倒不難,溫崇月已經購置來,難的是得吊湯。

  做麵湯的師傅,往往凌晨三點起就開始吊湯,更不要說每家老字號的獨家鹵方。

  茶水清清幽幽地煮著,溫崇月在網上查閱著資料,思考著在家中做楓鎮大肉麵的方法。

  夏皎湊過去,感冒讓她的聲音聽起來綿綿:「姑姑讓我週四陪她去昆明看花,說是先坐飛機過去,到了那邊就得開車了。」

  溫崇月唔了一聲:「昆明?老秦在那邊有車,你如果用得到的話,我就將他微信推給你——對了,你有駕照嗎?」

  說到這裡,溫崇月才想起來這個問題,他甚至不知道妻子有沒有順利拿到駕照,會不會開車。

  夏皎說:「有啊,2014年就拿到了。」

  溫崇月剛想說將自己的車鑰匙給她,在心裡算了算時間,訝然:「14年?你那時候還沒成年吧?」

  夏皎點頭:「對啊。」

  溫崇月不解:「你拿的什麼駕照?」

  夏皎無辜地笑:「QQ飛車的駕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09:16 PM

第二十四章 楓鎮大肉麵

  溫崇月嘆氣:「真不錯,可惜我沒有碰碰車來讓你開。」

  夏皎想說什麼,但鼻子一癢,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她立刻扯了濕巾,用力擦著鼻尖,不想在溫崇月面前失態,即使對方見過她很多次失態失控甚至失禁。

  淚失禁。

  溫崇月順手捏了捏她的手腕:「瘦了。」

  夏皎沉默兩秒,告訴溫崇月:「你知道嗎?你剛才捏我的感覺,和挑豬肉似乎差不了太多。」

  溫崇月否決:「不可能。」

  他說:「賣豬肉的可不讓隨便碰肉。」

  夏皎:「……」

  難得的好天氣,卻不能出行。

  玻璃窗外樹蔭濃,溫崇月購置的房子在三樓,背陰面可以看到漂亮的樹冠,以及棲息在上的鳥雀。向陽面視野開闊,尤其是櫻花開的時候,遙遙看,一團粉海,陽光之下,若燦燦錦緞。

  貓咪貪玩,總是眼巴巴地守著看窗外偶爾停駐的鳥雀,不過如今一大一小兩隻寶貝都縮在夏皎懷抱中,蟬鳴還未始,夏皎看著溫崇月在嘗試尋找楓鎮大肉麵的配方。

  季節交替,一般會講究食療滋補。更何況,蘇州地理位置優越,太湖三萬六千碧頃,三分之二歸蘇州。

  溫崇月喜好吃肉,春天做醬汁肉,紅曲米和醬汁調和出櫻桃的色,濃香馥鬱。夏皎之前不吃魚,但溫崇月做得細致,不會被刺誤傷,也忍不住破了戒。

  就像太湖上歌謠唱的那樣,正月捕細肉頭塘鱧,二月桃花流水鱖魚肥,三月補菜花甲魚,四月昂刺鮮掉舌頭,五月吃太湖銀魚細炒蛋,六月有白魚。

  魚之外,還有滋補湯,流水一般地補著夏皎的身體。

  冬末春初,溫崇月用蜜棗和藕煲章魚,燉花膠更是必不可少,不過花膠不易消化,吃多了容易脹滯,就改成木瓜湯,往裡面放一些墨魚提鮮,天氣漸漸熱,夏皎偏好一些素淡點的湯水,溫崇月改燉玉米紅蘿蔔馬蹄湯,加了瑤柱慢慢煲……如今入夏,溫崇月剛好買了鱔魚,原本想做紫蘇黃瓜鱔魚,現在看來,可以更改一下做法。

  豬骨、鱔骨剔出來煲湯,溫崇月在廚房中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沙發上,夏皎裹著毛毯,悶出來一些汗,身體開始發熱,她知道不能晾著,再悶一悶就會好。兩隻貓咪從毛毯下面拱出來,跳跳蹦蹦地去陽台上爬通天柱,在劍麻柱上磨爪子。廚房門開著,夏皎能夠聞到淡淡的香味,電影還在播放,但她已經看不下去了,慢慢地躺在沙發上,蜷縮著身體,睡覺。

  就眯一會。

  夏皎想,就眯一會,然後過去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

  人的大腦總是違背心意,夏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夢到夏季潮濕悶熱的北京,她坐在並不熟悉的人車中,車內放著一首節奏緩慢的歌曲,能讓她這個英文差生也能清楚地聽到歌詞。

  「……Two drifters,off to see the world……」

  是《Moon River》。

  開著車在下雨的北京中穿梭,隔著濕了的玻璃窗看出去,霓虹燈光,閃耀如織,彷彿能牽扯出通往月亮的道路。夏皎低著頭,她穿著普通的衣服,懊惱今天怎麼穿了舊鞋,出門時還不小心踩了水坑,運動鞋的邊緣將老師車子裡鋪的地毯踩髒了。

  夏皎小聲說了抱歉,老師笑了:「你為什麼總是小心翼翼的?」

  夏皎說:「我不太會說話。」

  「是害怕說錯?」

  「嗯。」

  他笑:「人都會犯錯。」

  夏皎抿唇,抱緊了書包。

  「後面有個水果禮盒,」老師說,「拿著,是你英語進步的獎勵。」

  一份奇特的水果,是夏皎來北京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來自他人偶然的一份善意。

  Moon river。

  車子在月亮河中穿梭,月亮在空,雨水成河。

  皎皎月明,明月何皎皎。

  「皎皎。」

  月亮河戛然而止,她從雨天的夢境回到晴朗的現實。

  夏皎睜開眼睛,她出了一身的汗,大口大口喘著氣,陽光越戶,將地板和室內一切都映照得亮燦燦。

  夏皎眯了眯眼睛,看不太清。

  溫崇月說:「吃飯了。」

  夏天適合吃白湯麵,豬骨和鱔骨熬得久,一團軟軟脂香骨汁全融到湯中,溫崇月嘗試往裡加了酒釀吊香,用螺獅來配,帶著淡淡的清香氣,絲毫不膩。

  鱔魚肉也沒有浪費,單獨剔出來做一份紫蘇黃瓜炒鱔肉,蔬菜鱔肉三二分,更顯清香。

  愛吃蘇式麵的人,澆頭得來上好幾碟,家中材料有限,溫崇月只做了兩份,一份鹵鴨碟,一份三蝦碟——蝦腦、蝦籽和蝦仁,如今梅雨季已經結束,再往後的蝦就不若此刻鮮了。

  好菜都得趕時令吃,過了時令,美味要大打折扣。

  除此之外,溫崇月還做了其他小菜,一碟清灼菜心,一碟蔥油香菇、一碟糖醋藕片,一碟細細生薑絲——

  「生薑絲?」夏皎愣了,難以置信,「直接吃嗎?」

  溫崇月泰然自若,他夾了一筷,放在自己的麵上:「試試?」

  夏皎猛烈搖頭。

  她看著溫崇月面不改色地將薑絲和麵一起吃掉,彷彿自己的舌頭也跟著辣起來。哆嗦一下,夏皎選擇暫時不嘗試,先吃麵。

  溫崇月擅長做肉,夏皎沒有吃過正宗的楓鎮大肉麵,但現在的這份也不錯,肉選的肥而不膩,軟爛且不柴,筷子夾起來的時候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就夾斷了肉。燜得味道也好,入口即化,香味像是乘著滑梯,嗖地一下穩穩落入胃中。

  湯底也鮮,清湯中有酒釀米粒,清爽可口。難得夏天吃熱湯麵不熱不急,舒適宜人。

  趁著溫崇月不注意,夏皎偷偷地夾了一條薑絲——她看溫崇月吃得鎮定,總感覺這平平無奇的薑絲似乎也具備著奇妙的鮮味兒,畢竟這可是溫崇月做的飯菜耶!

  懷著這樣美好的期望,夏皎咬了一口。

  的確很鮮,是嫩嫩的鮮薑,一口咬破整個春天的嫩,像是強勁的東風在口腔中刮起一陣青青草木林。

  但再鮮嫩也掩蓋不了這是薑的事實,夏皎的眼淚唰地一下辣出來,忍著吞下去,才開始吃麵。

  她聽見溫崇月悶聲笑了一下,他站起來,離開,過了一會兒又端了杯檸檬水過來,裡面加了鮮切的檸檬片和冰塊,杯子邊緣點綴薄荷小苗。

  夏皎咕咕咕地灌水。

  她嘗試挽回自己的顏面:「看上去很清爽。」

  溫崇月沒有坐下,確認:「想要清爽?」

  「嗯。」

  清爽的小菜很容易,溫崇月之前做了檸檬風味泡蔬菜,原本是預備放在夏皎的便當盒中做配菜,現在剛好派上用場。

  在鮮檸檬和香醋、粗鹽、砂糖、月桂皮、黑胡椒粒和小紅椒的浸泡下,細細的芹菜梗和黃瓜仍舊有著美味的顏色,更不要說紅紅的甜椒。

  倒在白底繪著小草莓的瓷碟上,乾淨又整潔。

  泡蔬菜放在冷藏箱中儲存,夏皎夾了一塊小黃瓜,被醃泡的脆生生,黃瓜特有的清香在檸檬催化下到達奇妙的巔峰,涼涼的口感讓味蕾都要跳起來,她滿足極了:「好吃。」

  夏皎誇讚溫崇月:「太厲害了,我感覺你好像什麼都會。」

  溫崇月說:「你做的菜味道也不錯。」

  「不一樣的,」夏皎搖頭,坦誠告訴溫崇月,「其實我感覺自己有點笨,什麼都想學,但學好的東西很少很少,我好像要比同齡人晚一步。」

  溫崇月不吃了,他沉靜地聽夏皎講話。

  「舉個例子,」夏皎說,「上高中的時候吧,感覺身邊的朋友都是,剛讀高一就有了目標,要去哪個學校,要選哪個專業。我沒有,我只想著,考到北京一個學校就好,什麼都行,我想去北京。」

  「讀大學也是,大家好像從剛入學就知道自己以後要做什麼,考研呀,或者考編,出國申請……」夏皎說,「我沒有目標,就順著安排來,上學,實習,就業,完全在走前人的老路,我沒有自己的目的。」

  溫崇月說:「隨遇而安也是一種能力。」

  夏皎不認同:「我覺著自己只是隨波逐流——你能明白嗎?就是,好像是將人生本末倒置了,就像結婚,應該是感情到了濃處,兩個人確定要互相扶持後才選擇結婚,它應該是感情上升後的一個台階,而不是為了結婚而結婚。」

  溫崇月沒有說話,他看著夏皎。

  夏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繼續說:「之前,我就感覺自己似乎是為了上學而上學,為了工作而工作……一直到前不久,我才有了目標。然後我發現,我的朋友,比如橘子,她早就有了。再比如你,你讀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兼職賺錢了,但我到了大四才得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薪水。」

  桌子上,擺放著一束漂亮的洋橘梗,這種花朵便宜,也漂亮,隨便拍拍就有油畫的質感,夏皎喜歡,買了很多回來。

  溫崇月說:「每個人的花期不同。」

  夏皎:「嗯?」

  「桃花在春天開,茉莉在夏天開,但它們都很美,」溫崇月說,「不要有年齡焦慮,你也有很多我不具備的優點。」

  夏皎眼睛亮亮:「我什麼優點?」

  溫崇月如數家珍:「你很擅長照顧植物,唱歌好聽,善良,很容易共情、體諒別人,寬容……」

  「以及,溫柔。」

  溫崇月說:「你很溫柔。」

  溫柔?

  夏皎從來沒有想過溫崇月會用這個詞語來形容她。

  她只是一個患得患失,不太擅長和人交際的家夥罷了。

  溫柔的人不是她,應該是溫崇月本身,所以他看什麼都很溫柔。

  就像月亮照在白沙地上,明明是白沙借了月的光輝,月亮卻會誇讚沙子潔淨。

  夏皎老老實實地吃感冒藥,多喝熱水,多去廁所,終於在上班前恢復精力,成功踹跑了感冒。

  藍姐這兩天不在,店裡高嬋和鬱青真倆人不太對付,聊著聊著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夾槍帶棒地拌起嘴。

  夏皎全當沒聽到,她還沉浸在為客人選擇花材中。

  她加上了客人的微信號,對方留下的名字是「檸檬」,說想要在男生生日的時候送給他。她還給夏皎發來生日預訂的餐廳名稱,夏皎看了看,是一家裝飾著許多花和植物的餐廳。

  也正因為對方愛花,檸檬才想送給對方花朵。

  夏皎保存了餐廳的地址,離這裡並不遠,步行過去也就1千多米,夏皎預備著下班後過去看一看。

  送花需要和場景契合,這是夏皎接到的第一筆訂單,她想要認真對待,務必做到完美。

  思考著,夏皎腦海中隱約出現了花材的搭配思路,她垂首,用筆在紙張上簡單畫一些線條,聽見身後高嬋驚呼一聲。

  夏皎轉身,看到鬱青真的褲子和鞋子都濕了,臉色很不好地站在原地。

  原來高嬋在小心翼翼挪裝睡蓮的醒花桶時不小心撞了鬱青真,受到慣性,水濺出來,弄了鬱青真一身。高嬋連忙道歉,鬱青真硬邦邦地說了句「沒事」,走開到一旁,扯出紙巾擦身上的水。

  恰在此刻,店裡的玻璃門被人推開,每日一朵玫瑰的老人進來。

  高嬋在收拾睡蓮,夏皎在用抹布擦地上的水,鬱青真離得最近。

  老人對鬱青真說:「我要一朵黃玫瑰。」

  鬱青真濕了衣服,心煩意亂,將紙巾拋進垃圾桶中,隨手取了朵黃玫瑰,草草剪了莖,遞給他:「10塊錢,謝謝。」

  老人不接:「不包裝嗎?」

  「10塊錢哎爺爺,」鬱青真說,「爺爺,只夠買一朵花不提供包裝服務喔。」

  老人提高聲音,問:「誰說的?」

  夏皎已經擦乾淨地面上的東西,她洗乾淨手,出來時剛好聽到這句。

  走到鬱青真面前,夏皎對老人解釋:「我們店裡只對100元金額以上的花朵提供可選的復雜包裝服務,如果您購買的金額不足的話,我們只能提供簡易包裝。」

  老人臉色稍微緩和一些,他說:「我也不要多復雜,和之前一樣就行。」

  夏皎笑眯眯:「好的。」

  今天老人選的黃玫瑰,夏皎就剪了一份印刷著英文小詩的手工紙,認真將黃玫瑰重新包裹好之後,她仔細地用棕色細緞帶包紮,繫一朵雙耳蝴蝶結。

  老人付了錢,也沒說謝謝,轉身就走。

  鬱青真說:「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樣,做事情也仔細,顯得我們多落後。」

  高嬋笑著說:「別加『們』啊,我可不落後。」

  夏皎笑了笑,她解釋:「品牌形象。」

  鬱青真說:「又不是慈善機構,要是每個客人都只買一朵花,估計店早就倒閉了。」

  夏皎說:「花藝師不都是從一朵花開始練習的嗎?」

  鬱青真不說話了,她扯了紙巾,繼續擦身上被水弄濕的地方。

  傍晚時候,她給朋友打電話,抱怨,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

  「……真的,結了婚真的就不一樣,太可怕了,一想到結婚後我也變成那樣,我就恐婚……」

  高嬋小聲地嘆著氣,整理著玻璃紙,嘩嘩啦啦地響起,鬱青真講電話的聲音降低了一些。

  夏皎低頭,將手繪稿最後一筆添上。

  離開前,夏皎照例買一捧花朵。

  下午溫崇月發了短信給她,說有兩個老朋友過來蘇州,他們聚一聚,今晚不能回家做飯,大概會在九點鐘到家。

  夏皎決定自力更生。

  前往餐廳的路上經過一個商業街,晚霞如織,鋪金陳錦,不少大學生、年輕的情侶出來約會,逛街。也有街頭歌手,找個不妨礙交通的地方,捧著吉他,對著架好的話筒自彈自唱。

  夏皎駐足聽了一會兒,對方唱了一整首《忽然之間》,聲音低啞,歌喉動人。

  離開前,夏皎從懷中的花中抽了幾朵粉薔薇,靜悄悄放在那人的書包上。

  歌手看著她,笑著說了聲「謝謝」。

  不習慣被人注視的夏皎頓時漲紅了臉,捧著花,頭一低,匆匆就走。

  不遠處,溫崇月坐在車中,看著夏皎彎腰給歌手悄悄送花,看著她驟然紅臉,看著她懷中捧花急急忙忙地走。

  主駕駛座上的陳晝仁看過來:「你老婆?」

  溫崇月:「嗯。」

  陳晝仁說:「沒想到她喜歡聽人唱歌。」

  溫崇月:「嗯。」

  陳晝仁:「可惜你五音不全,我記得你上次唱歌,橘子一聽就吐——」

  溫崇月轉臉。

  他糾正:「上次她吐是因為你親她,並不是因為我唱歌。」

  陳晝仁並不在意:「但你唱歌走調是事實吧?」

  溫崇月捏了捏眉心,車內開著冷風,仍舊沒由來感覺有些不適,焦焦燥燥的熱。

  他換了話題:「先過去,別讓老秦等太久。」

  老友相聚,自然少不了喝酒。

  即使三個人都不是酒鬼,也沒有灌酒的陋習,但溫崇月今天仍舊喝到微醺。

  也找了代駕,代駕還很年輕,還是大學生,健談,路上和溫崇月聊天聊地,侃大山,他應當不是本地人,說話一口京片子。

  溫崇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半闔著眼。

  停好車後,代駕還笑著問溫崇月能不能給個好評,溫崇月應下,聽見代駕手機又響起來。

  他急急忙忙接了,問清楚地址,顯然在附近還有一單。

  溫崇月問:「怎麼這麼晚了還接單?晚上能趕上門禁嗎?」

  代駕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還有倆小酒窩,毫不掩飾:「過幾天我生日呢,我想攢點錢,給暗戀的女生買東西。」

  溫崇月也笑了,看著代駕拿出折疊小電車,溫崇月順手將車上一瓶未開封的水遞過去,囑托夜間別太著急。

  暗戀。

  青春期的暗戀。

  聽起來的確就很有趣。

  不曾有過這種青澀體驗的溫崇月沒有走電梯,他獨自上了樓梯,習慣性地要輸密碼,才想起家中不再只是他一人。

  溫崇月按響門鈴。

  不到一分鐘,只穿著家居服的夏皎打開門,有點不好意思地探出個小腦袋:「……你怎麼提前回來了呀?」

  的確是提前。

  溫崇月看了眼時間,八點四十。

  夏皎一臉的心虛,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一些不好的東西。溫崇月沒有說話,他邁步進房間,敏銳地嗅到空氣中的味道。

  溫崇月走進廚房,這裡乾乾淨淨,並非事故現場。

  他的視線落在烤箱中。

  溫崇月問:「裡面是什麼?」

  夏皎說:「蘋果派。」

  「喔,」溫崇月若有所思,「裡面還放了麻將桌?」

  夏皎迷惑:「什麼麻將?」

  溫崇月:「我聽見裡面蘋果派在尖叫『胡了』,『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09:32 PM

第二十五章 柚子涼拌大蝦

  雖然夏皎極力掩蓋,但仍舊無法遮掩蘋果派在烤箱中「大胡特胡」這件事。

  「就是按照步驟來的呀,」夏皎疑惑不解,「230度,40分鐘……」

  「是210度,半小時到40分鐘內,」溫崇月關掉烤箱,脫掉外套,挽起袖子,洗乾淨手,將烤箱中被烤焦的蘋果派及時搶救出來,糾正夏皎,「時間上不需要這樣一板一眼,和你做的蘋果派大小和派皮薄厚有關。當看到派皮表層有棕黃色時,就可以取出來了。」

  夏皎似懂非懂地喔了一聲。

  烤糊的蘋果派並沒有被直接丟進垃圾桶中,溫崇月會為夏皎做壞的食物做善後工作。他將外面糊掉的地方切掉,只剩下裡面一些還沒有被烤糊、可以食用的部分,切成漂亮的小三角形,在上面均勻地撒了一小層糖霜,挖了兩個完美的冰激淋球。

  他還鼓勵了有點點喪氣的夏皎:「餡料兒做得不錯,下次稍微注意一下時間,就完美了。」

  於是,蔫噠噠的夏皎重新昂起了頭,抖擻精神:「會的!」

  夏皎聞到溫崇月身上的酒味,並不算濃,清清淡淡,他一直很注重鍛煉和個人儀表,這點兒似乎並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懈怠。

  夏皎悄悄靠近他,習慣性地嗅了嗅。

  她曾經看過一個理論,說當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會聞到他(她)身上獨特的香味,這種味道是其他人所聞不到的。這可以證明,是你的基因選擇了對方。

  夏皎不確定理論是否正確,還是杜撰,但她的確能夠嗅到溫崇月身上有著清新的草木香,如山間清風,像林中晚月,沉靜悠然。

  第一次見面時候,貼近了就能聞到,只是在超越社交的近距離後,嗅到的更加清新。

  他很乾淨,就連氣味也是乾淨的香氣。

  溫崇月不在的時候,夏皎一個人的晚餐簡單了很多,牛奶沖泡穀物麥片,撒一把水果乾,還有黃油烤蔬菜,廚房裡的白菜、菌菇、土豆和芹菜,撒上一層孜然和胡椒粉,還有一塊黃油,烤箱中烤一下就行,鮮香水糯,簡單又健康。

  比起來肉食派的溫崇月,夏皎其實更傾向素食。不過不能否認的是,溫崇月能夠將肉做出令夏皎口水滴答的味道,他的手似乎具備著某種魔力,引導著夏皎不自覺沉浸其中,無論是做的是菜,還是愛。

  其實夏皎天生是個不適合競爭的性格,並不是沒有上進心,而是不喜歡消耗自己的精力去博取更高的讚譽。這種慢吞吞的脾性也延伸到了周公之禮上,她不太適應過凶烈的方式,但溫崇月總有辦法讓她漸漸迷戀其中。

  溫崇月的唇稍薄,在老人口中,這叫薄情,夏皎不信這個。夏皎越來越習慣在朦朧燈光下來近距離了解溫崇月,在他的引導下好奇地探索他的一切,不是溫老師,而是坦然無掩飾的溫崇月本人,他的手指寬大,能將夏皎整個拳頭握住,舌溫熱,手背、胳膊和腹肌上的血管清晰明顯,往下一直蔓延,猶如蓬勃粗壯的大樹,根繁枝茂。

  他的一切都能夠給夏皎帶來快樂,被填飽的也不僅僅是胃。

  不過在對方微醺後的體驗還是首次,稍微超過夏皎的閾值,她不確定對方是不是有心事,但沒有拒絕,只是不小心咬壞枕頭。

  次日溫崇月意識到自己昨日的失態,為此歉意滿滿,並首次放棄晨練,下廚房做了一頓格外豐盛的早餐。

  青檸煎雞腿肉搭配小麥飯,小麥飯是用小麥粉暖水泡開蒸熟的,加了些許橄欖油和胡椒調味,被黑胡椒粉和芫荽粉、青檸汁、薄荷葉醃過的雞肉浸透了新鮮的蔬菜特殊香氣,和黃椒一起被烤的表層焦香,吃的時候要小心點兒,一不留神就會被熱氣燙到舌尖。

  還有一道柚子涼拌大蝦,是溫崇月從某個泰式餐廳中得到的靈感,自己又改良、換了些配料。炎熱的夏天需要一口柚子的清涼,他就剝了冰水裡泡過的柚子肉,拆開後撕成碎塊,和灼熟、去殼挑腸後的大蝦涼拌,蝦肉嫩滑,溫度掌握得好,堪堪燙熟又不至於太過,汁水盡牢牢鎖住,肉質最嫩。

  夏皎偏愛撿裡面的烤到金黃微焦的松子吃,偶爾吃掉一顆香噴噴的辣椒籽,沾著醬汁更是美味,清新爽口,回味無窮。

  夏皎對裡面的醬汁很感興趣,之前從來沒有嘗過類似的味道。

  她猜測裡面的成分:「你加了蠔油嗎?」

  「不是,」溫崇月搖頭,「是從一家日料店買來的味噌醬,我加了一些魚露和橄欖油調。」

  夏皎聽著就感覺復雜,她興致勃勃地吃著撒了一層碎海苔的煎蛋,還有一碟白灼西蘭花。

  小蝦米跳到夏皎膝蓋上,喵嗚喵嗚地叫,明顯被早餐中的蝦吸引住了。溫泉矜持一些,就蹲在桌子上,時不時地舔一下粉粉的、濕漉漉的小鼻子。

  溫崇月將小蝦米抱走,給一大一小兩隻貓開了罐頭,馬鮫魚口味的。

  趁著兩隻貓咪大快朵頤,溫崇月洗乾淨手,坐在夏皎面前。

  他說:「昨天晚上很抱歉,我不該對你那樣粗暴。」

  夏皎心裡惦記著客人訂購花束的時間,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立刻搖頭:「沒關係沒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夏皎還是不習慣和溫崇月談論這種事情,明明可以和姐妹肆無忌憚地傾訴,卻在面對他的時候口燥唇乾。

  為了掩飾,夏皎特意舉起杯子,誇讚:「你今天挑的牛奶真新鮮耶,新鮮的像是牛親自擠到我嘴裡面。」

  溫崇月說:「謝謝你的誇獎,不過也不用這麼誇我——你的語氣像是我親自將奶擠到你嘴裡。」

  夏皎:「……」

  無論如何,夏皎的確沒有生溫崇月的氣,她的可接受度原本就高,更何況對方並不會對她造成身體傷害。但溫崇月卻為此帶了愧疚,以唇以舌安撫他微醺後犯下的錯誤。

  他最近兩天的事情稍微有些多,避免不了飲酒的時候,仍舊會叫代駕,湊巧,又是上次的年輕人接單,不過對方穿得很正式,這次還帶了一個大禮盒,包裝綢帶上有著可可愛愛的檸檬掛飾。

  溫崇月笑著調侃他:「準備送出去了?」

  年輕人笑著說了聲是,語調中滿滿的欣悅。

  年輕最為可貴。

  溫崇月喝了酒,他閉上眼睛休息,冷不丁地想,夏皎讀大學、讀高中時,是否也曾遇到過這樣一番珍貴的心意?

  她應當擁有,她值得。

  為了保存禮物盒,溫崇月建議男生將包好緞帶的箱子放在了後座之上,整個檸檬吊墜滴滴溜溜地晃,有著燦爛明亮的光輝。

  就像一顆新鮮的檸檬。

  纖細的手將鮮檸檬切開,取了幾片,泡在冰水中,夏皎一邊喝著水,一邊耐心地等待著那個叫做檸檬的客人過來。

  事實上,夏皎在大學時候並沒有遇到過羞澀的追求者,只有一個野驢般狂放不羈的宋兆聰。

  她害怕公眾場合被注視,宋兆聰就在大晚上去宿舍樓下擺蠟燭用擴音器大聲表白,幸好被舍管阿姨和警衛叔叔聯手剿滅,才避免了夏皎的社會性死亡;

  夏皎不喜歡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在她過生日時,宋兆聰不請自來、浩浩蕩蕩帶了一群人,說是為她慶生,把夏皎快給尷尬哭了,幸好有學姐江晚橘解圍;

  更不要說宋兆聰私下裡針對夏皎的其他追求者,去警告和夏皎稍微親近一些的異性朋友……

  ……

  總而言之,托宋兆聰的福氣,夏皎的大學桃花一朵也沒開。

  但這並不妨礙她為客人精心選擇具備少女暗戀心事的花朵。

  夏皎提前看過了餐廳的位置和裝潢風格,摒棄了大多數人會選擇的縐紗布和綢帶的裝扮,她用鮮花專用膠帶和#14細鐵絲固定、編織出一個鳥巢形狀的底座,選擇了十根柳條順著鐵絲脈絡將整個底座編織好。店裡有很多可以編織用的藤蔓,團成一個球形,往裡面插入短樹枝,用麻繩和茶色膠帶將底座和圓形球相連。

  同樣是螺旋式組合技法,這一次是從底座由上而下的放入花材。費約果樹葉、香桃木層次不齊,從枝頭微微垂下、像害羞低眸的桉樹葉,革葉蕨婉約如少女心事,在客人提供的預算中,夏皎精心挑選了未開的鬱金香花苞、多頭小菊花、花毛茛、五加等等花材,高低差不同依次放入,最後用粉色薔薇將球狀地做圍起,選擇了紅、綠不同的常青藤纏繞,底座填充洋檸檬。

  不需要依靠就能夠穩穩地擺放在桌上,從上往下看,深綠淺綠中花枝搖曳,沉靜不發。

  檸檬很喜歡這份花,她的眼睛亮閃閃,開玩笑地對夏皎說:「如果成功的話,我就將花送給他;不成的話,我就將花帶走。」

  夏皎笑:「一定會成功的。」

  ——的確成功了。

  晚上鍛煉前,夏皎看到了檸檬的朋友圈,她發了自己和男友的合照,兩人捧著花朵,離得很近,開懷大笑。背後的桌子上放著繫有綢帶的漂亮禮盒,上面懸掛著一顆可可愛愛的檸檬,閃閃發亮。

  溫崇月洗過澡,用毛巾擦拭著頭髮,看夏皎趴在床上,翹起腳丫,捧著手機傻笑。

  溫崇月問:「你第一個十連就抽到了喜歡的卡?」

  「不是,」夏皎放下手機,「我找到自己的工作目標啦!!!」

  工作目標。

  幼兒園,夏皎在工作目標後歪歪扭扭地用拚音寫下:我想養恐龍。

  小學,夏皎在工作目標後一筆一劃地寫:我想養熊貓。

  初中,夏皎在工作目標相關的計劃中寫:我想養貓。

  高中,夏皎在工作目標的高考作文裡寫:人生在世,猶如滄海一粟;世間之大,好似浩瀚星空。唯獨在有限的生命中為人民奉獻自我,才不枉活這一生……為世間更美好而努力奮鬥,為他人之幸福而拚搏。

  大學,夏皎熬紅了眼睛,給朋友發自己的工作目標:

  不要996,拒絕酒局。

  小時候的夏皎絕對不會理解,長大後的她,工作目標卑微到只要不加班、沒有酒局應酬就好。

  就像現在的夏皎猛然回顧,才發現自己小時候的夢想並不是在北京買套房。

  但是沒關係,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小目標。

  就像多年前那個錯過了公交的陰雨天,老師為她打開了回家的車門。

  只是這次的昆明之旅比夏皎的想像中時間更長,選擇靠譜的合作商並沒有夏皎想像中那樣容易,她和于曇姑姑在這裡過了兩週,仍舊沒有簽下合同。

  這次還真的是借用了溫崇月那位朋友「老秦」的車,對方剛好帶著妻子在這裡度假,對方妻子是一個蒼白有些病弱的女性,語調柔和而堅定,和她交談時讓人感覺到很舒服。不過幾個人也就在一起吃了一頓飯,老秦這邊找了兩個人輪流給她們開車,一來能讓她們省下更多精力用在正事上,二來也是保護她們的安全。

  除了夏皎外,于曇還帶了張雲和來,師徒倆明顯十分默契,有些事情,不需要于曇開口,張雲和就能理解其意。

  夏皎極為佩服這種能力。

  不過只剩下溫崇月一人獨守家中,兩人每晚都會有短暫的視頻通話,遺憾的是這似乎並不能令溫老師滿意。

  夏皎偶爾會偷偷地和溫崇月吐槽一些事情,比如在這裡她吃米線米粉都要吃到爆炸了,再比如當地居民生活安逸,都是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來做生意,完全找不到開門的早餐店,只能吃酒店裡提供的早餐;再比如當地人的酒量真的好恐怖,不愧是「我們雲南人,喝酒都是用缸滴」……

  溫崇月耐心地聽著她講,順帶著友好提醒她:「皎皎,你知道後天是什麼日子嗎?」

  ——夏皎完全不記得。

  ——這可真是個送命題。

  在心中急速計算,夏皎小心翼翼:「是我們結婚的第191天紀念日?」

  溫崇月:「……」

  他好脾氣地說:「是七夕,情人節。」

  「我買了一條很鮮美的鯉魚,」溫崇月說,「小蝦米和溫泉都饞瘋了,你不想回來嘗嘗嗎?」

  「嗯……」夏皎小小聲說,「但是可能還得幾天才能回去。」

  于曇挑選東西嚴格,這次出差時間的意外延長,並不是她能夠控制的。

  溫崇月嘆氣:「難道今年的情人節要我一人過?」

  夏皎鄭重地安慰他:「溫老師,我們是合法夫妻,不是情人。」

  「所以我們不過情人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10:07 PM

第二十六章 班尼迪克蛋

  夏皎的安慰並沒有撫慰溫崇月的心靈,溫崇月最終友好告知夏皎,他將盡量養著那條肥肥的小鯉魚,爭取養到夏皎從昆明回去。

  但返程的時間早晚,並不是夏皎所能決定的。

  國內的鮮花供應基地只有兩處,一個是雲南昆明斗南花卉市場,另一所位於廣州芳村嶺南花卉市場。如果做一個統計,將會發現國內市場百分之九十的鮮切花都來自於這兩個批發地。

  夏皎跟著于曇這麼久,外加上之前在店裡和人的交談,多少能了解鮮花批發的途徑。對於花量需求小的花店來說,他們的鮮花來源一般是當地的一些二級批發商,而如于曇這種動輒訂單過六位數的花店,他們的花是直接從昆明斗南或者廣州嶺南來訂購的。

  而為這兩個市場提供花朵的,則是花農——產地花業公司基地。

  于曇看中鮮花的質量和「獨家性」,眼光高,挑剔得厲害,直到最後三天才終於敲定合同。供貨合同可不是隨意就能簽的,于曇帶著夏皎,逐個條款進行檢查、核對。尤其是進貨單,花的學名必須要中英文、照片、顏色甚至於花桿的長度、花冠的直徑等等都清晰地標明,絕對不會給供貨商任何錯漏點。

  夏皎老老實實地記著筆記。

  和她比起來,張雲和明顯就輕車熟路多了。他經驗豐富,和于曇配合的也默契,有時候于曇多看一眼花,張雲和就會意,自覺和供貨商攀談,詢問。

  夏皎只聽說先前張雲和是于曇的得意弟子,一開始蘇州這邊的店都是他打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鬧僵,張雲和被于曇趕去北京。兩人很久沒有聯繫,最近兩年才開始保持聯絡。

  現在恰好是昆明的雨季,幾乎每天都要下一會兒雨,不過不要緊,在不需要為烘乾衣服發愁的前提下,霧濛濛的昆明別有一種風味,難怪這裡的菌子長得肥美茂盛。

  合同敲定、打算返程的前一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夏皎沒有出去,她自己定了份「老奶洋芋」,一種類似於土豆泥的食物,綿綿軟軟,她一邊吃著,一邊慢吞吞地看書,看到一半,肚子有些餓,索性去了行政樓層去吃點東西。

  雲南自然離不開米線,不過這家做的燜肉米線味道極佳,夏皎坐在青藍色的沙發上,窗外綠蔭濃濃,她原想安靜等待屬於自己的米線,不期想卻聽見後座傳來一聲響亮的巴掌。

  嚇得夏皎忙縮了頭,和其他喜歡看熱鬧的心理不同,有時候,公眾場合下遇到的難堪事情會讓夏皎想要快速離開——無論這件事和她有沒有關係。

  她極怕惹上麻煩。

  今天也是。

  夏皎聽見後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張雲和,不同他以往那種一板一眼的腔調,他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憤怒:「老師,為什麼抱林行,我就不行?」

  夏皎的汗毛齊刷刷地豎起來,她有種微妙的感覺,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簡直像是倒了一碗疙瘩湯在上面。

  她聽見于曇姑姑的聲音,漠然,冷靜:「挨打了也不長教訓?」

  張雲和說:「什麼教訓?我犯什麼法了?」

  夏皎要縮成一隻蝦了,她努力地低頭,用菜單遮擋自己的臉——還好,她聽見于曇站起來的聲音,她從另一個門拂袖而去,停隔不到一分鐘,張雲和追出去。

  還好,還好。

  兩個人都沒有發現夏皎,夏皎心驚膽戰地吃完了自己的燜肉米線。

  次日從昆明回程,夏皎沒看到張雲和的身影,她猶豫很久,還沒等問,于曇先說話了:「北京那邊有事,他直接回去了。」

  夏皎老老實實:「嗯。」

  這個小插曲並沒有帶來太多的不愉快,于曇面色如常,張雲和晚上仍舊照常給夏皎發一些課程、展覽消息等過來。

  非要說有什麼令夏皎揪心的話,那就是獨守空巢的溫老師。

  還有溫崇月盡力養、但還是沒有撐到夏皎回來的鯉魚。

  溫老師和兩隻小貓咪孤獨地分吃了那隻鯉魚。

  夏皎不想過多地去回想她回家後和溫崇月的細節。

  因為她下午五點到蘇州,六點吃晚飯,六點半進臥室,次日十點鐘在床上睜開恍若隔世的一雙眼。

  這是週六。

  溫崇月微笑著問夏皎:「要不要試試brunch?」

  Brunch。

  早午餐。

  這個源自於英國的說法,意為將早餐和午飯合二為一,一起吃。雖然聽起來極為精致,事實上,在夏皎讀大學或者社畜生涯的周末中,選擇性賴床的她經常會將早午餐合並為一頓。

  比如讀大學時候的週末(非考試週非魔鬼復習週),睡到十點鐘才起床,慢悠悠地去學校食堂買一份熱騰騰的砂鍋;工作後,報復性地睡到十點鐘,再睡眼惺忪地在外賣App上下單,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或者牛奶,搭配一份加熱的凱撒雞肉卷或者蕎麥沙拉。

  但正式地來一次brunch,還是第一次。

  溫崇月已經預定好了位置,他租下了一個乾淨整潔的小院子,正宗的蘇式園林,中式花園,圍繞著水池建著四季亭閣,早春可觀牡丹芍藥,秋有銀杏洪峰,冬賞白雪臘梅,現如今是初夏,只開了半池菡萏,半池圓葉,下有錦鯉啄食,上有微風送清香,映襯著假山石和帶有瓦片屋簷的小廊橋。

  這個小院子自帶廚房和食材,因此溫崇月親自準備了午餐,在滴了白醋的深鍋中用杓子捲出漩渦,輕柔滑入雞蛋,慢慢地煮出水波蛋,用水洗去表層,和煙熏三文魚、牛油果片、英式司康搭配,最後淋上用青檸汁和蛋黃、白胡椒粉等佐料調配好的荷蘭醬汁,就成了完美的班尼迪克蛋。

  Brunch需要慢慢悠悠地吃,因此溫崇月準備的菜式繁多,但每種的分量都很少,蜜桃烤排骨、加了酸奶油的土豆煎餅,烤過的厚片雜糧麵包上鋪著百里香炒蘑菇,烤得香噴噴、蓬鬆柔軟的可頌,玉米奶油濃湯,蔬菜沙拉,紅心獼猴桃酸奶,還有一份溫崇月自己煮的奶茶——裡面加了一點點的鹽,茶味很重,口感極好。

  夏皎坐在四面通透的亭子中,微風送荷香,窗子的門窗都是用絲綢做的窗紙,開了兩扇,可讓清風隨意進出,兩外兩扇雖然關閉,但隔著望去,外面都似朦朧寫意畫,頗有幽深意境。

  溫崇月問了夏皎她近些時間的感受,夏皎說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永遠喧鬧的翠湖南門,漂亮的盧漢公館,還有駐扎著許許多多小餐館、咖啡館和各種極有個性小店的文化巷、文林街……她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想要和溫崇月分享——並不包括于曇和張雲和奇怪的氛圍。

  溫崇月並沒有問,他笑吟吟地聽著夏皎說話,只在夏皎提起那些酒吧的時候,問了一句:「你去喝了?」

  「沒有沒有,」夏皎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太習慣那樣熱鬧的場合。」

  溫崇月說:「下次陪你去。」

  下次?

  夏皎完全不會將溫崇月和那些有著許多流浪歌手、地下樂隊的酒吧和小酒館聯繫在一起,在她心裡,溫崇月就是溫老師,他看上去不會去到處都是酒鬼、充斥著搖滾樂的地方。

  無論如何,夏皎在溫崇月租了兩日的小院子中度過了悠閒自得的週末。唯一對不起的是家裡兩隻大小貓咪,一個個委屈地貼著主人蹭蹭抱抱,夏皎不得不給兩隻貓咪都加餐了鵪鶉干。

  次日,夏皎照常去上班,剛到花店就覺著氣氛不太對勁,問了其他人才知道——

  高嬋和鬱青真吵架了。

  具體原因不明,店員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兩個人鬧得很僵,那天恰好又是店長來的日子,鬱青真哭啼啼上去告狀,高嬋這個月的獎金泡湯了。

  夏皎不會淌這灘渾水,全程眼觀鼻鼻觀心,中午鬱青真叫她一塊兒去吃午飯,夏皎溫言拒絕了,她獨自在就餐室吃著便當,高嬋拎著外賣進來,坐在夏皎對面。

  高嬋提醒夏皎:「別和鬱青真走太近,說不定哪天她就偷偷找店長打小報告了。」

  夏皎笑笑:「謝謝你。」

  就算沒有高嬋提醒,夏皎也不會和鬱青真走太近,她們理念並不一致,注定無法成為朋友。

  鬱青真不耐煩接待散客,私下裡也偷偷吐槽那些只買一支花朵的客人。夏皎不同,她安安靜靜地包裝好每一支花朵,包括那位脾氣不好的老人,每次都認真地根據他選擇玫瑰的顏色來選擇不同的包裝紙。

  如果說真有什麼讓夏皎感到困擾的話,那就是宋兆聰的糾纏。

  不確定是不是上次的酒局重新激發了對方的逆反心,就算夏皎已經離開了北京,這位仁兄仍舊會時不時地發消息過來,被拉黑了就換朋友或者其他人的號碼。

  夏皎不堪其煩。

  偏偏白若琅又定了花朵,花店這邊,鬱青真和人聊天時候也常常提到這位「宋公子」,言語之外,頗為神往。

  「白女士的基因那麼好,」鬱青真羨慕地說,「眼光也好,不知道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高嬋翻了個白眼:「反正不是背後愛打小報告的。」

  鬱青真被她噎了一下,淡淡地說:「肯定也不是只會甜言蜜語哄上司的。」

  看夏皎正整理著小雛菊,鬱青真問:「皎皎,你說,我說的對嗎?」

  夏皎茫然抬頭:「啊?」

  高嬋快言快語,將剛才的話又復述一遍。

  夏皎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個……白女士都結婚了,肯定喜歡的異性而不是同性呀。我們都沒有嫁給白女士的希望了,所以她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啊。」

  高嬋愣了一下,大笑出聲,鬱青真轉過臉,對著鏡子整理頭髮,小聲說了句笨蛋。

  夏皎真不在意白若琅女士喜歡怎樣的女孩。

  她知道對方不可能對自己滿意,剛好,她也不擅長讓人滿意。

  轉眼又是周末,夏皎掙扎著起了個大早,跟隨溫崇月一塊兒去購買新鮮的食材。

  挑肉,聽上去簡單,實際上是一項技術活。舉個例子,做牛排,挑牛肉也是要分清楚,單單和牛這個分類下,也有許多不同,比如雪花狀脂肪更多、肉質更加軟嫩的神戶牛、近江牛和松阪牛,而褐毛和牛的肉質偏瘦,口味也更具野性,還有精肉產出率不高、不過具備著深厚濃鬱脂香的短角牛……

  提到豬的話,種類更多,漢江黑豬、沂蒙黑豬、粵東黑豬、滇南小耳、金華豬、武夷黑豬……

  中國地大物博,華北華南華中,江海西南和高原,不同地皆有不同品種的豬,肉質不同,口感更不同。

  夏皎聽得暈暈乎乎,欽佩地看著溫崇月:「好厲害,我完全分不清楚豬和豬的區別,只能分清楚人和豬。」

  溫崇月接受她的讚揚,告訴她:「能分清人和豬,你已經比很多小豬聰明了。」

  夏皎想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氣惱地拍了下對方臀部。溫崇月懵了一下,才伸手揉她腦袋,驚奇地嘆氣:「要造反啊你?」

  夏皎一本正經:「溫老師,請您注重自己的言行,不然等會兒我就要大叫『老師你要做什麼』,為人師表,請您謹言慎行,不要對祖國的花朵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

  溫崇月被她逗笑了。

  表面上說得正兒八經,實際上連問價格都要鼓起勇氣才會開口——溫崇月不信夏皎敢喊出來。

  他傾身,捏了捏夏皎的臉,詢問的語氣:「祖國的花朵?」

  夏皎認真點頭。

  溫崇月說:「我就偷偷摘一朵。」

  夏皎小聲說:「為人師表啊為人師表,對自己學生下手,老師難道沒有罪惡感嗎?」

  ——正常人,應該不會接受和自己曾經的學生相親吧?

  雖然知道溫崇月當時的確很著急結婚,但關於這點,夏皎還是想要確認一下。

  他是真的不在意這短暫的師生關係嗎?

  至少夏皎曾經為了這件事悄悄糾結過很久很久。

  關於師生。

  冷不丁地,夏皎又想起那天在行政酒廊,聽到張雲和壓抑著聲音稱呼于曇為「老師」。

  身為學生的心情,她應當能夠體諒;但,身為老師的呢?老師是如何看待的?這種「偽師生戀」。

  人漸漸多,溫崇月拉住夏皎的手,往自己身邊帶了一下。

  他認可夏皎的說法:「正常人都會有罪惡感。」

  夏皎眼睛亮晶晶:「所以今天有罪惡感的老師要放過學生了嗎?」

  溫崇月坦然:「所以我是變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10:21 PM

第二十七章 茨菇紅燒肉

  短暫的沉默之後,夏皎說:「溫老師,如果我上學時候知道會有今天,一定不會報您的輔導班。」

  「哦?」

  溫崇月揚眉,他笑著回答,「夏同學,假如我當初兼職知道會有今天,一定傾盡全力輔導你功課。」

  夏皎問:「您當時沒有盡全力教我?」

  溫崇月答:「畢竟誰也不知道,當時教的學生中,會有一個成為我的妻子。」

  夏皎忽然發現了,相親時候計較師生這個層面的人的確只有她一個人,不對,或者說只有她的道德讓她對師生戀這件事敬而遠之。

  事實上,溫崇月完全不在意這層關係。

  清晨來買菜、購置食材的人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人漸漸多了,溫崇月自然向夏皎伸出手;夏皎正神游天外,愣了幾下,才遲疑著將手放入他掌心。

  雖然已經結婚,但在印象中,這樣牽手的次數並不算太多……夏皎轉臉看著周圍菜攤上的東西,蘇州地理位置優渥,現在能看到許多當季的蔬菜和水果,什麼茭白、蓴菜、茨菇……還有一種長得像小蘿蔔的東西,夏皎好奇地多看了幾眼,提出疑問:「這個就是你說的小櫻桃蘿蔔?」

  溫崇月看了眼,搖頭:「不是,這是蕪菁。」

  「wu jing?」夏皎念了一遍,迷茫,「戰狼的那個wu jing?還是蜈蚣精?」

  溫崇月拉著她的手,湊到面前,低頭,用手指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地寫,蕪菁。

  他問:「還記得上次我們去滅渡橋嗎?」

  夏皎點頭。

  「那邊有個地方叫葑門,還有個葑門橫街,」溫崇月說,「葑,就是蕪菁,最新鮮的時候是冬天,過了三月就不當季了。」

  說到這裡,他看了眼攤販上的蕪菁,用手捏了捏,試了試,和攤販聊了聊,買了一些。

  夏皎小聲問:「不是說不當季了嗎?我沒那麼饞,這個看上去就像蘿蔔,不一定好吃……」

  「雖然不當季,但拿來做醃菜不錯,」溫崇月屈起手指,用指節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夏同學,挑食不是好習慣。」

  夏皎當然知道挑食不好。

  但某些科學研究表明,有些人的基因就不適合吃某些蔬菜——比如香菜,夏皎有個舍友能夠生吃香菜,或者香菜涮鍋,另外一位舍友,聞到香菜的味道就要吐。

  再比如羊肉,有人就愛羊肉的特殊氣味,有些人一點兒也吃不得;有人愛在飯菜裡加醋,而有些人嘗到醋味就要撂筷子。

  夏皎還好,她只是單純地討厭吃蘿蔔。

  連帶著這種長得像蘿蔔它表弟的蕪菁也一併兒不喜歡。

  但溫老師總有將她不喜歡吃的東西變廢為寶的「經驗」。

  將小蕪菁去皮、切成塊,放到陽台上晾乾,按照溫老師的經驗,在陽光晴朗的時候,怎麼著也得曬上個幾天才能徹底晾到可以醃的地步。不過溫崇月用了個小小的法子,將切成塊的蕪菁放到烤箱中低溫烘一會兒,再拿出去晾曬。

  「雖然風味會打折扣,」溫崇月看了眼天氣預報,嘆氣,「但現在的天氣的確很難曬乾。」

  夏皎認同。

  溫崇月精心挑選了豬前肘,燉煮後放涼,等待著湯熬煮出來的脂肉自然凝結成凍。好東西都是需要等待的,但夏皎的肚子已經無法等待,她的肚子餓到像是有搖滾樂手在裡面開演唱會。

  為了拯救飢餓的妻子,溫崇月簡單地做了一份茨菇紅燒肉,恰好混合了泰國香米和東北大米的米飯蒸熟,溫崇月盛了一碗出來,先給夏皎吃,讓她墊墊肚子。

  夏皎也不去餐廳,就坐在廚房裡,吃了幾口,茨菇有種特殊的味道,如茶似草木,細品,舌尖微微甜。這東西的料理講究手法,料理不好就有股苦味,遮住了本身的清香。溫崇月手法嫻熟,保留了茨菇的淡香回甘,軟軟糯糯,紅燒肉醬色上得極好,夏皎吃掉了兩大塊肉,忽而憂愁地嘆氣。

  溫崇月說:「再等一會兒,茭白馬上就好。」

  他在炒青紅椒素茭白,皆切成形狀相仿的細絲,這菜熟得快,大火翻炒幾分鐘就熟,溫崇月在調味方面比較克制,只加了蠔油生抽和鹽,別的一概不加。

  小鍋裡燉著蓴菜雞絲羹,悶悶的香味兒,偷偷摸摸順著鍋沿兒溜出來。夏皎說:「我忽然發現自己最近一直在吃豬肉耶。」

  溫崇月:「吃膩了?」

  「不是,」夏皎搖頭,雙手托臉,想了想,認真地告訴他,「我覺著,再這樣下去,豬該討厭我了。」

  溫崇月被她的語言逗笑了,關火起鍋,他將炒熟的青紅椒絲並茭白一起盛在盤子中。

  他說:「不會。」

  夏皎仰臉。

  溫崇月將有著淡淡清香的清炒茭白放在旁邊:「能滿足你的食欲,它很榮幸。」

  難得的週末,夏皎不必急急忙忙地吃完一餐飯。

  餐桌上必不可少的是一道菜心,今日份的是清炒,這東西炒起來簡單,難得是炒好吃,太生了有青草味,太老了又過於綿軟。溫崇月炒菜心有一手,必須用鐵鍋,往豬油裡滴上幾滴紹興酒,不用鹽,不用蠔油,用魚露。

  這樣清炒出來的菜心保有綠意,口感不脆不軟,恰到好處,滿口鮮。

  說來也奇怪,溫崇月煲得靚湯,粵菜做得也好,但他父母都是北方人——

  終究忍不住,夏皎悄悄地問了一下溫崇月。

  「我沒有告訴過你?」溫崇月說,「我在香港讀的研,和晝仁一塊。」

  晝仁這名字聽著耳熟,夏皎反應過來:「晚橘的前男友?」

  溫崇月頷首。

  夏皎對溫崇月的了解其實並不多,兩個人在一起聊吃的,聊喝的,聊聊工作上的事情,大部分都是夏皎在傾訴,溫崇月安靜地聽,再適時地給出建議。

  事實上,溫崇月很少會講自己的過去。

  夏皎之前還沒有發覺這點,她只感覺到和溫老師在一起相處得頗為自在。今日之後,她忽然意識到這點,溫崇月對她的人生和現況一覽無餘,夏皎對溫崇月仍舊知之甚少。

  溫崇月很容易相處,他幾乎沒有特殊的嗜好,如果不論床上表現,那麼用一句謙謙君子形容他再合適不過。也正是他的情緒穩定和不外露,令夏皎難以揣度他的喜好。

  他就像是一汪安靜的潭水,瞧著溫和,只有親自走下去後,才知深不可測。

  夏皎悄悄地咬著紅燒肉,一邊吃,一邊努力地想了一下。

  不過沒關係,反正這樣的相處已經是她想要的啦。

  她不會太貪心的。

  這些就夠了。

  下午時節,夏皎躺在陽台上抱著貓咪曬太陽午睡,溫崇月練了一會兒字,這本該是一個悠閒的下午,遺憾的是公司那邊打電話,讓溫崇月緊急過去——

  夏皎睡得迷迷糊糊,聽見聲音,溫泉在她懷裡睡得正香,小肚子一起一伏。小蝦米繞著溫崇月的腿打轉,他已經穿上襯衫了,正在穿西裝外套,對夏皎說:「項目上有急事,我得過去一趟——晚上等我回來。」

  夏皎喔了一聲,她睏得厲害,蜷縮身體,抱著溫泉甜甜地繼續睡,直到太陽悄悄溜到陽台邊緣,她才從這個沉靜的夢中驚醒。

  週末沒有什麼需要做的,溫崇月已經將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條,不過這次走的著急,沒有來得及收桌上的紙,夏皎看到了他寫得一副字。

  「今日歸來如昨夢,自鋤明月種梅花」

  溫崇月的行書寫得很好,筆鋒穩中有狠,如冷冷冰川。夏皎對著這字看了許久,想起來了,是鋤月亭上的楹聯。

  上次匆匆一見,夏皎覺得喜歡,就記了下來。

  她知道溫崇月平時練字寫的東西都會捲起來,這次他走得著急,自己就順手幫他收起來,慢慢捲好,放入專門裝字的白瓷闊口圓肚盆中。

  夏皎本以為溫崇月會在晚飯時歸來,她不會處理廚房中晾著的肉凍,就簡單炒了一些素菜,安靜地等著溫崇月回來。但一直到桌上的飯菜漸漸變涼、一大一小倆貓咪打架和好又打起來了,溫崇月還是沒有回來。

  她手托著臉,猶豫很久,還是決定給溫崇月打電話過去。

  第一次沒人接,夏皎預備著打第二次的時候,聽見門鈴響了。

  她跳起來,開心地打開門,看到一位女性,明豔活潑,像是芍藥牡丹,對著夏皎露出一個甜甜笑容,落落大方。

  在夏皎看清楚她的臉之前,先聞到她身上濃鬱的香水氣息,微熟的甜,像是太陽下燦爛的花田。

  「夏皎,對嗎?」這位女性自我介紹,「我叫宋蕭,崇月的新同事。」

  夏皎客氣地說:「你好。」

  夏皎的注意力並不在宋蕭身上。

  視線微微後移,越過她的肩膀,看到被一男同事攙扶的溫崇月。

  溫崇月喝醉了。

  溫崇月身材高大,本就骨骼大,更不要說常年鍛煉身體。相比之下,那位身高不足180的男同事扶著有些吃力,夏皎立刻傾身過去——她聞到溫崇月身上的酒味,沒有煙。

  夏皎個子要小很多,已經做好用小身板支撐他的準備了,只祈禱不要在溫老師同事面前丟臉,不要被溫崇月壓到摔倒。

  幸運的是,夏皎一扶,原本看上去爛醉如泥的溫崇月卻穩住,默不作聲地依靠著她。

  宋蕭沒有立刻離開,她似乎看不出來夏皎在吃力地支撐著溫崇月,仍舊笑著解釋,說是項目組一塊兒吃了飯,大家心裡都高興吧啦吧啦一不小心喝多了……

  夏皎全心全意在溫崇月身上,只跟著點頭,認真地謝過宋蕭後,請他們關上門,自己將溫崇月艱難地扶進臥室中。

  還好。

  溫老師酒後不失德,酒品也好,任由夏皎扶,跟著她走。

  夏皎沒有照顧醉酒人的經驗,好不容易將溫崇月丟到床上,又開始犯愁。她正猶豫著該從哪裡下手,忽然聽到溫崇月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水。」

  夏皎立刻倒了涼水給他,溫崇月慢慢地喝,喝完後,仍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

  夏皎不確定溫崇月醉到什麼程度,她微微俯身,半趴在床邊,試探著問:「溫老師,你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嗎?」

  溫崇月不睜眼,語調聽起來有些模糊:「家。」

  夏皎鬆了口氣。

  她沒見過醉酒後的人,起了興趣,想要逗逗他。

  她換了一個稍微大膽的問題:「你手機支付密碼是多少?」

  溫崇月說了六個數字。

  夏皎膽子更大了,她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溫崇月都回答了。

  他始終閉著眼睛,看上去隨時可能會睡過去。

  夏皎已經徹底放鬆,她伸手戳了戳溫崇月的臉,手感很好,忍不住又戳了幾下。

  她問:「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溫崇月唔了一聲:「誰?」

  夏皎偷偷打開手機,放在一旁,開了前置攝像頭,調整好角度、確定能夠清晰地拍到兩人後,才滿意地重新趴回來,試探著用指尖戳他的臉頰,鄭重地說:「我是你老大,你是我小弟。現在,你要對我說『老大晚上好』,知道嗎?」

  說完之後,她心滿意足地低頭,恰好看到溫崇月帶笑的一雙眼睛。

  哪裡像是醉酒。

  夏皎傻眼了。

  愣了兩秒,她第一反應就是跳開。

  逃脫之前,溫崇月精準無誤地抓住夏皎手腕,聲音清明,沒有絲毫醉意:「去哪兒?」

  夏皎大腦一片混沌:「餵貓。」

  溫崇月說:「等會兒再餵,我這裡有要緊事。」

  夏皎問:「什麼事?」

  溫崇月拉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

  夏皎重心不穩,趴在他身上,嗅到了淡淡的酒味,卻不髒,很乾淨。

  沒有任何香水的味道。

  溫崇月瞧著旁側正在錄像的手機,那是夏皎的,屏幕上清晰地映照出夏皎手肘關節的一點紅。

  「我的小弟,」溫崇月說,「想和皎皎打個招呼。」

  他嗓音清淡:「別急,我們有一晚上的時間來確認誰是大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10:32 PM

第二十八章 炒肉餡團子

  夏皎問:「你剛才……裝的?」

  空調的氣溫開到24度,對於夏皎來說有點低了,胳膊和手背被吹得發冷,溫崇月抬手,觸碰著她的臉頰,像是發現什麼寶貝,捏了捏,低聲說:「只有一點點。」

  夏皎不太相信他的話。

  畢竟眾所周知,真正喝醉後的男人兄弟是只能軟軟倒下的。所有酒後亂性其實都是借酒勁兒發瘋,耍流氓。

  不過也可以理解,工作嘛,偶爾會有難以推辭的應酬,夏皎也經歷過這種酒局,似乎只有裝做醉酒才可以「逃過一劫」。溫崇月之前提過一次,他不喜歡喝這種應酬交際為目的的酒。夏皎手搭在他肩膀上,溫崇月側著臉去親吻她手肘內側,呼吸像是瘋狂搖晃後的可樂,攢足了密密麻麻的氣泡,瘋狂地往外冒。

  夏皎要被這種迷幻的氛圍給擊斃了,當溫崇月用唇輕輕觸碰她指尖的時候,她想起一件事,問他:「那我們這樣算不算酒後亂性?」

  「算,」溫崇月說,「所以請夏同學不要出聲。」

  連周圍的空氣也被他帶動著有著溫度,低溫中唯有他能給予溫暖,溫崇月捂住她的唇,低聲告訴她:「不要被你的父母發現,我們需要隱蔽一點。」

  他已經徹底融入角色,襯衫扣到頂端,領帶也沒有解,端正嚴謹,表情嚴肅,像極了一位斯文變態的教師。

  猶如置身溫暖海洋,夏皎發不出聲音,自然而然地被溫崇月帶動到酒後師生胡鬧的氛圍中,她含糊不清地叫著溫老師,這樣的稱呼只會刺激到雙方。夏皎終於注意到桌上的手機還開著拍攝,這原本想要拍到溫崇月醉態的東西,現在成了逗弄她的工具。她抬手想要去拿,但溫崇月自她身後越過,扣下她的手,捏著她的臉,讓她看清楚手機上的影像。

  「很美,」溫崇月誇讚,他挪開一隻手,讓夏皎自由呼吸,若有所思,「我們可以考慮加一面鏡子。」

  夏皎不能想像那種場景,只是看著手機屏幕已經臉熱,她看著屏幕中的人的姿態如同貓貓伸懶腰,被擺弄成へ。的模樣,溫崇月襯衫和西褲穿得好端端,只露出一雙壓在她肩背上的手,骨節突出而修長,隱約能瞧著青色血管,手指上的痣看不太清晰。

  夏皎說:「風水學上說,臥室中放鏡子並不吉利。」

  溫崇月淺淺地唔一聲:「或許有時間了我們可以去看看大師,請大師幫我們做決斷。」

  他扶穩,如練習書法字,他不緊不慢地持筆壓住白紙,濃色墨汁緩慢浸入纖細紙張纖維間隙,將白紙填撐為墨汁的形狀。

  在夏皎出聲之前,溫崇月捂住她的嘴,喟嘆一聲,告訴她:「噓,小點聲。」

  夏皎被他帶入氤氳幻想裡,一點一點步入他話語中的場景之海,彷佛置身潮濕悶熱的夏季,在房間中與溫崇月偷偷分享一顆裹著杏仁的巧克力糖果。溫崇月捂住她的唇,提醒她不要發出聲音,無法自控就就咬他的手,手指上那粒漂亮的痣,溫老師的兄弟,都被吞下。

  其實這裡很安靜,小蝦米和溫泉在外面通天柱上蹦上跳下,玩得不亦樂乎。家裡面並沒有其他人,可夏皎似乎能感覺到父母就在外面,像往常一樣,倆人做飯,看電視,吵吵嚷嚷,溫崇月貼在她耳側的呼吸聲像一層一層鋪上來的墨,夏皎緊張得打了寒噤,溫崇月低聲安慰她,要她放鬆。

  他總是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帶動起人的情緒,夏皎確信自己沒有喝酒,但她在這種迷離氛圍中醉倒了。

  朦朧中記得後半截,小蝦米蹦蹦噠噠地跳過來,這大概是溫崇月最無奈的一次,穿一襯衫下去將小蝦米趕出去。確認兩隻貓咪無法越門後,他半坐著,給了夏皎一個溫和的吻。

  他的身上有著好聞的味道,溫暖的手掌輕拍著夏皎背部,很好地安慰了顫慄不安的她。

  夏皎模糊不清地想,溫崇月好的不僅僅是酒品,床品也不錯。他絕不是那種只顧自己暢快就不在乎伴侶感受的人,刨除口味辛辣的正餐外,無論是餐前酒,還是餐後甜點,溫崇月都做得極為溫柔,會確保她體驗愉快並能夠在被溫暖擁抱的狀態下入睡。

  不談愛的話,他真的是一位合格的丈夫。

  夏皎喜歡這樣。

  她就單純的口嗨,紙上談兵,實戰就開始退縮。溫老師不同,他有耐心,不會強硬地要求她上來就如何如何,也不會詢問,只會引導。她膽怯,沒關係,這種事情,只要有一個人能主場就能獲得極佳體驗。

  那段視頻也沒有保存,後半截的時候,溫崇月給她播放,讓她在鍛煉時也聽裡面自己的聲音,夏皎羞到不能自已,等結束後立刻刪除。

  刪得乾乾淨淨,手機是夏皎的,最近刪除記錄裡也刪掉了。

  廚房中靜置的肉凍經過時間的等待,也終於成型,和其他用豬皮熬成的肉凍不同,溫崇月完全剔除了豬皮部分,只用了豬前肘的肉,不肥也不膩,肉多凍少。

  次日的「早午餐」中,就有這道水晶肴肉,切成厚片,肉質冰涼,肉凍部分入口即化,只留下香氣在味蕾上盪鞦韆,肉部分綿軟香濃,只加細細薑絲和香醋來調味,口感細膩綿軟。

  溫崇月煮了桂花赤豆粥——如今不是桂花的季節,這些是乾桂花,于曇姑姑自己收集、親手曬乾的,送了一些過來,煮粥時用再好不過。

  除了每日必有的水果蔬菜沙拉和雙面煎到金黃的藕丁餅外,今日的餐桌上多了一份不速之客——圓圓白白滾滾的白色糯米裡包裹著筍丁肉餡木耳干、蝦仁扁尖黃花菜,看上去清爽可愛。

  夏皎轉身,疑惑:「這是什麼?」

  溫崇月端了盛著澄黃餡湯的碗過來,示意夏皎用杓子輕輕地舀一些,順著餡料兜頭澆上去:「這是炒肉餡團子,夏天了,就吃這一季。」

  湯汁均勻地自最頂端的開口順著澆進去,夏皎淺淺地咬了一口——像是在吃灌湯包,但不用擔心會燙壞舌頭,湯汁經過緩衝已經到了溫和、適合直接入口的溫度。晶瑩剔透的糯米團糯唧唧,餡料裡的肉其實並不多,鮮嫩可口,滿是蔬菜的清香,夏皎吞了一個,好吃到發出嗚聲。溫崇月一共做了六隻,五隻全進了她的肚子。

  桂花赤豆粥也好喝,溫崇月沒有往裡面放糖,因此桂花的淡香、赤豆的綿軟微甜、長粒香米的清甘全都細膩地熬煮出來,只是夏皎吃團子太多,喝了兩口,緩一緩,站起來走幾圈,繼續坐下來喝。

  溫崇月忍俊不禁,友好建議:「喝不下就先休息,明天早晨繼續煮給你喝。」

  夏皎問:「真的嗎?」

  「真的。」

  往後三天,夏皎都美滋滋地喝到了桂花赤豆粥,第四天才換了新花樣,煮了糖粥。蘇州的糖粥和別處不同,紅豆和粥分開煮,等粥熬好之後再澆上豆沙,雖然叫粥,更像是甜品。

  蟬鳴漸響,荷風渡塘,夏日暑夜,同裡退思園開放了夜游,網師園也開始了唱《牡丹亭》。十塊錢可以買兩個大大的蓮蓬,結束工作後,可以過來玩。夏皎努力地撕開蓮蓬、剝出蓮子,認真揭掉綠皮,剔除了蓮子中的苦芯,遞到溫崇月唇邊,餵給他品嘗。

  溫崇月低頭,不經意間含了她手指,夏皎哆嗦一下,沒有抽離,仍舊努力地看著水榭樓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

  都說「吳儂軟語」,最軟不過蘇州話,糯糯嗲嗲,語調平和,音節又有韻律抑揚,像是小調低唱。溫崇月覺著很有意思,他讓夏皎講了幾句——夏皎是揚州人,雖然同屬江蘇,但有些蘇州話,她也是一知半解,聽不太懂。

  比如什麼是「滴靈滾圓」(圓形)、「觸氣」(讓人不開心)?「弗」就是「不」,語氣詞喜歡用「哉」,「來哉」,悠悠揚揚,初夏時,賣花的老奶奶也挎著小籃子賣可以戴在手上的小白花手環:「阿要買朵花?」

  揚州話不這樣講,夏皎講不出。

  可有些話是相通的,東西辣不是辣,是「辣謔謔」,甜就是「甜咪咪」,苦也「苦噠噠」,疊字用得多,自然帶著一股軟和氣,溫崇月聽著有趣,故意騙夏皎多講。

  說多了,夏皎意識到不對勁,轉過臉,悶頭吃蓮子,剝好了也不給他。

  桌上的蟹粉小籠已經被吃光了,香甜軟糯的酒釀圓子還剩了半碗,做得不如溫崇月好吃——夏皎的胃被溫崇月養刁了,只悶頭剝蓮子,溫崇月要拿夏皎的蓮子,她將蓮蓬整個拿走,抱在懷裡,不給他。

  溫崇月想了想,逗她:「怎麼,生氣氣了?」

  夏皎噗呲笑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爭取字正腔圓:「疊詞詞,噁心心。」

  溫崇月傾身過來,夏皎惡作劇,將剝了一半的蓮子塞他嘴裡,沒有剝掉蓮芯,苦苦的,溫崇月整個吃掉,面不改色。夏皎好奇,自己也吃了一粒,苦到喝了好幾口水。

  夏皎好奇:「你喜歡吃苦啊?」

  溫崇月說:「吃點苦對身體好。」

  夏皎不讚同這個理論,她一點兒苦也不想吃。

  他起身去衛生間,囑托夏皎乖乖在這裡坐著,別亂走。夏皎點頭,她在努力剝蓮子,夏天吃這個最爽口,今天是工作日,出來玩的人算不上多,夜間頗為怡人。

  溫崇月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夏皎的剝蓮子計劃,她探身看了一眼,備註很簡單,測試組。夏皎猶豫兩秒,接通,只聽見那邊傳來一個醉醺醺的女聲,含糊不清:「總監,我喝多了,您能送我——」

  「不好意思,」夏皎告訴她,「我是溫崇月的妻子,請問你找他有事嗎?」

  那邊驟然安靜。

  夏皎說:「如果有事情的話,可以先告訴我,我會替你轉告——」

  她看著溫崇月走過來,停了聲音,想了想。

  溫崇月坐在夏皎旁邊。

  後者看到自己手機在她這邊,並不驚訝,夏皎將手機遞過去,小聲告訴他:「好像是你同事。」

  溫崇月面不改色,他接通:「你好。」

  夏皎只隱約聽到那邊的聲音。

  「……我喝了好多酒,現在在車上,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幫我,不然我……」

  後面聽不清楚了。

  溫崇月禮貌地聽她說完。

  他溫和地問:「你希望我幫你什麼?打122,聯繫交警幫助阻止你酒駕?」

  那邊人叫了一聲「總監」。

  「宋小姐,」溫崇月說,「喝酒後不能開車請聯繫代駕,而不是打這種毫無意義、只可能會影響我和我妻子心情的電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10:43 PM

第二十九章 荷葉糯米鳳眼果蒸雞

  夏末的風微微涼,夏皎剝開蓮子,塞到嘴巴裡面,淡淡的苦澀擴散開,她小聲咦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忘記剝掉蓮芯。

  苦澀的味道都把蓮子清香都遮蓋住了。

  溫崇月結束通話,他對著夏皎解釋:「新同事。」

  夏皎低頭剝蓮子:「嗯。」

  溫崇月說:「她是我媽第二任丈夫的侄女。」

  夏皎:「咦?」

  她不太會算輩分這些關係,想了想,只能得出沒有血緣關係和平輩這兩個有效信息。

  其他的就無所謂……了吧?

  「我想應該要告訴你,」溫崇月慢慢地說,「當初我著急結婚,和他們也有一定關係。」

  夏皎明白了。

  她「啊」一聲,剝好的蓮子從手裡面掉落,溫崇月重新剝了一粒,剔了芯子,塞到夏皎口中。

  夏皎慢慢地嚼。

  她說:「他們想讓你們在一起嗎?」

  溫崇月說:「也只是他們想。」

  夏皎抬臉,流光清暉,活在他的臉上,相隔一汪水的亭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經過隱秘的播音器傳遞過來,溫崇月握住夏皎的手掌:「你不用擔心。」

  夏皎哦了一聲。

  蓮芯苦苦的,但是蓮子的清香慢慢擴散開了。

  如果真的要說擔心,大概就是這段婚姻有可能的不穩定?

  倘若做一個評估,夏皎的生存能力屬於「薛定諤的良好」,在「極強」和「很廢」兩者之間瘋狂搖擺。

  夏皎其實很討厭變故,比如說原本約好了和朋友第二天十點鐘逛街,她會提前一天規劃好自己的行程,八點鐘起床洗漱、穿衣化妝,確定自己能夠準時或者提前二十分鐘抵達,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朋友忽然打電話說不能約會,她的心情會瞬間跌落谷底。

  說不定,一整天都會因為這個小插曲而變得不愉快。

  倒不是生朋友的氣,只是因為計劃被強迫改變的不開心和失落。

  夏皎已經習慣了安穩的生活,極度討厭頻繁的搬家、換工作、換生活環境,是那種一想到就感覺到有些抗拒的感覺;可如果真的不得已挪了地方、或者必須搬家的話,夏皎反倒會很快地適應,不會水土不服到睡不著覺。

  她不喜歡困難,並不意味不能適應變故。

  非要下定論的話,就是「因害怕未知後果而不敢輕易改變」。

  就像現在的這份工作,夏皎十分滿意,雖然薪酬算不上高,可是她喜歡這些植物。不需要與太多人打交道,不需要喝酒應酬。

  有時候,讓人感覺累的並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所帶來的挫敗感和無力感。比如之前被迫參加酒局,比如不能推辭的酒。

  夏皎如今並不覺得難受,工作環境美麗,又是她喜愛的花藝。如果真要說有什麼頭痛的話,大概就是相處不融洽的高嬋和鬱青真兩人。

  好在基本上的禮貌還過得去,夏皎不站隊,她們倆知道了夏皎的脾氣,偶爾會當著她的面抱怨幾句對方,倒也沒什麼大問題。

  那個老爺爺仍舊每日過來買一枝玫瑰,不愛與人說話,只是有一天,忽然問夏皎:「你們這裡能代寫卡片?」

  夏皎正在繫綢帶,聽他說話,立刻回應:「是的,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們會提供免費的卡片供您選擇。」

  老爺爺讓她拿了免費的卡片出來,看了許久,不滿意,嫌棄質量差,又問有沒有可以付費的。

  夏皎去倉庫將一整個大盒子取出來,耐心地等待著老爺爺挑,順帶著為他介紹每一張卡片的材質、尺寸和推薦場景……

  老爺爺難得沒打斷她,聽著,最後要了一張用玫瑰乾花花瓣和紙漿做成的壓花紙,念著,讓夏皎寫字。

  老爺爺倚著櫃台念,硬邦邦:「祝愛妻心情愉快。」

  夏皎安靜地等著,老爺爺又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話:「早日健康。」

  就這些,夏皎寫完卡片,老爺爺付錢,拿著玫瑰花離開,背影挺拔,玻璃門上的風鈴叮鈴一聲響,陽光照耀著外面的路,明晃晃一片,他的背影融入到陽光中,只剩下一個被太陽照到發藍的背影。

  夏皎轉身,將粉雪山小心翼翼地插入待售的瓶中,輕輕鬆了口氣。

  嗯,就這樣平平淡淡,不要有什麼驚喜,也不要有什麼驚嚇。

  與她這樣慢吞吞、「守穩」的性格相反,溫崇月樂於嘗試新事物,也帶動著夏皎一起來。比如在得知夏皎從未玩過鬼屋後,鼓勵(慫恿)她跟自己一塊兒去。效果十分顯著,夏皎幾乎整個人都掛在溫崇月身上了,尖叫到嗓子破了音。

  比如溫崇月帶著夏皎租小型游艇出海——他有游艇駕照,夏皎時刻擔心兩個人會不小心掉下去、遇到風浪、被鯊魚追殺……

  但這些恐怖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有夏皎意料不到的游艇play。

  嗯,體驗很棒。

  再比如閒暇的節假日,選擇恐懼症的夏皎認真地思考著中午要點什麼菜——

  溫崇月抽出一本書,遞給夏皎:「選一頁。」

  夏皎茫然地看著他遞過來的東西——精裝版紅樓夢,有脂批的版本。

  她問:「什麼?」

  「選一頁,」溫崇月說,「我們試試做著吃。」

  夏皎:「……咦????」

  夏皎清晰地記得溫崇月謙虛地說自己廚藝有限,不會做復雜的樣式——比如《紅樓夢》中的那些。顯而易見,溫老師從來都不是安於現狀的人,他由著夏皎翻書,夏皎記掛著「茄鯗」這道美食,只迷迷糊糊記得在劉姥姥二進大觀園那回,特意往前了翻。

  沒翻到,她翻到寶玉挨打後,鳳姐遣人送小荷葉兒小蓮蓬湯。

  咦。

  這個聽起來也很清爽,夏皎眼巴巴地看溫崇月。

  溫崇月笑:「剛好是夏天,能買到新鮮荷葉,就這個。」

  他誇讚夏皎:「皎皎真會挑。」

  夏皎要被他誇得不好意思了。

  她哪裡有這麼多的優點呢?溫崇月才是,時時刻刻地誇獎她,夏皎原本只是一叢生長在安靜小角落裡的小苔蘚,被他這樣天天誇著,日日讚美,她的虛榮心和自信心都要開始膨脹啦。就像被努力打入氣體的氫氣球,夏皎的身體也要被溫老師的讚美給灌滿了,輕飄飄地升起來,努力在觸到陽光的時候悄悄開小米花。

  新鮮的荷葉很容易買,溫崇月開車去了種植藕的人家,付錢給夏皎買了些新採摘下來的蓮蓬,說明來意,對方立刻大方地表示新鮮荷葉隨便摘,不值錢,就是贈品。

  夏皎摘了三朵嫩嫩的荷葉,顏色還沒有變深,有著溫柔的、如陽光照嫩芽的淺淺暖綠。

  荷葉麵粉和雞湯易尋,難的是書中提到的銀模具,小荷葉兒小蓮蓬湯說白了就是雞湯疙瘩,不過費時了些。不過這個難不倒夏皎,她舉手表示自己會捏——初中時候她捏橡皮泥在學校拿過獎呢。

  分工很明確,去掉梗的嫩荷葉洗乾淨,在榨汁機中壓榨、用紗網過濾,只留清清綠、淡淡香的荷葉汁兒。中筋麵粉加荷葉汁兒揉成麵團,放在旁邊,讓麵「慢慢醒」。

  溫崇月查閱了書籍和一些美食節目,確定要用雞湯來做底。半隻雞熬高湯,剩下半隻,雞腹裡掏空,填上鮮糯米、鳳眼果——這東西是傳統粵菜裡常用的,又叫「蘋婆」,每年七夕前後的日子熟,看著像栗子,吃起來如銀杏。得剝殼去皮,只要中間嫩芯子,焯水後和其他雞件醃一會兒,再和糯米一塊兒塞雞裡,外面裹著整片大荷葉,用水去蒸。

  捏「小荷葉小蓮蓬」的任務就落在夏皎身上,她認真地用醒好的淡綠色麵團捏啊捏,用牙簽戳戳戳。她做的細致,小荷葉捏的邊微微翹起,還給單獨做了梗;小蓮蓬也不是單純戳上孔就結束,而是認真地用牙簽戳出洞洞,再捏了小小的「蓮子」填到洞裡去。

  後面做得開心,她還嘗試了捏小蓮花,遺憾的是難度太大,歪歪扭扭,也不容易熟,就拆開了,改成煮蓮花瓣。

  捏好的麵食不是下鍋煮的,也需要蒸——剛好和溫崇月做的荷葉糯米鳳眼果蒸雞一塊兒蒸,濃濃的糯米和雞汁香味兒全浸到綠綠的小荷葉蓮蓬裡。夏皎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拌苦苣玉米聖女果的沙拉,調油醋汁,而溫崇月則是開了前幾天醃製好的蕪菁。

  淡淡的醬紅色,吃法也簡單,撒上白芝麻粒、小香蔥小蔥花和小磨香油,調和勻了即可。

  夏皎沒吃過這個,她好奇地看著,這醃好的蕪菁看起來和超市裡賣的那種小鹹菜沒有太大區別,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是顏色。

  沒有辣椒油,沒有加多餘的香料和調料來醃製,因此看上去就是淺淺的、自然的紅。

  夏皎讚嘆:「這個顏色看上去好健康啊。」

  溫崇月問:「你還有喜歡的食物顏色?」

  「當然啊,」夏皎說,「其實不是我喜歡的顏色,嚴格來說,是大家都會被暖色調的食物所吸引。舉個例子,紫甘藍,紫甘藍煮出來的湯是紫色的,就不怎麼受人歡迎。還有藍色的可樂雞翅,也會讓人喪失食欲。」

  溫崇月將拌好的醃蕪菁均勻倒入繪製著一枚小草莓的白瓷碟中:「那除了食物呢?皎皎,你喜歡什麼顏色?」

  夏皎毫不猶豫:「黑白灰吧,百搭不出錯,也不引人注目。」

  說到這裡,夏皎好奇地問:「溫老師,你的衣服似乎也都是這些基礎色……你也喜歡這些顏色嗎?」

  溫崇月沒有正面回答,他說:「你覺得我喜歡什麼色?」

  夏皎想了半天,認真回答。

  「我覺得你喜歡色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11:03 PM

第三十章 茶香太爺雞

  溫崇月用了兩分鐘才醒悟過來什麼叫做「色色」。

  他剛洗乾淨手,挽起袖子,沒有擦手,躬身去鬧夏皎,夏皎拔腿想跑,遺憾的是已經晚了,被人當老鷹捉小雞似的,抱起來晃。

  「小皮猴,」溫崇月下了這樣的結論,在夏皎求饒後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嘆氣,「越來越皮了。」

  夏皎捂著額頭,提防著攻擊,順帶提醒他:「溫老師,不要嘆氣,空氣中二氧化碳濃度都增加,溫室效應會加劇,全球變暖也會受到影響。」

  溫崇月稱讚她:「很有大局觀。」

  很有大局觀的夏皎守著小荷葉小蓮蓬都蒸熟,看著溫崇月將這些東西取出來、放入湯碗中,澆上一杓吊好的鮮美雞湯,已經用過濾杓去了浮在表面的一層油,碗裡面的小荷葉蓮蓬兒慢慢悠悠飄起來,蒸熟後的麵粉顏色稍稍深了些,像是盛夏的荷葉了。夏皎早早拿了筷子守著,等到溫崇月將最後一道荷葉糯米鳳眼果蒸雞端上來後,她迫不及待地先嘗了一口小蓮蓬。

  加了荷葉汁做出來的小蓮蓬有著嫩荷特有的鮮香,只加了鹽來調味,蓮蓬和圓圓荷葉吸足了湯汁,裹挾著有濃鬱肉類特殊香味兒,夏皎兩口能吞一個,麵韌湯美。

  雞肉也蒸得好,荷香酒香糯米香,果香杞香雞肉香,既然做了麵湯,今天的糯米飯就用了小碗來盛——夏皎總是抵擋不住美食誘惑,忍不住大吃特吃。經歷幾次胃脹後,溫崇月不得不改了方法,給她用小碗盛米飯。一杓雞汁澆在糯米飯上,她吃著嫩嫩的蒸雞肉,再夾一塊醃蕪菁條,搭配清爽的蔬菜沙拉,舒舒服服吃了一頓午餐。

  其實溫崇月比夏皎想像中還會做雞肉,他太過於擅長做粵菜,以至於夏皎疑心他的研究生生涯是否專心鑽研吃食。

  溫崇月甚至還會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來做茶香太爺雞,用上壽眉茶葉,挑的也得是龍崗雞,先在雞身上塗抹一層由壽眉茶、花雕、鹽、湯、薑和干蔥調和的調料,再往雞腹中塞上特製醃料。做粵菜不能急,就像時間久了才能煲得一手好靚湯,這雞得醃上五個小時再蒸,還不能全蒸熟,蒸個七八成熟就得取出來。

  夏皎沒有這麼久的耐心,或者說,她不可能為了一頓吃得花這麼久。要知道,她是連泡麵都不會煮、而是直接開水沖泡的人,花上一個小時來準備飯菜已經是對胃最大的尊重。

  可溫崇月偏偏喜歡這樣費時間的東西。

  「食色性也,飲食男女,」溫崇月將炒香的壽眉茶葉鋪在鍋裡的錫紙上,又加了米、糖和竹蔗,將八成熟的醃雞放上去,文火慢焗,「不能虧待自己的胃。」

  夏皎想,他何止沒有虧待自己的胃。全身上下,他每一個器官都沒有虧待過。

  ……不過她也喜歡。

  沒有對比,夏皎以前還察覺不到自己過得很「粗糙」。她習慣了依靠外賣或者泡麵、簡單的小炒菜,每每看到外賣裡爆出來什麼「地溝油」「假鴨血」「發黴的菜」「僵屍肉」等等消息,夏皎都會嚇到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吃外賣,可惜她自己很少有時間動手做飯,還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打開外賣軟件訂餐,避開那些差評多、上過新聞的店或者菜品。

  每次點餐就像是在辛苦掃雷,在吃完一份菜之前,她永遠想不到下一秒會不會踩到雷。

  溫崇月把她從雷區輕輕地提溜起來,放到他安全的小車車上,順帶著給她繫好頭盔。

  在衣食住行方面,夏皎真的感激他。

  套用北方人常說的話,那她可真是「沾了他的大光」。

  溫崇月會耐心地花一下午的時間做整隻茶香太爺雞,熏上二十分鐘,再塗一層麻油,斬件上碟,細細分成筷子可以夾食的大小,均勻淋一層雞汁勾的芡。

  平時做飯,溫崇月會挑一些簡單的餐食,清炒豆苗配小燉肉,上湯灼芥蘭搭配蝦仁,慢燉黃蛤豆腐蔬菜湯,涼拌羽衣甘藍燕麥沙拉。

  溫崇月買菜首先考慮時令,他不僅能將這些時令菜做出它們最美味的味道,還會教夏皎如何挑選這些蔬菜。比如蠶豆一定要挑有飽滿豆莢的,隨用隨剝,已經到剝了殼的蠶豆雖然做菜方便,但表層已經風乾,口感不好;絲瓜要挑根部帶花、瓜蔓新鮮的,這樣的含水量足,肉質緊實;茭白要選外形均勻、肉潔白的;豇豆須選粗細勻稱、籽粒滿的……

  不單單這些,選菜的學問深,還得考量用途。

  挑番茄,如果想生食、涼拌,選粉紅色,酸味淡,甜味低,如果想煮湯或者炒菜,就選紅色深的,味道濃,酸甜度足;吃茄子,想紅燒、燉炒,挑皮厚水分少的圓茄,油燜、蒸拌,選皮薄肉嫩的長茄子,市面上的青茄子見得少,只因皮厚肉硬不受待見。不過,溫崇月見到後會買一些,去掉皮,切成塊炒肉絲最香;生食或燉煮首選旱黃瓜,乳黃瓜適合醃製或者涼拌,碧玉黃瓜可以直接拌沙拉。

  夏天南方產節瓜,夏皎按照溫崇月教導的方法,選茸毛密、太陽光下有潤澤的,果不其然,選中的個個瓤少肉豐。溫崇月又是一頓誇,順帶著晚上為她做了鹹蛋節瓜湯,味甜香清,夏皎喝掉兩小碗。

  然後。

  夏皎從體重秤上下來,垂頭喪氣地告訴溫崇月:「我真的要減肥了。」

  溫崇月建議:「鍛煉身體這個詞更適合。」

  夏皎才不在乎溫崇月這時候的用詞,就像床上溫崇月不會在意她叫哥哥還是老師或者叔叔什麼——只要別是大爺。在這點上,兩個人脾氣都一樣,隨和,不會因為自己的喜好去強行指導另一方。

  比如夏皎喜歡打游戲,但不會強迫溫崇月和她一塊兒玩;溫崇月做飯很好,也不會要求夏皎必須和他一塊做。

  倆人都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性格。

  夏皎想了很久,最終決定跟溫崇月一塊兒夜跑,早晨她實在起不來,需要上班的人在工作日只想休息,在休息日的早晨只想補償虧待了一週的被褥。

  夜跑+晚操的直接後果,就是夏皎每天睡覺的時候都很累,比蓋了一天金字塔的工人還累,比流星花園裡的花澤類還累。

  她就是累中累,超級加倍。

  奇怪的是她睡眠質量反倒因此好起來,清晨上班時同樣精神百倍,夏皎謹慎地想了半天,只能勉強推測身體素質這東西就像抖M,用進廢退。

  八月。

  蘇州最熱的時候到了,動輒40度高溫,把雞蛋放車裡都能悶成大公雞。夏皎每日八點鐘到花店、晚上五點下班,帶著便當在店裡吃,倒是避開了炎炎烈日的困擾。只是清閒自在了沒幾日,花店裡來了一位新客戶。

  這對新客戶是一對老少配——大約六十歲的白髮優雅夫人,和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出頭的青少年。起初都以為兩人是親人,但夫人親暱地稱呼著青少年為「卿卿」,這個有些老派的親密稱呼讓夏皎愣了幾秒。

  不過新客戶並沒有指定要夏皎接待,他們選了鬱青真,要求是結婚三年紀念日的餐廳花束布置。

  等客人走了後,鬱青真手捂著胸口,喃喃地說:「結婚三年紀念日?我沒聽錯吧?還卿卿……天啊……」

  夏皎已經習以為常。

  現在早就不同往日,之前新聞報導上,爺孫戀、「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比比皆是,反過來不也很正常嗎?現在的這個年代,不要說年齡、性向了,人都可以喜歡紙片人、選擇一次元、二次元的人戀愛,既不違法犯罪,又不妨礙他人,多好。

  不過今天老爺爺來的遲了些,卡片上的字仍舊照舊,夏皎認真寫完後,對方明顯有些走神,拎著花就走,也忘了找零。夏皎追出去,遞給他錢,他心不在焉地說了聲謝謝,慢吞吞地往前走,走出五米開外,忽然重重嘆口氣,仰臉看了看燦爛晴空。

  夏皎悄悄地回了店。

  或許人天生就是不知足的生物,總有許許多多的煩惱,夏皎小時候最大的煩惱是父母不讓她出去玩;大一點的煩惱就是無法選擇自己衣服、小升初、初升高、高考、考研考編or考公……

  年齡一點一點增長,煩惱也越來越大。

  其實最大也不過生老病死,不過夏皎如今還沒有經歷、也不想經歷這個階段。

  和溫崇月結婚後,夏皎一開始的煩惱是他的母親,即白若琅女士會插手,但這個煩惱很快就被解決掉,白若琅女士的手再長,也伸不到蘇州來;後來,新的煩惱變成了自己似乎無論如何也不能像溫崇月提供給她情緒價值般、反饋給他婚姻的正向作用。

  「每個人的花期不同。」

  溫崇月曾這樣安慰過她。

  只是這種看上去似乎並不怎匹配的婚姻交換讓夏皎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丟丟的焦慮,她不確定自己這種焦慮從何而來,為了緩解,就開始細心幫溫崇月打理他的陽台,將多餘的想法挪到如何做一個漂亮的陽台花園後,夏皎的焦慮心態終於得到了良好的緩解。

  只是。

  溫崇月發現最近妻子對自己有一些冷淡。

  夏皎全身心都在陽台小花園上,以往下班後還會趴著看漫畫或者和他一起看電影,現在是下班後直奔陽台,先去照顧那些植物,拿著紙筆勾勾畫畫,思考該怎麼進一步改造和架構植物。

  做飯之外,溫崇月不自覺地將視線投注在夏皎身上。她正在熱情洋溢地給那種多肉分類的植物換盆。盆換到一半,夏皎接到電話,飛奔去開門——大概是她認識的男性,或許是同事,瘦瘦高高的,將花送上門。

  夏皎向來膽怯,卻和對方有說有笑,十分熟悉的模樣。

  溫崇月把花帶到陽台上,挽起袖子,幫夏皎抬到小木架上。

  溫崇月不經意地問:「剛剛是你同事嗎?」

  夏皎專注地擺放著花盆:「是呀,不過他是負責另一塊業務的……說起來不太好意思,我就訂了兩盆花,他還特意送過來。」

  溫崇月說:「這不是很正常?」

  「不正常呀,」夏皎認真和溫崇月科普,「我們店裡平時訂這種盆栽啦、種在花盆中的植物,都是達到起定額才會配送的……他是不是超級溫柔?你知道嗎?大家都說他的性格很像之前那個電視劇男主……他外號就是溫柔的神……」

  溫崇月不知道。

  他現在知道了也不覺得開心。

  溫崇月將花盆擺了擺,強迫症地將其擺正,確保花盆被放在木架中間,兩邊留出同樣的距離。

  溫柔的神?

  簡稱瘟神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11:38 PM

第三十一章 杏仁豆腐

  幸好,夏皎暫時只訂了這兩盆花。

  溫柔的神沒有繼續提供上門服務。

  溫老師的領地仍舊安全,他的妻子和兩隻貓咪仍舊舒適地生活著。

  溫崇月房子裡的陽台是封閉式的,南北向各有一個,北向陽台光照少,種的植物不多。在經過溫崇月的允許後,夏皎將一些耐陰的植物搬了過來,粗肋草、合果芋……這邊的陽台玻璃窗外就是樹冠,樹影婆娑,適合喝茶,溫崇月重新規劃了一下布局,在這裡放了可以喝茶的小茶几,旁側收納著夏皎買來的茶具。

  南向陽台光線充足,很大,而且有一扇門可以通往主臥,夏皎花在上面的心思最多。家中種植植物不僅要考慮植物的喜陰還是喜光,風的大小、溫度和濕度、家庭裝潢風格、植物的花季……這些因素都要考慮進去,夏皎短暫地分了一下類,簡單畫了設計圖後,才開始認認真真地按照稿子來。

  溫崇月最近工作稍忙一些,好幾次在晚餐時接到電話——都是些工作上的問題,溫崇月起初還會走到陽台上去接,後來也不避諱夏皎,和對方溝通。

  夏皎沒見過他工作時候的樣子,事實上,溫崇月在和工作夥伴交流的態度也同樣溫和,他這個人似乎永遠都不會發脾氣,無論什麼衝突,到了他這裡都能心平氣和、游刃有餘地解決。

  但是。

  世界上應該不會存在不會發脾氣的人吧?

  人非聖賢,總會有情緒失控、不開心的時候。可是溫崇月不這樣,除兩人運動外,夏皎沒有聽他說過一句髒話,沒有見他情緒激動過一次。他似乎不會生氣,好像什麼東西都不會激起他的情緒波動——就像往湖心投擲一枚石子,沉沉地落下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可是之前的溫老師不是這樣。

  以前的溫老師是會憤怒的,夏皎無意間窺到過一次。

  夏季多雨,生理期又逢週末,夏皎訂好了兩點的鬧鐘,美滋滋地睡午覺。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鬧鐘沒有響,醒來的時候,溫泉在她枕頭旁邊,團成一個毛茸茸的糯米團,蝦米在床尾轉圈圈捉自己尾巴玩,外面下著雨,臥室通往陽台的一扇門開著,徐徐清涼的風送進來,和淡淡的茉莉花香一起悄然擴散。雨水打在玻璃上,有著隱隱約約的雷鳴,聲音並不大,更多的是雨水聲音,還有隱約的壺中水沸聲,她猜溫崇月或許在煮茶。

  隱約能聽到外面溫崇月打電話的聲音,並不高,壓低:「……我告訴您,這件事絕不可能……不要用父親的病威脅我,你應該知道他是因為什麼……」

  夏皎迷迷糊糊地又閉上眼睛,懷裡的溫泉用軟乎乎的肉墊踩著她的胳膊,熱熱的,有倒刺的粉紅色小舌頭舔舐著她的臉頰,有一些粗糙的觸感,像是小時候躺在草地上、臉被草葉邊緣劃過。

  她在這種聲音中走到了讀書時候的雨季,水順著竹葉的葉片落下,啪嗒一聲,砸在潔白的地板上,將積水潭弄成皺皺巴巴的陰影,把倒影裡的世界也打破了。

  還在讀初中的夏皎穿著白色裙子,獨自站在教室外,好久,嘆口氣。

  今天下雨,輔導班只提供自習服務,學生可以選擇過來,也可以不過來——欠缺的學時安排在明天下午補上。

  這條消息是早上六點鐘用飛信群發的,可惜夏皎向來沒有看手機短信的習慣。

  雖然身邊人都在加價購買iphone4,但夏皎沒有那麼多的零花錢,一部手機的價格足夠讓她上三年的補習班。她現在用的手機還是白色翻蓋的步步高,聽歌很棒,還能夠通過固定的網絡鏈接去QQ空間偷菜,不過身邊人很少玩這種過時的游戲,他們都熱衷主機網遊,談論的話題不是《地下城與勇士》就是《夢幻西游》,站在游戲鄙視鏈頂端的則是《魔獸世界》……

  夏皎只會開電腦玩4399或者彩虹堂,頂多上一下奧比島和小花仙。

  她錯過了這場通知,頂著大雨來到輔導班,發現同學們都沒有來。

  就這樣回去似乎不太妙,尤其是出門之前,夏皎聽見大伯在和自己的妻子吵架。她這樣千里迢迢過來已經十分打擾,現在回家可能又要打擾他們……

  夏皎決定在教室裡獨自自習。

  她早餐吃得不多,就炒肝包子加豆漿,豆汁兒味道怪,她實在喝不來。沒有其他同學來,也沒有老師,夏皎先是將練習冊上的題做了一遍,又開始背課文,她的口語很差勁兒,只敢在沒人的時候才會放開嗓子悄悄地練一練。

  夏皎磕磕絆絆地背誦著課本上的句子:「I can open up my students' eyes to the……the……」

  她卡住了,the了半天,也沒有想到後一句是什麼。

  「The outside world and give them a good start in life.」

  驀然補充上的一句話,驚得夏皎啊一聲,轉身,看到溫崇月。

  夏皎說:「溫老師。」

  溫崇月看上去十分困惑:「只有你一個人嗎?」

  夏皎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忘記看手機短信了……嗯……想學一會兒……」

  溫崇月頷首,他拿著電腦,也沒有去講台上,坐在最後一排,對夏皎說:「我在後面,有問題直接找我。」

  夏皎小聲說好。

  她第一次體會到如芒刺背的感覺,老師就在身後,夏皎很難集中精力來看書,她不敢再念課本,擔心自己的口語惹老師發笑,默默地寫,一邊寫一邊默記,單詞,固定搭配,課文……她老老實實地寫著,聽到後面鍵盤聲響不停,溫老師似乎一直在專注地做其他工作。

  大約過了半小時,夏皎聽見李聯老師笑著叫:「崇月,原來你躲這兒來了!」

  門打開,外面遮不住的雨聲嘩嘩啦啦先一步湧入,空氣中有著潮濕的、泥土的味道,李聯咦了一聲,拎著東西。

  夏皎硬著頭皮站起來,又是結結巴巴解釋。

  李聯一聲喔,表示明白,發愁的是自己只帶了兩份杏仁豆腐,當老師的,不給學生吃似乎不太好……正猶豫著,溫崇月將他那份杏仁豆腐給了夏皎。

  「我記得你是南方的?」溫崇月笑著說,「嘗嘗這個,正宗的老北京伏天豆腐——雖然今天下雨,也解膩。」

  夏皎推辭再三才收下,慢吞吞地吃著。

  果然是伏天豆腐,冰冰涼涼,桂花糖水調和的濃,半透明的杏仁豆腐飄起來,潔白滑潤,杏仁的清香很足,夏皎吃完豆腐,隱約聽見後面兩個人聊天。

  大概都將她當小孩兒,沒有一個避諱的。

  夏皎不太懂,只聽李聯問溫崇月的事情,似乎和家事、媽媽有關,溫崇月不想多談,轉移話題。

  這場雨還沒結束,守到中午,天氣還沒放晴,夏皎撐著傘離開,走出一段距離才想起杏仁豆腐的小空塑料盒放在桌洞中沒有丟,她急急忙忙地回來丟垃圾,不期想,剛推開門,就看到溫崇月拎著一男人的領子往牆上砸,一下又一下。

  溫崇月沒什麼表情,就問他:「姓白的還說什麼了?」

  「她不是我媽。」

  他的語氣很嚇人,壓不住的憤怒,把夏皎嚇呆了。她第一次看到打架——不對,單方面的毆打,害怕到捏著傘就往外跑。

  ……

  夏皎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看到溫崇月站在陽台上,正在用逗貓棒逗小蝦米。聽到動靜,他轉身,看到睡得迷迷糊糊的夏皎。

  「醒了?」

  「嗯。」

  逗貓棒頂端的小鈴鐺被小蝦米雙手抱著抓住,溫崇月又逗了一會兒,才走過來。夏皎沒有立刻靠上去,她坐著,感受著溫崇月在撫摸她的頭。

  「這週末我回去看看爸爸,」溫崇月問,「你一個人在家裡,可以嗎?」

  夏皎說:「你放心。」

  溫崇月嘆氣:「不知道怎麼回事,之前覺得你很獨立,現在把你一人放家,又不放心。」

  夏皎也覺得奇怪。

  之前沒有溫老師,她一個人過得也很好,雖然粗糙了點兒,但除了社畜該有的煩惱之外,再沒有其他的顧慮。

  可是現在有些不一樣了。

  溫崇月離開家的第一天,夏皎覺著房間好像很大很大,似乎有些空曠;

  溫崇月離開家的第二天,夏皎把家裡所有電視都打開了,雖然不看,也放著聲音,好像就沒有那麼冷清;

  溫崇月離開家的第三天,夏皎把空調溫度往上調高了亮度,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覺著似乎有一些冷。

  也僅此而已,溫崇月不在家的時候,夏皎沒有繼續點外賣,他離開家新採購了一些食材,分門別類地裝好,放到冰箱裡面,有些還打包在一個盒子上,上面詳細地寫上食用教程和方法。

  比如標記著可以做胡蘿蔔思慕雪的食材盒子,放著乾淨的小胡蘿蔔、鮮木瓜塊,用便簽寫——

  「將盒中食材加入120ml的無糖豆奶和100ml的酸奶中,倒入攪拌機裡,加5ml糖漿和四個冰塊,攪拌五分鐘」

  再比如製作羽衣甘藍火腿沙拉的食材盒子,裡面有切好的羽衣甘藍、芝麻菜、煮熟放涼後的三色藜麥、切成片的西班牙火腿。

  溫崇月貼上便簽:「加適量烤甜椒油醋汁(在放置醬料的第一個櫃子中第三層從左數第四個瓶子中),攪拌,記得放黑胡椒粉調味」

  更不要說他提前做好的一些鹵肉,還有些其他許許多多的半成品。實在擔心她湊活著吃早餐,他甚至還準備了包括豌豆泥、花椰菜泥在內的四種蔬菜泥,以及黃甜椒芒果醬和法式蘑菇醬,寫上便簽,可以直接拌在煮熟的意麵上吃,也可以抹在烤好的吐司切片上——是的,他甚至還將烤好的全麥麵包切好了片。

  溫崇月沒有禁止夏皎繼續小心翼翼去外賣掃雷。

  他只是提供了讓夏皎可以不選外賣的舒適條件。

  溫崇月在週一的晚上趕到家中,八點鐘到的家,他看上去心情並不怎麼好,心事重重。

  夏皎煮了溫暖的糯米粥,還做了萵筍燒雞和家常豆腐,在晚餐桌上還開心地分享了空蕩蕩的冰箱——她將溫崇月留下的那些食材盒子全都吃掉了,一次外送也沒有點。

  溫崇月很捧場地全部吃光光。

  不過他似乎不太開心,夏皎猜測或許是因為溫父的身體不太好?或者又和白若琅女士有關係……這些都屬於敏感話題,夏皎沒有問。

  她想等溫崇月自己講,等他傾訴,而不是貿貿然地去觸碰他的傷口。

  晚上,夏皎換了新的睡裙,用了新香水,被子和枕頭、床單都是新的,而溫崇月似乎沒有察覺到這點,沒有讚美她。

  夜晚關燈後,他安靜地躺著。

  夏皎也安靜地躺了兩分鐘。

  她感覺到溫崇月今天有些反常。

  於是她小聲問:「溫老師,你要不要?」

  黑暗中,溫崇月靠近。

  他摸了摸夏皎的頭髮,香香的,像夏日剛剛成熟的無花果。

  溫崇月說:「不要。」

  夏皎乖乖地喔了一聲。

  又過了一陣,溫崇月問:「你不打算再勸一下?」

  夏皎:「啊?」

  「平時你說不要的時候,我都會再試著邀請或者哄哄,」溫崇月問,「你不繼續試試?」

  夏皎說:「可是,溫老師,你剛剛說不要的時候很正經啊。」

  「因為我說不要的時候都很溫柔?」她想了想,想到一個絕佳的形容,「你剛剛說不要時就很鐵骨錚錚,我擔心自己霸王硬上弓、你會寧死不從。」

  溫崇月沉默了一陣。

  黑暗中,夏皎睜大眼睛,她感覺到溫崇月在撫摸她的唇,柔軟細膩。

  「你提的這個角色扮演很新鮮,」溫崇月說,「希望你能有讓我寧死不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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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can open up my students' eyes to the outside world and give them a good start in life.」

  出自翻出來的英語課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1 11:48 PM

第三十二章 三伏麵

  夏皎往他的方向悄悄貼了一下,溫崇月順勢摟住她。雖然兩人仍舊分別蓋著不同的被子,但夏皎的頭抵到了溫崇月的胳膊上,是一個很親密的姿態。

  溫崇月說:「父親的病情不太好。」

  夏皎說:「在吃藥嗎?」

  「是的,」過了一陣,溫崇月又說,「他不肯接受手術。」

  夏皎的眼皮跳了一下。

  人上了年紀,患些慢性病是無法避免的,比如夏皎的爺爺奶奶,一個高血壓,一個高血糖,只要平時飲食注意清淡,按時服藥,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可如果是涉及到手術……本能地就會感覺到是會影響生命的大病。

  溫崇月說:「復檢結果出來了,是心臟方面的問題。」

  夏皎短促地啊了一聲。

  溫崇月輕輕地拍了拍夏皎的背,夏皎仰臉,她的額頭蹭到溫崇月下巴上,明顯感覺到沒有以往那樣光滑。受雄性激素影響,男性的鬍茬生長速度很快,至少夏皎每天都能看到溫崇月使用剃鬚刀和鬚後水,但現在感覺到有一點點紮,就像一口氣撲到夏天的草地上。

  「沒事,」溫崇月說,「睡吧。」

  溫崇月沒有過多提起父親的疾病,次日才告訴夏皎,是冠心病。心臟患病的人,最應該提防的就是心臟猝停——溫崇月不能放棄如今的工作搬回去,他請了家庭護工,照顧著父親的起居。如果有什麼意外,也能及時發現。

  溫父顯然沒有將這個病放在心上,後來通了一次視頻電話,他仍舊滿不在乎,樂呵呵地說一切隨緣。

  他十分通透,或許是閱歷寬廣,更不會被這種事情所拘泥。

  甚至在電話中囑托溫崇月,夏天了,有沒有給夏皎做一份三伏麵呢?

  有句俗語,頭伏餃子三伏麵,北京的三伏天中,芝麻醬是必不可少的。夏皎讀初中時候,語文老師還講過一個關於老舍先生的趣聞,說他曾經呼籲政府,解決芝麻醬的供應問題。以前還用糧票、布票的年代,北京的副食本上還有一項,叫做「芝麻醬」。

  夏皎對麵食並不是很喜歡,比起來偶爾吃饅頭或者餅的溫崇月,她可以一個月都吃米飯不碰麵食。如果非要在麵食裡面挑一個喜歡的,夏皎首選麵條,方便快捷,無論是龍鬚麵還是板麵,煮熟後加上醬料或者澆頭就可以吃。

  溫崇月選擇自己做麵。

  溫父回了老家一趟,探訪親友,帶了一些親戚收獲的麥子——新麥充滿了麥香氣味,是陳年麥子所不能比擬的。這些麥子請人磨成了麵粉,沒有添加任何東西,並不如夏皎想像中那樣白,反倒是帶了一點近乎透明的棕色調。

  麵粉寄來的那天,夏皎在花店裡忙了很久,臨近下班時間的時候,熟悉的老人再度出現,他這次罕見地購置了三朵玫瑰花,並要求夏皎替他想一下卡面上應該寫的句子。

  「想點好聽的,」老爺爺說,「句子長一些。」

  夏皎問:「您有什麼其他的期望嗎?」

  老爺爺不說話,他倚著櫃台,看著被夏皎細心包裝好的玫瑰花。過了半晌,說:「她最近剛做了手術,正好出院,我想不起來什麼話,你來吧。」

  夏皎想了想,低頭寫的滿滿當當,一整個明信片都寫滿了,老爺爺付錢,拿走花。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夏皎的手機震動,她取出來,看到溫崇月發消息,提醒她,今晚回家有麵吃,不要晚回來太久。

  夏皎解下圍裙,往前走,她低著頭玩手機,聽見「哎哎」兩聲,有人拽了她一下,她被嚇了一跳,看見一個懸掛在架子上的南瓜吊花瓶掉在地上,砸個粉碎。

  要是剛才沒人拉,砸的就是她了。

  剛剛拉了她的鬱青真心有餘悸:「以後走路注意點啊,幸好沒砸到你……」

  夏皎道謝,兩個人合力收拾這一塊的碎片。鬱青真仰臉看著其他的瓶子,嘟囔:「看來還是不能綁太鬆。」

  鬱青真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她的客戶——即那對「忘年戀」十分挑剔,將她提出的所有方案從頭到尾批評得一無是處,夏皎聽見鬱青真下午打電話時候暴躁地向朋友吐槽。

  但是沒辦法,還是要繼續。

  畢竟是服務業。

  下班時間已經到了,鬱青真背上包離開,夏皎才想起來還沒有回復溫崇月的消息,敲上一行字。

  「我馬上到家」

  不知不覺,夏皎已經習慣性地稱她和溫崇月住的地方為「家」。

  她其實是一個不容易和人建立起良好關係的人,社交恐懼症邁出第一步並不容易,而深入交流同樣困難,尤其是在無法確定對方是否和自己性格相投的情況下。

  大學時候也是,大家一起逛街時候,夏皎永遠是埋沒在人群中的那個;遇到活動,出謀劃策,她所做的永遠都是聽從、跟隨。在電子支付還沒那麼發達的高中時候,她在商店中購物,事後發現店家少給了零錢,也不會好意思過去索要;買衣服永遠去明碼標價、謝絕還價的店裡,因為她言語訥到不擅長砍價。

  第一次被朋友激勵著去了那種可以討價還價的街邊小店,夏皎鼓起勇氣才說了一個原價七折左右的數字,店老板說:「啊呀啊呀,妹妹這真的不行……」

  沒等店老板長篇大論,夏皎自己先紅著臉妥協:「嗯,好,那就這樣吧,幫我包起來。」

  事實上,朋友第二天就在那家店中,用五折的價格購買了一模一樣的裙子。

  夏皎從此以後就告別砍價這個鍛煉口才的運動了。

  夏皎回到家的時候,溫崇月剛剛將切好的麵放入鍋中開始煮。吃三伏麵,最好的就是抻麵,一般的人吃抻麵,套八次扣已經頂天了,抻出來細細伶伶,乾淨利索。溫崇月和夏皎講過一次,套扣越多,抻出來的麵也就越細,不過太細的麵不好煮,還沒煮就該化了。

  溫崇月並不會這個手藝,還在北京的時候,他帶夏皎去一個手藝好的師傅那邊吃飯,師傅套了十三扣,抻出來8192根麵,遠看如瀑布,近看似絲,無一根斷。

  也僅僅是展示,這種麵不能吃的。

  在外面吃的手搟麵大多又寬又粗,沒什麼嚼勁兒,溫崇月自己搟的不一樣,他做菜講究精益求精,麵條切的均勻分明,下進鍋裡慢慢地煮。夏皎將帶來的花插入玻璃瓶中,分散開,和兩隻貓咪玩了一會兒,倒了凍干,泡在溫熱的水裡化開,掰了貓草片混進去。

  做好這一切後,她才拍拍手,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

  溫崇月已經做了香菇燒雞翅,暫時不需要她的援助,正在專注地用花生油炸花椒——

  外面賣的芝麻醬麵,大多是撒掉芝麻醬,切些黃瓜絲充數。正宗的老北京風味要比這個講究,得先倒半碗好醬油,加切碎的小細香蔥花,那種比人高的大蔥不行,得要嫩蔥,辣少微甜沒有渣的。澆上去的炸花椒油,必須得用門頭溝齋堂鎮產的花椒,四川的花椒太麻,不如這個合適;還有用芥末麵現燜的芥末醬、清爽味薄的米醋。

  這些是基本的料汁,配菜得有細細的黃瓜絲、青蒜末、醃香椿末、胡蘿蔔絲、小水蘿蔔絲、開水焯過的豆芽菜。

  東西都不精貴,難得是一一湊齊了做。

  夏皎眼巴巴地看著,她感嘆:「沒想到正宗的一碗麵這麼費事。」

  溫崇月笑:「人工作,不就是為了吃好喝好玩好睡好嗎?我開始炸花椒了,嗆,你先出去。」

  雖然開著油煙機,但這種特殊佐料的味道仍舊沖,夏皎不肯,她剛剛拍了一個黃瓜,這還是一個東北朋友教她的。

  她感覺看溫崇月做飯也是一種享受。

  他做菜時候不慌不忙,同樣游刃有餘,和處理她時候一樣乾脆。

  花生油燒到微微冒煙,下了麻椒,嗆鼻子的麻香味兒擴散出來,在這小小廚房之中蔓延。

  夏皎鼻子一癢,轉過身,打了個打噴嚏,溫崇月的手機又響起來,他看著麻椒已經滋滋啦啦炸開了,冒著一圈的金黃色小油泡,便告訴夏皎:「幫我接一下手機,我騰不出手。」

  夏皎剛打完噴嚏,揉著鼻子,從他口袋中取出手機,看著屏幕上的人。

  夏皎說:「是宋蕭。」

  溫崇月說:「你接,開免提。」

  夏皎接了,對方開口就是總監,聽到她的聲音有些茫然,夏皎將手機開了免提,宋蕭一改那晚醉酒後的姿態,公事公辦的語氣,詢問溫崇月一件工作上的事情。

  溫崇月將炸焦了的花椒油倒入碗中,平靜地指點。末了,他看向夏皎——後者微微低頭,始終盯著調料碗,似乎那裡面的東西比他還要有趣。

  她完全不在意。

  通話結束。

  溫崇月往碗裡倒了芥末麵,用一點水攪拌成糊,夏皎湊過來看:「這是什麼?」

  她捂住鼻子,明顯有些受不得芥末的嗆鼻子味兒。

  溫崇月說:「沖芥末醬。」

  夏皎喔了一聲:「好辣。」

  溫崇月:「伏天悶熱,吃這個提神開竅。」

  開竅。

  說到這裡,溫崇月又說:「她是被父母塞進來的,並沒有通知我。等這個項目結束,我會建議將她調到其他部門。」

  夏皎茫然地一聲啊:「為什麼要調走?」

  她看上去似乎並不明白。

  溫崇月將調和好的芥末麵放到小鍋上蒸,正宗的是一般倒扣在鍋蓋上用熱氣燜,但他認為自己妻子脆弱的鼻腔大概無法接受這種刺激。

  溫崇月順手拿了米醋,他低著頭,沒有看夏皎:「你吃醋嗎?」

  夏皎看了看他手裡的瓶子,猶豫半秒,其實她有點怕酸,但又擔心不放醋就嘗不到正宗三伏麵:「……那就淺吃一點點?」

  溫崇月往調料碗中加了少許醋。

  不是淺吃一點點。

  她壓根就不吃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2 12:25 AM

第三十三章 草菇魚頭湯

  心胸開闊是一件好事。

  但自己的妻子心胸開闊到甚至能容下整個海洋。

  溫崇月不能判斷這件事是好是壞,他沒有往更深的層面去想,只察覺到自己因此有一點點說不上來的不悅。

  是的,一點點不悅,很奇特的感覺,從心底裡泛出來,又被克制地壓下去。

  溫崇月不欲多想,他將此歸結於男性的劣根性,沒有細究,短暫忘掉這點不適,仍舊專心地為妻子準備這份經典的菜肴。

  正宗的吃麵,得配頭蒜。

  最最樸實的,就是直接剝一頭蒜,去掉雪花似的蒜皮,只留下中間白白胖胖的小蒜瓣,一口咬蒜一口麵。

  不過大部分南方人對生吃蔥和蒜這件事敬謝不敏,夏皎也吃不了氣味太過的食物。因此溫崇月只加了一點點蒜末調味,不至於讓夏皎感覺到過於刺激。

  三伏麵得過涼水,三遍涼水才能將麵的熱氣濾掉,也能沖掉面本身因煮而掛上的麵湯,溫崇月切了整個西瓜,一分為二,用挖球器將裡面的西瓜挖出來,放在一小碟子裡,圓圓地盛著。只留下青白的西瓜皮,將過了涼水的麵撈出來,放進去,均勻地澆上調料、配菜。

  夏皎眼睛都亮了,捧著盛著麵的西瓜:「西瓜碗!」

  她小時候也試過用杓子挖乾淨西瓜,努力吃掉西瓜瓤,然後眼巴巴地捧著讓爺爺奶奶用西瓜碗給她盛飯。

  不過家裡人覺著這樣冷熱著吃對胃不好,從來沒有滿足過她的願望。

  溫崇月說:「小時候還拿挖空的西瓜做過帽子玩。」

  夏皎不能想像那種場景,她心裡的燥熱要被一整個西瓜和內裡的涼麵全去除掉了。經涼水冰過的麵嚼起來仍舊有韌勁,不再黏膩,裹著溫崇月調好的芝麻醬和調味料,香噴噴,又涼又爽口,底部又沾了涼西瓜特有的清爽,好像一整天的炎熱都一掃而光。

  溫崇月說:「我不太擅長做炸醬麵,如果你想吃的話,改天可以試一試。」

  夏皎咬著麵,咽下去。

  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問:「那個,『蛤蟆骨朵兒』是什麼?我聽北京的同事提到過一次,不過我沒試過,她們說吃的時候要放很多醋,又酸又辣。」

  溫崇月笑了:「是涼粉,形狀像半透明的蝌蚪,所以叫這個名。調料和三伏麵其實差不了太多,不同的是得用半碗涼開水兌進去,兌上芝麻醬、炸花椒油、小香蔥、香醋……也不叫吃,叫『喝蛤蟆骨朵兒』……」

  夏皎的手壓在西瓜碗旁邊,專注地仰臉聽溫崇月講。

  其實,夏皎也很少會吃醬。

  這點大概是生活習慣,她的母親不愛醬,因此家裡的醃菜和其他醬也少買。溫崇月自謙,說自己不怎麼會處理這些醬之類的食物,但仍舊會遵照時令,做一些醬作一碟餐桌上的佐味小菜。

  春日裡有「炒黃瓜醬」,夏伏則是「炒豌豆醬」,秋天得吃「炒胡蘿蔔醬」,寒冬要食「炒榛子醬」。按照書上的說法,這四樣是「宮廷四大醬」,其實也不過是個噱頭,冠上名字顯得高雅,就像全國各地都會有小吃聲稱「康熙私訪時的名吃」「乾隆下江南親筆誇讚」「慈禧太后逃難時候吃的」。

  真真假假,已不可考證,名氣這種東西也不過是吸引人和宣傳的熱度,真正好吃不好吃,合不合胃口,還得人親自嘗一口。

  夏皎缺乏的,就是去「嘗一口」的精神。

  她害怕失敗,不敢去嘗試。萬一吃了後不喜歡呢?會不會倒胃口?會不會浪費錢和心情?最重要的一點,如果努力去做了某件事,結局卻並非所願,會不會加倍失落?

  就像白蘿蔔,夏皎十分抵觸,但嘗試吃了溫崇月做的菜後,感覺其實還可以,也就不那樣難以接受;喔,還有加了豬肉渣、碎油條的鹹豆漿,這個真不行,夏皎喝了一口就拒絕,認定自己此生無福消受這道美食,溫崇月端了水給她漱口,他接受能力強,將她剩下的整碗喝掉——

  試試看吧。

  損失不了什麼,所有的東西,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自己喜歡不喜歡呢?

  俗語有說,「青魚尾巴鰱魚頭」。

  七八月是適合垂釣的季節,太湖禁捕,溫崇月帶了夏皎去陽澄湖。陽澄湖半島上有條環湖觀光自行車道,大約30公里,溫崇月騎行過幾次,這次夏皎咬咬牙,跟著挑戰極限——她自個兒的極限。剛騎了不過五公里就開始氣喘籲籲,溫崇月停下來,從背包中拿出蘇打水,擰開瓶蓋,遞給她,囑托慢慢喝。

  運動後,喝太著急,對嗓子不好,吞咽過快有可能傷到咽喉。

  騎行這天之前,溫崇月看好了天氣預報和溫度,這是一個難得的涼爽天氣,昨天剛下了大雨,氣溫還沒有完全回升,陽光也不刺目,氣溫在30度左右打轉,夏皎出了一身的汗,她包裹得嚴嚴實實,捧著瓶子喝水的時候,溫崇月摘掉她的護目鏡,用紙巾仔細地給她擦拭臉頰上、鎖骨上冒出來的熱汗,順帶著替她補了一層防曬霜。

  「等秋天,」溫崇月說,「過來帶你吃陽澄湖大閘蟹。」

  夏皎說:「昆山巴城?」

  「上海人去那邊比較多,」溫崇月說,「蘇州人一般還是去工業園區的唯亭鎮,或者相城區的蓮花島上。」

  夏皎喔了一聲,她自己休息了一會兒,吃了整根能量棒,才重振旗鼓,再度踏上騎行之路。

  夏日正值蓮花開,湖邊的空氣是特有的潮潤水汽,將蓮香籠在一起,猶如朦朧美人帳中香。夏皎出了很多的汗,一些糾結和煩惱似乎隨著汗水同樣排出體外,她大概了解到溫崇月為何選擇戶外運動,這的確能夠發洩掉多餘的精力,釋放壓力。

  騎行結束,歸還自行車,溫崇月開車帶了夏皎又奔最終目的地——重元寺附近的草地上,游人稀少,只有一些本地人過來玩,湖水清澈,雲朵要比北京的低很多,點綴在碧穹之上。不遠處可見綠蔭遮蔽紅牆黛瓦的重元寺,足下綠草如茵,抵達時已是下午,隱約可見遠方餘暉,鋪錦疊彩,映照著湖水也泛起粼粼的碎金光芒。

  夏皎沒什麼耐心,她依靠著溫崇月肩膀慢慢地閉眼休息,聽他講一些有趣的小事情,講重元寺原名叫做「重玄寺」,在康熙年間,為了避諱皇帝「玄燁」的名諱,才改為重元寺……他似乎對這裡的每一處草木都極為了解,而夏皎的知識儲備不如這麼多,在今天之前她甚至不知道這裡有個重元寺,比起來玄燁和重元寺的淵源,她更了解玄燁他兒子和純元的故事……

  天色漸晚,溫崇月今日的收獲是一尾鰱魚,約莫兩斤,放在清水桶中。晚上兩人沒有開車回家,而是在獨墅湖附近的一家對外租賃的院落,這裡不若金雞湖那邊名氣大,勝在安靜,無人打擾。

  入住的地方也提供可以做飯的地方,溫崇月提前選購了食材,在夏皎去洗澡沖涼的時候,溫崇月將花鰱魚頭一拆為二,燒草菇魚頭湯喝。

  鰱魚肉也不浪費,打成蓉,和澱粉一塊兒做鰱魚丸,加青菜煮魚丸;再來一碟三杯土豆,一份生拌西葫蘆,煮一碟鹽水青豌豆,晚餐後,可以一邊閒聊,一邊慢慢剝著吃。

  溫崇月將魚頭湯煮的奶白,撇去浮油的湯中,草菇若隱若現。他做魚有一套,燉煮出來的魚肉沒有一點兒草生的腥味兒,魚頭燉得極爛,鮮美不腥,就連魚骨頭都浸透了味道,夏皎吃得極為開心,非得把骨頭上的味兒吸乾淨了再丟到骨碟上。

  三杯土豆中的三杯,並不指杯子,而是麻油、米酒和生抽,以及薑和九層塔。九層塔是溫崇月從家中陽台上採摘來的,又往裡面加了些糖提升鮮味兒。夏皎愛吃老豆腐,裡面除了土豆片外,又放了煎好的老豆腐片,味道也不錯——美食的料理意義,絕不是按照菜譜一板一眼地做,溫崇月喜歡多試一些搭配,正如喜歡和夏皎多解鎖一些新鮮花樣。

  夏皎今天騎行十分疲憊,晚上和溫崇月再三申明,絕不會再騎其他東西。莫要說心有餘而力不足,她如今既無心也無力,只想躺平享受。

  對於常年不出門的社畜而言,今天的環島騎行已經足夠刷滿她近一個月的運動量。溫崇月體諒她的辛勞,並沒有多麼過分,和以往相比,今天的親吻和愛撫要多很多,直到夏皎打著冷顫抱緊他。

  窗外月色正好,穿窗入戶,二人相擁而眠,夏皎腦中不再有什麼繁瑣雜事,唯有清風明月。

  次日清晨,她難得起一大早,全因這裡的烤箱是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可愛,她喜歡烤箱的外表,自告奮勇接下烤製麵包的任務。

  可惜她與陌生烤箱的溝通並不怎麼愉快,以至於定錯了時間和溫度,等到夏皎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裡面的麵包已經被烤到硬邦邦,焦黑焦黑了。

  打開烤箱門,夏皎和溫崇月面面相覷。

  溫崇月說:「皎皎,這是你發明的『夏皎牌黑森林麵包』嗎?」

  夏皎:「呃……大概不是。」

  溫崇月聞了聞味道,讚嘆:「倘若現在還有刑部這個部門,我認為你可以立刻上任刑部尚書了。」

  夏皎:「……」

  夏皎戴上厚厚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將發黑、冒煙兒的麵包捧出來:「浪費不太好,不然我們拿出去餵鳥?」

  溫崇月拿了根筷子,戳了戳麵包殼。

  他若有所思:「這麼硬,只有啄木鳥才能啄得動了。」

  夏皎:「……」

  「還有,」溫崇月注視著自己妻子,「對野生鳥禽投毒是犯法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2 11:07 AM

第三十四章 鮮蝦芝士焗飯

  夏皎認為自己或許和烤箱有些犯沖,不過這次失敗的烤麵包的確無法再食用。

  溫老師挽起襯衫袖子,繫上圍裙,開始為學生處理「事後」事宜。他先沖泡牛奶燕麥,讓嗷嗷待哺的妻子用小杓子喝,暫時安頓好夏皎的胃後,他又炒了一份蛋。溫老師做這個,不單單是下油炒雞蛋這麼簡單,裡面加了些糖、鹽和奶來調和蛋液,小火炒,加一點點芝士進去,炒出來的雞蛋又黃又嫩,軟滑適口。

  還有兩份鮮蝦芝士焗飯,用的全是現成的食材,胡蘿蔔粒、玉米粒、洋蔥、蝦仁、培根……翻炒後加了些牛奶燉煮,用黑胡椒和鹽來調節味道,倒在鋪好的米飯上面,再撒點芝士碎,放烤箱。

  「15分鐘,180度,」溫崇月正在專注切預備拌沙拉用的小番茄,叮囑妻子,「如果你自己做的話,時間不必這樣準——」

  「我明白!」夏皎對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觀察飯,等表面泛焦黃就可以啦!」

  溫崇月滿意:「孺子可教。」

  夏皎回應他:「誨人不倦。」

  尊師重道,名師高徒相處甚歡。

  晨伊始,清風動竹,杏靄流玉,鶯雀相鳴,啄食窗下芭蕉。

  今日起得早,做好早餐後也不過才七點。

  溫崇月將飯菜端在碧影紗窗下的棗木桌上,梅雨結束後的南方夏天潮濕炎熱,不過晨曦時刻仍舊明朗舒適,外面蟬鳴尚未亂鳴,只能聽到鳥雀聲。小園台榭,薄紗素屏,夏皎慢慢悠悠地吃著今日份的早餐。

  溫崇月做事情是最不著急的,對他而言,週末就是放鬆的時間。即使工作不可推卻,也要考慮自我休息。

  早飯後,夏皎在院子裡面用昨晚沒用完的魚餌餵金魚,溫崇月在廊下開著電腦,和工作夥伴通電話。大抵公事不要緊,他姿態放鬆,說話也多帶著笑。

  不過在和朋友通話時候更放鬆了,夏皎聽他笑了好幾次,稱呼對方「晝仁」。

  夏皎悄悄地撒了一把魚餌下水,看著滿池錦鯉游過來爭食,驚起池水蕩漾,荷動蓮搖,清風徐來,吹滿一身蓮花的香氣。

  夏皎最近和江晚橘的聯繫並不太多,對方剛剛升職,又得到京戶、付了房子首付,雖然聊天時江晚橘戲稱自己如今算是「負債累累」,但夏皎很欽佩她。

  一個女孩子,幾乎沒有向家中人伸手索要什麼幫助,一個人能做到現在,實屬不易。

  夏皎欽佩朋友的勇氣,她想自己大抵是慕強心理,總是忍不住被強者的能力所折服。

  無論是江晚橘,還是如今的溫老師。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了解這裡每一處好玩的,好吃的。有著白鷺棲息的白鷺園,筆挺的樹生長在水中央,沿著曲曲折折的棧道可以到達白鷺洲,遺憾的是並未看到白鷺蹤跡,只從地上撿拾兩枚白羽。

  離開這裡時,溫崇月穿越獨墅湖大道,走隧橋,一半在湖面,另一段在水底,溫崇月放了一首歌,《Moon River》,柔軟的調子,夏皎跟著輕輕哼,閉上眼睛,慢慢地唱。

  溫崇月從始至終沒有跟隨,他只安靜地聽夏皎唱。當夏皎鼓動他一起的時候,溫崇月笑著拒絕。

  「不了,」溫崇月說,「我不喜歡唱歌。」

  夏皎不勉強他,她其實也不太會,就偶爾跟著哼幾句。去KTV永遠縮在角落裡,實在被朋友慫恿著、塞過來話筒,也就是小聲磕磕絆絆地唱幾句。

  如果有可能的話,她還是會盡可能地避免這些活動。

  夏皎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她聽見溫崇月問:「你似乎不習慣被人表揚。」

  夏皎呆了兩秒,才意識到,她說:「啊,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出回應……」

  聽起來蠻糟糕的。

  可事實的確如此,老師突如其來的誇讚,忽然獲得的獎勵,都會讓夏皎難以直視身邊人投注來的目光,盡管可能只是老師隨口的一句「夏皎同學這次進步很大啊」。

  從小到大,夏皎從未在班級群中發過除了「收到」之外的其他字眼;在和並不太熟悉的人進行QQ或者微信上的交流時,她在對話框中打下字後會前瞻後顧,反覆檢查,確認沒有任何問題後才敢發送——在此之前,還得在心中反覆思考,這樣說合不合適,對方會怎麼想,要不要更委婉一些……

  買高鐵票,夏皎明明喜歡靠窗的位置,卻會選擇購買靠近過道的那一個,因為不想麻煩陌生人;倘若真的選擇到靠窗的位置,就開啟不吃不喝不去衛生間的旅程,保證到下車前絕不會去衛生間。

  夏皎嘗試過改變,比如為了表現出自己是一個社交能力正常者,試著刻意地選擇和人打招呼,結果仍舊是冷場。為了不至於尷尬,她極力地尋找新的話題,來進行一些不必要的溝通。

  當然,在意識到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會展露出輕微的討好型人格後,夏皎及時中止這種嘗試。

  「總之,」夏皎下定論,「我的社交能力太遜了。」

  溫崇月安靜地聽完。

  兩人置身湖底隧道,頭頂周圍是鋼鐵水泥構造成的通道,遙遙長長,唯有燈光映前路。無數的燈指明方向,在黑暗中亮出方向。

  溫崇月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夏皎稍加思考。

  她不確定:「似乎是……初中?」

  在初中前,夏皎還算是個「野孩子」。她和爺爺奶奶一塊兒長大,在鄉野小鎮小城裡有一幫好朋友。

  上初中後,夏皎跟隨爸媽轉到「城裡的初中」,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異類。

  夏皎在那時候學到這個詞語。

  她融入不到班級裡討論的話題中,沒有上學放學一起走的朋友,學習成績退步,父母不理解:「你才多大呀,整天想這麼多幹嘛……」

  沒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思想是不能控制的。

  對於青春期的孩子來講,社交是能夠和飲食同等重要的東西,可惜家裡人不懂,他們只覺著我辛辛苦苦工作賺錢供你讀書讓你上好學校、輔導班已經算對你很好了,當初他們年輕時候哪裡有這條件……好像不對他們感激涕零已經很不對了,不應該再有這樣「矯情」的想法。

  夏皎慢慢整理:「……大概是害怕被嘲笑,害怕自己犯錯。」

  所以她穿寬寬鬆鬆的衣服,保持沉默,收斂個性,路上盡量避免遇到熟人,無論聽不聽歌一定要戴耳機,假裝看不到,假裝沒遇見,這樣就不用做,不做就不會犯錯。

  溫崇月說:「你認為自己去做一定會遇到最糟糕的後果?」

  夏皎點頭。

  「你覺著這個糟糕的後果會讓你出糗、生活完蛋、一蹶不振?」

  夏皎:「嗯。」

  溫崇月問:「那你遇到過這種情況嗎?」

  夏皎猶豫著說:「雖然有時候結果很糟糕,但也不至於讓我社死……」

  「失敗沒有你想像中那樣可怕,」溫崇月笑,「皎皎,我想,或許我需要幫助你來扭轉這個觀念。」

  夏皎側臉:「嗯?」

  半晌,她問:「那你失敗過嗎?後果糟糕的那種?」

  溫崇月不說話了。

  過了一陣,他輕聲說:「有過,刻骨銘心。」

  他說這話時候的語調很低,有那麼一瞬,夏皎彷彿又瞧見初中雨季時那個按著人腦袋往牆上砸的溫老師。她眨了眨眼睛,溫崇月的表情絕對說不上溫和,夏皎猜測他應該是想到了什麼。

  一定是令他不愉快、甚至憤怒的事情。

  「失敗不丟人,」溫崇月說,「皎皎,我們不是失敗,是在為成功積累經驗。」

  車子前方光漸漸明亮,湖底隧道已到盡頭,車子來到地面,正午陽光傾灑落車中,溫崇月將車窗打開一絲縫隙,清新乾淨的湖風吹進來,夏皎用力舒了一口氣。

  她問:「那我們今天吃什麼?」

  黃雀風,雁來月。

  洞庭滿載瓜果。

  楊梅終於上市,它的儲存難度高於荔枝,剛摘下來的時候最美味,溫崇月路過時買了一份,借用了店家的水龍頭洗乾淨了楊梅,又買了個漂亮的大杯子,裝滿了,遞給夏皎,讓她坐在車上專心吃。

  夏皎羨慕極了。

  她真的很羨慕溫崇月,能這樣毫無障礙地和店主商議這些問題,如果是她,可能寧願吃沒有洗的楊梅,也不會提出問有沒有水龍頭洗楊梅的要求。

  溫崇月說的對,她害怕被拒絕。

  不僅僅是被拒絕的本身,還有被拒絕後導致的「丟臉」和尷尬。

  路上遇到賣蜜桃和葡萄的,溫崇月也買了些,知道夏皎對桃毛過敏,就特意分開放著,放在後座上,避免直接接觸。

  在溫崇月眼中,午餐是十分重要且正式的一頓,不可以用水果墊肚子。他開車載夏皎去了一家私房店,吃「六月黃」。

  六月黃指的是農歷六月起以後上市的童子蟹。

  陽澄湖大閘蟹要等入秋,而現在吃的這個童子蟹則要小一些,一般還不到二兩,剛剛經歷過第三次脫殼,肉嫩黃多,殼薄味鮮。

  雖然不若陽澄湖大閘蟹那樣出名,不過做起來也是一道美味,解饞,堪稱「暑熱第一鮮」。

  開私房菜館的是溫崇月的老熟人了,兩人寒暄幾句,溫崇月介紹了夏皎給他認識,對方笑著伸手過來,直接稱呼「嫂子好」,把夏皎叫得有些羞赧,幾乎想不出回應的話。憋了好久,才說了一句「你也好」。

  對方其實要比夏皎還要大許多,也是善意大笑,拍了拍溫崇月的肩膀。他掌杓,比較忙,還得去後廚照看著點兒,沒空招呼,請溫崇月和夏皎先泡茶喝,等他那邊忙完了再過來招呼。

  等人離開後,夏皎才徹底放鬆,她伸長身體,長長一個懶腰,終於感覺有些鬆泛。雙手捧臉,夏皎看著正在倒茶的溫崇月。

  夏皎說:「溫老師。」

  溫崇月:「嗯?」

  夏皎說:「我學姐和你表弟曾經是男女朋友,你剛剛那位兄弟看上去比我表哥年紀也要大很多。」

  溫崇月將倒滿茶水的杯子放在她面前:「所以?」

  夏皎雙手捧臉:「所以忽然感覺到你在老牛吃嫩草。」

  溫崇月正為自己的杯子斟茶,聞言,笑了一下,他的眼睛長得極好,很明顯的雙眼皮,略有些桃花眼——也不對,不是桃花眼,他沒有那麼多情,更像是溫潤文雅,笑起來盡是清俊。

  夏皎不能判斷他的眼型,只知道溫老師笑起來很好看。

  笑起來很好看的溫崇月說:「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在外面可以不叫我溫老師嗎?」

  夏皎不理解:「為什麼?你怕丟人嗎?」

  「不是,」溫崇月從容不迫,「老牛覺得太刺激了,會忍不住想親嫩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2 11:27 AM

第三十五章 泡泡小餛飩

  嫩草臉皮薄。

  嫩草左顧右盼。

  嫩草搭桌子等飯。

  夏皎發現自己真的是超級容易臉紅。

  相比較之下,溫崇月簡直是像分走了她的害羞,他敢這樣對一本正經地說親嫩草的話,等燈關掉只剩下氛圍燈,也敢直接一口一個蝦餃,無論是動口動手或者動器,他從未對此表現出羞澀。

  讓他害羞或許比讓雞跳四小天鵝還要難。

  難道這就是時間賦予人的厚臉皮?

  夏皎被溫崇月一句話刺激到只能低頭喝茶,據店主說,這是他自己親手採摘、炒好的碧螺春,雖然不若其他名貴,但勝在心意。她自己嘗不出多好的味道來,就細細地酌。

  飯菜需要時間,先送了些小點心上來,一碟蟹殼黃——這東西和螃蟹可沒有太大關係,其實是一種外皮覆滿芝麻的小酥餅,兩隻鹹的,兩隻甜的,輕輕咬一口,小酥皮都能掉出來,又香又脆。還有一碟酒釀餅,瞧著外殼像月餅,其實並不然,熱氣騰騰的,得趁熱才好吃,涼了就沒風味,夏皎選了豆沙餡兒,是他們自己煮、調和好的味道,濃鬱的蜜豆味兒香噴噴地鋪滿了口腔。

  溫崇月不能喝酒,他得開車,不過倒是給夏皎要了一小杯。

  蘇州有人家仍舊保持著自己釀酒的習慣,裝在小壇子裡封起來。今天特意給夏皎要的這杯,就是自釀的米酒。不過夏皎酒量不好,就嘗了一點點,留著肚子,等會兒吃螃蟹。

  吃一口糕點,再嘗一口茶,夏皎舒服地嘆氣。

  「蘇州人喜歡吃這些糕團,」溫崇月說,「下次該去木瀆,那邊做的麻餅不錯。」

  夏皎伸手摸摸自己的肚子:「我覺著自己肚子大概要鼓起來了。」

  溫崇月面不改色,剝了新鮮的蓮子放進瓷碟中:「我想,被食物填鼓,要被其他東西填鼓更好。」

  夏皎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

  又陸陸續續先上了其他菜肴,點的清淡,多是些素菜,不想遮蓋了等下嘗螃蟹的鮮味兒。

  南乳空心菜,用青椒末和鮮肉沫填充、放在一起炸的茄盒,雪菜毛豆,干煸苦瓜——夏皎吃不得苦,但這道菜還好,苦味稍淡,夏皎提筷,勉強吃了幾塊。

  溫崇月解釋,切好苦瓜後用鹽稍稍醃一下,沖洗後放沸水中焯。

  當然,這樣做能減輕苦味,但也失去了吃苦瓜本身的風味。

  重頭戲六月黃姍姍來遲,這道螃蟹的做法最簡單,用了他們自己做的醬油燒,配了花雕去腥,大圓盤之中,六月黃隻隻赤油濃醬,色澤金紅。雖然蟹小,但蟹膏飽滿,肉質豐盈,殼薄脂厚,夏皎一口氣吃了兩隻,配上米酒,眼睛發亮:「沒想到小蟹也這麼好吃耶。」

  吃螃蟹是件麻煩事,溫崇月扯了紙巾遞給她,示意她擦一下唇邊的汁痕。

  溫崇月說:「忘了你之前教我的話?『苔花如米小,亦學牡丹開』。大閘蟹有大閘蟹的美味,小螃蟹也有小螃蟹的妙處。」

  夏皎問:「那你喜歡吃大的還是小的?」

  溫崇月說:「合適就好。」

  的確是合適。

  夏皎想,就像婚姻呀,住處啦,工作啦……這些東西,溫崇月肯定優先考慮合不合適。

  或許合適裡面也能偷偷肖想一下喜歡?

  喜歡能在合適裡面佔上幾分?

  她說不準,拿捏不透,就想一下,再晃晃腦袋,全部晃出去。

  不管了。

  夏皎貪美味,螃蟹性寒涼,就算有酒暖著,也不適合多吃。好在其他素菜做的味道也美,頗對胃口。

  吃到一半,溫崇月的朋友摘了圍裙過來,夏皎已經快要吃飽了,她就嘗對方帶來的雲片糕,安靜地聽他們聊天。

  不擅長說話的人大多精於聆聽。

  夏皎聽對方講大學時候的趣事,猜測到對方多半是溫崇月的大學舍友。只是讀大學時光的溫老師對夏皎來說幾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她自個兒在腦海裡面悄悄地將當時的溫崇月拚湊出來,只是形象仍舊有些許模糊,並不清晰。

  就像夏皎聽對方說,才知道溫崇月大學時候還組織過團隊飛來飛去地參加比賽。

  不可思議。

  夏皎的大學就普普通通,比起來,他們的大學生活多姿多彩到猶如拍電視劇。

  那是夏皎並不認識的溫崇月,卻又十分符合真正的他。

  夏皎承認自己不太擅長做這件事,正如初中時候只敢靜靜留意溫崇月的一切,卻不敢和對方多說話,哪怕僅僅是問一個問題。

  來聊天敘舊的老板,熱情到令夏皎也幾乎抵抗不住,尤其是一口一個嫂子,砸下來將夏皎迷得七葷八素。對方笑稱溫崇月這是鐵樹開花頭一遭,半開玩笑地說:「沒想到找了個嫂子比我們都小。」

  溫崇月笑斥他胡鬧。

  一頓餐飯,賓主盡歡。在得知夏皎頭一回吃六月黃的時候,老板還起了興致,頗為自得地為幾人介紹挑選六月黃的訣竅,蟹鉗的毛一定得是軟的,褐黃色,如果是硬黑毛,別想了,肯定是隔年的小蟹;還得看腹殼凸不凸,只有凸出來的才證明蟹膏豐實……

  夏皎認真聽。

  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處總之先記下來再說.jpg

  事實上,家中採購食材的事情一直由溫崇月做,畢竟他是「主廚」,大部分時間由他思考今天吃什麼;夏皎還是不太擅長挑菜,不過家裡的水果和鮮花由她負責,因為在花店附近有一家很漂亮的水果店,店主一直從花店中訂花,會給夏皎一個極好的折扣。

  最近工作稍稍空閒,溫崇月還做了「阿婆菜」,這種用菜莧醃製出來的小鹹菜,味道要比雪菜入味很多,切的碎碎,還比梅乾菜更鮮。取出來一點調配著嘗,算是下酒配粥的家常小菜。

  不過夏皎喜歡拿它涼拌或者炒菜,味道也不錯。

  不過夏皎卻忙起來了。

  起因並不復雜,還是鬱青真的嘴巴惹禍。她自己平時私下裡沒少吐槽那對老少配的顧客,大約是話說得多了,接待時候難免有些輕慢。對方那位挑剔的女性直接要求換人,將鬱青真提出的方案全部否決。

  這是一筆大單。

  店長來得少,藍姐看重高嬋,內部裡開了個簡單的小會,重點批評鬱青真接待客人的態度問題。鬱青真還是店長花高薪請來的,當下沉了臉,回去就請了三天假,說是身體不舒服要休息,等病好了再來上班。

  現在又是旺季,少了一個人,夏皎自然不得已忙起來。

  其實還好一些,她接待的多是一些散客,雖然價格低,但很少會遇到挑剔的客人,大多數在第一遍或者第二遍方案的時候就點頭付訂金。

  高嬋忙到飛起,她在花朵的配色上極有天賦,這就注定了一個特性,喜歡她風格的人會感覺高嬋的花藝作品夠藝術、夠獨特,不喜歡的,就覺著她隨意亂插,毫無重點,「我來我也行」。

  很不幸,挑剔的客人屬於後者。

  這位上了年紀卻依舊美麗的女性在一位年輕女性的陪同下忽然到訪,將高嬋提交的第一方案一頓批評,從花朵的數量到顏色,罵得高嬋坐在店裡哭了一下午,到了快下班的時候依舊很憂鬱。

  「早知道我就不來這裡幹了,什麼人嘛……」高嬋蹲在裝滿大麗花和大星芹的玻璃桶旁邊流眼淚,「我做錯了什麼要我受這種折磨,花藝師就沒有尊嚴的嗎……」

  她用光了紙巾,鼻子擦到起皮,抽走最後一張,夏皎遞過去一盒新的濕紙巾:「喏。」

  高嬋看著夏皎,眼睛都快哭紅了:「皎皎。」

  夏皎陪她一塊兒坐下,現在人很少了,店裡準備關門,休息的牌子也掛好了。地板很涼,但這一角有氤氳的花香,形式各異的玻璃瓶上映照著兩個女孩子的身影,窗外陽光輕盈跳進來。

  高嬋腦袋一拱,拱到夏皎胸口窩,開始嗚嗚嗚嚶嚶嚶:「好難啊工作好難啊我好想回家啃老啊嗚嗚嗚他們憑什麼呀……」

  高嬋稀裡嘩啦地哭夠了,夏皎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就像溫崇月安慰失落時候的她一樣。

  「沒事啊,」夏皎說,「哭夠了咱們慢慢想,不著急。」

  高嬋好不容易止了眼淚,哽咽:「好,皎皎,你的胸好軟啊。」

  高嬋喃喃:「為什麼我沒有這麼大。」

  夏皎:「……」

  這個問題還真的沒辦法回答。

  高嬋小小聲地又和夏皎說了其他的話,她不能大聲倒苦水,就試圖轉移注意力,聊些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仍不可避免地想到下午挨罵,又是一頓難受。

  夏皎能理解她,工作嘛,很難說工作等於快樂。

  是為了能足夠快樂才開始工作。

  聽見門上懸掛著的風鈴響,夏皎站起來,示意高嬋先不要動,她出去見客人。

  高嬋現在哭得亂七八糟,的確不適合見人。

  這個時候來訪的客人是那對老少配的男性,西裝革履,他有些赧顏,主動自我介紹:「你好,我姓唐。我聽說,唐女士下午剛過來?」

  「是的,」夏皎說,「她來看了我們的鮮花。」

  唐先生問:「她是不是為難了店裡的花藝師?」

  夏皎猶豫了。

  「具體的情況……我已經聽護工說過了,」唐先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解釋,「她有一些……呃,腦部萎縮,脾氣不太好,希望你們能見諒。」

  夏皎還能說什麼,她當然只能微笑著說沒事。

  客人永遠是對的。

  「下午讓她出來是護工的失職,」唐先生說,「您放心,今後不會再讓她這樣獨自出行。至於預定的鮮花數量和裝置方案……這週日,我會帶她和設計師談談——當然,像今天下午的事情不會再出現。」

  夏皎客氣地送他出去,轉身,看到高嬋從花中露出一個小腦袋。

  高嬋說:「看來富婆的錢真的不好掙。」

  夏皎沒有做出評價。

  她只是覺著有一點點小疑惑。

  唐?唐先生?唐女士?

  情侶一個姓氏?還真的好巧。

  夏皎並不是一個好奇心旺盛的人,雖覺這對客人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也只是稍微想一想。她只是一個花藝師,並不是警察偵探,不需要了解客人的隱私,只需要完成客人的需求。

  今天晚上,溫崇月嘗試著做了泡泡小餛飩,意外的是大獲成功。

  江南蘇杭的東西精致,蘇式小餛飩也是小巧玲瓏,皮薄到近乎晶瑩的地步,肉餡兒少,少到如只滴了一滴進去,好像是鼓起來往氣球裡吹了一口氣,泡泡騰騰地鼓起來了,漂亮又可愛。

  泡泡小餛飩本身沒有太多味道,就是新鮮剁成茸的肉,用熬好的骨頭湯煮開,吊味,湯香柔軟,稍不注意一個泡泡小餛飩就滴滴溜溜進了胃。

  溫崇月撈起來、切成細條的糖醋泡仔薑,原本應該放在冰箱裡冷藏,他現在取出來,放在冰塊上貼著,又涼又爽口。這時候的小絲瓜嫩,切開都不見籽瓤,肉嫩到切開能滴水,正好拿來燒豆腐,夏皎擔心身材問題,溫崇月便先煎了豆腐,兩面焦黃,盛出來備用的時候用廚房紙巾吸去表面的油,和絲瓜燒起來香而不膩。

  夏天夜晚,愜意果腹。

  夏皎趴在沙發上,用逗貓棒逗著小蝦米,電視機開著,播放著一個關於動物的紀錄片。空調開到27度,溫崇月用寵物梳子給溫泉梳理毛髮,茶几上放著半個西瓜,夏皎和小蝦米玩夠了,小蝦米跑去喝水,夏皎則是洗乾淨手,捧了西瓜去陽台上看茉莉花開了多少朵。

  抬頭看遠處天空,夏皎叫:「溫老師!」

  溫崇月抽出濕巾擦拭著雙手:「怎麼了?」

  夏皎一手捧瓜,另一隻手挖了西瓜,抬手——溫崇月順勢傾身,將她杓上的西瓜吃掉。

  夏皎感嘆:「你看看月亮,多圓啊,像不像你明天準備給我買的雙釀團呀?」

  溫崇月仰臉:「是很像,就是不知道更像豆沙芝麻餡兒的團子、還是更像椰絲黃豆粉餡兒?」

  夏皎毫不猶豫:「豆沙芝麻餡兒!」

  溫崇月頗為讚同:「我也這樣認為。」

  兩個人並肩看月,愉快地敲定了明晚的點心。夏皎一口一口吃掉半個西瓜,又覺著脹,溫崇月興致不錯,索性就在陽台輔助她運動,只是這樣一來,脹到受不了的就不止是胃了。月色皎皎,夏夜靜好,夏皎像隻樹袋熊勾著對方脖子和腰,背抵玻璃,陽台上花香濃鬱,植物氣息清新怡雅,濃而多的石楠花開,鋪落雪肌紅桃。

  週五晚,于曇邀請夏皎和溫崇月過去吃飯。八月醬油燜鰻魚,于曇姑姑剛得到一尾頗好的鰻魚,小林不在,她自己又吃不完,特意請師傅燒好了菜送過來,邀請兩人一塊吃飯。

  過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了,晚霞如織,于曇的小院子特意收拾出來了戶外餐桌,紫藤花已經謝了,但藤蔓尚在,玫瑰和彩虹藤蔓的月季開的得正濃。聊的也多是家庭瑣事,于曇很關心溫父的身體狀況,又開了視頻,囑托對方一定要按時吃藥,不可以糊糊弄弄地過去。

  夏皎偷偷嘗了一口「辣根」,于曇說是一個山東的學生帶來的家鄉菜——大家都知道于曇喜吃,帶著些家鄉特產遠比其他禮物更好。

  夏皎咬了一點點,辣得啪嗒啪嗒忍不住掉眼淚,溫崇月悶著笑,取了涼茶給她漱口。

  剩下的,帶了她齒痕的辣根被他面不改色地慢慢吃掉了。

  他似乎從不在意夏皎剩菜或者剩飯這種事情,做這件事的時候無比自然。夏皎覺著自己的胃似乎也挑剔了許多,大概這就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但凡又些不合胃口,就不想吃。

  溫崇月胃口大,他喜美食,但也不挑食,對於一些不喜歡的、或者夏皎剩下的東西,他總能掃尾掃得乾乾淨淨。

  這一點令夏皎十分欽佩。

  唯一不好的是,這頓晚餐被不速之客打斷了。

  白若琅和宋蕭。

  起初白若琅給溫崇月打了兩個電話,問他在哪裡,溫崇月不肯說。對方或許又和溫父聯繫,這才敲開了于曇的門。

  她進來的時候,夏皎剛好在回朋友的消息,一抬頭,看見白若琅——她仍舊是那副矜貴的貴婦姿態,小黑裙,披了一大方絲巾做披肩,耳朵上掛著兩枚水滴形的翡翠,盈盈潤潤的光。

  宋蕭就在她身側,黑衣白裙,乾淨俐落的裝扮。

  夏皎說:「阿姨好。」

  白若琅這次沒有對這個稱呼有什麼異議,只是對著于曇笑:「我這次給你帶了些糕點,都是正宗老師傅做的,比那個——」

  于曇說:「我血糖高,醫生囑托我少吃甜的。」

  被這麼刺了一下,白若琅面不改色,仍舊泰然自若:「可惜了,不過也沒事,皎皎,你吃甜食的吧?」

  猝不及防被點名,夏皎懵了一下,一聲喔。

  溫崇月拉著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站起來。

  溫崇月說:「我最近督促她,甜食這種東西,吃多了也不好。」

  白若琅說:「稍微吃點也沒事,女孩子年輕,多吃甜食不打緊。」

  她有事找于曇,沒怎麼寒暄,就和于曇去了房間裡單獨聊天。院子裡只剩下溫崇月、夏皎和宋蕭三人。溫崇月夾了一筷子魚肉,細心確認沒有刺後才放入夏皎碗中。

  宋蕭坐在對面的凳子上,她說:「白姨帶來的糕點都在車上呢,我想拿過來,又不認識路,溫總監,你陪我去拿唄。」

  按照輩分,她應當稱呼白若琅為嬸嬸;但白若琅認為這個稱呼很難聽,統一要求,這些小輩只能叫她白姨。

  夏皎不做聲,她小口吃著鰻魚和米飯,將鰻魚和米飯拌在一起嚼,醬汁和米飯粒、魚肉全都融在一塊兒了,她喜歡這種吃法。

  溫崇月說:「門口有保安,他們很樂意幫忙。」

  宋蕭不放棄:「而且那些點心和禮物都很重,你應該也知道,我一個人拿不動。」

  溫崇月說:「多找兩個保安幫你搬。」

  「萬一那些人不願意呢?」宋蕭說,她轉臉,看向夏皎,笑眯眯,「嫂子,你借溫哥給我用一下,讓他幫我搬搬點心和禮物?嫂子這麼大方,應該不會介意吧?」

  話都說到這裡了。

  夏皎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逃也逃不掉。

  她能怎麼辦呢,她和宋蕭又不熟悉,硬著頭皮說:「不介意。」

  為了掩飾尷尬,夏皎抬筷去夾魚——

  一雙筷子將她筷子強硬夾住,按下去。

  夏皎盯著筷子主人。

  溫老師看上去似乎有點不太開心。

  溫崇月說:「我很介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2 01:52 PM

第三十六章 三味圓

  溫崇月將夏皎的筷子壓下去,他自己拿濕巾擦拭手,對宋蕭說:「白女士年紀大,糊塗了,我不愛吃甜食,東西拿回家裡也是浪費。剛好,你現在覺得禮物重,也不用搬過來。」

  這話說得稍微重一些,宋蕭笑一下,面色如常,並無異樣。

  于曇明顯不怎麼歡迎不速之客,她心高氣傲,也不打算給兩位「客人」準備碗筷。

  宋蕭手指點著桌面,換了話題,對夏皎:「嫂子,你瞧,總監還捨不得你。」

  夏皎說:「可能所有的丈夫都這樣。」

  這樣說著,她看著溫崇月臉色稍霽。

  嗯,夏皎在心裡悄悄給自己打一個對勾。

  就是這樣。

  確認夫妻身份,似乎能讓溫老師開心。

  宋蕭說:「是呀,新婚夫妻嘛,能理解。」

  其實三個人沒什麼共同話題,夏皎不擅長和不熟悉的人聊天,溫崇月和宋蕭也沒什麼可聊的,這樣一來,反倒是宋蕭和夏皎慢慢談起來。宋蕭性格活潑,主動提起于曇院子裡的植物花草,夏皎聊了些,茶喝了兩杯,于曇和白若琅終於出來了。

  于曇捏著鼻根,聲音斷斷續續飄來:「……不可能,小林的事和你們沒什麼關係……怎麼,你們一個個娶比自己小二十多、三十多歲的人就行,我就不能找比我小二十多的男友了?先整理好自己家的糊塗帳再過來和我說,至少我沒狠心丟下孩子十多年沒管。」

  白若琅說:「你哪裡知道我的難處。」

  「我看你過得挺好,」于曇說,「恭喜你啊,有人牽掛你幾十年,你還是能繼續舒舒服服做富太太。」

  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白若琅微笑著和溫崇月、夏皎告別,宋蕭站在她身側,月色皎白,她們的身影藏在玫瑰花葉影中,像是被鮮花吞噬。夏皎神色有些怔忡,沒有明亮燈光的地方,白若琅保養得宜的眼睛藏不住的衰老,眼角依舊皺紋橫生。

  于曇的心情明顯不太好,等兩人走了後,她要求溫崇月過去,有話要對他講。

  溫崇月拉著夏皎的手:「您現在說就好,皎皎不是外人。」

  于曇猶豫片刻,又坐下來。

  坦白來講,夏皎對溫崇月的原生家庭並不怎麼了解。于曇說的時候,溫崇月就握著夏皎的手,夏夜清涼,夏皎出了一手的汗,她覺著有些羞赧,感覺似乎弄髒了溫崇月的手——他並不介意,仍舊握著。

  于曇說了很多,建議溫崇月少和白若琅聯繫,她明顯被白若琅弄到煩躁不安,中間寬慰夏皎,不必理對方——溫崇月包括他的親人這邊,都很喜歡夏皎,不要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離開的時候,夏皎還能聽到于曇給溫崇月的父親打電話,語氣有些不開心:「早和你說過了,別和她聯繫。她當年敢不聞不問十多年,你怎麼覺得她會……」

  後面聽不清楚了,夜風溫柔,信步過竹林,枝葉婆娑,溫崇月忽然說:「皎皎。」

  夏皎:「嗯?」

  溫崇月問:「如果剛才我真的去幫宋蕭,你怎麼想?」

  夏皎說:「很正常啊。」

  她聽見溫崇月嘆口氣。

  他說:「可以用你的小腦殼認真地想一下嗎?你不會生氣?」

  夏皎揣摩著:「嗯……大概生一點點氣?」

  溫崇月問:「為什麼?」

  夏皎想了想:「想不起來原因……但我覺得你不可能幫她,所以這個假設毫無意義。」

  溫崇月不說話了,他的手壓在夏皎的腦殼上,輕輕地揉了揉。

  夏皎問:「你在做什麼?」

  溫崇月說:「想辦法把你這個漂亮小腦袋裡的水吸出來。」

  夏皎:「……」

  夏皎真沒覺著這是一件什麼大事。

  溫崇月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更何況,倘若溫崇月和對方真的有意,當初就不會為了拒絕這份婚姻而選擇她。

  夏皎從來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溫崇月總結的很對,只要她不去做,就不會失敗;同理,只要不去給予希望,也就不會被失望傷害。

  說她懦弱也好,說她畏懼也好,夏皎承認自己就是一個發育不完全的笨鴕鳥,大部分時間都將頭埋在溫暖的沙子裡面,呼呼嚕嚕地曬太陽。

  可惜溫崇月並不想讓小鴕鳥曬太陽,拎著屁股壓下去,劈裡啪啦一頓爆炒。

  溫崇月的確適合做一位老師,羞人的話也一句一句地教給夏皎,要她說出來。以前不知道溫老師上課這麼需要學生的反饋,如今清楚了,溫老師在某些時候必須要她發出聲音,要她重復兩人彼此擁有。

  論起實戰,兩個人的差距很大很大,如果要有個比較,那就是溫老師已經上高速公路飆車了,夏皎還在幼兒園坐搖搖車唱爸爸的爸爸是爺爺。

  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其他。溫崇月往死裡折騰一番後,次日仍舊繫上圍裙,在廚房中準備早餐,將便當盒放進她上班時用的小背包。

  鬱青真重新回來上班,她的心情變好許多,甚至還主動向高嬋打了招呼,讓高嬋心裡惴惴不安,悄悄地問夏皎,該不會是幻覺吧。

  不是幻覺。

  鬱青真一整天都表現得十分溫柔,下午時候還主動請了奶茶。夏皎在整理花材的時候從其他人口中得知了鬱青真心情愉悅的原因。

  原來是墜入愛河了。

  高嬋心情也好,下午時刻,挑剔的年齡差夫妻過來,唐女士明顯還有些不滿意備選方案,準備斥責的時候,唐先生說:「我覺得她們選的花不錯,很漂亮,很襯你。」

  唐女士有些不安:「真的嗎?」

  「真的,」唐先生說,「我確定,很適合你。」

  唐女士握住他的手,她說:「你這次出差得早點回來,你得記得,那天咱們結婚紀念日,也是我生日,你得早點回來,不然我要生氣。」

  說起來也奇怪,對著其他人,唐女士語氣強硬,說一不二的,偏偏對著唐先生溫溫柔柔,深情款款。

  唐先生輕輕拍了她的手,說:「我一定回來。」

  得到保證後,唐女士才繼續看店裡的花,高嬋微笑著低聲為她介紹,聲音柔柔。

  這一次,唐女士沒有再挑刺,出奇地溫和下來。

  唐先生手機響了,出去接電話,這裡就剩下高嬋和夏皎陪伴著唐女士看店裡的花。或許是敲定了方案,唐女士平靜了很多,她甚至還笑著和夏皎聊天,說她長得很像自己一姐妹。

  高嬋恭維她夫妻和睦,唐女士卻又有些不開心了。

  像是好久沒有人找人傾訴,她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也就最近忽然對我好點兒,」唐女士說,「我知道他娶我的時候勉強,覺得是我家裡人逼得他……要不是我看他學歷高、人長得好,我才不願意嫁給他。」

  說這話的時候,她語調明顯輕快了不少。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年紀,夏皎都要以為是剛陷入戀情中的煩惱少女在傾訴了。

  「……結婚後連個清楚的鏡子都沒有,」唐女士不開心,「催了好多天,一直沒給買。不過還好,還知道買花……」

  高嬋笑著說:「可能唐先生喜歡給您特別的浪漫呢。」

  唐女士橫她一眼:「什麼唐,他姓鄭。」

  高嬋愣了一下,唐先生推門進來了。唐女士迎上去,語氣有些不悅地抱怨店員居然連名字都能記錯……講了好多好多,唐先生有些無奈,細聲安撫著她,等護工將唐女士接走後,他原先過來道歉,又被唐女士叫著過去,無奈之下,只能對著高嬋和夏皎做了個對不起的手勢。

  高嬋捧著單子,她說:「我怎麼感覺唐女士……有點正常,又有點不正常呢?」

  夏皎說:「可能是年紀大了,糊塗吧。」

  高嬋認真點頭。

  今天的最後一位顧客又是常來買花的老爺爺,不過今天不再是獨身一人,他推了一個輪椅過來,上面坐著一個瘦弱、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花店的台階處做了可以讓殘障人士通行的小緩坡,老爺爺順利地推了輪椅進店。

  夏皎笑著和兩位老人打招呼。

  老太太明顯久病初癒,精神不太好,但說話慢聲細氣的,頗有涵養。老爺爺一改之前那樣不耐煩的語氣,低聲問她喜歡什麼花朵,並讓夏皎推薦。

  不過最終也只選了九枝玫瑰,老太太喜歡九這個數字的寓意,付了錢,又讓老爺爺推著輪椅慢慢離開。

  夏皎真心感到開心。

  起初老爺爺讓她寫卡片的時候,她還擔心對方妻子患了什麼重病,現在看來,兩人仍舊相依相伴,真好。

  八月尾巴尖尖。

  夏皎訂做的、放在陽台上的植物架終於到了,她自己搬不動,溫崇月周末恰好回了北京,不在蘇州。店裡「溫柔的神」主動幫忙,給夏皎將東西搬到陽台上。

  為了答謝,夏皎送了他一些海棠糕和赤豆糕。

  溫崇月晚上才返家,到家的時候,夏皎正在思考究竟是點外賣、還是煮一些麵。

  溫崇月先拆了帶來的點心盒給夏皎,暫時填一下她響到能夠開搖滾樂隊的小肚子。

  吃了好幾天「速食式餐飲」的夏皎,終於再度被溫老師的廚藝所填滿。

  他以水麵筋做皮,拿鮮蝦仁、剁碎的豬腿肉、雞脯肉做餡料,放到雞湯中煮熟,起鍋,就是三味圓,配上青紅椒蠔油炒茭白,熬雞湯用的雞肉單獨拎出來,剔去骨頭,撕成小塊兒,加干絲、基圍蝦、青菜心和乾香菇、雞蛋,做了雞火煮干絲。

  夏皎埋頭吃晚飯的時候,溫崇月主動提起陽台上的植物架:「工人幫忙裝的?」

  「不是呀,」夏皎說,「我同事幫忙的。」

  溫崇月問:「男同事?」

  夏皎點頭:「對呀。」

  溫崇月不說話了。

  夏皎思忖,可能溫崇月覺得這樣勞煩同事幫忙不太好?

  想到這裡,夏皎心情稍微安定一些,她解釋:「因為女同事的話,力氣都很小;而且你放心,我給他禮物啦,按照你之前說的,有來有往。他平時在店裡就很照顧人,我送了他一些糕點……」

  溫崇月問:「平時在店裡就很照顧你?」

  夏皎說:「他對每個人都很好,經常請我們喝奶茶。」

  溫崇月問:「是請你,還是請你們?」

  「當然是我們啊,不然只請我做什麼?同事不能厚此薄彼的,」夏皎奇怪,她總結,「所以你不用擔心,我真沒有讓別人白白幫忙。」

  溫崇月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夏皎試探:「你擔心他來我們家會嚇到溫泉和小蝦米嗎?」

  她眼睛很清明,充滿疑惑。

  溫崇月嘆了口氣。

  他低頭:「笨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2 02:09 PM

第三十七章 糖粥

  夏皎才不是笨蛋。

  她可聰明了。

  聰明的夏皎,主動分擔餐後的整理工作,並在溫崇月洗澡的時候穿著睡衣主動推開浴室的玻璃門,把睡衣丟出去,她微微踮腳,在淋浴的水下親了怔住的溫崇月一口。

  夏皎只能夠接受看得到的東西,包括一份能切實提供給她益處的工作,一個放在眼前、香噴噴的點心,一位能夠和她談心聊天、肆無忌憚一起玩的朋友。

  以及,能夠觸碰到的愛意。

  夏皎擔心自己會錯意。

  所以她只能確認看得見、摸得著的喜歡。

  夏皎曾經思考過很久,關於自己的這種「鴕鳥心態」的成因。最終確認,大概來源於成長過程中的不自信、一些孤單以及失敗的暗戀。

  或許暗戀這個詞用的也並不起恰當,畢竟沒有真正的靠近或者為之做出努力,更像是年少時候的一場朦朧仰慕。

  提起來年少時候的事情似乎永遠充滿遺憾,夏皎不太想去過多回憶細節,但她的確因此遭到一些嘲諷和若有似無的傷害。

  青春期的小孩子不懂得分寸,盲目,從眾。

  傷害人的未必是毆打,或許只是一場哄堂大笑和若有似無的孤立。

  ……

  眨眼,到了約定送花的時間。

  高嬋央了夏皎和她一塊兒去,她自己還是不敢去面對那個挑剔嚴厲的唐女士——鬱青真是不能再跟去了,畢竟她和唐女士之間產生了一些微妙的不愉快。

  鬱青真也不在意這些,她現在全心全意地沉浸於和男友的愛河之中,無論見誰都帶著笑。

  高嬋悄悄講,說鬱青真男友來頭非凡,人帥多金。女性在戀愛初期最容易上頭,多巴胺的釋放讓對方現在已經不那麼在意工作了。

  夏皎左耳進右耳出,她核對了明天要往唐女士家中送的花種類和數量,只是感嘆:「真幸福啊。」

  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確很幸福。

  高嬋頗為讚同。

  前兩天晚餐時,溫崇月告訴夏皎,已經將宋蕭平行調職到另外一個部門,夏皎的回應也就是一聲喔,然後開心地分享自己最近遇到的趣事。

  什麼老爺爺天天推著老奶奶過來買花花啦,什麼遇到一個哭唧唧的小學生問買玫瑰能不能哄他同桌開心啦,什麼水果店店主今天多送了橙子……

  在某些地方具備「鈍感」,能讓夏皎更好地發現這些有趣的東西。

  比如她完全不會在意宋蕭的一些事情,被別人傾慕是正常,夏皎想,她沒有必要因此來故意讓溫崇月不開心或者給他帶來麻煩。

  遺憾的是溫老師不這麼想。

  夏皎不是心理大師,她沒有過多地去探索這件事情,而是打起精神投入次日的花店工作中。

  唐女士的房子在一個環境清雅的小區中,夏皎和高嬋過去的時候,唐女士還在休息,是唐先生接待了幾人。

  只是,夏皎進了房子,就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頗有歷史年代感的裝修,和外面格格不入,這裡的窗簾、桌布、茶盤墊兒都是用米白色、近乎米黃的線鉤出來的,水曲柳木做的「捷克式酒櫃」……

  恍然間,像是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

  這種奇特的感覺讓夏皎在門口愣了幾秒,才跨步進門,唐先生客氣地泡了茶,用的也是很有年代感的那種小瓷杯。

  高嬋年紀小一些,沒有夏皎這樣強的適應能力,有點膽怯。現在的時間還早,陽光也不好,到處都拉著窗簾,乍一看這房間,還真是透著一股怪異。

  高嬋站在門口,遲遲不敢邁步,她懷中抱著大束的潔白百合,今日的花主色調就是白色,以及象徵著百年好合的白百合。這些本來是極為聖潔乾淨的象徵,此時此刻,在這房間中卻有些奇特的基調,唐先生摘下眼鏡,他彷彿明白高嬋在猶豫什麼,簡短地解釋:「唐女士患有阿爾茨海默病,記憶混亂……這些東西,都是按照她記憶中的場景布置。」

  高嬋:「啊?」

  兩個人將花搬進來,唐先生請她們坐下來喝茶,夏皎搖頭拒絕,示意他看時間:「我們想盡快為唐女士布置好花朵。」

  花店提供的花藝特訂展示服務價格高昂,高嬋和夏皎簡單討論了一下布局後就開始著手行動,按照敲定的設計方案來布置花朵,潔白的鮮切百合,小花茉莉,勿忘我,白玫瑰、綠薔薇……這些大多是白色和綠色調的植物慢慢地在房間中分布,夏皎也看到了桌上掛著的結婚照——老舊黑白影像,是騎馬的年輕女性和負責牽馬的男性。

  那女性分明是年輕時候的唐女士,而男性則是陌生的臉。

  「唐女士是我的養母,」唐先生主動說,「鄭先生,也就是我的養父,是她的丈夫。」

  高嬋咦了一聲,轉臉看夏皎,面面相覷。

  「我本來不想說這件事情,但……我想,等會兒唐女士醒來的時候,或許需要你們暫時配合一下,」唐先生猶豫著開口,「事實上,唐女士的伴侶,也就是鄭先生已經去世了。」

  這件事在夏皎的意料之中,她避開這張美麗的相片,在周圍輕輕放了潔白的百合。

  她留意到相片右下角有鋼筆小字。

  愛妻婉淑,攝於1979年7月20日。

  後面還有句話。

  唐先生說:「唐女士年紀大了,患了病,她的記憶始終停在鄭先生去世的這段時間,也就是結婚紀念日。」

  說到這裡,唐先生停了一下:「7月28日,農歷七月初五,是唐女士的生日,也是鄭先生過世的日子。」

  這個時間。

  夏皎盯著相框上的日期,片刻後,轉身,看向唐先生。

  她確認:「唐山?」

  「是的,」唐先生說,「鄭先生在那場地震中過世。」

  高嬋聽清楚了兩人之間的對話,她的手一抖,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掉在地上,花朵撞到老舊風格的花磚上,摔掉一片花瓣。

  柔柔的玫瑰香。

  臥室中的白髮老人,嗅到淡淡玫瑰香氣。

  唐婉淑從睡夢中醒來。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噩夢裡面,夢到屋頂突然塌陷,地板動蕩,夢見泥呀瓦呀磚石全都掉了下來,砸向她。

  唐婉淑嚇得哭起來。

  她一直是家裡的掌上明珠,父母都能幹,她從小到大沒吃過一點兒苦,工作也是最好的,能上學認字算數,上完學後直接分配坐辦公室當會計,算盤珠子打得比誰都快,數字算得比誰都準。

  非要說受什麼委屈的話,就是追著嫁給了廠裡沉默的那個大高個。

  委屈都是那個大高個給她的。

  大高個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鄭韞卿,是他爺爺取的。

  唐婉淑當然知道對方窮,往上數幾代還很糟糕的「成分不好」。但這樣並不妨礙唐婉淑喜歡他,要嫁給他,誰讓他長得好看呢。

  可是丈夫很冷淡,他從來都不會對唐婉淑說「我愛你」,不會給她講那些甜甜蜜蜜的情話,很少和她聊天,不會和她一起看露天放映,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喜歡她。

  結婚三年,唐婉淑被他氣哭過好幾次,好幾次鬧著回娘家,他也不阻攔。只是等她過去住一晚,他就沉默著騎自行車去接她回來。

  唐婉淑每次生他氣,和家裡人賭咒發誓說肯定不回去,但一看到鄭韞卿露面,立刻又歡歡喜喜地收拾包裹、跳上他的自行車。

  他連句哄人的話都不會說,就像一塊木頭,又硬又笨,不開竅,唯一和浪漫沾點邊的,也就只是會在結婚紀念日給她帶花。

  可也就是這塊木頭,在深夜中,在動蕩混亂裡,在石頭砸下來的時候,第一反應是翻身過來,將她護在身下,抱緊她。

  唐婉淑敢打賭,新婚夜對方都沒有抱這麼緊。

  噩夢是傾塌的黑夜,是搖晃破裂的房子,是被泥沙石嗆到不停大聲咳的唐婉淑。

  她哭得稀裡嘩啦,反覆念著他的名字:「鄭韞卿,我們房子是不是塌了呀?」

  鄭韞卿說:「沒事,房子塌了有個高的頂著。」

  唐婉淑說:「你在罵我個子矮。」

  「我沒有,」鄭韞卿說,頓了頓,他又說,「就是你的脾氣,得改一改,以後要吃虧的。」

  唐婉淑要被突然的震蕩嚇哭了,她抽抽噎噎:「我都快嚇死了你還在教訓我,你就是不喜歡我。」

  她好像聽到鄭韞卿嘆氣,又好像沒有。

  他沒有說喜歡不喜歡,只是低下頭,輕輕地用唇蹭唐婉淑的臉。其實都是泥土,唐婉淑愛美,不肯讓他親,對方就親了個空。

  唐婉淑後面意識到是地震,天上又開始下雨,她又冷又怕,泥水往下,時不時還會震蕩,但沒事,鄭韞卿和她聊天,和她說肯定會有人過來的,要相信國家。鄭韞卿不讓她睡覺,和她說會有人過來發現他們的,不過在那之前,唐婉淑不能睡著,因為睡著的話可能就要被人發現她醜醜的樣子……

  愛美的唐婉淑堅持住了,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丈夫有這麼多話,他們今天聊了好多,比之前一週聊得都要久。唐婉淑都要擔心他這次把一輩子的話說完了,她打起精神,就算很睏,也要撐著和鄭韞卿聊天,但是對方聲音卻越來越低。

  「沒事,」鄭韞卿說,「個子高的撐久了,有一點累。」

  唐婉淑問:「那你要不要放鬆一下?我抱抱你。」

  其實唐婉淑沒辦法抱對方,她的手被卡住,動不了。

  好冷啊,可是鄭韞卿是暖和的。

  她又感覺可以忍受在泥水磚瓦裡了。

  鄭韞卿說:「我累了,先睡會兒,你幫我聽著,有人來了,你叫我,好嗎?」

  唐婉淑說:「好。」

  鄭韞卿又說:「以後脾氣別這麼倔,要吃大虧。少和工友吵架,大家也都不容易……別去鄭二家吃包子了,他們家用的餡兒不好……」

  唐婉淑最不喜歡聽他嘮叨:「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鄭韞卿說:「唐婉淑,我娶你的時候其實特高興。」

  唐婉淑別別扭扭:「誰稀罕。」

  她覺著自己好像瘋掉了,在這麼髒的泥水裡泡著,她居然感覺到有點開心。

  真奇怪。

  鄭韞卿:「那我先睡了。」

  「睡吧睡吧,」唐婉淑催促他,「等來人了,我叫你。」

  ……

  白髮蒼蒼的唐婉淑從夢中睜開眼睛。

  光亮乍現,噩夢消散。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碎花床單,熟悉的米白色針鉤吊簾,就是身邊沒有熟悉的人。

  唐婉淑下了床,她看不見自己長滿皺紋的手,只是憑借著記憶推開門:「卿卿?」

  鄭韞卿不在,唐婉淑看到滿屋子的花,還有三個陌生人。

  一個瘦高個男人,倆小姑娘。

  唐婉淑有些驚慌,手扒著門框:「你們是誰?」

  她警惕地看著四周,大聲叫:「卿卿!鄭韞卿!」

  沒有鄭韞卿。

  鄭韞卿留在噩夢的地震中,骨頭被石頭壓斷,體內臟器多處出血,慢慢死去。

  夏皎站起來。

  她說:「唐女士,我們是送花的。」

  「送花?送什麼花?」唐女士不解地看著他們,「誰讓你們進來的?」

  唐先生從口袋中取出一個老舊證件,是一封信,他說:「我是鄭韞卿同志的工友,他今天在廠裡加班,讓我回來和你說一聲——這花呢,是鄭韞卿買的,想讓您高興……」

  唐女士低頭看信,仔細描摹著上面熟悉的字跡。

  這封信看得太久,紙張早就泛黃,有些地方已經不清晰了。

  她抬頭,有些局促、又有些尷尬地問:「啊,那你們先坐下,我給你們倒茶……」

  夏皎和高嬋客氣地說著不用,她們已經送完花,唐先生也簽了確認單,付了錢,要準備離開了。

  她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唐女士很喜歡這些花,她難得對兩人說了聲謝謝,四下看了看,又問:「韞卿呢?」

  夏皎微笑著說:「他很快就回來了。」

  唐女士懵懵懂懂點頭,唐先生細聲慢語地請她去沙發上坐下。夏皎和高嬋悄悄離開,出門時,仍能聽到房間內,唐女士問:「韞卿什麼時候才回來啊?」

  唐先生說:「等您吃了早飯就回來了。」

  唐女士像個小孩子,又問:「我吃了早飯他就來呀?」

  夏皎關上門。

  她想起剛才在照片看到的那行小字。

  愛妻婉淑。

  死生契闊。

  八月末的太陽毒辣,哪怕到了下班時間仍舊同樣照人眼睛。

  下班途中,溫崇月順手買了一份糖粥——夏皎愛吃甜,不過女孩子嘛,愛吃甜也不是什麼糟糕的壞毛病。

  賣糖粥的是對老夫妻,老奶奶還教著小孩子唱蘇州的老舊童謠:「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

  溫崇月看著那小孩,笑著遞了一塊巧克力,小孩子怕生,怯怯懦懦的,直到老奶奶同意了,他才接過去。

  溫崇月笑著問:「多大了?」

  小孩子撥開巧克力紙,說:「八歲啦!」

  溫崇月不討厭小孩,相反,他還蠻喜歡孩子。

  不過他如今並不確定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優秀的父親。

  做過的錯事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尚不能以身作則。

  八月絲瓜鮮,不過皎皎並不怎麼愛這個蔬菜,挑食不太好,溫崇月想了想,又去買了基圍蝦,預備著給她做絲瓜鮮蝦盅,冬瓜也不錯,再買些鮮排骨做湯,遇到有賣新鮮南瓜花的老人家,又買了些南瓜花……

  終於到家。

  溫崇月打開門,就聞到一股飯菜香和鮮嫩水果香味兒。

  他愣了一下,廚房裡,穿著睡衣的夏皎穿著拖鞋跑過來,伸手抱住他,臉貼在他胸口上,蹭了蹭。

  溫崇月被她抱了個猝不及防,怔了好久,才叫她名字:「皎皎?怎麼了?」

  半晌,溫崇月聽到夏皎悶聲說:「沒怎麼。」

  過了兩秒,她又說:「能這樣抱著你真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2 02:35 PM

第三十八章 酥炸南瓜花

  溫崇月不能確定妻子為何忽然變得黏人。

  她今天下班早,煮了湯圓,揚州的正宗四喜湯圓,芝麻、鮮肉、芥菜和豆沙餡兒的,團團圓圓。

  溫崇月起初擔心她工作上遇到問題,但是並沒有,夏皎沒有難過,只是意外地比之前要更親近他——溫崇月做飯的時候,她就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附近打轉,就連今晚要吃絲瓜這件事都沒有表現出異議。

  甚至還主動分擔了給基圍蝦去頭、挑蝦線的任務。

  溫崇月給絲瓜去皮,嫩生生泛著青綠的瓜肉有著淡淡特殊氣息,切成小段,挖掉一部分絲瓜瓤,夏皎抬手,將剝掉殼的蝦遞過來。

  小蝦米饞得喵喵叫,溫泉很矜持地蹲在廚房邊緣,柔軟的尾巴圈著爪爪,眼巴巴地看著兩人剝蝦。徵得溫崇月同意後,夏皎幾步跑過去,一隻貓咪獎勵一隻蝦,沒有厚此薄彼。

  溫崇月將蝦的背部剪開一個小洞,把蝦尾折起來塞進去,疊成一個蝦球,塞了絲瓜盅裡。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問夏皎:「今天的工作不順利?」

  夏皎搖頭:「很順利。」

  紅椒細細地剁碎,填上搗好的蒜泥,再添一湯匙的蒸魚豉油,溫崇月想去拿白糖,夏皎已經遞過來,小半杓,份量拿捏的不多不少。

  溫崇月仔細看著她的眼睛:「哭了?」

  夏皎說:「沒有。」

  滴點植物油,蒸料拌勻,和絲瓜鮮蝦盅一塊兒端到鍋上慢慢蒸。熱氣催發下,鮮蝦仁白裡透紅,絲瓜盅翠綠軟嫩,蒸出來的絲瓜汁浸泡著漸漸熟的蝦。

  溫崇月剛做好這一切,夏皎自背後抱住他,雙手摟著他的腰。

  她小聲叫:「溫老師。」

  溫崇月握著她的手:「嗯。」

  夏皎貼了貼,才鬆開,她的眼睛其實還好,並不是特別的痛,可能是被百合花熏到眼睛。

  為了安慰她,溫崇月炸了南瓜花——這是溫父的拿手好菜,雞蛋和玉米澱粉、無鋁泡打粉和鹽、麵粉攪成麵糊糊,南瓜花剔去花蕊,掛上一層糊糊下鍋酥炸,炸出來的南瓜花透著一股太陽的金黃,柄還是嫩綠的。鮮花不等人,也就這時候能吃到。

  夏皎沒嘗過這東西,第一朵花酥炸後,溫崇月用筷子夾著,另一隻手虛虛靠在她下巴處,低頭看著她一點一點吃。

  南瓜花炸的酥脆,溫崇月知道她不喜歡太油的,用吸油紙巾擦了一遍,熱氣也散到剛好可以入口的溫度,她認真吃著。

  夏皎說:「好鮮。」

  溫崇月發現自己的另外一個愛好,他喜歡做一些她沒有嘗過的東西,並好奇她會給出什麼樣的反應。

  這種「投餵」,他很滿意。

  溫崇月第一次發現妻子如此熱情且主動,她甚至主動提出臍橙,這讓溫崇月有些吃驚。和之前不同,她現在似乎很需要擁抱,需要貼肉肉,好像這樣才能夠讓她心中安定。

  溫崇月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不過他很樂意提供給夏皎慰藉,捧著桃子吃過後,將痙攣的對方抱在懷中。

  只是夏皎仍因為某件他不知道的事情陷入短暫的憂鬱,好幾天,都沒有好轉。

  溫崇月決定帶妻子去周圍散散心。

  九月初,溫崇月陪夏皎去了太湖邊的黿頭渚,傳聞中的「太湖第一勝景」。今年藍藻控制得比往年好,沒有讓人想要掩鼻逃跑的味道,荷花開得正好,連綿不絕。從櫻花谷到長春橋,一帶橫長,櫻樹繁茂,雖然不是櫻花季,但在水榭亭台映襯之下,綠蔭青濃,別有一番風味。

  「我們可以多出來走走,」溫崇月說,「或許我們能找到解決你社交方面困擾的辦法。」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剛離開靈山勝境,雖不是信仰者,但溫崇月和夏皎仍舊去拜了佛,捐了些香火錢。

  夏皎拜得虔誠,許願也認真。

  夏皎輕輕應著,又問溫崇月:「你剛才許了什麼願?」

  溫崇月怔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在說拜佛的事情。

  他搖頭:「我不信這個。」

  夏皎驚奇:「難道你從小到大沒許過願嗎?」

  溫崇月笑:「生日願望算不算?」

  夏皎阻止他:「不行,這個說出來就不靈了。」

  溫崇月說:「事在人為,求佛沒有用處。」

  夏皎若有所思:「那要是一個不信佛的人忽然去拜佛呢?」

  溫崇月仰臉,看如洗碧空:「或許有真心想求的東西吧。」

  晚上倆人慢悠悠在南長街散步,看夜景,在河邊吃一碗豆腐花。磚雕門樓馬頭牆,門環生鏽牆斑駁,夏皎看著長有青苔的瓦片屋,冷不丁又想起唐女士的舊照片,垂首,輕輕嘆口氣。

  無錫菜口味偏甜,兩個人鑽研了好半天,終於找到好吃的玉蘭餅。無錫人似乎都愛吃肉,口味又甜,當地有句話,叫「淡不入味鹹不鮮」。做菜,一道道做得赤醬濃油,就連小籠包也是,一口咬下去,醬汁豐富,鮮中裹甜。

  什麼醬排骨、酒釀麵筋、梅汁翅中、脆鱔、糟煎白魚……

  夏皎最愛的,還是本地人常說的「小籠饅頭」。

  無錫人不講包子,無論有餡兒沒餡兒,統一叫饅頭。沒餡兒的叫白饅頭,有餡兒的,葷的叫肉饅頭,素的是菜饅頭,半葷半素就是菜肉饅頭。

  無錫小籠和其他的不同,皮特薄,肉多汁濃,不能夾起來吃。夏皎剛開始吃的時候,夾起來,一口下去,汁水四濺,弄到溫崇月身上,她連連說著抱歉。

  溫崇月倒是無所謂,他隨意地用紙巾擦了擦衣服上沾到的湯汁,仔細教夏皎怎麼「低風險」吃無錫小籠。

  溫崇月並不在意夏皎將小籠包的汁弄到自己身上,反正晚上夏皎的汁也會蹭自己一身。

  吃無錫小籠動作得柔,要慢。得輕提,夾小籠三分之一的位置,溫柔拎起來,輕放,蘸一蘸醋,慢起,湊到唇邊,輕咬一小口,慢慢吸裡面的肉汁,等把鮮美微甜的湯汁全吸淨了,再大口咬。

  吃小籠不能著急,急了濺一身油,又得頭痛。

  當地人吃小籠還喜歡配餛飩,一個小籠一口湯,再配一個小餛飩,滋味甜又鮮。往肉餡裡加曬乾海蝦和榨菜的開洋餛飩,用了紫菜、蛋皮和豆腐干絲熬煮出來的湯汁清清爽爽;不加鹼水的手推餛飩得趁熱吃,手搟餛飩皮韌勁兒十足,口感滑嫩;遺憾的是現在還不到螃蟹大量上市的季節,嘗不到蟹粉餛飩和上過《舌尖上的中國》的蟹粉小籠。

  夏皎沉鬱的心情終於得到些許緩解。

  倆人在無錫的最後一站是蠡園,傳說中范蠡和西施生活的地方,依照蠡湖而建,並不大,小巧別致。

  江南園林大多建得精巧,這裡也並不例外,東南西北皆有可以賞花的四季亭,園中又植松柳月桂,夏皎走上石拱橋,聽見溫崇月問:「現在可以和我說前幾天為什麼不開心嗎?」

  假山石洞,長廊花窗,湖風輕蕩,碧水搖搖,夏皎盯著石板,說:「我以前覺得書上呀,電視上,那些為了保護愛人而付出生命的東西都不真實。」

  溫崇月安靜地聽她說。

  「我還認為用一生懷念故去的愛人也不現實,」夏皎說,「人怎麼能受得了孤獨呢?」

  溫崇月問:「這個話題和你的客戶有關?」

  夏皎搖頭,又點頭。

  她說:「但這些真的存在。」

  溫崇月握住她的手,從石拱橋上走下,橋下錦鯉戲水,他說:「皎皎,你的想法沒有錯。人的本性一樣,貪生怕死,害怕孤獨。也因為這樣,你看到的那些才顯得珍貴。」

  夏皎默然不語。

  溫崇月說:「皎皎,來談個現實點兒的話題吧,我比你年紀大,將來可能先你一步走。如果真有那天,你不用顧忌什麼懷念愛人之類的看法,可以繼續尋找新的伴侶——我希望你自私一些。」

  夏皎猛然抬頭,她皺眉,提高聲音:「新的伴侶?」

  溫崇月頷首:「比如一起跳廣場舞,一塊兒曬太陽。」

  夏皎不太開心。

  她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胸口有些發悶發脹,不是生理期的胸口脹痛,也不是和人吵架後的悶氣,而是說不出的酸酸溜溜,好像早晨吃小籠包時候蘸的醋碟被打翻,全潑在她心口,浸泡著一顆心也酸酸軟軟的不舒服。

  她找不出不舒服的源頭,但是想要用力摔開溫崇月的手,再大聲罵對方笨蛋。

  這樣很不禮貌,夏皎忍住了。

  溫崇月很理智、冷靜地和妻子探討關於自己將來衰老死亡之後的事情,他不迷信,並不避諱談論這個。

  即使有那麼一點不高興,但倘若他真的先夏皎一步離開,溫崇月仍舊希望她能夠開開心心度過餘生。

  溫崇月壓制著心底的一些不適,寬慰自己,畢竟死都死了。

  假設真有那麼一天,與讓夏皎懷著思念生活相比,溫崇月寧願她自私一些,不要那麼好。

  「即使我們兩個人壽命相同,」溫崇月仔細分析,「你想想,我會比你早八年過世,你一個人會不會感到孤單?」

  夏皎不吭聲,兩人經過假山石,她想把溫老師狠狠按在假山石上,告訴他不要繼續這個話題。

  溫崇月理智地建議:「基於女性大多比男性長壽的觀點,我建議你屆時可以選擇比自己小一些的人。比如和自己相差七、八歲的——」

  夏皎說:「溫老師。」

  溫崇月:「怎麼了?」

  夏皎晃了晃自己的右手:「你看,這是什麼?」

  溫崇月說:「你的手。」

  「是的,」夏皎點頭,「你再繼續說的話,它將會出現在你的臉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3 11:16 AM

第三十九章 太湖一鍋鮮

  夏皎不開心。

  她有那麼一點點生溫老師的氣了。

  事實上,夏皎從來沒有考慮過「衰老」這件事情。

  平時看小說也好,看電視劇也好,堅決不去看男女主人公衰老死去的部分。很多人覺著一直牽手到衰老死亡才是一生,但夏皎並不覺著這樣算圓滿,更像悲傷的結局。

  就像之前看《射雕英雄傳》,看到黃蓉重傷,說允許郭靖在自己死後娶華箏,不過不允許對方來自己墳前祭拜之類的話。

  夏皎看到這裡的時候差點把電視砸掉。

  她、不、允、許。

  就算她突然意外去世,溫崇月也不可以繼續遇到其他的「真愛」,繼續尋找伴侶,繼續給另外一個人做飯,一日三餐。

  人都有獨佔欲,夏皎承認死後的事情無法掌控,但她的態度就是不可以。

  溫老師怎麼可以這樣說?

  他怎麼會覺得他會早一步過世?他怎麼可以這樣坦然地分析利弊呢?

  不開心的夏皎在晚餐時和溫崇月溝通,她表現的很堅決:「你要繼續鍛煉身體,爭取和我一塊死掉。」

  溫崇月微怔。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吃的仍舊是地道無錫菜,太湖一鍋鮮,河蝦、螃蟹、黃鱔、鯽魚等等等等煮成一鍋,蒸汽升騰,氤氳著蕩開,溫崇月將桂花糖芋艿放到夏皎面前的白瓷碗中,笑著說:「那看來我應當徹底戒煙了。」

  店員端上冒著熱氣的太湖湯絲螺和香味兒濃濃的圓盅蹄膀,還有一份藕片,素菜不多,溫崇月特意要一份水煮菜,只加了鹽稍微調味,讓吃不了太多肉的夏皎清清口,一口肉一口菜葉子,又額外要了份生菜。

  夏皎啃著菜葉子,聽見溫崇月說:「同時,夏皎同學,你也需要鍛煉身體了。」

  夏皎嘀咕:「我健康著呢。」

  夏皎真的健康了很多,她已經遠離了外賣和速食,不用每天都在通勤上花三小時,如果沒有意外,花店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乘公交只需要兩站。中午有溫崇月做的午餐便當,幾乎不會重樣,對方精心地準備著每一樣餐點的搭配。晚上五點半打卡下班,夏皎喜歡步行回家,順帶著在附近的小店裡挑一些水果,或者去書店裡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漫畫或者書籍。

  盡管網購已經十分便捷,但夏皎仍舊喜歡在線下書店裡「偶遇」一些感興趣的書,或許因為裝幀,也可能因為書店陳列的擺放語。

  順著遙遙回望,夏皎真感覺之前的生活過於擁擠。以前自己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卻只有一個疲憊不堪的軀殼。

  九月,「雞頭米賽蚌珠圓」。

  太湖畔蘆葦搖,桂花正攢著勁兒等著開,「水八仙」依次上市,此時的雞頭米已然成為飯桌上的新寵。

  鮮品的雞頭米味道最佳,一斤頂多剝出來兩三兩。夏皎遇到有老人販賣,瞧著新鮮,買了一些回家,溫崇月和她慢慢地剝了許久,小蝦米和溫泉在打架,電視機中放著舊電影,是《夜半歌聲》,陽台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空調開到25度,烤箱裡面,青口貽貝和歐芹、檸檬的香味慢悠悠散出來,放著夏皎在溫崇月指導下做的黃油歐芹烤青口。

  蘇州話裡講的雞頭米就是芡實,長得像雞頭,有硬殼,刺手。這東西難採難剝,剝了幾粒,夏皎的手就受不了了,溫崇月指揮她去泡茶,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將東西剝出來。

  這時候的雞頭米最鮮嫩,生嚼軟彈可口。溫崇月做菜追求本味,做的簡單,沒有加復雜調料,就用雞頭米和百合搭配著煮粥,又做了雞頭米炒蝦仁。

  夏皎也終於露了一手,展示自己的廚藝——螃蟹炒年糕。

  這一道其實是江蘇的家常菜,不過江蘇著名的「散裝省份」,同樣的一道菜,不同地區也有著不同的做法。很多人是先把年糕煮熟,再和螃蟹一塊兒炒。夏皎不,她先把螃蟹煮出汁,用汁去煮年糕,入味深,年糕吸足了汁,軟滑又鮮美。

  暑熱漸漸散去,蘇州的游客漸少,景色依舊怡人。

  晚飯後,洗完澡的夏皎哼著歌兒,半躺在沙發上,研究著溫崇月拿過來的一張地圖,認真鑽研該去哪裡玩。週末的時間有限,注定只能在附近兜兜轉轉,杭州,上海,兩個暫定的目的地,夏皎暫時還衡量不出。

  她心裡覺著應該去上海,不過杭州的話……似乎也不錯。

  都說立秋過後,一場秋雨一場寒。夜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客廳裡的兩隻小貓咪頭抵著頭,親親熱熱地窩在一起睡覺覺。相隔一扇門,夏皎和溫崇月兩人各蓋各的被子,只有小蘑菇夜燈在亮著暖暖的光。

  夏皎兩隻手抓著被子,認真地注視著黑暗,小聲說:「溫老師。」

  溫崇月:「嗯?」

  夏皎說:「我忽然感覺有點冷。」

  溫崇月明白了,他將自己的被子往夏皎身上蓋了蓋,伸手,隔著夏皎的小被子擁抱住她,問:「現在呢?」

  夏皎沉默了兩秒,她說:「有點重。」

  溫崇月作勢要開燈:「我把空調溫度調高些。」

  夏皎從被窩裡伸出手,飛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不涼,有著微微的暖度。

  她說:「……萬一又熱了呢?」

  溫崇月停頓一秒,他從安靜的夜色中判斷出一些隱蔽的、沒有出口的東西。

  夏皎拉著他的手,她掌心出了一些汗,慢慢地拽著他,往自己的身邊靠。

  溫崇月重新躺下,他側著身體,打開蓋在夏皎身上的被子,她只穿了一件淡淡淺綠的真絲裙子,晚上看不太清,陽光曬不到的肌膚雪白柔軟,像是春日裡柳條的柔軟嫩芽。溫崇月沒有睡前喝水的習慣,此刻喉嚨有一些乾,夏皎手心的薄汗,他記得對方新換的身體乳有淺淺的椰奶香味,混合著新鮮碾碎的無花果葉……

  他問:「如果抱著我,會不會好點?」

  夏皎聲音乾巴巴:「我沒試過,大概會?」

  溫崇月:「那我們試一下?」

  夏皎:「好。」

  溫崇月躺在椰奶和無花果葉香味的柔軟溫暖中,夏皎貼靠過來,張開雙手,摟住他。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沒有太多經驗,調整了好久姿勢,夏皎一直在抖,她想要控制一下,但心跳不聽話,總是蹦蹦噠噠到想要從她胸口跳出來。溫崇月也有些傷腦筋,不是硌到她的身體就是不小心壓到胳膊,還有壓住頭髮的風險。

  對於女孩子來說,頭髮是很珍貴的。

  好不容易才找到兩個人都能接受的睡姿,溫崇月一手摟過她的脖頸、讓她脖子正好枕在自己胳膊上,另外一隻手由著她抱住。

  夏皎終於可以舒服地閉上眼睛,她說:「不冷了。」

  溫崇月輕輕地唔一聲。

  「我想,」他說,「從節約的方面考量,或許以後我們只需要一個被子。」

  夏皎說:「真好,那曬被子的時候只要放一個曬被架就可以啦。」

  額頭抵在溫崇月胸膛上,夏皎慢慢地閉上眼睛,她能聞到對方身上的味道,清新乾淨,像雨後的松林。

  臥室安靜,外面小雨滴滴答答恰恰恰,藏在角落裡的苔蘚悄悄生長,夏皎縮在溫崇月胸膛中,慢慢睡著。

  夏皎和上海的第一次接觸,其實來源於初中補習,溫老師給班上學生發的進步獎品。

  輔導班的時間並不長,只有一個暑假,十分短暫。

  一週一次測驗考試,溫崇月從第一場測驗結束後就告訴他們,今後看學生的名次進步情況,每次測驗中進步最大的學生將會得到一份獎勵。

  夏皎在第四次的測驗中才拿到獎勵,是一個漂亮的筆記本,中間夾了一張上海某地的明信片,蓋著店裡的路標印章。在此之前,上海只存在於夏皎看過的影視劇中,但那個時候,夏皎描摹著明信片背後的印章,忽然想要過去看一看。

  可惜初中的夏皎不可能說服爸媽、讓她一個人出去玩。

  而現在的夏皎和溫崇月,也沒有去成上海。

  在準備訂票的前兩天,溫崇月接到北京的電話,他的父親在浴室中不小心摔傷了,左手輕微骨裂。

  夏皎立刻請了假,跟隨溫崇月趕回北京。

  抵達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了,溫父還在休息。請來的護工三十多歲,十分自責:「我不知道溫教授摔倒了,當時也沒聽到聲音……」

  「沒事,慶姐,」溫崇月安慰她,「聽醫生說,你也一晚上沒休息了,先去睡覺吧。這邊有我和皎皎。」

  慶姐點點頭,等她走了後,溫崇月才讓夏皎去暫時休息一會兒,夏皎不肯:「你守著爸爸吧,我去買些早餐回來。」

  她看得出來溫崇月有些神思不寧。

  人上了年紀,最忌諱的就是摔倒,傷筋動骨,更何況溫父心臟本身就出了些問題,受不得太大的刺激。

  溫崇月不勉強,囑托夏皎早去早回。

  夏皎吃不得豆汁,就打包了豆漿,炒肝兒、醬肉包,買了些焦圈兒和燒餅,蔬菜水果沙拉,一塊兒帶過來,剛好湊成早餐。

  溫父睡到中午十點才醒來,他沒想到溫崇月會過來,連連嘆氣:「哪裡用得這樣麻煩,就是暫時動不了胳膊——」

  溫崇月不說話,倒了熱水。溫父現在身體不太好,得忌口,有了囑托,夏皎特意點了一份病人套餐,其中有碗蔬菜麵,軟和又暖。

  溫父很在意夏皎,微笑著和她聊了很多,工作近況,生活情況。知道夏皎喜歡花,也和她多聊了些植物方面的東西,等到中午,溫父睏倦了,吃飯後又繼續睡午覺。

  觀察時間夠了,才接回家中。

  下午,溫崇月接了電話,委婉地謝絕了幾個前來探病的學生,溫父的身體不太適合見客;不過有倆老教授拒絕不了,就住在這幾棟樓裡,拎著東西就過來了。

  一直到晚上,溫父休息後,護工守著,溫崇月才有時間和夏皎出去散步。

  溫父的心臟病讓溫崇月很是在意,夏皎理解他在擔憂什麼,也講不出什麼鼓勵的話,就牽著他的手,陪他去附近的公園裡轉了一圈。

  月亮皎潔,夏末的夜晚中,來散步的教授有很多。住在這裡的基本都是溫父同事,他們大多都認識溫崇月,親切地叫他名字,停下來寒暄幾句,誇夏皎漂亮溫柔。

  等到人漸漸少了,夏皎才問:「你從小就住在這裡嗎?」

  溫崇月說:「不是,中學才搬過來。」

  頓了頓,他又問:「我之前是不是沒有和你說過,我父母的事情?」

  夏皎搖頭。

  她很好奇,但溫崇月不說,她也不會主動問。

  她只等對方說。

  比如現在。

  夜色如水,溫崇月慢慢走著,難得向夏皎提起他和父親之前的生活。

  以及白若琅,他的親生母親。

  在溫崇月出生之前,他的父親尚不具備父親這個身份,而是溫啟銘。

  溫啟銘出生於普通工人家庭,家中雖沒有太多的錢,但對他讀書上學這件事情是鼎力支持的。8、90年代裡,能考中專、大專已經很不容易,畢業後有國家分配,溫啟銘選擇的是數理方面,照理說,他大學畢業後,將前途無量——

  溫啟銘遇到了白若琅,一個嬌生慣養長大的富家千金。

  白若琅被好友拉著來看大學生之間的籃球友誼賽,一眼被溫啟銘迷倒,就此單方面墜入愛河。

  在她眼睛裡,溫啟銘灌的不是籃,是她怦然而動的一顆少女心。

  白若琅當然要拉他一同下水,從小到大,她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在溫啟銘在食堂買四兩米飯一份素炒青菜的時候,白若琅熱情地打開自己的飯盒,裡面碼著厚厚的、香噴噴的紅燒牛肉。

  溫啟銘自知天壤有別,婉言謝絕,勸她珍重,只是仍舊抵不過少女一腔熱血。

  白若琅捧了大束的玫瑰花去他宿舍門口堵他,願意委屈自己和他一塊兒吃食堂,在溫啟銘打籃球的時候熱切地大聲喊、為他加油,全然不顧旁人側目。

  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單純、不顧一切的熱情,溫啟銘也一樣。

  在白若琅因為他的冷淡掉眼淚的時候,溫啟銘終於忍不住,遞過去手帕:「我們試試。」

  並不只是說「試試」這樣簡單,為此,溫啟銘沒少遭受來自白若琅「竹馬」、家人的「勸告」、毆打甚至於警告。

  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下雨天,天還沒亮,溫啟銘早早排隊,去買白若琅喜歡的一份郵票。那時候流行集郵,白若琅也不例外,她喜歡去月壇公園的郵市,每個月定期去東區、西區,排隊買套票和小型張兒。

  溫啟銘囊中羞澀,能為白若琅做的事情並不多,也只有這些。他終於買到郵票,揣進口袋中。快到學校的時候被人套了麻袋,四五個人聚一起,不由分說地對他掄起棍棒。

  雙拳不敵眾手,更何況他起得早,也沒有吃早餐。

  這一次挨打是瞞不住的,溫啟銘身上臉上都掛了傷。他起初避著白若琅,但對方永遠有自己的一套倔脾氣,不信他的藉口,直接闖進宿舍。

  事情就這麼露餡了。

  溫啟銘慶幸的是沒有弄壞白若琅收集的郵票,挨打的時候他把包護在身體裡,雨水也沒浸透。他笑著將完整無缺的郵票遞給白若琅,後者卻紅著眼睛爆發了。

  白若琅回家後和家人大鬧一場,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拎著行李箱就來投奔溫啟銘。

  富家小姐和父母決裂了。

  她哪裡吃過這樣的苦,身嬌肉貴,就連收拾行李箱也都是傻乎乎只放一些現在穿的衣服,都沒有考慮即將到來的秋天和冬天,鞋子甚至帶的都不是同一雙。

  溫啟銘沒有辜負白若琅,他自己利用課餘時間接了幾份工,租了間小房子,讓白若琅住——他們倆人睡同一張床,中間放一個碗,碗裡滿滿盛著米,都不越雷池一步。

  發乎情止於禮。

  畢業後,溫啟銘和老師溝通,放棄公派出國深造的機會。

  他選擇直接進入工作,單位分配的新房子要稍微大一些,一室一廳,有個單獨的小廚房,晴天的時候,每日都有溫暖的陽光,缺點是洗澡和廁所都是公用的,洗衣服也只能在外面。

  白若琅沒有經濟來源,不想讀書,也是溫啟銘,用自己的工資給她交學費,住宿費,勸她繼續回去上課。每日下班後,溫啟銘都會去接她回家,順帶著買她最愛吃的豌豆黃,牛舌餅,棗花酥……白若琅喜歡瓊瑤,溫啟銘就去各大書店找來瓊瑤的書買給她。晚上,白若琅著迷地坐在板凳上看書,溫啟銘用厚厚的毛巾仔細擦拭她濕漉漉的髮。

  只靠學問鑽研是賺不了什麼大錢,溫啟銘當然捨不得明珠蒙塵,不想讓千金跟隨自己吃苦,更不忍她每日洗澡也得排隊等待。

  牡丹就該高高在上開著,而非墜落塵土。

  彼時投機取巧、旁門左道的事情不少,譬如有人炒郵票,再譬如炒君子蘭——那個年代,炒這個的人不比炒房的少,一盆花,也能炒到高價。

  80年代後期,君子蘭剛開始熱的時候,溫啟銘已經意識到風口。他入行早,多看了些資料,先去精心挑了「花臉和尚」「短葉」「圓頭」等精品花,慢慢養著,沉住氣,看著市場裡君子蘭被炒熱,一點一點升值,等一盆花被炒到漲幾千、上萬的時候再賣出去,堅決一盆不留。

  人大多有貪心,當時身邊一些人入行晚,大價錢收了君子蘭,就等著價格繼續往上漲,溫啟銘這時候脫手,其他人都不解,甚至覺著他傻。

  溫啟銘不傻,他拿這筆賺來的錢去買房子,去構建他和白若琅的新家。浴室和衛生間都不必和人共用,還能給白若琅打一個她最想要的、帶著大鏡子的梳妝台。

  果不其然,之後君子蘭價格一路下跌,溫啟銘在巔峰時候脫手,利索帶著錢出局。

  搬入新家的第一天,他和白若琅做了真正的夫妻。

  婚後第三年,溫崇月出生。

  溫崇月五歲生日時,白若琅向溫啟銘提出離婚。

  大約過了一月,溫啟銘嘗試挽回無果,點頭同意。

  他要求撫養溫崇月,白若琅沒有任何異議。她不想這段過往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跡,她是典型的精致利己者,剛好不想要這個拖累。

  離婚後的白若琅什麼都沒帶走,她乾脆利索地離開溫啟銘買的小房子。白家人親自開車來接她,上車後,白若琅脫掉沾了濕潤泥土的鞋子,從車窗外丟出去。

  她只穿一件溫啟銘送她的連衣裙,花了他兩個月工資,真絲裙擺,有著淡淡的植物紋樣,頗為時髦,這也是白若琅唯一帶走的東西。

  溫崇月自此跟隨溫啟銘生活。

  五歲的孩子其實已經可以上托兒所,溫崇月從小性格就好,安靜地跟隨父親生活。只問過一次為什麼媽媽要走,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只是會偷偷地翻看白若琅和溫啟銘的照片。

  小學時候吃過一段時間苦,小孩子之間哪裡懂這些,罵起來就是「沒娘的家夥」「你媽跟野男人跑了」。溫崇月一聲不吭,撿起磚頭往比他高一頭的大孩子頭上砸,後果自然是溫啟銘帶著他去道歉,賠醫藥費。

  溫啟銘沒譴責溫崇月,問清楚原因後,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那一年,溫崇月十歲。

  從五歲到二十二歲,溫崇月一直和父親生活,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溫啟銘頭腦靈活,雖不曾經商,但在股市剛開始時炒股賺了不少,足以支撐溫崇月讀書、培養其他愛好。

  後來,溫啟銘與白若琅結婚時買的房子拆遷,溫啟銘就帶著溫崇月搬到了現在的這個房子——也是學校建好後以低於市場的價格給各位教授的。

  這是溫崇月畢業前的事情,他從沒有見過自己母親。加入地下樂隊,玩搖滾,讀書時組隊,世界各地參加比賽,溫崇月享受自己的生活。

  溫啟銘並不掩蓋自己那段失敗的婚姻,他只說是性格不合,除此外,不再提任何有關白若琅的事情。

  溫啟銘沒有講白若琅去了哪裡,什麼姓名。溫崇月也不再詢問,他知道母親想要忘掉這一切,沒關係,他們都尊重她的決定。

  然後,白若琅出現了。

  她打算認回溫崇月,以一種矜持高貴的姿態出現,等待著兒子對遲來的母愛感激涕零。尤其是在得知溫崇月並無伴侶時,白若琅已經開始精密計算,作為補償,作為母子關係的促力,也是作為對她的幫助,她決定要為溫崇月尋覓一位合適的、他會喜歡的伴侶。

  溫啟銘對白若琅始終無法狠下心,成長中不曾感受母愛的溫崇月並不一般,他彼時大學就讀,帶領的隊伍斬獲多個獎項,受老師器重,朋友追捧,被學弟學妹們仰望。

  當時還年少輕狂溫崇月第一次和白若琅發生正面衝突,結果收獲了令他刻骨銘心的教訓。

  那是溫崇月最大的一次錯誤,也是失敗。

  ……

  「可能已經過了需要母愛的年紀,」溫崇月對夏皎說,「她是我的母親,我無法阻止她和父親往來。但我不會讓自己的人生受她操縱。」

  夏皎安靜地聽著。

  溫崇月握緊她的手:「抱歉,讓你這樣草率地嫁給我。」

  「啊?不,」夏皎用力搖頭,她說,「我覺得現在很好啊。」

  她不是安慰溫崇月。

  夏皎並不認為婚姻是多麼神聖美好的事情,雖然身邊經歷的人不多,但每日看新聞、看報導,婚姻後一地雞毛、雞犬不寧的事情並不少。

  倘若用合作生意來比擬,很多女性懷揣著錢信心滿滿地投資入股,哪裡想到公司報表做的光鮮亮麗,真正被套牢後就開始原形畢露,虧到血本無歸,身心皆疲。

  夏皎選對了合作夥伴。

  她並沒有抱有太大期望的溫老師,是一位合格的丈夫,家庭情況也簡單乾淨。

  夏皎懷揣著錢加入這個婚姻,升值了。

  歸家途中,夏皎被炸串店兒勾了魂兒。溫崇月停下,付錢,讓夏皎挑了一份。炸年糕、炸玉米,魷魚、土豆塔、麵筋、酸奶包……選的微辣,醬汁一澆,調料一灑,噴噴香。

  夏皎吃的津津有味,生活嘛,不能只吃精細的,偶爾吃些高熱量、重口的食品,調劑一下也無妨。

  兩人在這裡住了兩天,確定溫父沒事後才離開。

  溫父精神已然大好,胳膊也已經固定好,溫崇月與他約定,下週末仍舊回來,陪他去醫院檢查。

  走的時候是中午,午飯後,溫父囑托著,讓溫崇月多帶了些點心,豌豆黃、牛舌餅、棗花酥……夏皎沒有辜負他的心意,乖巧全部收下,溫父鬆了口氣,笑著讓他們走,別誤了飛機。

  護工送他們下樓,順帶著去買些水果,溫啟銘獨自坐在沙發上,陽光大好,他戴著眼鏡,在看今日的報紙。

  他仍舊保持著這個習慣,看報,訂雜誌,養花弄草,散步。

  門響的時候,他只當是護工回來,頭也沒抬:「小慶,你休息去吧,我這邊有事再叫你。」

  沒有回應。

  溫啟銘摘下眼鏡,抬起頭。

  潔白色影子站在門前,精致的捲髮。

  溫啟銘頓了頓,重新戴上眼鏡,他看清了。

  白若琅說:「他們都說你摔傷了胳膊,我這兩天正好在北京,順路過來看看你。」

  溫啟銘合上報紙,他平靜地問:「你想喝點什麼?還是金駿眉?」

  他只有一隻手還能靈活動,沒有勞煩她,拿走茶壺蓋,拎著熱水注入:「左邊櫃子裡有你最愛吃的牛舌餅和棗花酥,嘗嘗,味道變沒變。」

  「你居然連《海賊王》都沒有看過嗎?」

  下班後,夏皎抱著小蝦米梳毛毛,震驚地問溫崇月:「你不看嗎?」

  溫崇月搖頭:「我只看過《灌籃高手》。」

  「那,《銀魂》呢?《死神》呢?《火影忍者》呢?」夏皎不死心地向他確認,「傳說中四大民工漫,你一部也沒有看過嗎?」

  溫崇月嘆氣:「皎皎,或許我們之間存在……嗯……年齡不同導致的代溝?」

  夏皎不想讚同。

  不過對方說得很有道理。

  在溫崇月開始解方程求證曲線的時候,夏皎可能還在穿著開襠褲滿大街地亂跑。

  雖然沒有看過《海賊王》,但溫崇月並不介意陪夏皎去看她口中「童年記憶美食」的片段,並決定為她還原路飛愛吃的大骨肉。

  當然,這不是一部美食番,現實中也很難找到一模一樣的對應物,只能說,盡力找出來一些差不多類似的食材和東西,去努力「打破美食的次元壁」(夏皎原話)。

  溫崇月對打破美食番次元壁並不怎麼感興趣,和這個比起來,他更想和夏皎打破一些深夜番的次元壁。

  夏皎捧著搜來的周邊食譜書:「先煮四個溏心蛋,然後……呃,然後……我們家裡有翅根嗎?」

  溫崇月正在預熱烤箱,他說:「如果皎皎同學想要的是雞翅根,那我們家裡還有八個;如果是天使或者惡魔的翅根,很遺憾,我們家一個也沒有。」

  夏皎合上書:「那我先做溏心蛋!」

  溫崇月做這件事得心應手,精通廚藝的人,無論怎麼做都不會特別難吃。先把翅根去皮,沿著骨頭,細細地將肉全部都剔下來——保留一部分肉和骨頭的鏈接,讓看上去更像一朵花,撒上胡椒粉和鹽,靜置在一側備用。

  夏皎哼著歌,友誼地久天長的調子,溫崇月聽著發笑,忍著,將鮮牛奶倒入麵包粉中,均勻混合。

  夏皎快樂地問:「溫老師,咱們什麼時候再嘗試紅樓夢裡的美食呀?」

  溫崇月問:「夏同學,你想吃裡面的什麼?」

  鮮牛奶是晚上剛送到的,本來打算明日煮給她喝。夏皎有一些缺鈣,做有些動作的時候,她的關節會發出讓溫崇月不忍心繼續的聲音,她也容易抽筋兒。

  需要好好補補。

  夏皎想了想:「你還記得有一段嗎?蘆雪庵大雪——」

  「鹿肉?」溫崇月很快明白,「你想吃烤鹿肉?」

  夏皎點頭。

  她說:「我還沒有吃過鹿肉呢。」

  溫崇月想了想:「這個倒是不難,不過想要新鮮鹿肉……」

  夏皎補充:「冷凍的也可以。」

  的確只能冷凍。

  牛奶將麵包粉浸透、打濕,散發出特有的味道,溫崇月說:「我有個德國朋友,他喜歡獵紅鹿,也愛吃鹿肉。可惜如今疫情,不然可以帶你去他那邊吃新鮮的鹿肉。」

  夏皎喔一聲,她守著煮溏心蛋,又問:「鹿肉怎麼吃呀?我們也是烤嗎?」

  「鹿肉脂肪低,燉煮的話,的確不如烤的味道美,」溫崇月說,「你想試試燉煮的也行。」

  夏皎立刻搖頭:「不不不,怎麼做最好吃怎麼來。」

  這麼說著,夏皎又提出一個困惑:「那為什麼現在我們不常吃鹿肉呢?」

  街上、店裡,牛羊肉不用說,驢肉火燒的店也不少,很少見鹿肉館。

  溫崇月說:「我不確定其他人為什麼不吃鹿肉,我只知道自己不常吃鹿肉的原因。」

  夏皎好奇:「為什麼?」

  溫崇月垂眼看她。

  廚房裡的光暖亮,他下頜線的痣分外生動,灰襯衫,黑褲子,繫著一條加長的深綠色圍裙。

  溫崇月說:「鹿肉純陽,熱血,太燥了。」

  夏皎的腦袋轟一下地想通了。

  後宮劇都這麼演,什麼鹿血酒壯陽,喝之夜御三女……

  溫崇月說:「等週末,等你休息時間多了,我們再一起吃鹿肉。」

  夏皎冷靜地掏出手機,開始滑。

  溫崇月問:「怎麼了?」

  「沒怎麼,」夏皎埋頭,「溫老師的話題太黃了,我要看看我的綠色健康碼有沒有變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3 12:23 PM

第四十章 大骨肉

  溫崇月說:「那我們需不需要隔離?」

  夏皎把手機收起來,一本正經:「是的,罰你隔離12小時,明天七點前,不允許你離開這個家,否則,腿打斷。」

  溫崇月已經將牛奶和麵包粉打好了,順手捏了一枚小番茄,摘了綠色的柄,示意夏皎張口,投餵給她:「哪條腿?」

  小番茄塞口腔裡,鼓起來一個小包,夏皎用舌頭將小番茄推到不妨礙說話的地方——就像一隻往自己頰囊裡藏花生的小倉鼠,她含著小番茄,認真地說:「會讓你喪失良心的腿。」

  溫崇月說:「為了夏同學今後的生活體驗,看來我必須要遵守這12小時的隔離。」

  夏皎咬破小番茄,酸酸甜甜的汁水滿足著每一個欣悅的味蕾。她將煮好的溏心蛋鄭重地交給溫崇月:「希望溫老師好好表現。」

  溫崇月剝掉溏心蛋的殼:「與君共勉。」

  剛打碎的肉糜黏黏糊糊,新鮮生肉的味道絕對說不上好,不過也不壞,夏皎盯著看溫崇月將生雞蛋打碎,溫崇月看過來一眼,夏皎往裡面倒入胡椒粉和鹽。

  溫崇月稱讚她:「夏同學真是心靈手巧。」

  夏皎謙虛回應:「多虧溫老師言傳身教。」

  溫崇月言傳身教的又何止這些,他是一位極其注重伴侶體驗的人,而非一味地只顧自己快活。他和夏皎一塊兒尋找能讓她感到快樂的姿勢或者力道,不厭其煩地一起嘗試,鼓勵她講出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模式。對方從不覺著性是多麼難以啟齒或者羞恥的東西,他很坦然,從不避諱和夏皎的交流。

  這也是夏皎樂意與他親近的原因之一,應該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一位體貼耐心、硬件與技術兼備的愛人吧。

  溫崇月將肉糜均勻地放入加著牛奶和麵包粉的碗中,在自己手上抹了一些橄欖油油——肉糜太黏了,想要為它塑形而不黏手,最好適應這個辦法。溫崇月頗具技巧性地將大塊的肉糜捏成一個球體,輕拍打出藏在其中的氣體,衡量著體積,分成同等的四份。

  夏皎雙手撐著料理台,眼睛一下也不眨。

  她發自內心地認為溫崇月做飯像一種藝術,甚至要比畫畫還要動人。畢竟畫無法充飢,而庸俗的夏皎喜歡溫崇月將食材做成能填飽肚子的美味。溫崇月修長的手將肉糜捏成均勻的扁平橢圓形,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血管上沾了一點肉和麵粉,專注觀察的夏皎探身,好心腸地幫他抹掉,發現溫崇月停下了動作。

  夏皎問:「怎麼了?」

  溫崇月看著她。

  夏皎的頭髮挽了一個馬尾,白T牛仔褲,眼睛又黑又亮。

  很普通的裝扮,表情很不普通。

  ——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崇拜時候的目光和神情有多麼吸引人。

  她簡直不是在看自己做飯,更像是看他做核彈。

  夏皎總是用這樣近乎孺慕的姿態看他。

  溫崇月說:「沒什麼。」

  他低頭,往扁平的肉糜橢圓餅上放了一片奶酪、煮好、剝了殼的溏心蛋,末端是翅根。

  肉糜將這些東西包裹完成,慢慢地做成雞腿的模樣,這道工序並不復雜,只是溫崇月做的格外緩慢,剛才被夏皎觸碰過的手背有些發癢,朦朦朧朧,像是有人掐了春天的狗尾巴草來撓他的肌膚,酥酥麻麻地癢,一直能透到骨子裡。

  溫崇月的喉結動了一下。

  心跳有一些短暫的混亂,像是隨著那根並不存在的狗尾草輕輕蕩蕩地晃,如今分明已到秋天,他卻仍不受控地嗅到春日青草的淡香,合著若有似無的椰奶和無花果汁液的氣息……

  溫崇月低頭,手背上乾乾淨淨,並沒有被夏皎觸碰過的痕跡。

  夏皎已然跳起來,她很樂意參與到美食製作中,已經等待很久了。

  烤箱早就預熱到200度,夏皎記得每一個步驟往烤盤上放上烘焙紙,將溫崇月做好的大骨肉放進去,口中碎碎念,努力回憶剛才兩個人研究出來的烤製方法和教程:「先烤10分鐘,再翻面烤10分鐘……呃……然後……然後……」

  溫崇月醒過神。

  他說:「然後刷燒烤醬,烤兩分鐘,翻面,刷醬,再烤……一直到上色為止。」

  夏皎快樂地對他比了個ok的手勢。

  溫崇月燉上冬瓜干貝蝦皮湯,做了西葫蘆燴番茄。最後一道菜最簡單,將生菜切開,淋上橄欖油和調味汁,拌勻,清涼爽口。

  這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一道菜,但溫崇月今晚卻失手了。

  他剛剛調好,夏皎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試吃然後誇誇誇了。

  夏皎嘗了一口,一聲咦:「好甜。」

  溫崇月醒轉過神,夾一塊,嘗了嘗,皺眉:「抱歉。」

  他好像將糖誤當作鹽放進去了。

  這種失誤本來不應當出現。

  放了兩遍糖的涼拌生菜味道有些怪,太甜的東西讓人乾渴。溫崇月正想倒水,夏皎已經捧了乾淨的水遞過來,餵到他唇邊。溫崇月微怔,猶豫片刻,才低頭,就著夏皎的手,將這些水慢慢喝掉。

  他說:「謝謝。」

  夏皎說:「沒事啦,就是一次意外而已。我和你講過我第一次做飯時候的情況嗎?家裡面的那個胡椒粉瓶口堵住了,我使勁兒懟,結果嘩啦一下子,半瓶胡椒粉全倒進去了,我爺爺那天一直打噴嚏……」

  聊起來以前的事情,夏皎講得很開心,不過後面提到爺爺奶奶的陸續過世,又十分感傷。

  溫崇月聽她講著這些,自覺心率仍舊有些不太正常。

  那隻撫弄他手背的狗尾巴草悄悄地轉移了,似乎挪到了剛才觸碰夏皎手中杯子的唇,他疑心那個杯子沿口有薄荷留下的痕跡,不然為何唇也有所感應。

  不僅僅是這些。

  寢中,兩人如今已經徹底地默認同蓋一被,從溫崇月躺下後,夏皎就自動貼靠過來,她已經學會了自己尋找樂趣,溫崇月觸碰著她的手腕,聽見她的呼吸,輕輕顫顫,如春日風,催發萬物生,荒野上的青草瘋狂生長,在每一處接觸地搖曳不停。夏皎坐上,摟住溫崇月的脖頸,閉眼,貼他的唇,她的齒舌、更深處都是淡淡的甜橙香味,她的呼吸,聲音和液體都像被賦予魔力,她簡直就像是貓薄荷,吸引著溫崇月想要去擁抱。

  溫崇月無法確定這種吸引力的來源。

  只是這和剛開始親密時那種原始的衝動並不相同,要比之前的滋味更好,不止是軀體,彷彿靈魂也在擁抱、與她糾纏、融合。溫崇月第一次感受到那首歌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他甚至渴望將自己剖開,將顫慄的夏皎藏在其中,永遠完整留在自己身上,無論去哪裡,都不要將她丟開。

  他竟然起了這樣糟糕的念頭。

  這些怪異的想法讓溫崇月觸碰著夏皎的臉頰,他的貓薄荷,他的春風嫩草,夏皎並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細伶伶的腳勾著月亮腰,腳後跟順著脊骨的位置往下滑。她的表情看上有點懵,口水濕了真絲枕巾,像是被弄傻了,全憑靠本能需要他。

  於是溫崇月向上推了蝦餃腿,深深埋入椰奶與無花果葉的香氣中。

  夜色荒唐,客廳中的大小貓打鬥終於結束。

  溫崇月雙手摟著夏皎,思考,古書神交莫過於此。

  夏皎枕著溫老師胳膊,暗想,今天的老師好熱情啊。

  喜歡。

  第一場降溫的秋雨來的時候,溫崇月提前和蛋糕店溝通,為夏皎訂好了生日蛋糕。

  她快要過生日了。

  盡管溫崇月也會烤製一些小甜點,但生日這樣重要的日期,他還是希望對方能夠品嘗到美觀與美味並存的蛋糕。

  不過夏皎不太喜歡很多人聚會,因此只邀請了好友江晚橘過來給她慶生。那天剛好是週末,而江晚橘最近在上海出差,來蘇州也方便。

  溫崇月上午剛剛接了宋兆聰的電話,他對自己這個繼弟沒有太深的感情,始終客客氣氣的,和普通朋友差不了太多。宋兆聰性格怪,並不像他父親宋良舟那般心思深沉,也不像白若琅一般精致利己,他更像一個白瓜,又傻又白,愣頭愣腦。

  宋兆聰打電話不外乎那些抱怨,抱怨父親不怎麼理他,最近事業又忙,甚至工作上的事情也不交給他;抱怨白若琅最近也不怎麼在家,不知道為啥,前段時間本來在外度假,忽然接了電話就焦急不安地地往北京衝……

  溫崇月當然知道宋良舟是為什麼,不然白若琅去年今日不會如此急切,她早已嗅到不祥的徵兆。

  溫崇月表面客氣地安慰對方幾句,宋兆聰才心滿意足地結束通話。

  溫崇月按按太陽穴,還沒想清楚,又接到陳晝仁的電話。

  對方剛到蘇州,特意邀他一起喝茶。

  溫崇月去了。

  陳晝仁這些年算是做得不錯,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換掉公司裡困住他的舊人,穩步往上走,終於也褪去了紈絝模樣。表兄弟相見,不需要寒暄太多,奉上茶,陳晝仁鬆了領帶,看著外面豔陽烈日,感慨萬千:「沒想到這麼多年,還是你穩,不顯山不露水,一點兒沒表示——去年這時候你還安慰我單身益處,一眨眼,你已經成了已婚人士。」

  溫崇月說:「是我運氣好。」

  陳晝仁未置可否,和他談了些公事。說公事也不盡然,多是交換一下近況、資源情報。

  在未意識到兩人有血緣關係的時候,溫崇月就已經和陳晝仁成為好友。

  說來也是巧合,溫崇月比陳晝仁早出生兩天,從中學到大學、研究生,一直都是同樣的學校。

  陳晝仁讀中學時候犯渾,他家庭情況比溫崇月要更糟糕一些,父母是協議婚姻,雖有夫妻之名,實際上各玩各的。父親無縫銜接各種情人,稱自己愛著她們,有錢有勢有貌,哄得小情人一個個對他死心塌地——實際上,他兩年換一次情人,對每個情人都這麼大方,這麼好。

  母親不玩感情游戲那一套,流水般地養著小男友。

  在這種狀況下,陳晝仁在青春期展現出不一樣的逆反,和一些社會渣滓相交,當然,成績沒有落下過。溫崇月和他革命友誼的建立,就是陳晝仁和人起了爭執。敵眾我寡,他一人勢單力薄,溫崇月恰好經過,拎著本厚厚的大英詞典給對方開了瓢。

  就此結識。

  大學時候,兩人依舊互幫互助,相對而言,溫崇月性格穩一些,頗受師長器重;而陳晝仁更擅長和三教九流的打交道。有什麼矛盾或者問題,倆人互相通一下氣,沒有擺不平的。

  直到溫崇月臨近畢業,白若琅忽然找上門來。

  溫崇月無法接受對方此刻來臨,更何況第一次見面,白若琅就帶了宋蕭,微笑著說介紹他們認識,年輕人多交些朋友……

  溫崇月怎會不知白若琅的目的,他彼時年少氣盛,不知輕重,反唇相譏,諷刺白若琅當年拋夫棄子,如今不該再來施展她的「慈母形象」。

  白若琅一輩子被人寵慣了,第一次遭受如此重話,被他氣到哭著離開,差點犯了哮喘。

  再然後。

  溫崇月被白若琅第二任丈夫——宋良舟的人綁到空房子中,宋良舟要溫崇月去給白若琅打電話道歉,要溫崇月哄著她開心。

  不然,就打斷他的腿。

  溫崇月不肯。

  宋良舟有的是辦法,他用溫崇月的手機給溫啟銘打電話。

  宋良舟知道怎麼能對付得了溫崇月,他用溫崇月的手機騙溫啟銘過來,讓人壓著溫啟銘下跪——對於男性來說,這無疑是最折辱尊嚴的事情。更何況是要溫崇月看著,要他看自己的父親被輕蔑,這是最大的侮辱——

  溫崇月不願過多回想那日細節。

  縱使他和陳晝仁一同掙脫束縛,縱使後來宋良舟親口道歉。

  但那一天,溫啟銘被幾個男性壓制著、逼迫他下跪的場景,始終刻在溫崇月心上。

  刻骨銘心。

  這是溫崇月嘗過最大的教訓。

  也是從那時起,溫崇月極少再表露出負面的情緒。遇事三思,不能讓身邊人為自己輕狂買單。

  ……

  往事已如煙。

  溫崇月和陳晝仁喝完茶,臨走前,不經意地和他提了一句。

  「皎皎打算邀請晚橘一塊慶祝她生日。」

  陳晝仁頓了一下:「什麼時候?」

  溫崇月說:「還有三天。」

  陳晝仁說:「表嫂生日,我去送份禮物,這很合理吧?」

  溫崇月笑著與他碰拳:「非常合理。」

  這件事,溫崇月也告訴了夏皎:「晝仁想要過來慶祝你生日。」

  夏皎正用激光筆逗溫泉玩,呆了一下:「哪個晝仁?」

  「陳晝仁。」

  夏皎確認:「晚橘前男友?」

  溫崇月:「嗯。」

  夏皎放下激光筆:「不行,那我要和晚橘說一聲。」

  溫崇月沒有阻攔。

  他將西瓜挖出來一個個的小圓球,哈密瓜切成四四方方小塊,還有雪白的梨,洗乾淨的草莓……水果底部鋪著冒著涼氣的冰塊,上面一層水果,放在桌子上。

  茉莉花味從陽台上飄過來,涼風一催,更濃鬱了。

  再過一段時間,樓下的桂花也要開了,蘇州月餅正在上市,陽澄湖大閘蟹也馬上就可以吃到。

  秋冬季,好吃的東西可多可多了。

  夏皎低頭,認真地將重要情報共享給晚橘,對方沒回復,大概還在健身房。夏皎傾身,嘗了一塊最貼著冰塊的西瓜球,被涼到了,牙齒發顫,哆嗦一下咽下去,連帶著喉嚨都是涼的。

  看著溫崇月坐下,她蹭過去:「嘴唇好冰啊溫老師……」

  這樣說著,她拉著溫崇月的手,唇輕輕地貼在溫崇月掌心中,證實自己真的被冰到了。

  啪啦。

  像是觸電。

  又像被鮮花呼呼啦啦地砸下來。

  溫崇月沒有動,這是夏皎最近常做的事情,下意識地貼近,蹭,觸碰,親吻。

  但今天不太一樣,被夏皎唇貼蹭過的掌心格外敏感,彷彿冒出無數的花瓣翩翩而飛,又像春天成千上百隻鶯雀放聲高歌,心口處韻律不齊,急促如蝴蝶綻翅,似春風狂草。

  夏皎讓他感受完自己唇部的溫度,小蝦米跳上桌子,晃著尾巴想要吃西瓜,伸著黑色的軟綿綿肉墊去扒拉夏皎,夏皎牢牢記得貓咪不可以吃高甜食物,眼疾手快地把水果盤抬起來,嚴肅教訓它:「這個不能吃的,知道嗎?你會嗝屁的……」

  溫崇月低頭,看了看微微發熱的掌心,片刻後,他伸手,貼在自己心口處。

  他感受到了。

  夏皎教訓完小蝦米,轉身看到溫崇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他坐在沙發上,仍舊是剛才那個姿勢。

  夏皎放下果盤,跪坐在沙發上,關切地問:「怎麼啦?你的胸肌鍛煉得更好了嗎?」

  溫崇月搖頭:「不是。」

  沉吟片刻,他說:「皎皎,或許我該抽空去做個體檢,最近心跳有些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3 12:36 PM

第四十一章 鲃肺湯

  溫崇月不能確定心臟問題是否遺傳。

  不過溫家人,只有溫啟銘的心臟出現了一些小毛病。無論是姑姑于曇或者奶奶于箴,都沒有這方面的困擾。溫崇月重新約了體檢,報告出來,他很健康,沒有任何需要特別留意的地方。

  但這種奇特的心率仍舊會偶爾發生,或許在夏皎忽然從背後擁抱他時,或者在晴朗的午後、看到沙發上抱著兩隻貓咪睡覺的夏皎,也可能在兩人互相依偎著看同一部電影時。

  忽然跳出來,讓他心亂如春水。

  夏皎對這種變化渾然不知。

  她本身就不會過多去留意溫崇月的心跳問題,更何況,本性使然,她習慣了觸碰溫崇月時候的心跳加快。

  九月,虎丘的廟會開始陸陸續續地辦起來,還有些大大小小「美食節」,夏皎不好對此刻的美食節做過多評價,唯一感觸就是過節不如平日裡小街小巷裡覓來的小吃店更好。溫父的恢復情況良好,只是平時還需要護工幫助做飯,右手仍固定著,暫時不能隨便動。他心態好,讓溫崇月不必來那麼頻繁,還是多陪陪夏皎,過好他自己的生活。

  溫崇月終於帶夏皎去了木瀆,去吃天下第一絕的棗泥麻餅。

  蘇州甜食多,餡料也豐富,木瀆的棗泥麻餅用的是黑棗泥,混合了松仁、瓜子、芝麻和糖等等,木瀆的麻餅殼子也撒一層芝麻,外酥內綿軟,焦香十足。這邊的麻餅得挑大的買,大的麻餅餡料多,口感也更好,不過夏皎的胃有限,吃了不到三分之二就飽了,手裡拿著剩下的一點,正不知所措,溫崇月自然地接過去,也不在意,吃掉了她剩下的這些。

  他很少會浪費糧食,不過也只會吃夏皎剩下來的一些食物。

  夏皎懷疑他胃裡其實裝了個粉碎機,無論兩人點多少菜,她剩下的東西,都會被溫崇月全部包圓。

  北方男性的胃口果然大。

  也多買了一些盒裝的,預備著回去寄給父母朋友。和幾乎所有的古鎮一樣,木瀆適合慢悠悠地步行游玩,不過不同的是,小橋流水並非特色。溫崇月一手拎著裝滿棗泥麻餅的盒子,另一隻手牽著夏皎,背上的雙肩包中裝著夏皎的防曬噴霧、水、紙巾、一件以防萬一的厚外套。

  即使木瀆之名遠播,事實上,它並沒有蘇州其他的古鎮一般「古」。最值得看的也就是嚴家花園、虹飲山房、靈岩山上有著夫差為西施建立、被勾踐一把火燒掉的館娃宮,山頂有個小平台,雖然不大,卻能遠眺整個蘇州城,還有天平山,不過如今楓葉尚未紅透,要等十月中下旬,才能得以見到「漫山盡染楓葉紅」。

  當然,屆時游人如織,還不如此刻清淨安逸。

  還未入冬,雖然飯店上處處打著賣藏書羊肉的招牌,溫崇月仍舊選擇帶夏皎去吃鲃肺湯。這道菜的名字聽起來奇怪,其實是用斑魚的魚肝、魚皮和魚肉來熬煮的魚湯。入秋後的魚肉滑嫩,魚肝最肥美,細膩柔軟,煮出來的湯也是一年裡面最鮮美醇厚的。

  夏皎捧著碗認真地喝著湯,聽溫崇月的建議——先喝湯,這一道菜裡,湯是精華,其次才是吃肝。魚肝嫩生生,別咬,更不用嚼,最好是用口抿,一點一點地細品,慢嘗。

  也是在吃魚的時候,溫崇月提到了溫啟銘的心臟問題。

  溫啟銘的身體一直十分健康,印象中,溫崇月只記得溫啟銘在第一次搬家時候生過一次病,是輕微的低燒。

  醫生說溫啟銘如今最好不要接受太多外界的刺激,心臟病患者最忌諱的是情緒大起大落。而溫崇月和父親相處頗為和睦,除了和白若琅有關的事情外,基本不會起太大爭執。

  父子倆都是平和內斂的性格。

  溫啟銘是一個重視舊情的人。

  哪怕幾十年過去,他早已不再和白若琅有什麼聯繫,溫啟銘也不會去傷害自己的前妻。

  只因怕疼的白若琅當年差點掉了半條命、為他生下溫崇月,也為了白若琅年少時候毅然選擇什麼都不要跟隨他吃苦。哪怕她後來反悔離開,溫啟銘也曾對溫崇月說,很感激對方為自己誕下孩子。

  「我不能評價父親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溫崇月垂眼,「他答應我,今後不會再出現之前那種事情。」

  夏皎在吃烏米飯,這是一種將烏樹葉子的汁水加進來一起煮好的飯,軟軟糯糯,自帶一股特殊的清香,可口不黏牙。

  她慢慢地吃著,看著溫崇月有片刻怔忡。

  現在的溫老師看上去要比之前那種禮貌疏遠的姿態好多了,至少能讓人感知到他的情緒,而不是平靜的一汪湖水。

  這樣很好。

  夏皎吃掉了一小碗烏米飯,叫他:「溫老師。」

  溫崇月:「怎麼了?」

  「我不會走,」夏皎說,「你不要擔心。」

  這樣說的時候,夏皎的手搭在溫崇月手背上,指腹輕輕地壓著溫崇月的血管,她認真許諾:「在你不犯錯的前提下,我不會提出結束這段婚姻。」

  溫崇月笑:「我的榮幸。」

  夏皎說的是真心話。

  她能理解白若琅的選擇,婚姻和伴侶都是一種私人的事情。或許因為前一份工作的問題,見多了、也聽多了一些事情,夏皎的婚姻觀是很冷靜甚至有些喪氣的。

  不同人選擇伴侶時候的要求和標準不同,比如有人眼中的身高排在前面,有些人傾向於相貌更好的,或者多金、權利、性格、感情……這些因素沒有高低貴賤,沒有非要說真愛才能結婚的道理。

  每天都有無數人去登記結婚,墜入愛河的寥寥無幾。

  但白若琅既然選擇離開,如今又想插手溫老師的生活,就令夏皎不理解。

  既然做出選擇,就要承擔後果。

  哪裡有這樣的,得隴望蜀,貪心不足。

  在生日的前幾天,夏皎仍舊老老實實地上班、工作。不知道為什麼,鬱青真近幾日請假的頻率有點高,偶爾來店裡,也是心不在焉的,經常打電話。

  上班摸魚沒什麼,打工人嘛,真正的從上班到下班完全不摸魚、奉獻自己熱血為老板賺錢的人很少,就連夏皎偶爾也會走神發呆。

  鬱青真上班還經常拎著自己的包,是季節熱門款,夏皎看了眼,總覺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不過大概是品控問題,近幾年奢侈品價格一路上漲,品控甚至不如幾年前,譬如某品牌的某些包款頻頻出現包臭、油邊融了的反饋,夏皎這樣想著,沒怎麼放在心上。

  懸掛在門上的風鈴叮咚一聲響,碰撞起來的聲音悅耳清脆,夏皎放下手中的花朵,下意識抬眼望去。

  唐女士神色倨傲地打量著店裡的一切,旁側的唐先生陪伴著她。她摻著銀絲的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用那種有些親暱的聲音問:「卿卿,紀念日買這麼多花,會不會要花很多錢?」

  「不會,」唐先生耐心地說,「你喜歡就好。」

  夏皎站在兩人面前,唐先生看到她。四目相對,唐先生笑了一下,繼而以平靜的語調說:「你好,過段時間是唐女士的生日,你能為我們推薦一些花嗎?」

  潔白的百合和玫瑰在陽光下輕輕搖曳,承載著花朵的玻璃瓶子將陽光切割、折射成琉璃般的光澤,光澤漸漸傾斜移動,一晃眼,入了黃昏。

  小蝦米從盛著玫瑰的玻璃瓶旁側敏銳地跳下桌子,正好拱到地上正睡覺的溫泉身上。溫泉驚到不成貓樣,尤其是在發現小蝦米身上有著垃圾桶的氣味後,這隻有著潔癖的大貓發出喵喵叫,驚慌地往後退,拒絕給小蝦米舔毛毛。

  高貴的貓咪絕不會去天天拱垃圾桶!

  廚房中,夏皎將垃圾桶扶起來,認真洗乾淨雙手,問溫崇月:「你了解阿爾茨海默病嗎?」

  溫崇月說:「不太了解。」

  夏皎說:「我爺爺過世前就患了這個症,他之前是個很體面的人,但在犯病後開始偷東西、撿垃圾,和人吵架,當時我們還不知道,覺得爺爺脾氣忽然變得不好了……後來才意識到,他得病了。」

  之前很體面的爺爺,非要戴著襪子看書,忽然罵人,會突然將桌子上做好的菜丟掉,就像一個孩子,一點委屈也不願意受,沒有人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他就是病了。

  夏皎的奶奶、爸爸沒少為此筋疲力盡。當爺爺再一次偷偷將饅頭和飯菜藏在被窩裡被發現的時候,奶奶也抹著淚花說再也不要管他了,下一刻又繼續換掉弄髒的被褥。

  當時夏皎也在,被奶奶罵了好久的爺爺還記得她,他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坐在床邊,不知所措。但看到夏皎後,立刻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寶貝地將那些藏好的東西遞給她。

  「皎皎吃哇,」爺爺說,「好吃的,我偷偷給你留著呢,皎皎慢慢吃,別被人發現了……」

  他們什麼都不記得了,疾病把他們的尊嚴、體面、思維都摧毀了。

  唯獨本能和愛不能磨滅。

  水龍頭嘩嘩啦啦地流,夏皎關上水龍頭,深深地吸一口氣。

  「我覺得這個病真的很糟糕,」夏皎說,「讓人喪失理性。」

  她看到後只感覺到難過。

  溫崇月傾身過來,餵了一粒櫻桃,填在夏皎口中。

  他說:「至少他們自己是快樂的。」

  夏皎仰臉。

  咬開了櫻桃,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裂開。

  是的。

  雖然他們已經基本喪失健康的思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復著過去深入骨髓的事情,但也彌補了遺憾。

  就像唐女士,她的世界裡沒有地震,那只是普通的一天,唐先生為她買來了她想要的花朵,和她一起慶祝生日和結婚紀念日。

  就像爺爺,他的世界裡,妻子兒孫都在,他寶貝地將好吃的東西偷偷藏起來,準備留著給最疼愛的小孫女吃。

  他們是快樂的。

  夏皎很少去回憶親人衰老過世時候的場景,或許內向天生和敏感掛鉤。大學時候去敬老院做義工,看到走廊下沉默寡言、坐輪椅的老人,不聊天,就木訥地坐著,頭髮花白,像是秋天裡枝頭上已經乾枯的葉子,就等著一場寒風。

  這樣的場景已經令夏皎不忍直視,更何況去回憶疼愛自己的親人離世。

  唐女士仍舊沉浸在她的世界中,光顧花店,開開心心地為結婚紀念日準備;那個不愛說話的老爺爺也每日推著老奶奶過來買玫瑰,老奶奶話多,常常和夏皎聊許久。

  鬱青真那位素未蒙面的男朋友也大手筆,請了花店裡的人喝咖啡。或許戀愛讓人心情大好,鬱青真和高嬋這兩天也能說說笑笑,不再像之前一樣針尖對麥芒。

  在這樣溫和愜意的氣氛下,夏皎的生日到了。

  恰好是週六,夏皎美美地睡到十點才從被窩中拱出來。溫崇月早就已經用鮮花將房子裝飾好了,還有一部分是于曇送的。于曇姑姑最近在北京忙某個奢侈品的中秋展覽,分身乏術,只將禮物送了過來。

  兩個人請的也不多,畢竟是生日,皎皎也不喜歡太熱鬧。她就請了江晚橘,溫崇月也只通知了陳晝仁。

  倆人幾乎同時到達,巧的是,帶的禮物也同一品牌——

  江晚橘給夏皎帶了某品牌的香水,而陳晝仁送的,則是和香水幾乎同系列出的一款絲巾。

  夏皎開心極了:「好巧啊。」

  江晚橘:「才不巧。」

  陳晝仁:「不巧。」

  倆人對視一眼,頓了頓,又移開視線,溫崇月在廚房中做飯,夏皎是女主人,開心地邀兩人坐下,她去泡茶。

  江晚橘很喜歡夏皎養的兩隻貓,她雖然是狗狗派,但沒有人能拒絕小貓咪,忍不住抱著貓咪親親貼貼,陳晝仁去了廚房,幫溫崇月一塊打下手,夏皎泡好茶,和江晚橘一塊兒窩在沙發上聊天,喝茶,看電視。

  不過夏皎也閒不住,看著陳晝仁被溫崇月打發出去買水果,夏皎撲到廚房中,自背後抱住他的腰,深深吸了一口氣:「溫老師。」

  溫崇月:「嗯?」

  夏皎問:「需要我幫忙嗎?」

  「陪陪你的朋友,」溫崇月說,「勞煩你招待好客人。」

  夏皎說:「晚橘被陳晝仁拐走啦,我現在一個人在客廳很無聊。」

  溫崇月建議:「那不如去看看書?我記得你好像有一個什麼考試?」

  夏皎閉上眼睛:「是我們花店內部的一個考試啦,題目很簡單的。」

  「再簡單也不能掉以輕心,」溫崇月不讚同她的做法,「聽話,現在去看看書,等會兒開開心心切蛋糕。」

  夏皎說:「後天再看。」

  溫崇月不理解:「為什麼是後天?」

  「你沒有聽過那句名言嗎?」夏皎甕聲甕氣,「成功來自於後天的努力。」

  溫崇月腰上掛著皎皎牌掛件,挪去水池前洗乾淨手,轉身,捏了捏夏皎的臉蛋兒。

  他笑:「你還知道什麼名言?」

  夏皎不肯回答,她心情好,廚房裡的一切在眼裡都是金燦燦的,她在小聲哼著調子,沒有歌詞,溫崇月問:「在唱什麼?」

  夏皎努力回想歌詞:「陽光彩虹小白馬,就是那個『我是內個內個陽光彩虹小白馬』。」

  「小白馬?」溫崇月若有所思,「我倒是想起來一句名言,馬無夜草而不肥。」

  夏皎愣了一下。

  她謹慎地用右手食指,隔著襯衫,輕輕戳了戳溫崇月的腰窩,她晚上的鼓點,她的快樂窩窩。

  「打擾一下,」夏皎謹慎地問,「你剛才說的第四個字,是名詞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3 01:52 PM

第四十二章 夜開花塞肉

  溫崇月說:「我想,無論原句,還是現在的語境,應該都不會是名詞。」

  夏皎:「……咦。」

  溫崇月若有所思:「唯一的區別在於,一個是被餵草,另一個是被草。」

  夏皎叫起來:「溫老師!你你你你你——」

  她早就知道溫崇月do起來是個什麼樣子,他平時從不說髒話,禮貌溫和,但某些事情上,偶爾像是換了人格,熱衷一些下流話,臊得夏皎臉紅耳熱,說不出口。

  但現在是白天耶,就算是狼人和吸血鬼也不能暴露本性的大白天。

  夏皎譴責地看著對方,溫崇月只是笑,用手腕拍了一下她的腦門:「好了,出去陪陪溫泉或者小蝦米。壽星今天不用動手,只等著吃飯。」

  夏皎這才出去。

  生日蛋糕已經到了,暫時被放在另外一個房間,保護起來,兩隻貓咪都喜歡蛋糕的香味,得提防這兩隻小壞蛋,免得被他們打翻。

  夏皎去陽台上認真地看了一圈自己種的花,該澆水的澆澆水,需要挪位置的悄悄挪位置,讓每一個喜歡太陽的葉片都能均等地享受到光芒。

  太陽溫暖和煦,她哼著歌,隔著玻璃窗,冷不丁地瞧見樓下的陳晝仁和江晚橘兩人。

  倆人原本各走各的,忽然,陳晝仁加快步伐,向江晚橘伸手,像是一個要牽手的動作,江晚橘頓了頓,把手裡面的水瓶遞給對方。倆人一人捏水瓶一端,有些怪異地並肩走。

  夏皎收回視線,小貓咪在桌上打打鬧鬧,她兩隻手,一手一貓,吃力地將兩隻大貓崽子搬下來。

  她閒來無事,踱著步子,又溜進了廚房,溫崇月拿了新鮮的瓠瓜,兩端表層有著絨絨的毛,又粗又長又直,正在削皮。

  夏皎脫口而出:「瓠子?」

  熟悉的蔬菜,媽媽喜歡拿來炒蝦仁吃,夏皎很難分辨它和葫蘆和西葫蘆的區別。

  「嗯,」溫崇月回應她,「上海、寧波還有蘇錫常這邊,還叫它『夜開花』。」

  「哇,」夏皎由衷感慨,情不自禁,「好澀澀的名字。」

  溫崇月原本正在找合適的削皮工具,聞言,看著夏皎,沉吟片刻:「皎皎。」

  夏皎:「嗯?」

  溫崇月讚嘆:「你的聯想能力很好,我很喜歡。」

  夏皎:「……」

  溫崇月買的瓠瓜嫩生生,都不用削皮刀,他自己用刀背輕輕刮,外面一層嫩嫩綠的皮就下來了,不留絲毫翠色,乾乾淨淨。

  夏皎認真地看溫崇月切瓠瓜,他切的也均勻,半指長短,白生生的,一段跟一段,中間的瓤掏乾淨,用調羹將事先剁碎的肉糜填進去,塞緊。

  夏皎問:「嗯?像做茄盒一樣炸嗎?」

  溫崇月搖頭:「先炸,再拿水燉煮、收汁。」

  只是聽他簡單地講一講做法,夏皎的口水已經快要流下來了。溫崇月笑了:「等會炸好了你先嘗一個?味道也不錯。」

  夏皎連連點頭。

  她沒能一直守在廚房中等待溫老師的投餵,客廳裡面的手機鈴聲響起來,貓咪咪嗚咪嗚地叫著,全當提醒,夏皎不得不出去,認真接電話:「爸爸?」

  打電話的是溫父,語態平和地祝夏皎生日快樂,詢問她是否收到自己的禮物——生日禮物是昨天簽收的,一條有著山茶花的套裙,還有一份裱好的畫,是夏皎喜歡的某藝術家的作品,還留有簽名,夏皎很喜歡,已經掛在房子中。

  不過裙子被放到衣櫃裡了,她想不出來自己什麼場合適合穿它。

  夏皎向對方道謝,拿著手機跑到廚房中,舉著手機讓溫崇月和溫啟銘也聊了一些。溫崇月照例囑托父親注意吃藥和散步,末了,才說一句:「以後皎皎的禮物,不用她挑。」

  夏皎聽不清楚對面說了什麼,只聽見溫崇月態度堅決地補充一句:「我明白您對當年的事情有愧疚……嗯,妹妹夭折和這件事沒有關係……好,嗯,再見。」

  夏皎問:「什麼妹妹?」

  溫崇月看著她的眼睛,只是低頭,安撫:「沒事,明天再講這個。」

  夏皎乖乖地喔一聲,她一直很聽話,如果談話的另一方不想繼續,她就絕對不會追問到底。

  溫崇月堅持不讓「壽星」動手,等江晚橘和陳晝仁拎著水果和啤酒回來後,夏皎就去客廳和江晚橘一塊兒開心地打起了游戲。倆人玩了會兒「雙人成行」,一人身邊挨一隻小貓咪,而廚房中,陳晝仁和溫崇月倆人,一邊洗菜、切菜,一邊聊天。

  陳晝仁意有所指:「最近小姨經常往溫叔住的地方去。」

  溫崇月沒有抬眼,他低低一聲應。

  陳晝仁說:「溫叔老好人,不過在這些是非上分的也清楚……」

  新鮮的聖女果在水龍頭下洗得乾乾淨淨,陳晝仁說:「你我都明白,小姨一直對那個沒有活下來的妹妹耿耿於懷……她將宋蕭當親女兒,有點魔怔了。」

  溫崇月嘆氣:「晝仁,今天是皎皎生日,不談這個。」

  陳晝仁說:「抱歉。」

  說起來也奇怪,先前溫崇月並不在意這些忌諱或者什麼,現在在關於皎皎的事情上,卻不得不慎重。

  溫崇月不信世界上有鬼神之說,卻不願意在皎皎生日時候提這些有些糟糕的事情。

  他想,或許只是不想讓這些糟糕的談話影響到生日的氛圍。

  白家人篤信風水、迷信,白若琅同樣如此。溫崇月不讚賞她的行為,如今卻下意識規避開有可能和皎皎「犯諱」的東西。

  有了陳晝仁幫忙,今日的生日餐做得滿滿當當。

  荷葉金針雲耳蒸滑雞、芋頭蒸鴨、鳳包翅、白灼九蝦、咕嚕肉、夜開花塞肉。

  兩位男性都是「肉食動物」,不過皎皎偏好素食,吃不得太多的肉,溫崇月也做了番茄絲瓜麵筋煲、蘸水茄子、松仁玉米、草莓芝麻菜沙拉、迷迭香烤風琴土豆……

  夏皎吃得開心,在座的除了陳晝仁外,一個是她的丈夫,另一個是她多年好友,幾乎沒有什麼避諱,幾杯啤酒下肚,難得打開了話匣子,開心地分享自己工作上遇到的趣事。

  溫崇月含笑聽著。

  他第一次見朋友面前的夏皎,大概是受到酒精和氣氛雙重影響,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時,夏皎開心到舉起雙手,像是一個不用手勢就說不了話的意大利人。

  她喝酒喝得太早了,以至於許願的時候已經有一點點醉了,溫崇月親自推過來蛋糕,點上蠟燭,關掉燈。

  夏皎合攏雙手,閉上眼睛:「我想要溫老師恢復到——」

  溫崇月打斷她,提醒這個有些醉的小酒鬼:「皎皎,默念,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夏皎迷茫地一聲「咦」,雖然不太懂,但還是乖乖地聽話,不出聲,默默許願,然後鼓起一口氣吹掉所有蠟燭,溫崇月打開燈,扶著夏皎的手切蛋糕。

  夏皎感受到溫老師手掌的溫度和力度,溫暖舒適,她想整個人都貼上去,讓這溫度順著她的頭頂一路往下揉。

  她已經醉到不太清醒了,切好的第一塊蛋糕還是眼巴巴地遞給溫崇月,說:「溫老師先吃。」

  溫崇月聽見陳晝仁的悶笑,他無奈糾正:「溫崇月。」

  夏皎仍舊固執:「溫老師。」

  溫崇月並不打算和一個喝醉酒的小家夥爭執,他順從地接過夏皎的蛋糕,扶她坐好,避免她將奶油抹到自己身上,事實上,醉酒後的夏皎也很乖巧,她小口吃著蛋糕,時不時地抬起臉,沖著溫崇月笑。

  溫崇月移開視線。

  但夏皎還是貼靠過來,要溫崇月抱著她,她主動在溫崇月耳側小聲說:「你知道我剛剛許了什麼願望嗎?」

  溫崇月洗耳恭聽:「什麼?」

  「我希望溫老師能夠恢復到以前那樣,」夏皎小小聲說,「不要對每個人都很禮貌,溫老師。」

  溫崇月沒有說話。

  夏皎說:「我覺得你不是機器人。」

  事實上,她說話有點迷迷糊糊了,溫崇月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背部,抱歉地對著兩人笑笑,低頭:「皎皎?」

  夏皎不出聲,喝醉酒後的人都會感到疲憊,想要睡覺。

  溫崇月拿走她手裡的蛋糕,安頓好妻子後,和陳晝仁聊了聊。他們知道溫崇月要照顧醉酒後的妻子,也沒有久坐,站起來,準備離開。

  溫崇月送他們出門,問他們住在哪兒。

  江晚橘客氣地說:「我定了凱悅的房間。」

  陳晝仁說:「巧了,順路,我送你。」

  江晚橘看他:「這麼多年了,還順路呢?」

  陳晝仁笑:「咱倆不一直順路嗎?」

  眼看兩人達成友好的協商,溫崇月放下心,他不多挽留,送別朋友後,回到家中,剛關好門,換上鞋,走了幾步,就看到夏皎躺在沙發上,她神色清明,眼睛明亮,在捧著一本書翻著點。兩隻貓在地上打鬧,撕撕扯扯,一貓叼一小塊。


  溫崇月抬手捏了捏鼻根,他慶幸及時送走兩個朋友。

  夏皎尚未察覺,她開心地從沙發上跳下來,蹦噠到他懷抱裡,親親熱熱:「溫老師!」

  溫崇月及時摟住,又軟又香又滑,差點沒抱住。

  她摟著溫崇月脖子,想要往上爬,喃喃:「我想騎大馬。」

  溫崇月說:「你現在醉了,最好去睡一會兒——」

  夏皎反駁:「我沒有喝醉。」

  她口齒清晰,據理力爭,看上去和清醒的人沒有任何區別:「你看,我現在還能好好地和你講話,我一點兒也沒醉。」

  溫崇月說:「是的,我相信你沒有喝醉。」

  他扶住正在如樹袋熊一樣吃力爬「樹」的妻子:「所以,夏皎同學,你能先穿上衣服再和我聊天嗎?我可能要忍不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3 09:56 PM

第四十三章 櫻桃草莓蜜桃沙拉

  ……什麼忍不住?

  夏皎聽不太清楚,她張開手臂,依戀地貼在溫崇月的臉頰上,對方晚上只喝了一點酒,他不怎麼喝啤酒,只喝了一些桑格利亞酒,淡淡的橙汁和其他的水果混合起來,飄飄然熏起來,夏皎踮著腳嘗他的唇,淺淺葡萄,草莓……蛇果……

  是蛇果,不是蛇皮果。

  夏皎第一次見到蛇皮果,被這種水果奇怪、看上去有點像蛇鱗的外殼嚇到了。

  熱帶的水果總有一些奇特的味道,愛的人巨愛,不愛的人聞到都要捂著鼻子離開,比如榴蓮,比如菠蘿蜜,比如蛇果——

  其實蛇皮果的那種熱帶特有味道並不重,至少要比榴蓮和菠蘿蜜要「清新」很多。溫老師給她的果籃中有很多招人喜歡的水果,但夏皎只小心翼翼地品嘗著這個陌生到看起來有些危險的東西。

  蛇皮果的外殼很容易剝掉,就像是蛇身上的鱗片,果皮有一點乾燥,果肉水分並不足,只有零星、不太出眾的甜味。潮濕悶熱的房間中,空間的運作發出吱吱嗚嗚的不堪重負聲,外面的伯父和伯母在忙著賣饅頭,和人笑著聊天,閣樓上的表姐在和男友聊天,偶爾笑起來,腳用力跺著地板,發出清晰而沉悶的聲音。

  夏皎站在浴室狹窄的空間中,她將溫老師給她的水果籃分給了伯伯嬸嬸和姐姐,只悄悄藏下幾個蛇皮果——姐姐害怕蛇,連帶著這個果子的外殼也討厭。

  夏皎偷偷地吃掉了這個果子,說不上很甜,但她很喜歡,連帶著中間的核也保留著,果核起初是軟的,中間有天然的、可以捅掉的東西,用細針挑走,就成了一個天然的、洞穿的圓孔。夏皎將紅繩從孔裡穿過去,悄悄留著核,看著它慢慢發乾,變硬。

  蛇皮果有點怪異禁忌的味道,就像溫老師。

  似乎所有的夏天記憶都和雨相關聯,無論是影視劇還是現實,彼時大火的《言葉之庭》,「霧霾天空,隱約雷鳴」,雨水像是能從屏幕的畫中一路延伸到看電影的人心中,綿延不絕。青春電影中總會有雨中奔跑、表白、接吻……都說春日萬物生,而夏雷亦能驚醒破土嫩芽。

  譬如夏皎趴在教室桌子上一覺醒來,手肘和臉上都沾了試卷油墨上的痕跡,胳膊被壓到發麻,夏皎支撐著起來,相隔一個過道位置的同學善意提醒,夏皎摸出小鏡子照臉頰,第一遍沒有對準,鏡子中反射出後門的溫崇月,他站在教室門口,白色T恤牛仔褲,乾淨清爽的髮型,正在和李聯聊天,陽光落他一身,好像他才是太陽本身。

  夏皎手一抖,鏡子調整好角度,她抬手,心不在焉地擦著臉頰上的油墨痕跡。鏡子始終傾斜,陽光若隱若現,夏皎擦的臉頰發紅,終於擦乾淨試卷印下的痕跡。片刻後,她又悄悄將鏡子轉移,偷偷窺陽光。

  夏皎聽見自己慌亂不安的怦怦心跳,如驟然而起的風。

  其實夏皎一直是很乖的學生,她從來不會反駁老師的言論,無論老師說什麼她都安靜聽從,是最聽話的,也是最不會惹事、不引人注目的。

  她開始喜歡上早早到班級,因溫老師總是七點半到輔導班辦公室,沒有課的時候他就坐在辦公室中敲鍵盤。

  夏皎經過辦公室的次數越來越多,對於同學來說,每天穿過辦公室、將輔導班垃圾桶倒掉這件事是苦差事,夏皎主動承擔這份責任,她經常拎著一袋子裝著廢紙的垃圾袋經過辦公室,隔著窗戶,聽見溫崇月和其他老師談笑。從辦公室前門走到後門需要一分鐘,就這一分鐘的路程,因為偶爾聽到的聲音而變得熠熠生輝。

  夏皎喜歡上吃杏仁豆腐,可惜的是走了好多家,都沒有找到溫崇月遞給她的那一份美味。

  剛開始教學的時候,每個輔導老師都留著聯繫方式,方便學生課下詢問問題。夏皎重新翻到之前記在本子上的東西,第一次認真存下溫老師的號碼,不過夏皎從來沒有發過短信或者打電話;她在百度上悄悄搜過這個號碼,遺憾的是毫無蹤跡。她留意著溫老師喜歡穿的衣服品牌,尋找他用的鋼筆品牌,認真記下對方讀過的書名。

  夏皎沒有別的想法,她從來沒有主動和溫崇月打過招呼,也沒有主動發過消息。

  她只是想要去了解另一個世界。

  她只是傾慕,仰望,期待。

  記憶最明亮的時刻是一日晚霞鋪天,夏皎成功拿到獎品,一個來自上海的筆記本,被她小心翼翼地裝進書包裡。她背著書包穿過夏末尚有燥熱的風,遇到拿著籃球的溫崇月。他難得穿了一身運動衣,灰白色,手腕上戴著護腕。

  溫崇月笑著說:「夏同學,路上注意安全。」

  夏皎說:「謝謝溫老師。」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私下裡談話,溫崇月拿著籃球離開,夏皎背著對方獎勵的筆記本飛快地往前跑。

  暑假的輔導班持續時間很短,不過幾個週,夏日雨後初霽,夏皎在穿長袖前離開了首都,臨行前,夏皎在教育意見反饋表上給每一個授課教師都打了圓滿的五星,唯獨給溫崇月的五星畫的最認真,每一個星星邊角都塗得滿滿當當,規規整整。

  這是夏皎燥熱的夏天,從一場被困的雨開始,從一顆有奇怪味道的蛇皮果開始。

  溫崇月肯定不知道,因為夏皎藏得很好,不會讓任何人發現馬腳。

  在守口如瓶這件事上,夏皎做得比誰都優秀。

  迷迷糊糊,守口如瓶的夏皎感覺到渴,她低聲喃喃著口渴,想要喝水,仰起臉,雙手捧著,夏皎呆呆地看著淋下來的水,好像記憶中夏天落的雨,她張口去接,舌尖嘗到淡淡的溫熱雨水。耳畔卻聽到人無奈的一聲:「……皎皎,這是洗澡水,不能喝。」

  夏皎說:「溫老師?」

  對方嘆氣:「醉酒後只記得溫老師?」

  夏皎當然只記得,水龍頭關掉,柔軟的大浴巾將她整個人都裹起來,她趴在對方肩膀上,晃晃悠悠地叫他:「溫老師。」

  「嗯。」

  吹風機的聲音說不上大,不過再標榜靜音也會有一些動靜,暖暖的風吹出,夏皎的頭髮被一雙手撥弄開,往下滴的水被吹乾,她的耳朵後側到脖頸都是一溜兒的紅,說不出是吹風機的暖風吹,還是剛才的溫水燙,亦或者是溫老師的手指。

  夏皎乖乖地任由溫崇月為她吹乾髮,她還是想念當年的晚霞,當初找好多藉口經過辦公室的窗,當初早早起床、乘公交到教室,一邊默誦單詞一邊看著窗戶,等待著溫老師上班……好多好多的記憶,夏皎真的不貪心,從來沒有患得患失,從來沒有想過要有一個結果,她只是悄悄地經過。這只是屬於她一個人的酸甜秘密,為此考上優秀的學校,為此了解另外一個大城市……從不曾擁有鮮花,只是得幸偷偷拍了一張花的照片私藏。

  她從來都不貪心。

  水杯遞到唇邊,夏皎認真地喝著水,喝光一整杯,杯子被移走了。

  溫老師說:「你該睡了。」

  夏皎點頭,她乖巧脫掉拖鞋,上床,縮在被窩裡面。

  溫老師沒有過來,他的手機響了,接了一個電話,不知道是誰打來的,他語態平和地回應著對方,很禮貌,但和夏皎記憶中的並不同。

  夏皎躺著發呆,溫崇月結束了通話,問她還想不想繼續喝水。他的語氣措辭挑不出任何毛病,完美到像是接受過固定培訓。

  夏皎搖頭,她沉浸在自己雜亂、卻又有牽扯的回憶中。夏皎不明白分開的幾年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再見面的溫崇月禮貌和煦如舊,只是好像被剔除情感,就像一個禮貌生疏的機器人。他所有的情感彷彿都被封閉住,只展露給人看一個完美無瑕的殼子。

  「這樣不對,」夏皎小聲嘀咕著,「你應該生氣。」

  溫老師為什麼從來不生氣呢?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真實感受隱藏起來?

  溫崇月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什麼?」

  夏皎說:「溫老師,你不要那麼溫柔。」

  溫崇月明白了。

  他確認:「今天你想要粗暴的嗎?」

  夏皎感覺他說的有些不對勁,不過好像這些詞語也沒有什麼區別,是她說的反義詞。

  夏皎伸出手指,在虛空中認真比劃:「你應該帶有很多很多情緒,要有很多衝動,不需要想那麼多,我是你的妻子,你的學生,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溫崇月精準地提取有用信息:「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夏皎用力點頭,動作幅度太大,晃了晃。溫崇月將差點拱出去的夏皎順手撈起來塞好。

  「謝謝款待,」溫崇月說,「那我開始了。」

  夏皎:「嗯?」

  她的腦子不太理解這句話,什麼叫做「款待」?這不是應該在吃飯前後說的話嗎?溫老師想要吃東西嗎?夏皎的小腦袋迷迷瞪瞪處理不了這麼多信息,不過對方的確是開始吃了,就像是吃餐前點心,先含櫻桃再用舌尖嘗切開的草莓中間,不忘捏開桃子。營養晚餐離不開水果,包括生榨出來的草莓汁,春日櫻桃果肉漸硬,夏天草莓汁甜味美,秋時白桃被風催紅,溫崇月於吃一件事上最為講究,按照時令吃水果,不過也很樂意一同享受以上水果拚盤,同時飽餐。

  尤其是在夏皎主動款待的狀況下。

  溫崇月壓抑太多年,大學時那件事一直影響著他,那日的折辱刻骨銘心,沒齒難忘。溫啟銘並未說什麼,他一生教了溫崇月太多道理,最終也在這個教訓上無言教他忍耐。

  忍耐不等於忘記恥辱。

  夏皎不這樣想。

  人人都喜歡溫崇月的禮貌外衣,唯獨夏皎會問他,為什麼非要做一個機器人呢?為什麼不把真實的喜怒哀樂都表現出來呢?他為什麼要偽裝自己呢?不累嗎?

  溫崇月看著妻子,唇張開,微微蹙眉,指甲掐入胳膊,膝蓋壓著肩膀,若春柳不堪折,似冬雪不承握。汗水從她鬢邊慢慢流出來,夏皎的眼睛迷茫,就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這樣對待。

  就是這樣的眼神。

  溫崇月沉溺其中,不加約束。

  夏皎的思維就像杏仁豆腐,乾乾淨淨一片的白,晃啊晃啊,無論如何晃都是清清凌凌的東西。不單單是靈魂,軀體也若杏仁豆腐,被粗曠的杓子深深地鑿一塊,進去攪爛了,食客慢嘗汩汩甜水,豆腐嫩到好像舌頭都能將其融化,一抿,奶味兒和杏仁味兒就全順著喉嚨進肚子。

  溫崇月也最愛這一口杏仁豆腐。

  美食如斯,如此細嫩,連咬都覺著有些暴殄天物,偏有人粗魯地要用紫茄子去配,顛奶碎豆腐,味道一塌糊塗。

  夏皎也糊塗了。

  糊塗人做糊塗事,在一塌糊塗中酩酊大醉,直到清晨喵語花香,悠悠醒轉,夏皎手搭在腦袋上,努力回想,只記起暴起血管的手用力壓在嘴唇上,記得拍起來有著清脆響聲結實臀,記得用力掐也紋絲不動的繃緊背,記得能壓制住呼吸的觸感。

  哎?

  夏皎努力回想,好像她還哭著講要去上廁所來著?溫老師說的什麼?好像是身上怎麼怎麼。她斷片了,什麼都記不得了。

  夏皎坐起來,懵懵地發現床品皆換了新的,包括墊子。

  「早上好,」溫崇月推開臥室門,他愉悅地和皎皎打招呼,「你想吃點什麼?」

  經常出現在台劇中女主早餐的蘿蔔糕,切成規整方塊,煎到表面有一點點酥黃;新鮮泡好的黃豆打出來的豆漿不放糖,只有豆子的濃濃香味;還有從外面買的脆燒餅——在舊式鐵爐裡烤出來的,表面微焦,長方形,中間夾著油條,一個溏心蛋,一個溫泉蛋,混合了聖女果、胡蘿蔔粒、牛油果、玉米粒、燕麥等等的玉米甜碗,花菜扇貝橙汁醃漬沙拉,焗鷹嘴豆,煎培根,還有剛烤好的番茄麵包。

  夏皎挪啊挪地挪到餐桌旁,溫崇月貼心地給她的小餐椅鋪了軟綿綿的軟墊。

  溫崇月說:「謝謝款待。」

  夏皎沒有動,她坐在椅子上,感覺自己就像是泡在檸檬醬裡的軟豆子。

  她嘗試尋找斷片的記憶:「昨天晚上我怎麼款待你?」

  溫崇月有些驚訝:「你不記得了?」

  夏皎搖頭。

  溫崇月沉思兩秒,微笑回答:「也好,我想你應該不願意記起來。」

  夏皎:「……你先說吧,先告訴我,我再考慮要不要選擇性失憶。」

  溫崇月指指自己的臉頰:「那好吧,請夏皎同學支付一個吻,加入會員,解鎖昨日劇情回放。」

  他說得一本正經,夏皎不得不站起來,又挪著兩條檸檬做成的腿過去,在他臉頰上親一口。

  溫老師的臉頰有著淡淡的鬚後水味道,很清新的薄荷氣息。

  他每天都要剃鬚。

  親完後,夏皎問:「現在我可以看了嗎?」

  溫崇月說:「恭喜夏皎加入會員,獲得查看資格。關於昨天的事情,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溫老師和夏同學做了。」

  夏皎等了兩秒,沒等到他繼續。

  她說:「我當然知道這個!我是想知道,呃,有沒有太過火?」

  「喔,」溫崇月泰然自若,「你想知道具體細節?那或許需要更多。」

  夏皎:「……」

  溫崇月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臉:「請再支付一個吻,詳細內容需要會員超前點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4 12:06 AM

第四十四章 黑魚湯

  夏皎安靜了兩秒,才俯身,捧著溫崇月的臉。大拇指不自覺地觸碰到對方下頜線處的痣,夏皎似乎吞了口水,也可能沒有,她有點亂,半晌,才低頭,努力地將唇貼在對方臉頰上。

  淡淡的薄荷味散開了。

  夏皎後退一步,說:「好啦,現在可以——」

  沒說完,溫崇月胳膊長,撈著她的腰輕鬆一帶,就將人帶到自己懷裡。夏皎差點沒有站穩,晃了晃,雙手扒著溫崇月的領口,溫崇月任由她觸碰,壓著她的後腦杓,溫和地與她細細密密接吻。夏皎迷迷糊糊的腦袋有點不太清醒了,她想不起來昨天這人是不是也這樣溫柔,印象中似乎並沒有,昨天的記憶斷片,模糊不清的影像都被齊刷刷刪除掉,只剩下昨晚她抽抽噎噎往外爬又被拽回來的支離破碎畫面。

  夏皎好像看到了搗年糕,無論白白胖胖年糕如何,都得在鐵杵下老老實實挨砸。

  「皎皎,」溫崇月露出一些寬容的笑,「親懵了?」

  他已經離開,撫摸著夏皎柔順烏黑的髮。夏皎遲遲反應過來,坐在早餐桌前,認真問:「昨天有很丟人的事情嗎?」

  溫崇月示意她先吃飯:「先吃,吃完再說。」

  夏皎不疑有他,她慢吞吞地吃掉了這頓「Brunch」,兩隻貓咪咪嗚咪嗚地跳上來,夏皎終於注意到陽台上正在晾曬、清洗後的床墊。咦,昨天似乎她一直哭著捂臉,溫崇月一邊抱著她一邊說沒事,是為了什麼……

  最後一口填滿胃的水果沙拉甜美入腹。

  溫崇月示意夏皎先用逗貓棒陪兩隻貓崽子玩,他自己將餐桌收拾乾淨,將盤子放入洗碗機,整理垃圾。

  二十分鐘後,他端了新鮮的水果出來,坐在沙發上,摟著夏皎:「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溫崇月平靜地用了五個字簡略概括昨晚令夏皎驚心動魄的事情。

  夏皎花了近兩小時的時間才終於調整好心態——盡管溫崇月拍著她的背一臉鎮定地說沒有關係他很高興這就像是對他的認可等等等等,但夏皎暫時不能釋懷,臉埋溫老師胸膛直到熱潮從臉頰消退。

  兩隻貓崽子你追我趕,從陽台打鬧一路到客廳。夏皎摟著溫崇月的胳膊,聽他寬慰。

  溫崇月為昨日混亂下總結:「你舒服最重要。」

  夏皎捂住他的嘴:「換下一個話題。」

  她不肯繼續談論這個,魚缸裡面的充氧機在認真工作,咕咕嚕嚕的大量氧氣氣泡被創造出來,魚兒甩著尾巴,被溫泉壓住的小蝦米發出叫囂的聲音,夏皎將腳搭在溫崇月腿上,電影裡面的對白漸漸變得模糊,只察覺到溫崇月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她的膝蓋和小腿肌肉,動作不急不緩。

  於是夏皎放心地陷入夢鄉。

  從小到大,夏皎好像很少有大段大段可以放鬆下來休息的時光。小學時候還好,在那個時候,初中擇校沒有現在這樣捲,夏皎順理成章地就進了個不壞也不好的初中。難的是中考,江蘇教育分流制度,得有一半的人被迫分流去了職高。無論那些老師為了什麼再三宣揚職高好、職高妙,事實證明,去了職高的一大半學生最終無法選擇進入大學,好點兒還能走春季高考,差點的甚至連職高讀不完就選擇走上社會。

  中學要為了不被分流而努力,順利上了普高並不意味著可以放鬆、休息,江蘇的高考地獄模式出了名,為了大學不得不繼續苦讀,跑操時背單詞、課間休息時解題都是司空見慣的小事,夏皎的高中是校服單調的藍白,是偶然抬頭從玻璃窗望到的陽光,是夏日裡一罐清涼的可樂,冬天食堂裡面賣的熱騰騰丸子湯。

  除此之外,平平無奇。

  最糟糕的一段記憶在那個不好也不壞的初中裡。

  夏皎始終保存著輔導班結束前的最後一張合照,和以往的合照不同,他們這些學生站在合照前面,老師站在後面。輔導班的規模算不上大,一個班的學生個數也少,總共站了兩排,女生一排,男生和老師站一排,從剛開始拍照時,夏皎的心臟就撲通撲通地跳,她潛意識中祈禱能夠和對方離得近一些。過度的擔憂影響她的聽覺,干擾思維能力,直到聽見李聯指揮,旁邊同學拉著她,讓她往右側站站。

  夏皎的後面就站著溫崇月,溫老師。

  夏皎當時還在長個兒,頭頂剛到對方胸膛位置,沉默地站著,聞到後者身上淡淡的清香味。不是香水,更像自然的皂洗過衣服後的味道。夏皎後來在超市中尋找過很多肥皂、洗衣液……都沒有那種香味。

  夏皎始終沒有詢問那是什麼氣味,就像那天直到拍照結束,夏皎都沒有和對方說一句話。照片很快洗出來,標準尺寸,夏皎謹慎地夾在筆記本中。

  初中,夏皎和同學產生爭執,對方一怒之下,放學後將把夏皎的筆記本丟學校統一的垃圾收容處裡。如果是平常的筆記本倒還算了,重要的是那個本子是溫老師送的,還夾了照片,夏皎打著手電找了很久,被路過的老師看到。

  她抽抽噎噎地解釋自己在找東西,老師二話不說,打著手電和她一塊找,終於完整地找回來。

  和同學的爭執自然瞞不住,第二天,老師就當眾批評了對方,狠狠地斥責這種丟棄同學物品的行為,並要求對方給夏皎當眾道歉。

  然後夏皎就遭到了近兩年的孤立。

  原因是「她會告老師」。

  ……

  按照往常,9月初,太湖將會結束長達7個月的禁漁期,正式進入捕魚季。但出於保護環境和生態的考量,近兩年的太湖禁止捕撈,這次禁漁期或許會有十年之久,禁漁反捕,讓魚兒自由繁衍。

  夏皎對此沒有任何看法,她之前不怎麼吃魚,還是在溫崇月的帶動下才嘗試品嘗魚的鮮美。對她來說,如果養殖的魚同樣好吃,那就沒必要去野外過度捕捉。

  而作為對生日粗暴行徑的歉意,溫崇月仍舊托相熟的朋友,帶了一條野生的黑魚,為夏皎做羹湯,作為安慰。

  夏皎其實很喜歡喝些湯湯水水,冬天的滾熱羊湯,暖腹又熱身,低調的蘿蔔小排骨湯,能讓討厭蘿蔔人士也喝掉一整碗,雞毛菜和洋山芋一塊兒燉湯,清新怡人……

  她少喝魚湯,一是怕刺,二是自己和父母都做不太好,失了鮮味。

  魚湯以濃白色為佳。把湯燉煮的濃釅釅,白嫩嫩,擱點兒豆腐,切一些青蔥白綠黃薑絲,補氣養身。

  不過之前夏皎吃黑魚,大多是做酸菜魚裡的,直接拿黑魚做湯,還是第一次嘗。

  夏皎這幾天終於報了駕照考試,科目一容易過,下了APP,刷了幾遍題庫就拿到了90多分——這一點不值得多麼慶祝,溫崇月還是將夏皎一頓誇。

  把夏皎都誇得不好意思了:「……其實大家好好刷題都能過的。」

  「不一樣,」溫崇月掐著黑魚魚身,黑魚周身有一層滑滑的黏液,用手拿著容易跌落,得用指甲去掐,「專注學習也是一種能力,你具備這個。」

  夏皎不說話,她眼睛亮閃閃,看著溫崇月將黑魚斬成幾段。她有點害怕殺魚的場景,因此溫崇月剛才讓她去給兩隻貓咪餵鵪鶉干。之前有講「君子遠庖廚」,顯而易見,溫崇月不信這個。他心腸不會對食材心軟,夏皎懷疑,就算是給對方一隻雞,他也會料理的乾乾淨淨、清清楚楚。

  老饕們追求食材鮮嫩,並不會有什麼憐憫心,吃乳鴿也要吃不足月的鴿子。

  黑魚刺少,現在市面上大多是塘養的,溫崇月手裡的這尾顯然不同,是野生的。他興致勃勃地教夏皎如何分辨野生還是塘養,要看底色——黑魚身上有不規則的黑色塊,大塊大塊的花紋,腹部底色發白,是人工飼養;腹部底色黃中帶一點綠,就是野生的。

  除此之外,夏皎還知道了黑魚的另外一個名字,烏鱧,聽起來像是古代腹黑貴公子。溫崇月用手指在夏皎掌心一筆一劃地寫,鱧,又叫斑鱧。黑魚性情凶殘,不能和其他魚一塊兒養……

  等油鍋熱了,夏皎恍惚的心神也重新飄回來。

  「……不從眾也是好事,」溫崇月說,「至少不會同流合污。」

  夏皎:「啊?」

  溫崇月看她一驚一乍的,失笑,搖搖頭。

  「考試太緊張了,沒睡好?」溫崇月說,「冰箱上面第二層,有奶油泡芙,先吃個墊墊肚子。」

  夏皎沒吃,她看著溫崇月做飯。家裡的油鍋尺寸不足以生煎整條黑魚,更何況黑魚肉緊實,一受熱就變的硬挺挺,中間的肉容易沾不到油。

  溫崇月先將魚斬段,切厚條,油鍋裡的蔥薑一出味就下黑魚條煎,抽油煙機的聲音響起,夏皎聞到了屬於魚肉的特有煎香。

  她盯著鍋裡面的魚,目不轉瞬,良久,問:「今天天氣不錯。」

  黑魚得煎熟了再熬湯,溫崇月專注翻鍋中的魚:「嗯。」

  「我今天晚上買了一些豆腐絲,你知道我們揚州有道菜叫『大煮干絲』嗎?」夏皎說,「是很出名的,屬於國宴級別——」

  「皎皎,」溫崇月翻動著鍋裡滋滋響的煎黑魚塊,含笑,「你想做飯就直接說,不需要鋪墊這麼多。」

  夏皎說:「我要給時間讓你做好心理準備嘛。」

  溫崇月笑:「我已經做好了——剛好,前兩天買了人身意外險,受益人是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2:17 AM

第四十五章 培根裹秋葵卷

  夏皎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叉,糾正:「我做飯其實也還可以。」

  「是的,」溫崇月俯身,「是很可以,只是偶爾會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誤。」

  夏皎這才滿意。

  濃白魚湯的訣竅在於煮湯的魚必須得用油煎過,不能用大火,容易煎糊,要用小火,兩面都煎透。這一步至關重要,魚肉煎的透不透,決定了接下來的湯汁能不能成奶白色。煎透了之後,溫崇月只加了一點料酒進去,煮一煮,再放湯鍋裡,先用大火煮沸,再用小火慢慢地燉。

  單單吃魚湯肯定不成,晚餐注重營養和食材豐富度。尤其是對於夫妻來說,在工作日裡,只有晚上下班後這頓飯才能慢悠悠、自在地一塊吃,地位自然不同。

  溫崇月買了茭白,無錫產的茭白最好,又嫩又肥,糯糯香香,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植物,至少別處不如無錫的茭白這般嫩生。他買來的茭白是種在藕塘裡的,有些偏扁圓,殼子裡面有點毛糙,其他地方的茭白大多渾圓、光滑。

  溫崇月挑茭白時要求高,殼子要水靈靈、淡淡綠色的,整根莖要毫無黑點,有黑點就代表老了,不夠嫩。食材鮮了,做法也簡單,切成塊,放油鍋裡翻炒,用水澱粉和醬料薄薄勾芡,不過兩三分鐘,汁水燒乾即可出鍋。

  培根片薄薄,裹著焯水後的秋葵,放到平底鍋中,中火煎至兩面焦黃,盛在瓷白底盤子中,均勻擺成一朵花的形狀,中間放上切好、用糖和果醋涼拌後的金瓜絲和海蜇絲,再往煎好的培根秋葵卷上撒一層奶酪粉。

  夏皎認認真真地做了大煮干絲,雖然不如國宴上的淮揚菜隆重,但她仍舊竭盡全力,每一個步驟都力求完美。現在這個季節的筍味道不好,不能再用傳統的冬筍,她就加了基圍蝦和雞脯肉、乾香菇,溫崇月沒有干擾,偶爾看一眼忙碌的妻子,笑了笑,又低頭切火腿絲。

  好的黑魚湯不需要用太多鹽調味,溫崇月看著魚湯煮出奶白色,往裡加了切好的火腿絲,壓味提鮮,這樣出來的香味厚重不輕浮。

  事實也如此,晚飯中,夏皎的每一粒味蕾都要被黑魚湯治癒了。溫崇月笑著說以前他有個同學喜歡拿魚湯泡餅和泡米飯,夏皎試了一下,簡直打開新世界大門。不過她在控制碳水攝入,沒有吃太多,更多還是直接喝湯,鮮美適中,沒有外送裡的魚湯那種油膩感。

  妙的是魚肉煎的味道也好,香煎到金黃,表層咬起來有股特有的筋道,中間的魚肉又嫩生生,黑魚的毒刺少,不必擔心被卡住,夏皎吃掉了兩大塊魚肉,剩下的吃不下,才全進了溫崇月的肚子。

  夏皎對秋葵的唯一印象就是壯陽,畢竟高中時候班級裡一些惡劣的男生天天拿這個和韭菜來調侃。或許不太喜歡這種不分場合隨便開的玩笑,整整一個高中,夏皎都沒有碰食堂裡面賣的秋葵,後來也少吃。

  她現在只嘗一片溫崇月做的培根秋葵卷,培根煎的香噴噴,秋葵本身特有的清爽和蔬菜香恰好地化解了培根的肉香。更不要說盤子中間攏了一塊兒的涼拌金瓜海蜇絲——金瓜在熱水燙後立刻撈起來放冰水中,自然散落成絲,又脆又爽,配合海蜇絲一塊兒涼拌,只加了蔥花香油和鹽調味,材料簡單,味道不簡單,清新怡口,口感就像夏夜從深林裡吹來的風。

  溫崇月對夏皎做的大煮干絲給予了最高的評價和不吝嗇的誇獎,很愉悅地全部吃掉。

  順便晚上吃了夏皎。

  九月,桂花起,燕南歸。

  碧波萬頃,千帆齊發,馬上就是大閘蟹的季節了,工廠中加工印著有「陽澄湖大閘蟹」的紙殼子。超市也準備好了相應的展櫃,只等著蟹上市,人嘗鮮。

  夏皎對螃蟹不是很感興趣,她日日下班經過小區栽種的桂花樹,時時仰臉,看小小花苞如米,猜測桂花什麼時候才會開。

  春日迎春,秋季桂花,這是夏皎最喜歡的兩種季節限定黃——搞黃不算。

  秋季的蘇州緩慢向旅游平季過渡,而夏皎和高嬋跟隨藍姐一同去了北京布展,不是奢侈品,是某個國內服裝品牌的慶典。像這樣的活動,需要的花量不會少,活動現場很大,人多手雜,還好有張雲和從旁盯著,才沒有出了什麼意外。

  在外出差訂的都是雙人間,夏皎和高嬋睡一塊兒。次日就要返回蘇州,晚飯自由,高嬋拉了夏皎一塊兒去La Pizza點了比薩外帶,她們到店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或許因為這家店提供其他意大利餐廳裡不多見的比薩餃,這邊的國際友人稍微多一些。倆人沒有留在店裡堂食,順著太古裡下沉廣場往酒店的方向去。

  晚上倆人吃了一份比薩兩份比薩餃,還有藍姐送過來的奶油卷,一共六個,原味、巧克力、樹莓三個口味一種兩個,香酥不甜膩,藍姐說是特意找了跑腿外賣買來的,幸虧買的早,再晚一步什麼都沒了。

  高嬋不怎麼在乎身材管理,夏皎現在的工作性質也沒必要保持魔鬼身材,倆人用酒店的電視看著電影,一邊吃著比薩喝汽水,一邊聊天。

  薄底披薩味道很棒,夏皎慢慢吃著,聽高嬋提到張雲和與大老板于曇的八卦:「……以前張雲和是于曇第一批帶的學生,學到一半,都說有人看見張雲和親于曇呢。」

  夏皎喝了口果汁,問:「你想要氣泡水嗎?我去讓人送些過來。」

  高嬋說:「好的,謝謝你哇。」

  夏皎打電話給酒店的工作人員,請他們送些水上來。動作很快,水拿到了,高嬋擰開瓶蓋,喝一口,繼續講:「張雲和一畢業就和自己老婆離婚了,那時候謠言傳的多,都說是于曇第三者——」

  夏皎打斷她的話:「我覺得她不是這種人。」

  高嬋聳肩:「藍姐私下裡也說,那些人都是胡說八道,說咱們老板有錢有才有貌,不可能做這種破壞別人家庭的事情。但你也知道,流言嘛,沒有黑點都得往上潑,恨不得把對方拉下來——喏,後來為了避嫌,于曇就把張雲和趕走了。」

  夏皎默不作聲,聽高嬋感慨:「反正張雲和之後沒再結婚,也沒有對象,咱們老板換了兩個男友,都是小鮮肉……我以後要是也能這樣,值了。」

  夏皎冷不丁地想起于曇身邊的張抱林,瘦瘦高高,有些靦腆,愛穿黑襯衫,經常沉默。

  ……算了,那些都是其他人的生活。

  夏皎晃晃腦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去。

  她只要認真走好自己的路就好了。

  溫崇月近些時間的週末也是在北京和蘇州兩地跑,溫啟銘的胳膊手傷還沒有完全痊癒,心臟雖然患病,但拒絕做手術,只接受服藥。溫崇月勸不得,也只能由父親去了。只是這件事仍舊令他有些憂慮,夏皎返回蘇州後,晚飯後陪他一同散步,才知道了這些。

  溫崇月和她提及的一些過往瑣事漸漸變多,他不再吝嗇自己的過往,將那些或沉悶或壓抑的記憶攏在箱子裡,而是打開一條縫,展開一些有趣的東西,拿給夏皎看。

  比如溫崇月第一次打籃球賽,被教練按著頭狠狠罵了一頓。他回去後和隊友苦練,第二次籃球賽結束,教練終於笑著和他輕輕碰了碰拳頭。

  說這些話的時候,兩人在平江街區散步,夏皎晚上饞這裡的鹵雞爪,溫崇月才開車到了附近,順帶著在附近轉轉,散散步,消消食。

  平江路上許許多多家賣鹵雞爪的,還有大名鼎鼎的啞巴生煎,哪怕已經入夜,仍舊有不少人排隊拿號。夏皎吃過了晚餐,不然少不了也得來一份生煎,配熱騰騰牛肉粉絲湯。她最愛的鹵雞爪店在平江路一小巷子裡,不單單是雞爪,還有鴨胗、鴨舌,都是論份。

  現在人不算太多,排了兩分鐘就到了,用紙袋包著,熱熱乎乎,得小心翼翼地咬,豐厚的鹵汁有點兒燙,雞爪燉得酥酥爛爛,一口下去,上下嘴唇都被湯汁黏著,噴噴香。

  夏皎吃不了太鹹的東西,吃掉一個雞爪就站定腳步,不等她說話,溫崇月已經自動取出保溫杯。杯套是老虎造型的,裝著一個大保溫杯,裡面是溫崇月自己調好的檸檬水,新鮮的小青檸打成汁,搭配蘇打水,放了幾塊小冰塊,止渴生津。

  夏皎一手戴著一次性手套,另一隻手捧雞爪,騰不出手,溫崇月就端著杯子餵給她,夏皎慢慢地喝,聽溫崇月說:「其實,我原本有個妹妹,比我小四歲。」

  夏皎睜大眼睛:「啊?」

  「她夭折了,」溫崇月說,「高燒,當時父親在外出差。」

  溫崇月對自己這個夭折的妹妹只有模糊的印象。那時候他尚不到五歲,只記得在妹妹夭折之前,父母的感情仍舊很好,自從妹妹過世後,白若琅開始長時間發呆,以及開始會摔東西,哭泣,大聲呵斥他。

  那個女孩取名叫白怡蕭,只可惜還沒來得及在戶口簿上留下姓名,就匆匆忙忙過世。她或許對這個世界不太滿意,甚至只在這裡逗留了三個月。

  新生兒高燒是件極恐怖的事情,恰逢當時溫啟銘出差,需要在外兩日。白若琅照顧著溫崇月和孩子,家裡還有一個請來的保姆,那個保姆上了年紀,很多時候都是全憑靠「育兒經驗」,包括新生兒高燒,對方信誓旦旦地說滾雞蛋、用毛巾冷敷降溫就好,之前溫崇月大多由溫啟銘照顧,白若琅毫無照看孩子的經驗,對此深信不疑,尤其是在孩子燒到沒有哭聲後,她只當方法起了效果。哪裡想到次日醒來,孩子便停止了呼吸。

  溫崇月記得白若琅當時拿起刀,崩潰地逼保姆離開家裡,抱著妹妹不說話,像往常一樣讓溫崇月去拿奶粉,要給妹妹沖奶粉喝。

  溫崇月拿了奶粉回來,看到白若琅將臉貼在包著妹妹的小被子上,默默地流眼淚。

  ……

  「因為這點,父親一直感覺虧欠她,」溫崇月將保溫杯移開,擰上蓋子,「抱歉,這種事情,現在才告訴你。」

  夏皎猛烈搖頭:「沒關係。」

  她吃掉了全部的鹵雞爪,丟掉一次性手套,用濕巾擦拭著嘴唇和手指,確定自己手上沒有絲毫油污後,才悄悄地用小手指勾了勾溫崇月的手。

  他感應到,動了動,自然地抓住夏皎的手掌。

  夏皎說:「我能理解白媽媽的心情,也知道你和溫爸爸都很疼我。嗯……所以,那些事情我都懂,你放心。」

  「倒是你,」夏皎說,「溫老師,以後有什麼事情你不用一個人藏著,和我聊聊,可能會好很多。」

  溫崇月仔細看她:「皎皎這是打算當我的老師?」

  夏皎若有所思:「或許可以試一下女老師男學生的扮演?」

  溫崇月只是笑:「雖然有點為難,但如果你喜歡的話,我願意犧牲一下自己的身體。」

  他才不會犧牲。

  夏皎小聲呸呸呸,拉著溫崇月的手,讓他收回剛才的詞語。

  夏皎不太喜歡這個詞,即使知道是調侃,但這個詞背後的含義並不太好。

  她覺得自己有點迷信了,居然會在意這麼一個小小的詞語。

  花店的花仍舊每日開放,不過隨著季節變化,花的種類也變了。天堂鳥、翠菊、星芹、大麗花、袋鼠爪、鳳尾……秋天的顧客也多喜歡一些帶有季節性基調和顏色的花朵,而夏皎也開始了苦兮兮的科目二考試。

  作為一個只在QQ飛車和俠盜飛車中飆過車的人,夏皎的科目二練習可以說得上是「地獄模式」。和全國各地的教練一樣,夏皎也擁有著一個極度凶惡的教練,嚴厲到讓夏皎不敢主動和對方聊天。

  尤其是在見識對方只用三分鐘就罵哭一個女學員後。

  夏皎也是戰戰兢兢地上去。

  離合、油門、剎車……簡單地學習完這三樣後,再了解轉向燈,方向盤……

  夏皎本來就不擅長和外人打交道,尤其是和凶神惡煞的教練在一起,她越是緊張,能記住的東西越少,還好教練沒有大聲罵人——夏皎的駕校是溫崇月朋友開的,這個號稱通過率最高的教練也是溫崇月朋友介紹給夏皎的。或許是顧忌到這層,在夏皎手忙腳亂地轉方向盤的時候,教練一言不發,就是臉憋得通紅,手握成拳,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著車門。

  離開的時候,夏皎還關心地問了一句:「教練,手疼嗎?」

  教練說:「沒有腦子疼。」

  夏皎:「……」

  調侃歸調侃,夏皎的週末活動變成了吃早餐,練車,午餐,練車,被溫老師接回家,休息,和貓咪玩,和溫老師睏覺覺。而溫崇月的週末,仍舊是送皎皎去練車,自己的一些戶外運動,接皎皎,買菜,做飯,睡皎皎。

  完美。

  花店的工作算不上太忙碌,老爺爺天天推著老奶奶來,老奶奶健談,經常和夏皎聊一些有趣的瑣事,偶爾會點評一下花店展示櫥窗的色彩搭配。高嬋和鬱青真對此不以為意,夏皎聽得仔細,後來深入聊了聊,才得知老奶奶姓宋,是個畫家——

  「什麼畫家不畫家的,」宋奶奶笑,「說破了也就是畫匠,現在年紀大了,握不動筆了。」

  說到這裡,如往常一樣,老爺爺買了玫瑰,宋奶奶抱在懷裡,微笑著和夏皎告別。

  偶爾也會遇到一些奇怪的人,高嬋就偷偷告訴夏皎,有個奇怪的男生站在櫥窗外三天了。穿著職高的校服褲子,穿黑色短袖T恤,留著寸頭,校服就繫在腰上,看上去流裡流氣的,不太像個好學生,就站在玻璃櫥窗外,盯著裡面的花看——

  「他該不會想『零元購』吧?」高嬋憂心忡忡地說,「我真擔心他哪天衝進店裡搬起花就跑。」

  夏皎低頭計算花材的花銷:「沒事,附近有警察局呢,我們玻璃都是防彈級別的,還有監控,你怕什麼。再說了,就是一個中學生,咱們店裡好多人呢。」

  高嬋說:「你不知道啊,現在有些不學好的人,仗著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就喜歡幹些壞事……」

  這樣說著,夏皎抬起頭,恰好看到玻璃窗外的男學生,對方已經幾乎要趴在玻璃櫥窗上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店裡的花。夏皎注意到,對方眉毛上有一道疤,看上去像是小時候被什麼東西砍傷了,刀疤處不長眉毛,斷眉看起來很凶。

  夏皎中學時受過孤立,天生不喜歡這樣的「壞孩子」。下班的時間快到了,她整理好花材,離開的時候,看到那個男生還在櫥窗外。或許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四目相對,那個男生匆匆地離開了。

  對方在的學校就在這附近,從那之後,夏皎也偶遇過他幾次。一次是經過某條小巷,看到對方在打群架,寸頭的下手最狠;第二次是等公交的時候,寸頭臉上貼著創可貼,低著頭在抽煙,旁邊經過的人紛紛捂著鼻子;第三次,是傍晚,夏皎剛從于曇家裡走出來,看到重重樹影下,寸頭嘴裡叼著煙,吊兒郎當地站著,身上是萬年不變的校服,站在他面前的中年男人在數錢遞給他。

  本來沒什麼,這兩次偶遇後,夏皎也有點擔心對方會「搶花店」。

  雖然花店裡的員工多,但大部分時間輪值的都是女孩子,真要是遇到意外,不一定能佔了上風。

  慶幸的是,目前還沒有出現這種糟糕情況。

  「不可能的,」鬱青真將裝著泡芙的紙袋子遞到高嬋面前,示意她嘗一個,「青春期的男生嘛,就是喜歡看美女而已。外面這小子估計就是來看我們的,別理他,反正被看也少不了幾塊肉。」

  夏皎沒吃泡芙,她這兩天有點輕微的鼻塞,換季導致的,不太想吃甜食。

  現在是午飯時間,禮尚往來,吃了鬱青真泡芙的高嬋,也分了一瓶酸奶給對方。鬱青真只看了一眼就說:「我不喝外面酸奶的,老王說了,外面這些酸奶添加劑都多,不健康。我想喝的話,他給我帶來他們家廚師自己精心做的酸奶,自然發酵,和這些機器加工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老王就是她的富豪男友。

  高嬋把酸奶默默拿回去,她拆了吸管,用力地吸了一大口。

  她說:「我就喜歡喝些不健康的。」

  鬱青真笑著說:「女生啊,得學著對自己好點。青春就這麼幾年,不得用點好的?吃好喝好?別早早踏入婚姻墳墓——」

  她止了聲音,抱歉地對著夏皎笑笑:「對不起啊,我沒說你。」

  夏皎茫然抬起頭:「啊?什麼?」

  鬱青真見她什麼都沒聽到的模樣,笑了笑:「沒什麼,繼續吃。」

  高嬋已經要對著夏皎的午餐便當盒口水滴答了:「嗚嗚嗚我看到了皎皎!你今天帶的飯盒裡!是不是有金槍魚壽司!我能用我的寶藏獅子頭和你換一個壽司嗎……」

  夏皎笑著和她交換,她不是一個吝嗇的性格,更何況,在得知有同事也喜歡和皎皎交換部分午餐後,溫崇月給她做的東西個數都是成雙成對的。她能和高嬋換一顆獅子頭,便當裡還能有一個金槍魚壽司。

  鬱青真不屑於提出和夏皎交換午餐這種想法,她慢慢地喝著男友為她準備的瓶裝私人鮮奶,凌晨剛從牛身上擠下來、用機器專門過濾淨化的,保證新鮮。

  一想到交給男友的錢正在迅速增值,鬱青真感覺陽光更明媚了,未來可期。

  週末。

  夏皎的教練請了假,說是頭痛,去看病。夏皎趴在床上,剛愉悅地和溫崇月分享了今天不用練車的好消息,誰知道對方將圍裙摘掉,沉吟片刻:「那需要我教你嗎?」

  夏皎:「啊?」

  溫崇月謙虛地說:「我的車技算不上好,教教皎皎科目二,還是可以的。」

  夏皎說:「不要謙虛了,溫老師。無論是床上還是路上,您的車技都是這個——」

  她豎起大拇指。

  溫崇月笑著拍她腦袋:「好了,別貧了,下來吃飯,猜猜我今天烤了什麼?」

  ——烤了香噴噴的抹茶紅豆司康。

  原本是打算裝進盒子裡讓夏皎在練車無聊時當零食吃,現在正好,溫崇月打電話給駕校的朋友,對方痛快地答應讓溫崇月用駕校的車和場地,「單獨教導」夏皎,給她好好補課。夏皎一邊喝溫熱的茶水,一邊認真地吃掉了溫崇月親手做的抹茶紅豆司康。

  毋庸置疑,無論是床上還是路上,溫崇月都是個好老師。

  上車後,他先耐心地教夏皎重新熟悉車內每一個儀器的位置。和之前的教練不同,溫崇月讓夏皎徹底地熟悉這個車子的每一個功能,而不是單純地為了考試而只了解那些考試時候用到的東西。

  夏皎深深呼吸,溫崇月為了讓她熟悉車子,先不著急教最難的入庫,而是教她繞著考試場地低速緩慢行駛,熟悉轉向燈的使用。

  饒是如此,在第一個彎的時候,夏皎還是不幸用錯了方向燈。

  夏皎及時打了回來,舒了口氣,解釋:「剛剛太緊張,打反了。」

  「你是不小心打反的?」溫崇月恍然大悟,「我還以為你在故意迷惑敵人。」

  夏皎:「……」

  溫崇月讚嘆:「皎皎,你具備著成為一個優秀間諜和飆車手的天賦。」

  夏皎禮貌地說:「溫老師,請您暫時保持沉默。不然,今晚您可能無法和我這個優秀飆車手愉快開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8:40 AM

第四十六章 松鼠鱖魚

  夏皎從來沒有想到低速開車也能難成這個樣子。

  從小到大受教育的影響,她對於文字和書面上的學習能力大幅度增長,動手能力相對而言要略遜一籌。

  包括不僅限於如今的學車。

  幾乎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她才朦朦朧朧地掌握到入庫的技巧。可惜她還是菜鳥一隻,十次裡面只有三、四次能精準無誤地停進去,其他幾次依然會有或多或少的缺陷。

  溫崇月大力稱讚她,誇獎她,說這已經很棒了。

  夏皎感覺他簡直像小時候電視機裡鼓勵人「你也試試看吧」的尼爾叔叔,不過溫崇月並沒有瓦楞紙、舊報紙和白乳膠,他只會在夏皎停車失敗後耐心地告訴她,該如何補救,以及剛才犯了怎樣的錯誤。在她成功後,給一個慶祝的擁抱。

  在這樣的激勵下,學車好像也不是那麼痛苦了。

  晚上,以示對妻子辛苦學車的獎勵,溫崇月帶著夏皎去松鶴樓吃松鼠鱖魚。

  《天龍八部》的結義之地就在這裡,不過溫崇月不怎麼看武俠小說,相對於結義,他更在意的是這裡菜品如何。

  蘇幫菜偏甜,代表菜中最出名的就是松鼠鱖魚、響油鱔糊、秘製醬方和清溜蝦仁。挑剔的食客不單單是要挑飯店,還得挑廚師,溫崇月事先打電話,確認擅長做松鼠鱖魚的師傅在這裡,才帶了夏皎一同品嘗。

  與蘇州如今的城市中心來講,古城區一帶別有一番風味,在這邊,出了名的餐廳也大多集中在一起。碧鳳坊和太監弄多是一些經典老字號,先不論菜肴如何,價格偏高,遵照傳統;想要實惠點兒的家常菜,就得去十全街或者鳳凰街,本地人去的多一些,還有其他菜系的館子可以選擇。

  不過今天用餐和其他時候不太同。

  溫崇月沒有那麼「照顧」夏皎。

  松鼠鱖魚口味酸甜,又點了一份蘇州棗泥拉糕,一份草頭、一份雞頭米甜豆、一份清溜蝦仁,份量不算多也不算少,夏皎胃口小,溫崇月胃口大,剛好可以吃光。

  不過夏皎提出疑問:「這裡面的蝦仁是河蝦嗎?好好吃耶。」

  溫崇月建議:「你要不要問問店員?」

  夏皎猛烈搖頭:「算了算了,一點小問題而已,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她在外吃飯,盡量不會主動和人說話。譬如之前住酒店,發現備品中少了一個壓縮浴帽,她也只是默默地沒有使用,而不是打電話給前台讓她們送上來。

  除非迫不得已或者轉移話題,不然夏皎會盡量避開這種「麻煩」。

  溫崇月不讚同:「這不是添麻煩。」

  夏皎不說話了,盯著桌子,聽溫崇月說:「有什麼問題,自己告訴他們。」

  夏皎說:「你知道我不太敢……」

  「你是顧客,」溫崇月難得這樣和她講話,「皎皎,我們試試看,顧客在點餐之前想了解其中有什麼東西,這很自然。就像平時花店裡的客人,也會詢問你關於花的問題,對不對?我陪著你。」

  夏皎糾結:「但這樣是不是會增加他們的工作量?我看現在客人也不少……」

  「他們的工作就是來解決客人的問題,」溫崇月握住夏皎的手,「說吧。」

  他的手很暖,夏皎鼓起勇氣,才叫來服務員,輕聲細語地詢問:「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清炒蝦仁這道菜裡面的是河蝦嗎?還是海蝦?」

  來的是一位年輕人,他溫和地介紹:「女士,我們這邊用的是河蝦呢,是經過精心培育……」

  對方娓娓道來,介紹著這道菜肴,末了,問:「請問還有什麼能幫助到您的嗎?」

  夏皎搖頭:「沒有了,謝謝。」

  「祝您用餐愉快。」

  等對方離開後,確定他不會聽到兩人談話,夏皎才輕輕地呼一口氣,用紙巾擦拭著手中的汗水,喝了口水,察覺到溫崇月的視線。

  「瞧你,」溫崇月笑,「和人聊個天,像是相親。」

  他調侃著,夏皎反駁:「還不如相親呢,相親時候還好,我不緊張,因為知道反正也不會成功……」

  溫崇月敏銳地捕捉到信息,他不動聲色:「不緊張?第一次見面時候,我看你緊張的像打算偷花生米的小松鼠。」

  夏皎說:「我又不是說和你相親——咳咳,吃菜吃菜。」

  頓了頓,她又解釋:「你應該也知道,現在嘛,大家相親時多接觸一些人,是很正常的……你應該也見過好幾個人吧?」

  溫崇月說:「我就相了一次親。」

  夏皎:「……」

  他說:「是我運氣好。」

  夏皎:「……咦?」

  她還以為,溫崇月會多和幾位「合作夥伴」聊一聊。

  就像她,在遇到溫崇月之前,也經歷過各種奇葩的相親摧殘,才讓她更不對婚姻抱有什麼期待。

  夏皎以為溫崇月也這樣。

  她運氣這麼好的嗎?在溫老師剛考慮結婚的時候就出現了?

  溫崇月往她杯子裡添水:「這麼說,我還要感謝排在我前面的那幾位。」

  夏皎木木呆呆:「感謝什麼?」

  「感謝他們沒有死纏爛打,才讓我順利找到妻子,」溫崇月笑,「緣分。」

  夏皎深以為然,頷首。

  也是她運氣好。

  就像十七歲埋頭苦讀、在演算紙上列方程式計算的夏皎,也沒有想過會有機會和仰慕的人在同一個被窩中睡覺覺。

  駕照的考試有時間要求,更何況現在報考考試的人也多,想要約科目二的考試,最快也得在十一假期後了,在此之前,夏皎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來練習。溫崇月寬慰她不要著急,別擔心,慢慢來,機會多的是,這東西和高考、中考不同,不是那種能決定未來幾年生活的考試。

  在這樣的鼓勵之下,夏皎漸漸放鬆了。

  于曇的學生來探望她,帶了不少糕點。她自己不怎麼吃甜食,全轉送給夏皎,蘇州糕點多,不過夏皎最愛吃的,還是排隊現賣現做的那種,遠遠比放涼後的更香。

  赤豆豬油糕甜甜糯糯,料放的足,味調的美,放到微波爐中叮一下即可食用,赤豆甜和肉丁香在味蕾上手牽手跳舞;海棠糕須趁熱吃,一口咬下去滿滿豆沙餡兒,外表一層甜焦糖,香而不膩;小蛋筒形狀的梅花糕,表面撒一層青紅絲和瓜子仁,鬆軟可口。

  更不要說還有即將到來的中秋,蘇州月餅做的好,大大小小的都有,餡料兒也多,五花八門。夏皎最愛吃這裡的酥皮小月餅,能一口氣吃好幾個不同餡兒的。

  逢年過節,開花店的也免不了要準備月餅送老主顧。在店裡面聊天的時候,藍姐笑著提了一句,等過幾天就該準備給各大客戶的中秋禮;而其他酒店啦、品牌啦,也會給指定客戶送花送中秋禮,到那個時候,她們還得忙一陣子——逢年過節,花店裡的生意都會變好。

  夏皎做好忙碌的準備了。

  三個人正觀摩著于曇的新作品,是某個度假村酒店的中秋花藝陳設。

  之前對方酒店一直和另外一大型花店合作,直接採購陳設好的鮮花。或許是節日將近,也或許出於其他考量,對方新上任的總經理很不滿意度假村的花藝陳設,認為那些具備熱帶色調的花卉陳設和度假村自身氣質迥然不同,這才找到了于曇。

  平時,在工作上,于曇一直沒有表明自己和夏皎的關係。夏皎當然明白這是為了避嫌,也是為了她工作方便。和對待其他花藝師一樣,在工作時,于曇極少和夏皎聊天,一視同仁,更多的是和酒店相關負責人攀談,在酒店中散步,觀察度假村附近生態和裝潢基調。

  于曇選擇花材也頗有門道,和其他動輒宣稱「進口花材」之類的不同,她所用的花藝材料甚至可以說得上簡單、低廉,從不依靠價格或者罕見度來採用花,而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蘇州和其他地方不同,於曇更傾向於採用松枝和檵木來造景,考慮到空間挑高,遵循「不整形、不對稱」的江南山水啟發,完整地完成了花藝作品。

  作品很受甲方喜愛,在她們進一步談論的時候,三個人就坐在度假村的休息茶室中,一邊喝茶,一邊聊天,等著一會兒店裡的人開車接她們回去。

  鬱青真最近花錢也大方,不單單是午餐上升一個等級,穿著、用品也都上了個台階,這些東西一半是她財大氣粗的男友送的,另一半則是她自己花錢買的,和之前的勤儉風截然不同。

  高嬋是標準的月光族,每月總有幾天要囊中羞澀。工作黨大多不好意思向家裡人伸手要錢,只是高嬋還沒有戒掉糟糕的消費習慣。現在距離發工資還剩下一週,她的小金庫已經岌岌可危了,如今淒淒慘慘地大倒苦水,說都怪紙片人掏空了自己的錢包,國內遊戲簡直是搶錢,遊戲都不給人喘息的時間。以後吸取教訓,一定要好好存小金庫……

  鬱青真想了想,給她出主意:「你要不買一部分理財產品,強迫自己存錢?」

  高嬋搖頭嘆氣:「算了吧,我這樣的,無論買股票還是買基金,都是讓人當韭菜割的。買茅台把我虧慘了,現在還沒緩過來。」

  鬱青真問清楚她買基金的時間,笑著說:「笨啊,你當那些人是財神爺?那段時間基金都上熱搜了,你想想,他還能讓大家都賺錢?咱們這些人,消息不靈通,當知道哪個基金賺錢的時候就已經晚了——人家故意放出來風聲叫咱們接盤的。」

  高嬋猛烈搖頭,她一想到自己虧掉的錢就肉痛:「反正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定了,基金這種東西,以後我再也不碰了。」

  夏皎喝著茶,她很讚同高嬋的說法,跟著點頭:「買銀行理財吧,最穩妥。」

  「銀行理財利息低啊,」鬱青真想了想,建議,「這樣,我男友認識證券公司的人,他們現在有個產品,利息可高了,年化能有百分之十二呢,一個月分一次利息,要不要試試?」

  「哇!」高嬋心動了,「這麼高!」

  夏皎不說話,她皺了眉。

  「是啊,」鬱青真說,「這個和之前那些爆雷的P2P不一樣,比那個安全多了。按月分息,想拿也行,直接轉入下一期也行,我這個月就拿了不少利息,你看我這鞋子……」

  高嬋蠢蠢欲動了,她問:「多少起投啊?」

  夏皎將杯子放在桌子上,沉吟片刻,她問鬱青真:「你覺著這事靠譜嗎?」

  鬱青真就像看傻子:「我還能騙你?」

  「不是,我是說,你男友提到的這個產品,」夏皎說,「聽起來很不靠譜。」

  「銀行大額存款還能談高息呢,」鬱青真不以為然,「這年化又不是特別離譜。」

  不,夏皎認為特別離譜。

  錢沒有這麼容易賺來的,她從小保持警惕,天上不會有掉餡餅的事情。

  鬱青真四下看了看,湊過去,壓低聲音:「這是有內部消息呢,等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夏皎聯想到一些糟糕的東西,她提醒:「真真,你看新聞了嗎?非法集資可能血本無歸。」

  「我男朋友難道會騙我?」鬱青真未置可否,「你不信就算了。」

  高嬋興致勃勃地繼續問鬱青真相關問題,鬱青真倒是不藏私,只要能回答的就都回答了。

  臨走,夏皎還是不放心,囑托鬱青真:「別太相信人,涉及到金錢方面的,最好還是慎重一些——」

  「我知道,」鬱青真說,「還是那句話,我男朋友不可能騙我。」

  夏皎見實在勸不動,只好放棄。

  在剛剛陷入愛河的這段時間裡,受身體激素影響,鬱青真是聽不進去其他話的。無論夏皎如何說,都不可能勸服住鬱青真。說多了,鬱青真反倒覺著她不懷好意、過度謹慎。

  她真的沒有辦法繼續勸誡了。

  就像勸閨蜜和人渣男友分手,永遠都那麼困難。

  不過夏皎私下裡還是提醒高嬋一句,要她不要輕而易舉地將錢交給對方。

  高嬋嗯嗯點頭,苦笑:「我現在也沒那麼多錢呀。」

  夏皎真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八月十五月亮圓,月桂悄悄香。

  中秋節,溫崇月拿回來公司裡發的月餅,外盒中規中矩,裡面有蘇州經典的鮮肉月餅,鮮甜不油膩,酥皮小巧,還有杭州比較出名的榨菜鮮肉月餅,鹹香香辣,外酥肉嫩,也有些其他餡料兒的,椒鹽百果、玫瑰紅豆沙、苔條果仁……滿滿當當。

  夏皎也拿到了花店裡的月餅,花店訂的口味比較單一,沒有溫崇月月餅那麼多種類,只有最傳統的梅干菜鮮肉餡兒。

  不過夏皎的月餅盒子好看!

  花店裡自然要在包裝上下功夫,是專門定做的竹籃框,提手上都是扡插的鮮花,送給客人的就是如此,竹籃中放著月餅禮盒,上面覆蓋一層花——每位客人的花籃中花材都不同,是根據她們以往的喜好特別訂製的禮物。

  夏皎她們拿到的自然統一只有玫瑰,不過不要緊,她自己從花店裡選購一些花材,固定在花泥和專門的廣口瓶中,放在籃子裡。

  中秋節,和溫崇月的晚餐桌上,這份美麗的花籃就擺在餐桌最中央,賞心悅目。

  溫崇月誇獎了妻子好久,從她的心思到廚藝。

  經過幾天的努力,夏皎終於成功地讓溫老師對她的廚藝改觀。

  溫崇月也沒有吝嗇,他察覺到了,妻子就是需要激勵教育,需要誇獎,需要適當的親親抱抱舉高高。

  今晚的飯菜是夫妻倆合力完成的,這時候的扇貝正肥美,溫崇月做了蒜蓉粉絲蒸扇貝,青紅椒點綴在肥美的扇貝上,汁水鮮甜,連帶著吸足扇貝鮮的粉絲也柔軟可口;細火慢燉出來的咖喱牛腩味道濃烈奔騰,湯汁濃稠,最適合用小杓子攪在蒸熟的香米飯上、混合在一起大口吃;蓮藕排骨湯清涼下火,湯飲清澈乾淨,飄著嫩生生小香蔥末,香濃入肺腑;溫崇月還做了一道蓮蓬豆腐,將豆腐泥、乾澱粉和草魚泥混合在一起,放到特定的容器中,八粒青豆做蓮子,點綴在上,蒸熟後放入雞湯裡,又白又嫩,宛若盛了一碗荷塘清風與明月;九月三文魚肉質最鮮,只用黑椒輕微煎一下味道就很美味,合著煎好的蘆筍一塊裝盤,點綴金色黃檸檬片,是夏皎的最愛。

  更不要說還有一些迷迭香烤土豆、咖喱香茅烤雞塊、玫瑰蘋果之類烤箱做出來的小食……

  兩隻貓咪也開了盛宴,一貓一個不摻水的馬鮫魚罐頭,呼呼嚕嚕吃得香噴噴。

  溫崇月開了餐酒,微笑著和夏皎共飲。

  一杯酒下肚,兩人聊起了以前的一些趣事,夏皎正笑著,冷不丁聽見溫崇月的手機響。

  他拿起來看一眼,夏皎也看到,屏幕上跳動的是白若琅名字。

  溫崇月明顯沒有決定好要不要接,還是夏皎出聲:「接吧,今天過節耶。」

  溫崇月輕輕地舒口氣,接起電話,語調平和:「你好。」

  「嗯。」

  「你也是。」

  「中秋節快樂。」

  他這個電話簡直比放學後的小學生還要速度,簡單幾句話就結束了通話。夏皎觀察溫崇月神色,謹慎判斷出這通電話還算得上心平氣和。

  至少溫崇月看上去很平靜,沒有和對方發生爭執或者矛盾。

  夏皎認真地吃了塊烤土豆。

  香噴噴。

  但晚上的溫崇月有點情緒失控,兩人甚至不小心弄破了一個套子,還好及時發現,才沒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家裡面備著緊急的藥物,夏皎不放心,仍舊吞了一粒。

  溫崇月倒溫水過來的時候,有些歉疚:「抱歉。」

  夏皎坐在床上,她自己覺著無所謂:「沒事啦,醫生說了,緊急情況下吃一個沒什麼——以防萬一嘛。」

  反正她目前並不希望有孩子出生,雖說她沒有多麼宏大的事業抱負,但……

  現在還不是時候。

  開車中程被意外打斷,沒有比這更難受的事情了。而且溫崇月一時疏忽,家中備貨不足,剛剛破掉的是最後一個,剩下的一盒尺寸不合適,夏皎買小了,沒辦法用。

  他收拾好一切,重新上來,夏皎乖乖巧巧躺平,看著天花板,他往下摸了小蝦餃,潤若春雨青苔。他俯低身體,默不作聲地以手以唇,啄磨並施,深含重嘬,成功嘗了餃子汁。

  夏皎抱著他貼貼,她完全沒有在意那粒藥,只是很依戀地摟著他,親親他的臉,捏捏他耳朵,妻子總會有許多奇奇怪怪又親密的小動作,溫崇月縱容了她。只是沒想到夏皎竟一路吻下去,直到溫崇月無奈,坐正,捧起她的臉,手指捏著她仍有潤澤的唇。

  「不需要這樣,」溫崇月說,「我有手。」

  夏皎眨眨眼睛:「投桃報李,知恩圖報。」

  溫崇月搖頭:「算了。」

  夏皎提議:「不然,趁著藥效還在——?」

  溫崇月掐了掐她的臉,又好氣又好笑:「胡鬧。」

  就這麼躺下後,夏皎又說:「我真覺得可行耶。」

  「不可行,」溫崇月著重強調,「除非你現在想生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溫崇月掌心有一層薄汗。這種感覺很怪異,包括剛才被她含住時,情感上想壓著她的頭髮繼續,但理智提醒他,妻子需要好好休息,平時倒無所謂,今天她吃了藥,已經是溫崇月的過錯,不應該讓她再做這種事情。

  早已入秋,天氣涼,溫崇月身體並不冷,很熱,尤其是在說出「現在生孩子」這些話後,他驚愕地發現自己有些隱隱興奮,隱隱期待。兩人早已約法三章,商議好婚後五年後再討論孩子的問題,而如今——

  如今,溫崇月竟有些期待她繼續說下去。

  說「好啊」,或者,「現在也不是不行」。

  坦白來講,兩人的婚姻開始得很「正式」,「嚴謹」,像是談生意訂合同,一五一十地全攤開了說,毫無感情基礎,只是利益交換。

  曾經的他能清晰冷靜地和夏皎分析利弊、直接談「條款」,現在卻做不到了,無法平心靜氣地和她聊這些。

  僅僅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溫崇月有些口渴,他如剛才的皎皎一般躺著,掌心發汗,頭腦清醒,暗含期許。

  夏皎陷入爽後的昏沉,她打了個哈欠,抱緊溫崇月。

  「那就算了,」她說,「我現在還不想生孩子。」

  溫崇月沒說話。

  這答案在意料之中,他想或許是不該吃今晚三文魚配菜的檸檬,才叫現在他的胃像是被檸檬水滴了滴。

  「是的,」溫崇月板正地回應她,「所以早點睡覺。」

  夏皎很聽話,她疲倦不堪,真的呼呼睡著了。

  完全不管大溫崇月和小溫崇月的生存狀態。

  溫崇月喜愛她的內斂沉靜,雖說乖巧懂事並不能成為優點,但他承認自己的確認為乖巧懂事的夏皎很可愛。

  現在不這麼想了,溫崇月覺著她太乖了,居然真的「早點」睡著。

  溫崇月不能確定自己這些紛亂的思緒為何,只能歸結於今晚月色太美,妻子太溫柔,那個套的質量太差。

  或許只是未紓解的慾望在作祟,得不到滿足和撫慰才會向大腦傳遞這麼多無頭緒的想法。

  一定是這樣。

  國慶節即將到來之際,夏皎再度跟隨于曇出差,這次去的目的地是杭州,雖然兩城市相隔不遠,遺憾的是她仍要在那邊住上三晚,才能回來。

  溫崇月獨自一人餵貓,養魚,根據妻子留下的囑托給花謹慎地澆水、曬曬太陽,給花盆換個面兒。

  第一晚,溫崇月發覺自己做晚飯都沒有太多動力。

  或許因為工作太累了。

  他這樣想。

  第二晚,溫崇月在睡醒後第一時間去擁抱妻子,想要給她早安吻。

  摟了個空。

  大概因為睡眠不清醒。

  他如此下結論。

  第三日,溫崇月習慣性做了兩份便當,才意識到夏皎還未回來。

  可能是肌肉記憶。

  溫崇月對此深信不疑……並不是。

  溫崇月打開手機,聊天界面上停留在昨天下午,溫崇月看到天氣預報的播報,特意發消息提醒夏皎,今天杭州降溫,外出記得穿外套。

  沒有外套可以在附近買一件,和夏皎一起收拾行李的時候,他確認自己信用卡在她常用的包中。

  聊天記錄止步於此,他昨天晚上9點15分發的消息,現在已經八點鐘了,妻子遲遲未回。

  溫崇月稍加思考,給夏皎發出來自丈夫的關切問候。

  杭州。

  酒店之中,夏皎聽到手機響,她趴在乾淨的枕頭上,掙扎著拿起手機,睡眼惺忪地看到來自溫崇月的消息。

  溫崇月:「現在能否回我消息?」

  溫崇月:「我想確認一下自己認不認識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9:34 AM

第四十七章 貓耳朵

  昨天晚上,夏皎疲倦不堪。

  工作結束,午餐後,她和鬱青真溜達去西湖散步。這時候的游客也多,執勤的人員在路口觀察著交通。昨天晚上鬱青真倒是聽了進去,和夏皎聊了許多,心中對自己的那個男友的事情也開始有點犯嘀咕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鬱青真最近在網上刷到某包的真假鑑定對比圖,她順手給男友送她的包拍了照片,越看越覺著不太「真」。

  這不是一個品控就能安慰得了自己的,鬱青真在專門的鑑定軟件上付費發了照片鑑定,毫無例外,給出的都是「假」。

  她在想要不要找代理商送中檢鑑定,知道夏皎以前在該奢侈品母集團工作過,就試探著問了問夏皎。

  夏皎當然是樂於幫助她的,不過她也並不具備著鑑定真假的能力,只能幫忙鬱青真聯繫能幫忙送中檢的人。鬱青真受她幫助,鬆了口氣,多少也能聽進去了。

  「我在豆瓣上認識的他,」鬱青真說,「我刷到他的帖子,是做公益的,照顧流浪狗,為流浪貓狗募捐……留了言,然後他私信了我。」

  夜風涼,西湖斷橋上的燈已經關掉了,人陸陸續續地往岸邊來,鬱青真簡單地說了兩人相識的來龍去脈。

  就這麼簡單,她欣賞有愛心有魄力的男性,對方和鬱青真也談的很來,在第二天就開啟了對鬱青真的激烈追求。

  鬱青真和他視頻過,也有照片,翻出來給夏皎看,是個五官規整的男性。

  鬱青真說:「你也知道,我們都工作了,不可能再向家裡人要生活費……我爸爸非要給我,我也不能要啊。就和他提了一次,他說有這麼個理財產品……」

  說到這裡,鬱青真認真地說:「最近一個月的利息都分給我了,一分錢也不少,我要他就給。」

  夏皎未置可否:「涉及到金錢方面,最好還是慎重一點。」

  鬱青真喃喃:「虛榮不是錯,人都有虛榮的時候。真要是假包,他倒是和我說一聲啊……」

  夏皎寬慰她幾句,離酒店不遠的地方有條熱鬧的街,很多賣各種東西的攤位,亦有各色的美食小店。鬱青真心情鬱結,兩人在酒店旁邊的音樂酒吧裡喝了兩杯酒,才回酒店。

  大抵是這兩杯酒的緣故,早晨起床後的夏皎有點頭痛,但她還是及時給溫崇月打過去電話:「溫老師。」

  她解釋著昨晚為什麼沒有及時回短信:「當時在陪同事,她心情有點不太好……你放心,我行李箱裡有個防曬服。」

  溫崇月:「防曬服不禦寒。」

  「今天下午兩點才有事,保證等會兒立刻去買外套,」夏皎說,「放心好啦,我不會被凍到的。」

  溫崇月站在陽台上,太陽初升,小蝦米趴在溫泉身上,強行給對方舔毛毛。

  他低頭看著花盆中的茉莉,這盆小花看起來不起眼,實質上花期頗長,呼呼啦啦地開了一整個夏天,如今還有這幽幽暗回香。

  溫崇月說:「茉莉又開了。」

  夏皎咦了一聲。

  「還有,你養的青苔最近生長也不錯,」溫崇月說,「不過你還是早些回來,我擔心自己照顧不好它。」

  夏皎笑了一聲。

  「好的!」

  夏皎愉快地吃了早餐,順便去與酒店相連的嘉裡中心中逛了逛,買件外套。微信提示音響起,是溫崇月發給她的照片,是盛開的小茉莉,旺盛的小青苔,還有兩隻貓咪。

  溫崇月的確不會照料植物。

  神奇的是,他種菜倒還可以,家裡面有個空閒的花盆,溫崇月往裡面撒了生菜種子,長勢喜人。喔,冬天時候他代為照顧了一段時間水仙,不開花,瘋長葉子,將一盆「凌波仙子」種成了瘋狂大蒜,一眼過去,就是盆旺盛的蒜苗。

  上午沒什麼事情,鬱青真錯過了早餐,單點了一份沙拉和乾煎三文魚送到面前,她病懨懨的,沒太多胃口。不過這沒有影響下午的安排,等見于曇的時候,她又恢復了精神奕奕的模樣。

  鬱青真好八卦這項能力在這個時候展現出了好處,她來花店的第三天就摸清楚了老板于曇年輕時候的愛恨情仇以及其他事情。

  並在上午,一邊喝茶,一邊慢吞吞地講給夏皎聽。

  國內花藝這個行業比外界稍微晚了一些,在其他國家已經流水線出相關課程和培育的時候,國內花藝仍舊是一片藍海。2016年是國內花藝市場最繁榮復雜、混亂不堪的一年。資本家就像是聞著血腥味來的鷹,在互聯網花藝剛剛起步的時候,他們才不管市場如何、更不在意什麼質量什麼發展,直接投入巨額資金,想要先搶佔市場。

  一如15年的租車市場,又像共享XX,這一階段,市場空前膨脹,也空前混亂,有些國產花卉的價格甚至要比進口高昂許多。那年不單單是花藝品牌之間的競爭,更是背後資本的博弈——

  在這種情況下,于曇個人創立的花藝品牌屹立不倒,穩穩地躲過被資本吞併的命令,其個人魄力、業務能力、鐵血手腕可想而知。

  「……只有那些碎嘴子才會拿老板的個人私事說事,」鬱青真沒怎麼提于曇的花邊新聞,「誰不想等到四、五十多歲的時候還和20歲男大學生約會呢?」

  夏皎驚訝:「你轉性子啦?」

  「是看開了,」鬱青真說,「男人靠不住。」

  夏皎深以為然,不忘提醒:「你記得早點把錢拿回來,談戀愛階段,最好還是不要牽扯太多金錢。」

  鬱青真悶悶應了一聲,夏皎也不確定對方有沒有聽進去。

  夏皎很注重和人交往的「邊界感」,尤其是面對陌生人和不那麼熟悉的朋友時。

  初中時,夏皎目睹過校園欺凌,她主動給老師打了電話,結果被毆打的男性並不怎麼領情,反倒責備夏皎。本來只用挨打一次就好,這樣鬧大了,以後說不定還會繼續被揍……

  她才意識到,有時候她眼中的「善意」,會被有些人避之不及。

  從那之後,夏皎就很在意和人相處時候的距離和「是否要幫忙」。大學時候舍友男友劈腿,恰好被夏皎撞見對方和新歡親親抱抱,夏皎思考很久,最終選擇用匿名號碼給舍友發消息,提醒她男友出軌這件事。

  事實證明她做的很對,舍友看到短信,也得知真相,並沒有和那個渣男分手,而是逼對方「二選一」。直到畢業,才因為工作不同才分開。

  選擇的不同,每個人在意的東西也不一樣,夏皎想自己應當從中吸取教訓,不給他人添麻煩,增加沒必要的苦惱。

  一直以來,她也是這麼做的,盡量避免沒有意義的社交,明明是消費者卻仍舊想著「不要給他們添麻煩了」,口袋中的手機常年靜音,耳機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和人溝通,微信上永遠是打字,即使對方發來的是語音,她也會先轉文字再看。

  夏皎努力給自己製造了一個不受別人干擾的小花園,並想方設法用玻璃罩子將自己的小花園罩起來,不用任何聲音和氣味去干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來打擾自己。

  但有一天,溫老師來了,帶著飯盒,禮貌地敲開她小花園的漂亮木門。

  江浙一帶的美食常常被放在一起談,其實杭幫菜和蘇幫菜也有著細微的差別。杭幫菜看重原材料,講究刀工和火候。于曇對飲食有著高要求,連帶著出差的人也飽了口福。入味的筍乾上面碼著一層蒸煮後、連刀切成片的五花肉,一片一片,疊成金字寶塔,紅亮油潤;龍井蝦仁清新怡口,蝦肉滑嫩透紅,點綴幾片青綠悠然的茶葉;還有「炸響鈴」,腐皮透明纖薄,往上面薄薄地圖一層細細肉糜,卷起來,熱油烹炸,一口酥脆。

  不單單是一些正宗的店,夏皎和鬱青真也跑去嘗了杭州有名氣的一些平價店。

  知味觀特有的貓耳朵,早餐就是餛飩配鮮肉小籠,味道最好的還是總店;羊湯飯店的羊肉燒賣,據說是用了三七比例的羊後腿肉做餡料,搭配用羊肝、羊腦、羊雜碎一鍋煮成的羊肉湯,只是夏皎對羊肉不算特別熱愛,同行的鬱青真對此讚不絕口;更不要說阿良麵館的兩面黃、蝦爆鱔麵,菊英麵館的片兒川、外婆家的糖醋里脊、蔥包檜兒……

  臨走前,夏皎也給溫崇月帶了一些特產。

  素燒鵝、鹽件兒、糟雞爪和熏魚。

  鬱青真沒想到她帶回家的特產竟真的如此「淳樸」,笑了好一陣,夏皎認真糾正:「對於食物來說,美味要排在顏值前面。」

  鬱青真搖頭:「我寧願帶好看不好吃的。」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鬱青真無意間嘗了夏皎帶的素燒鵝——其實是用豆腐皮卷的,忍不住連夜下訂單,讓外送帶了一盒過來。

  妻子終於歸來,於溫崇月而言,卻沒有完全放鬆。

  每一個季度末,都是溫崇月最忙碌的時候。

  在這個階段,他的工作時長會比平時延長半小時,晚飯後有段時間會使用工作電腦,在無意外的情況下,這種工作狀態會持續一週。

  溫崇月並不是一個喜歡加班的人,世界上應該也不會有人喜歡加班。與其說他是工作狂,倒不如說工作上總有一些身不由己的時候,譬如現在。

  週末和夏皎的度假計劃臨時取消,她沒有生氣,反倒主動安慰他,笑著說正好可以在家裡好好休息、曬曬太陽,補補覺。

  白若琅近期常和溫啟銘走動,溫崇月並不讚同,父子倆意見無法達成一致,令溫崇月有些無奈。

  溫崇月尊敬溫啟銘,對方是自己父親,也是他的最佳老師,不過在針對白若琅的事情上,兩人很難和平討論。

  ……

  夏皎在客廳中快樂地和貓咪玩耍,她已經洗完澡,溫崇月卻不能和妻子聊天,而是和位於異國的同事開網絡會議。

  房子裡有單獨一間房做書房,除了溫崇月的工作台外,還有夏皎那集手作、閱讀、玩游戲為一體的桌子,現在空蕩蕩。

  會議結束後,溫崇月躺在椅子上。這段時間的瑣事太多,他有些疲倦,伸手按按太陽穴,耳側聽見書房的門被輕輕打開的聲音,對方動作又輕又緩,很謹慎:「結束了嗎?」

  椅子掉了個方向,溫崇月看到夏皎抱著溫泉,露出一個小腦袋。在確認他的電腦屏幕黑了之後,她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跳過來,先把溫泉塞他懷裡,又站在溫崇月椅子後面,說:「是頭痛嗎?」

  這樣說著,夏皎伸手揉著溫崇月的太陽穴。溫崇月身體輕輕震一下,對方毫無察覺,仍舊和他聊天:「以前小橘子頭痛的時候我就這樣幫她按一按,你和她一樣哎,是不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

  她的頭髮、手指都有著淡淡無花果葉子碾碎的香氣,語調溫柔,手下動作又輕又暖。冷不丁,溫崇月想起江晚橘建議他和夏皎吃飯時說的話。

  「皎皎是個很溫柔貼心的女孩,」江晚橘說,「溫崇月,我可是非常非常信任你,才捨得把她介紹給你認識。」

  ……

  的確。

  溫柔貼心。

  只是江晚橘還漏了一點沒有講。

  夏皎其實很聰明,只是怕被人誤解,才養成內斂的習慣。她心思敏感,總是悄悄體諒他人,從不和人在小事上爭論。

  溫崇月明白夏皎的這麼多優點,只是現在——

  在夏皎的好心安撫下,他的心臟,那種熟悉的高頻心跳,再度出現。

  溫崇月伸手觸了一下。

  砰、砰、砰。

  像是冬日暖陽,跌落在籃球場上的一枚硬幣。

  又像盛夏中午,單手拉開瘋狂冒氣泡的可樂。

  風一沖,久居花海者終於嗅到茉莉花的香味。

  觸感如此清晰,夏皎輕輕揉著溫崇月的太陽穴,很認真努力地替丈夫緩解身體不適:「週末要不要你休息?我來做飯,讓你好好感受一樣敲碗等飯吃——」

  她想著讓溫崇月休息的辦法,冷不丁,對方握住她的手,要她暫停。

  夏皎呆呆地看著溫崇月。

  這只是兩人很普通的日常相處,夏皎給他按過好幾次額頭,不過之前溫崇月都沒有中途叫停。

  溫崇月眉目舒展,帶了一點笑,眼睛很亮,像泠泠清泉中洗出來的黑寶石。

  夏皎問:「怎麼啦?啊,對了,你這週要不要再去做個體檢?我記得你上次說心臟不舒服,最近還有嗎?」

  「不用做體檢了,」溫崇月捏著她手腕,收緊,含笑,「我想我知道心率過快的原因了。」

  夏皎嘗試思考:「什麼?」

  溫崇月不說話,只是捏著她的手腕,指腹輕輕摩擦。

  片刻後,夏皎恍然大悟。

  她壓低聲音,小聲問:「是那個會讓你喪失良心的東西在蠢蠢欲動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9:51 AM

第四十八章 奶酪雞蛋吐司杯

  夏皎很體諒溫崇月這點無傷大雅、而且她也很喜歡的愛好。

  於是她主動低頭,親了親溫老師的唇。

  如果這樣可以幫助對方解壓的話,其實也不錯。

  至少要比什麼抽煙喝酒好多了。

  夏皎認真地想。

  不過,夏皎發現溫老師最近舉動有些怪。

  溫老師每天親親熱熱時候的興致更高漲了,還喜歡加很多小動作,比如說親親,貼貼,觸碰,擁抱,他簡直就像一隻海馬爸爸,要把她整個人藏進育兒袋裡。

  夏皎思考。

  難道是秋天即將來臨,氣溫下降,連帶著溫老師也需要溫暖的抱抱了?

  為了雙重取暖,夏皎很配合他的擁抱。

  下廚房時,溫崇月喜歡讓她一塊參與過來,哪怕分配給她的是一些拌沙拉、倒牛奶之類的小事,也會和她聊很久。

  夏皎猜測。

  會不會因為工作壓力大,他需要一個人來聊天、轉移注意力?

  為了減緩壓力,夏皎每天分享的趣事更多了。

  除卻工作外,兩人的例行看電影時光,也變成了喜歡摟著她,要求夏皎坐在他身上,時不時地捏捏她的胳膊,玩她的頭髮。

  夏皎琢磨……

  琢磨不出答案。

  夏皎放棄琢磨。

  說不定溫老師覺醒了新的愛好。

  夏皎很體諒對方這種行為,就像她,也患了肌膚飢渴症似的,喜歡摟著溫老師的胳膊,忍不住地想要依靠著他,想要咬他一口,想要掐掐對方身上的肉。

  很奇怪、糟糕的小念頭,夏皎深深譴責自己的糟糕念頭,並極力控制自己不做這些。

  國慶節一到,又剛好趕上大閘蟹旅游節,無論是蓮花島、美人腿還是沙家濱,都是以蟹為主題。不過,在溫崇月看來,要等到十月中旬,才是螃蟹最肥美的時候。畢竟吃陽澄湖大閘蟹,遵循一個原則,「九雌十雄」。農曆九月吃雌蟹,而農曆十月才是雄蟹膏黃脂滿的時刻。

  秋高氣爽,國慶節蘇州的游客絡繹不絕,尤其是盛名遠播的拙政園和獅子林,小巧園林,人流不絕。蘇州博物館門前,沒有提前預約的游客更是排起長隊。溫崇月工作忙碌,終於迎來假期,首日,夏皎和他在家中休息了一整天,除了吃喝就是睏覺。

  夏皎喜歡觸碰對方下巴上偶然被漏下的一個鬍茬,溫崇月使用的仍舊是手動剃鬚刀和泡沫、鬚後水,夏皎很好奇刮鬍子的感覺,主動提出幫對方剃一剃。溫崇月滿足了夏皎的請求,她動手,他提醒步驟、做動作示範。

  夏皎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示意來刮,說到底還是新手,不太會,不小心刮破了一點點,露出一道淺淺血痕,夏皎對此愧疚萬分,溫崇月卻笑著提到:「我第一次刮鬍鬚時,也刮破了一點——不過是右邊,和你這個位置對稱,看來我們的確有緣分。」

  夏皎很喜歡他的這個說法,悄悄雀躍,心臟裡藏了一整個冬天的那隻松鼠,一邊唱歌一邊在陽光下跳舞。

  呀呀呀呀,緣分!這個詞語像是有種命中注定要天生一對的快樂。

  僅僅是聽起來,喜悅就像碳酸氣泡,從瘋狂搖晃後被打開的可樂口中唱著歌溢出來。

  開心之餘,夏皎為這個小傷痕感到由衷的歉意,主動湊過去舔了舔血,溫崇月順勢將她抱到洗手台上,洗手台冰涼,夏皎擔心會承受不住重量,著急著想要跳下來,被丈夫制止。洗手台的邊緣有些涼,夏皎只穿了裙子,有些不適,身後是明晃晃的鏡子,溫崇月大拇指壓在夏皎臉頰旁側,垂眼注視著她。

  「我會扶住你,」他說,「放心,張開。」

  夏皎抓住了他。

  她剛剛親自為對方刮了下巴,乾乾淨淨,清清爽爽,他現在聞起來就像是夏皎的貓薄荷,像夏日陽光下剛洗乾淨白床單。洗手台果真裝修的十分堅固,完全可以承受得住一人重量,再加強力衝擊。夏皎捏著溫崇月的耳朵,聽見他低聲叫她:「皎皎,皎皎,小嬌嬌。」

  夏皎被最後那個稱呼刺激到有如電流從尾椎骨升起。她好似看到煙花在黑夜空中綻開,墜落千萬條密布宇宙的星辰,蒼蒼穹空,萬星零散。

  溫崇月將她抱起來,換了位置,於是夏皎從鏡中看到自己的臉,似秋日熟桃,又如晚霞緋紅。

  她幾乎要認不出自己了,只是雙手扶著洗手台,看著溫崇月垂眼的臉。

  不再溫文爾雅,君子失了端方。

  沒關係。

  她喜歡。

  國慶節假期過去兩日,夏皎發現溫崇月染上了一個了不得的「惡習」。他意識到夏皎對「小嬌嬌」這個愛稱反應劇烈,非但不知收斂,反倒變本加厲地逗她。夏皎難以改變溫老師的奇怪稱呼,只能一邊爽一邊無奈接受。

  奇怪的男人。

  溫崇月和夏皎都無意在人山人海中逛園林,不過溫崇月倒是帶了夏皎在清晨去爬虎丘,畢竟這裡有著地標式建築、雲岩寺塔。南方的小山丘大多秀氣,和北方巍峨高聳的大山不同,這種小山丘更適合散步,慢慢觀賞。昨夜中剛下了一場雨,清晨竹葉清,時聞鳥鳴。

  溫崇月帶了一個雙肩包,裡面裝著水和蟹黃酥,準備時刻投餵夏皎。

  有一句茶詩,叫做「晨坐獨對朝霞」,清晨的虎丘山上人算不上太多,因游客少而顯得愈發清幽。溫崇月清晨烤了奶酪雞蛋吐司杯,不太習慣早起的夏皎胃口不太好,沒有吃下,就裝在透明的小盒子中,現在才取出來,吐司邊緣烤得焦黃酥脆,內裡的奶酪和蛋黃的味道完美融合在一起,正好兩口一個。

  虎丘地方小,沒多久就逛完了,兩個人順著仍有原居民的七里山塘街往閶門走。比起來已經完全商業街化的山塘商業街,明顯這裡的白牆黛瓦更有老蘇州風情。夏皎好奇地看著周圍民居,這些房子典型的江南水鄉風格,巷道狹窄,有穿著白襯衫的人騎著自行車悠哉經過,溫崇月順勢拉了夏皎一把,夏皎冷不丁貼靠在他胸膛前,嗅到乾淨的植物氣息。

  夏皎要沉溺其中了。

  中間路過還有一個熱鬧嘈雜的菜市場,有人賣蓮子,溫崇月挑了幾支大的,付錢,剝開,剔除蓮心,餵給夏皎吃。

  蘇州好吃的又豈止這些,倆人在第四天幾乎走遍了蘇州大大小小對外開放的所有博物館,最受夏皎喜愛的是絲綢博物館和扇子博物館,小巧精致,藏在民居之中。

  她在這裡看到一副象牙骨扇,看標籤介紹是清朝的,雕琢如生,精巧美麗。

  夏皎被這美麗的扇子吸引了,眼巴巴地看著,無意識喃喃:「好漂亮啊心動……」

  這樣說著,借著餘光,她窺見溫崇月取出手機,低頭看。

  夏皎擔心地問:「是工作上的事情嗎?」

  溫崇月搖頭:「不是。我在搜,搶劫博物館需要判多少年。」

  夏皎:「……」

  她回頭四下看了看,沒看到保安身影,才鬆口氣,嚴肅地捂住溫崇月的唇:「請不要繼續說下去了,溫老師,目前我還不想守活寡。」

  溫崇月鎮定地收起手機,握住夏皎手腕,輕輕一挪:「捨不得我?」

  夏皎移開視線,她其實很害羞表達出一些直白的話,尤其是對方這種疑問。

  她說:「嗯……主要是守也守不住。」

  溫崇月嘆氣:「沒良心。」

  夏皎說:「才不是。」

  為了證明自己話語的真實度,她特意「知恩圖報」「投桃報李」,用烤箱精心烹飪了香噴噴的藍莓酥餅,用以表達對溫崇月投餵之情的感謝。

  最後三天假期回了揚州,女兒歸家,二老自然欣慰。揚州不如蘇州大,但生活節奏要更慢一些,閒來無事,夏皎去鐘書閣中閱讀,今日客多,鐘書閣人滿,她就和溫崇月一塊坐在面對玻璃窗的高腳椅上。

  夏皎看了許久,不經意抬頭,對上溫崇月的視線。很明顯,對方在看她,目光專注。

  夏皎摸了摸臉,緊張兮兮:「我今天的妝是不是太濃了?」

  「沒有。」

  夏皎鬆了口氣,仍舊奇怪:「那你看什麼?」

  溫崇月轉移視線:「看陽光。」

  夏皎深以為然。

  今日陽光頗好,照在書頁上,陰影淡淡,有種穿著運動服撲到柔軟草地上的踏實感。

  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不需要光鮮亮麗,不需要顯貴於人前。夏皎以前供職於奢侈品行業,沒少見那些「達官貴人」,因工作原因,也接觸過不少明星、「上流人士」。她承認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和精益求精的衣食住行很迷人,但總像懸浮在高空之上的一場夢,隨時會有跌落破滅的危險。

  夏皎更喜歡安穩的生活。

  她不覺得如今平淡,更何況,還有大把時間去欣賞花開,吃吃喝喝做做。

  夏皎確認自己胸無大志,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溫柔和睦。

  一日三餐,兩人四季,貓狗——

  夏皎小聲地對著溫崇月說:「我們好像還沒有貓狗雙全耶。」

  溫崇月訝然:「你喜歡狗?」

  夏皎想了想:「如果非要說喜歡的話,大概喜歡朋友家的狗?」

  溫崇月稍加思索:「晝仁倒是養了隻巨型薩摩耶,下次帶你去看看。」

  夏皎用力點頭,不過,隔了一陣,她想了想,提出一個問題:「可以隨便摸嗎?」

  溫崇月翻開書:「摸我可以,摸狗不清楚。」

  夏皎:「……」

  「不過不用擔心,」溫崇月指指自己臉頰,「你可以用吻來賄賂我,我想,如果皎皎願意給她丈夫一個吻的話,我會很樂意去幫助她獲得一隻狗。」

  「不用了,」夏皎掰著手指,安靜地數,「現在我們家裡面有蝦米和溫泉,兩隻貓貓。」

  說到這裡,她抬臉,指了指溫崇月,一本正經:「還有你。」

  「我發現我們家其實已經貓狗雙全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0:00 AM

第四十九章 巧克力碎小軟曲奇

  溫崇月說:「錯了。」

  夏皎不躲不避,理直氣壯與他對視:「什麼錯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這樣勇氣,反正無論說什麼,對方都不會生她的氣。

  即使溫老師說她笨蛋——

  「咱們家怎麼能是兩隻貓呢?數一數,蝦米,溫泉,」溫崇月模仿著她剛才的動作,輕輕點一下自己,目光含笑,指了指,語調和緩,「還有皎皎。」

  他說:「咱們家明明是三隻貓,貓狗雙全。」

  夏皎:「溫老師,不要以為你突然間誇我我就可以原諒你剛才惡意騙吻的行為了!」

  ……好吧,夏皎還是悄悄原諒了。

  沒有辦法。

  夏皎承認自己完全不能抵抗住溫老師的「魔力」。

  說來也很奇怪,夏皎是個慢熱內斂的性格,很難交下一個完全、肆無忌憚、什麼都可以聊的朋友。

  正如大學四年,唯一交心的只有學姐兼閨蜜江晚橘,而畢業後,實習+工作,上一份工作中,夏皎和每個同事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友好關係,但這種關係遠遠上升不到「密友」或「閨蜜」這一層面上,始終固定在朋友這一範疇。

  可是溫崇月不一樣,算起來,兩個人住在一起才半年多,夏皎就已經和對方熟悉到彷彿認識了好多年。

  不對,這句話也有一些誤差,夏皎對溫崇月還算不上特別熟悉,經常會有一些驚喜的意外發現。

  比如溫老師看似什麼都能吃,但他不可以吃太多的蒜或者蔥、小米椒之類的刺激性食物,他沒有胃病,很健康,只是過量食用——生蒜的上限是兩瓣、生蔥是一顆、小米椒兩根——會讓他胃痛、胸口發悶,這大概是基因的問題,溫教授也不能食用太多。

  比如溫老師能夠細心地照顧這家裡的一切,但他有輕微的強迫症,絕不是要求伴侶必須遵循條例生活的那種強迫症,他的強迫症體現在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確認兩隻貓咪好好地在安全區域中,確認夏皎必須在床上、夏皎必須給他晚安吻、夏皎必須貼著他。

  他潛意識中似乎缺乏安全感。

  比如溫老師的眼睛其實並不是近視,他看書時候佩戴的眼鏡是遠視鏡。溫老師有些輕微遠視,這點是天生的,不確定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

  再比如溫老師看上去完美無瑕,似乎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情——

  實際上,他極度極度地五音不全。

  在揚州的最後一天,夏皎慫恿溫崇月唱歌。

  「唱一首試試嘛,」夏皎這樣說,「我都沒有聽你唱過耶,也沒有聽你哼過。」

  溫崇月委婉地說:「我在唱歌上沒有天分。」

  夏皎鼓勵:「怕什麼?你之前不是也鼓勵我嗎?」

  溫崇月無奈:「這是為了你的耳朵著想。」

  夏皎將耳朵貼近他:「那你小點聲,就讓我一個人聽見?」

  溫崇月拗不過夏皎的小小請求,只好答應。夏皎歡呼一聲,摟住他脖頸,快樂強調:「唱火辣點兒的,聽過《紅色高跟鞋》嗎?我要聽。」

  溫崇月再度讓步,低聲哼唱。

  他剛起調,夏皎一臉興奮。

  第一句,她意識到不對。

  等到對方唱第二句時,她悄悄、自動地將耳朵挪的遠一些。

  第三句——幸好溫崇月在第三句的時候停了下來。

  溫崇月坦誠:「的確有些不太好。」

  夏皎一臉凝重,她說:「倒也不是說你唱的不好……」

  安靜兩秒,夏皎說:「畢竟能將火辣唱成毒辣也很不容易。」

  溫崇月:「……」

  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夏皎再度確定了這點。

  溫崇月已經足夠好啦!

  假期的最後兩天,吃飽喝足的夏皎和溫崇月一塊兒去三山島,從東山長圻碼頭乘船前行,一直到三山島先奇碼頭,25分鐘,這時候的游人稍少一些,更多的是蘇、滬家庭出游。微風從悠然太湖上吹來,夏皎嗅到湖水特有的淡淡氣息,彌漫、擴散在風之中。有了上次騎行的經驗,這次的夏皎不再橫衝莽撞往前,而是悠哉悠哉,與溫崇月並肩環島騎行。

  小島不大,畢竟曾有著「小蓬萊」的稱呼。說起來也有趣,真正的蓬萊在山東,卻不是島。休息途中,夏皎興致勃勃地和溫崇月提起這件事:「上大學時候,我們宿舍就有一個山東女孩,她就是蓬萊的。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去蓬萊要坐船,畢竟大家都說蓬萊仙島嗎……蓬萊怎麼可以不是島?」

  溫崇月用消毒濕巾擦乾淨雙手,擰開蘇打水的瓶蓋,遞給她,夏皎小口喝著,繼續講:「但是蓬萊的櫻桃好好吃,美早大櫻桃,比一元硬幣都大……溫老師,是不是山東什麼都大?那裡的蔥比我都高耶。」

  溫崇月示意夏皎伸出右手,夏皎左手拿蘇打水瓶,乖乖照辦。

  溫崇月捏著她的手腕,用消毒濕巾擦拭著她的右手,一根根擦過手指:「或許。」

  夏皎若有所思:「他們那邊人也長得高高大大。」

  溫崇月手指乾淨,捏了烤好的小曲奇餅乾放她嘴巴裡。

  他裝了滿滿一小袋子,巧克力碎小軟曲奇,蔓越莓餅乾,都是昨天剛烤好的,香噴噴,酥到微微掉渣。

  夏皎口齒不清:「是不是也大——」

  溫崇月用力按了一下曲奇餅乾,輕聲斥責她:「不許亂想。」

  夏皎咬掉餅乾,舌尖被他手指擦了一下,趕在溫老師彈她舌頭之前,她乖乖地將寶貝舌頭藏好:「我沒有想糟糕的東西。」

  溫崇月:「不糟糕的也不能想。」

  溫老師真是雙標,夏皎想,他自己天天做糟糕的事情,現在又一本正經地阻止她的求知欲。

  真是一個不合格的老師。

  三山島位於東山與西山之間,顧名思義,山上有三個山峰相連。夏皎對什麼名勝古跡啦一頭霧水,全靠貼身溫老師兼職導游進行講解。

  比如那些那些悠久歷史的四世同堂石、唐代的古佛、明代的石橋……

  島上雖有大大小小不少農家樂,提供各種炒菜,不過這些明顯不太合溫崇月口味,他自己帶了調配好的醬汁和調料,租賃了店裡的燒烤架,挽起袖子,親自動手,料理食材做燒烤。

  至於夏皎……

  夏皎負責喊加油和誇誇誇。

  溫崇月刷醬。

  夏皎:「一看溫老師這腕力,蒼勁有力,就是練過書法的。」

  溫崇月均勻撒調料。

  夏皎:「如此均勻縝密,不愧是理科出身的溫老師。」

  溫崇月翻鐵籤。

  夏皎:「看一看溫老師這手法,這技巧——」

  她卡殼了,努力想了半天,也沒想到合適的關聯詞。

  溫崇月抬臉看她,笑:「我技巧怎麼樣,你還不知道?」

  夏皎將手裡咬了一口的燕麥棒塞他口中:「不可以講那種顏色的東西。」

  溫崇月被她逗笑了,嘆著氣,搖搖頭。

  只有兩個人的燒烤同樣香噴噴,羊肉烤到滋滋啦啦地冒著油脂,一點一滴地往木炭火上落,發出輕微的撕拉聲;雞翅膀被溫崇月重新剪了幾刀,醬汁深深醃到深處,浸透了味道,烤起來的時候外面一層皮焦香,咬起來有種自然的焦脆滿足感;豬肋條肉切成小塊,和青椒串起來一起烤,一口沒了辣味的青椒一口豬肉,脂滿香口;還有肉腸,溫崇月見烤的差不多便準備拿出來,被夏皎按著手放回氣。

  夏皎說:「肉腸必須要烤到爆皮、裂開才好吃哇。」

  溫崇月失笑:「容易烤焦。」

  「沒關係,」夏皎眼巴巴守著,「我就喜歡吃焦的。」

  不單單是豬肉和雞肉,還有剪成段的青豆角、烤出來焦香焦香的蘑菇,還有茄子片、大蝦、金針菇、年糕、玉米、娃娃菜……

  還有必不可少的毛豆花生拚盤,外加一袋經典的花生米。

  不過這些都是在店裡買的,口味和普通燒烤店中的並無差異。

  唯一的遺憾是溫崇月需要開車,不能喝酒,只有夏皎美滋滋地喝了一罐冰鎮後的啤酒。

  吹著湖風,夏皎和溫崇月慢悠悠地吃了兩個小時。

  有句俗語,「蘇湖熟,天下足」,太湖物產豐饒,來這裡必然少不了親自採摘。

  倆人租船去摘了些荷葉和蓮蓬——這時候的荷花已經不太多了。國慶節這個時間點有點尷尬,蜜橘還不到最甜蜜的時刻,但也有人去採摘。夏皎和溫崇月一塊兒摘了些,她講了個有趣的事情:「晚橘名字裡有橘子,其實她不怎麼吃,說是吃多了皮膚會發黃,我不信,大過年吃了一大堆,然後……不僅臉黃了,我還長了一個口腔潰瘍,痛死我了。」

  溫崇月揶揄:「我看你黃的不止是臉。」

  夏皎手裡拿著小橘子,不滿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溫崇月笑著轉移話題:「適當吃沒事,維C含量不低——說起來也有趣,晝仁倒是挺喜歡吃橘子。」

  夏皎舉起橘子:「那如果我用橘子賄賂他的話,他願意讓我摸他的狗嗎?」

  「小嬌嬌,還是那個答案,」溫崇月將摘下的橘子放進夏皎圍裙上的小口袋裡,「與其求他,不如晚上用小蝦餃賄賂我。」

  夏皎哼了一聲。

  秋天的陽光不算毒辣,雖然仍舊會將人曬出汗水,但風一吹便涼爽起來。她從包裡翻出來紙巾,這時候熟的蜜橘個頭算不上大,皮厚,用紙巾裹著,費力地用指甲扒開,這是一個舍友教她的「野蠻」吃法,夏皎狠狠咬了一口,汁水豐沛,甜若蜜糖,略帶一點酸頭,刺激到她一哆嗦,輕輕地舒了口氣。

  都說綠水青山,實際上,太湖的水並不是純綠色調的,而是帶了一點灰調,迷迷濛濛,像落入洗筆池中的一滴墨水,緩慢溫柔地擴散出淺灰調子。黃昏時節,兩人去島的西方看落日,晚霞挑染湖水面,三萬六千頃湖光山色,可窺一斑。

  晚上倆人沒有住在這裡,不過買了些「太湖蟹」。本地人對此頗為自豪,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們:「這些都是正宗的太湖蟹,沒有假的!」

  實質上,夜晚的太湖同樣美麗,大橋若長虹,似游龍臥波;環山公路亮若星河,閃耀流光。車內放著《Moon River》,夏皎的手搭在車玻璃上,輕輕哼唱。

  她又想起了朦朧的雨季,和這首曲子淡淡的調纏繞在一起,像溫柔的、濕答答的夢境。

  倚著車玻璃窗的手指率先感覺到震顫,玻璃窗緩緩降下,夏皎看到外面的山水連綿,夜風捲著晚湖水輕輕渡來,頭髮被風吹亂一絲,她吸了口氣,轉身看溫崇月。

  他將車窗打開了一條細縫,放慢車速,讓夏皎更好感受夜風吹,晚湖蕩漾。夏皎轉臉看著湖水,和著音樂節奏輕聲哼唱,聽見溫崇月不經意地問:「你好像很喜歡這首歌。」

  夏皎仰臉:「嗯。」

  「為什麼?」

  手指尖悄悄點著玻璃,夏皎說:「可能因為能想到初高中時候的事情。」

  溫崇月餘光能瞧見夏皎的表情,她看上去像是一個陷入懵懂往事的少女。

  喔,她曾經的暗戀。

  一個合格的成年人理應不去用這種小事來打擾妻子。

  理應。

  溫崇月不動聲色:「青澀的青春?真好。」

  夏皎模糊地應一聲,她想偷偷地笑,又怕被溫崇月瞧見馬腳,就忍著,低下頭:「真的很好。」

  特別、極其、非常的好。

  她擁有了青春期設想的、不敢設想的一切,曾經仰望的人成為她的丈夫,她養了兩隻可愛的小貓,住在有很多陽光的漂亮房子,還不用擔心每天晚上吃什麼——

  這樣欣悅地想著,夏皎轉臉,開心地問溫崇月:「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麼呀?」

  溫崇月鎮定地平視前方,回答妻子。

  「吃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0:11 AM

第五十章 清蒸太湖蟹

  醋怎麼吃呢?

  涼拌菜和蘸餃子要用酸而不澀、微微帶點兒甜味的香醋;做酸甜口、濃肉紅醬的菜要選酸甜味重、回味悠長的老陳醋;醋溜白菜之類的炒素菜和醃肉首選色澤微黃的米醋,熬排骨燉湯最適宜加透明清澈的白醋。

  之前夏皎很容易感冒,江晚橘給了她一個小秘方,吃醋,吃蘋果醋,據說能預防感冒。

  當然不是生吃,涼拌菜的時候稍稍加一些進去,清爽可口,夏皎依靠著那瓶蘋果醋安然無恙地度過了流感季,不過從那之後也少吃醋了。

  無論是以上各類醋,還是橙醋、梅醋、檸檬醋……

  都不常吃。

  最近吃的一道專用醋做的菜,還是西湖醋魚。民間有個極為傳奇的故事,說這道菜原本叫「叔嫂醋魚」,名字曖昧,故事卻不曖昧,講的是小叔子和嫂子齊心協力報仇、殺貪官的故事。

  溫崇月今晚做的卻不是這個。

  一道糖醋茄子,一道糖醋脆皮豆腐,又酸又甜又香,旁觀的夏皎饞得口水滴答,猛地喝用豆漿機打出來的南瓜汁。

  一個小南瓜,三分之一榨汁放冰塊當飲品,三分之一切片,加了鮮百合、蘆筍做個南瓜小炒,香噴噴,乾淨漂亮,最後三分之一和栗子一起熬溫暖黏稠的粥。

  當然,今晚的主角還是帶來的太湖蟹,溫崇月親手挑的,一水兒的雌蟹,保證蟹黃厚、蟹脂肥,強迫症地保持了每隻蟹同樣大小均勻。用新牙刷給這些太湖蟹刷乾淨,和薑片、啤酒一塊兒放蒸鍋裡蒸。

  吃太湖蟹的蘸料也少不了醋。

  嫩嫩的小香蔥切碎,薑剁成末,少許白糖大量醋,泡在一起,拌勻,這就是最簡單的薑醋蘸汁。

  夏皎看舊版《紅樓夢》電視劇時,對第一集中賈雨村他們吃蟹的那些器具很感興趣,據說當年拍攝時候,劇組為了研究這些東西,沒少花心思。現代人吃蟹,自然不用這樣費力氣地在器具下功夫,簡單點,一雙手,一個剪子,一個筷子,夠了。

  溫崇月卻拿出蟹八件。

  螃蟹性寒,他中午沒有喝酒,晚上倒是倒了一些紹興黃酒,簡單泡菊花茶和菊花水,前者漱口,後者便於吃完後洗手除味。

  夏皎上禮儀課的時候學習過蟹八件的用法,不過這麼久了,早就全部還給老師,只隱約記得蟹剪剪蟹腿利毛,蟹針剔蟹腮蟹胃,長柄斧開背殼……

  迷迷糊糊,後面記不太清楚了。

  溫崇月有耐心,他重新教了一遍,不過最後也笑了:「其實只要吃得開心就好,用什麼東西倒都無所謂。」

  夏皎捧著被溫崇月開了殼、剪了蟹腿的小碟子,深以為然地點頭。

  溫老師就是最好的吃螃蟹工具,他負責開,她負責吃。

  今晚醋的含量增加,不過溫崇月倒是沒有再問其他的問題,只是微笑著主動提起夏皎的初高中時光,全是一些瑣碎的事情。

  夏皎發現,或許因為是北方人,溫崇月似乎對江蘇校園裡的男性生活很有談論的興趣,和她聊了很多。比如她那時候的學校啦,班級啦,老師啦,同桌啦……

  夏皎感覺到或許是自己想多了,溫老師應該只是單純地想要多用醋做菜,畢竟如今已經入了秋,流感季猝不及防,或許只是想讓她多吃醋、殺殺菌?

  無論如何,這個悠閒自在的國慶假期最後一天,以兩個人的完美做愛而結束,畫上一個圓滿句號。

  休假結束第二天,夏皎精神抖擻去店裡。

  國慶後會有一小段的疲軟期,店裡的鬱青真面色看上去還可以,午餐時間,她簡單地和夏皎、高嬋匯報了一下目前的情況。

  夏皎總結出兩個重點:

  一:男友說包是托朋友買的,他完全被蒙在鼓裡,東西沒拆開就轉交給了鬱青真,自己也不知道這竟然是假的。

  二:鬱青真打算要回來自己之前投資的錢,然後和對方提分手。

  夏皎第一個鼓掌,真情實意:「就應該這麼做。」

  高嬋猛烈點頭:「談戀愛耶,前期最好還是別我給你錢你給我錢這種……不過,萬一他真的是被騙的呢?」

  鬱青真冷靜地說:「無論如何,在我這裡,始終是一個過不去的坎。他說的話,難道我就得全信?萬一只是說辭呢?我見過好多這樣男人了,嘴上畫大餅,實際上偷偷買假的——不信的話去並刀刀搜鑽戒,看看裡面那些雞賊男的評論區。拿個假貨去換真心,女友看不出來,那就白得一個死心塌地的老婆;女友看出來了,就說朋友買的,被人騙了——」

  頓了頓,她有些心灰意冷:「男人,什麼事做不出來。」

  高嬋若有所思。

  夏皎對鬱青真說:「還是佩服你這種快刀斬亂麻的精神。」

  「別,」鬱青真吃掉一塊炸雞排,輕描淡寫,「最主要的還是,我發現他衣服也是假的。」

  高嬋一口水嗆住,咳得驚天動地。

  夏皎抽了紙巾遞給她,順帶著對鬱青真豎起大拇指:「慧眼如炬。」

  這是一件好事,夏皎徹底地見識了同事的變換之路。

  論如何快速墜入愛河後又火速游泳上岸,鬱青真排第一,就沒有人敢排第二。

  在錢還沒拿到手的時候,鬱青真一邊抱花花一邊面無表情地用溫柔聲線給對方發語音消息;放下電話就是一頓瘋狂輸出,順帶著諮詢律師和朋友,在必要情況下,能否強硬地要求對方退還這筆資金。畢竟,在投資的時候,對方說的可是隨用隨取。

  只是錢還沒到手,又遇到一件令人困擾的事情。

  之前那個始終在花店外徘徊的職高男學生,在十一結束後,又開始頻頻來這裡轉悠,晃晃蕩蕩。

  職高似乎並不要求學生的儀表,他染著一頭糟糕的紅色頭髮,耳朵打骨釘,臉頰上總是帶傷,校服永遠不好好穿,甚至有時候只穿一個短袖,露出有著紋身痕跡的胳膊,看上去像是努力洗過了,但是沒有洗乾淨。

  鬱青真不怕這些個熊孩子,在這時候,她性格裡面那點強硬就體現出來了,拍著胸脯吹噓:「我以前上高中的時候,沒有人敢惹我。」

  夏皎謹慎猜測:「大姐大?」

  「那倒沒有,」鬱青真撇嘴,「我可不搞校園霸凌那一套。」

  男友答應下個月月初把錢提出來,眼看著金錢在即、分手可望,鬱青真就感覺到未來可期。現在花店裡沒什麼客人,她一邊吃著夏皎帶來的烤布丁,一邊頗為驕傲地談起自己的輝煌史。

  上學時候,鬱青真屬於天賦不夠勤奮湊的那種,只能死學,去食堂都跑著去的那種。

  真正令她一戰成名的,還是冬天去公園背單詞,見到有幾個小男孩推搡著一個小女孩下了湖。

  鬱青真暴脾氣上來,先是把那個被欺負的小女孩撈起來,又抄起棍子揍了這幫熊孩子一頓。熊孩子的父母找到學校裡來,鬱青真的班主任問清緣由,並沒有批評她的行為,而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將那些父母說得心軟。

  夏皎由衷地說:「你真的很勇敢。」

  如果是她,她可能只敢抱起來小女孩,頂多呵斥那些孩子,絕對不會動手打。

  鬱青真哼了一聲:「我就是煩這些熊孩子。」

  說到這裡,她看向外面,只能瞧見那個男學生的側面,對方好像蹲在花店前面了,頭髮亂的像鳥窩。

  鬱青真不高興了,拎著花剪出去,說了一頓,把對方趕走。

  週五晚,花店員工聚餐,夏皎給溫崇月打過去電話,報備後,放心地參加聚餐。

  聚餐活動就在附近一商業街,幾個人先是一塊吃了飯,又跑去KTV點了酒水唱歌,藍姐給報銷,每個月都有團建經費花不完呢。受到疫情和種種因素困擾,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玩過了。

  高嬋看上去甜甜美美,實則是個麥霸,唱起《煎熬》來,高音飆的極漂亮,一點兒也沒有破音。光她自己就得唱了一個半小時,嗓子都喊啞了,才丟掉話筒過來和夏皎笑著聊天。

  溫崇月給夏皎發了好幾條短信,問她什麼時候結束活動,過來接她。

  夏皎認真地告訴他不用,這裡離家很近,她等會兒步行回去就好。也不是一個人,鬱青真和她一塊兒,她得去夏皎小區附近的地鐵站。

  溫崇月勉勉強強地同意。

  就是這一段路,發生了意外。

  沒走幾步,夏皎就聽見鬱青真哆嗦地說:「後面有人跟蹤我們。」

  這話把夏皎嚇了一跳,她回頭看,看到隱隱約約的紅毛,是那個在花店門口鬼鬼祟祟很久的家夥。

  似乎是注意到她們停下腳步,對方也僵了一下,頓了頓,若無其事地往旁邊走。

  鬱青真說:「不行不行,我今天喝酒了——哎,老王是不是和咱們一塊出來的?你給他打電話,讓他送我們回去。大晚上的,怪嚇人。」

  老王,就是「溫柔的神」,熱心腸的同事,高高瘦瘦。

  接到夏皎的電話,他連臭豆腐都不要了,快步跑過來,護送兩人回去。先送鬱青真進了地鐵站,離小區大門不到三百米的距離,夏皎向對方道謝,但老王仍舊執意送她。

  「就這麼幾步路,」老王笑著說,「一會兒就到了。」

  夏皎剛剛也受到了驚嚇,點頭同意。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果然很快就到了——

  夏皎看到了溫崇月。

  他站在小區門前,原本在和警衛大叔聊天。對方就是這樣,和社恐的夏皎完全不同,只要是人,就沒有溫崇月不能溝通的。

  看到夏皎,溫崇月和對方說了兩句,大步走來。

  他客氣地介紹自己身份,和老王握手。或許沒想到夏皎的神秘丈夫如此俊美,老王愣了半天,才慌忙地自報身份,一板一眼,報簡歷似的。

  「我是王年,山東人……咳咳,我是皎皎同事。」

  溫崇月微笑:「辛苦你送她回來了。」

  老王搖頭:「不辛苦不辛苦。」

  客氣寒暄結束,溫崇月牽了夏皎的手回家。

  夏皎低頭思考著要不要把剛才被尾隨的事情告訴他——

  心情很矛盾,她想要說出來,讓溫老師心疼,最好再有親親抱抱舉高高;但另一方面,夏皎又不想讓他太過擔心,畢竟什麼事都沒有,而對方每天已經很累了。

  這樣想著,夏皎忽然聽到溫崇月問:「剛剛那個就是『溫神』?」

  夏皎糾正:「是溫柔的神。」

  溫崇月:「聽起來差不多。他是山東人?看起來也不是特別高。」

  夏皎說:「人家188呢,已經超級超級高了——溫老師,我發現你對他有很深的偏見,為什麼?」

  「為什麼?」溫崇月重復了一遍,「你說呢?」

  夏皎感覺到對方的手收緊,又潮又熱,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掌心出汗,還是對方。

  溫崇月也沒給夏皎猜測的機會,他說:「畢竟所有丈夫都會忍不住留意潛在的情敵,不是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1:17 AM

第五十一章 海鹽烤秋刀魚

  秋夜桂花香,夏皎的思維有些恍惚,良久,才輕輕地「咦」一聲。

  情敵,溫老師說了情敵這個詞耶。

  他會將她身邊的男生當作假想敵嗎?只是想了一下,夏皎就忍不住想要笑,她忍住,保持自然。

  夏皎慢慢、安靜地想到相親時候兩人交談過的東西,幾乎在瞬間,就理解溫崇月的意思。

  他的母親在他小時候離開,這應該會讓人對婚姻保持一種不那麼樂觀的態度。

  所以溫崇月提出的結婚要求,需要陪伴,需要共同維持,不能接受背叛。

  她安慰對方:「放心好啦,我會對我們的婚姻保持忠誠的,不是說好了嗎?」

  夏皎以為這樣的說辭能夠讓溫崇月安心,對方卻更用力地捏緊她的手,力氣大到她悄悄手痛一陣,才聽到他並不怎麼愉悅的聲音:「是的。」

  夏皎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她才提起來剛才疑似被尾隨的事情。說完之後,溫崇月微微皺眉:「以後需要我接你下班嗎?」

  「當然不用,」夏皎吃驚,「我一般不會這麼晚回來,而且從花店到我們家的路上很安全。」

  溫崇月說:「今晚就應該去接。」

  夏皎說:「沒事,這不是還有同事嗎?」

  溫崇月深深看她:「就是因為有同事。」

  夏皎:「嗯?」

  她不太明白,溫崇月不肯繼續多說了,他握著夏皎的手,掌心暖流源源不斷傳輸到她身上,夏皎聽見他低聲嘆氣:「真是小蝦餃。」

  夏皎:「……咦?」

  她懷疑溫崇月在隱晦罵她笨,遺憾的是找不到證據。

  雖然已經吃過了晚飯,但溫崇月知道她喝酒後,仍舊為她燉一道湯飲,南瓜栗子桂花羹,用了一整個小的貝貝南瓜,去皮的栗子十個,撒一把乾桂花。桂花是從于曇院子中摘的,她房子中種了一棵好大的桂花樹,正是成熟時節,摘取下來曬乾、盛在乾淨漂亮的玻璃大罐中密封,拿來做湯飲,沁人心脾。

  夏皎坐在椅子上,小蝦米坐在她的腿上,溫泉蹲在桌子上,老老實實地任由溫崇月將它的爪子點出來,乖乖接受修剪爪尖。

  電視上在放一個老電影,《夜半歌聲》,畫質有些老,但誰的心思都不在電視屏幕上,夏皎小口喝粥,看著溫崇月專注為溫泉修剪貓指甲,忍不住又想起剛才的尾隨,一陣心有餘悸。

  即使鬱青真說不過是個高中生而已……但夏皎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打得過高中生。

  她晃了晃腦袋,把這些糟糕的想法晃飛。

  以後要注意一下。

  然而事情大多不遂人願,即使夏皎想要注意,但也阻止不了這個紅毛在花店附近轉悠。

  接下來一週,對方又不定時地來花店周圍露面。他從來都不進來買花,只是在不遠不近的位置看著,偶爾看花,偶爾看店內的情況。鬱青真的錢還沒到手,脾氣爆,出去和他吵了兩次,對方仍舊我行我素。即使默默地走開,過一段時間還會再過來。

  鬱青真氣到嘟囔:「我的乳腺都要被氣出問題了。」

  高嬋買奶茶回來,笑眯眯地遞給她一杯:「冷靜冷靜,喝杯奶茶,深呼吸。」

  常點的奶茶店有滿減優惠,因此一般都是湊單點。花店的外送小程序上線一周年,最近舉辦了個活動,有固定的滿減折扣,還有針對大學生的校園推廣,學生情侶購花九折,還有隨機的盲盒公仔贈禮……

  夏皎忙了一下午,手腕有點發酸。剛喝了兩口奶茶,聽到熟悉的宋奶奶笑聲,她立刻站起來。

  這對老夫妻如今已經成為花店的常客,每次都是夏皎接待。宋奶奶和夏皎聊的開心,偶爾也會多買一些花回去,夏皎和她分享一些花朵的保鮮、和延長花期的方法,或者在謝之前,將花吊著懸掛起來,放到通風口,可以晾曬乾花。

  老爺爺不怎麼愛說話,他看上去要節儉一些,聊了一會兒,他發現保溫杯裡的水沒了。夏皎立刻拿了礦泉水給宋奶奶,店裡面常備著,一般是給客人喝的。宋奶奶還沒說話,老爺爺先硬邦邦開口了:「她不能喝涼水。」

  宋奶奶說:「誰說的?」

  「醫生說的,」老爺爺說,「你這毛病就是年輕時候不愛惜。」

  夏皎主動說:「我們員工休息室有飲水機,我去幫你接?」

  鬱青真站起來:「我來吧。」

  閒著也是閒著,她領了老爺爺去接熱水。只剩下夏皎和宋奶奶聊天,對方很喜歡夏皎,問了年齡後,展眉:「比我那個乖外孫女小三歲。」

  夏皎笑著說真巧,宋奶奶不知為何卻嘆了口氣,或許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東西,她轉移話題,又挪到老爺爺身上去。夏皎恭維,說老爺爺很細心,天天買花——

  宋奶奶笑眯眯擺擺手:「以前他年輕時候脾氣硬著呢,老了才稍稍服點軟。不過一輩子都摳門,也就這時候大方點兒。」

  說到這裡,老爺爺拿著保溫杯來了,中氣十足:「又在背後說我什麼壞話?」

  夏皎沒忍住,笑了一聲,宋奶奶也笑:「沒什麼,誇你好呢。」

  老爺爺哼一聲,還是小心翼翼擰開保溫杯的蓋子,倒了一點在瓶蓋裡,吹了吹,才讓妻子喝下去。

  夏皎猜測對方似乎並無兒女子孫時刻陪伴,那個「比你大三歲的外孫女」,在蘇州工作,也是一週過來探望一次。今天週五,又是外孫女過來的日子,所以宋奶奶請夏皎幫忙多挑一些花朵,好帶回去裝飾房間,讓外孫女高興。

  不知道為什麼,夏皎總能從這對老人身上看到自己爺爺奶奶的影子。

  父母大多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比如為了家庭外出做生意、工作,不得已把孩子留在老家,托老人照顧。

  夏皎小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兩位老人撫養長大,一養就是十多年,感情自然不同。後來因上學問題被爸媽接走,依稀記得臨走前,奶奶給她縫書包的肩帶——那種黑色的、尼龍的雙肩包肩帶最好用針再訂一圈,不然,書包裡裝的東西多了,容易脫線、鬆開。

  奶奶縫東西的手藝好,訂肩帶時也一樣,先縫一個「口」字,裡面再縫一個「X」,針腳細密均勻。她那時候眼睛花了,穿個線都要舉起針,將線頭用嘴唇抿一下,帶出一個小尖尖來,再眯起眼睛,把針孔對準燈,另一隻手拿線,好久才能成功穿進去。

  夏皎在的話,一直都是她替奶奶穿針引線。

  但那時候她不太懂,幫奶奶穿好線後,看著奶奶用針尖在頭髮上撓一撓,夏皎問:「奶奶,要是我跟媽媽走了,以後誰給你穿線呀?」

  奶奶側坐在床上,只是笑:「奶奶自己也能穿——要是皎皎想奶奶了,多回來看看行嗎?」

  夏皎認真點頭:「我一星期回來看您一次。」

  她還翻出來奶奶所有的針,給每一根針都穿上線。一半白色,一半黑色,老人家年紀大了,不怎麼繡花,常用的線就這兩種顏色。

  奶奶大笑,在燈光下將她的肩帶釘得結結實實;爺爺看著電視裡的新聞聯播,等待著一會兒的央視播報天氣預報,也誇她聽話,懂事。

  但聽話、懂事的夏皎沒能履行諾言。

  家裡人不放心讓一個未成年孩子每週乘火車來回,更何況,路費也是一筆開銷。夏皎只能每年寒暑假回家陪伴爺爺奶奶,不過老人家從來都不怪她,每次她回來,都變著法子給她做好吃的。夏皎說一句土豆絲好吃,第二頓肯定會有現炒的土豆絲,臨走前也得給她裝一兜土豆回去。

  每次夏皎進家門,奶奶先捧出來一大堆攢了很久的餅乾、糖果、水果、奶製品……都是其他人送給爺爺奶奶的,他們捨不得吃,都給她留著。

  有時候也有意外,奶奶歡天喜地地拿出來奶製品和餅乾,夏皎卻發現這些東西已經過期了,她和奶奶說了後,對方明顯一愣,繼而有些心疼的可惜:「保質期怎麼這麼短……」

  這樣說著,她頭髮花白,又難過又不捨地看著那些東西,像是恨不得一口氣全吃掉,懊惱自己粗心,懊惱這些東西保質期短,但絕不會懊惱夏皎來得晚。

  夏皎每一次回家,都能發現奶奶牙齒掉的更多,爺爺越來越矮。他年輕時候幹重活,年紀大了後腰漸漸傴僂,拱起來,像一張弦越繃越緊的弓。

  奶奶常常抱怨爺爺太節儉,年紀越大越是什麼都舍不得丟;抱怨爺爺晚上睡覺開著電視,每次她關掉的時候爺爺都會問她為什麼關,絕不承認自己看著電視睡著了……這樣說著,爺爺笑嘻嘻,全然不管奶奶說的什麼話,將他覺得好的牛奶和餅乾往夏皎書包裡塞。每次過年離開,爸爸車後備箱總是裝得滿滿當當,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家裡所有能帶的東西全給他們帶上。

  後來爺爺患病,父母終於回揚州工作,短暫的團聚後,夏皎讀大學,考去北京,仍舊只有寒暑假才回家,陪兩位老人。

  那時候爺爺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了,但迷迷糊糊中總記得要藏好吃的東西給夏皎,給夏皎裝滿小書包。

  每次放假,夏皎都要陪兩位老人聊天,曬太陽。

  奶奶那時候的牙齒剛剛全部被拔掉,原本只剩下四顆牙齒,但因為要訂做假牙,所以必須全部拔掉再鑲。她吃東西暫時只能流質,喝著南瓜粥笑眯眯點頭,精神矍鑠,花白的髮在陽光下像漂亮的銀子。

  患病的爺爺其實不太和人說話了,他就坐在輪椅上曬太陽,像一棵很老很老的、沉默的大樹,偶爾會含糊不清地喊「小雲」,那是奶奶的名字。

  夏皎說:「等我畢業了以後,我就買大房子,咱們住一塊兒。」

  「等我工作後,我就把你們接過去,好好地享福。」

  「等我……」

  夏皎讀大三的冬天,爺爺去世了。

  奶奶也沒有等到夏皎畢業。

  ……

  或許這一點,在之前,夏皎看到老爺爺第一次駐足花店前時,恍然間,似乎看到了爺爺的身影。

  她精心為兩位老人挑選了花朵,宋奶奶說自己的外孫女是很活潑開朗的性格,說她喜歡畫畫,很有藝術細胞,遺憾的是她母親並不支持……

  夏皎給了兩位老人自己所能爭取到的最大折扣,並贈送了他們三枝康乃馨。

  只是離開前出了點岔子,推宋奶奶出去的時候,黃毛蹲在店門口,剛好堵住玻璃門,老爺爺大聲叫了一下,要求對方讓開。紅毛勉強站起來,不吭聲,夏皎送兩位老人離開,回來的時候聽見紅毛嘟囔一句。

  「老東西。」

  夏皎很不喜歡這種誣蔑性的稱呼,她返回花店,鬱青真出去和紅毛惡狠狠吵了一架,嚇唬他:「你再過來我就報警了!」

  紅毛不吭聲,拎著校服外套就走。氣溫開始下降,他依舊穿著洗到有點發透的短袖,露著有洗紋身痕跡和淤青的胳膊,晃晃悠悠,走起來有點不平穩。

  夏皎才發現,對方有點微微跛腳。

  秋天要吃秋刀魚。

  去了內臟和魚鰓的秋刀魚洗乾淨、瀝乾,兩面各劃三道,撒上小薑蔥蒜粉和黑胡椒碎、海鹽混合起來的調味料,均勻地抹在秋刀魚身上。

  夏皎舔了一口切成片的檸檬,酸到眼淚差點掉下來,嘶嘶哈哈地吸著空氣,低頭,將切成塊的兩個檸檬遞給溫崇月:「好酸呀,溫老師。」

  溫崇月說:「對身體好。」

  將鮮檸檬汁均勻地淋到秋刀魚身上,放在一盤安靜地醃製。至少得醃上三十分鐘,才能入味。

  廚房外的兩隻貓咪,已經被魚腥味饞到不停咪嗷嗚了。

  溫崇月給兩隻貓咪另外煮了一條秋刀魚,他細心,給貓咪吃的秋刀魚也是去掉了主刺,放貓咪專用碎食機中打碎成末,蒸熟,什麼調料都不加,讓夏皎端出去給餵貓咪。

  貓咪們都有各自的飯碗,夏皎很鐵面無私,兩隻貓咪的份量一樣多,她一邊倒魚肉泥,一邊輕聲哼歌:「秋刀魚的滋味,貓和你都想了解……」

  廚房中響起節奏相合的剁肉聲,溫崇月在剁排骨,貓咪的尾巴尖尖輕柔地繞過夏皎的掌心,溫泉舔了舔夏皎的手指,貓咪舌頭上有肉刺,因此被舔絕不是柔軟如棉花的觸感,但夏皎在這種粗糲溫熱的貓咪示好中將一顆心臟融化到稀巴爛。

  好吃不過連骨肉,大塊排骨斬成小段,溫崇月並不介意整個啃,不過對於夏皎來說,她似乎更喜歡稍微文雅一點兒的吃飯。反正剁肉骨費不了太多力氣,溫崇月將這些肉骨剁成方便她夾著食用的大小,放水中泡去血水。

  蔥薑末準備好,再來一根香蔥斬段。白糖、生抽、白胡椒粉……諸多調料拌在一起,等十分鐘,排骨泡好後撈起來,繼續醃製。

  溫崇月打算做粉蒸排骨,在醃製的空檔中,將秋刀魚放入烤箱烤製。順帶著做三白湯,薏米是一早就泡好的,皎皎愛吃米,就再加一些大米保證口感。原則上講,做這道菜的鐵棍山藥最好不要去皮,但皎皎不喜歡吃山藥皮,就全刮乾淨,切丁,和白玉菇一塊兒放進去……

  夏皎在研究用空氣炸鍋炸紅薯片,是今年剛上市的紅薯,切成薄薄的片,什麼都不加,直接進去烤。不用加糖刷蜂蜜,她就愛這一口烤出來的自然紅薯甜味兒。

  一個半小時後,週六的午餐終於準備好。

  夏皎用手機投屏,選了一個電影,94版本的《小婦人》,她的英文不常用,在低頭吃飯的時候,容易漏掉電影裡面說過的台詞——

  不過無所謂。

  今天能迅速地找到想看的電影,已經超級超級不容易啦。

  秋刀魚被烤到金黃焦香,外表層自然地烤出一層香哦噴噴的油,溫崇月撒了檸檬汁上去,去腥提香,一口咬下去,焦薄外殼下,魚肉被海鹽提升了鮮味。夏皎滿足地啊嗚吃掉一大口,才和溫崇月講:「我有個壞毛病,吃東西的時候喜歡看電視。像《武林外傳》、《甄嬛傳》、《老友記》、老版《紅樓夢》……好像邊吃邊看會更美味。」

  溫崇月想了想:「因為會有陪伴的感覺?」

  溫崇月獨居的時候,自己做飯,吃飯,也會開電視。好像有聲音響著,顯得會熱鬧一些。

  夏皎覺著他說的很有道理:「不過有時候也有意外,你知道嗎?在以上輪著看完一遍的時候,我就會陷入無劇下飯的可怕地步。可能會打開好幾個視頻APP,挨個兒看排行榜,有沒有適合下飯的……有時候,可能花上二十分鐘才找到想看的劇,飯菜都涼了。」

  溫崇月忍俊不禁:「你是選擇困難症?」

  夏皎用力點頭,去夾他做好的粉蒸排骨。

  溫崇月用的是五香蒸肉米粉,排骨的肉汁讓米粉吸足了香濃滋味,連帶著墊在下面的一層南瓜嘗起來也有著濃鬱的肉汁味道,夏皎認真地吃掉一整塊排骨,聽見溫崇月問:「你沒有過毫不猶豫的選擇?」

  夏皎說:「有呀,高考結束後,選擇大學。」

  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北京。

  就連家裡人也吃驚,她為什麼一定要選擇北京的學校。

  溫崇月饒有興致:「你很喜歡那個大學?」

  夏皎盯著碗,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提起來這件事,總能讓她臉頰燒紅。

  她隱晦地說:「高中三年一直是我的目標。」

  溫崇月笑了,他給夏皎盛一碗桂花馬蹄粥,垂下眼睛:「那挺幸運的。」

  被小蝦餃暗戀的那個男生。

  真的很幸運。

  幸運到溫老師有些吃味。

  嗯。

  ——只有那麼一點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1:13 PM

第五十二章 筍乾沙參老鴨煲

  因為一人,選擇一個城市。

  聽起來特別特別的愚蠢。

  但因為那個城市是北京,才會讓夏皎的老師、父母認為她頗有志向。

  江蘇高考難度高,夏皎早晨會早一些到教室,有時候是第一名,有時候是第二名。和所有的高考大省一樣,有時候「內捲」其實是學生開始的,而非學校一樣強硬施壓。

  在這種近乎殘酷的競爭上,不是天才的眾人只能付出更多的努力。

  高三生的晨讀從六點開始,在早餐之前,晨讀結束後才是早餐時間。上午和下午的大課間固定跑操,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是這樣安排。

  夏皎一般在五點四十分左右到教室,夏季的時候,天還不是特別亮,天邊朦朧模糊一片,學生們起得比太陽還要早,能看到負責清掃垃圾的環衛工人,還有背著書包陸續往教學樓走的學生,老師。

  晨讀課,很多學生犯睏,就離開教室,站在走廊上默讀。夏皎也試過,夏日清晨的風是微微涼的,熱氣尚未完全上來之前,裹挾著南方空氣特有的潮濕,風從脖子間擦過的觸感就像落入陽光下的大海中,慢慢地在微涼海底中清醒。

  夏皎在這樣的環境中翻來覆去地背誦著英文單詞,努力練習口語,背課文,語文古詩詞……

  她對自己的未來規劃並不怎麼清晰,和許許多多的高中生一樣,若是此刻談人生理想,必定是考一個好的大學。至於未來職業規劃、人生目標……都是空談。

  晨起背書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如果人人都能堅持勤奮,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將勤學苦讀當作優點來誇耀。至少夏皎記得晨讀時昏昏欲睡的頭腦,記得站在走廊上被風吹到清醒的感覺,記得晨讀結束後要去食堂排隊買包子和粥時短暫鬆的一口氣。學校食堂的包子皮鬆鬆軟軟,一捏就迅速扁下去,她最愛吃的是三丁包,一口下去濃鬱的豬肉香味兒,食堂裡的粥大多不會很燙,夏皎常點八寶粥,熬得黏黏稠稠,紅豆和糯米都煮到又軟又爛。可能一週吃同樣的早餐搭配,下一週再換另一種搭配吃一周。

  支撐她勤學苦讀、向最好學校進發的動力。

  就是如今將她如小銀魚般剖開貫腹的人。

  夏皎脖子和額頭上都出了一層汗水,就像夏天還沒有過去,還在暑熱之中,背有些微微發熱發癢,她聽見溫崇月低聲叫她「小嬌嬌」,這個過分肉麻的稱呼成了他的「愛稱」。

  夏皎想要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繼續叫這個稱呼,後背卻被衝擊力帶著深深往斜上方挪了好長一段,溫崇月的手指按著她的後腦杓,就像夏皎抱著小貓咪,她同樣被愛人溫柔地擁抱掌控著。

  夏皎承認自己的幸運,她達成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目標。宛若無邊宇宙璀璨,星星爆發,她聽到溫崇月略悶的低聲,他傾身與夏皎相吻,夏皎抱緊他。如輕飄飄落到大海中,似魚被海藻包圍,夏皎閉上眼睛。

  她真誠地感激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夏皎悄悄地用牙齒咬他肩膀,被逮到了,溫崇月沒有阻止她的行為,反倒笑著逗她:「饞了?想吃什麼肉?話說在前面,咱們可不能吃人肉。」

  夏皎被他逗樂了,她想了想:「那這個季節一般最好吃什麼肉呀?」

  溫崇月思索片刻,提出一個選擇:「想不想吃老鴨煲?」

  夏皎咦了一聲,猶猶豫豫:「酸筍老鴨煲嗎?其實我覺著酸筍味道有點大……」

  之前嘗試過一次,敬謝不敏。

  「筍乾煲老鴨,」溫崇月說,「不喜歡酸筍,直接用筍乾就好。記不記得?春天的時候我們曬了一些筍乾,現在可以吃了。」

  呀。

  夏皎被橄到迷迷糊糊的小腦袋終於想起來了,春天吃筍,溫崇月的確買了很多,有一些做了筍乾。

  清明之前,溫崇月精心挑選春筍,他喜歡買嫩一些的,想要做筍乾,得剝皮、去老樁、焯水、晾曬……這些工序說難不難,重要的是有耐心。晾曬春筍的時候,整個房間裡都是春筍的清香味,不討厭,就像剛從竹林中轉悠了一圈。三十多斤春筍可能最後只得兩斤左右的筍乾,就等著天氣冷了,拿來煲湯喝。

  比如秋天。

  筍乾泡發的過程很慢,需要耐心,這不是一道快手菜。取出來的筍乾整個用熱水浸泡,泡了兩日一夜,每12小時換一次水,撈起來後,放高壓鍋中又燜了一短時間。煲湯的老鴨選的紹興老麻鴨,兩年多,肉質緊實,是請熟悉的店老板直接斬成塊的,全因如今的溫崇月認為在妻子面前剁肉的確有些不雅觀。

  這道湯的重點是要用小火砂鍋慢煲,要有耐心,溫崇月還加了一些火腿、芋艿、沙參進去,沙參滋陰,能給夏皎好好補一補,免得她換季感冒。臨出鍋前五分鐘,又添了些蟲草花和枸杞。

  杭州人大多在夏天時候吃老鴨湯清補,不過秋天吃也別有一種風味。這時候的老麻鴨味道好,韌,燉出來的肉酥而不爛,湯汁濃鮮。筍乾在時間和熱水的滋潤下徹底泡開,吸足了老鴨湯的湯汁,又脆又嫩,不屬春筍的滋味,夏皎吃掉了幾乎一半的筍乾,捂著肚子躺在沙發上,讓溫崇月給她揉吃到滿滿的小肚子。

  秋雨淅淅瀝瀝,電視上播著《情書》。這個被奉為鼻祖的初戀電影節奏是慣有的舒緩,夏皎之前看了三次都睡著了,今天倒是一個例外。或許因為剛吃過午飯,人也倦倦懶懶,才能這樣自由安心地看下去。

  溫崇月給她慢慢揉著肚子,忽然問:「你喜歡這種純潔的電影?」

  夏皎含著酸梅乾,搖頭:「不,其實比起來慢節奏,我更喜歡快節奏的。比如說上來就……嗯,上來就步入正題你追我逃,刺激的。」

  溫崇月揚眉:「比如?」

  夏皎想要給他舉例子,但半天沒想出來,憋了一句:「就是,和很隱秘的少男少女鋸葫蘆嘴愛情電影比起來,我更喜歡那種情節跌宕起伏……刺激的。」

  溫崇月大笑出聲:「我明白。」

  他頗具深意:「原來你喜歡日久生情。」

  夏皎將手裡的酸梅乾塞他嘴巴裡:「請溫老師在心裡偷偷地想,畢竟我還是會害羞的。」

  回顧一下,現在的夏皎膽子已經大很多了,開心不開心都會直接講出來。午後的陽光愜意,秋天的蘇州安靜,氣溫也舒適,兩人約好今天好好休息,等下午皎皎午覺結束,再去周莊好好地玩一天,明日返程。

  忙碌的生活中,雙休日既要滿足休息,也需要外出轉一轉。今天上午,夏皎在家中睡到飽,溫崇月則是去了健身房,十一點鐘回家準備午飯。明天從周莊回來,好好休息,週一再重新工作。

  溫崇月仔細地安排著每一個週末,權衡著和妻子相處和約會的時間。

  兩隻貓咪互相舔毛,小蝦米貓小膽大,每次企圖騎到溫泉背上都被反壓,只能喵嗚喵嗚地慘叫著被按倒,結結實實被糊一臉一身的口水。兩隻貓的飲水機確認正常,自動餵食機中糧食充足,溫崇月給每隻貓各開了罐頭、處理貓砂,將一些暴露在外面的可疑因素處理乾淨後,才洗乾淨手,陪躺在沙發上的妻子一塊兒看電影。

  在看視頻的時候,夏皎總是閒不住嘴巴。很多時候,即使已經吃撐了,但還是忍不住再塞一點東西磨磨牙。原本的筍乾花生米和山楂片吃光了,今天的磨牙小零食是酸梅乾,硬邦邦,酸溜溜,開胃解膩。她一邊吃,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電影,嘆氣:「為什麼藤井樹那麼喜歡藤井樹,後來還娶了和她長相一模一樣的人呢?」

  溫崇月低頭,夏皎原本快塞嘴巴裡了,又舉起來,餵給他吃。

  梅乾酸溜溜,用的糖不多,酸味壓倒甜,溫崇月含在口中,盯著她,慢慢地說:「或許無疾而終才叫初戀,人不可能一直活在過去,更不能為了不可行的暗戀就拋棄眼前人。」

  夏皎搖頭:「我不這這樣想耶……嗯,怎麼講呢,你聽過一句話嗎?『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溫崇月問:「蘭波?」

  「對,」夏皎用力點頭,她說,「我眼中的愛情就應該是這樣。還是那句話,如果你給我的東西也給了別人,那還不如不給我,我不要這種人人都有的東西,我要獨一無二,要唯一。」

  溫崇月若有所思:「那過年我給下屬發紅包,給你也發,那你還要不要?」

  夏皎安靜三秒:「錢除外。」

  溫崇月含笑:「不是說不要和別人一樣的東西嗎?」

  「但錢不一樣!」夏皎認真解釋,「錢是特殊的,是高貴的。每一張現鈔的編碼都是獨一無二……而且電子貨幣也是獨一無二的。」

  溫崇月大笑出聲,他的梅子整個吃掉了,低頭去搶夏皎手中的,含在口中,舌頭輕輕擦過她的指尖。梅子酸酸甜甜,好像經過她手指的,味道格外不同,就像在蜂蜜罐中滾了一圈。

  幾年前掀起的古鎮潮、西藏潮、麗江潮、大理潮流始終沒有衰退,隨著經濟發展,外出旅行的人越來越多,相對應的,大大小小古鎮古城的服務設施也越來越完善。相較之下,江南水鄉似乎更適合偶爾假期出行,尤其是太湖流域大大小小的古鎮,名聲在外,即使是淡季仍有游客賞玩。兩人抵達時已經臨近傍晚,江蘇水鄉夜景大多不驚豔,但臨河而建的客棧別有一番風味。兩人入住在南湖附近的一家店,圓床搭配紗幔帳,頗具雅意。

  晚上自然要吃大名鼎鼎的「萬三蹄」,周莊到處都是賣這個的熟食店,味道卻不好保證。夏皎晚上吃不了太油膩的,就點一份奧灶麵,這名字聽起來怪異,其實就是用鴨肉做澆頭。再配一份萬三蹄,一份清蒸白絲魚,一份水麵筋皮兒的三味圓,兩條紅燒鲃魚,一碟阿婆菜。晚飯過後,還能沿著古鎮閒逛,倦了還能去酒吧喝酒泡吧。

  晚上就住在臨湖房間中,圓床很好用,各個角度都行,溫崇月很滿意,甚至想將家裡的床也換成這種。

  夏皎對鎮上的一茶館更感興趣,她簡略搜過,聽說三毛曾在此品茶,茶館老板還張貼了和三毛的往來信件。溫崇月當然滿足了妻子的期待,他就是這樣的脾氣,寬容隨和,只要是不過分的要求,基本上都由著夏皎。

  也因這點,夏皎才願意和他聊天,敞開心扉。

  無論說什麼,對方都會認真聽,耐心幫她分析、開導。

  「你知道嗎?」臨湖的位置,夏皎雙手托腮,認真地和溫崇月講,「我跟爸爸媽媽上學讀書的時候,他們常對我說的,就是『家裡窮,你得爭氣』。」

  溫崇月安靜聽。

  清冽的風從窗戶中送進來,將茶香沖淡,夏皎低著頭,睫毛看起來像乾淨溫和的蝴蝶翅膀。

  「我們家比不上他們有錢。」

  「上學不比吃不比穿,你得比學習啊。」

  「知道我和你媽媽供你上學多不容易嗎?」

  夏皎在窘迫的青春發育期,經常聽著這種話長大。和父母住在一起後,他們常常在餐桌上提起,賺錢的辛苦,撫養她的不易,勸誡她好好讀書。

  夏皎當然明白他們愛自己,也知道父母只是不想讓她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

  可是,對於一個孩子,對一個還沒有成年、三觀還沒有完全形成的孩子哭窮,會讓她心理自然而然地留下自卑和謹慎小心的影子。

  她不敢犯錯,因為下意識想到父母說的「我們家比不上他們有錢」,她擔心這種錯誤會讓家庭遭到不能承受的負擔,因此在整個青春期,她小心翼翼,控制欲望,將自己蒙在灰撲撲的陰影下。

  父母總是誇她乖巧懂事,但夏皎清楚地明白,她不喜歡這樣的「乖巧」,更不喜歡這種「懂事」。

  也不能因此指責父母,他們是從「能吃飽穿暖就不錯」的年代中成長的,在他們眼中,孩子穿著乾乾淨淨的衣服、每天吃得葷素搭配、有書讀、有補習班上,已經很不錯了。

  都是第一次做父母,夏皎理解他們。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小時候父母不這樣教育的話,她是不是也會在社交上游刃有餘。

  就像溫老師。

  「其實我很羨慕晚橘那樣的女性,」夏皎說,「她聰明,不怯場,社交能力很高,好像無論怎麼樣的場合都能應付得來。」

  頓了頓,她又說:「還有宋蕭,她很勇敢,很大方。」

  溫崇月沒想到她在這時候提宋蕭,自然地說:「從上司的方面來評價,她的工作能力的確不錯。」

  夏皎點頭。

  溫崇月說:「聽起來,你似乎想解決這個困擾。」

  夏皎嘆氣:「試過……但好像沒什麼用處。大學時候晚橘幫我做過脫敏治療,嗯,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工作上的時候可能會好一些,但……自己作為消費者的時候,就很難大大方方地面對其他人。」

  她低頭:「小時候經過那些商場裡面的專櫃,媽媽總是拉著我的手快走,說『不是我們買的』,我一直覺得那些東西一定價格很高很高,可能要我爸媽賺一年的錢才能買。後來才發現,其實那些面霜甚至都不用一百塊。」

  夏皎:「媽媽只是覺得沒必要買,我沒有抱怨的意思,就是想說這件事的影響很大很大。」

  她說:「你知道嗎?直到上大學後,我才敢去高檔的商場,才敢去那些地方,在此之前,我看到後都下意識繞著走,青春期隨便一句話的影響這麼大,大到我這麼多年才終於走出陰影。」

  溫崇月握住她的手,夏皎的掌心很軟,她的確已經成長了,也和他更熟悉了。她之前從沒有講過這種事情,但在今天,她悄悄地向他坦誠。只是夏皎說完後,又一點點不好意思,好像又把青春期那個敏感又有點輕微自卑的灰撲撲女孩推給他看,這種略有羞赧的心情讓她小聲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敏感了?」

  「沒有,」溫崇月慢慢地說,「我只是有些難過。」

  夏皎不理解:「你難過什麼?」

  溫崇月說:「如果我早點認識你,那個小皎皎或許會更開心一些。」

  夏皎鬆了口氣,她說:「其實現在我也很開心了。」

  溫崇月搖頭:「如果你是我的妹妹——」

  夏皎用力比了個叉。

  她說:「溫老師,請不要往奇怪的方面聯想好嗎?現在疫情,我還不想和你一起去德國看骨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1:22 PM

第五十三章 陽澄湖大閘蟹

  夏皎並不為年少時沒能和溫崇月熟知而感覺到遺憾。

  那時候她比現在更加不擅長與人交流,早晨去店裡買早餐,到學校後才發現對方少找了兩元錢,她也不好意思再退回去索要,擔心對方不承認,擔心被說斤斤計較,擔心被……

  她總有許許多多的困擾,這些古怪的、特異的東西綁住了她的手腳,讓夏皎無法坦然面對。

  夏皎如此慶幸移動支付的普及,才讓她今後基本避免了這種尷尬的場景。

  在讀大學的前兩年,夏皎仍舊對那種看上去消費高昂的商城或購物中心敬謝不敏,經過時也很少進去,哪怕兼職賺來的錢足夠讓夏皎可以適當消費。

  直到好友江晚橘察覺到這點,對方剛準備投實習的簡歷,什麼都沒說,徑直帶了夏皎去逛奢侈品店,吃飯,出入,帶著她轉悠了一遍,才讓夏皎意識到——這些東西都沒什麼。

  的確沒什麼,都是用的東西而已。江晚橘早就計劃好了要進去工作,自然對其如數家珍。不單單如此,她還鼓勵了夏皎一同學習,並順利地用內推名額將好友也帶入公司。

  不過夏皎也差點陷入報復性消費的陷阱中,在她剛畢業、剛就職的時候,被光鮮亮麗的同事和工作環境迷花了眼。那幾年自媒體販賣焦慮很嚴重,幾乎每天都能刷到各種各樣的毒雞湯。工作環境使然,連帶著夏皎也有些焦慮,一頭栽進消費主義的陷阱。

  每天刷一些分享平台和購物軟件,想要急切地將自己也套入那個美麗的殼子中,成為光鮮世界的一員。

  公司內部,每年員工都有固定的品牌內購折扣,或許是小時候、青春期被壓抑的物欲值太狠,她也短暫地被折扣迷惑,瘋狂買過一些奢侈品。

  當然,在第一次內購結束後,夏皎看著銀行卡的餘額,清醒很多。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後,她詳細地列計劃和需求,只挑剛需和特別喜歡的買,及時將自己這種報復性花錢的行為扼殺在搖籃中。

  沒有辦法,年少時候沒人教給她的,長大後總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明白。

  但夏皎並不為此感到遺憾。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所有好的,壞的,遺憾的,都組成了現在的她。

  比如,假如她在輔導機構時候就主動和溫崇月聯絡,或許兩人如今未必能走到一起。

  溫崇月嘴上開著玩笑,其實心中很注重這些道德的問題;而夏皎也不認為對學生下手的老師值得稱為「浪漫」。

  她慶幸如此,自己在剛剛好的時候與對方重逢,雖仍有許多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溫老師更具備耐心,更溫柔地糾正她,教她。

  下午離開周莊的時候,天空朦朦朧朧落了一場雨,並不大,茫茫細如針。溫崇月放慢了開車速度,反正總能到家,不必急於一時。

  有些人開車有「路怒症」,開車上路的人多,總有不守交通規則的人,忽然超車、不打轉向燈就直接變道……夏皎坐父親的車總是提心吊膽,因為不確定什麼時候父親就被路況惹到憤怒地開始罵。

  溫崇月從沒有說過一句,不急不躁,心平氣和。

  他和夏皎聊天,關掉了音樂,只保留了導航的自動提示音。只是夏皎有些粗心,都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遲鈍地意識到導航的定位地點錯了,重新換位置需要多走一段路。

  夏皎以為溫崇月會像父親一樣指責她,繼而開始抱怨和煩躁地嘟囔。

  溫崇月沒有。

  雨水卻越下越大,幾乎看不清路況,這種情況下再度開車明顯有些危險。恰好不遠處是國家濕地公園,溫崇月將車暫時停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中躲雨。

  夏皎一直說著對不起,低頭重新定位,雨水順著車頂、車窗往下落,鋪天蓋地,聽見溫崇月嘆氣:「為什麼一直在道歉?」

  夏皎不解:「我弄錯導航了呀。」

  「一點小事,」溫崇月說,「不要這樣緊張,放鬆。」

  「我緊張了嗎?」

  這樣問著,夏皎低頭,發現自己又打錯了字,刪掉,重新打。

  溫崇月示意她放下手機,他伸手,觸碰著夏皎的後腦杓,順著她的頭髮往下輕輕地拍了拍,像是安撫不小心丟了菜葉子擔心回家被媽媽罵的小蝸牛:「你在怕什麼?害怕我生氣?」

  夏皎先搖了搖頭,遲疑著,又點頭。

  他問:「為什麼?」

  「因為弄錯導航,等會兒要多繞路,要多花油費,你也要重新繞路,相當於浪費時間……」夏皎說,「有點糟糕。」

  的確很糟糕,現在下著雨,回去的同時大大延長。天公不作美,皎皎心腸碎。

  外面雨聲頗大,敲在玻璃窗、車身上,難得在十月中下這樣的大的雨。溫崇月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夏皎的脖頸,頓了頓,默不作聲,調高車內空調的溫度。他專注望著夏皎的臉,笑了:「在你心裡面,我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小氣了?」

  「不是不是,」夏皎呆了一下,她連忙澄清,「不是小氣,就是覺著給你添麻煩了。」

  「夫妻之間,難道還要論『麻煩』不『麻煩』?」溫崇月聲音低下去,「皎皎,你太懂事了。」

  很多父母教育孩子,都希望孩子聽話、懂事。遇到事情了,也要先考慮別人看法,其次再想自己如何。正如夏皎,被家長教育成完美的聽話小孩,溫崇月卻覺得她這樣讓人心疼。

  怎麼會以為只是一點點粗心就要被批評呢?

  夏皎不說話了,溫崇月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又躬身將夏皎身上的安全帶也解開。她穿的並不多,是一條綠色的長袖連衣裙,像夏末竹葉的顏色,因為呼吸,裙子也在輕輕顫動。

  溫崇月將車的座椅往後調了調,空間大了些,夏皎明白了,她輕而易舉地從副駕駛座越到主駕駛座的位置,順勢坐在溫崇月腿上,側臉貼在他肩膀處,或許是下午在茶館的談話讓她有些失落,現在的小蝸牛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

  溫崇月一手攬著她的腿,另一隻手托著她的後腦杓,安撫地拍了拍。

  夏皎喜歡這樣有安全感的姿勢,好像被對方穩穩托住了所有不安。

  雨水聲勢浩大,豐沛充足,嘩嘩啦啦地順著車窗往下,車玻璃模糊一片,溫崇月關掉雨刷器。很快,整個車子都在雨的庇佑下,和外面漸漸模糊的世界分隔開。現在是旅行淡季,再加上天氣不好,大雨降臨,這戶外停車場中沒有管理人員,只有他們一輛車子。

  「考慮別人的想法是好事,不過我們也可以試試不去那麼在意別人,」溫崇月說,「太敏感的氣泡在碰到其他東西之前就破碎了,我們皎皎要不要試著『自私』一點?」

  夏皎被他逗笑了。

  她嘟囔:「其他人都是要教寬容大度,只有你,教我自私。」

  溫崇月也笑,他微微低頭,唇觸碰著她的臉頰,手指摩挲著裙擺柔軟邊緣,冷氣口剛好吹到夏皎的腿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汗毛都要冷到豎起來。溫崇月用掌心的溫度來消除著冷氣所帶來的負面效果,指尖若有似無刮蹭,十秒後,夏皎主動親吻上對方的喉結。

  不可思議,可以說得上大膽、混亂、在法律邊緣游走的一件事情,在這個下雨天的空曠場地悄然地發生了。夏皎一直循規蹈矩地生活著,按部就班地學習、考學、工作,這輩子做過的最出格一件事大概就是不告訴父母而閃婚,現在變了。溫崇月的衣服咬起來是有些鈍的味道,他今天的香氣很清新,如雨後沖刷乾淨的森林,皮帶扣很涼,金屬大多都這樣,無論怎麼用腿的溫度去暖都暖不熱,還會被烙印下金屬印,像淺淺的紋身,三十分鐘後被石楠氣味細致磨平所有痕跡。

  雨後的車子在顛簸中行駛,溫崇月將為夏皎用過的濕巾收斂在塑料袋中。他的褲子上不可避免有些,不過沒事,可以擦掉,也能遮蓋。夏皎扒拉著小紙盒,舉起來,盯著看了許久,轉過臉:「……你的車上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溫崇月面不改色:「以備不時之需。」

  「不時之需?」

  「就像剛才。」

  「……」

  夏皎說不出話來了,她將小紙盒子重新放回去,身上披著溫崇月的外套,就像天鵝攏住幼崽的翅膀。她有點疲倦,但還睡不著。紙袋裡裝著中午買的菊紅糕,是茶館裡的茶點,她喜歡吃,就多買了一些,最上面一塊印著她的牙印,吃不下,就暫時放著。

  溫崇月剛才開了車載電台,現在不用再遮掩,又將電台的聲音也調小。

  他看著手機上的導航,確認道路,在漸漸小了的雨水中穿梭。

  「睡一會兒吧,」溫崇月說,「到家我叫你。」

  夏皎打了個哈欠:「不行,現在睡覺,晚上就睡不著了。」

  溫崇月說:「晚上督促你。」

  「不是督促不督促的問題,就是……嗯……」夏皎想了想,告訴他,「我有時候失眠,腦袋裡總是會翻來覆去地想之前的一些囧事,糟糕的東西,一想就停不下來。」

  溫崇月笑:「因為那些事情很有意思?」

  「不是不是,」夏皎瘋狂搖頭,「一點兒也沒意思,完完全全是因為丟臉。一想到以前幹了那麼多丟人的事情,我就不敢聯繫之前朋友和同學了,我覺得她們肯定會想起來。」

  溫崇月說:「比如?」

  夏皎面紅耳赤:「晨間跑操,我踩掉了前面同學的鞋子;上體育課時候,我一頭撞到老師身上……」

  溫崇月饒有興趣,聽夏皎一口氣列舉了四五樁糗事,才問:「那你記不記得同桌做過什麼丟臉的事情?」

  夏皎愣了一下。

  她努力回想,但大腦空空一片,比被擦過的黑板還要乾淨。

  「瞧瞧,」溫崇月笑,「沒有人會一直記得朋友的糗事,皎皎。」

  夏皎若有所思,她裹緊溫崇月給她的外套,嗅著上面來自對方身上的安心味道。

  「睡吧,」溫崇月說,「很快就到家了。」

  ……

  夏皎很難用語言來形容自己對溫崇月的感情。

  她天然信任對方,因為年齡和閱歷不同,溫崇月自然而然地照顧著她,夏皎喜歡這種相處模式。她會因對方的博學而感到崇敬,而這種感情又能督促著她向更好、積極的目標前行。

  夏皎嘗試著在買水果時候和老板聊一聊,可能僅僅是一句「您今天的衣服很漂亮」,也或許是在回家路上幫掉東西的小學生撿起他書包裡甩出來的鉛筆。

  十月很快結束,夏皎的科目二考試終於過了,而為了慶祝她的考試成功,溫崇月買了陽澄湖大閘蟹。

  蒸螃蟹想要不掉腿不流黃,就得先綁好腿,背朝鍋底腹朝天,蟹腹塞幾粒花椒,身上鋪薑片和蔥段,冷水下鍋,一次性加足水。

  拿來蒸的都是湖蟹,除此外,溫崇月也買了一些梭子蟹,夏皎到家的時候,這些梭子蟹還活著,鉗子都用橡皮筋兒捆起來。溫崇月教夏皎怎麼挑梭子蟹,一般來說,得挑飽滿的。不過很多奸商喜歡往蟹殼裡注水,所以在選的時候得把梭子蟹拿起來看看,要梭子蟹眼睛朝上,倆大拇指一塊兒捏肚臍上方兩片殼,這兩個殼很好認,特別白。如果是自然飽滿的蟹,按上去硬硬的;假如是被注了水或者空蟹,一捏就癟,還出水。

  不單單是挑,溫崇月還示範給夏皎,如何斬蟹。先捏著梭子蟹蟹蓋兩旁的尖角掰蟹蓋,再翻開蟹肚臍,拿剪刀剪下整塊兒……

  夏皎學得津津有味,實在記不住了,才感慨:「幸虧家裡有你在,我才不用學這些。」

  「還是學一些,」溫崇月利索地處理著蟹,摘下蟹肚子裡像百葉窗的蟹肺,「皎皎,萬一我不在家,你一個人想換換口味,也能照顧好自己。」

  夏皎小聲:「還可以點外賣。」

  溫崇月:「有些做的不乾淨。」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溫崇月沉吟片刻:「你跟誰學的?」

  夏皎說:「高嬋,女同事。」

  溫崇月莫可奈何嘆氣:「看來這份工作給你帶來了不少收獲。」

  夏皎眼巴巴地看著溫崇月處理螃蟹,一旁的大閘蟹剛上蒸籠,還沒有開始。螃蟹忌和柿子、南瓜等東西同食,因此下班後的她今天並沒有溫老師親自打的果汁。

  她饞得口水滴答:「今天晚上除了螃蟹,我們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吃?」

  溫崇月說:「吃咱們皎皎上班時候摸的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1:33 PM

第五十四章 蟹炒蛋

  夏皎說:「我上班時候可沒有摸魚。」

  溫崇月略加思索:「那需不需要老師為你獎勵一朵小紅花?」

  夏皎:「不要!」

  溫崇月笑,低頭斬蟹身,這是一件頗具技巧性的工作,首先將整隻蟹身豎起來,要精準無誤地將刀從第二隻和第三隻蟹腳中插入,講究一個快狠準。慢了可不行,容易將蟹肉也擠出來。今天要炒好幾隻梭子蟹,溫崇月不打算炒蟹蓋,直接將蟹黃挖出來。

  說了要教夏皎,就真的認真教她。蟹的胃不能吃,溫崇月剃出來給她看,大閘蟹的蟹胃硬硬的,而梭子蟹的軟一點兒,比起來,像沙包,去蟹胃得留心點兒,不小心就弄破了。

  蟹鉗有顏色的一面放在上面,刀背砸碎——手可不能放蟹鉗上,容易被軟骨帶著鉗子夾住,「死蟹夾煞人」這句話可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

  夏皎的肚子餓到咕咕嚕嚕地叫,一想到等會兒要吃晚餐,因此現在也不想再吃零食,小尾巴一樣跟著溫崇月,主動提出幫忙。她不擅長處理蟹,還能切薑切蔥,做一些其他簡單的配菜。

  炒蟹最好要用大鍋大火,家裡面的沒有飯店那樣的大鐵鍋,用小火炒完還得燜一小會兒,不然堆疊在一塊兒不容易熟。蟹體水分多,稍稍加點鹽就炒出湯汁來,和蟹黃在一塊兒,香噴噴。

  溫崇月拆了蟹腳上的肉,起油鍋,等燒熱了,直接打進去三個雞蛋,蛋白翻成絲絲的形狀,蛋黃用鏟子切成塊兒,倒進去蟹鉗蟹腳肉,添米醋薑糖並一點生抽,炒勻後直接出鍋。

  眼看著夏皎口水要流成長江了,溫崇月忍俊不禁,先拿了筷子遞過去:「小饞蟲,餓狠了?先慢慢吃,我做其他的。」

  溫老師飯量大,單單是這三個菜完全不行,夏皎夾了一塊蟹腳炒蛋,蛋炒得嫩,用來炒蛋的蟹腳肉是溫崇月挑出來的,和雞蛋一塊兒吃,蓬鬆綿密,豐腴柔軟。她捧著蛋吃得開心,冷不丁聽溫崇月問:「上海話裡的『蟹腳』什麼意思?」

  夏皎舉手:「和狗腿子差不多。」

  溫崇月稱讚:「真聰明——來,張嘴。」

  夏皎看到了溫崇月在切番茄,已經做好接受投餵的準備了,但溫崇月卻俯身,親了親她的唇。

  甜甜的,有點香,有些舒服。

  夏皎睜大眼睛,像是一頭倒入了貓咪的蓬鬆柔軟肚皮上。

  溫崇月說:「獎勵一個吻。」

  夏皎愣了半晌:「這是對你自己的獎勵吧?」

  「沒錯,」溫崇月笑得格外道貌岸然,「獎勵我將學生帶的如此出色。」

  夏皎咕噥:「……你只會把人帶的很色。」

  將學生帶的很色的溫老師在今日晚餐上仍舊發揮良好,他的強迫症在摘取黃豆芽的時候派上了用場。和夏皎在學校中經常吃到的那種帶根黃豆芽不同,溫崇月會保證每一根下鍋的豆芽都是乾乾淨淨去了根、每一粒豆子都是乾乾淨淨,水潤飽滿,和對角剪開的油豆腐一塊兒炒,入味,也漂亮。

  漂亮的豆芽燒透了,沒有丁點兒豆腥氣。豆芽最鮮嫩,幾粒白糖把這股鮮滋味兒完完整整地吊出來。

  一道橄欖菜炒空心菜,聽著簡單,但夏皎和溫崇月還產生了一點分歧。夏皎家吃空心菜是只吃葉子的,頂多加點桿進去點綴,而溫崇月則是只吃桿不吃葉子,最終兩人勉強達成一致,連菜葉子帶桿一塊兒炒,混在一起。上海人稱呼空心菜為「ong菜」,夏皎只以為是方言,沒想到溫崇月有耐心,教她一筆一畫地寫,原來是「翁菜」。溫崇月笑著講了這個讀音的來歷,最標準的應該是「蕹菜」,上海人說它叫「蓊菜」,又有些人讀字只讀半邊,就成了「翁菜」,上海話裡面,「翁」就是「ong」。

  夏皎狐疑不決:「這是真的?」

  溫崇月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他總是知道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小知識,一個蔬菜名也能講出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四川人喜歡講疊詞,什麼「你懂個鏟鏟」「仙人板板」,就連空心菜也叫「藤藤菜」,潮汕人叫它「應菜」,廣東和香港地區的人都說這是「通菜」……

  粵港中美食不少,名菜也多,譬如橄欖菜,拿芥藍和橄欖,先用鹽醃製,再油火靠,調味,潮州人喜歡拿它配白粥吃。溫崇月不會做這個,不過可以直接買,玻璃瓶裝的,廣東省產地。橄欖菜本身有油,炒菜時候就不必多放油,和空心菜一起炒,香濃入滋味。

  更不要說清蒸陽澄湖大閘蟹,入口鮮甜,蟹膏肥美,肉質飽滿豐實,配上溫崇月簡單調制的蘸料,更是回味無窮。

  螃蟹性寒,多吃無益,溫崇月燉煮了五榖雜糧粥,綿綿軟軟爛爛,夏皎喝掉了一整碗。

  晚餐間無意間聊到工作,溫崇月提了一句,他們合作公司原本在經營一款以飯圈用戶為目標者的開發APP,遺憾的是剛開發沒多久就得到了選秀叫停的消息,以至於一些還未成團的選手無法再搞粉絲經濟——

  說到這裡,溫崇月問夏皎:「我記得你上輔導班那陣,似乎就已經很流行男團?」

  夏皎專心吃空心菜的桿,雖然她們家不怎麼吃,但不得不承認,溫老師的確具備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她愣了一下:「什麼?嗷,男團呀。」

  夏皎說:「比起來男團,我更喜歡美團。」

  溫崇月說:「可惜小皎皎以後要和美團暫時說再見了。」

  夏皎:「……」

  事實上,在店裡的時候,夏皎和同事仍舊快樂地點著外送。不過一般是奶茶或者咖啡,有時候想要健康點兒,就點果茶,微糖。

  花店裡的工作相對而言稍微自由,和之前夏皎嚴格的工作環境不同,這裡允許犯錯,也不會苛刻到要求變相加班或者工作。如果說非要有什麼憂愁的事情,那大概就是鬱青真的金錢困擾——

  她的男友,至今沒有將錢歸還給她。

  「說是暫時存在一個虛擬貨幣交易所裡面,」鬱青真說,「哎,虛擬貨幣你們應該知道?就是比特幣,狗狗幣什麼的……他給了我一個鏈接,說他拿那部分錢全買了虛擬貨幣,現在存在這個帳戶裡面,這幾天漲勢好,建議我過幾天再取出來。」

  吸管的孔被珍珠堵住了,夏皎努力吸了兩口,仍舊沒有吸動。

  她短暫放棄,皺眉問鬱青真:「你直接買過嗎?」

  鬱青真聳聳肩:「買過基金,這玩意估計和那個差不多。我進APP看了,他沒騙我,的確幫我買了很多……昨晚上他還教我怎麼弄,到今天上午,我賣出去,好家夥,賺了快兩千。」

  高嬋發出一聲:「哇!」

  夏皎仍舊不相信天上有白掉下來的餡餅兒,她謹慎地問:「能提現?」

  「當然能提啊,」鬱青真說,「我把賺來的兩千全提現了,他還說今晚繼續教我建倉、設資金盤……」

  「停!」夏皎說,「還記得你一開始怎麼說的嗎?錢拿到手,立刻提現,別猶豫。」

  鬱青真壓低聲音:「可是我一上午能賺兩千哎。」

  「虛擬貨幣這東西……」夏皎按了按眉心,和鬱青真說,「我總感覺有些不太對勁。」

  「你就是有些神經過敏,」鬱青真笑了,拍拍她肩膀,眨眼,「錢都提出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而且錢又不是轉給他,在正經的平台上呢。我就再試這兩天,賺夠這一筆就收手——我和他談那麼久戀愛,總得沾點光才行,你說對不對?」

  夏皎勉強點頭,她還想再勸,總覺著這事情聽起來好像不太對勁。無論鬱青真怎麼說得天花亂墜,夏皎可記得清清楚楚,錢還沒有到鬱青真帳戶上呢。

  這很重要。

  鬱青真完全不在意了,她信誓旦旦,錯過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她平時接觸的人很少有這樣懂金融知識的,對方雞賊歸雞賊,能帶著她一起賺錢的話,鬱青真倒也能暫時和他再保持一段時間感情關係。

  反正鬱青真不會再和對方私下裡約見面,頂多就是聊幾句。對方工作似乎也挺忙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正中鬱青真下懷。

  夏皎晃晃腦袋,她暗自祈求是自己多想,最好是自己多想。

  十一月初。

  北雁南歸,文心蘭始,美人蕉開。

  這幾天紅毛不怎麼來花店門口了,鬱青真鬆了口氣,或許是賺了錢,心情也好,把這件事告訴夏皎。夏皎低低地唔一聲,沒怎麼放在心上,在下班的時候,卻無意間撞到了熟悉的一頭紅髮。

  不過這一頭紅髮短了許多,根部開始發黑,他沒去補,而是低著頭,在狹窄的巷子角落低頭和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學生說話,倆人一人一根煙,抽得十分熟練。或許是注意到視線,紅毛忽然抬頭,看到夏皎,又立刻低下頭,拉下鴨舌帽遮住臉。但就這麼一瞬,夏皎還是看到了對方臉上的淤青和黑眼圈,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頓。

  夏皎什麼都沒說,她算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知道校園暴力多麼討厭、如何能毀掉一個人。從小到大,夏皎都不喜歡這些所謂的校霸,她有些厭惡地別過臉,不去看。

  但晚上仍舊做了噩夢。

  夏皎夢到自己重新回到初中,一個人孤零零吃飯,上課,上廁所,放學回家。小組討論永遠找不到組隊的,她甚至會收不到班級活動的通知。

  班上很少有人和她一塊兒玩。帶頭孤立她的那個男同學出去玩,回來挨個兒桌送明信片和小零食,絕對不會給她;夏皎抱著作業本交到課代表桌子上,課代表立刻抽紙巾擦拭雙手,好像觸碰到了不乾淨的東西。

  偶爾有對她示好的同學,也會立刻遭到好友的一番教導和科普,在蜚蜚流言下,立刻和她撇清關係。

  初中生最容易抱團,他們天真,無法分辨善良邪惡與否,做事不在乎對還是錯,在意的是自己是否合群,是否能被團體所接納,是否能跟上大部隊的「潮流」。

  就像「非主流」流行的時候,很多人QQ空間都裝飾著各種黑色和骷髏頭、頹廢抽煙的照片,他們迷戀所謂的死亡,迷戀背叛與爭吵、「給命」的友誼,並為此類衍生的故事感動到流眼淚;「小清新」風格取而代之的時候,大家立刻又統一買棉布裙子,追求森系,吹捧文藝飯兒。

  他們當然可以這樣輕鬆地換潮流,今天因為「她告老師,噁心」來悄然孤立夏皎,明天,那個帶頭孤立人的人偷東西被發現,大家默契地孤立「他小偷,他噁心」。從始至終,無論是始作俑者,還是跟風的人,沒有一個向夏皎道歉。

  高中時候,偶然遇到以前的初中同學,他們還會笑著,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和夏皎親切地打招呼,聊天。

  他們怎麼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難道只要不做第一個向她扔石頭的人就不是從犯了嗎?

  ……

  夏皎深夜驚醒,聽到溫崇月叫她名字:「皎皎,皎皎?」

  夏皎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朦朧中有人擦她的眼睛,像是用濕巾,她不太舒服,只是緊緊抱著對方,頭抵在對方胸口處,悶聲:「溫老師。」

  「嗯,我陪著你,」溫崇月說,「睡吧,小嬌嬌。」

  他沒有再鬧夏皎,只是安撫地輕輕拍她的背,不緊不慢。溫崇月不擅長唱歌,唯獨會一首童謠,哼得有模有樣:「貓貓你不走,乖乖瞌睡有;貓貓你不來……」

  夏皎摟著他的右胳膊,又被他拍著背,終於入眠。

  次日清晨,她只隱約記得自己昨日好像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具體的怎麼想都想不出來,慢慢地喝著溫崇月沖泡的藍莓燕麥牛奶,麵包上抹著香噴噴榛子醬,一口下去,濃厚帶著醇香。

  好吃!

  今日工作還算順利,不過夏皎眼皮子一直蹦啊跳啊。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夏皎不信這個,全當是玩笑話。

  只是在中午時分,她還是得到了一個十分糟糕的消息。

  溫教授心臟病復發了,護工及時發現,打了救護電話,立刻通知了溫崇月和夏皎。

  夏皎匆匆忙忙和藍姐請假,藍姐痛快批了。饒是溫崇月及時訂票,等兩人抵達醫院時,也已經到了晚上。

  搶救得很及時,溫教授安然無恙,還在觀察室中休息。溫崇月和醫生、護士長低聲溝通的時候,夏皎站在他身後,看著旁側、坐在醫院長椅上的白若琅。

  夏皎第一次看到這位貴婦人如此憔悴、狼狽的模樣,妝在臉上的時間太久了,她沒有補,遮蓋不住的疲倦和衰老痕跡,口紅也殘了,或許因為著急,對方的臉色並不好。只有在剛才看到溫崇月和夏皎的時候,她那猶如網中魚的眼睛才隱約透出點光彩。

  溫崇月向醫生道謝,送走他們之後,才走到白若琅面前。

  他說:「媽,我們談談吧。」

  兩個人出去談,夏皎則是陪伴在溫教授的病床旁。老人還在昏迷之中,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醫院這邊也很看重,安排了一間單人病房。夏皎看不懂那些儀器,就坐在旁邊,安靜地等待。

  中間醫生來查了一次房,夏皎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對方好像看了她幾眼,不過都戴著口罩,夏皎也是心亂如麻,沒有多想。

  只是遲遲沒有見到溫崇月回來,在護工過來照顧溫教授的時候,夏皎出了門,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往下看,她只看到白若琅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沒有溫崇月的身影。夏皎心裡有些發悚,她知道溫崇月和白若琅兩人之間極為不合,現在溫教授心臟病發不知道和白若琅有沒有聯繫……

  她緊張地跑下樓,向著剛才白若琅離開的方向大跑。今天夏皎穿的是雙小皮鞋,布洛克雕花,很好看,但不適合跑步運動。下台階的時候扭了一下,不過還好,不算很痛,夏皎心裡惦記著溫崇月,此時此刻也不在乎這些,緊張不安地四下逡巡,希望能夠早日找到溫老師的身影——有了。

  夏皎在假山石後找到了溫崇月。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沒有抽煙,只是低著頭,路燈完全照不到這一片區域,這裡溫度很低,溫崇月只是安靜地坐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聽到聲音,他抬起頭。

  夏皎看到溫崇月臉上有一瞬的茫然,也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切換成她熟悉的那種微笑,自然平和,滴水不漏,瞧不出任何錯漏。

  溫崇月說:「皎皎,怎麼了?」

  夏皎走過去,她的腳腕有點疼,不過現在已經不會再在意了。她穿過了陽光,踏入山石陰影,走到溫崇月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站起來。

  夏皎伸手,摟住溫崇月的頭,第一次讓坐著的溫崇月依靠著自己,她身體相對單薄,卻仍舊生澀的、學習著溫崇月安慰她的方法,輕輕拍著溫崇月的背。

  夏皎一手觸碰著他的背,另一隻手悄悄摸上溫崇月的後腦杓,他的頭髮濃密,髮根也硬,摸上去是令人羨慕的觸感。

  夏皎不太會安慰人,但在此刻,她幾乎全憑靠心中所想,都是她想要對溫老師說的話。

  她低聲說:「崇月,你要是難受的話,悄悄地在我這裡休息休息,緩一緩,好嗎?不要那麼冷靜了。」

  片刻後,她聽見溫崇月的聲音,很鎮定:「皎皎,如果你確定要我這樣臉貼胸的話,坦白來說,作為一個生理健康的成年男性,我真的很難冷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2:02 PM

第五十五章 牛奶花生鳥結糖

  成熟的成年男性只在這裡坐了一小會兒,即使夏皎說可以陪他再坐坐,溫崇月仍搖搖頭:「餓不餓?想吃點什麼?」

  夏皎說:「溫老師,請不要以為可以用美食來轉移話題。」

  溫崇月只是笑,他站起來,順手按了按夏皎的頭,揉了揉:「什麼轉移話題?怎麼不叫我『崇月』了?」

  夏皎憋紅了一張臉:「……以後再說。」

  真奇怪,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麼忽然間脫口而出這個稱呼,聽起來有點比平時多很多的親暱。兩人並肩去了醫院,溫教授還在休息,溫崇月和護工阿姨簡單地聊了幾句,確認一切正常後才帶了夏皎離開。

  晚餐在一家順德老板的店裡吃的,用五花腩煮出來的「一夜鮮」,加了墨魚煲的木瓜湯,順德人擅長烹飪魚,不喜歡用薑,最多的還是用陳皮和胡椒來提鮮味兒。作為廣府菜的基本味道之一,順德多用糖和豉油來調菜品的味道,譬如溫崇月第一道點的「群英薈萃」——不是小品上的那個「蘿蔔開會」,這一道菜是先將江豚、蟹和蠔用油煎到香噴噴,再加燒肉,用白胡椒粉和陳皮粒反覆煸炒出來香味,再下清水燜到醬汁都如畫,再添XO醬。

  這一套做法聽得夏皎頭暈腦脹,好不容易抓到機會,她問溫崇月:「你怎麼知道?」

  溫崇月說:「大廚是我朋友。」

  夏皎嘀咕:「你怎麼這麼多朋友?」

  溫崇月略一思忖:「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社交達人?」

  夏皎糾正:「溫老師,你已經跟不上啦。社交達人這個詞語已經不常用了,現在我們管這種叫做『社交牛逼症』。」

  溫崇月批評:「夏同學,請不要說髒話。」

  夏皎小聲抱怨:「一本正經,就像你晚上沒說。」

  溫崇月很鎮定,他喝了一口大麥茶,開始看糖水。溫教授病情安穩,這次犯病的原因是情緒波動太大,接受到外界刺激……溫崇月要白若琅發誓少與父親往來,明確地告訴對方——倘若溫教授身體因此不好了,溫崇月將再不會與她來往。

  溫崇月說到做到,白若琅明顯知道這點。

  事實上,溫崇月並不在意白若琅怎麼想。比起來母親的傷心與否,他更在意父親的身體健康。現在勉強算是塵埃落定,他當然優先考慮如何讓跟隨他奔波的妻子吃飽喝足,而不是去考慮白若琅如何。

  又點了一例川貝蓮子銀耳燉木瓜,這是給夏皎喝的,秋冬最適宜的補品。溫崇月要了一份桑寄生蓮子蛋茶,慢慢地喝,夏皎看了看自己的東西,又看了看溫崇月的,怎麼看都覺著他那份味道更美。

  溫崇月不小氣,他很樂意和妻子分享食物,夏皎見他默認,舉起杓子躍躍欲試,嘗了一口——

  哇,味道有點怪怪的,看起來棕棕黑黑,嘗在嘴巴裡面有一點點的苦澀茶味,雖然加了冰糖,但份量少,不算很甜,全是普洱焗出來的茶香,還有桑寄生,更不要說裡面加的蓮子和烚熟雞蛋。這些在夏皎眼中有些怪異的東西搭配起來,卻有一股醇和溫暖的味道。

  不過。

  夏皎將這份糖水仍舊老老實實推給溫崇月:「還是我的木瓜湯好喝。」

  溫崇月只是笑,不多說,吃完飯後,他又去買了牛奶花生鳥結糖,據聞是香港銅鑼灣皇后餅店的駐店王牌糖果產品,不過溫崇月也說了,這裡的師傅做的到底不如那邊好吃。問清楚夏皎現在店裡有多少同事後,溫崇月就又另外買了幾份。

  「回去和同事們分一分,」溫崇月囑托,「這次緊急請假,給她們也添了麻煩。同事嘛,每天相處那麼久,送些手信,就當是一份心意。」

  夏皎用力點頭。

  晚上她以為溫崇月會需要,但後者只是抱著她休息。只是今晚的擁抱和平時有些不同,夏皎曾經討厭自己的敏感,但現在,她察覺敏感並非壞事,至少能夠在此刻清晰感受到丈夫的低落。即使溫崇月什麼都沒有說,夏皎還是忍不住想起坐在假山石遮蔽陰影下的他。

  每個人消化情緒的方式都不同,夏皎能做的,只有努力給他擁抱,陪他聊天。

  溫崇月想說的話,自然會說的;有些事情,他不想多講,夏皎也不會去干涉。

  溫教授還得醫院觀察48小時後再出院,這幾天,飯菜都是溫崇月做好了送過來。溫教授生活習慣健康,現在年紀大了,也沒有高血壓或者高血糖之類的慢性病困擾。饒是如此,溫崇月仍舊做了適合病人的清淡菜肴,不過在送來的時候,會額外再給夏皎準備一份她愛吃的菜,酸甜咕咾肉,或者梅菜五花腩,再或者一道水煮肉。

  病人要吃得清淡,陪病的人也得多吃點好吃的補補。

  夏皎總感覺這樣下去自己的體重肯定要飆升,趁著溫教授睡著,溫崇月和她一塊兒去下面花園散步,途徑走廊遇到一體重秤,夏皎立刻躍躍欲試地上去。

  體重數字被語音清晰播報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天都要塌下來了:「溫老師。」

  「嗯。」

  溫崇月很沉穩地應了一聲,將夏皎從體重秤上拎下來。

  「這是咱們皎皎沒能發揮好,」溫崇月說,「下次再來。」

  夏皎:「……」

  溫崇月並不建議她按照熱量吃餐,在他眼中,只要身體健康就好,沒必要一定要保持那個數字或者怎樣的體型。溫老師對此全然不在意,但夏皎只能忍痛第七十八次發誓——

  「下次我一定只吃八分飽!!!」

  沒辦法,溫老師做的、帶她品嘗的滋味實在太好,讓人很難控制住自己進食的欲望。

  不過,在溫老師的監督下,夏皎也漸漸迷上了飯後散步,晨跑這件事對她來說還有難度,但夜間慢跑這件事的可執行度不錯。醫院中病人很多,溫老師就帶了夏皎去附近的小公園中慢跑。夏皎在這個城市生活了許多年,其實晚上很少去這樣的場合走走跑跑。晚上的老年人不多,他們大多睡得要早一些,散步的多是些中年人,帶著孩子,還有人賣那種小小的,可以飛上天的發光竹蜻蜓。

  夏皎已經過了玩這個的年紀,只是停下來多看幾眼,溫崇月便拉著她過去問:「多少錢一個?」

  那人說:「五塊一個,十塊錢倆。」

  夏皎拉了拉溫崇月的衣服,小聲:「我不玩,我都多大了。」

  溫崇月不置可否,他仍在和那人講價:「便宜點吧,大晚上的,這東西丟了也不好撿。」

  那人說:「這樣,十塊錢仨?怎麼樣?」

  溫崇月說:「我們兩個人,三個不好分。」

  夏皎的臉已經紅成紅燈了,她站在溫崇月身側,眼巴巴地看著他心平氣和地和人聊。來回幾句,十塊錢買了四個發光的竹蜻蜓回來,讓夏皎挑,夏皎挑了倆紅色,倆黃色,天氣有點兒冷,夏皎往手上吹了吹熱氣,眼巴巴地望著溫崇月。

  溫崇月付了錢,看著夏皎把這些東西當寶貝一樣捧著,笑:「這麼喜歡?小時候沒玩過?」

  夏皎說:「小時候玩過呀,不過……嗯,總是丟。以前還有那種糖,也是放在竹蜻蜓末端的,一般是水果軟糖,還有個小哨子,吃完可以裝起來飛……」

  她很開心地和溫崇月談起了自己小時候的玩具。不過家裡面爺爺奶奶攢錢很難,奶奶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偶爾去打打零工;爺爺是建築工人,和好幾個人一塊兒組隊幹活。

  夏皎見過奶奶包錢的藍色棉布手絹,一毛錢、兩毛錢也要整整齊齊地捲起來、理好,裹在一起,十分辛苦。

  一顆糖就要兩毛錢呢。

  夏皎總是丟玩具,每次都找不到,慢慢地就決定不買了。

  後來上初中,到了爸爸媽媽身邊,媽媽帶著夏皎去超市買東西,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夏皎唯獨看中了有著軟糖的竹蜻蜓,不過地區不同,那時候早就漲到一塊錢一個。她表達了自己想要的意願後,媽媽很吃驚:「皎皎,你這麼大了還喜歡這種?而且這糖裡面全是色素,吃下去不好……」

  夏皎最後也沒買成。

  然後,再一次擁有竹蜻蜓,就是現在,還是會發光的。

  溫崇月教她怎麼才能將竹蜻蜓搓動、飛高高,掉進草叢了,夏皎再跑去撿。周圍玩這個的多是小孩,溫崇月也不在意,笑著看她興沖沖地撿了竹蜻蜓回來。

  倆人在外面逛了一個多小時才回醫院,到病房的時候,剛好是晚上八點,醫生查房。還是昨天那個看了夏皎好幾眼的醫生,這次和溫崇月聊完之後,才笑著看夏皎:「夏皎?」

  夏皎聽這聲音有點耳熟,但是分辨不出。她疑惑:「你是……?」

  對方沒有摘口罩,只是笑,眼睛彎彎:「認不出了?咱們一塊兒上初中,你忘啦?我郭晨材啊。」

  夏皎愣了愣。

  這個名字勾起她不好的回憶。

  當初,說她告老師、帶頭孤立她的,就是郭晨材。

  初中班級裡幾十個人,很多名字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唯獨這個,刻骨銘心。

  夏皎遲遲沒有動靜,良久,才客氣地說:「好久不見。」

  她沒有打算和對方握手。

  對方好像早就忘了這件事情,笑著說:「是挺久的,那時候咱們不一塊兒考上一中嗎?高中時候也沒怎麼看見你,後來聽說你考北京了……」

  溫崇月坐在溫教授病床旁,正和父親說著話,聞言,抬頭看過來。

  自己的妻子似乎有些害羞,微微垂著頭,羞澀和對方溝通的模樣。那個自稱是她初中同學的醫生表現的倒是十分十分熱情,一直在敘舊,聽上去像是已經十八年沒有和女生聊過天了。

  溫崇月微不可察地蹙眉。

  在醫生再度說:「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就坐你後面——」

  溫崇月站起來,他客氣地打斷對方:「你好,我是夏皎的丈夫,溫崇月。」

  郭晨材怔住,問夏皎:「你結婚啦?」

  夏皎:「嗯。」

  郭晨材忙和溫崇月握手,只是話客套生疏了一些。病房裡不是適合聊天的地方,三個人去了走廊,現如今走廊上人很少,寒暄幾句,才握手離開,一直到告別,夏皎都沒有再看郭晨材的眼睛,她有一些發呆。

  溫崇月平靜地問:「在這地方見到初中同學,會不會感到點溫暖?」

  夏皎感覺他話的語氣稍微有點不對勁,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她剛剛看到了一個讓她半個青春期都蒙在陰影中的男人。

  夏皎悶聲說:「何止是溫暖,我看到他就氣到要冒火。」

  說到這裡,她聽見溫崇月笑了一下。

  莫名其妙,夏皎抬頭,奇怪地看著如今看上去像如釋重負的男人:「我氣到冒火你為什麼開心?」

  溫崇月笑著揉了揉她腦袋:「因為溫老師晚上可以給皎皎燉下火的鯽魚湯。」

  夏皎說:「你的眼神看上去很不對,看上去不像是給我燉下火的鯽魚湯,更像準備拿我下唧唧。」

  溫崇月伸出手指,勾了勾她鼻尖:「夏同學,請端正你的言行。」

  夏皎捂鼻子抗議:「溫老師,請不要體罰。」

  溫崇月只是笑,夏皎今天完全摸不透溫老師的心意,只能在次日清晨惡狠狠地吸走溫崇月早餐的香氣,讓這個男人只能吃到沒有香味的早餐。

  第二天上午,夏皎沒有去醫院,溫崇月讓她好好休息,睡飽了回籠覺再說。反正醫院那邊有他,不必擔心。夏皎美滋滋地一覺睡到十點鐘,發現早晨給溫崇月發的那條詢問短信還沒有回復。

  她早晨想問問對方,昨晚買的冰激淋放在哪裡了。

  夏皎打著哈欠起床,給自己泡了鹹檸檬,一邊喝,一邊認認真真地給溫老師發短信。

  小皎皎:「你怎麼還沒有回我呀?」

  小皎皎:「我可是為了你剛學的打字」

  五分鐘後,溫崇月回復了。

  溫老師:「冰激淋在冰箱最下一格最裡面,被擋住了,你撥開看一下就找到了」

  溫老師:「抱歉,剛才在和醫生討論治療方案」

  溫老師:「作為補償,我決定給夏同學一個紅包;你等我幾個小時了?」

  夏皎認真地戳:「兩小時」

  其實是一小時四十分鐘。

  四捨五入嘛。

  溫崇月很快發起轉帳,兩千塊。

  夏皎愣了愣,她點了接受轉帳,然後。

  溫崇月看到手機提示。

  「小皎皎撤回了一條消息。」

  夏皎將剛才那個「兩小時」撤回了。

  然後。

  小皎皎:「其實我等你等了7200秒」

  小皎皎:「溫老師要給我720萬賠償嗎?那多不好意思呀(〃≧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2:21 PM

第五十六章 梨木烤鴨

  泡過水後的鹹檸檬嘗起來有些許鹹,其實這東西本該是運動或者徒步登山、在日頭下暴曬出汗後補充鹽分用的。既能生津解渴,又能提神醒脾。溫崇月廣州的朋友給他寄了許多過來,除了鹹檸檬,還有川貝檸檬、薑汁檸檬、薄荷甘草檸檬……

  其實夏皎最喜歡吃的,還是和溫崇月領證後在粵菜餐廳吃飯時,對方買的一小袋甘草欖。生長在潮州的嫩欖,爽脆可口,乾淨無渣,被甘草、薄荷、丁香等調料醃製入味。

  夏皎的杯子小,只加了一點點的水。她小口喝著,盯著聊天界面。

  良久,對方終於回復。

  溫老師:「晚上給你」

  夏皎好奇,為什麼是晚上?

  不過她仍舊認真地和對方溝通,說自己只是開玩笑。

  溫老師:「沒事,反正每天都要給你」

  夏皎:「咦?」

  她不太清楚。

  到了晚上入睡前,夏皎才明白了溫崇月那一句「每天都要給你」。她摟著溫崇月的脖頸,就像剛剛一口氣爬了珠穆朗瑪峰,又像是在草原上馴了一天的野馬。

  無論如何,向體貼又注意伴侶體驗的溫老師收億萬份活性的不完全生命,和收錢的感覺一樣快樂!

  次日,夏皎和溫崇月去醫院中接溫教授出院,這些事情大多有溫崇月做。證件,醫保卡,繳費單,錢……溫崇月有條不紊地辦理著,而夏皎卻被另一旁一個獨自站立的老人吸引了視線。

  那是一個穿著極為簡樸的老奶奶,戴著一頂針織的帽子,露出來的頭髮花白。個子不高,因弓背而顯得更矮,她手裡拎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病歷檔案和拍的片子,像是不知道該去哪裡。

  現在來就醫的人很多,都很忙,分診台的人暫時沒有看到她。

  溫崇月注意到夏皎的視線,他說:「你要過去問問?」

  夏皎點頭。

  溫崇月鼓勵:「去吧,我在這邊等你。」

  夏皎走過去,低聲問那個老奶奶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對方不會講普通話,口音很重,但夏皎接觸的人多,也能勉強聽清楚對方在說什麼——老奶奶是過來復診的,她眼睛不太好,又不識字,走到這裡記不起上次的標誌了,剛剛也沒找到人問。

  老奶奶誤以為她是醫院裡的工作人員,邊說邊把病歷本掏出來。夏皎沒有阻止,想看清楚她去的科室,這樣等會兒和分診台也方便。

  但她沒想到老奶奶患的是肺癌。

  夏皎愣了一下,聽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講:「本來我孫子今天要陪我過來的,不過他學校那邊疫情管控,出不來。我想著也沒幾步路,自己走過來也行……嗨,就是一感冒,沒想到吃這麼久藥還沒好……」

  夏皎聽著老人的抱怨,她領著對方找到護士,老奶奶對她說了許許多多感謝的話,夏皎只勉強一笑,她心中五味雜陳,就這樣慢慢地轉身又去找了溫崇月。

  溫崇月已經辦理完出院手續,也結清了錢,仍舊站在原地等待,看見夏皎耷拉著過來,他問:「怎麼了?」

  夏皎搖了搖頭,過了一陣,才說:「剛剛那個老人不知道自己病得很厲害了。」

  不僅不知道自己病得很厲害,老人不會用智能機,很多事情上都不方便。她剛才還在和夏皎聊起來時候的事情,磕磕絆絆,沒有智能機就好像成為了被時代拋棄的黑白電視。老奶奶一路過來,迫不得已求助,遇到的有些人態度很差……

  夏皎想啊,如果那些人知道阿婆患了這麼重的病,會不會對她好一些。

  不過這聽起來也有些道德綁架,她很為難,不知道自己這份心情該如何安放。

  溫崇月只是安撫地拍了拍夏皎的腦袋。

  他說:「自己問心無愧就好,皎皎。」

  夏皎抬頭:「嗯。」

  她真覺得不可思議,溫老師好像能明白她所有的想法,就像現在,她其實沒有告訴溫崇月來龍去脈,僅僅是隻言片語,他就能夠精準捕捉到夏皎的煩惱源頭,並寬慰她。

  這種神奇的能力並不僅僅在今天展現,還在夏皎為中午飯糾結的時候,溫崇月主動提出,午飯回家吃。

  他似乎能讀心。

  中午在家中吃飯,飯菜是溫崇月和護工阿姨兩人一塊兒做的。正宗的北京燒茄子,用的是初秋季節產的茄子,本地品種,皮薄肉厚圓茄子,紫黑色,皮瞧上去鋥亮,有一層油光。

  剛買回來的時候,溫崇月還拎著茄子教夏皎認,得挑頭上臍兒小的,籽少,不至於太老,也不會太嫩……

  溫教授不喝茶了,他喝溫開水,捧著杯子喝,笑著責怪兒子:「你教皎皎學這些做什麼?咱們家就沒有讓妻子下廚的。」

  溫崇月說:「爸,時代不同了,萬一我出差,總不能讓皎皎點外賣?」

  溫教授腿上蓋了張毯子,他平和從容地說:「這怕什麼?蘇州那邊,直接讓皎皎跟你姑姑吃——她男友小霍——」

  溫崇月提醒:「是小張。」

  夏皎在喝水,差點嗆住,忍著咳嗽,壓下去。

  憋的臉有點紅,她自己給自己順氣,悄悄豎起耳朵,認認真真地聽父子倆的談話。

  很明顯,溫教授有些不太清楚于曇的男友已經換了好幾任,他沒有跟上進度。

  溫教授疑惑:「張允和?」

  溫崇月嘆氣:「張抱林。」

  溫教授又問:「和上個小張比起來,這個小張廚藝怎麼樣?」

  溫崇月回答:「也不錯。」

  溫教授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解決完名字問題後,溫教授慈愛地看著夏皎:「蘇州那邊就去找你姑姑吃,她的嘴巴很挑剔,吃的飯菜口味差不了;等過幾年,你們要是回北京,崇月忙,你就來我這邊吃飯。」

  夏皎簡直像是小學生聽課,認真點頭:「好的。」

  溫教授的這套房子也有一段時間了,隔音效果並不算好。

  溫崇月讓夏皎在這裡坐著喝水聊天,他去廚房中燒茄子,這菜聽著簡單,實際上不然,得先讓茄子在八成熱的素油炸一遍,煸勻透了再撈起來,控乾淨油,拿醬油、蒜末和吃不出甜味兒的糖來燒。

  護工阿姨去買了用梨木烤炙出來的鴨子,溫崇月自己拆開片,鴨架剔得不算多麼乾淨,放滾油裡炸一下,和切成塊兒的白蘿蔔一塊兒燉湯。黑木耳炒山藥補氣血,這時候的胡蘿蔔甜度足,切成丁和香菇丁一塊兒煮熟,拿水澱粉勾芡後一股腦兒澆鍋塌豆腐上,去殼板栗燒雞,糖醋藕條,白灼芥藍……

  還有蒸的米飯。

  夏皎是南方人,平時還是吃米飯比較多。屋子裡就她一個南方人,溫崇月買饅頭和燒餅的數量都不算多,多蒸了些米飯。

  倘若是和親人或髮小一塊兒吃飯,溫崇月都會陪夏皎一塊兒吃米飯。

  夏皎第一個先吃的還是燒茄子,經過油煸和醬油燜燒後的茄子口感肥嫩,味道也醇厚。往裡面放的醬油份量恰到好處,剛剛好能烘托出圓茄子的鮮味兒,又沒有絲毫苦味兒,茄子瞧上去也是醬紅發亮,蒜末是最後加的,沒燜熟,有著特有的鮮蒜香。

  烤鴨肉已經被溫崇月妥善片好了,盛在白瓷盤中,和夏皎所熟知的那種蘸甜麵醬、加上蔥絲黃瓜絲捲進荷葉餅裡的吃法不一樣,這次拿鴨肉蘸的料是蒜泥汁兒,搭配的也是細細的蘿蔔條,裹進馬蹄燒餅裡吃,爽口又解膩,就連夏皎這個不愛吃蘿蔔的人也一口吃吃掉了一大張。

  酥脆的鴨皮也香噴噴,溫崇月教她新吃法,不蘸醬,沾點兒細細的白糖吃;溫崇月還調了黃芥末醬,摘了生菜,往鴨肉上塗薄薄一層黃芥末醬,用生菜一裹。

  夏皎還從溫崇月這邊得知了一個不成文的北京老規矩。原來在以前,吃烤鴨也有個講究,在鴨子快吃完的時候,得把鴨頭切成兩片,和兩片鴨尾巴上的肉一併給貴客或者輩份最長的人吃,寓意著有頭有尾。

  夏皎下意識地想該給溫教授嘗,但溫教授笑著擺擺手,示意溫崇月端給夏皎:「咱們不講究這個,多舊的老規矩了,給皎皎嘗嘗。」

  北京人一年四季都吃鴨子,不過夏天的鴨子吃得少些。一來呢,夏季的鴨子都要掉膘少肉,吃起來不好,太瘦太柴;二來和北京的氣候有關係,夏季總是悶熱潮噠噠的,連帶著鴨柸也潮濕,烤出來的鴨皮不夠香。

  現在秋天過去,正好吃肥鴨子,溫崇月不是專門片鴨子的,因此並不能將每片鴨肉都料理的「有肥有瘦有皮」,但這無傷大雅,夏皎吃烤鴨子,一份馬蹄燒餅裡塞了十多片鴨肉,嚼起來香噴噴,鴨肉酥嫩香醇,梨木烤出來的果木香和肉一塊兒在嘴裡融化掉,香到停不下來。

  不速之客在夏皎吃完一張馬蹄燒餅後按響了門鈴。

  是白若琅,她化著精致的妝,仍舊衣衫素淨,拎一隻四格戴妃,臉上略有憔悴色。瞧見護工阿姨開門,她只輕聲問:「還在吃飯呢?」

  溫教授拄著手杖過去了,他的身體尚好,請白若琅進來。溫崇月和夏皎站起來,白若琅今天不見以往那種傲氣,反倒有些局促:「你們吃,我就是給皎皎送些甜點過來。」

  溫崇月不說話。

  夏皎看著白若琅的確還帶了一個小盒子,裝的很精致,她主動接過來,笑著說:「謝謝媽。」

  白若琅有點驚訝,用手攏了攏頭髮,夏皎瞧見她髮裡的銀絲,一閃而過。

  溫教授示意夏皎和溫崇月先吃飯,他和白若琅單獨聊一會兒。

  果然,溫家人都喜歡單獨聊天。

  夏皎將盒子放在旁邊,問溫崇月:「你說盒子裡會是什麼呀?核桃酥?缸爐?茯苓餅?還是槽子糕?」

  老北京人忌諱說「點心」,說是古時候酷刑裡面的千刀萬剮,最後一刀是送命的,就叫「點心」。他們忌諱說這些,統一說餑餑,吃餑餑,餑餑鋪。

  最傳統的餑餑鋪,漆金木牌,得在上面用漢、滿、蒙三種語言寫。滿蒙餑餑一般加奶油,而漢族餑餑常用的是白油,清真餑餑得用香油。

  不過這些都是舊時候的事情了,現在講點心,甜點,餑餑,都行,無所謂。

  沒有人一直守著這些無用的死規矩。

  溫崇月說:「大概是花糕。」

  「我這次給皎皎帶了些花糕和茯苓餅,」白若琅說,「我知道送其他東西都不太合適……想來想去,還是送些甜點。」

  溫啟銘問:「你怎麼過來的?要不要喝點茶?」

  「老林送我,他車還在下面等著,不喝了,我坐坐就回去,」白若琅猶猶豫豫,好久,才低聲說,「啟銘,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溫啟銘只是笑:「都過去了。」

  溫啟銘心臟病發這件事情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實情。

  白若琅的丈夫,宋良舟在不久前親自向溫啟銘致電。坦言告訴溫啟銘,在白若琅和溫啟銘離婚之前,他就已經和白若琅有了感情。這時候打電話給溫啟銘的意義也不言而喻,宋家生意做得不行,原本依靠著的大樹在反腐中倒了下來,日漸式微……宋良舟見白若琅和溫啟銘漸漸來往,他心裡妒忌,又不能對白若琅發火,只能將所有的氣都向溫啟銘身上發。

  溫啟銘承認自己當時的確有些衝動,這種恥辱是無論哪個男人都無法忍受的,包括多年前,他在兒子面前險些遭受折辱。兩下一刺激,外加他當天還未服藥,急火攻心,才進了醫院。

  而現在。

  溫啟銘已經想開了。

  即使白若琅想要澄清,告訴他,那些事情是假的,她沒有背叛當時的婚姻。

  都無所謂了,溫啟銘已經不會再去在意了。

  失去女兒是兩人共同的責任,溫啟銘愧疚自己當初在那個時間點出差。那趟差事本不是必要的,只是溫啟銘想要出差給的額外補貼,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養妻子養孩子,白若琅性格嬌,跟他已經著實算了委屈,溫啟銘不忍心讓她跟著自己受罪。於情於理,他都有義務、有責任來賺取更多的錢,養好這個家。

  他也懊惱自己的確將白若琅保護的過於天真,她不好好學習也由著她,以至於發生這種本可以避免的災禍;也懊惱自己在選擇保姆上沒有仔細用心……

  但他們的小女兒的的確確已經病逝了。

  這是兩夫妻之間永遠再難癒合的裂痕。

  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從始至終,溫啟銘都沒有指責過白若琅一句。他清晰地明白父母天生愛子,而從孕育生命、十月懷胎到辛苦產子,母親這一身份遭受的痛苦和折磨遠遠要比男性多很多。

  因此溫啟銘認為罪責在自己,他始終也在想辦法來進行彌補白若琅。

  「都過去了,」溫啟銘對白若琅說,「若琅,你也該向前看。」

  白若琅沒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這種話語,僵了一僵。

  她被保護的太好了,兩樁婚姻,兩任丈夫對她都是呵護得如珠如寶,和溫啟銘有年少時候不顧一切、違背家人意願也要在一起的戀愛,而宋良舟是待她幾十年如一日的疼愛,供給她錦衣玉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但都過去了。

  溫啟銘勸她向前看。

  於他,曾經在爐火前烤紅薯、寒夜裡騎車載她去黑市偷偷買手錶,攢錢去看電影,為了溫啟銘,白若琅挨了父親兩個巴掌、打到鼻子出血……

  都已經過去了。

  半晌,白若琅輕聲說:「好。」

  夏皎和溫崇月在午飯後才去往機場,沒讓溫教授送。

  下了飛機,回家的路上,夏皎終於打開點心盒子,花糕酥軟,她嘗了一口,轉臉,好奇地問溫崇月:「我記得是不是有個太平歌詞?叫餑餑……餑餑什麼?」

  「餑餑陣,」溫崇月說,「小時候還背過,『花糕蜂糕千層餅,請來了大八件兒的餑餑動刀兵……』」

  他不會唱,這些古老的太平詞也十幾年沒有接觸過,現在仍舊倒背如流。溫崇月有一副好記性,但有時候也希望自己的記性不必如此好。好的東西也記得,壞的也記著,在心裡面慢慢地攢起來。

  晚飯後,夏皎發現自己的腳指甲該剪了。她自己不太會修剪,至少很難剪出來圓圓的那種好看甲面。

  溫崇月原本在看書,瞧她這樣小心翼翼地剪,實在看不下去了,書一丟,挽著袖子袖子過來,從她手裡拿過腳指甲剪,拍拍自己大腿。

  夏皎雙手壓在沙發上,挪著屁股,一墩一墩地挪過去,兩隻腳搭在溫崇月大腿上,乖乖巧巧地任由他剪。

  溫崇月剪的仔細,甚至還戴了眼鏡,將每一片腳指甲都剪的圓圓可愛。

  夏皎一頓猛烈地誇:「天啊,溫老師,您這技術,去我們揚州吧,修腳師傅一定搶著收你當關門弟子。」

  溫崇月放下腳指甲剪,順手撈起逗貓的羽毛棒,作勢要撓夏皎的腳心,驚得夏皎一聲叫,慌忙想將腳縮回來,但溫崇月捏著她的腳腕,動彈不得。一大一小兩隻貓也被逗貓棒上的鈴鐺聲吸引了,溫泉直接跳到夏皎懷裡要她摟,而小蝦米出師不利,錯估距離,一腦門撞在沙發上,摔下去,若無其事地甩著尾巴躲進了桌子下面。

  溫崇月扯著夏皎腳腕,連人帶貓往自己方向拉:「伸爪子,我看看你手指甲要不要剪。」

  這樣說著,他鬆開,用濕巾擦了剪腳指甲的小指甲剪,換了專門剪手指甲的,重新用濕巾擦一遍,連帶著手指也擦一次,才去握夏皎的手。

  夏皎的手指甲很漂亮,不過因為如今工作需要經常用手,做太復雜的裝飾會不方便。因此她常做的的美甲也簡單,只做了顏色,沒有黏其他漂亮的飾品。

  夏皎任由溫崇月握著自己的指甲檢查,在他專心看的時候,湊過去,摘掉他眼鏡,在對方眼睛側邊輕輕親一口。

  現在的溫老師是溫柔的植物香。

  夏皎小聲說:「溫老師,我的指甲不用剪,但你的指甲可能需要剪一下了。」

  這樣說著,她低頭,輕輕含住對方的指尖。

  夏皎不怎麼用自己的手指,但經常用溫老師的。

  溫崇月沒有動,他的眼鏡被夏皎摘掉了,視線有些模糊,溫泉跳下去,蓬鬆柔軟的貓尾巴輕掃過夏皎的臉、他的手背,溫崇月清晰感知到夏皎口腔的溫度。

  溫熱包裹手指,夏皎模擬著喝奶茶,吸了一口,舌尖收緊輕點,像是在吸被燕麥堵住的吸管。

  夏皎問:「需要學生幫溫老師保養一下靈活的手指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2:43 PM

第五十七章 餌絲

  溫崇月沒有移開手,只是摸了摸夏皎的頭頂,她的頭髮柔軟到如同剛剛盛開的蒲公英,柔軟一蹭,彷彿連帶著他的心臟也被春天嫩草尖尖揉了一遍。

  溫崇月問:「今天是檢查作業的時間?」

  夏皎說:「是溫老師驗收教學成果的時間。」

  上次,李聯給溫崇月寄來的一些檔案和書信中的確有夏皎當時的作業和溫崇月的修改批語。當時溫崇月和朋友一塊兒做這個工作雖說是為了賺錢,不過在教導方面也是盡職盡責,溫崇月就是這樣的性格,要麼不做,要做就得負責。

  人最重要的事情是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既然選擇擔任教育者一職,就要對學生負責。教書育人,哪怕僅僅是輔導班老師,也不能有悖「老師」這一稱謂——至少,那個時候的溫崇月和李聯,都有著同樣的理想追求。

  只不過當時的溫崇月眼中,夏皎和其他的同學沒有太多區別,他對這些學生一視同仁,絕無偏頗。溫崇月在批改她作業的時候也是如此,糾正她語法上的錯誤,再勾畫出她拚寫錯的單詞,指出時態上遇到的問題。彼時的溫崇月記得這個學生基礎差,因此在前幾次的作業批改中,都留下鼓勵的話語。盡管夏皎的作文寫得並不好,錯處頗多,溫崇月仍舊激勵她,誇讚她的進步,或許她只是使用了一個小小的高級詞語,再或者成功地用對了一個從句。

  他總能從這些寫得磕磕絆絆的東西裡面找到她閃閃發光的點,再微小也不放過。

  溫崇月向來認可激勵教育,對待所有的學生同樣如此。不過,那些鼓勵都是老師對學生的,而非丈夫對待妻子。

  有些鼓勵和幫助,溫崇月只會耐心地給予夏皎。譬如在日積月累的時間中,他教夏皎如何更好地享受一些運動,教她了解彼此,鼓勵她,擁抱她。但有些東西,溫崇月沒有教,她很聰明,一點就通。就像手指被溫暖所包裹,夏皎像是在吃巧克力雪糕,又像是在吸順著奶茶吸管向上的燕麥粒,她其實並沒有做出多麼刻意的表情,只是一副認真努力吃東西的模樣。如此惹人憐愛,令溫崇月不由得怦然心動,想要讓對方吃的並不單單是現在這些。

  夏皎絕對是優秀好學生,她最信奉努力能比得上天賦。她所擁有的教育條件並不算好,基礎糟糕,那就重新一步一步積累、埋頭學習。

  在這件事上也是十分努力,她知道溫崇月喜歡被人觸碰他的背,尤其是當夏皎正面擁抱,將手掌搭在他背上留下抓痕的時候,溫崇月總會發出滿意的哼聲。他的喜好並不難揣摩,比如被咬肩膀,他會笑著安撫夏皎並更凶悍幾分;比如被夏皎勾著脖頸親吻時,溫崇月也會摟緊她;再比如他喜歡夏皎一些遵從本能而發出的無意識語句,夏皎直白的語言能讓他更放鬆。

  取悅對方並不困難,或者說,互相取悅?夏皎在合格老師的帶領下已經成功學會泰然自若地享受這些。風從陽台半開的窗戶中飄然穿過,夏皎坐在月亮上搖搖晃晃,往後倒,又被月亮擁入懷抱之中。光華萬頃,月融融,水潺潺。

  這是十一月的普通一晚,兩隻貓咪跑去陽台上勾肩搭背,月光落皎皎。

  次日工作時,夏皎將溫崇月給她裝好的那些糖果全都帶到店裡,按照他的說法,向同事道謝、分發。同事們大多笑著接過,唯獨鬱青真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夏皎不免追問幾句,鬱青真緩過神來,終於勉強出口:「……我感覺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說這些話的時候,夏皎將花剪歸類。

  今天上午店裡不是特別忙,夏皎順手將工作台清理了一遍。

  她感覺自己彷彿被溫崇月「同化」了,沒事的時候也喜歡整理一下手邊的東西,要做的整潔才好看。

  鬱青真就站在她的工作台旁邊,正在吃糖,慢吞吞的,像是牙痛。

  夏皎頭也不抬,關心重點:「錢都拿回來了嗎?」

  鬱青真有點吞吞吐吐:「……嗯,還沒。」

  夏皎轉過臉,她嚴肅臉,盯著鬱青真:「你瘋啦?」

  鬱青真沒見過她這模樣,夏皎是眾所周知的脾氣好。這麼一個老好人忽然做出凶巴巴的模樣,讓鬱青真有點招架不住。

  她舉起手,無奈說:「但……賺錢啊,皎皎。」

  鬱青真也有難處。

  富貴險中求,她見識過基金和股票市場的震動,她只想著趁著這個機會撈一把,之後再也不幹了。

  想著只做這麼一次,如今未免有點鋌而走險的意味,只祈禱再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就收網。人心總是不滿足的,她也就只貪這一回。

  「怎麼個賺錢法?」夏皎冷靜下來,她直截了當地問,「你又往裡面投錢了?」

  鬱青真眼神飄浮:「沒有。」

  「說實話,」夏皎說,「青真,這是大事。」

  最終還是拗不過她,鬱青真終於鬆口,解釋:「其實我投的也不算多,就是又往裡面投了兩萬——有五千都是前幾天投資掙的……」

  鬱青真還真沒見過夏皎這幅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她也有些心虛,莫名有種上學沒完成作業、面對老師質問的古怪感。

  她自己回顧著前幾天賺錢的事,和夏皎解釋,她現在往裡面多投錢是為了「建倉」,按照男朋友的話說,這叫「弄好自己的資金盤」。對方說了,這樣能賺一次大的,當然,成本也高,鬱青真沒那麼多錢,對方也說他出一部分,先替鬱青真補上一部分。剛才鬱青真還看了,對方往她帳戶裡轉了50000多虛擬貨幣呢。

  夏皎問:「你怎麼知道軟件有沒有問題?」

  鬱青真愣了一下:「他不至於為了這點錢,專門製造一個軟件騙我吧?」

  夏皎未置可否:「這幾天看新聞沒有?有人弄了個仿造學信網的微信小程序,做的以假亂真,學歷造假——萬一對方是團夥作案,你怎麼確定對方會不會專門用假軟件和假數據騙你?」

  鬱青真被夏皎的話嚇到了,想起來那個新聞。她喃喃:「但我的錢都還在那個軟件裡面……」

  「前幾天不是提現成功了嗎?」夏皎果斷地說,「現在立刻提現。」

  鬱青真毫不猶豫,她被夏皎一提醒,也想到這麼一層,身邊人的確沒有用這個軟件的。她心裡有點害怕,立刻掏手機打開軟件,申請提現。

  她打算把所有的錢都提出來。

  ……不管怎麼樣,還是在自己手裡更放心。

  她用這個軟件始終是用虛擬貨幣交易的,得先把虛擬貨幣從這個APP中提出來,再把虛擬幣換成人民幣,轉入自己帳戶。這個過程聽起來復雜,其實倒也不難,鬱青真如前幾次一樣,申請了提現。

  但這一次,客服拒絕了。

  並彈出提示,提醒她每天限額五萬元,請明天再來。

  鬱青真心裡一墜:「他沒和我講。」

  夏皎很果斷:「先提五萬也行。」

  鬱青真聽了,她再度申請提現,只提五萬。這一次,消息又變了,告訴她,每天只有一次提現機會。

  剛才已經提交過一次提現申請,想要再度提交,要等明天。

  鬱青真還沒有消化完這條消息,她的「男友」打了電話過來。

  夏皎問:「你方便開免提嗎?」

  到了這個地步,鬱青真怎麼還能不清醒,她開了免提,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和對方聊天。

  夏皎在旁邊聽得真真切切。

  果不其然,對方上來就問鬱青真提現的事情。

  明明鬱青真的所有操作都沒有告訴對方,對方卻對此知道的清清楚楚。

  鬱青真也不傻,她現在冷靜下來,只告訴對方,是想提前做美容。「男朋友」笑著說不用這麼著急,等過幾天賺了錢也一樣……說到這裡,對方終於暴露真實目的,直言自己資金周轉有些困難,恐怕不能幫鬱青真補剩下那些建倉的錢。

  不過他給鬱青真找了一個「朋友」開的網貸平台,「很靠譜」,讓鬱青真先貸上十萬,把這些錢兌換成虛擬幣,下個月收網賺大錢後,再把錢還上。

  夏皎瘋狂搖頭。

  網貸這東西堅決不能碰。

  她剛讀大學的時候,某唄和某條還沒興起,學校裡外經常有人發那種貸款的小傳單,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進去就是一個坑,尤其是對沒多少社會經驗的大學生來說。

  再後來……就是裸貸事件,引起軒然大波。

  夏皎看過這些新聞,她知道這種東西碰不得。

  鬱青真拿著手機,手指一點一點地扣著桌子上的布。她說:「那得等等,我這邊看看能不能找朋友借點錢。實在湊不齊,我再準備材料申請網貸試試。」

  她男友的笑聲十分清爽,聽不出異樣:「我朋友在那個網貸公司上班,很好申請。」

  鬱青真笑了笑:「好,我看看。」

  兩個人又聊了些才結束,鬱青真差點把手機捏碎:「……草。」

  夏皎想辦法:「先去報警備案,剩下兩天,你慢慢地和騙子聊,就說家裡急需用錢啦,做美容,買東西……什麼都行,錢全提出來有點難了,咱們先能提多少是多少。」

  鬱青真咬牙點頭。

  在店裡上班沒有那麼多拘束,走幾段路就是警察局,鬱青真和藍姐說了一聲,匆匆忙忙去報警備案,但網絡詐騙這種案子沒有那麼容易,對方的IP地址在國外。而之前和鬱青真一塊兒吃飯約會的那個家夥是同夥,早在上個月就做好鋪墊說是出國工作。倒是能提供照片,只是用處不太大——

  鬱青真吞吞吐吐,說照片和實際上的那個人臉差距有點大,她只當是美顏相機的強大,並不具備實際參考意義。

  饒是如此,還是先立了案。

  遇到這種詐騙手法,還換了虛擬幣交易,很難查清楚。鬱青真上網搜了一下軟件的名字,得到的結果讓她一顆心如墜冰窟。

  只看到受害者發帖哭訴,也有報警報案……但,「殺豬盤」,很難有成功追回資金的。

  夏皎安慰了鬱青真好久,高嬋今天隱約察覺到什麼,也和鬱青真和平相處,難得沒有像之前那樣,和她取笑打鬧、互相拌嘴。

  錢賺來的都不容易,夏皎已經清晰地認知到,鬱青真大約是遇到了「殺豬盤」。這其實是那些騙子們弄出來針對受害者的惡意稱呼,他們把目標受害者稱之為「豬」,將放誘餌引受害者上當的過程稱之為「養豬」。打著擇偶交友的名義,其實四處盜圖,偽裝身份,弄一個虛假的信息,針對受害者的需求編造出一個完美人設,進而騙錢騙貸,捲款跑路。

  鬱青真已經算得上心理承受能力強的了,遭一打擊,只想著如何把錢拿回來,沒有驚動對方,她很冷靜地繼續和騙子聊天。

  錢全追回來已經不可能了,夏皎提醒她,最好是虛與委蛇,能拿多少錢是多少,及時止損。

  果不其然,次日,在準備提現之前,鬱青真先給「男朋友」打電話,若無其事地說要做美容,貸款的資料已經在準備了,這兩天就簽。

  大約是鬱青真前段時間的表現的確像是一個「想要賺錢的女友」,也或許騙子太貪心,想要鬱青真承諾的十萬塊網貸。這次提現沒有被卡,很順利地提了五萬塊出來。

  第二日又申請提五萬,理由是同事受傷住院,高嬋和夏皎倆人賣力地模擬各種音效和嘈雜聲,努力地模仿出一副摔斷腿不小心住院的情況……

  騙子信了,又讓她提了五萬。

  第三天。

  鬱青真給騙子打電話,剛開口說:「我今天遇到點麻煩……」

  對方直接掛了電話,再打,打不通。

  應該是察覺不對,直接把她號碼拉黑了。

  鬱青真呆愣好長時間,低頭看了眼手機,嘆口氣。

  她冒出一句髒話。

  「這狗日的。」

  因對方的ip地址在國外,那個軟件交易也是在國外,如今,鬱青真的帳號已經徹底無法登陸了,唯一可慶幸的是拿到了一部分錢,但也損失了六萬塊。

  藍姐看她狀態不好,也大概猜到來龍去脈,中午飯結束後,直接做主,給她批了半天假,讓她好好休息。

  鬱青真這次沒有走,她去員工休息室坐了一會兒。藍姐把冰箱裡面的啤酒拿出來,陪著她喝了陣,看她的狀態,實在不放心,猶豫半晌,叫夏皎過來,讓夏皎陪陪她。

  夏皎正給宋奶奶和老爺爺包裝花束,笑眯眯地聊天,宋奶奶笑著提到,下個月三號是外孫女生日,要吃團圓飯的,希望皎皎能幫忙挑一些花送過去。

  這事當然沒問題,老爺爺先付了訂單的錢,具體方案下週再出。宋奶奶最近幾天要去醫院復查身體恢復情況,下週二才能再過來。

  臨走前,宋奶奶摸摸夏皎的手,微笑著說:「真是個乖孩子,像我外孫女一樣乖。」

  她的手很蒼老了,有許多皺紋,並不怎麼平整,有些硌人。夏皎低頭看著她的手,恍然間有些重影,好像看到曾經的奶奶。

  只是一瞬,藍姐把她叫走,小聲說,要她過去看看鬱青真。對方的狀態看上去不太好,藍姐知道店裡面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和鬱青真有過矛盾,就夏皎脾氣和緩,和誰都是笑眯眯的,才想著讓她過去。

  夏皎答應了。

  她到休息室的時候,鬱青真正在悶頭喝酒。

  空腹喝酒不太好,心裡藏著東西喝悶酒也傷脾胃。

  夏皎從包裡翻了翻,翻出來一盒地瓜乾,是在一家炒貨店買的,不是那種特別硬的,而是軟軟的,晾曬加工好的地瓜條,用的是小地瓜,沒有加糖,很有嚼勁。

  還有一盒山核桃味的瓜子,夏皎也一並打開,和鬱青真分享。

  夏皎說:「萬事朝前看,往好處想,至少我們沒有把錢全虧進去。」

  鬱青真終於放下啤酒罐,她拿了一根地瓜條,良久,悶聲說:「皎皎,光靠打工,我得幾年才能攢得起一套房子的首付?別的不說,就說說蘇州——我忘了均價多少了,一個房子,首付就得幾十萬,再背幾十年的貸款。」

  她知道自己貪心,但沒辦法,賺錢不易,鬱青真太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說到這裡,鬱青真笑了一下,頭仍舊低著:「別說什麼父母給我補錢……這麼說吧,我下面一個妹妹,一個弟弟,你應該明白?」

  夏皎明白。

  「當年算是超生,要罰錢,我爸媽不交錢,就帶著我弟躲出去,我和妹妹在家,跟著爺爺奶奶過,」鬱青真忽然說,「罰款躲不掉,等過上兩三年,風頭過了,還是得交罰款,想辦法給我弟上戶口。我媽生他的時候,我都上高中了,現在我出來工作,我弟還在上初中。」

  夏皎移開鬱青真右手邊的啤酒,拿杯子,倒了杯溫水進去,找到點咖啡點奶茶送的糖包,倒了一點兒進去,重新推給她手邊,多少能解解酒。

  鬱青真已經醉了。

  鬱青真捂著臉:「不知道你聽過一句話沒,叫『下雨天沒傘的孩子只能奔跑』。上學那會,老師天天念,天天念,說我們是貧困縣啊,經濟差,無論是教育條件還是師資力量都比不上大城市,只要好好讀書,拚不過家境就拚學習,拚努力……我以為死讀書就是出路,不是,拚死拚活上了好大學,以為自己和那些大城市的孩子能一個起點了——不是,他們英語實打實的好,不是我這樣的『啞巴英語』;會彈小提琴,會彈鋼琴,會跳舞……我呢,我父母給我培養的興趣特長大概就是一邊帶弟弟妹妹一邊學習。你說,憑什麼?」

  鬱青真臉上沒有什麼悲戚的表情,她只是很平靜,很茫然地問:「憑什麼我怎麼學都比不上她們?我以為的勤奮努力能改變命運,在他們看來就是死讀書,填鴨式教育,小鎮做題家……除了做題,什麼都不會。人情世故,藝術特長,什麼都沒有。不管我怎麼努力,怎麼追趕,都沒辦法和他們一樣。」

  夏皎不說話,她安靜地聽。

  「命好的人什麼都不缺,有錢有愛有朋友,」鬱青真喃喃,「『麻繩專挑細處斷,噩運偏找苦命人』。我命不好,就連錢也騙我的……」

  她哽咽出聲,終於有些崩潰:「我攢了這麼多年的錢啊!草,狗日的,騙我這麼多錢!!!」

  「不是『下雨天沒傘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鬱青真說,「我沒有傘,沒有鞋,還得用板車拉著上了年紀的爸爸媽媽,拉著還沒成年的弟弟妹妹……我怎麼跑,皎皎,你說說,我怎麼跑?」

  她終於掉了淚,失聲痛哭,一塌糊塗,眼睛上的妝全花了,夏皎什麼都沒說,她摟住鬱青真。對方個子高,這樣依靠在她懷中的確有些費勁,但沒關係,夏皎拍著她的背,模仿著溫崇月安慰她時候的輕拍。

  「我也一樣呀,」夏皎慢慢地對鬱青真說,「我也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沒有任何藝術特長,只會做題,靠著做題上個大學——我的學校還沒有你的學校好呢。和你講過沒有?之前我在奢侈品店裡工作,聽上去很牛對不對?其實我做的很糟糕,什麼事情都做不好,也不如你現在會交際,總之十分差勁。」

  鬱青真哭了好一場,聽她說完後,才發問,聲音有點悶:「那你怎麼調節好的?」

  夏皎想了想,告訴她:「我以前也很羨慕那些有能力的人,感覺好像一輩子都追趕不上他們的腳步。相比之下,我就像角落裡的苔蘚,不起眼,又小又廉價,只能眼巴巴地盼著有點水,一點點就夠了。」

  「但是有個人告訴我,人就像花。」

  「每個人的花期不同。」

  下午五點鐘,下班時間到。

  藍姐有些倦了,正有些打盹兒,聽見腳步聲,慌了幾下才站起來,手按著桌子,眼底有些倦色,瞧見夏皎走過來。

  夏皎應該也喝了些啤酒,她現在的臉頰瞧上去有點紅撲撲的,不過精神還好。

  夏皎說:「剛剛青真回去了。」

  藍姐看了眼時間,喔,的確到了下班時間。

  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今天麻煩你了。」

  夏皎連忙說著不麻煩。

  猶豫了一陣,她說:「我想送青真回去,但等會兒還有個顧客要過來取花——」

  藍姐心領神會,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沒事,你把顧客資料發給我,我在店裡等一會兒。你送她回去路上小心,一個人能行嗎?要不要給小王打個電話?」

  夏皎慌忙擺手,笑著說不用。

  鬱青真的確喝多了,她下午一口氣喝了五罐勇闖天涯,現在走路都得晃晃悠悠。夏皎知道她要步行600米去那個公交站,順著路,急匆匆地追上去,想要送她回家。

  鬱青真獨自一人在這個城市打拚,又是一個女性,今天情緒不好,還喝醉了……夏皎實在放心不下。

  意外在夏皎轉過彎後發生。

  這一片是有些年頭的居民樓,兩邊的小店幾乎過上幾個月就重新換一批,很少有能一直順利開下去的。在一家卷簾上貼著「吉屋招租」紙張的店旁,堆雜物的小道裡,夏皎看見鬱青真神智不清地趴在地上,而經常在花店門口徘徊的紅毛低頭,唇貼在鬱青真嘴上。

  夏皎熱血一下子沖上腦袋。

  她將自己的包狠狠地砸在那個紅毛臉上,企圖把他砸跑:「變態!!!」

  尖叫聲終於吸引了過路人,幾個人幫忙,把紅毛結結實實地摁住。那個紅毛也罵人,一嘴的髒話,夏皎扶著鬱青真起來,連聲叫她名字。

  半醉半醒的鬱青真終於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她身上有些塵泥,看上去像是跌了一跤。再看看離她這麼近的紅毛,還有唇上的感覺,還有剛才他企圖笨拙地撬開她唇齒的感受……

  鬱青真有點清醒了,她噁心到要將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乾嘔兩下,口齒不太清晰:「草,都這樣了還想撿老娘的屍……」

  有人報了警,警察很快過來。夏皎和路人都能作證,看到紅毛疑似猥褻鬱青真。

  路人其實看到的更多,他確信自己看到紅毛在扶著鬱青真親,不過他以為是情侶,一開始也沒在意。直到夏皎尖叫,他才意識到不對勁,衝上來見義勇為。

  紅毛起初還在罵,不肯認,還囂張地說是在幫她,臉通紅,聲音都破了音。

  直到鬱青真說「這變態就是想撿屍」後,他愣了愣,耷拉下頭,一聲不吭。

  他認了。

  紅毛已經成年了,按照條例,行政拘留十五天,罰款500元,還有批評教育。

  處理完這件事後,天早就已經黑透了。

  夏皎仍舊堅持,去送鬱青真回家,確認她安然無恙走進小區後,才精疲力盡地轉身。

  天上明月高懸,晚風輕渡月牙尖。

  下午吹了好大的風,把溫度吹到降落,夏皎沒想到今晚這麼遲才回去,風吹的脖子和腳腕都涼颼颼,她用力裹緊衣服。

  剛走沒幾步,夏皎看到車燈亮起,一閃一閃。

  她停下腳步,好奇地看。

  呀!

  是溫老師!

  夏皎幾步跑過去,隔著車玻璃,拉下口罩,又驚又喜:「崇月!!!」

  溫崇月笑著示意她上車,車裡面開著空調,還有一杯夏皎最愛的霸氣芝士莓莓子,紙袋裡裝著兩枚奧利奧脆弱蛋撻。

  車裡面的溫暖空氣讓夏皎放鬆地呼了口氣,溫崇月不著急開車,先遞了濕巾過去。夏皎把口罩丟一次性垃圾袋裡,將手指和臉都用濕巾擦了一遍,同樣丟進去,將垃圾袋打了個死結,暫時放在車中,才開心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一見到溫崇月,她疲倦的眼睛裡又跑來了好多星星。

  溫崇月說:「從你打電話和我說要送同事時,我就已經問了姑姑,找到你這位同事的住址。我有車,回去也方便點兒。更何況,今天降溫,你出門時候穿得也不多。」

  夏皎美滋滋地先喝口果茶,又咬了口蛋撻,蛋撻酥酥,還有點兒掉渣,她飛快地將口裡的全部吃掉,咽下去,才和溫崇月說:「幸虧你來了,我們今天傍晚遇到一個變態……」

  溫崇月耐心地聽妻子分享今日見聞,他開車,慢慢地往家的方向去。

  夏皎講了一路,只有在快到家、等最後一個紅綠燈的時候停了一下,她舉起最後一口蛋撻,貼近溫崇月唇邊,他傾身過來,咬住,全部吃了下去。

  夏皎沒有講鬱青真的私事,她一直在說那個紅毛的家夥。或許因為初中時候遭遇到的對待,夏皎極其極其討厭這些校園暴力的人,更何況,這還是猥褻醉酒的女性。

  夏皎慷慨陳詞,直到溫崇月將車子停在自家地下車庫後也沒停下來。

  真正打斷她的是一個擁抱。

  車子停穩後,溫崇月解開安全帶,傾身過來,抱住她,閉上眼睛,喟嘆一聲。

  夏皎:「……溫老師?」

  「太久沒看到妻子了,」溫崇月說,「讓我多抱一會。」

  他說話的聲音很自然,但有一點點低,真誠又動容。

  夏皎沒有動。

  呀。

  溫老師……這是在向她索求擁抱嗎?!

  是的吧是的吧!她一定沒有猜錯。

  夏皎要變成小天鵝踮腳尖在溫崇月手掌心跳芭蕾舞了,隔了兩秒,夏皎拚命地按耐住心臟裡蠢蠢欲動的那隻尖叫雞,紅著一張臉,認真地抱住他的背。

  「是的,」夏皎說,「我也好久沒有抱到我的丈夫了。」

  溫崇月顯然完整地兌現了之前相親時候說過的所有條件。

  他的確無法接受和妻子的長時間分居,並且需要並期望穩定的伴侶陪伴和夫妻生活。

  在手上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後,夏皎請了兩天年假,和休假的溫崇月一塊兒去雲南。

  去騰沖!泡!溫!泉!

  十一月雖然是旅游淡季,但這時候,可以趕在大雪來之前去迪慶藏區看「日照金山」,去雨崩徒步,去看神瀑冰湖。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雲南的美食並不少,《舌尖上的中國》稱讚的大理諾鄧火腿,7、8、9月可以去香格里拉品嘗珍貴松茸,雨季中的昆明關上野菌一條街;想品嘗傣味就去邊境城市瑞麗和芒市,石屏和建水的燒豆腐……

  騰沖也不乏美食。

  溫崇月和夏皎不住酒店,他朋友老秦在這裡有一帶私家湯泉的房子,現在和妻子在這裡休養。聽聞溫崇月要過來,極力邀請他住在這裡。

  老秦全名秦紹禮,之前夏皎見過,他妻子名字很好聽,栗枝,是一個美麗溫柔的女性。栗枝目前在一個游戲公司中擔任執行總監一職,說話聲音不急不緩,很沉穩。她在這裡住的久了,也聽丈夫提起過溫崇月喜歡在食物上下功夫,立刻請兩人吃地道的騰沖菜。

  這裡山水環境得天獨厚,蔬菜怎麼長都自帶一股清鮮,隨便炒炒滋味都頗好。當地有種名吃叫「頭腦」,是一種蓋著荷包蛋的甜食,據說是用來招待女婿的,不過餐廳裡現在都給做,因此夏皎吃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香噴噴的松花糕只需要兩塊錢就能買一塊,稀豆粉搭配餌絲和烤粑粑是最經典的早餐,餐館中點幾個炒菜,還會送一碗用薑、干干醃菜、小米辣沖成的湯,名字很霸氣,叫做「青龍過海湯」;烤豬肉配涼豌豆粉,加了香嫩牛肉的牛筋火鍋,經典的過手米線,有著香噴噴烤肉的手抓飯……

  唯一一個讓夏皎自覺無福消受的,是「撒撇」。

  這名字聽起來古怪,其實是一種拿牛苦腸液製作的湯羹,當地人一般拿來和米線、牛雜一塊兒吃。

  夏皎喝不下,這份最後還是由丈夫溫崇月負責收拾殘局。

  兩人在這裡落足的第一頓晚餐,是在住處吃的,點了一個具備騰沖特色的土鍋子,這鍋是用土陶做的,墊一層青菜,蛋餃,排骨、五花肉、山藥……滿滿當當,用碳火燒,一邊吃一邊聊天,還有送過來的土雞湯,當地人養的雞,隨便一燉都香到嘆氣。

  吃飽喝足後,夏皎才和溫崇月回了房間,他們住在二樓,距離夫妻倆的房間隔了至少倆房間,夜晚分外安靜,夏皎躺在躺椅上,能清晰聽到鳥鳴聲。

  洗過澡的溫崇月出來,用毛巾擦拭著頭髮,與她交換一個有著薄荷香氣的吻。

  他的吻技很好,吻的夏皎猶如融化的雪水,但她仍舊保留一絲理智,勉強推開溫崇月:「……你朋友應該還沒睡,我剛剛看到了,他在院子裡和妻子聊天呢。」

  夏皎坐在躺椅上,往下能將這個漂亮的小院子看的清楚,她看到兩人在下面並肩散步消食,栗枝還笑著打了一下自己丈夫肩膀。

  溫崇月捉住她的手,放在唇上挨個兒親指尖:「怕什麼,我給累了一天的合法妻子單純地洗洗澡,難道犯法?」

  夏皎說:「溫老師,您現在的眼神可不像是單純的洗澡。」

  溫崇月捏著她的手腕,她穿的睡衣寬鬆,手一抬,袖子就往下滑,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夏皎的確比兩人剛認識時長了些肉,手臂也不再骨瘦如柴,臉頰也有了血色,健康充盈。

  溫崇月為她的健康感到高興。

  他的吻落在妻子手臂上,聲音含糊不清。晚上喝了點酒,現在說話時竟有了些無賴:「皎皎裡外都得洗,我先洗洗裡面怎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3:23 PM

第五十八章 犛牛肉火鍋

  夏皎不喜歡喝酒,很大一定程度上是酒局所致。

  無法推開的交際應酬是她最討厭的事情,就像是為了拿高分而去被迫學習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

  酒精會放大人的劣根性,所謂「酒壯慫人膽」,很大一定程度上也在講這件事情。女性尚好,情緒更穩定,也更理智,不會輕易被酒精擾亂。但男生經常在喝酒後做出許許多多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舉動,好像所有的缺點都被酒精放大了十幾倍幾十倍。

  溫崇月不這樣,在他眼中,酒就是一種飲料,平時喝酒也多是餐酒,和夏皎一塊兒分享、品嘗,不會無節制地喝,更沒有酒癮。在身體管控和健康管理方面,夏皎承認自己絕對不如對方,比如她完全抵抗不住冰激淋球的誘惑,而溫崇月卻能鎮定自若地抵抗美酒。

  雲南人大多都能喝酒,全國之中,酒量首屈一指,而今晚喝的是茨中種植葡萄、釀造出來的葡萄酒。這葡萄是百年前法國傳教士帶來的品種,「玫瑰蜜」,如今在法國已經幾近失傳,不過在這裡仍舊能品嘗得到。

  溫崇月喝的不多,他的神智仍舊清明,唯獨在言語上多了點讓夏皎口乾舌燥的東西,其他一切正常,還能面無異色地幫夏皎做好清潔工作。這本來就是度假的房子,每一間房間中都有獨立的浴室和衛生間,浴缸能容納兩人,夏皎被溫崇月餵了幾口甜酒,暈暈乎乎地任由他工作。

  怎麼洗都不乾淨,鋪天蓋地的都是水,像是沉溺於海水之中,又如飄浮在天空雲朵。夏皎在這種溫暖安靜的氛圍中品嘗到一點被妥善對待的溫柔與安穩。

  只是對方好像也有些醉了,在她顫慄未曾止時,捏著她的臉蛋兒,鼻尖貼在她臉頰上,像貓蹭人,蹭了兩下,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在這個時候問這種話太奇怪了,夏皎分不清浴缸中的水哪些是原本就有的,哪些是自己的,她還沒有緩過神來,頭腦因為短暫缺氧而有些視線模糊。不過此時此刻,能不能看清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溫崇月溫柔的唇,有著海鹽味道的手指觸碰著她下頜線處,捏著她的臉頰,簡直像極了夏皎第一次見幼小貓崽時的舉動,想要狠不得抱起來吸一口含含貓耳朵,又怕咬壞了這樣小巧精致的小崽子。

  夏皎當然要說實話:「很好很好。」

  溫崇月問:「有多好?」

  夏皎說:「最好。」

  她想溫崇月應該很滿意這個回答,猶如大樹粗壯根系深深埋入土壤,探入地下狹窄小溪,重重生根。

  夏皎沒有想太多,她對某些觀點頗為認可,譬如男性在特殊時刻時候說的話並不可信。她享受擁抱與親吻,也不在意水滿漸溢,月盈噴光。

  他們在騰沖住了三日兩晚,這裡有著安靜田園、溫柔山水,那些古老街街巷巷都像是被時光凝固,封存。毋庸置疑,雲南絕對是一個極其適合居住的省份。這裡的無論風物還是居民,都是不急不緩慢節奏的模樣,平和順睦。

  滇西南的城鎮真的愜意,時間挑的也好,此時正值銀杏金黃,野櫻爛漫,去泡泡地熱溫泉,或者去圖書館,隔著玻璃曬太陽,慢悠悠地看書。

  臨走前,溫崇月和夏皎去埋葬有松山遠征軍老兵的墓園祭奠。

  青山麓間,忠魂返故鄉。

  下一站是梅裡雪山,秦紹禮和栗枝仍舊留在騰沖度假,他們前不久剛從梅里歸來,倒是積攢了些經驗,告訴他們最好訂哪一家酒店。

  溫崇月熱愛戶外運動的性格和體格在這時候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夏皎不如他,走一段路就開始氣喘籲籲。溫崇月一人擔任了背負重物的工作,背包中裝著食物和水,另一隻手拉著夏皎,看她實在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

  在明珠拉卡,許許多多前來朝聖的人在白塔旁邊的白色香爐中煨一把松枝,他們虔誠地徒步上來,只為一睹梅裡雪山聖姿高峰。

  夏皎擦著汗,認真地看著這些虔誠信徒。

  其實在飛來寺中時,夏皎也向當地居民買了把松枝,這叫「煨桑」。溫崇月和她一起點了盞酥油燈,供奉在上。

  因多起攀登者失蹤遇難,外加信仰衝突,政府已經頒布了禁止登梅里雪山的禁令。在藏民心中,山是神明的化身,頗有敬畏,而無數朝聖者也會在深秋和初冬前到這裡來,想要目睹日照金山的景象。

  夏皎也不例外。

  他們訂好秦紹禮推薦的酒店,溫崇月訂好鬧鐘,確定要能和夏皎一塊兒看雪峰日出。一般規律下,夏天的雪峰日出在六點二十左右,而冬天的第一道陽光躍峰則是在七點三十,夏皎早起困難戶,在入睡前和溫崇月做好溝通,一定、務必要早早叫她起床。

  她並不想錯過這樣的好景色。

  確定溫崇月答應後,夏皎才放心地睡覺。

  清晨伊始,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抱著她起來,坐在透明落地玻璃窗旁側的軟墊上,溫暖的毛毯將她整個人都包裹著,夏皎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窗外光耀奪目的雪山金光。

  她不睏了。

  腦子本來還混混沌沌的,現在極其清醒。夏皎半跪著起來,手掌心貼在玻璃上,有點冷,裹在肩膀上的毛毯下滑,她也顧不得去撿,只是睜大眼睛看著窗外。溫崇月將毛毯拎起來,重新把她裹得嚴嚴實實。夏皎目不轉睛地看著巍巍雪山,初晨日光如金,她驚嘆叫起來:「天啊——」

  最後的啊沒能拖成長音,溫崇月單膝跪在她身後,與她親吻。他的口腔是淡淡薄荷香味兒,嘴唇柔軟,玻璃外日照金山,玻璃內暖意融融。溫崇月以唇舌拂去她所有氣流。

  這個吻持續了大概十秒鐘,溫崇月用毛毯裹緊夏皎,兩人在玻璃窗前互相依偎,看金色鍍滿燦爛陽光山峰,良久,溫崇月說:「其實剛才那個場景很適合——」

  夏皎不假思索:「Make love?」

  溫崇月下巴擱在她頭頂上,伸手,摩挲她手指上的婚戒,深深地嘆氣:「請問夏同學的浪漫細胞跑哪裡去了?」

  夏皎說:「會不會被溫老師的澀澀因子同化了?」

  溫崇月:「……」

  夏皎一路上沒少吃,用土陶砂鍋燉的土雞,味道醇厚,回味馨香;市場裡面賣的雞豆涼粉,只要三元一碗,味道有一點點辣,但吃著很過癮。來這裡少不了品嘗藏民的食物,酥油茶,奶渣,水汽粑粑,雪藤青稞酒,犛牛肉火鍋……

  雲南風土人情和夏皎生長的環境大不相同,但美食並無地域。這裡物產富饒,夏皎沒少買東西,比如風乾犛牛肉,小小一塊就能吃很久,鍛煉牙齒;犛牛奶製作成的貢姆奶酪有著淡淡的鹹味兒,口感偏軟;還有使用意大利奶酪製造方法做出來的雅格奶酪,適合長時間存放,味道濃鬱。

  她在書店裡花兩元買了一張明信片,寄往目前和蘇州與溫崇月的家中,約好的投信時間是下年春天,三月,春暖花開時。

  店裡也出售一些公益性的明信片,店主說會將這部分收入資助西藏地區的特困生,夏皎選購了一些,抬頭時,看到牆上,貼著店主和許多西藏兒童的合照。

  溫崇月也買了些東西,藏紅花、三七、蟲草、松茸乾……滿滿當當地分門別類地裝好,這些東西都可以拿來做膳補,他最近對食療滋補很感興趣。

  現在是秋天了,倘若夏季來,還能從當地人這裡買到新鮮的松茸。

  從雲南回到蘇州,夏皎喜提兩斤肉。

  夏皎拍了拍腰,下體重秤,痛下決心:「我一定要控制飲食。」

  說這些話的時候,溫崇月正在燉綠豆抹茶水羊羹。

  泡過一整個小時的綠豆在沸水中小火燒煮了半小時,一直煮到微微開花,空氣中滿是綠豆的特殊清香。將一些湯倒出來備用,剩下煮爛的綠豆在攪拌機中打碎。特有的嗡嗡聲在小巧的空間中散開,溫崇月洗了手,走過來,抱住夏皎,掂了一掂。

  「不重,」溫崇月說,「再吃點兒也在標準體重區間內。」

  夏皎不能接受。

  她跑去客廳抱著溫泉和小蝦米,嘟嘟囔囔地和兩隻小貓咪聊了一陣子自己的減肥計劃,倆小貓一直在「妙啊」「妙哇」地回應她。

  夏皎很滿意貓咪崽子們的回答,她打開電視看了一會電影。眼看著解下圍裙的溫崇月走過來,她差點從沙發上彈跳起來:「我要減肥!」

  「很好,目標堅定,」溫崇月誇她,將做好的綠豆抹茶水羊羹放在她面前茶几上,「先吃,吃完我們再說。」

  夏皎猶豫:「這算不算甜食?」

  溫崇月面不改色:「無油脂,低糖,我們偷偷吃,脂肪不會發現。」

  夏皎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然後毫無心理負擔地吃掉了一整碗。

  減肥大業一拖再拖,直到第二日飽餐後,夏皎才深刻反省自己的拖延症,極為憂慮地嘆了口氣。

  夏皎反思:「我這樣什麼事都拖到最後才去做的毛病是不是該改一改了?」

  溫崇月在給溫泉梳毛:「如果每次最後都能完成的話,為什麼還要改?」

  夏皎:「……哎哎哎?」

  溫崇月說:「你把有些東西放在最後才做,不證明你確認自己有能力在短時間完成?既然能短時間完成,似乎就沒有必要將其歸結於『拖延症』。」

  夏皎陷入思考:「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我總覺著似乎哪裡有些不對勁。」

  溫崇月解釋:「人的大腦也是多線程工作,或許你本能中給這些要做的事情賦了值。重要性高的排在前面,而排在後面,被你說『一拖再拖』的事情,說明它們不重要。」

  夏皎:「……哎……」

  是嗎?

  她想,就像大學考試前復習,越是到了復習週越是起勁兒,瘋狂看小說,打游戲,把復習的事情往後再拖一拖;也像她想和溫崇月提的那件事,從春天磨磨蹭蹭到了夏天,又到秋天……

  夏皎下意識地想要等到下年春天再說,難道也是大腦自動將其歸到「不重要」一類中?

  夏皎說:「我以為這叫『擺爛』。」

  溫崇月想了一下:「這個詞語,是不是和『鹹魚』差不多?」

  夏皎點頭:「是的,事情往後無限拖,總想著』等會兒再做也來得及』『明天再做也來得及』。」

  溫崇月笑了:「因為你大腦根據以往經驗判斷,你的確能完成。」

  「喔,那倒不是,」夏皎說,「我的大腦在擺爛,它安慰我,往好處想,說不定明天就死了呢。」

  溫崇月:「……」

  夏皎:「死了就不用做了。」

  溫崇月很不讚同她這種消極的態度,拎起來關回臥室,狠狠一頓棍棒教育。

  重新工作,鬱青真的錢還是沒有追回,倒是向夏皎吐槽,說上次那個紅毛又出來了。

  紅毛爹有錢,知道兒子被行政拘留後,就找了律師,又是查那邊街上的店家監控又是問路人……

  那邊店家監控記錄著,鬱青真摔倒在地後,一直跟在後面的紅毛跑過去抱著她。

  又有路人證實,聽見了紅毛喊:「你醒醒,沒事吧?」

  紅毛自己則承認,說是看到鬱青真摔倒後臉朝地,擔心她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那一瞬間又著急,才想起來課上剛學到的急救法,想給她疏通穢物,做人工呼吸。

  關於最後一點,那個職高的同學和老師確認,那天的確剛剛上過意外急救課,的的確確也教了如何做人工呼吸。

  而商家的高清監控放大後,一開始,紅毛的確是有這樣不太標準的掰開嘴唇吹氣的人工呼吸姿勢。

  鬱青真不信。

  她上週剛被騙了錢,又在酒後被一「二流子」觸碰,正噁心著呢,這個紅毛又被放出來了。鬱青真打心眼裡覺著這家夥一定是花錢通了關係,瘋狂地和夏皎一陣倒苦水:「他的嘴巴裡根本就沒有一句實話,還記得嗎?皎皎,那天去警察局他默認了猥褻,還說自己是孤兒,沒爹。他爸爸活得好好著呢……」

  夏皎也不喜歡這樣的人,但如今只能寬慰鬱青真:「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別多想,青真。」

  其實夏皎也不覺著這個有跟蹤前科的紅毛會做善事。

  幸好對方也沒有再出現在花店門口。

  她全心全意地為宋奶奶的外孫女準備著花束,等到約定的時間,宋奶奶看了她的預設方案,點頭同意。老人退休後的空閒時間多,在準備花的時候,宋奶奶就和夏皎一邊聊天,一邊看著夏皎挑花做花束,她對夏皎包花材的手法很感興趣,笑眯眯地問了好多問題。

  只是夏皎沒想到,宋奶奶的孫女是熟人。

  下午三點忽然落了一場秋雨,爺爺出來的匆忙,沒帶雨傘,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寒風起,也不適合推著宋奶奶回去。好在孫女打了電話過來,問清楚情況後,急匆匆地帶著厚衣服開車過來接人。

  雨天的客人要少一些,店裡面的溫度不算高,夏皎去申請了給客人的毛毯,給宋奶奶披上,又去倒了溫熱的水,陪她聊天。

  宋奶奶看著夏皎手指上的婚戒,興致勃勃地和她聊了會兒天。其實宋奶奶很少和她談私事,不過夏皎覺著這也沒什麼,就坦坦蕩蕩地聊了些,關於家庭,關於之前的工作……只是在談到丈夫時,夏皎有些臉紅,很奇特的感覺。

  像是偷偷藏了一塊舉世無雙的寶貝,她既為私藏它而興奮驕傲,又不捨得袒露於人前。

  聊到半晌,終於聽到門上風鈴響,聽得高跟鞋跟敲擊地板的篤篤聲,夏皎站起來,看到正用力地將傘柄搗在肚子上、用力收傘的宋蕭。

  宋蕭有些意外,她睜大眼睛,手不自覺鬆開,本來快合攏的傘大聲地「呼」一下散開,她自己手顫了一下,才握緊。

  夏皎笑了:「宋小姐,你好。」

  宋蕭呆怔片刻,手忙腳亂收好雨傘,客氣伸手:「你好。」

  她帶了宋奶奶的衣服,先給披上,才聽奶奶笑著介紹:「這就是經常和你說的那個花店姑娘,是不是很溫柔?喏,看看這花……」

  宋蕭懷抱著鮮花,終於整理好心情,笑著和奶奶說:「真好,奶奶,我認識她。」

  宋奶奶疑惑:「什麼?」

  「她是我上司的妻子,」宋蕭笑眯眯地低頭,和奶奶說,「你忘了?我和你提起過,就是白阿姨的兒子。」

  「啊呀,」宋奶奶笑,「想起來了,真好啊,一對璧人,天生一對。」

  宋蕭面不改色地笑,和夏皎聊天。店外雨水漸漸小,眼看著一場雨過,宋蕭親自推著車子,爺爺打傘,三個人抱著花、推著輪椅,在夏皎的幫助下離開花店。

  雨後的空氣中有點淡淡的泥土氣息,夏皎仰臉,剛想鬆口氣,視野中捕捉到不遠處有一點紅——她轉身看,那個身影敏捷地藏起來。街角空蕩蕩,好像什麼都沒有。

  換季時節最容易感冒,饒是溫崇月變著法子給夏皎燉東西補身體,她還是不可避免地中招了,喉嚨乾痛,有些鼻塞。

  去社區醫院掛號,拿了感冒藥。夏皎裹著毛毯坐在沙發上,看著溫崇月倒好溫開水,遞過來,和藥一起,示意她喝下去。

  夏皎吃藥簡直像是在上刑,好不容易喝完,溫崇月才給她一顆糖,讓在口腔裡含著,壓壓吃藥導致的反胃感。

  溫崇月對她脆弱的抵抗力十分重視,開始思索是否要重新規劃食譜,多吃一些補充維生素的食物。

  「醫生讓你多吃些維生素B2,」溫崇月拿著pencil在平板上寫寫畫畫,規劃著明天該重點買的食材,「從明天起,你要多吃黃豆、菇類、動物肝髒——」

  「等等,」夏皎甕聲甕氣,「我記得咱們家有維生素B1片,還記得嗎?上次我暈船,你買了一瓶。」

  溫崇月放下平板,伸手摸摸她額頭,嘆氣:「感冒這麼嚴重?我說你要多吃維生素B2。」

  「喔,」夏皎慢吞吞地說,「那我吃兩片B1,不就正好是B2了嗎?」

  話音未落,她看到溫崇月翻她剛剛吃過的藥盒,嘩啦一聲抽出說明書,展開,還戴上眼鏡,開始嚴肅審視。

  夏皎問:「你在看什麼?」

  溫崇月說:「我在看藥物禁忌,有沒有『讓聰明的妻子變小傻瓜』這一條副作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4:16 PM

第五十九章 栗子燕麥牛乳

  天氣降溫,溫崇月穿了件圓領黑色上衣,夏皎依靠過去,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淡淡植物香。她說:「難道我又要開始喝果醋防止感冒了?」

  「算了,」溫崇月並不讚同,敲了敲她額頭,重新扶正平板,「看來還是得從飲食上下功夫。」

  夏皎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維生素藥片當然能夠起到為身體補充元素的功能,只是要遵循醫囑,不能亂吃亂補。溫崇月也知道夏皎的脾氣,她不太愛吃藥。更何況,和長時間吃藥比起來,當然是平日飲食營養均衡更好。

  夏皎睏到去臥室中睡覺的時候,溫崇月關掉燈,又想了幾道菜。

  秋天的蘇州,當季的水果和水生蔬菜種類繁多。

  東山和三山島、西山島上的新鮮水果也開始陸續上市。如今正當時令的是橘子,無論寺廟還是森林公園中,皆被橘子樹所包圍。還有板栗、石榴、柚子、柿子……黛瓦白牆,一棵碩果累累的柿子樹,引得不少人駐足拍照。

  大大小小古鎮上,基本處處可見水鄉婆婆賣菱角,賣蓮藕。現在水紅菱快要下市了,一年就吃一季,過了就等下一年,水紅菱長得很好看、特別,如果市場上常見的那種菱角像端莊的大家閨秀,那水紅菱就像嬌俏可愛的小家碧玉、俏皮小姐。不僅好看,味道也特別,生吃脆生生,煮熟了軟糯回甘,鮮嫩黏糯。

  夏皎最愛生吃,清香中略帶一點甜味,不過考慮到寄生蟲問題,溫崇月買來後,多半是做熟了再吃。

  水紅菱吃法也不少,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用水煮,熟了直接吃,或者剝開,放在油鍋裡翻炒一下,油不能放太多,稍稍一些,單炒一個也行,和肉絲一塊兒炒更香。

  一場秋雨,溫度下降,該吃板栗了。

  板栗破開,冷水煮五分鐘,半剝開殼子,刷一層黏黏的蜂蜜水,放空氣炸鍋中烤,夏皎守著空氣炸鍋一直守到栗子的香氣散開。

  溫崇月買的栗子多,除了晚飯吃外,一些給夏皎做蜂蜜烤栗子,當磨牙的小零食。剩下的一些,拿熟栗子、芋頭和燕麥、牛奶一塊兒燉栗子燕麥牛乳喝。

  今天需要和海外同事開視頻會議,因此在將栗子都準備好後,他換上襯衫西褲去了書房,囑托妻子等會兒別忘記喝。

  剛剛來了五十個無繩跳繩的夏皎認真點頭。

  會議持續的時間不算太長,從晚上九點開始,到十點十分結束,唯獨中間出了一點小意外,同時參與視頻會議的宋蕭,視頻背景中她的外婆推著輪椅過來,送小零食,讓海外同事的發言暫時停了一段時間。不過,在意識到開視頻會議後,外婆很快離開了。

  海外同事下線後,蘇州這邊的同事又溝通、核實了部分細節。會議徹底結束後,溫崇月剛關掉攝像頭,他的公司內部帳號就收到一條消息。

  來源於宋蕭。

  宋蕭:「總監,外婆和我誇了一晚上您的妻子」

  宋蕭:「忘記說了,祝你們結婚愉快,百年好合」

  她還發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溫崇月客氣地回:「謝謝」

  回復完之後,他的手機叮地響了一聲。

  是相隔一牆的夏皎發來消息。

  小皎皎:「會議結束了嗎?快點出來吃栗子啦,栗子燕麥牛乳也好好喝」

  溫崇月拿起手機,笑了下,摘掉眼鏡,走出去。

  板栗不僅適合做甜品,做菜也是一絕。一道板栗燉雞,湯汁黏稠,快出鍋的時候灑上一層小小的青紅椒;直接燒排骨、燒雞翅也合適,香糯可口。

  倘若不想再吃栗子燉肉,次日想喝點栗子湯的話,就加山藥燉排骨,不想吃肉,就煲齋湯——今年的新鮮甜玉米,粉糯的藕,紅棗、腰果,板栗,一塊兒大火煮開,再用小火慢慢地燉,出鍋前半小時,灑上從雲南帶回來的蟲草花。

  不用擔心沒有肉就煲不出來好湯,堅果本身自帶一層油脂,經過長時間的燉煮慢慢地溢出來,融到湯湯水水裡。食材的本味都被燉出來,又香又暖,微微清甜,更不用擔心嘌呤問題。

  這道湯飲口味清淡,健脾養胃,適合淡口的人吃。

  夏皎吃掉了大部分腰果。

  經過長時間燉煮後的腰果嘗起來有點點像蓮子,不過口感更細膩,更滑順。

  齋湯齋飯,大多都是講究吃食物本身的味道。

  天然,無負擔。

  夏皎捧著碗,若有所思:「我好像發現了廣東煲湯的精髓。」

  溫崇月對她的話題很感興趣:「什麼?」

  夏皎說:「先處理材料,再飛水下料,一鍋燉,出鍋撒鹽,直接喝。」

  溫崇月嘆氣:「下次去廣東不要說這種話,我擔心他們把你也下鍋一塊兒煲。」

  「沒事,」夏皎說,「我又不是福建人,他們不會吃我的。」

  她小氣,只給溫崇月吃。

  秋日重,天平山浸染楓葉紅,漫山盡野,人流如織。週末裡賞紅楓的多是本地人,偶爾也會有附近城市的人駕車前行,慕名而來,畢竟天平山是中國四大賞楓點之一。

  不單單是天平山,蘇州城中處處秋意濃,虎丘、西園寺、文廟,銀杏金黃,燦若流金。道前街落滿銀杏葉,西山村落金葉如雨,整個蘇州都要落在這一金色夢鄉中。

  夏皎的長裙外的外套換成針織衫、又換成長風衣,早晚天氣涼,偶爾也會穿大衣出門。雖然有句古話叫「春捂秋凍」,但感冒初好的夏皎得到了丈夫難得的嚴格要求,必須要帶一件厚衣服出門,以備不時之需。

  她們深秋的第一次團建,安排了戶外徒步。

  在大多數人眼中,蘇州城是素雅清淡的,但秋天的蘇州會被楓葉和印象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明麗如畫。

  一開始的團建計劃是天平山,不過在進行內部表決的時候,發現已經有幾個人去過了,這才改了地點,要徒步靈白線。

  蘇州的山不高也不多,秀氣中也不乏嶙峋怪石、險峻山路。靈岩山並不高,夏皎和溫崇月來過一次,這裡離木瀆很近,她還想著木瀆那香噴噴的棗泥麻餅,思考著要不要下週再和溫崇月去一趟。

  在戶外愛好者的眼中,這一條從靈岩山起始、經過天平寺、大焦山頂、杈槍嶺、目標終點白馬澗的徒步線只能算得上入門級,適合那些平時沒怎麼運動,現在想出來體驗體驗新鮮感、刺激感的人。

  不然,就靈岩山那個修的像小區漫步的山道,適合老年人散步,對他們這些年輕人來說,的確有些不夠味。

  出發前的裝備都是溫崇月這個資深戶外運動愛好者準備的,可以補充鹽分的甘草欖,裝一小包,鹹檸檬也一小包,應急用的能量飲料一小罐,巧克力能量棒,鹽汽水,礦泉水……不行,太重了,皎皎是和同事一塊兒團建徒步,不是負重跑,不能帶太重的東西。

  溫崇月斟酌著,將最重的能量飲料取出來,又拿走一瓶礦泉水,不忘囑托夏皎:「我給你帶兩瓶鹽汽水,你喝完一瓶後,路上要是遇到賣水的,就買一瓶補充上。別等到渴了才想起來買水,你們一路上不一定能遇到賣水的——明白嗎?」

  夏皎點頭。

  桌子上擺了一大堆東西,夏皎的戶外雙肩包容量有限,她看著溫崇月專注挑挑揀揀,想讓她把東西全都帶上,又擔心重量太大……

  溫崇月給她收拾了半天,嘆氣:「乾脆你把我也帶過去吧。」

  夏皎雙手合攏,放在胸前,堅定交叉:「不可以。」

  不過溫崇月這樣給她收拾東西的模樣很好玩,夏皎小時候的學校沒組織過什麼春游秋遊。初中倒是有踏青的活動,不過爸爸媽媽忙,基本上都是給她點錢,再讓她去店裡挑一些賣相不怎麼好的水果帶上。

  夏皎下巴擱在手背上,看著溫崇月拉上雙肩包拉鏈,從背後撲過去,抱住他。

  夏皎模仿著從電視裡看到的腔調:「您這心可真是操得稀碎。」

  溫崇月冷靜地握著她的手:「『心』這個賓語能換成『夏皎』嗎?」

  夏皎:「不能。」

  出行之前,一顆心操細碎的溫崇月又給夏皎烤了蒜油烤蝦,還有薄皮羅勒薩拉米香腸比薩,為此罕見地放棄了晨練,切成便於食用的小塊,整整齊齊放進一次性的盒子中,考慮到有可能不方便洗手、和同事分享等等多重元素,溫崇月又放了一次性塑料手套。

  夏皎真心佩服溫崇月,他不愧是理工出身,考慮得這樣縝密。

  在很久很久之前,夏皎也曾誤以為大部分直男都是粗心大意、不細心、分不清楚女生口紅色號、永遠都送不對女友禮物……

  不是的。

  那些都是男人發明出來、專門掩蓋自己不用心的藉口。

  如記住夏皎生理期、每一個紀念日這種小事,溫崇月手機中永遠標著日曆備忘錄和提醒;他知道夏皎的過敏食物和堅決不能接受的口味,出去點餐也好,買東西也好,都不會讓她接觸到過敏原;知道她每天早晨醒來都要習慣性地喝水,因此夏皎醒來後床邊桌上永遠都有一杯溫開水。溫崇月會留意夏皎經常使用的護膚品品牌和類別,拍下照片,在她用完前,去專櫃請櫃員幫忙選擇一模一樣的買來;溫崇月對色彩不是特別敏感,挑選口紅色號的確具備挑戰性,因此他不送這個類別的禮物,而是選擇衣服、鞋子或者包、首飾。

  夏皎並不認為那些會買【送給女朋友把她感動哭了】的那些套盒禮物的男性是「直男」,也並不感覺那些老愛拿「我就一直男」搪塞的男性很好笑,這就是完完全全、徹頭徹底的敷衍。

  因為「直男」,送女友的禮物就能隨便一搜嗎?還是說,凡是遇到「忘掉生日」「惹女友生氣」也可以用大大咧咧的「直男」來掩蓋嗎?

  夏皎之前會信,現在不會了。

  畢竟她見識過男同事在工作上的認真程度,揣測甲方心思時候堪比福爾摩斯。

  只是這種戶外徒步還是有點超過夏皎的想像,一路上不走平坦的路,而是原始山路,崎嶇不平,還有大斜坡,經常遇到亂石堆,甚至有些地方還需要手腳並行。下坡路要扶安全繩,到了這時候,夏皎終於明白為什麼溫崇月要她必須戴手套。

  一夥人都穿著運動服、登山鞋,也放得開,只是高嬋嘆氣,說不知道等會兒該去哪裡洗手。

  直接用礦泉水洗有點兒太浪費了。

  夏皎倒覺著徒步走挺好的,難怪溫崇月喜愛戶外運動,的的確確有很多走常路見識不到的別樣風景。一路上經過不少岔路口,也不必擔心,所有的岔道處都有指示牌,還有前輩們繫上的紅絲帶。有個熱衷徒步的同事,撫摸著紅絲帶,一路上笑著講些笑話什麼的逗人開心,走走停停,一上午就順利到了白馬澗。

  畢竟有著「江楠小九寨」的宣傳口號,白馬澗風景秀麗優美,還有特別吸引人的「桃花水母」。一行人洗乾淨手,找了家麵館吃飯,溫崇月給夏皎準備的比薩和蝦大受同事們歡迎,夏皎分發一遍,到了最後,吃驚地發現溫崇月竟然還給她裝了一小盒便當,綠茅咖喱雞肉串,還有水煮的蘆筍。

  夏皎認真地全部吃光。

  和大部分景區一樣,如今的麵館人不太多,鬱青真接到一個電話,本來還有些不耐煩地想掛掉,後面跟著點頭,嗯嗯兩聲,好久了,才轉過臉,對著夏皎說:「皎皎,我的錢追回來啦。」

  高嬋:「錢?什麼錢?」

  夏皎開心極了:「警察給你打的電話?」

  鬱青真點頭:「啊,是,說是專門負責網絡詐騙這一塊兒的。好像說什麼騙子落網了,統計受害者……」

  夏皎衷心祝福她:「真好。」

  鬱青真心情好極了,她玩了會兒手機。下午一行人在白馬澗休息休息,又去咖啡館喝咖啡聊天,等到快離開的時候,鬱青真興奮地告訴夏皎,錢已經打進銀行了。

  夏皎隱隱約約覺著不太對勁:「不用去警察局?」

  「不用去,」鬱青真說,「就這麼簡單。」

  夏皎謹慎:「不會還是騙子吧?」

  鬱青真說:「怎麼可能?哪裡有騙子什麼話都不說,上來先給我賺六萬的?這哪裡是騙子,這是菩薩吧。」

  夏皎覺著她說得有道理,鬱青真確認了,錢的確已經進銀行卡了,銀行的短信和APP都是鬱青真一直用的,做不了假。

  雖然覺著這樣處理似乎有些不符合章程……

  但說不定,警察叔叔忙呢。

  這樣想著,夏皎心裡稍微好受一些。

  店裡統一包的車將人從白馬澗一直送到花店門口,幾個人在這裡告別,四下走開,說說笑笑,都往回家的方向去。夏皎有點渴了,她在路邊店裡買了瓶水,一邊喝,一邊想著事情,冷不丁,又瞧見了那個紅毛——

  喔,這次不是紅毛了。

  紅毛的頭髮被剪短了,直接剃成寸頭,只有部分還泛著一點點紅。其實他很高,只是因為不好好站著而顯得不精神,仍舊穿著職高的校服,站在關門的花店櫥窗前,隔著玻璃,看著裡面的花。

  夏皎全憑他嘴唇附近的疤認出來。

  四目相對,這一次,紅毛倒是沒跑,他問:「你們這裡花賣的貴不貴?」

  夏皎不喜歡他,出於職責,回答:「普通市場價。」

  紅毛又問,他的聲音有點僵硬,像是在練習說話,又像是控制著自己不講髒話:「上次那個女的,就是和你同事的那個,你們賣的花是不是比其他的貴?」

  夏皎覺著他說話聽起來很不舒服,不想多聊,只簡單地回答:「不會。」

  夏皎不再停留,也不想和對方有更多交流。她拎著擰緊瓶蓋的水離開,走出很遠了,回頭,還能看到紅毛站在老地方,目不轉瞬地盯著店裡面。

  即使花店已經關門了,這個紅毛還是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不動。

  夏皎嘗試在腦海中還原那個位置能看到的店內場景,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花,那一片的玫瑰比較多,而鬱青真的花藝作品喜歡用玫瑰,所以經常站在那邊……

  夏皎晃晃腦袋。

  她停下腳步,冷靜思考。

  是不是該提醒鬱青真一句,小心這個看起來不懷好意的家夥?

  「可以,」溫崇月端上來香菇蒸滑雞,頗為認可,「青春發育期的男性,他們的大腦總會有許多怪異的念頭。」

  說這些話的時候,夏皎已經舒舒服服洗完熱水澡,換上寬鬆的睡衣,香噴噴地坐在餐桌前等待今晚的開飯。

  夏皎剛剛為自己的困擾來諮詢丈夫,而溫崇月給了她肯定的回答,建議她和鬱青真、花店的同事都小心一些。

  溫崇月認為可以報警,對方已經成年了,像尾隨和跟蹤這種事情,她們可以向警察求助。

  夏皎雙手托腮:「真的嗎?我青春期的時候就沒有很奇怪的想法。」

  溫崇月說:「男性不同,他們犯錯要承受的代價比女性低很多。」

  夏皎好奇極了,追問:「溫老師,聽起來,你似乎認為,相對而言,青春期男性的道德感低……那青春期的你,是不是也在道德感低這一類裡?」

  溫崇月笑:「不在。等下次回北京,我可以給你看我的成績單——我的思想品德一科始終都是優秀。」

  夏皎震驚:「真的嗎?」

  溫崇月疑惑:「不相信?什麼讓你產生這種錯覺?」

  「根據你晚上的癖好和角色扮演,」夏皎鄭重其事地說,「我嚴重懷疑你的思想品德優秀是作弊拿到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7:22 PM

第六十章 蝦仁滑蛋

  溫崇月並不讚同夏皎的說法。

  他承認:「我認為適當和趣味的性能加深我們對彼此的了解。」

  夏皎說:「很有道理。」

  「所以,」溫崇月說,「我在思考,是不是要多買一些為此準備的衣服。皎皎,你喜歡什麼?」

  夏皎下意識看了眼臥室,然後搖頭:「等等,明天再談。」

  溫崇月頷首:「那就先吃飯,你今天需要好好休息。」

  思想品德課拿到優秀成績的溫老師今日做的晚餐仍舊豐盛,除了白灼基圍蝦外,他還買了殼硬肉緊的草蝦,也就是廣東話裡面的「彈牙」,做蝦仁滑蛋。這是一道茶餐廳裡面常見的快速菜,從剝蝦打蛋到上桌不過十分鐘,蛋黃半凝固,又嫩又香,夏皎用小杓子慢慢地吃。

  為了犒勞夏皎,今晚餐桌上還有一頓清燉鴿子湯,鴿子的油比雞多,溫崇月就往裡面加了根扁尖,簡單地用黃瓜絲、胡蘿蔔絲拌了個解油膩的涼菜,還有一道爽口的香菇冬筍。

  夏皎最愛吃的還是蝦仁滑蛋,吃掉一份不夠,又眼巴巴地看著溫崇月,將他的那份也吃掉。

  溫崇月倒是提到自己的高中時代:「坦白來說,我面對的升學壓力,要比你小很多。」

  夏皎知道,她問:「你們會上晚自習到晚上十點嗎?」

  溫崇月搖頭。

  「會早晨五點起床上晨讀嗎?」

  溫崇月說:「不會。」

  夏皎羨慕地感嘆:「好幸福的高中生活。」

  溫崇月沒有如其他人一般談高中時候的辛苦,或者為了安慰她來編一些不好的體驗。

  他和夏皎分享自己高中時候的食堂,印象最深的是裡面的雞湯豌豆肉臊麵,味道足,份量重——喔,溫崇月提起來,他高中時候飯量大,基本都是吃雙份的餐食。

  夏皎有一些不好意思,讀高中時候,學校食堂給的份量也多,她吃不完一份,所以一般都是吃半份。

  感覺自己似乎有點浪費糧食。

  不單單是肉臊麵,還有脆皮烤鴨,幾塊錢一大盤,豬肉玉米餡兒的餛飩,皮薄餡兒多的小籠包……

  夏皎聽得眼睛閃閃發光。

  她一直以為這樣的高中生活只存在電視劇中,但並不是,在她埋頭苦讀、熬夜點燈的日子裡,有些人就過著這樣多姿多彩的生活。他們好像天生命就這樣好,做什麼事情都不費力,輕輕鬆鬆。

  正如夏皎現在才知道,原來有些人的高中會有18歲成人禮儀式。

  夏皎喃喃:「真好。」

  溫崇月說:「什麼?」

  「你的高中真好,」夏皎說,「我很羨慕,感覺你的校友應該都是很牛的大人物。」

  溫崇月親手剝了一枚基圍蝦,放在她面前的碟子上。

  「是的,」溫崇月對她說,「不過也有例外。」

  夏皎問:「什麼例外?」

  「也有我這樣的,」溫崇月說,「需要妻子陪伴和親吻的小人物。」

  夏皎並不認可溫崇月說的話,認為他過於自謙;轉念一想也是,世界上如此多的人,籍籍無名才是常態,聲名鵲起實為少數。

  她也是一個同樣喜歡對方陪伴的小人物。

  夏皎不是戶外運動愛好者,今天的徒步路線幾乎耗光她所有的力氣。溫崇月晚上要和海外的同事聯繫,提醒妻子早些入睡,不用等他。

  但溫崇月沒想到夏皎會過來。

  書房的門沒有關,通話結束,當溫崇月看到外面若隱若現的身影時,他問:「皎皎?」

  外面是她有點不安的聲音:「你工作結束了嗎?」

  溫崇月站起來:「嗯,你餓了?」

  門被她推開了。

  溫崇月站在原地,有些愣神。

  他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買的校服。

  不是那種傳統的藍白運動服,而是經過一些刻意改良後的淺藍色經典海軍領、百褶裙的校服,裙擺在膝蓋上四釐米,白色長筒襪,鞋子,還有夏皎手裡捏著的習題冊。

  她走過來,將習題冊遞給溫崇月,有點期盼地問:「溫老師,這裡有幾道題我不太清楚,您能教教我嗎?」

  溫崇月了然。

  皎皎想玩內向的女學生和糟糕的老師游戲嗎?

  他很樂意配合夏皎,不過剛站起來,夏皎的手就壓在他肩膀上,壓著他,要他坐好。

  習題冊塞到溫崇月手中,夏皎眼睛亮亮,坐他腿上,手指撫摸著繫得端端正正的領帶,她沒有直接勾住溫崇月脖頸,而是玩著這團真絲的領帶,聲音低低:「剛才老師問我是不是餓了,現在真的很餓很餓。」

  溫崇月判斷失誤。

  不是內向女學生和糟糕老師。

  主動的是對方,像一隻雨天裡無家可歸的小貓咪,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你,你知道她沒有什麼攻擊性,但她的的確確是危險的誘導性因子。

  「已經快要超過24小時沒有吃東西了,」百褶裙輕擺,「老師疼疼我。」

  溫崇月很疼她。

  他的眼鏡甚至沒有都沒有摘下,有一點往下滑,還穿著為了視頻會議的端正西裝,襯衫,鞋子,一件兒也不落下。他的性格如此,絕不會為了敷衍而做出上身西裝下身短褲拖鞋的事情。夏皎喜歡他這副乾淨溫和的模樣,像是對他做什麼是以下犯上、大不敬的事情。偏偏她就愛這些。

  溫崇月握住她的手,看了夏皎拿來的習題冊,上面是空白的,她拆開後,看都沒看就過來找溫崇月,自然連字都來不及寫。不過沒關係,他會教她。教她熟悉如何打開金屬搭扣,如何以纖溪覆高峰,如何以小魚吞巨鯨。

  溫崇月第一次了解到夏皎骨子裡稍微叛逆的那一點,她似乎總是被一些觀念潛移默化,但今天好似打開開關,按下起始鍵,不再掩飾。百褶裙猶如被風吹到上下飄浮的白槐花,夏皎的腳尖觸碰不到地面,雙手撐在椅子上,她想要往上離開,卻總會被再度拽落,下是好似永遠都觸不到峰底的深淵。

  「習題冊上什麼都沒寫,」溫崇月聽到了她發出的無助嘆息,問,「是不會?」

  夏皎想要點頭,她的呼吸不算清晰,眼睛有霧濛濛。

  「我幫你,」溫崇月讓她趴桌前,將自己剛才用的鋼筆放在她右手中,習題冊攤開,放桌子上,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鐵面無私,「來吧,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夏皎:「嗯?啊?」

  前一個三聲,後一個四聲。

  溫崇月仰臉,喟嘆一聲:「今天先來習題冊第一頁,錯一道一次。」

  總而言之。

  夏皎不想再做這本習題冊了。

  第二天,她做的第一件事,睜眼。

  第二件事,撕習題冊。

  溫崇月為此感到遺憾,他打算重新買一本,不過要難度大一些的。自己的妻子很聰明,需要一些難度大的習題冊。

  他在高等代數和高等數學之間難以抉擇。

  畢竟夏皎大學中報考的專業是語言類,這兩門她都沒有學過。

  昨天課後輔導過於投入,兩人都忘記了給手機充電,溫崇月到了早晨才將夏皎手機充上電。她一邊吃早餐,一邊給鬱青真打電話,提醒她昨天傍晚看到的小紅毛和自己的猜測,以及——

  「那個警察沒有再給你打電話吧?」夏皎問,「沒有吧?」

  「沒有啊,」鬱青真笑聲爽朗,「我早就說了,沒事……我一大早就把銀行卡裡的錢提出來,換了另外一個銀行,存定期,這下你放心了吧?」

  夏皎鬆了口氣,誠懇地說:「放心了。」

  走了一個鬱青真,微信上又來一個郭晨材。對方昨晚還把夏皎拉近了初中的微信同學群,裡面熱熱鬧鬧,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他們做過的事情,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做過錯事。

  夏皎沒有看群裡的消息,倒是送她手機去充電的溫崇月看到了。今天週末,大概是剛建群不久,裡面人都在追憶往昔,很是熱鬧,尤其是郭晨材,還艾特了夏皎好幾次。

  有群友打趣,說初中時候郭晨材總是找夏皎麻煩,是不是那時候就暗戀人家?

  溫崇月將手機放回去。

  他重新回到夏皎身側,夏皎還是睏,可能是過度失水,她睡了一覺還是口渴,一直要水喝,吃過早飯也懶懶散散地趴在沙發上,抱著貓咪看電影。

  溫崇月過來,溫泉跳下沙發,翹著頭讓他撫摸,小蝦米趴在茶几上,翹起一條毛腿,正在認真地舔毛。

  溫崇月坐在沙發上,讓夏皎頭枕在自己腿上,陪著和她一塊兒看電影。

  溫崇月的觀影喜好是科幻片或者驚悚片,沒有特別厭惡的片子種類,夏皎看什麼,他也看什麼。畢竟這是娛樂,重點是和看電影的人一塊兒培養感情。

  今天放的是《真愛至上》,其中一個小故事,剛剛結婚的新娘發現了新郎的好友竟然一直在暗戀她。

  電影上播放著這一段,被狼狽揭開暗戀真相的男人奪門而出,在冰冷的大街上幾次駐足,彷徨,冷到顫抖,又只能匆匆前行。

  夏皎小聲嘟囔:「如果真的這麼愛,那她怎麼會不知道他喜歡她呢?暗戀是藏不住的。」

  溫崇月低頭看她:「真的?」

  「反正電影上是這樣,聽說過一個理論嗎?當你靠近愛你的人時,就像靠近冬天的火爐,怎麼會感覺不到愛意呢?」夏皎想了想,「你看看他,多明顯呀,就差直接對她說『我愛你』了。」

  溫崇月低頭。

  他和夏皎,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愛你』。

  他的火爐一直在燃燒,夏皎好像沒有發現。

  溫崇月撫摸著她的頭髮:「或許現實中的確有人發現不了別人偷偷愛她。」

  「不可能,」夏皎斷然否決,「笨蛋都能知道。」

  溫崇月笑了一聲。

  他捏捏夏皎的臉頰:「笨蛋不知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7:36 PM

第六十一章 扣肉

  笨蛋的確不知道。

  夏皎昨天暴走那麼多路程,又被爆炒那麼久,現在筋骨還沒有舒展開,睏到幾乎能枕著溫崇月的腿睡著,她努力地保持了一會兒清醒,繼續看電影。

  溫崇月胳膊長,能輕而易舉地觸碰到桌子上擺放著的玻璃盤,這玻璃果盤還是夏皎超市購物後抽獎的贈品,在太陽下有著閃閃的光,拿來做果盤,有著乾淨暖和的光澤。

  上面裝著蘇州產的蜜橘,不算大,皮很緊實;原本的果盤現在盛了一把剛倒出來的糖炒栗子,不過夏皎剛才吃掉了十多個,暫時不想繼續吃了。

  溫崇月拿了一個橘子,剝開皮,聽見夏皎的手機還在響。

  夏皎坐起來了,拿回手機,仍舊縮在溫崇月懷抱中,認真地研究半天,將微信群通知消息全部都屏蔽掉。

  做完之後,夏皎半趴著將手機放回去,一偏臉,叼走溫崇月手指上剛剛剝開的橘子,連帶著白色的一層橘子絲絡,全部吞下去。

  她說:「好甜!」

  橘子吃多了上火,但好吃哇,據說橘子絲絡清熱下火,夏皎就偏愛吃上面這一層,白白的絲絡沒有味道,綿綿軟軟的。小時候,奶奶還會拿它泡水喝。

  溫崇月的視線跟隨著手機,被夏皎放在桌子上。

  他問:「不想和初中朋友聊聊?」

  夏皎大驚失色,瘋狂搖頭:「沒有什麼好聊的。」

  她這樣可以說得上「激烈」的反應讓溫崇月失笑,他問:「有不願意回想的事情?」

  這樣說著,溫崇月抬手,將第二片橘子瓣遞過來,夏皎湊過去,張嘴含住。

  甜甜中略帶一點點酸的味道炸開,她問:「提問,如果說,一件事情已經過去快十年了,但我還是會對此耿耿於懷,你會不會覺得『你怎麼又提這個』?」

  溫崇月問:「為什麼會這樣想?」

  夏皎認真思考:「嗯……就是,不是有句話嗎,時間會沖淡一切。」

  溫崇月笑:「也不是那麼對,比如說,就沖不淡夏皎同學煲的鹹湯。」

  他說的是上週五一件事情,溫崇月買了一塊熏肉,夏皎自告奮勇做湯,結果忘掉了熏肉本身的鹹味過重,煲了一份能鹹到人流淚的湯。

  夏皎說:「我只是舉個例子。」

  「我也只是舉個例子,」溫崇月說,「你瞧,我現在提上週的事情,你也沒認為我很煩,對不對?」

  「……」

  夏皎抱著抱枕,半個身體陷入沙發中,開始思考:「好像也對。」

  「將心比心,」溫崇月說,「我不會感覺到厭煩,說吧。」

  夏皎挪啊挪,將身體挪過去。

  她說:「我初中時候沒有交到朋友。」

  溫崇月輕輕地唔一聲,問:「是忙於學習?」

  「當然不是,」夏皎搖頭,她說,「因為當時班上人都不和我說話……」

  夏皎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了溫崇月。

  當然,隱瞞那個筆記本是溫崇月送的這件事,她只簡單說了,是筆記。

  事情的起因,郭晨材帶頭的孤立,有和夏皎聊天的男生,他就開始陰陽怪氣地嘲諷;那時候郭晨材家境優渥,人際關係處理得也好,算得上是班上的「風雲人物」。男生大多都疏遠夏皎,而女生也默契地和她保持著距離。

  溫崇月聽到妻子闡述著這一切,她沒有絲毫怨憎,只是在想到的時候仍舊忍不住皺眉,溫崇月想這件事一定給她帶來了極大的負擔。

  他確認:「在輔導班結束後?」

  夏皎安靜地點頭。

  「所以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很奇怪,」夏皎說,「當時明明是他們犯了錯誤,現在卻又表現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手機屏幕又亮了,微信群裡還在發消息,他們快樂地敘舊,聊天,沒有人還記得當時做的事情,在他們眼中,這件事可能就像一次考試不及格一樣普通。

  但夏皎的初中生活並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事情都過去了。

  「事情都過去了,」夏皎說,「我覺得他們會這樣說,其實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拉我進群,很奇怪對不對?上初中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和他們一起參加過集體活動。」

  溫崇月張開胳膊,夏皎自然撲過去,抱住他,依賴地貼貼。

  她苦惱地問:「是我小題大做了嗎?」

  溫崇月搖頭:「舊事重提,更能說明它從來都沒有得到妥善的解決。皎皎,按照你舒服的方法做吧。」

  夏皎拿起手機,盯著看了熱熱鬧鬧的群,他們還是那樣,無憂無慮的。就這樣退出去當然沒什麼,不過夏皎還是想說一句。

  溫崇月說得很對,舊事重提,證明這件事從來沒有得到過妥善的解決。

  夏皎現在要將處理這件事了。

  夏皎:「抱歉,我不知道郭晨材將我拉入這個同學群」

  當初那些孤立她、冷落她的人,現在在熱情地歡迎她,問她要不要參加今年的同學聚會。

  夏皎:「不參加」

  夏皎:「我不想和曾經校園冷暴力過我的你們在一起吃飯」

  群內沒有新消息了。

  夏皎:「真的很不可思議,當初一整個班的人把我當透明人,現在又要來扮演和和睦睦的同學情深,你們在回憶青春的時候自動忘記做的錯事了嗎?還是覺得時間能夠粉飾太平?」

  夏皎:「說實話,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也看開了當年的事情」

  夏皎:「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們一句,當年也是你們孤立我」

  夏皎:「真希望永遠再也見不到你們」

  她點了退出群,鬆了口氣。

  郭晨材沒有再來找她。

  夏皎趴在溫崇月膝蓋上,良久,問:「今天要吃什麼?」

  溫崇月笑了,低頭:「今天想吃什麼?」

  夏皎想吃的東西有很多很多。

  初中學校門口賣烤麵筋的阿姨,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推出了「買二送一」的活動,買兩根烤麵筋,送一根。柔韌的麵筋刷上一層醬,放在炭火上烤到聞起來焦香,烤熟了再刷一層辣椒面茴香麵調成的調料。好朋友都喜歡結成隊去那邊買,唯獨夏皎自己一個人要麼一口氣買三根,要麼就看著小團體親親熱熱地吃,她默默離開。

  還有初中食堂裡面冬天的糖葫蘆,厚厚一層糖衣,有天早晨,郭晨材給一個班級的學生都買了糖葫蘆,不過唯獨不給夏皎,要她過去找他要。

  夏皎現在還記得滿堂的哄笑聲。

  她越來越討厭被注視,之後好多次的噩夢場景都是滿教室的人指著她嘲笑。

  不過,都過去了。

  夏皎摟著溫崇月的胳膊,認真想了一下。

  她罵回去了,雖然遲到這麼多年,但,勉強算扯平了吧。

  下午,張抱林罕見上門,他笑起來靦腆,或許因為還在讀書、又是理工科人的緣故,總有一股文文弱弱的氣質。

  他帶了油墩子和辣雞腳過來,說是昨天陪于曇去了一趟黎裡,買了些特產。于曇讓他過來送一送,順便傳話,問問下週要不要一塊兒回北京。于曇也想去探望一下溫啟銘。

  溫崇月微笑著答應。

  夏皎慶幸自己還沒有提去木瀆買棗泥麻餅的事情。

  張抱林只喝了杯茶,聊了幾句就離開了。

  他和溫崇月交際不多,畢竟是于曇這兩年剛交的男友,一直住在南方,很少有聊天的機會。

  送走張抱林,夏皎已經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盒子,甜甜蜜蜜地吃著油墩子。

  蘇州附近的大大小小古鎮離得都很近,不過幾乎每個鎮都有著特色小吃。且不提木瀆的棗泥麻餅、木瀆烏米飯,錦溪有襪底酥,千燈有肉粽,震澤出黑豆腐干,去角直必須要買青團子和南瓜糕,同裡吃閔餅……

  她吃得開心,聽溫崇月問:「餓這麼快?」

  夏皎努力點頭。

  她說:「心裡不藏事了,餓得當然快。」

  溫崇月挽起衣袖,笑:「看來今天我得給夏同學好好準備午餐,慶祝她脫『班』成功。」

  秋天的蘇州適宜吃扣肉,喝大頭鰱魚湯。

  太湖上有首歌謠:「……八月鰻魚醬油燜,九月鱸魚肥嘟嘟,十月大頭鰱魚湯……」

  週末的時候,溫崇月會在晨練時順帶著將一整天的蔬菜魚肉都買回來。鰱魚請人處理乾淨了,剁成小塊,放在冰箱中,取出來就能燉湯。

  蘇州人吃扣肉,下面一般放紹興乾菜或者豇豆乾,最好的自然是菜花頭乾。溫崇月春天選了最嫩的菜尖尖,懸掛曬乾,萬一菜尖尖蜷縮起來了,還得伸手給它攤開,繼續曬,一直曬到鎖住春光一抹綠,儲存好,牢牢鎖住。等銀杏葉金黃再啟封,取出,以待享用。

  一道扣肉下面藏著的這抹春天才是寶貝。

  十一月的娃娃菜最嫩,芯子生嘗起來是甜甜的,沸水燙至五分熟,淋一層拌了調料的熱油,放小鍋蒸,就是開胃發汗的剁椒蒸娃娃菜;這個季節的豌豆尖尖也嫩,買一把回來,雞脯肉切成薄薄片,一塊兒做白雪紅梅的梅花雞片,鮮嫩風雅。

  夏皎愛吃西蘭花,簡單清炒一份,不過她不怎麼愛吃梗,一一掰開後,發現溫崇月挑選的西蘭花梗又粗又大,她以為對方終於翻車,笑著舉起來:「溫老師,你是不是不會挑西蘭花啊?梗這麼多,又難炒熟又不好吃的。」

  溫崇月笑:「留著,別炒,這些我準備醃了吃。」

  夏皎狐疑,慢慢放下:「西蘭花梗還能醃?」

  當然能醃。

  不過不是那種長時間的醃製,一晚上就夠了。

  她看著溫崇月將西蘭花梗外面的厚皮削掉,切成厚片,放進保鮮盒中,撒了一些鹽,蓋上蓋子。

  等今天的午飯快準備好的時候,溫崇月將保鮮盒裡面用鹽醃出來的西蘭花水分倒掉,添上醋、糖和生抽,拌勻,放入冰箱。

  回頭看到夏皎好奇的眼睛,溫崇月說:「明天早晨就可以吃了。」

  夏皎說:「好吃嗎?」

  溫崇月頷首:「試試看。」

  這其實是溫啟銘經常做的一道菜,餐桌上,溫崇月和她提起往事。溫啟銘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但卻將兒女都送入大學,包括後來于曇去國外留學求讀,去選修藝術……他們的原生家庭並不能給孩子提供太多的優渥條件,因此,無論是溫啟銘還是于曇,都有著愛惜食物的習慣。

  這種習慣也延續到下一代,比如溫崇月。

  他並不介意吃夏皎剩下或者不想吃的食物,在溫崇月所接受的教育中,丈夫來負責解決妻子的剩飯這件事很正常。

  溫崇月似乎天生具備這一點,他喜歡看夏皎吃自己做的菜,喜歡聽她的誇獎,喜歡看她吃飽喝足的滿意表情,不過她的胃容量有限,有些東西吃不下了,溫崇月很樂意代勞。其實不單單是妻子,如果以後她生下一個像兩人的寶寶,溫崇月也會——

  等等。

  溫崇月想了想。

  喔,離兩人說好開始考慮寶寶的時間還剩下四年。

  溫崇月看著小口小口喝鰱魚湯的夏皎。

  嗯,他目前暫時也不想讓一個新生命加入生活,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如果說蘇州哪裡的銀杏樹好看,當地人肯定不會說那些園林,而是指著你去道前街。

  道前街南側植滿銀杏樹,尤其是秋天,風吹金葉紛紛落,銀杏葉打著旋兒飛旋。蘇州市政府也有相關的條例,在銀杏落葉的時候,這條路上的銀杏葉可以保留不清掃,任由銀杏樹葉一層一層鋪成鬆軟厚實的金色地毯。

  午睡過後,夏皎刷朋友圈刷到鬱青真的打卡圖,被滿目的黃閃亮了眼睛,興奮地舉給溫崇月看:「溫老師!看!好黃!!!」

  溫崇月:「嗯?」

  他扶著夏皎的手,眯著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楚:「原來是這種黃。」

  夏皎:「……」

  「我們去看吧,去看吧,」夏皎搖晃著溫崇月的胳膊,眼巴巴看他,「溫老師不想去看看銀杏葉嗎?」

  溫崇月彎腰,給她擺好拖鞋:「走。」

  說去就去,溫崇月充分滿足夏皎的小小要求,當然,作為交換,夏皎今晚必須得再做一頁練習冊。

  溫崇月很喜歡這種教導、以及用正當理由欺壓她的感覺。

  唯一遺憾的是昨天衣服質量太差,已經被扯裂好幾處了。

  銀杏葉金黃,路上鋪了鵝卵石小道,雖然疫情影響,人人出門都戴口罩,但這並不能阻擋夏皎出門散步的好心情,她聽溫崇月問:「你同事也在附近?」

  「不呀,」夏皎說,「她好像是臨時有客人約設計稿,要加班……哎,好像是學校元旦訂花?」

  的的確確是學校的元旦訂花。

  因為是高中,所以對方學生只有在週末才有時間出來,鬱青真惦記著提成,匆匆忙忙地趕到店裡。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她沒有看到客人,倒是看到了熟悉的紅毛,站在花店口,玻璃門開著,他卻有些躊躇,像是不知道要不要進來。

  別的不說,小紅毛剃掉長髮後,現在看起來蠻清爽,還是個模樣俊俏的男高中生。

  再俊俏也阻擋不了他上次「猥褻」的事實。

  鬱青真不和他客氣。

  她不在乎這孩子以後會不會留案底,或者怎麼樣,她實在太厭惡這個人了,直接拿出手機,想了想,給上次轉給她錢的那個不知名警官打過去電話,準備報警。

  撥通了。

  在手機中傳來『嘟』聲時,鬱青真聽到花店門外的手機鈴聲響。

  她愣愣地看著外面的紅毛拿出手機,對方看到來電顯示,一愣,抬頭望過來。

  恰好與鬱青真對上視線。

  來道前街觀光打卡的人很多,不過一條街消磨不了一下午的時間。喝咖啡的時候,溫崇月先打電話,確認後,帶了夏皎去訂旗袍,找的是老師傅。

  蘇州以前的旗袍和現在不太一樣,現在的旗袍都是裁好了布片,袖子拚接著縫上去。以前不是這種,是直接一塊兒布料做好,從下往上縫製。

  盡管如今的蘇州仍舊有許許多多的旗袍店,觀前街的旗袍店樣式傳統,十全街的旗袍中規中矩,而平江路上的旗袍款式更新潮一些……但很難再找用一塊兒布料做旗袍的老師傅。

  恰好,溫崇月就認識一位。

  還是他一個德國朋友提到的,對方找這位師傅做過好幾次旗袍。疫情後,德國人很難入境,只能寄來他女友的數據,讓師傅做好了再寄過去。

  溫崇月早就約好了時間,師傅工期長,平時又忙,現在終於得了空,為夏皎量體裁衣。

  也是巧,遇到了熟人。

  陳晝仁。

  他來取衣服,是一件香雲紗做的旗袍,檢查完畢後,笑著和夏皎、溫崇月聊了會天。

  溫崇月有些意外:「我以為你在北京。」

  陳晝仁說:「最近上海有個活動,想起來上次訂的衣服,順路過來取。」

  夏皎去換衣服了,兩個人在店裡等著,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陳晝仁有些促狹地對溫崇月說:「還惦記著你妻子學生時代的暗戀對象?」

  溫崇月嘆氣:「你怎麼總是說些我不想聽的話。」

  陳晝仁笑起來,他說:「可惜了,我問過橘子了,她說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說。」

  溫崇月慢慢地喝茶,若有所思:「我原本以為會是初中……現在想想不可能,皎皎應該看不上那些毛頭小子。」

  陳晝仁驚奇:「你這話說的,她看不上男同學,難道會看上男老師?」

  溫崇月說:「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他思索:「有沒有可能是我?」

  陳晝仁忍不住笑出聲音:「算了吧,那時候你多大,皎皎多大。」

  說到這裡,溫崇月也笑著搖搖頭。

  陳晝仁半開玩笑:「不過說不定,目前可知,你和你妻子的暗戀對象還有很多共同點——」

  「比如,都是人,男性,活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7:45 PM

第六十二章 太倉紅燒羊肉

  老師傅上了年紀,店裡面只帶了兩個學徒,他現在手上還有好幾個客人的單子,旗袍做得慢,約好兩週後過來再試一試,合不合身,看看是不是哪裡需要改一改。再過兩週,才能取走成品。

  量身體的時候,夏皎換上老師傅這邊準備的一件薄裙子,現在量完了,也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店裡面布料多,沒有用香水香薰類的東西,只用了佛手柑。夏皎聞到一些淡淡的好聞氣息,從更衣室裡走出來,聽見溫崇月和陳晝仁兩人在聊天。

  溫崇月問:「你什麼時候給她送過去?」

  陳晝仁說:「明後天吧,看她什麼時候有空。」

  說到這裡,看到夏皎出來,表兄弟倆握手告別,陳晝仁晚上就得回去,溫崇月沒留,牽了夏皎的手,看了看時間,瞧了下外面——人走得匆匆,秋天已至,銀杏金黃。

  他問:「你想不想吃羊肉?」

  夏皎:「咦?」

  其實,在國慶期間,太倉雙鳳街上就已經羊肉飄香。畢竟有著「百年羊肉鎮」的稱謂,滾滾長江東逝水,順著太倉流出江蘇,奔流而去,途經上海一路入海。千百年前,鄭和就是自此起錨,下西洋。

  太倉的外貿經濟發達,又有著江蘇第一外貿大港的稱號,前來投資的多是上海人,事實上,這個城市相對而言比較空曠,古鎮上倒是常能見人來吃羊肉、悠閒度假。

  今天已經這麼晚了,當然不可能再去太倉雙鳳鎮上去吃羊肉,而是找了一家太倉師傅開的羊肉店,點最經典的太倉紅燒羊肉,夏皎的腸胃不算好,晚上吃太多羊肉不容易消化,溫崇月又和師傅單獨聊了聊,給夏皎做了些簡單的家常小炒。

  粥是店裡面自己人熬來吃的,不對外賣,也是溫崇月笑著和對方商量,他按照市場價付了錢,對方端上來兩碗粥,放在夏皎面前。

  夏皎簡直驚嘆不已:「……他們也是你朋友嗎?」

  溫崇月失笑:「我還沒有朋友遍天下。」

  「不,」夏皎說,「你的表現,讓我感覺到好像從樓下丟個床墊下來,就能砸中你三個朋友。」

  溫崇月大笑:「我有必要提醒你,皎皎,高空拋物犯法。」

  談話間,店主將做好的羊肉端上來,賣相算不上精致,但自有一股樸實的美味。夏皎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味道燉得果然好,肥而不膩,香味足,沒有太重的羶氣,酥且不爛。秋冬天適合吃羊肉,不過要注意飲水,避免吃太多了火氣重,溫崇月用熱水燙了店裡的瓷杯,將水倒乾淨,又重新斟了一杯,放在她右手旁。

  「這裡用的羊肉是山羊肉,比東山羊肉的口感肥一點,」溫崇月說,「你要是覺著這味道有些淡,咱們下去就去桃源吃,那邊的羊肉做出來味道重些。等到了十二月,就吃藏書羊肉,用的羊是從山東和河南運過來的,做湯也好。」

  夏皎憂心忡忡:「吃這麼多羊,青青草原的喜羊羊該討厭我了。」

  溫崇月的童年並不是這部動漫,他不知道青青草原,不過聽說過喜羊羊——他笑起來,揉了揉夏皎,親暱極了:「沒事,你是貪吃的狼。」

  夏皎抬頭:「溫老師,可以用一個稍微可愛點的動物來形容我嗎?」

  溫崇月想了想:「貪吃的小肥狼?」

  夏皎:「……算了。」

  她低頭,認真幹飯。

  另一邊,街邊的火鍋店中,點的四宮格,一格紅油一格菌菇,剩下交錯的兩格盛著清水,鍋裡的肥牛片已經煮熟了,白菜被燙了一下,重新夾出來。

  「算了。」

  鬱青真嘆口氣,她將紅油鍋裡的白菜撈出來,在清水鍋中涮了涮,涮掉最表層的油,放到加滿芝麻醬的蘸料碟中,捲好,壓了壓,撈出來慢慢地吃。

  「你給我錢做什麼?」鬱青真很費解,「你一個孩子,哪裡來的這麼多錢?」

  「我不是孩子,」紅毛——哦不,朱孟城固執地說,「我十八了。」

  鬱青真聽著發笑,畢竟對於她來說,對方這個年紀的確就是孩子。

  火鍋已經煮開了,咕咕嚕嚕地冒著泡泡,對方吃得卻很少,見鬱青真吃辣鍋,他就始終在清水鍋和那個菌菇鍋中涮東西吃,好像是擔心被她嫌棄髒。

  鬱青真並不覺著。

  她威脅朱孟城要報警,不得已,對方才說了實情。

  上次鬧到警察局那次,朱孟城聽到一個協警提到鬱青真被騙了六萬的事,就想了個笨辦法,將錢打給她。

  錢都是他爹轉的,是他的生活費和零花錢,合法途徑。

  「很好,」鬱青真問,「那你給我錢幹什麼?猥褻我的賠償?我說好,這錢我不能收,一會兒去銀行,我打給你。別以為給我錢就能解決猥褻這件事。」

  這句話一出,她看到朱孟城終於表現出少年驚慌失措的一面,他的臉、脖頸、一直到耳朵後面,頓時紅彤彤如蘋果,就像兜臉挨了一盆熱水。

  「不、不是猥褻,」朱孟城結結巴巴,手足無措,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不是猥褻,我……我見你摔倒了,還是臉朝下。課上說了……喝多的人容易被自己的嘔吐物嗆住……我,我想幫你清理出來。」

  鬱青真面無表情看他:「編,接著編。」

  「我沒說謊,」朱孟城臉紅到要腦袋冒汗了,「你相信我,不信的話我們可以去警局,申請看監控,我不騙你。我要是騙你,讓我出門就被車撞死。」

  鬱青真罵他:「小小年紀發這麼毒的誓幹什麼?那你說,那你跟蹤我是為了什麼?」

  朱孟城不說話了,他埋頭吃了一塊肉,又喝了一整杯子水。

  他說:「你不記得我了?」

  鬱青真疑惑:「什麼?」

  「我們是老鄉,」朱孟城說了一個城市的名字,「你是一中的學生,對嗎?一中旁邊廣場挨著一個小公園,你那時候常去背單詞,就在公園的小湖邊……」

  鬱青真:「嗯?」

  「你還記得嗎?」朱孟城看著她,「有年冬天,你幫了一個小男生。他被高年級學生推下湖,你把他撈了上來,還拿樹枝把那一群高年級學生揍到尿褲子。」

  鬱青真驚訝極了:「他們尿褲子啦?……等等,我幫的好像是個女生……你妹妹?」

  朱孟城說:「就是我。」

  安靜。

  紅油火鍋煮沸了,咕咕嚕嚕地冒著泡泡,濺到周圍鍋中,將附近的清水鍋染出一點紅。

  鬱青真大驚失色:「你去變性啦?」

  朱孟城:「……」

  他揉著自己的頭髮,深深嘆氣。

  與此同時,夏皎也嘆了口氣。

  不過是滿足的一個嗝。

  她吃到肚子圓滾滾,胃部又暖又軟,路上遇到賣甜品和糖果的,溫崇月又停下車,買了經典的粽子糖、花生糖和酥糖,裝起來,等她上下班路上裝包裡,以備不時之需。

  七點半,兩人去光裕書廳聽了評彈。這裡下午場和夜場不太一樣,下午茶便宜,買一杯茶,能聽兩小時的評書。晚上消費高一些,是點唱,另算點唱的費用。

  溫崇月無所謂這些價格差異,今晚的評彈是名家,只是夏皎不太懂欣賞,也認真地聽完。結束後,她跟著溫崇月慢慢步行,朝家的方向去,一路燈光璀璨,夏皎卻仰起臉,看天上一輪明月。

  不過現在不需要抬頭了。

  她的月亮就在左手邊,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重新回到花店工作,提到鬱青真那失而復得的六萬塊,對方面色如常地笑笑,什麼都沒說。唯一奇怪的是,再看到紅毛在店外徘徊時,鬱青真沒有再表現出那種強烈的反感,她只是嘆氣,無意間和夏皎說:「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媽媽死得早,他爹二婚了,也不管他……算了,算了,我勸他好好學習,也不知道他聽不聽。」

  夏皎感覺對方應該是聽了。

  至少,最近四天,那個男生都是在五點四十左右——職高放學後,才會在花店門口默默地坐一陣子,然後再走。

  不知道是不是夏皎的錯覺,總感覺對方身上的校服開始變乾淨了,不再是亂七八糟地穿著,也開始拉拉鏈了。

  也有可能是天氣變冷,低溫不支持對方流裡流氣地穿校服。

  週五晚,他們和于曇一塊兒回了北京,抵達時已經到了深夜,次日清晨起來,溫崇月開車,一行人去潭柘寺拜佛。

  北京裡有句老話,講得是「先有潭柘寺,後建燕京城」,這是一個從晉代就存在於此的寺廟,還被康熙皇帝賜名為「岫雲寺」,自然非比尋常。

  到了寺廟裡,幾人暫且分開,溫啟銘要去見他的故交,于曇也去拜佛,只剩下溫崇月帶了夏皎,自在閒逛。

  溫崇月笑著說:「老秦說這裡的寺廟很靈,難為他了,活了快三十年,忽然信起神佛。」

  夏皎肅然:「不要在寺廟裡說這些不敬的話。」

  溫崇月有些訝然,仔細看著妻子:「怎麼?皎皎現在也信了?」

  夏皎拿出手機,開始翻:「本來不信,但你也說,秦先生信了,那就證明他在這裡許的願望成真了。我也得慎重一些——寧可信其有,知道嗎?聽說過嗎?子不語怪力亂神。」

  溫崇月頷首:「聽說過,不過,皎皎,你打開支付寶做什麼?」

  找到了!

  夏皎打開頁面,她從口袋中取出身份證,和手機貼在一起夾緊,虔誠地雙手合十,認真地對溫崇月說:「不是說這裡很靈驗嗎?我等會兒去拜佛,希望他老人家讓我一夜暴富。」

  「為了防止他老人家找不到我,我已經把身份證和收款碼都準備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7:54 PM

第六十三章 涮鍋子

  老人們常說,修建故宮的草圖就是仿照潭柘寺而來的。整個寺廟中軸清晰,沿中線,兩側布局幾乎可以一一對應。天王殿旁有敬香禮儀,還有張貼的「潭柘寺進香禮佛須知」,工作人員也在旁側,對游客進行現場示範。

  夏皎懷揣著身份證和打開了付款碼的手機,認認真真地跟著溫崇月上前叩拜。結束後,她若有所思,苦惱地問溫崇月:「下次來,是不是應該帶一張打印了微信付款碼還有支付寶付款碼的紙過來?萬一他們想用微信給我打錢怎麼辦?」

  溫崇月稱讚:「好主意,我認為還可以把銀行卡號都抄上,不放過任何一個漏洞。」

  夏皎:「所言極是。」

  溫崇月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夏皎很喜歡這句話,她跟著溫崇月從天王殿走過,看到殿東側有一口巨大的鍋,看起來能將夏皎整個人都放進去做煲仔飯。有些來拜佛的人喜歡去開光室和寺裡的師父聊聊禪學,談談佛經,不過夏皎自忖沒有那樣的大造化,溫崇月同樣也是無神論者,兩人就在寺廟中自在踱步,去看乾隆御封的帝王樹。

  如今銀杏葉金黃,已經快要落光,夏皎和溫崇月一人還領了一枚銀杏葉書簽,是寺裡師傅製作的,很漂亮。溫崇月告訴夏皎,每年臘月初八,潭柘寺這邊都有僧人舍粥,大約可供三千人食用,一般用的是板栗、花生、江米、大棗、蓮子等祛寒滋養的材料燉煮。以前溫啟銘帶了溫崇月、于曇嘗過一次,還能買他們的食材回家自己燉。

  夏皎眼睛閃閃:「真好。」

  溫崇月忍俊不禁:「哪裡好?」

  夏皎說:「聽起來很棒,算是沾一沾福氣?」

  溫崇月不說話,忽然抱起她,掂了一掂。

  夏皎不明所以:「嗯?」

  溫崇月一本正經:「我來沾沾我的福氣。」

  不是讓皎皎去沾他的福氣,而是溫崇月貼貼,沾沾「我的福氣」。

  他的福氣是皎皎。

  她意識到這點。

  夏皎呆了兩秒,想要蹭蹭蹭地跳起來,又覺著這樣實在不夠穩重,用力壓制住內心想要尖叫、忽閃著翅膀亂飛的小鴕鳥,秋天的陽光曬得暖融融,她輕輕咳了聲,張開雙手,抱了抱溫崇月:「互相沾一沾。」

  溫啟銘有一故友,曾是物理學教授,四年前來此出家。那時候他剛好帶最後一屆研究生,倒是沒有出現對學生說「施主,答不答辯都是空」這種說法,暮鼓晨鐘,仍舊盡力指導學生完成學業。

  之後就長居寺中,偶爾離開,去探望一下俗家親人。

  也因了這層關係,他留了溫啟銘吃齋飯。剩下的于曇、溫崇月和夏皎逛夠了,去了寺外東翼的嘉福飯店吃飯,夏皎感覺這飯店名字聽起來很有趣,溫崇月便耐心地和她講了緣由。

  原來,潭柘寺以前還有個名字,叫做嘉福寺;這飯店以前叫安樂堂,曾經是年邁僧人居住的地方,後來才改成了店,有住宿,也有餐廳。

  吃飯時候,于曇還提了一句。

  「皎皎,看過那個《甄嬛傳》嗎?」

  夏皎點頭。

  于曇說:「清朝皇帝的妃子、太妃修行,就在潭柘寺。」

  夏皎吃驚地張大嘴巴:「哇。」

  于曇就喜歡看她這模樣,她性格有點傲,做事情又要求高,尋常很少能有談得來的。小輩裡面不少心眼多的,很少能見到赤忱真心的。在于曇眼中,夏皎就很好,聰明但不世故,能瞧得出她誇人和讚嘆都是出自真心。

  于曇笑了,伸手,看了看溫崇月,又遺憾地將手縮回去,只和夏皎說:「下午我帶你出去逛逛,去吃肉龍,吃芝麻糖餅,糊塌子,還有果子乾……咱們倆出去玩,不帶著崇月。」

  夏皎猶猶豫豫,轉臉看了眼溫崇月,溫崇月問:「姑姑,我是你親侄子啊。」

  「什麼親不親的,」於曇說,「你陪著你爸去醫院做檢查,我和皎皎去逛逛。好不容易一個週末,總得讓皎皎好好休息,哪能一天都跟你在醫院裡,累不累?」

  溫崇月這才放手,不過又是一頓囑托,提醒于曇,夏皎秋冬天腸胃不好,別給她吃那些難消化的;生理期快到了,最近兩天最好也禁冷飲寒食,少吃涼性食物;人流多的地方戴好口罩……

  聽得于曇頭大:「你看你,我又不是拐她走,你瞧你緊張的那樣,和我能弄丟皎皎似的——行了,保管給你好好地看著,一根頭髮也掉不了。」

  夏皎想告訴姑姑。

  最後一句話還是算了,不脫髮這件事太困難了。

  下午,于曇帶了夏皎去什剎海玩,可惜溫度太低,還沒到結冰的時候。不然,每到寒冬,冬天的什剎海冰場,就是以前大院子弟在上面炫技,「拍婆子」——俚語,追求女孩——的好地方。

  什剎海分前海、後海和西海三片水域,中間藏了許許多多的胡同,後海多是文藝青年泡吧的地方,要等夜晚才熱鬧起來。

  而于曇帶夏皎去的是藏老胡同裡的店,能在這裡面的,要麼是一些隱秘的私人餐飲會所,要麼是一些傳統手藝人的泥塑店、風箏店。于曇買了一堆小東西,和夏皎分了一分,原本說好要去看一個朋友的畫展,不期想遇到老熟人。

  張雲和。

  偶遇的時候,于曇和夏皎一人拎一沉甸甸的包。戈雅的,雖然經常被吐槽像編織袋,但真拿它當編織袋使用的人恐怕不算多,于曇就這麼拎著,看著張雲和匆匆忙忙過來,從她手中將包接走,又去拿夏皎的。他還是那樣沉默寡言,只是面對于曇的時候,恭恭敬敬地低了眉眼:「老師。」

  于曇淡淡地問:「不是說去廣州了嗎?」

  「今天上午回來的,」張雲和說,「您來北京,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于曇說:「想著你工作忙,不打擾。」

  張雲和的車停在外面,這邊路窄,他走在前面,聲音恭敬:「老師的事情比工作重要。」

  ——倘若之前沒有見過師生間的爭執,或者在一小時後沒有看到張雲和的對峙,此時此刻的夏皎,真得要以為這是師生情深了。

  抵達畫展的時候,剛好已經閉館。

  安保人員已經確保其他人離場,只剩下于曇的朋友親自作陪,和于曇、夏皎、張雲和一塊兒看畫。對方並不孤傲,沒有那種持才傲物、目空一切的感覺,在夏皎聊天的時候,還會笑著誇一誇她的見解很獨特,夏皎在自己腦子裡悄悄翻譯一下。

  嗯,大概這就是高情商版本的「你的評價很怪」。

  中途夏皎去洗手間,再出來時候就瞧見張雲和站在于曇旁側,兩人距離很近,張雲和抬手,像是要觸于曇的臉,于曇生硬地別過去,抬手把張雲和的手重重打下來。

  她說:「我是你老師。」

  夏皎往後推了幾步,等了兩分鐘,聽見腳步聲離開,才悄悄走出來。

  晚上還是張雲和送兩人回去,顯而易見,溫啟銘是認得張雲和的,剛好家裡面要吃涮鍋,盛情相邀,他就留了下來。

  于曇什麼都沒說,她還是夏皎所熟悉的模樣,安靜地坐著。溫啟銘曾在北京給父母買了一套房子,後來父母過世,就給于曇住了,離這裡並不遠,開車十幾分鐘,也算方便。

  溫啟銘笑著說,以前,從數九開始,每個「九」的第一天,都得吃涮鍋子,一直吃到「九九」的最末一天。應典的話,一整個冬天,至少要涮上十次,而且每次都不能重樣。一九必須要涮羊肉鍋,二九起,就是白肉鍋、山雞鍋……九九最末,涮一品爐肉鍋。

  現在故宮裡面擺著的,就有一套專門吃一品爐肉鍋的餐具,錫質的。

  現在還未到一九,但並不妨礙吃涮鍋子。

  而且,溫崇月和父親商量了一下,今年冬天,他會陪夏皎回揚州過年。這是兩人婚前的約定,倆人都是獨生子女,去年夏皎因故留在北京,今年溫崇月陪她回家和父母一塊兒迎新春。

  這種事情自然可以,溫啟銘並不在意這些,他囑托溫崇月,平時也多去看看,他的病沒什麼,畢竟蘇州和揚州離得也近。

  涮鍋子裡面的經典是就是涮羊肉,不過溫崇月和父親說了一下,溫啟銘身體未完全痊癒,羊肉屬熱性,不適合病人吃。今天就準備了一個中間有插片隔著的老式炭火紅銅鍋,一邊涮羊肉,另一邊涮五花。

  羊是從內蒙古錫林郭勒盟運過來的,閹割後的小公羊肉質嫩,腥羶味兒輕。涮羊肉最好的就是羊後脖上的一塊肉,鮮嫩,不柴不膩,其次才是羊臀尖部分,得去筋;最後才是羊前腿,還有羊後腿上的「黃瓜條」。

  一隻羊身上,也就這些部位的肉適合拿來涮鍋子吃,沒多少,全被溫崇月買了回來,請專業的師傅切成片,一斤肉能切去八十多片肉,又薄又透,美麗如花。

  除了羊肉和豬五花,還有大白菜,凍豆腐,菠菜,土豆片,酸白菜……

  到家的時候,溫崇月剛準備好吃涮鍋用的小料。芝麻醬加一點點鹽,用涼開水慢慢地和開;醃釀好的韭菜花兒,王致和的醬豆腐得用湯磨成糊,山東產的蔥薑蒜切碎成末兒,山西清徐的醋,小辣椒現炸出來的辣椒油……

  滿滿當當。

  也不能光吃涮鍋,還有倆涼菜,一個松花蛋,一個海米拌芹菜,熱菜做了絲瓜炒鮮核桃仁,用的是今年中秋產的核桃,一個芥藍炒牛里脊。主食只有芝麻餅,烤得酥香,一口下去,燒餅皮酥酥,芝麻沾嘴唇得噴香。

  晚餐倒好,吃涮鍋和火鍋不太一樣,有個順序,先涮肉,再涮菜和凍豆腐,最後吃粉絲,紅銅火鍋中間燒著炭火,鍋又高,溫崇月擔心夏皎吃不慣、燙了手——每年吃涮鍋子燙傷的人不在少數,幾次都是撈出來先遞給她。夏皎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但餐桌上沒有人故意打趣她,她才漸漸地鬆了口氣。

  晚飯後,還是張雲和順路,送于曇回去。

  晚上住在這裡,老人覺淺,溫崇月和夏皎沒有胡鬧,次日中午才回蘇州。

  週一前的晚上總是顯得格外珍貴,南征北戰——喔不,關於南方和北方居民的友好體質切磋和肉搏較量,結束後,溫崇月放好熱水讓夏皎去洗澡,他開始準備今日的晚餐。

  先將剛回家就浸泡好的花生撈出來,剝掉一層紅的花生衣,和糯米一起放攪拌機中打成漿,過濾後,加點糖,小火慢慢燉,邊熬煮邊攪拌,直到漿汁開始咕咕嚕嚕冒泡泡,才停下來。

  夏皎洗完澡跑出來,花生酪也剛煮好,將花生酪放在桌子上,她一邊喝,一邊忍不住湊過去,嗅嗅溫崇月:「溫崇月。」

  「嗯?」溫崇月沒抬頭,「怎麼了?」

  他打算將做花生酪剩下的渣拿來加到麵裡面,攤餅吃。

  接受教導,他十分愛惜糧食,很少浪費。

  夏皎貼過去:「你家裡一直是男性做飯嗎?」

  溫崇月糾正:「是咱們家——是的,一直是男性做飯。」

  所以于曇姑姑不怎麼下廚,她小時候以為做飯是男性的工作,後來雖然有所改觀,不過的確,交往的歷任男友都會洗手作羹湯,她也不怎麼鑽研廚藝了。

  夏皎羨慕地嘆氣:「要是我從小就在你——咱們家生活就好了。」

  溫崇月叫她:「皎皎。」

  夏皎:「嗯?」

  「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溫崇月緩聲說,「但你我都是彼此親自挑選的家人。」

  夏皎踮起腳,輕輕親了親他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那,溫崇月,今天我們還能玩兄妹游戲嗎?」

  沒想到她的關注點在這裡,溫崇月忍俊不禁:「可以,只要你喜歡,主僕游戲,或者——」

  他停下來,在夏皎耳側說了兩個字。

  夏皎:「不要!我還沒有這麼變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8:07 PM

第六十四章 冬釀酒

  十二月。

  虎丘水杉紅,姑蘇城寒意深深。

  都說春睏秋乏夏打盹冬無力,在氣溫下降後,出門這件事也變得有些艱難。

  夏皎的大衣換了下來,變成了羽絨服,裡面穿一件毛衣,下面也開始穿厚厚的加絨褲子。她本身就是南方人,也適應了南方濕潤潤陰寒寒的冬天,倒是店裡面,有個哈爾濱的妹子,被凍得差點掉眼淚,午餐的時候,眼睛含淚地描述室外的陰濕感:「我覺著自己像是走路上被人澆了一頭冰水。」

  長江以南沒有暖氣,這讓北方人很不適應。夏皎還好,但她也無比想念住在北京時候的統一供暖,地板和整個房間都是熱烘烘的,可以光著腳在木質地板上走來走去,或者直接坐在上面窩著看電視,讀書。

  這裡不行,羽絨服一潮濕就好像失去了抵禦能力。

  外面的小紅毛本來還是照例下課時候跑來蹲一蹲——鬱青真和夏皎慢慢地說清楚原因,小紅毛,哦不,朱孟城一直為當年的事情感激鬱青真,現在這種行為有點像「滴水之恩,無以為報,所以盯梢」?

  簡單來講,小時候的朱孟城因為身體弱、個子小,沒少被人當成女孩欺負過,他現在發育好了,感覺自己有能力報答當年的恩情,所以天天跑來這裡,看看鬱青真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他幫忙。

  說到這裡,鬱青真吐槽:「你說,一男高中生,小屁孩,能幫什麼?他現在就夢想著路上出現個欺負我、劫道的,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才算互相扯平——拜托哎,現在都什麼時候來,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事。」

  夏皎:「……咦?」

  她對這件事仍舊持謹慎的保留態度,她承認自己對一些看上去小混混的壞學生存在一定的偏見。但這種偏見,在親眼目睹鬱青真把只穿了校服的朱孟城一通教訓後,出現了一點點破碎。

  「大冷天還穿這麼少,耍帥啊?」鬱青真氣不打一出來,教育他,「凍壞了手怎麼辦?啊?不是說要好好學習?你得考大學啊……」

  劈裡啪啦一通教訓,就像教訓自家不成器的弟弟。夏皎看著朱孟城老老實實站著,他個子高,耷拉著腦袋,就像一個……被小雞仔教訓的老實巴交大鱷魚。

  不過教訓是有用的,第二天,朱孟城再過來,就開始老老實實穿厚衣服、戴手套。

  朱孟城家就住在附近,他每次都是送鬱青真上地鐵站,再默默地回來。夏皎撞見他兩次,他好像並沒有「金盆洗手」,還是和狐朋狗友們在一塊兒,不過到了鬱青真面前,還是老實巴交大鱷魚的形象。

  眨眼間,冬至將近。

  溫崇月買了冬釀酒——只有在冬至前夕才會有,每年冬至前上市,就賣兩週,冬至當天停止銷售。溫崇月公司中也發了一些,夏皎的花店裡也送,不過是精裝的,超市裡就能買到。

  溫崇月拿回家的散裝酒,去觀前街老酒鋪買的,只是夏皎嘗著味道沒有什麼區別,都是金黃色的酒液,糯米酒,上面飄一層桂花。

  夏皎很疑惑:「味道差不多嘛,為什麼還要排隊去買散裝酒?」

  溫崇月說:「以前散裝酒賣的便宜,所以排隊的人多;現在排隊的年輕人,大多是覺著散裝的更有……嗯?那句話怎麼說?」

  夏皎猜測:「潮流?網紅?還是認為散裝的更有滋味?因為等待讓酒有了意義?」

  溫崇月頷首:「差不多。」

  夏皎疑惑發問:「那你為什麼排隊買?」

  溫崇月言簡意賅:「大約是發洩無用的精力,以及讓小皎皎也嘗嘗『正宗』。」

  夏皎湊過去,給了一個安慰親親。

  她這幾天比較忙,又是學習又是出差,的確有那麼一點點忽略丈夫。

  蘇州的冬天是從醃雪裡蕻開始的,蘇州的老人都喜歡醃一些脆生生的雪裡蕻吃,溫崇月不會醃,就買了一些回來。還有藏書羊肉,藏書是地名,藏書鎮,也是製造這個羊肉的工藝,用木桶加工出來的羊肉都叫這個名字。

  藏書鎮山上養的羊不夠吃的,也有從山東、河南運過來的羊,做好了之後,一樣的沒有腥味兒,溫崇月和夏皎吃羊腿肉,裡面加了羊肚和羊血,白菜、油豆腐,熬煮出來湯乳白色,嫩生生,上面浮一層細細碎碎的小蔥花,店裡還送了一個小碟,能讓客人蘸著蒜蓉辣椒醬吃。

  羊肉吃多了上火,夜半月中,溫崇月忍不住抱著夏皎親親貼貼,她剛剛洗過澡,胳膊和脖子又軟又滑,空調吹著暖風,她就像一顆煮熟、又滑又香噴噴的湯圓,溫崇月吃了兩桃,又含了湯圓幾口,嘬得湯圓出甜豆水,夏皎又抬手,將溫崇月推開。

  「睏呢,」夏皎含糊不清,「等週末吧。」

  溫崇月無聲嘆息,摸了摸妻子的頭髮,小溫壓湯圓,不甘又難受地折返。

  「睡吧,」溫崇月說,「小嬌嬌啊小嬌嬌。」

  這個外號真是起得一點兒也不假,真是嬌。溫崇月明白,若是強硬一些或者再無賴些,她肯定不會拒絕。只是看她這幾天忙忙碌碌,讓人不忍下手。

  夏皎忙,但冬日的節令菜一樣兒也沒少吃。炒毛豆,炒肉絲,炒冬筍,燉什錦大鍋……一眨眼,冬至到了。

  冬至這天,夏皎終於放了一天假。

  過冬至,要吃冬至團子,水磨粉做皮,餡料兒有兩種,白團子用蘇州本地的白蘿蔔和豬肉做餡兒,青團子是芝麻豆沙餡兒,還有鹹鮮味的臘八粥,青菜、赤豆、黃豆、油豆腐、芋頭、百葉……溫崇月聽從同事建議,又往裡面加了荸薺和白果,一塊兒慢慢地燉。

  冬至清晨,夏皎一睜眼,先去精神百倍地找溫崇月問好,伸手要紅包。溫崇月早有準備,塞給她一個,按住親了親臉、又親了親眼睛,才鬆開手,要她去洗漱,然後吃冬至團子、喝臘八粥喝冬釀酒。

  今天于曇給她們放假,溫崇月也請了年假,就一天假,遠地方去不了,還是在蘇州裡玩,想著是時候取旗袍了,哪裡想到又在旗袍店中遇熟人。

  宋兆聰。

  對方看上去氣色不算太好,到底是老子遭殃,兒子也跟著受牽連。白若琅對他不怎麼上心,或者說,白若琅只對自己上心,其他的一概不管。他老子宋良舟極寵他,活脫脫寵出來個紈絝子弟。

  宋良舟如今有難,想著要將宋兆聰送到國外避避風頭,實在不行還能讓他多學點兒東西,可惜計算晚了些,已經錯過最佳時機,白若琅沒能送走,兒子也沒能送出去,財產轉移失敗。

  宋兆聰近兩個月灰頭土臉的,和自己那些狐朋狗友算是斷了聯繫,更何況從白若琅口中得知自己心心念念追了這麼久的女孩早就成了嫂子,更是無顏愧對溫崇月——宋兆聰再怎麼頑劣,還是守規矩的,惦記哥哥妻子這種話說出去實在丟人,現在見了溫崇月和夏皎,也是躲躲閃閃。

  他這時候跑蘇州過來,還是來取白若琅之前在這個店裡訂的一些衣服,以及先前白若琅在蘇州一些店存的錢,都一一取出來。

  夏皎沒怎麼和宋兆聰說話,倒是溫崇月,面色如常,囑托他幾句,淡淡的,臨走前,又問了句:「媽還好嗎?」

  宋兆聰呆了呆,才慢慢地說:「還好,沒什麼事,她被姥姥接回去了,在姥姥家住著,就是受了點驚嚇……」

  溫崇月說:「你這幾天多陪陪她。」

  宋兆聰點頭。

  溫崇月又說:「別的沒什麼事,有什麼困難給我打電話。說到底,我還是你哥。」

  宋兆聰:「嗯!」

  夏皎卻驚異地看了溫崇月一眼。

  她沒想到溫崇月對宋兆聰仍這樣好,也沒有想到溫崇月會再問起白若琅近況。

  溫崇月面容平靜,仍舊牽著夏皎的手,緩步進店。

  新旗袍做得很合身,是淡淡的紫色,不過要等春天才能拿出來穿了。店裡面新來了一種布料,真絲的,花紋很獨特,清爽乾淨,溫崇月讓老師傅重新給夏皎再做一件,他自己捏著新領帶——是用夏皎做旗袍剩下的真絲料子做的,薄薄一團,溫崇月很滿意。

  嗯,情侶款,很不錯。

  如果說非要有什麼讓溫崇月不高興的話,莫過於夏皎的那個高中同學——又高又黑的大高個,也跳槽,不偏不倚,跳槽到了蘇州。

  還和溫崇月在同一幢樓上。

  溫崇月並不喜歡這種緣分,就像動物界的雄性,總是很介懷在自己的地盤上出現第二隻可能回搶奪他所擁有東西的雄性,尤其對方還具備著「青春期男同學」這種令人介懷的標簽。

  溫崇月克制著自己的求知欲。

  這個大黑個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溫崇月的敵意,每次相見,他都笑得像是一隻快樂的大猩猩,聲音洪亮地和溫崇月打招呼,溫崇月禮貌回應,心中只希望妻子不要再遇到他。

  有時候,越是怕什麼,什麼越容易出現。

  冬至後第三天,夏皎下午提前下班,她早早地來找溫崇月,想要給他一個驚喜,沒想到還沒等到溫崇月,先在樓下偶遇楊葉。

  還是對方先發現的她,笑著大步走過來;老同學見面,自然不一般,夏皎又驚又喜,和他聊起來,問他怎麼來這裡,怎麼換了工作……

  正在興頭上,楊葉邀請她喝咖啡,夏皎還沒拒絕,卻聽見熟悉的一聲。

  「皎皎。」

  夏皎眼睛亮了,她開心地轉身:「溫崇月!」

  循聲望去,夏皎看到自己的丈夫。

  他剛下班,穿著黑色的羽絨服,原本戴著眼鏡,現在摘下來,用隨身攜帶的紙巾擦了擦,眯了眯眼睛,好像有些看不清楚。

  溫崇月微笑,語氣和煦:「皎皎,你身邊的人是誰?」

  夏皎呆了呆。

  咦。

  溫崇月的眼睛……什麼時候近視得這麼厲害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8:27 PM

第六十五章 牛肉暖鍋

  在夏皎印象中,溫崇月的視力其實蠻好的,他日常從不戴眼鏡,只有在晚上看書時候會戴。有時候開視頻會議時候也會戴。

  夏皎自己有點兒呆愣,但還是認真向他介紹:「是楊葉,還記得嗎?崇月,這是我的高中同學……」

  溫崇月走過來,楊葉伸手。溫崇看了對方半晌,像是仔細辨認他的臉,恍然大悟,微笑著與他握手:「是楊先生啊,抱歉,我今天眼睛有些不太舒服,剛剛沒認出。」

  楊葉笑著連忙說沒有。

  溫崇月做了個手勢:「我聽同事說,這附近的咖啡店味道不錯,要不要一塊兒喝杯咖啡?」

  楊葉說:「不了,我有個老毛病,這個時候喝咖啡,晚上睡不著覺。」

  兩人寒暄著,一來二去結束,溫崇月和夏皎並肩往外走,夏皎心裡還有點奇怪。楊葉是不想和溫崇月一塊兒喝咖啡?還是怎麼回事?明明剛才還邀請她一塊兒喝呢,現在又說不能喝怕失眠……

  奇怪的事情想不通就不想了,夏皎搖搖腦袋。

  她問了溫崇月眼睛,溫崇月輕描淡寫說了句沒事,就是下午看屏幕時間久了,有點眼花。

  兩人出去的時候,天空還有這陰霾買的。南方的冬天最怕這種天氣,好像放不晴,彷彿空氣裡面都飄著隨時能凍成冰的小水珠。夏皎看了手機,告訴溫崇月:「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可能下小雪哎。」

  溫崇月應一聲,他不著急,先幫夏皎扯出來安全帶扣好,車窗外霧濛濛一層,他傾身過來,親了親夏皎的臉頰,不太滿足似的,又壓上嘴唇親了親,勾著她舌出來和自己糾纏,夏皎受不住,嗚嗚含糊幾聲,才被放開。

  「下雪也沒事,」溫崇月說,「今晚我們吃牛肉暖鍋。」

  「哇!」

  吃飯照舊先去買食材,溫崇月牽了夏皎的手去市場,先去挑牛肉,賣牛羊肉的是個維吾爾族的人,戴著一頂帽子,熱情地向溫崇月介紹肉:「買回去是怎麼吃?吃羊肉串或者涮肉,挑後腿肉;如果想吃燉肉,就選腰窩上的;吃醬肉嗎?醬肉的話最好買牛腱子……」

  溫崇月要了些牛身上的後腿肉,囑托對方切成片。攤主手起刀落,處理得乾乾淨淨。

  挑了牛肉又去買菜,溫崇月一手拎著東西,另一隻手牽著夏皎,這次他不自己挑了,只說,讓夏皎選,讓她也學著挑。煮鍋少不了白菜,一顆大白菜,一包三顆的娃娃菜,金針菇是論捆賣的,也來一捆,嫩生生的豆腐要一大塊,還有蝦……

  菜市場裡挑完了菜,又去超市買了些啤酒。回家的路上,夏皎貼在車玻璃上,又驚又喜地叫他:「溫崇月,真的下雪了耶!!!」

  溫崇月只是笑:「嗯,下雪了。」

  這是蘇州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並不大,步入雪中,幾乎看不出來什麼,南方的風景大多秀氣溫柔,就連飄飄灑灑的雪花也小巧精致。車子停好後,溫崇月沒有立刻從電梯上去,而是拉著夏皎的手在小區裡散了會步,讓她看夠了小雪花,才重新回地下車庫,拎著菜啊肉啊飲料啊地上電梯回家。

  牛肉暖鍋煮法簡單,就是一道快速菜,湯底也不需高湯,簡簡單單放半鍋熱水,加生抽,有點像上海人開玩笑說的「醬油湯」。洗乾淨的白菜和娃娃菜葉子鋪在下面,煮上十五分鐘再下剪了根、洗乾淨的金針菇,金針菇要繞著鍋擺一圈,花兒似的,慢慢地煮,菌菇類煮的時間時間都長一些,不怕煮老,就怕煮不透吃了鬧肚子。杏鮑菇和香菇切成片兒,鋪在鍋中間,豆腐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兒,像是麻將牌,碼在菇類上,再加一把白白胖胖的小豆芽,拿小火慢慢地燉,等湯開始煮沸了,再往上疊一層牛肉片。

  冬天的白菜最好吃,有淡淡的甜味兒,沒有絲。溫崇月做了油爆大蝦來下酒,和夏皎一杯一杯喝著,原本是在餐桌上吃的,夏皎想要看外面的雪,溫崇月就將木質的小茶几搬到了落地窗前,地上鋪上厚厚毛毯,兩人席地對坐,邊聊邊吃。

  暖鍋快吃完了,再煮烏冬麵,打幾個生雞蛋放進去,煨成溫泉蛋,慢慢地吃。

  溫崇月熬了枸杞南瓜小米粥,粥燉得時間長,從剛到家就開始,小火燉,一直燉到吃完飯,粥也暖暖糯糯了,剛好喝。夏皎吃不了太多,只喝了半碗,剩下的半碗,進了溫崇月的肚子。

  夏皎喝了一罐啤酒,溫崇月難得沒有約束她,隨她的意願,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只是她的酒量明顯下跌,只喝了一整罐就暈暈乎乎,任由著溫崇月擺弄,她自己意識不太清醒了,基本上溫崇月做什麼也都由著他。對方今天卻沒有什麼花裡胡哨的姿勢或者語言挑逗,他只是摟著夏皎,溫柔而不容拒絕地親她臉頰,一點點鑿進蝦餃。

  夏皎皺了眉,這次沒有循序漸進,她想推開,又被牢牢拽回去。

  「皎皎,」溫崇月叫她名字,「小嬌嬌。」

  夏皎又羞又惱,她模糊著應一聲,溫崇月的唇貼在她手腕上,將她圈住,呢喃著,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幸好那天我過去了。」

  夏皎這時候哪裡管他還說什麼,什麼『那天』?什麼幸好他去了?說的是相親嗎?此時此刻,夏皎的腦袋中已經完全存不住什麼事情了,被推倒就推倒,要爆炒就爆炒,她只管享受,完全不能再分出思緒考慮其他事情。

  小蝦米跳著推開門,只看到男主人跪伏在床上,完全遮擋住夏皎身影,只瞧見夏皎露出來的一條腿,像被拎著耳朵抓起來的兔子,腳趾甲塗著漂亮的顏色,高高地伸著,漂亮乾淨,蜷縮起來,亦被大手握住,偏偏臉,珍重地親親丹蔻指甲,這些全都柔柔地落進貓眼中。

  蘇州城初雪,在夜中無聲,落得也不大,畢竟是江南水鄉,水汽足,但氣溫不夠。次日清晨起床,雪已經停了下來,路上乾乾淨淨,瞧不出下雪的痕跡,唯獨看一看高處樓頂、車頂、樹頂上,留下來的瑩白才會提醒著你,昨夜裡的確有一陣雪。

  一落雪,冬天的痕跡才愈發明顯起來。

  只是店裡的老爺爺最近又是一個人來買花了,說是天一冷,宋奶奶的身體不太好。冬日天氣寒冷,很多老人也容易在這個時候生病。宋奶奶之前做了手術,剛剛調養好沒多久,現在受不了寒氣,仍舊在家中休息。

  有時候是他過來買花,有時候是宋蕭過來。

  宋蕭的頭髮剪短了,整整齊齊,剛剛蓋住耳朵。她現在換了地方住,和宋奶奶住一起,如果爺爺沒時間,她就過來買花回去——

  「我奶奶喜歡花呢,」宋蕭無意間提了一句,「現在她病了,出去旅行也不方便,爺爺就帶花給她看,心情也能好些。」

  夏皎將包好的花遞給她,宋蕭接過去,抱在懷中,本來要走了,忽然又對夏皎低聲說句「對不起」。

  夏皎一愣,宋蕭懷中抱著花,撩了下頭髮,急匆匆走了。

  聖誕節將至,店裡面來買花的小情侶也變多了,還有許多商店的布置,也需要花束,夏皎又忙了一個月,好不容易到了平安夜,她本想著早早回家,沒想到鬱青真又出了事。

  鬱青真和一群職高孩子打群架,被警察帶回去教訓。

  這個理由聽得夏皎一臉懵,她匆匆忙忙趕過去才知道,原來是鬱青真偶遇朱孟城和人打架,她自己起初是勸架的,沒想到對方連她一塊兒都要打,這下激怒了鬱青真的暴脾氣,上去一頓身手發揮——

  發揮到了警察局。

  鬱青真給夏皎打的電話,拜托她來領自己出去。

  夏皎去的時候,警察也是好氣好笑又無奈:「……這麼大人的,又沒什麼關係,怎麼摻和到這事上來?聞你一身酒味,沒少喝吧?行了,你朋友來了就好,回家去吧。」

  接受教育批評後的鬱青真耷拉著耳朵,職高裡的學生也都被陸續領走了,只剩下朱孟城。

  他爸不在這裡,沒人來領他。

  要是等家長——

  不,他等不到家長。

  還是鬱青真和警察說清楚緣由,那邊商量了商量,把他也放了。好在事態並不嚴重,雙方都有錯,批評教育,調解後,對方家長也沒追究,就這麼算了。

  夏皎本來不看好朱孟城,但這個孩子卻認真而笨拙給她鞠了兩個躬,表示感謝她的幫助。

  回去的時候不太容易打車,畢竟是平安夜,天上飄了小雪,出來玩的小情侶。夏皎在軟件上叫了車,等上五分鐘,還沒有車到。朱孟城見兩人瑟瑟發抖,還跑去商店買了兩包熱奶,沉默著,給她們一人塞了一包,暖手。

  這個時候,有車停在旁邊,車窗下落,露出楊葉的眼睛來,他又驚又喜:「皎皎?」

  夏皎:「呀,是你!」

  說起來也是湊巧,楊葉新租的房子和夏皎住的地方很近,他開車,先送鬱青真和朱孟城去了地鐵口,又開車送夏皎。中間溫崇月打了電話,問夏皎怎麼還沒回家,夏皎如實回答,包括自己現在正被人送。

  溫崇月很平靜地答應一聲,沒多說什麼。

  夏皎沒有往其他地方想,一直到小區門口,遠遠地看到溫崇月站在雪中。楊葉沒有下車,夏皎自己下車後,就驚喜地撲過去,抱住他的腰:「你怎麼在外面等著啊,天多冷啊,你看看你,手都涼了……」

  夏皎手小,溫崇月牽著她的手,她自己雙手蓋上去,攏住,想要給丈夫努力暖一暖。

  溫崇月卻抬起手,嘴唇貼著她的手背蹭了蹭,低聲問:「怎麼和他一塊兒過來?」

  夏皎說:「哎?電話裡我說過了呀,正好遇見。也打不到車,楊葉送我們一程。」

  溫崇月說:「怎麼不給我打電話?我一直在等你。」

  「因為家裡離那邊還蠻遠的嘛,」夏皎認真地說,「而且你工作也很累,沒必要為了這樣的小事過來接我,我還沒那麼嬌氣。」

  溫崇月不說話了,他拉著夏皎的手往前走,聽夏皎嘰嘰喳喳。他的胸口很悶,雪花落在他髮梢上,氣溫低,他的心中卻藏了一團蠢蠢欲動的火。

  夏皎說:「而且,我發現我好像真的對有些事情存在偏見。」

  溫崇月低低應一聲:「比如?」

  「比如職高生,」夏皎說,「我之前覺著那些職高的壞孩子很討厭,都不是什麼好人……但我錯了,其實有些人,看上去是個壞孩子,很凶,其實也有他善良的一面。」

  溫崇月:「嗯。」

  夏皎仰臉,小雪花落在她臉頰上,又輕又軟,她抬手去接,感慨:「我感覺自己做事情,有時候光看表層了,真是個傻子。」

  溫崇月說:「你的確是個傻子。」

  夏皎轉身:「嗯?」

  溫崇月停下腳步,他站在雪中,牢牢地握住夏皎的手。在夏皎印象中,溫崇月一直是成熟、理智、穩重的。他比夏皎年長,知世故而不世故,既見青山乾坤大,又憐草木青青。

  但剛剛這句話不像是溫崇月會說出來的,他只會笑著說她「笨蛋」「小傻子」,卻沒有這樣直白地說過「傻子」,而且不是調侃,他看起來有些不開心。

  具備著穩定情緒掌控力的溫崇月,在此刻表現得不開心。

  這還是第一次。

  夏皎愣了一下,她問:「今天有什麼事不高興嗎?」

  溫崇月點頭,他說:「是的。」

  「關於什麼?」

  「關於你。」

  夏皎不動了,她開始思考今天自己做的事情。難道是因為她下班後沒有及時告訴溫崇月、自己的去向?還是因為去警察局?還是……

  「說起來怕你笑,」溫崇月安靜地站著,「我都這個年紀了。」

  夏皎:「啊?你年紀不算大呀?」

  「聽我說完,」溫崇月打斷她,「皎皎,先聽我說。我已經這個年紀了,按道理說,不應該再因為一些小事而患得患失,也不能因為某些雞毛蒜皮的東西而感到糾結、不快。」

  夏皎沒聽懂他要說什麼,她握緊了溫崇月的手,仰臉看他。

  「但是,總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控制的,我沒有辦法去阻止它的發生,或者約束自己的情緒,」溫崇月平靜地闡述,「它讓我像一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讓我開心,讓我愉悅,同時,也讓我焦灼不安,讓我患得患失,讓我坐立難安,讓我總是忍不住地去亂想,去嫉妒,去吃醋,去反覆無常,去耿耿於懷。」

  夏皎問:「因為什麼?」

  溫崇月看她的眼睛,他說:「因為我愛你。」

  「因為我愛上一個聰明的小傻子。」

  「因為不確定這個小傻子是否也愛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08:40 PM

第六十六章 醬方

  蘇州清雪,幽香杳杳。

  溫崇月牽著夏皎的手,他看上去還很鎮定,夏皎低頭,看到他的手在輕微地發顫。

  這點發顫出賣了他,他其實一點兒也不鎮定。

  夏皎說:「……我沒有想過。」

  她的的確確沒有想過這一層,她知道溫崇月的性格脾氣,他很好很負責——

  「不僅僅是丈夫對妻子的喜歡,」溫崇月說,「和我們的婚姻無關,皎皎,我是以一個正常的成年男性,來對你表達的愛意。」

  他的臉頰和鼻尖都是被風吹出來的紅,不,或許這些紅的誘因並不是寒冷,不是今晚的雪,不是風,而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夏皎。

  溫崇月說:「不是責任,不是婚姻……拋開這些不談,我還是想要說今天的這些話。」

  夏皎感覺溫崇月的語序有些混亂了,但管它呢,她的心臟被輕盈豐足的泡泡完完全全地充滿了,明明是在下雪,負責她思維能力的每一個神經元卻都開出了春日櫻花,這種燦爛而熱烈的感情讓她張開嘴巴:「溫崇月。」

  「我承認,對你和周圍正常男性的正常交往懷有惡意的揣測是一種錯誤,」溫崇月說,「但我沒辦法阻礙這件事情的發生。」

  「我也承認,為此斤斤計較是只有十幾歲男性才能做出的事,」溫崇月說,「但我也沒有辦法去控制自己不去亂想。」

  「我甚至會嫉妒你的同事,嫉妒他們能和你一起工作,相處;我也嫉妒你曾經的男同學,嫉妒你們曾經度過的青春,學習生涯,」溫崇月說,「原諒我,我沒有辦法,不由自主。」

  他慢慢地說著這些,第一次不做傾聽者的角色,溫崇月注視著夏皎,他將這些話全都說出來。

  「我在嫉妒他們的年齡,嫉妒他們能陪伴你的青春,」溫崇月說,「包括你——」

  他頓了一下:「包括你初高中的那些同學,老師。」

  夏皎眼睛閃閃:「但我只和溫老師最好。」

  「我沒有想過你會突然表白,好突然……」夏皎的臉頰被風吹紅,她很開心,很高興,就像工作疲憊的社畜忽然中了五億大獎,又像在寒冷的雪中走進了一件開著暖風的房子,驚喜,興奮沖過了思考能力,她只能笨拙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其實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只有婚姻——哈啾!哈啾!」

  風吹得鼻子癢,她冷不丁打了兩個噴嚏,溫崇月站在她前面,替她擋了擋風。

  「回家再說,」他說,「我們先回家。」

  溫崇月和夏皎的確有些昏頭,天寒地凍,飄著小雪,場景聽起來固然浪漫,但也冷。倆人緊緊握著手走,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像極了兩個剛學會走路的小朋友,夏皎有點同手同腳,為了配合她的步伐,溫崇月也有些拘謹——他這輩子可能都沒有這樣窘迫的時刻,能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聲,時不時去看夏皎,緊緊拉著手,彷彿擔心一個不小心她就跑掉了。

  夏皎跑不掉,她控制不住地不停打噴嚏,風吹得太冷了,回到家中後,溫崇月先倒了熱水讓她捧著,又用毛毯結結實實將她裹起來。

  沒有浪漫的雪花,沒有將她聲音吹到發顫的風,就在溫暖的家裡面,夏皎的體溫在毛毯的包裹下一點一點回升,她看著溫崇月的眼睛,從裡面看到一個小小的自己。

  溫崇月的眼睛很漂亮,連帶著,他眼睛中的夏皎也在閃閃發光。

  「你知道,我比較膽小,社恐,懼怕失敗,所以不敢嘗試;害怕失望,所以不敢去寄予希望,」夏皎說,「我沒有想過你會喜歡我。」

  「我……」

  夏皎還是羞澀那三個字,她的臉熱到要爆炸了,放下杯子,對他說:「你說傻子不知道你喜歡她,其實你也是傻子。」

  溫崇月說:「什麼?」

  夏皎小聲說:「你也看不出來有人喜歡你。」

  「我們都是傻子。」

  她看到溫崇月的眼睛驅散了冬天,他什麼都沒說,傾身過來,吻上夏皎的唇。

  他真的有些情緒失衡,牙齒磕破了夏皎的唇,在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但夏皎並不介意。

  她的心臟還在啪啪啦啦地開著煙花,好像有兔子在心口處跳舞,把她緊張不安的心也跳得雀躍起來。

  夏皎摟著他的脖頸,她沒有拒絕,嘗試著主動一次。

  她不需要害怕失敗了,不用害怕失望了。

  溫崇月將她輕輕地拎起來,放在甜美的勝利果實上。

  笨拙的傻子以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愛著聰明的笨蛋。

  但是。

  次日中午,夏皎神思恍惚地睜開眼睛,陷入短暫疑惑,枕邊放著紅色的聖誕襪,雙手支撐著起來,夏皎從裡面摸啊摸,摸出來一條漂亮的項鏈。

  這是她的聖誕禮物。

  不過昨晚的平安夜並不是很平安。

  現在已經過了早餐、早午餐的時間,溫崇月買了一塊醬方肉,精挑細選出來的,二分瘦一分肥,肥瘦相間,一半切成麻將牌大小,放在乾淨碧綠的菜葉子上,和飯一塊兒吃;另一半和嫩豆腐一塊兒小火煲,灑一把小香蔥,熱氣熏得小香蔥出味。

  其他的倒都是家常菜,三鮮肉片,椒鹽平菇,滑蛋牛肉,百花釀香菇。

  還有夏皎愛吃的香蒸荔浦芋頭。

  夏皎拿起來筷子,手抖了一下,筷子掉了。

  溫崇月自己撿起來,重新給夏皎換了杓子,他溫和地問:「需要我幫助餵你嗎?」

  夏皎瘋狂搖頭,她說:「沒見過表白次日要被對方餵飯的。」

  溫崇月說:「這很正常。」

  夏皎說:「也沒有見過表白後就開始瘋狂做愛的。」

  溫崇月泰然自若:「情難自禁。」

  夏皎問:「那他們也做了四次——」

  溫崇月抬筷,將一塊兒嫩生生的滑蛋牛肉填到夏皎口中,笑:「我想應該是的。」

  她可能並不知道,真正確定心意後,做的才真正是愛。

  是真真切切的水乳交融,是靈魂契合,合二為一。

  溫崇月決定盡量控制自己的亂想,他已經確認了妻子的心意,剩下的可以像一個正常的成年男性,不再為了妻子年少時候的暗戀對象而悄悄吃醋。

  無論如何,無論皎皎年少時曾經仰慕過怎麼樣的人,但如今陪伴著皎皎的人是他,和皎皎一同度過餘下幾十年光景的人也是他。

  他不會再為這件事困擾了。

  ……應該。

  就算控制不住地想,溫崇月認為自己也能稍稍控制住情緒。

  冬日的蘇州已經進入了旅行淡季,但這並不影響溫崇月和夏皎的週末出行計劃。十二月氣,太湖國家濕地公園中陸續來了許多候鳥棲息,黑水雞、蒼鷺、白鷺……這裡是它們的越冬地點。溫崇月帶了望遠鏡和相機,和夏皎一塊兒去觀賞鳥雀。不單單是太湖國家濕地公園,虞山尚湖亦有大量遷徙鳥兒。

  12月31日,寒山寺中可聽祈福新年鐘聲,108下,一票難求,溫崇月買了兩張,和夏皎去聽新年敲鐘。他並不信神佛,但倘若真有神佛在上,請庇佑皎皎,願她事事順遂如意。

  今年的新年,按照約定,自然是準備了禮物,在揚州,陪伴夏皎的父母度過。

  夏父夏母自然喜不自勝,也連連問溫崇月,問他溫教授一人在家怎麼樣?

  他們是有些傳統的父母,就夏皎一個女兒,女兒女婿在家過年自然開心,但他們也很關心溫教授的情況。

  溫崇月笑著說:「不用擔心,我姑姑回了北京,和他一塊兒過年。」

  夏父說:「你們在家過了初二就回北京吧,新年假期少,你父親身體也不太好,過去陪陪他也應當。」

  溫崇月推辭不過,說好。

  下午時,又陸續來了些其他親戚上門拜訪做客,大部分是一年來見一次的遠房親戚,夏皎都認不全輩分,父母讓叫什麼,她就跟著叫什麼。

  這種情況下,溫崇月少不了在旁邊陪著。事實上,夏皎不太適應這樣的場合,她原本以為溫崇月也會不適應,但沒有,溫崇月泰然自若,無論親戚聊什麼,他都能聊得來。說話也有技巧,每個和他聊天的親戚都舒舒服服地聽,舒舒服服地說,連連稱讚溫崇月脾性好,穩妥。

  夏皎對此十分欽佩。

  社交牛逼症也莫過於此了。

  只是再社牛的人也抵不過酒桌應酬,溫崇月酒量不算好,遇到一個愛喝酒的客人,喝了兩輪就有些暈。見狀,夏母拉了夏皎,讓她將溫崇月帶走——

  「哪能上門喝這麼多酒?」夏母一臉不讚同,「你讓他去你房間休息會,你三表姨夫也是,一點兒沒眼力見兒,哪裡有這樣灌人喝酒的……」

  這樣說著,夏皎隨便編了藉口,讓溫崇月進了自己臥室躲躲酒。

  她自己不能躲,飯還沒吃多少呢,還得出去吃飯。

  溫崇月親了親她額頭,才鬆開手。

  夏皎說:「要不然,你先在我床上睡會兒?等他們走了,我再煮麵給你吃。」

  溫崇月說:「不用這麼麻煩,等會兒回來,陪我在床上躺躺就好。」

  夏皎說:「就躺躺,不做別的。」

  溫崇月嘆氣:「大白天的,我敢做什麼?」

  夏皎這才滿意離開。

  溫崇月的確有些頭痛,大概是酒精作用,只是沒有睡意。夏皎的房間不大,一個書架上擺得滿滿當當,溫崇月走過去,想去找本書看。

  閒著也是閒著。

  他依次從上往下看,大多是夏皎初高中時候買的雜誌,還有一些課本甚至習題冊,她是個很細心的人,幾乎所有東西都留著,沒有丟。

  溫崇月逐本翻看過去,手指在一個有些熟悉的筆記本上停下。

  溫崇月揚眉。

  那時候他去上海見朋友,回來的時候,挑了些封面具備著城市特色的筆記本回來,想要給輔導班的學生們。

  當時一共買了16本,他自己留了一本做紀念,其他的,都以大大小小的理由獎給了輔導班的孩子們。

  只是沒想到,夏皎還留著。

  溫崇月忍俊不禁,他抽出這個已經記了滿滿的筆記本出來,攤開看,想要看看妻子年少時候的筆跡。

  年少時候的夏皎筆跡工整,無論是漢字還是英文,她都寫得很乾淨。

  但在長篇的英語摘抄下,溫崇月看到了熟悉的字眼,就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小心翼翼的三個字。

  「溫崇月」

  溫崇月站在原地,他從第一頁開始,開始慢慢翻這個寫滿的筆記本。

  英語重點詞匯的旁邊,作文的開頭,從句的學習知識點下面……

  冬日陽光將窗簾照出一小片燦燦的光亮。

  筆記本統總九十頁。

  溫崇月這三個字,出現了五十二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0:23 PM

第六十七章 結局章 團圓飯

  溫崇月長久地站在書架前,他反覆看著那些筆跡,她寫得如此小心翼翼,扉頁上留下輕微的痕跡,他並不知當時夏皎寫下這些時候的心情。

  溫崇月第一次發覺自己的名字竟如此好聽。

  她的反覆描摹讓他的名字彷彿也在熠熠生輝。

  荏苒時光,迢迢歲月,記憶中模糊的單薄少女曾如此生澀而努力地描摹著他的名字,九十頁筆記,五十二次描摹,而直到經年霜雪後,溫崇月駐足,驀然回顧,才看到她私藏起來的心事。

  難怪。

  她從初見時就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反對,她當時的小心翼翼,謹慎而雀躍地提起當年夏季雨後的幫助,婚後,兩人對彼此尚不了解的時候,她也沒有拒絕親吻和擁抱……

  驚喜之餘,又懷愧疚,憐惜。

  溫崇月起初以為這樁婚姻是兩人的和平協商,其實不是,從一開始,她就帶了輕柔愛意,悄悄藏在懷中,攏在袖間。

  她一直如此。

  手指觸碰到她的筆跡,彷彿連這不起眼的三個字都變得生動活泛。溫崇月長久站立,隔著幾年月光雨水往回看,他彷彿再度瞧見當年因為錯過車懊惱、暫時躲在屋簷下的少女,樸素衣著,內斂沉默,如靜草青苔。

  她從不是青苔。

  ……

  溫崇月將筆記本重新放回書架,他按了按眉心,不看書了,重新躺回夏皎的小床上躺了躺,完全不可能入睡,他就這樣躺著,一直聽到臥室的門響。

  夏皎小心翼翼地端了一份炸帶魚過來,還有幾個熱乎乎的三丁包,她將這些東西帶給假裝喝醉躲酒局的溫崇月,眼睛明亮,熠熠光輝。

  「快點吃,」夏皎開開心心地說,「下午我們可以一塊兒出去逛逛——你喝多了,我開車就好,正好你也看看我的車技!」

  將東西放在書桌上,夏皎還沒有轉過身,就被溫崇月從後面抱住。

  夏皎說:「不能做什麼,你剛才答應過我……」

  他的懷抱很暖。

  「我就抱一下,」溫崇月說,「不做其他。」

  很暖和的擁抱,連帶著夏皎的毛絨絨睡衣彷彿也沾上了他的溫度,溫崇月閉上眼睛,輕輕嘆氣:「小可憐。」

  夏皎不知道溫崇月是什麼意思,對方只是親親她額頭,不著急吃東西,笑著問:「你的高中學校離家遠嗎?」

  夏皎說:「不算遠。」

  的確算不上多麼遠,不過夏皎高中時候還是住校的,走讀的話,一來路上會花很多時間,二來,對父母來說也是一種負擔,開水果店的,本身就需要早起,再晚睡,身體受不了。

  雖然已經放了寒假,學生都不在了,但也不允許外來人員隨意進入,夏皎只想著站在門口遠遠地看一看,但溫崇月直接進了門衛室。

  他先給門衛遞了煙,笑著寒暄幾句,又送了一盒剛買的桂圓:「我和我妻子都是這裡的學生,現在放寒假,回來一趟,想進去看看。」

  溫崇月面不改色地撒著謊,門衛被他的溫和皮相迷惑了,再一看夏皎,也是安靜乖巧的模樣,沒有阻攔,放他們進去,不過提醒:「可以隨便逛逛,不過別進教學樓。」

  溫崇月說:「謝謝您。」

  門衛擺擺手,放他們進去。夏皎還沉浸在「這也可以」的感慨中,小步跟上,與溫崇月並肩,羨慕極了:「你好厲害。」

  溫崇月:「嗯?」

  夏皎說:「我就不敢去說,總覺得會被拒絕。」

  溫崇月笑了:「那也總得試試,不試怎麼知道?你看,我們這不是進來了嗎?」

  冬天的揚州也冷,夏皎裹緊圍巾,牽著他的手,用力點頭。

  她很羨慕溫崇月在社交上游刃有餘的模樣,好像無論多麼復雜的事情,到了他面前都輕輕鬆鬆,不值得一提。潛意識中,溫崇月也將她往這個方向帶,至少今天夏皎看到了他怎麼自然地向人提出請求和詢問,又怎麼就輕而易舉地進入校園。

  這時候的確已經沒有人了,學校的教學樓重新粉刷過顏色,有些地方也不再是夏皎記憶當中的模樣,夏皎仍舊認真地給溫崇月指,以前他們在哪裡跑操,又是在哪裡上課,那時候上課發呆的時候會忍不住往窗外看,看那些上體育課的班級,陽光很好,映照著地上也是兵乓球台和網籃的影子……

  雖說高中過得很辛苦,但現如今停下來,仍舊讓人懷念。

  大概因為那段時間中,付出的確會有收獲,而身邊人、和自己的目標都唯一且堅定,心無旁騖。

  離開學校的時候,溫崇月仍舊笑著和門衛打招呼,門衛在吃桂圓,笑眯眯地放他們離開。

  揚州的新年習俗和其他地方差不了太多,同樣是要大年三十貼窗花福字和對聯,吃湯圓和麵,不過家裡面一般吃芝麻餡兒的湯圓,這讓溫崇月鬆了口氣。

  窗花和對聯是倆人一塊兒挑的,不過夏皎還買了些紅紙和毛筆、墨水回去,夏皎知道,這是溫崇月家的習慣,每年都要一塊兒寫福字再貼牆上的。去年的福字就是溫崇月和他父親一塊兒寫的,今年到了自己家裡面,夏皎也想讓溫崇月延續這個習慣。

  三十當天,清晨先去貼了對聯和窗花,溫崇月個子高,一力承擔了大部分貼的任務,福字買的不多,剩下的就自己寫。紅紙很容易裁開,夏皎剝了乾淨的橙子,切成一塊兒,塞到溫崇月口中,好奇地探身過來,認真地看他寫。

  溫崇月握筆姿勢端正,夏皎以前上學時候學過一段時間,不過後來都忘了,也不要緊,現在溫崇月重新教她握筆,從姿勢開始,到示範著教她寫福字。溫泉和小蝦米跳到了二老的懷抱中,前天還說著養貓無用的夏父,現在正一手一個貓,一口一個乖乖地叫著。

  畢竟是過年,溫崇月和夏皎開車把兩隻寶貝全帶回了家。剛到家的時候,小蝦米還有點怕生,現在已經能自動向二老撒嬌討東西吃了。

  夏母興致盎然地過來看了會兒兩人寫字,左看右看,叫夏皎:「皎皎,不然你還是跟我過來剪窗花吧,這字還是讓崇月寫,他的字好看。」

  溫崇月說:「媽,皎皎的字很好,她練字很有天分,我當初剛學字的時候比不上她。」

  天底下沒有父母不愛聽別人誇孩子的,夏母樂了,還是謙虛:「你別誇她,教她寫也行,反正福字貼自己家裡面,外出也看不到。」

  夏皎抿著唇笑,她端端正正地寫了十多個福字,感覺家裡實在貼不下了才鬆開手,湊過去和媽媽一塊兒剪窗花。紅紙的顏色深,容易掉色,一摸就是一手紅。不過大過年的,大家也不介意,中途媽媽手機響了一下,是鬧鐘。

  夏母說:「崇月,我手髒,你幫我上一下,點開那個小青蛙,幫我餵餵它。」

  夏皎湊過去,咦了一聲:「旅行青蛙呀,媽,都好幾年了,你怎麼還在玩啊?」

  溫崇月點開,他之前沒有玩過,不過這游戲界面簡單,夏母說著,讓他操作,準備便當,收割三葉草……

  夏皎很驚訝,這游戲還是她一開始和媽媽玩的,2018年,也就那一兩個月,風頭過了,夏皎就卸載了。

  但媽媽居然還在玩。

  溫崇月卻看到了青蛙的名字,皎皎。

  夏母嘆氣:「不行,我看到它就像看見你一樣,她沒吃的,就感覺你也沒東西吃……我怕你餓,怕你回到家也沒人做飯。這不,怕自己忘了,定個鬧鐘,每天上去看看。」

  夏皎的剪刀一停,過了幾秒鐘,她才小心翼翼地繼續沿著剪,是一家四口,爸爸媽媽牽著女兒,女兒旁邊又站了一個高個子。

  夏母笑著說:「現在好了,崇月能幫我餵餵。」

  夏皎反駁:「我自己也會做飯。」

  坐在沙發上的夏父大笑:「多一個人照顧又不是壞事。」

  ……

  四個人,兩隻貓,聚在客廳中吃年夜飯,電視開著,熱熱鬧鬧,雖然沒有鞭炮聲,但紅紙和窗花、紅燈籠將房間映照得紅彤彤,明亮一片。夏皎喝了點兒酒,中間去陽台上看人偷放鞭炮,兩位老人注意力被電視吸引了,唯獨溫崇月走過來,站著,陪她一塊兒看。

  夏皎看著樓下幾個高中生你追我打,偷偷放鞭炮,樂不可支:「青春啊,不單單是戀愛。」

  溫崇月說:「嗯?我記得某人曾說過青春一定會有愛戀,明面上,或者私下裡的。」

  夏皎轉移話題:「誰說的?反正不可能是我。」

  溫崇月笑了:「大概是我記錯了。」

  他沒有提那個筆記本,沒有提少女心事,就讓它悄悄地躺在那裡,浸泡在遲來的愛戀與歡喜中。

  夏皎雙手扒拉著欄桿,她正努力地看著窗戶外的一切,忽然感覺到頭頂被人揉了揉。

  她仰臉,看到溫崇月的眼睛。

  夏皎問:「怎麼啦?」

  「沒怎麼,」溫崇月笑著說,「忽然很想追你。」

  夏皎深思:「我們已經先領證了耶,你這是打算先領證再上船?也不對……」

  她想不清楚,溫崇月傾身,拉她往旁邊躲了一躲,藏在花架旁邊,他親親她的額頭。

  「我只是在想,給你一份正式的追求,你本來就該擁有的一切。」

  「皎皎,新年快樂。」

  啪啦!

  樓下被追逐的小孩子終於點燃了鞭炮,發出新年的聲音。客廳中,二老一手一貓,酒香菜濃,電視熱熱鬧鬧地放著歡樂。

  夏皎閉上眼睛,悄悄和溫崇月接吻。

  她的心思仍如當年雀躍。

  曾於青春年少戀慕一人,無奈明月在天,皎皎不可觸碰。

  星移月轉匆匆,她本以為從此山水迢迢,再不相逢。

  今日得相擁,於酒釅春濃中。

  ——正文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0:52 PM

第六十八章 湯圓

  和其他地方相比較, 揚州的新年似乎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不同。

  但對溫崇月來說,在大年初一吃湯圓還是第一次。

  軟糯糯的皮,黑芝麻餡兒, 煮得圓圓滾滾, 溫崇月吃得多,夏皎都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 一邊泰然自若地和父母親聊天, 一邊吃掉了兩大碗湯圓、一碗麵還有幾隻包子。

  在早晨就吃麵的城市並不多,也就揚州, 還有武漢的熱乾麵。

  夏皎自己的湯圓才吃掉半碗,還剩半碗,實在吃不下了, 還感覺胃有點脹, 她自己伸手, 默默地揉。

  父母這一輩人都愛能吃的人, 總覺著孩子吃得越多, 他們就越開心。

  尤其是溫崇月這樣,身材好,又高, 吃得多, 嘴還甜, 幾句話就能恭維得夏父夏母極為舒坦,而他的多吃更像是對廚藝的肯定。

  簡直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夏母很滿意, 笑著嗔怪夏皎:「皎皎, 看你, 就吃這麼點兒?」

  夏皎辯解:「我早晨吃不多嘛。」

  她剛睡醒就起來吃東西, 胃還不太餓, 總覺著吃兩口就飽了。

  溫崇月也站在她這邊,解釋:「皎皎放假前那幾天忙,工作太累了,早晨起得早,胃口也不好,讓她多睡會兒吧。」

  夏父愛不釋手地揉著貓,頭也不抬,隨聲附和:「是啊是啊,孩子好不容易放次假,讓她好好睡一會,大過年的,讓她睡去吧。」

  這樣說著,他還研究著剝兩隻蝦餵貓。

  夏母嘆氣:「你就慣著她吧——皎皎,真睏?那你回去睡一會。」

  夏皎最終還是只吃掉半碗湯圓,剩下半碗推給溫崇月。他的飯量很大,至少夏皎看著他又吃掉她剩下的這半碗,面無異色。

  夏皎總覺著對方餓極了能將她也一口吞下。

  有了媽媽的發話,夏皎也不用去拜年了,跑去自己房間繼續補覺。他們家的房子不比外面,隔音效果不好,又有二老鎮守,溫崇月當然不會對夏皎做什麼,只是這幾天晚上不知道怎麼回事,溫崇月總是像八爪魚一樣牢牢地抱著她,睡得迷迷糊糊也能感覺到對方親親貼貼。

  不過夏皎也很喜歡,只是偶爾會被熱醒。

  早晨吃的湯圓不太容易消化,又是黑芝麻餡兒的,胃在消化,人也泛著睏意。

  夏皎趴到床上,一大一小兩隻貓跳上來,溫泉嬌氣點兒,受不了南方的溫度,鑽進夏皎的被子裡;小蝦米則是大大方方地窩在溫崇月用的枕頭上,盤起來,圓圓一坨,認認真真、高貴冷豔地舔著自己身上的毛髮。

  小貓咪的呼嚕聲彷彿有催眠效果,夏皎在毛茸茸的環繞下慢慢睡著,而臥室外,溫崇月在幫著二老整理餐桌,打掃衛生。

  上午來了拜年的親戚,沒有久坐,略坐了坐就離開,正常情況下,初一大家都喜歡聚在一起打麻將。今年也不例外,但溫崇月一個人在這裡,二老總覺著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不太合適。

  還是溫崇月主動說:「我不會打麻將,留在家裡陪陪皎皎。」

  夏父說:「你要是悶,自己下樓走走也行。皎皎那麼大了,放她一人在家也沒事。」

  溫崇月笑著說好,目送二老出門,他才鬆口氣,看了看時間,又輕手輕腳回了臥室——夏皎趴在床上,她還陷在夢境中。

  夢裡的情形稀奇古怪,夏皎夢見自己和溫崇月又回到學校,夢到對方在講台上拿著教鞭,在耐心地教英語,她自己坐在講台下,穿著整潔乾淨的校服褲子,捏著筆在抖著手指寫作業,隱約能聽到校服褲中傳來嗡嗡如蜂鳴、似雀拍翅搖震的聲音。她咬著唇,聽見溫崇月叫她名字:「夏皎同學。」

  夏皎仰臉,看到溫崇月捏著遙控器,微笑著叫她:「請你朗讀一下課文。」

  ……

  這個荒唐的夢境又悶又熱,冥冥中聽見翻書的聲音,彷彿從夢境中翻到現實。夏皎猛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喘著氣,溫泉早就跑下去了,小蝦米舔著她的手指,咪咪嗚嗚地發出小貓的聲音,它大抵也是剛剛睡醒,就連腔調也帶著貓咪的慵懶音節。

  夏皎坐起來,看到溫崇月坐在她的小書桌前看書,她的神經繃起來,撲過去,將他手中的書壓住、合上:「不要亂看。」

  或許因為夢境因素尚在,她身上仍舊帶著薄薄一層汗,等看清楚溫崇月手中的書後,她才悄悄鬆口氣。

  不是筆記本,只是一本普通的課外讀物。

  夏皎轉身回望書架,自己的筆記本和課本還好端端地放在上面,沒有被任何翻閱過的痕跡。

  很好,溫崇月還不知道。

  她被自己的臆想嚇出一身冷汗,現在冷靜下來,還沒有將一口氣喘勻,溫崇月倒了杯熱水,遞到她手中,又抽了濕巾,慢慢擦她額頭上的汗,低聲問:「夢到什麼了?怎麼嚇這麼狠?」

  「……沒什麼,」夏皎說,「嗯,就是一些奇怪的東西。」

  她一口氣喝掉溫水,坐在床上,還沒有從剛才的事情中醒過神:「爸爸媽媽呢?」

  「出去打麻將了。」

  夏皎問:「你怎麼不和他們一塊兒玩?我記得你麻將打得很好。」

  溫崇月記憶力強,計算能力也高,雙重疊加起來,無論是玩紙牌還是麻將都有一手。夏皎還記得上次一塊兒打麻將,她輸得慘不忍睹,全靠溫崇月力挽狂瀾。

  溫崇月搖頭:「不行,現在在你爸媽眼中,我現在不會打麻將。」

  夏皎驚詫:「為什麼?」

  溫崇月放下書:「你說呢?」

  夏皎當然知道為什麼,但不行,現在是白天耶,還是過年,萬一有客人上門,或者爸媽打麻將回來……

  她躲開溫崇月的視線,輕巧跳下床:「我餓了,去看看還有什麼吃的。」

  廚房裡還有一些三丁包,還有些溫度,夏皎吃了一個,喝了兩杯茶,捧著手機趴在床上看視頻。

  溫崇月坐在床邊,他心不在焉地拿著本書看,翻了沒兩頁,要將夏皎手裡的手機拿走:「這樣看手機對視力不好。」

  夏皎說:「沒事,科學家說了,人成年後的視力基本穩定了。」

  溫崇月驚奇:「哪裡的科學家?」

  夏皎:「我自己編出來的科學家。」

  溫崇月被氣笑了,他放下書,探身就要拿夏皎的手機。夏皎身材纖小,只要溫崇月單手壓肩膀她就動彈不得,兩個人鬧起來,她一邊笑,一邊伸出手舉著手機,告訴他:「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問過我爸媽,我是從哪裡來的。」

  溫崇月猜測:「是不是說撿回來的?」

  他按著夏皎的肩膀,垂下眼睛看自己妻子,笑起來的時候下頜線上一粒小痣清晰乾淨:「小時候我媽也這麼說,不過父親告訴我,孩子都是夫妻相愛的產物。」

  「不是,」夏皎嚴肅地搖頭,「我爸和我講,我是去手機店沖話費送的。」

  溫崇月讚嘆:「真好,我出生的時候父親還沒有手機。」

  這樣說著,夏皎將手機貼在自己臉上,她一臉的依戀,楚楚可憐:「所以手機就是我的家,我現在玩手機就是尋找家的味道。」

  她說得情真意切,溫柔動人。

  夏皎忘記溫崇月顯然非常人。

  溫崇月慢條斯理地剝開蝦餃皮,也解了自己。夏皎意識到不對勁,想要提醒他:「我爸媽一會兒就回來耶。」

  話剛說完,溫崇月拿走她的手機,捂住她嘴巴。

  「暫時管不了那麼多,」溫崇月嘆氣,「小小溫也想敲開小小皎皎的門,進去試試家的味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1:07 PM

第六十九章 水煮鮮菌

  家是什麼呢?

  小時候, 夏皎寫作文,一筆一畫,家是溫暖的港灣, 是擋風遮雨的雨傘。

  後來是媽媽做的飯, 是爸爸帶回家的水果和蔬菜。

  再後來,夏皎讀大學, 工作,她和同學一塊兒租房子住。同學不擅長廚房料理, 她做出來的雞看上去好像只要稍稍搶救就能繼續打鳴,做出的魚音容笑貌猶在,彷彿下一秒就能跳起來用尾巴扇食客的臉。

  這應該也算不上家, 只是兩個朋友的互相扶持。工作變動外加感情上的變化,同學很快也搬出去。對於「北漂」來說, 搬家已經成了常態, 更不要說漲房租。夏皎後來又和其他人合租, 搬來搬去, 就像飄在池塘上的浮萍,沒有能深深紮入池塘淤泥中的根, 風一吹就悠悠蕩蕩地飄散走,過一陣子再飄回來。

  偶爾工作到很晚才回家, 夏皎仰臉看濃鬱蒼穹, 高樓林立, 萬家燈火,並不存在她的家。

  直到遇見溫崇月。

  他所給予夏皎的,絕不僅僅是一日三餐, 一張溫暖的床, 和兩隻可愛的小貓咪。

  溫崇月理解她的不擅長社交, 理解她的不安,她的恐懼。

  緣分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在此之前,夏皎從沒有想過會有人理解她的這些東西。她就像是舉著蘑菇傘躲在陰暗角落裡不起眼的小人,是一粒不敢與人打交道的小苔蘚,但有一天,溫崇月帶了接滿陽光的蘑菇傘走過來,微笑著問她:「我可以坐在你的旁邊嗎?」

  夏皎沒想到對方會給予自己如此、如此多的反饋,她只是想要一點點陽光,但他帶來了一年四季的風景。

  正如現在,緊閉的大門被打開,狹窄的房間被突然造訪的客人不容置疑地闖入,並不溫柔地叩著緊緊遮掩的臥室門,哪怕她將自己牢牢封閉,哪怕她嘗試將自己藏起來,溫崇月總是能不容置疑地展平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堅定不移地撐開狹小陰兀的窄巷。

  就像帶她領略四季風光,溫崇月在房中擴張征伐也是不容拒絕。溫崇月的溫柔並非完全縱容,體型差距讓夏皎完全無法反抗,如砧板上的一尾小銀魚,又像是他親手料理的一隻蝦餃,咬下去全是餃子汁,吃到口中嘖嘖地香。

  夏皎擔心父母打麻將會回來,無論溫崇月怎麼安撫,她還是不肯出聲。緊張不安讓她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只能抬頭看著他,空氣被有節奏地擠出,溫崇月是具備溫度的,他側臉,唇觸碰著夏皎的腳趾,伸手將這些縮在一起的、小蘑菇一樣的腳趾打開,他親了一親。

  夏皎最後一絲理智也隨之蕩然無存。

  父母都不在。

  她在自己的家中,溫崇月在她的家裡,溫暖和豐盈的安全感填充著他們交握的手指,夏皎勾住他的脖頸,叫了一聲溫老師。

  夏皎被他帶壞了,也愈發大膽。就接著未完成的夢境繼續下去吧,夢裡的溫崇月取出她校服褲中如蜂嗡的無生命東西,現實中的溫崇月還給她更滿足的珍寶。兩隻小貓在外面喵嗚喵嗚地撓著門,而夏皎則是用指甲在對方留下標記。

  夏父夏母打麻將打到中午,才從麻將的魅力中清醒過來,往家中走的時候,夏母還在埋怨他,打起麻將來就顧不得時間,家裡面還有溫崇月呢……

  兩個人歸家的時候,發現溫崇月已經準備好午飯了。芫荽炒羊肉片,百葉結燒肉,四隻獅子頭,水煮鮮菌,碎米芹菜,涼拌脆藕,都是家常菜,但他做出來香味就是濃。

  米飯已經快要蒸熟了,鍋裡面還煮著麵。

  二老進來的時候,溫崇月正在做番茄炒蛋,預備著做麵的澆頭,見兩人進來,他笑著招呼兩位先休息——菜馬上就好。

  夏母驚呆了:「皎皎還睡著呢?怎麼睡一上午?」

  這樣說著,她輕手輕腳開了臥室門,看見夏皎趴在床上睡得正香,臥室裡開著空調,窗戶還開著,臥室裡還有香水味道。

  浪費電。

  夏母走過去,輕手輕腳關上窗戶,想叫女兒起床,又見夏皎臉頰紅撲撲,蜷縮著身體,香噴噴地睡。

  她又捨不得了,仍舊靜悄悄出去。

  直到菜全都做好了,夏皎才慢騰騰起床吃午飯。

  她最愛的還是水煮鮮菌,胖乎乎的杏鮑菇在湯水中煮得又滑又嫩,白玉菇口感筋道,吸飽了湯汁,她能吃掉小半碗米飯。

  少不了被媽媽念叨,嘆氣說她挑食,又說一睡睡一上午可不行……

  溫崇月笑著說沒事,夏母不讚同:「少慣著她,讓她早起,早起對身體好。」

  夏皎只能用眼神向溫崇月抗議。

  如果不是他,她怎麼可能會睡這麼久!!!

  兩個人在家中沒有住太久,春節假期的後面兩天,還是去北京看望溫啟銘。

  臨走前,夏父夏母拚命地往兩人車裡的後備箱中塞東西,恨不得把整個家都裝進去,讓他們帶上。

  溫啟銘身體恢復得不錯,他今年只見了學生和一些老友,其他人打電話詢問是否能拜訪,都被溫啟銘委婉地拒絕了。他本就心態平和,如今上了年紀,對於一些事情愈發看得淡。

  晴朗的午後,夏皎坐在沙發上,懷抱著兩隻貓,吃著溫啟銘學生帶來的水果;而陽台上,鬱鬱蔥蔥的植物旁側,溫啟銘和溫崇月兩人下象棋。

  夏皎不懂紙牌規則,她打得和溫崇月、溫啟銘兩人平時玩的不是同一種;打麻將也不行,湊不齊人——護工不會麻將。父子倆之間的游戲,也只剩下一個象棋,一個圍棋。

  夏皎起初還默默地看了一陣,發現自己實在看不懂,索性又跳回沙發繼續看電視。

  溫崇月專注地捏著棋子,忽然聽見父親說:「我聽說你媽搬家了。」

  溫崇月說:「宋良舟家原本的房子被拿去抵押了,現在銀行收不回錢,收了他們房子去拍賣,很正常。」

  溫啟銘落子:「她找過你嗎?」

  溫崇月觀棋盤:「沒有。不過您也不用擔心,底子在,她生活不會差到哪裡去,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風光而已。」

  溫啟銘嘆氣:「我知道。」

  他剛剛落下一子,還未抬手,溫崇月抬手:「將軍——您輸了。」

  溫啟銘怔住,仔細看棋局,才笑出聲音:「是,我輸了。」

  夏皎跑過來,趁著溫啟銘喝茶的空檔,她小聲問溫崇月:「你怎麼也不讓讓爸?」

  溫崇月說:「君子不讓棋。」

  夏皎撇撇嘴:「說謊。」

  她可記得。

  溫崇月在她父母面前裝成一副不會打麻將的模樣,還是夏父興沖沖地教著他打。溫崇月不動聲色地輸給夏父夏母許多錢,後面偶爾贏一局,還一直誇夏父教導有方……

  離開的時候,夏父簡直要把他當親兒子一般看待了。

  溫崇月還正色:「這是為了獲取妻子家人認可而做的必要事項。」

  夏皎是真的佩服他的交際能力。

  無論什麼行業,什麼年齡段,只要溫崇月想,就沒有搞不定的。他擅長和人打交道,很多在夏皎看來有些困難的事情,他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或許是受到他的感染,夏皎也開始漸漸嘗試著和陌生人交際。

  包括不僅限於和工作中的新同事聊天。

  花店裡的新同事是張雲和的小徒弟,過來實習半年就再去北京那邊。名叫花璟,是個怯怯糯糯的小女生,和顧客說話時也緊張到結結巴巴,夏皎和她年齡相仿,主動和她聊了聊,花璟就像雛鳥情結,黏著她不放開。

  夏皎自然覺著沒什麼,週末,公司照例組織團建,安排在週六,地點就在陽澄湖,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玩了一圈,只是初冬景色尚不算佳,倒是野餐頗受人歡迎。

  還有同事帶了釣魚設備,想約去重元寺一側釣魚。

  夏皎沒帶,花璟倒是拿了。鬱青真和高嬋倆人也從男同事那邊借了一柄釣竿,四個女孩子,兩隻桶,浩浩蕩蕩地去了湖邊。

  遠遠的,鬱青真手搭在眼簾前,一生讚嘆:「好家夥,這身材真好啊。」

  夏皎下意識抬頭看,視線觸及到熟悉身影,僵住。

  咦?

  溫崇月?

  他今天也來釣魚?

  不單單是溫崇月,還有陳晝仁,兩人一人一個桶,正站著聊天,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鬱青真顯然已經不認得,她們就在離兩人不遠的位置放餌下鉤,遙遙地將魚鉤甩出去,激起水花。這點也終於引起男人注意,溫崇月停下交談,眯著眼,看到自己的妻子。

  夏皎站起來,她看著溫崇月大步走來,臉頰被太陽曬得有點熱。能清晰地聽到花璟和高嬋小聲地「咦」出聲音,溫崇月今日穿的簡單,圓領的淺色羊絨衫,黑褲,頭髮泛著健康光澤,陽光讓他的皮膚看上去比平時要更白一些,溫潤氣質更重。

  在溫崇月走到她面前時,夏皎搶先一步開口:「這麼巧啊,你也來釣魚?我看你桶裡魚挺多的,釣不少了吧?」

  溫崇月頓了頓。

  過了兩秒,他才說:「我和晝仁過來放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1:20 PM

第七十章 梅汁排骨

  夏皎安靜幾秒, 才說:「我們這樣,算不算肥魚不流外人田?」

  溫崇月忍了幾秒,沒忍住, 笑:「乾脆我直接將桶裡的魚倒給你?」

  夏皎還開始認真思考:「這樣不好吧?」

  當然不好。

  溫崇月深深嘆口氣,微微側身, 看到夏皎身後的人,她的同事們。

  與此同時,鬱青真和高嬋等人也在吃驚地看著夏皎和他聊天。

  在此之前,夏皎從來都沒有提到過自己的丈夫。鬱青真和高嬋幾個人調侃過,說夏皎這次是真的藏了大寶貝, 但是——

  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

  如今寒氣未退,太陽晴朗, 曬得人暖融融,或許是為了方便,也或許是認為正午陽光曬得發熱。溫崇月只穿一件黑色羊絨衫, 他原本就繼承了父親的優渥骨相,還有來自白若琅的精致皮相。因注重鍛煉,他的相貌其實要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一些, 陽光熾盛, 他的視線受到陽光干擾, 略微眯了眯, 睫毛濃長。

  鬱青真呆住了。

  溫崇月友好地自我介紹:「我是皎皎的丈夫, 溫崇月。」

  鬱青真:「……你好你好。」

  溫崇月微笑著和幾個人聊天,得知夏皎要垂釣, 囑托她小心落水, 別的沒了, 讓她好好玩。

  鬱青真和高嬋眼睛中滿是驚豔, 包括剛來的小助理花璟。在同事面前,夏皎不好意思和對方表現得過於親密,無論溫崇月說什麼,她都是答應。

  末了,溫崇月才笑著說:「這次魚真不能給你,是晝仁來放生還願。想吃魚,今晚我們回家做,怎麼樣?」

  夏皎臉頰發熱:「我又不是很饞。」

  溫崇月說:「等會兒累了給我打電話,我就在附近。」

  夏皎輕輕推他:「去吧。」

  好不容易等溫崇月走了,鬱青真才一臉驚豔地感慨:「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高嬋驚了:「相親能相到這種質量的嗎?我天……」

  夏皎認真地說:「是閨蜜介紹的。」

  高嬋問:「你的閨蜜還缺一個閨蜜嗎?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我想加入你們……」

  四個人笑笑鬧鬧,重新下餌,準備釣魚。

  夏皎卻忍不住向溫崇月的方向看,他和陳晝仁說了什麼。兩個人拎著桶往僻靜、無人釣魚的地方走了走,將桶中算不上大的魚苗悉數倒入湖水中。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溫崇月的衣袖挽起來,一直到手肘,他專注時候的模樣真的很好看,以至於夏皎忍不住盯著他裸露的小臂看了半天,忍不住悄悄開心。

  真奇怪,看到他就忍不住高興,就算他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

  就是開心。

  今日份的團建,夏皎離開得稍微早些,也沒人說什麼。都可以體諒,她丈夫在嘛。不過在接夏皎走之前,溫崇月倒是重新帶了一些禮盒裝的點心和糖果,微笑著分發給夏皎的同事,感謝他們對夏皎的照顧。陳晝仁開車,溫崇月坐副駕駛,一上車,先給夏皎遞了一盒點心,她小心翼翼拆開,裡面放著一盒蟹殼黃。

  夏皎哇一聲:「你還給我留了一盒!」

  「要謝就謝晝仁,」溫崇月說,「他有事情托你幫忙。」

  夏皎慢慢地拿起來蟹殼黃,外殼太酥了,芝麻撲撲簌簌地掉,用一隻手接著,她問:「什麼忙?」

  陳晝仁問:「太湖梅花節到了,晚橘明天想不想看香雪海的梅花?」

  夏皎了然。

  她說:「我會問一問的,不過我可以說你的名字嗎?」

  陳晝仁說:「當然可以。」

  夏皎比了個ok的手勢。

  她多多少少也了解陳晝仁和江晚橘的那段過往,吃完一盒蟹黃酥,也收到朋友的回信,她同意了。

  陳晝仁要請他們倆吃晚餐,不過溫崇月拒絕了。臨走前,溫崇月輕輕錘了一下他肩膀,含笑:「好好準備。」

  陳晝仁拍了拍他:「一定一定。」

  光福香雪海是中國四大賞梅地之一,農曆新年一過,就是太湖梅花節。去年梅花開的時候,夏皎還在北京精神緊張地工作,今年終於閒了下來,得空檔,開心地和溫崇月一塊兒去看梅花。

  其實也不單單是香雪海可以看梅花,西山林屋洞同樣有四千餘畝梅園,皆是粉白如雪。獅子林也有梅花展,只是園林之中,未免顯得有些秀氣。正月初九,還可以去無錫梅村,這天是吳地先人泰伯的誕辰,梅村會有家祭活動,開廟會。

  夏皎和溫崇月一塊兒過去玩,看熱熱鬧鬧的舞龍,聽腰鼓,還有錫繡、紫砂和二胡,目不暇接。

  當然,最吸引夏皎的,還是吃。

  酸甜度都恰到好處的梅汁排骨,用鯽魚、螃蟹、黃鱔、河蝦煮出來鮮味兒的太湖一鍋鮮……快吃完,又點一份湯絲螺,嘬一口絲螺,滿嘴的鮮味兒炸開。

  臨走前再買兩盒玉蘭餅,表層的糯米炸得酥脆焦黃,肉餡兒滿滿,汁水豐沛,帶著甜味兒,咬的時候得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會被燙一下。

  溫崇月其實吃不了太多甜的食物,眼看著夏皎一口氣吃了四個玉蘭餅,他才伸手阻攔:「別吃了,緩一緩,回去多吃點菜。」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剛剛上車,夏皎手裡捧著玉蘭餅,溫崇月扯了安全帶仔細扣好。夏皎目不轉瞬地看著他,問:「今晚我們吃什麼?」

  如果是往常,溫崇月一定會先諮詢她的意見。

  但今天不行。

  溫崇月說:「你今天吃了太多油炸食品,晚上吃清淡一些——想不想吃素齋?」

  夏皎當然不想。

  她想吃甜甜的,油炸的,或者其他的燒烤食物。

  夏皎決定反向操作:「為什麼要吃素齋?」

  溫崇月說:「平衡一下,均衡膳食。」

  夏皎喔了一聲,想了想,認真地說:「平衡?那從五行上平衡行嗎?」

  溫崇月對她提出的新理論非常感興趣:「你還懂五行?」

  「是的,」夏皎點頭,「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所以我只要吃含有這些元素的就行——溫老師,溫老師,我們今晚去吃深圳鐵板燒吧!」

  溫崇月鐵面無私地把她按回去:「今晚你只能吃草。」

  夏皎:「……」

  五行論,失敗。

  夏皎晚上只能吃素齋,不過不是在專門的素菜館,而是在于曇家中。不知道這半年發生了什麼事,姑姑的小男友——也就是張抱林,廚藝突飛猛進,就連一道家常手捏菜炒蘑菇都能做到齒頰留香,嫩生生,一口包一汪春天。

  于曇吃了夏皎帶來的玉蘭餅,頗有些懷念,嘆氣:「還是這個味兒。」

  春寒料峭,幾個人並不能在庭院中吃飯,而是在落地窗前。瓶中的梅花開的疏疏斜斜,夏皎下午看手機時間長了,眼球發酸,她閉上眼睛,揉了揉,叫住溫崇月:「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可喜歡閉上眼睛、隔著眼皮按眼球了,按完後可以看到萬花筒!」

  溫崇月:「嗯?什麼萬花筒?」

  夏皎興高采烈地趴過去,示意他閉上眼睛,並伸手指按了按他眼球,做示範:「……就像這樣,能看到嗎?有好多好多的光,對不對?」

  溫崇月頷首:「是有很多。」

  夏皎離得很近,溫崇月反握住她的手腕,含笑示意妻子坐下。夏皎懵懵懂懂,繞過沙發坐在他腿上,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怎麼啦?」

  夏皎的手腕稍稍豐腴了一些,很健康,這樣很好。溫崇月親了親她掌心,凝視著妻子,忽然想到,她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一塊兒,在小城鎮上住。

  小時候的夏皎的確沒有見過萬花筒。

  溫崇月清楚地知道妻子那些不擅長與人交際的來源,初中時候被惡意孤立、嘲笑,包括在輔導班的時候,她都因為輕微的自卑而不怎麼和別人往來。

  哪怕她現在已經可以風輕雲淡、甚至笑著將這些事情當作玩笑話來講給溫崇月聽,但在她性格中造成的影響仍舊未曾磨除。

  她常說自己不貪心,溫崇月卻只覺得讓人心疼。懂事從來不是一個好的品德,他寧願夏皎不要這樣懂事。

  夏皎對此渾然不知。

  她聽見于曇叫她名字,立刻應了一聲,跑過去。

  週一,夏皎接到一份用花的委托,客戶打算布置求婚場地,地點是某個小巧的園林。

  這是筆大單,客戶付了訂金後就離開,他是一位所有乙方都會喜愛的那種甲方,策劃方案也很順利,夏皎提交了初稿,對方一點兒也沒有要求改,直接點頭同意。

  簡直順利到令人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剩下的就是採購鮮花、按照日期送花上門。客戶訂的場地是週六晚上,因此夏皎必須要加班,從下午開始就過去布置花束,巧的是,這一次加班的不止她一人,還有溫崇月。

  「有個比較重要的會議,」溫崇月讓夏皎幫他選擇襯衫和領帶,含笑著解釋,「開完會我去接你。」

  夏皎說:「不用啦,我自己坐地鐵就行,別麻煩。」

  這樣說著,她盯著整整齊齊疊好的領帶看了許久,最終選擇和她髮帶一樣的一條真絲領帶。這些都是做旗袍的布料做的,花色一致。

  嗯,溫崇月和她都已經是成熟的成年人了,不過夏皎還是會對這樣的「情侶裝扮」而感到雀躍,好像這樣更能向其他人表示「我們是一對喔」。

  讀書上學的時候,夏皎也蠻羨慕那些穿著情侶衫、情侶鞋子的同學。

  現在不羨慕了,因為她也有啦。

  臨走前,溫崇月俯身,親親她的額頭:「工作別太累,注意休息。」

  夏皎說:「一點兒也不累,這次的甲方超級好。」

  溫崇月笑著摸摸她的耳朵。

  他走後,夏皎也沒閒著,她和花店裡的人聯繫好,帶著花一塊兒去客人訂好的場地。做花藝的就是如此,為盛大的活動和宴會準備好美麗,然後悄然退場,是永遠在幕後努力的工作人員。

  夏皎反倒很享受這點,她能在人少的時候提前觀看這些花朵,就像今天,她能在場景布置好後,提前來猜測等會兒男主人和女主人求婚的喜悅。

  真好。

  想想都要幸福到冒泡泡。

  這樣思考著,夏皎確定了花束的位置後,心滿意足地給客人發過去消息,告訴他,一切準備好了,可以帶著女朋友過來了。

  然後,她去了旁側讓工作人員暫時休息的房間,夏皎哼著歌,等一會兒她就可以讓客人在驗收的協議書上簽字啦。

  只是到了約定的時間,客人遲遲沒有到,夏皎倒是看到熟悉的身影,往花團錦簇的院子裡來。

  是溫崇月,他穿著夏皎下午為他挑選好的襯衫和西裝,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領帶是夏皎親手打的,他說今天的會議比較正式莊重,夏皎打了溫莎結。

  夏皎被嚇了一跳,匆匆忙忙走過去,拉住溫崇月的手:「你怎麼提前過來啦?等會兒,等會兒客人就過來了,他們要求婚的,你先去我那邊坐一會兒。」

  夏皎的力氣不能和溫崇月相提並論,扯了兩下,對方仍舊紋絲不動,溫崇月反倒抓住她的手腕,往布置好的花海中央去:「來這裡。」

  夏皎急了:「我知道自己布置的很好看,可是等會兒客人要向他女友求婚哎——」

  談話間,夏皎已經被溫崇月拉到中央。

  梅花粉白如雪,潔白的百合與玫瑰交相映襯,花毛茛、三色堇、六出花……無數夏皎精心挑選的鮮花簇擁中,夏皎看到溫崇月拉著她的手,單膝跪了下去。

  周圍是夏皎所能想到的、求婚時候最美麗的花朵。

  花藝是維持生活中的浪漫,是妝點柴米油鹽醬醋茶外的美麗

  夏皎相信被求婚者一定會喜歡這些東西。

  但她沒想到,單膝跪在她面前的人會是溫崇月。

  夏皎呆住了。

  溫崇月仰臉看她,仍舊握著她的手,語調溫和:「皎皎,是我下的訂單。」

  「今天是我為你彌補的求婚儀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1:35 PM

第七十一章 撐腰糕

  夏皎最後一次思考自己如何被求婚, 還是在讀大學的時候。

  畢業季,穿著學士服拍照的學長向同級的學姐求婚,那一天,學校廣播站播放的歌曲都是甜蜜快樂的情歌。

  在那天, 夏皎也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未來的求婚儀式。當然, 不需要高空上的熱氣球, 也不需要漫天遍野的花朵, 比起來求婚時候的浪漫場景, 她更想知道是誰會對她求婚, 一定要是一個她很喜歡的人, 最好有燦爛的陽光,有驚喜。

  後來夏皎不去想了。

  每天的工作都好累,完完全全佔據了少女的浪漫心思。且不要說求婚,就連「戀愛」這件事, 夏皎都提不起太大的興趣。偶爾看到網絡上、身邊人的甜甜蜜蜜,夏皎第一反應是開心,偶爾也會羨慕,想要談場戀愛,但身邊男同事或者其他男性表現出示好的舉止, 夏皎立刻又會迴避得嚴嚴實實,敬謝不敏。

  夏皎給它下定論, 這叫做「薛定諤的想談戀愛」。

  嗯,的確如此。

  她甚至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迴避性依戀,再或者親密關係恐懼症……不,其實都不是。

  只是因為她的的確確對那些人沒有心動而已。

  就像現在, 溫崇月單膝跪在她面前, 他的領帶是夏皎親手打上去的, 目光柔和。

  夏皎聽不到周圍除他之外的聲音了。

  她的眼睛,耳朵,手指,呼吸。

  好像只能感受到他了。

  「我最近一直在反思,當初和你的求婚是否有些過於倉促,」溫崇月說,「坦白說,我之前的舉動有些過分。包括以公式化的態度來面對我們的婚姻,和你結婚,相處,我很抱歉,當時我對你不夠用心。」

  夏皎說:「其實都沒事的,我明白你當時的處境,而且我的目的也不算單純。」

  溫崇月說:「你很懂事,我知道。但是,皎皎,有時候我們不需要這樣懂事——追求,戀愛,求婚,結婚,這是正常的戀愛過程,我希望你也有。」

  夏皎臉頰有點發燙,她輕輕地吸了口氣,是馥鬱的花香,是她懷著祝福的心態挑選的那些花朵。現在,她就處於滿滿的祝福中央。

  夏皎笑了:「可是我們已經有婚戒啦,那你打算用什麼來求婚?」

  溫崇月低頭,他取出一個紅絲絨的盒子,盒子看起來很大,像是能裝下三個戒指盒。

  他打開,裡面安靜地躺著一柄精巧的小圓筒。

  純銀的,圓筒柄上鐫刻著夏皎和溫崇月的名字,雕刻著精致的花朵,盛開著大朵大朵的玫瑰,透明的水晶鏡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夏皎呆住了:「這個是……」

  溫崇月說:「萬花筒。」

  夏皎喃喃:「萬花筒?」

  「皎皎,」溫崇月說,「我希望你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我將會是你堅實的後盾,你的保護傘。」

  夏皎抬手,指尖觸碰到絲絨,握住銀質萬花筒。

  輕輕轉動流沙軸,萬花筒中填充的芯材是一些天然高透的寶石,白水晶,瑪瑙,翡翠……她看到了璀璨漂亮的光芒,淡淡如初開薰衣草的淺紫、柳樹梢上芽的嫩綠、爛漫一樹杏花的粉白、如大片大片的雪花盛開。

  她聽見溫崇月說:「以後你不用按眼睛,也能看到萬花筒了。」

  夏皎的眼睛有一點點的酸,像是被花香熏住了,又像切開檸檬的時候被汁水濺了一下。

  她容易淚失禁,並不是難過,而是閾值低,情緒一激動,就容易劈裡啪啦地掉眼淚,現在控制不住地落著眼淚,她用力吸了一口氣,眨眨眼睛,竭力放鬆。

  夏皎小聲說:「我想和你一塊兒看。」

  溫崇月親吻著她手背:「我的榮幸。」

  這樣的良辰美景,夏皎卻眨眨眼睛,問:「那這麼多的花怎麼辦呀……不要丟在這裡,好貴的,好浪費。」

  溫崇月失笑:「你想怎麼解決?」

  夏皎有些苦惱:「我們家放不開這麼多,而且有的花……貓不可以接觸。嗯……送人?」

  這個主意很好,溫崇月很讚同。

  讓夏皎將自己喜歡的花朵帶走,剩下的花,則是由溫崇月聯繫一個在附近鄉鎮小學工作的朋友,將花朵送過去,妝點小學生們的教室。

  希望這些鎮上的孩子也能分享這些美麗。

  不單單是這些花朵,這些求婚,夏皎忽然發現,自從新年過後,溫崇月給她發消息的次數也變多了。

  偶爾會拍照片,給她看一下辦公室玻璃窗外的如洗碧空;有時候是辦公室中的小綠植——在夏皎得知溫崇月一直在給塑料仙人球澆水後,她忍著笑,從花店裡給他買了一盆真正的仙人球。

  夏皎囑托:「一個月澆一次水,澆透,放太陽下面多曬。」

  頗會養人、在照料植物方面卻是絕命毒師的溫崇月頷首,將這盆仙人球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嚴格地在日曆上訂好時間,按照夏皎說的時間,定時定量澆水。

  在這樣小心翼翼的照料下,三月初,仙人球健健康康,絨毛柔軟,漂亮到像一個毛絨絨的胖球球。

  幾乎是每個工作日,夏皎都會收到溫崇月發來的仙人球照片。這盆毛絨絨在陽光下生長得格外旺盛,說是獨佔陽光也不為過。

  不過……

  夏皎問:「你為什麼每天都給我發仙人球的照片啊?」

  溫崇月原本正在切菜,聞言,稍稍一頓,略帶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沒有追求人的經驗。追求女性的時候,不更應該多和她找話題交流嗎?」

  夏皎:「……哇,哪裡有你這樣的!溫老師,你這是要先結婚後求婚再追求嗎?」

  溫崇月滿懷歉意:「是遲到的追求。」

  的確是遲到的追求。

  溫崇月從未洞察到她曾經的年少心思,如今又憐又愛——他想給皎皎一個圓滿。

  皎皎的懂事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大的好處,反倒讓她承受了許多不公。但事實又怎會如此,懂事、不會哭鬧的孩子沒有糖吃,這件事原本就是不對的,溫崇月想要給她一顆糖。

  只是他來的晚了些。

  燈光下,溫崇月瞧見自己妻子眼睛閃閃,她抿了抿嘴,撲過來,頭壓在他胸膛上:「好吧,那今天晚上我可以獎勵你女上喔。」

  溫崇月只是笑,他沒有講藏在深處的緣由,而是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小饞貓,過去餵一下溫泉和小蝦米,等會兒我們吃飯。吃飯後去睡午覺,等醒來後,我們再去姑姑家,好嗎?」

  夏皎用力點頭。

  今天是農曆二月二,按照慣例,二月二,龍抬頭,蘇州人要吃撐腰糕。

  詩上講,「二月二日春正饒,撐腰相勸啖花糕」。這撐腰糕,其實就是用油來煎的年糕,有一說法是寓意著年已經過去,還有一個傳說,說吃了撐腰糕,會有神仙幫忙撐腰。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民間節日。于曇從新年、情人節過後就開始休假,她的小男友張抱林又時常在學校中,她一個人悶著無聊,也邀請夏皎和溫崇月過去一同吃飯。

  夏皎喜歡聽于曇講一些花藝的案例,也喜歡于曇的小花園和她滿滿當當的藏書,也很樂意過去,舒舒服服地泡在姑姑家中看書喝茶。

  既然是來做客,那飯菜自然不需要溫崇月準備,于曇早早地訂好了飯菜,春天要吃加了紅曲米做的櫻桃肉,切成小細條,筷子夾起來的時候,醬會順著肉往下顫顫地落;糖醋松柳菜用的是口感最溫柔的米醋,用細細的雪花白糖調得酸甜適口;蹄筋海參燉得極入味,湯汁收得少,用雞湯和火腿、冬筍引出鮮味。還有香炸小小魚、糟鳳爪、乳鴿湯、咖喱椰漿燉鎖骨……

  只有一道撐腰糕,是姑姑親自用熱油煎的,兩面金黃,盤子裡撒了些去年張抱林收來的乾桂花做裝飾點綴。

  餘暉穿玻璃窗入戶,三人剛開始吃沒多久,就聽門鈴響,有客至。

  是張雲和,還有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性,笑眯眯的,先和溫崇月打招呼。

  溫崇月介紹:「這是我小學同學,曾晨。」

  曾晨朝著夏皎笑,露出滿口大白牙:「嫂子好。」

  于曇坐著沒有動,張雲和遞了東西過去:「我帶了玉蘭餅過來,您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

  于曇不冷不熱,淡淡地說:「先放著吧。」

  她不吃。

  人人都知道于曇和張雲和師徒關係並不算好。

  不過這點氣氛並沒有影響到今日的晚餐,雖是不請自來,但曾晨也是有事來找于曇的。他在蘇州買房,準備結婚了。妻子想要戶外草坪婚禮,又嫌棄專業婚禮公司弄出來的花朵太俗氣,曾晨聯繫上張雲和,而張雲和主要在北京那邊工作,蘇州的花藝工作,還是交給于曇來安排。

  這事並不麻煩,也就是幾句話的事情,于曇自己忙,不能親自操刀,就讓店裡的其他人來。

  曾晨也沒說什麼,他笑著和人聊自己的趣事:「小學時候,我和溫崇月一塊兒上學,老師嚇唬人說什麼呢?說,你啊,要是不好好學習,將來是要去挑大糞的!我一聽,這可得了,我就拚命地學啊學,讀了本科又考研,研究生上完了又去讀博,讀完博我去工作,專業是肛腸科……喲謔!不是挑大糞,我成了掏糞的了……」

  夏皎忍著不笑,肩膀憋得一聳一聳。溫崇月嘆氣:「曾晨啊曾晨,我們能不在吃飯的時候聊你的光輝專業嗎?」

  曾晨舉手,笑著說:「是我的錯。這樣吧,以功折罪,我教你們看面相怎麼樣?」

  夏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手撐著下巴,認真聽。

  于曇吃得少了,她心不在焉,張雲和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繫上圍裙下廚,去重新做新的。

  巧就巧在,這個時候,張抱林來了。

  他顯然沒想到今天家裡面多了這麼多人,還是笑著一一打招呼,不過,在進廚房看到繫圍裙的張雲和時,張抱林頗為驚訝。半晌,他又紅著眼睛出來,看于曇:「你把我的圍裙給他用了?」

  于曇說:「一個圍裙而已,上次買啤酒不是送了很多嗎?你再去拿個。」

  張抱林搖頭:「不一樣,那個圍裙是我們一塊兒買的。」

  張雲和也聽到這聲音,探出頭,不冷不熱地說:「一個大男人,在乎個圍裙做什麼?」

  張抱林說:「你不在乎,行,那你脫下來給我?」

  張雲和哼了聲:「幼稚。」

  這樣說著,他重新回廚房做飯。于曇有些頭痛,按著太陽穴:「行了,小林,廚房裡有他一個人就行,你怎麼從學校回來了?坐下來吃飯。」

  張抱林不肯,他最終還是拿了新圍裙進廚房,悶聲不吭地開始做菜。

  夏皎覺著這倆人真好玩,但一個是長輩的男友,另外一個是她老師,她還是規規矩矩地吃眼前的菜,繼續聽曾晨的「根據面相看病人」之術。

  倆男人重新做了四菜兩湯端上來,于曇煎的撐腰糕數量不多,他們倆也就一人分了一塊吃。也算和睦,只是等到告辭走的時候,夏皎剛出了門,隱約聽張抱林對于曇說:「姐姐,你不能這樣對我……」

  旁側的張雲和似是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和曾晨原本是走在夏皎前面的,現在略停了停,落在夏皎後面。

  因此夏皎聽得也格外清晰。

  那語調,夏皎冷不丁地想到華妃娘娘的經典台詞。

  「賤人就是矯情」。

  張雲和的這一聲,和這句還真的有些相像。

  晚上春風吹,人飽飽。夏皎裹著大衣,和溫崇月牽著手往家裡的方向去,仰臉能見到月亮。

  此刻月亮並不圓滿,一輪小月尖尖。

  夏皎感慨:「小時候我有項特殊能力哎。」

  溫崇月問:「什麼特殊能力?會翻跟頭?還是會爬樹?」

  「才不是,」夏皎仰臉看月,「月亮會跟我走。」

  她說得鄭重其事:「無論我是跑,還是走,抬頭看,月亮永遠都是跟著我走的。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追。」

  溫崇月握緊她的手,她掌心出了些汗,熱熱的:「或許月亮也愛你。」

  夏皎若有所思:「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失去了這個能力。」

  好像越長越大,成年後,月亮不再跟著她走,而是高高懸掛在天,溫和地看著她。月亮照她,也照著其他人。夏皎也明白,月亮在均勻地愛著每一個人。

  溫崇月嗓音清淡:「大概月亮也知道,溫崇月會一直陪著著你。」

  夏皎噗呲一聲笑,她說:「是的!」

  十幾歲時候喜歡的好多東西,她現在開始失去興趣;十幾歲時候的能力,她也慢慢地喪失。

  但是,但是。

  夏皎悄悄地貼靠著溫崇月,額頭輕輕蹭著他的胳膊。

  十幾歲時候喜歡的人,現在在她身邊。

  牽著她的手。

  無論是夜間散步,還是床間,溫崇月極愛與她手指交握的姿態,夏皎也愛。她隔著生理性的淚水望著對方,彷彿靈體二合一都被填滿。多好,夏皎想,她偷偷地戀著溫崇月,而他不知道。

  她悄悄地保留著少女時代的尊嚴和小秘密,並得到了少女時代一直想要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不再跟著夏皎走,可人間的溫崇月會繼續陪她。

  江南的春天到來速度似乎要比北方更快一些,北京的春脖子短,蘇州的春天卻是一點一點上了色。嫩芽發,春花漸,夏皎本以為這個春天可以一直這樣沿著順利平穩地下去,可惜天不遂人願,還是出了一樁意外。

  和鬱青真關係頗好的紅毛,又和人打群架,這次比較嚴重,腦震蕩,一站起來就嘔吐,不得已,進了醫院。

  還是在一便利店裡,砸壞了店主的貨架,店主報了警。

  鬱青真氣急敗壞,咬牙發狠:「要不是看在老鄉的面子上,我才懶得管他。一個不學好的家夥,我說過多少次,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偏偏就是不聽……」

  她自己有弟弟,而受於國內大部分落後思想的限制,有弟弟的姐姐大多比較成熟。

  鬱青真嘴上說著不管,最終還是管了,和夏皎一塊兒去醫院看紅毛。

  「……畢竟還在上學,他家裡人都不管他,一個人在這裡怪可憐的,」鬱青真嘆氣,「好歹聽他叫過姐姐,又是一個地方的。」

  夏皎說:「你啊,刀子嘴豆腐心。」

  鬱青真橫她一眼:「多嘴。」

  夏皎說得一點兒也不假,鬱青真的確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嘴巴碎,但其實真沒幹過什麼壞事,這樣也不好,容易得罪一些人——但和她熟悉起來後,就明白,這人真沒什麼壞心眼,就是嘴巴有點壞。

  夏皎本來不想和溫崇月說這件事,但想了想上次他說過的話,還是給溫崇月打了電話。

  這個醫院離溫崇月公司不遠,下班後,他就開車過來,在醫院裡見了夏皎。

  時間還早,鬱青真去繳費,夏皎和溫崇月在醫院的池塘邊散步,天色漸晚,兩個人聊起來上次曾晨說的「依靠面相來判斷內部疾病」這件事。

  夏皎興致勃勃地和溫崇月分析:「曾晨說了,中醫上有理論,『耳朵色澤偏灰黑之氣者,腎虧』,還有個理論,說『淚堂發黑者,縱慾過度』。」

  說到這裡,夏皎輕輕咦一聲,抬手,雙手捧溫崇月的臉,仔細端詳:「你的眼下一點兒也不黑。」

  溫崇月平平淡淡:「因為某隻小蝦餃完全不給我過度的機會。」

  再談下去就危險了。

  夏皎鬆開手,轉移話題:「他還說了其他的面相——呀。」

  夏皎抓著溫崇月的手,看著前方的一個人,小聲說:「溫崇月,你看他臉色異常發黑,是肝不好的表現吧?」

  「皎皎,面色異常這的確是肝不好的表現之一,」溫崇月斟酌著,「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

  「這個人臉色異常發黑,是因為他是黑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5 11:53 PM

第七十二章 陸稿薦醬肉煨豆腐

  夏皎:「……咦?」

  溫崇月悶聲笑, 夏皎拉著他的手,有點惱又有些羞慚:「……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是的, 」溫崇月寬容地說, 「我也經常這樣, 上次晚上就認錯了溫泉和小蝦米。」

  夏皎嘗試挽回:「看來以後真的不能再按眼珠了。」

  溫崇月頷首:「沒錯。」

  兩個人在醫院中散了一會步,鬱青真那邊也完成繳費。病房裡面的紅毛——朱孟城也醒了, 他需要吸氧來緩解頭暈的症狀, 現在頭腦還暈沉沉的。

  鬱青真和她說了沒幾句, 外面有護士叫她出來,要和家屬聊一聊,而溫崇月去衛生間, 病房內只有朱孟城。

  有護士過來在病床旁邊的記錄本上寫東西,離開的時候,腿不小心撞了一下放著朱孟城書包的椅子。椅子晃了晃, 書包掉下來,裡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劈裡啪啦落一地,夏皎俯身, 幫他撿起來。

  高中學生的書包裡不外乎是課本和筆記, 這些東西都很尋常,算不了什麼。夏皎意外的是朱孟城的課本乾乾淨淨, 筆記本上也用清秀的字跡記著整整齊齊的筆記,這些和朱孟城給夏皎的印象完全不同。

  她還以為朱孟城就是個不怎麼學習的壞小孩, 但這筆記上的字跡乾淨, 解題步驟寫得清晰, 試卷也是仔細地合攏疊在一起。

  有本筆記攤開, 夏皎看到裡面用鉛筆畫著的一幅人物肖像, 雖然畫技有待加強,但她仍舊清晰地認出上面的人。

  鬱青真。

  旁邊板板正正地寫著她的名字。

  多麼熟悉的行為。

  夏皎的手輕輕一頓,半晌,若無其事地裝好,就像什麼都沒有看到,她將這些東西重新放在椅子上。

  朱孟城還在接受吸氧,但他用手勢認真地比劃,是個道謝的動作。

  他的長頭髮已經全部剪掉了,包括那些紅色的地方。剃成板寸,乾淨利索,其實他長相很清秀乖巧,只是之前紅毛 邋裡邋遢的形象過於深入人心,叫人感覺他是一個小混混。

  現在看,也只是一個剛成年的人罷了。

  夏皎笑著說沒事。

  鬱青真那邊的事情也處理完了。

  夏皎悄悄留意,從鬱青真進門,朱孟城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她。

  無論鬱青真說什麼,他都點頭。

  乖的像鵪鶉,耳朵和脖子都紅紅的一大片。是了,青春期的喜歡怎麼可能藏得住。他連和成年人社會打交道的經驗沒有,更沒有藏好暗戀的經驗。

  在這件事情,夏皎倒是無師自通。

  鬱青真謝絕了夏皎送她回去的要求,在離開的時候,心事重重,唉聲嘆氣:「你說這孩子,怎麼都成年了,一點兒事也不懂?」

  夏皎說:「什麼?」

  「問起來爭執原因,」鬱青真說,「說是有人開他的玩笑,說他和校外一個大姐姐談戀愛,造謠……嗨,我當是多大的事,原來就是這個,他就和人打起來了。砸得頭破血流的,你覺得這合適嗎?」

  夏皎:「呃……」

  鬱青真說:「我和小紅毛說,你現在成年了,說實話戀愛也不算早戀。你和大姐姐談戀愛也不是什麼壞事,就是謹防上當受騙。」

  夏皎:「……呀!」

  鬱青真聳聳肩:「然後他就紅著臉讓我不要再說了。」

  夏皎:「……唔。」

  鬱青真看她:「今天說話很貴嗎?你怎麼一個字一個字地蹦?」

  夏皎鄭重地說:「我只是忽然想到,當局者迷。」

  溫崇月原本正在拿車鑰匙,聞言,抬頭看了眼夏皎,忽而笑了一下。

  夏皎並沒有意識到來自丈夫的目光。

  三人步行出了住院部的門,半明半昧,夏皎黑色的頭髮原本紮起來,現在有些鬆了,落了些在肩膀上。只是她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而是用手隨意地攏了攏,晚風如許,溫崇月看著燈下的妻子,她在和自己的同事聊著一些有趣的瑣事,姿態悠閒。

  終於察覺到他的視線,夏皎轉過臉,看向溫崇月,有些茫然。

  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麼一直在看她。

  溫崇月很難講通其中關節,喜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看她沒有理由,只是一種本能,牽動著讓他想要用視線去追隨妻子。就像現在,沒有理由的,他就想看著她,牽著她的手,就算沒有接吻擁抱和更親密的舉止,就這樣牽著她一路散步也是極好、極舒心愉悅的一件事。

  不是肉慾,勝於欲。

  夏皎抬手,茫然地摸了摸臉頰:「有什麼髒東西嗎?」

  「沒有,」溫崇月搖頭,「走吧,我的車停在那邊。」

  夏皎轉身,又問一遍鬱青真:「要不要讓崇月送你——」

  「哎呀不用,」鬱青真不以為意,「離地鐵口這麼近,又不遠,我走過去就行了。正好散散步,就當鍛煉身體。今天麻煩你了,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啊。」

  夏皎不勉強。

  回去的車上,夏皎捧著手機,看一些軟廣或者銷售話語的經典案例。和有些客人打交道,光有作品是不夠的,還得下功夫好好包裝。夏皎看得入迷,還是等紅綠燈間隙,溫崇月停下車子,示意她放下手機:「別看了,光線暗,對眼睛不好。」

  夏皎說:「我視力很好。」

  溫崇月忍著笑:「的確很好,十米之外,人種不分。」

  夏皎一下子坐起來:「只是意外……意外!」

  「是意外,」溫崇月頷首,「我承認夏皎同學視力很好,今天只是一個小小的特殊情況——不過,為了避免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能否請夏皎同學現在稍微將手機挪遠一些,暫時閉上她明亮的眼睛?」

  夏皎這才將手機放回去。

  溫崇月問:「剛才看了些什麼?」

  綠燈亮,他載著妻子,平穩地在夜空下穿梭,目的地是他們的家。

  夏皎說:「一些形容詞對銷量的影響。」

  溫崇月說:「比如?」

  這樣真的像極了提問,在學生自己預習過後,老師用提問的方式讓學生自己思考、總結。

  夏皎不討厭這種方式,有人說愛就是分享欲,她頗為認可這一點。她有好多好多的東西想要和溫崇月分享,包括她剛剛了解到的一些小知識。

  比如現在。

  夏皎說:「有些商品的本質是在創造需求,比如說早餐機。很多視頻博主會它的使用視頻,展示,『瞧啊,用它做早餐多方便呀,幾分鐘就可以做個早餐餅。』其實不是這樣,早餐機的存在本身就很雞肋,它甚至不如電餅鐺更方便。」

  溫崇月讚同:「還有嗎?」

  夏皎一邊回憶,一邊想:「還有就是以『多功能』為賣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宣稱又可以做沙發又可以做床的家具,或者幾個凳子和收納盒拚起來的桌子……」

  一直到家,夏皎還在講,不過話題已經換成了衣服,那些層次不窮的形容詞。什麼「法式」?「橘梗裙」「新中式」,甚至「復古油畫感」「大藝術家」「水墨氣質」「舞會感」「富家千金」等等等等,它們會用大量的形容詞來描述出一種錯覺,那就是「你穿上你也會是藝術家」「你穿上你也是富家千金」「你穿上後也會是江南溫婉美人」。圖片,標題,都是極力營造一種氛圍感。

  「這點很重要,」夏皎下了定論,「賣花也是這樣,『你買了我們的花,你的生活也會變得美好』。」

  電梯門開了,溫崇月一手拎著今天買的菜,另一隻手去解鎖房門。

  溫崇月:「這不是壞事,皎皎,有一定的科學依據,合理的花朵和植物搭配能夠讓人精神放鬆。買花的確不僅僅是為了裝飾品而消費,還有背後的精神寄托——就像書。」

  夏皎點頭:「對,所以我在想,下次向客戶介紹我作品的時候,也可以適當加入一些修飾詞語。」

  溫崇月拎著菜進了廚房:「比如?」

  夏皎拿起他的圍裙——溫崇月身材高大,普通的圍裙在他身上的確有些不太合適,家裡面常備的幾個圍裙還是溫崇月找裁縫做的,尺寸大,花紋簡單,就是簡單的紅黃藍白四色構成的大大小小不均衡格子。

  溫崇月俯身,等待著夏皎幫他繫好。

  夏皎說:「就像現在,溫老師,您現在穿的不是圍裙,而是蒙德里安風超輕高分子新材料匠人戰袍。」

  溫崇月忍俊不禁:「現學現賣,今晚想吃什麼?」

  夏皎一臉高深莫測:「想吃法式酸甜口味番茄配特級一品蛋,還有春天頂級嫩綠極細葉蔬菜搭配深海寶藏蝦之精華與精品豆類結晶。」

  溫崇月頷首:「番茄炒蛋,韭菜蝦皮煎豆腐,還有嗎?」

  夏皎繫好了他背後的圍裙繩,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後退一步,笑:「沒了,剩下的請宇宙世界無敵第一賢夫溫老師自由發揮。」

  「今晚要不要喝碧粳粥?」溫崇月問,「今天的豆腐好,再來一個陸稿薦醬肉燉豆腐,一個鹹鴨肫?喝湯就冬瓜魚丸湯?」

  上海話裡有一句罵人的,就是「陸稿薦」,因為以前只賣生豬肉的店會寫上「陸稿薦」三個字,罵人是豬。蘇州的陸稿薦賣醬肉,比巴掌大的五花肉,方方正正,釀得色澤如櫻桃,也就是夏天必吃的櫻桃肉,適合拿嫩豆腐慢慢地小火燉。

  夏皎說:「好耶。」

  溫崇月轉過身,俯身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很好,那就先請天上地下獨一無二良妻夏同學稍作等待,等我們吃完飯,我再和夏皎同學切身體驗、深度切磋白居易之弟的代表作。」

  夏皎懵了:「我只知道白居易的代表作是離離原上草,白居易的弟弟是誰,他什麼代表作?」

  溫崇月笑:「自己動手查查看。」

  夏皎拿了廚房裡面溫崇月昨天做好的糖漬橙皮,鮮嫩嫩的橙子用鹽搓一遍,橙皮去了白色的部分,只拿橙黃做。清涼爽口又提神,和紅茶一塊兒泡著喝很香,也可以切成碎碎的,在烤餅乾的時候加進去。

  夏皎還是喜歡直接吃,她是個懶懶的性格,不喜歡麻煩。

  她含了一塊兒放在嘴裡,開始認真搜「白居易的弟弟」。

  很快,網頁跳轉,顯示出答案。

  白居易之弟,白行簡。

  咦,名字蠻好聽的。

  代表作。

  《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

  夏皎:「……」

  不、愧、是溫老師。

  的確不愧是溫崇月,博採眾長,熟讀眾書,學習能力和記憶能力都強,夏皎承認,在和溫崇月共同探索共同成長這條道路上,前期,因為尺寸的不合適和不適應,夏皎的確嘗了不少苦頭。但這並不要緊,溫崇月擅長觀察,總能從她的反應中精準無誤地判斷、找到她喜歡的那些點,那些位置。勤奮的老師真真切切地貫徹了因材施教這一點,在嘗到甜頭後,夏皎也越來越迷戀自己的丈夫,以及這種雙方都很開心的事情。

  但是,這並不是夏皎被迫瘋狂做深蹲的理由。

  她的腿都開始疼了。

  慘上加慘的是,下一週,夏皎還要去跟著于曇去北京。

  溫崇月收拾好妻子的行李箱,順便開始思考給妻子做什麼零食,讓她路上帶著,無聊的時候磨牙用。思來想去,還是烤了香噴噴蔓越莓小曲奇,模具是月亮形狀的,烤出來也是一枚又一枚的小月亮。

  出差前的假期顯得如此珍貴,腿酸的夏皎不想辜負春光,只和溫崇月一塊兒下樓逛了逛。然後發現了溫老師的另一個短板——他不太擅長給人拍照片。

  夏皎的攝影技術一流,能將水溝拍成尼亞加拉大瀑布,能把190 的溫崇月拍出來200 的氣勢,可惜,溫崇月拍攝景物的技巧尚可,但拍人物的時候——

  夏皎盯著手機屏幕。

  她說:「你拍出來的我看上去甚至還不到150。」

  「抱歉,」溫崇月略帶歉意,「下次我單膝跪地拍。」

  夏皎舉起一拳砸在他胸口上。

  只是在傍晚時分,夏皎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夏皎接通:「你好。」

  那邊人叫出她的名字:「夏皎?」

  夏皎認出這個蒼老的聲音,是每天都來給宋奶奶買花的老爺爺。

  從冬天過後,老爺爺仍舊過來天天買花,只是宋奶奶沒有再出現過,她知道對方體弱,老人也受不了初春的寒氣,因此也會申請,多送一朵小花。

  夏皎開開心心地說:「呀,是您。今天想要買花嗎?您可以直接去店裡——」

  「我想和你談談,」老爺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關於葬禮的花束。」

  「我的妻子過世了。」

  夏皎捏著手機,大腦一片空白:「什麼?」

  「就在一小時前,」老爺爺說,「正式的葬禮在後天舉行……我不喜歡他們準備的花朵。念蓉最喜歡你的花,你能接這份工作嗎?」

  當然可以。

  夏皎一口答應下來。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夏皎打電話給藍姐,又和于曇商量,她將這次出差進修的機會、包括補貼讓給了其他人。徵得同意後,夏皎匆匆地去和老爺爺見了一面,也見到宋奶奶的遺容,她看上去很平靜,只是靜悄悄地睡著了。

  宋蕭哭到眼睛紅腫,幾乎喘不上氣。她是宋奶奶唯一的女兒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外孫女,小時候一直由宋奶奶照料,兩人間感情自然非比尋常。夏皎帶了白玫瑰過去,宋蕭已經哭到幾乎昏厥,但在見到夏皎的時候,仍舊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爺爺鎮定地接待了夏皎,他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區別,情緒穩定,說話也有條理,還能平靜地商議著葬禮的一些事情。

  這讓夏皎稍稍鬆了口氣,至少……至少老人沒有傷心過度,這樣已經很好了。

  具體的花藝策劃方案,夏皎晚上就開始趕工,她沒有休息,溫崇月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用花膠燉了滋補的湯水,輕輕擱在她桌子旁。

  按照計劃,次日原本要和溫崇月去木瀆,現在是去不成了,夏皎白天就匆匆地趕往老爺爺的地方,和他商議花的展覽。她晚上熬了夜,精神不太好,昨天晚上在初步定稿後,爬到床上,枕著溫崇月的胸膛,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

  在這種情況下,溫崇月不讚成讓她獨自開車,自己將她送過去。

  離得不算遠,等夏皎忙完了,他再去接。

  回家時,溫崇月從信箱裡拿到一封信。

  他摸了摸,信封裡像是明信片,還有薄薄的紙張。

  翻開看信封上的地址和落款,溫崇月明白了。

  這是去雲南玩的時候,夏皎在一家店裡寄出的時光信封。

  就是那個售賣公益明信片的店,將當時夏皎寫完、封好的明信片保存下來,按照約定,在春天的時候寄過來。

  信封的收件人是溫崇月。

  是去年秋天的夏皎,寫給今年春日的溫崇月。

  思考到這裡,溫崇月目光柔和了許多,他不急著立刻拆信,而是先回家,坐在沙發上,陽光明媚,貓咪慵懶,他沒有蠻力破壞信封,用裁紙刀仔細裁開。

  溫崇月先抽出了信紙,展開。

  娟秀的字跡在他面前打開,是當時夏皎認真寫上去的。

  「崇月:

  展信如晤。

  寫下這封信的時候,你正在我的身邊看書。雲南的雲朵好低啊,低到好像觸手可及,太陽也好,好到讓我想要抱一抱你。

  不過不可以,店老板還在,我還是很膽小,不好意思在大眾場合下去擁抱你。

  但你看起來真的很好看,好看到讓我忍不住買了信紙和明信片,在你旁邊悄悄地寫下這樣的語句。

  說起來真的有些難為情,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寫過信。現在寫信,也不確定自己的格式是否正確。剛才還寫廢了三張信紙,都是你幫我要的……好苦惱。

  尤其是現在,當你問我「寫什麼呢」的時候,我只能慌亂地告訴你,在寫「寄給朋友的信」,伸手蓋住,等你轉過身後再偷偷地繼續寫。

  我好緊張,幸好你沒有追問。

  其實這封信不是寄給朋友,是寄給你。

  當著你的面撒謊好困難呀,我的手心不爭氣,冒出了好多好多的汗,希望不要留在信紙上。

  我記得相親時候,和你說到過,我是一個越是著急越是容易做錯事的家夥,聽起來好失敗。

  你笑著和我說,說不定會化拙為巧,一點小小瑕疵完全影響不了太陽的光輝。

  真奇怪,大家都說「弄巧成拙」,只有你告訴我,會「化拙為巧」,告訴我,太陽光下不會在意瑕疵。

  我一直認為閃婚是很衝動的一件事情,兩個對彼此不了解的人因為熱血上頭而倉促地敲定伴侶,聽起來很危險又很愚蠢。

  感謝你,穩穩地接住了我所有的衝動。

  你讓我明白,我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異性,而是一個能夠完美溝通、互相理解的另一個靈魂。家的含義也並非一個房子,而是能托住我所有失落的懷抱。

  遇到你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到會有人願意聽我講這麼多瑣碎又奇怪的事情。我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你的聆聽下好像都變成了閃閃發光的寶石。

  也正因為這樣,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告訴你,關於一個我藏了很久的秘密。

  我用了五年的時間,悄悄地仰慕著一個人,又用了五年的時間,來說服自己接受與對方的確無緣這件事。但是在我放棄後的第二年,他出現了。

  那個人,就是你。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要將這件聽起來很怪的事情藏在心裡面,畢竟它始終是我的一廂情願,是我青春期彷徨時候的一點小情緒……聽起來還這樣難為情,你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我想,暗戀一個人應當是不犯法的。

  這不丟人。

  我們從「認識」到領證甚至不到24小時,時間很短,對不對?你或許會認為我們的婚姻很草率。嗯……好吧,我承認,的確有點草率。

  這大概是我這一生做的最衝動、也是最不後悔的事情。

  然後悄悄告訴你,其實,十年前的我就曾偷偷地夢過我們的重逢,只是十年前的我以為它真的是一場夢。

  我始終感激和你的相遇。

  關於我寫這封信的原因,其實也不是想要和你要什麼,更不是展示給你看,『瞧啊我愛你這麼久我好可憐,你以後要好好對待我』,不是的,溫崇月,溫老師,我不會向你要那些同情和憐惜,我從不為自己的感情後悔。

  或許是今天的陽光很好,很舒適,落在你頭髮上的時候,溫柔輝煌,我忽然想要告訴你。

  只是想讓我藏了這麼久的秘密,也能曬一曬太陽。

  我愛你。

  以前的你讓我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現在的你讓我擁有了將它告訴你的勇氣。

  我愛你,始終如一。

  愛你的妻子,

  夏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2:10 AM

第七十三章 乾烘馬鮫魚

  潔白的康斯坦察百合, 純真動人的白玫瑰,被稱作「白棉花糖」的洋橘梗中間芯子是一圈的綠……

  夏皎沒有使用任何華麗的詞藻,更沒有運用那些話術。

  對待葬禮, 應該尊重。

  這是張雲和給她上第一堂課時候就重點強調的事情。

  畢竟是夏皎第一次為認識的人準備葬禮用的花束, 在和宋爺爺溝通的時候, 好幾次,一談到宋奶奶說過的話或者喜歡的花朵, 夏皎的眼睛都會不由自主地發酸發痛,她忍著淚水,深深吸氣,但還是忍不住說著「抱歉」, 用紙巾擦拭著眼淚。

  她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再怎麼想忍,淚水還是瘋狂地向外湧出,無法自抑。

  這次不是氣惱, 她真心為宋奶奶的離世而感覺到難過。

  宋爺爺倒是能平靜地談一些事情。

  其實,在冬天的時候,宋奶奶那個時候不出門,一是怕室外又冷又濕的空氣,而來,已經是舊病復發, 頂多在房間中曬曬太陽, 或者在天氣好的時候, 推到院子裡去稍稍曬一曬。

  春天到的時候, 一切並沒有好起來, 宋奶奶的病更嚴重了, 甚至無法起床, 只能躺在床上,看宋爺爺帶回來的花朵。

  生死皆有注定,宋奶奶已經看開了,並勸宋爺爺做好心理準備。

  畢竟人上了年紀,情緒的波動會越來越小。

  宋爺爺沒有流眼淚,他給夏皎倒水,然後說了聲抱歉,站起來,去衛生間。

  宋蕭也在,她的眼睛腫得很明顯。

  在夏皎說花束的時候,她就坐在沙發上,手指壓著紙巾,抵著嘴唇,安靜地聽著,但在看到夏皎止不住眼淚的時候,她站起來,伸手,拉了夏皎一把:「我們出去走走。」

  她的聲音也含著哽咽。

  宋奶奶的房子在一樓,有一個小巧的院子,或許因為她病後時常需要輪椅代步的緣故,這個小院子的路十分平整,一直延伸到外面,方便讓宋奶奶獨自出行。不過,現在輪椅被放在玫瑰花叢旁邊,現在並不是玫瑰花盛開的季節,葉子因為受寒而變得蕭瑟濃深。

  宋蕭和夏皎兩個人並肩往外走,走出一段距離,宋蕭忽然說:「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夏皎愣了幾分鐘,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她沒想到宋蕭會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

  夏皎說:「沒關係,我不介意。」

  宋蕭微微低著頭,三月初的春風仍舊有涼涼寒意,風拂鼻尖紅,她忽而仰首望空,片刻,告訴她:「真奇怪,你一點兒也不介意嗎?」

  夏皎想了想,她沒有騙對方,坦率地說:「可能因為崇月已經和我明確說過,他和你是同事關係。」

  「你這麼相信他?」

  「是的,」夏皎點頭,「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從他那裡可以得到足夠的安全感。」

  這句話說起來有點肉麻,夏皎卻覺得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字眼了。

  這就是事實。

  溫崇月從來沒有避諱和女同事的正常往來,包括宋蕭,他不會把這些東西藏著瞞著,不會遮遮蓋蓋,而是全部一一攤開,坦誠地告訴夏皎。

  他沒有欺騙過自己,夏皎認為自己也應該回以信任,她也的確這麼做了。

  所以……她只小小地吃過一點醋,不過很快就被溫崇月做的美食完美撫平了胃。

  當然,也並不僅僅是美食。

  什麼「抓住一個男人的胃就先抓住他的心」,這種話在夏皎耳朵裡完全就是一種變相pua。

  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直接攤開,和平分手。天可憐見,偏偏有些人,就連出軌也要找個由頭,「你家務做的不好」「你飯做的不好吃」「你太……」,夏皎由衷地認為,所有、所有以這種原因來傷害伴侶的都是無能又軟弱的渣滓。

  連正視自己的道德缺陷都不能,反倒以「男人都這樣」「你見過哪個男人不黏腥/女票/拈花惹草的?」

  因前一份工作的性質,夏皎見過了不少表面光鮮亮麗、背地裡不堪的男的,追人的時候情話鈔票一樣也不少,當然,陷進去後也就成了對方口中最愛的「小四」「小五」「小六七八」,連個「三」都排不上號。

  夏皎認真思考過自己單身的原因,除卻青春期那點朦朧的好感塑造的擇偶觀外,這種工作上常見的事情也讓她對某些男性敬謝不敏。旁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到了她這裡又不一樣,夏皎看到別人被蛇咬,自己也起了畏懼的心思。

  她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

  「我原本沒想到自己會這樣信任人,」夏皎說,「但他值得。」

  說到這裡,夏皎又道歉:「抱歉,我好像說的有點多。」

  宋蕭專注地聽,她輕輕搖了頭:「不,你說的很好……和我想像中一樣,他人很好。」

  說到這裡,她眼神黯淡:「真好啊。」

  三月梨花初綻,遙遙望著潔白一樹梨花,宋蕭駐足,轉身,對夏皎說:「奶奶和我說,你很好,是那種她都心疼的好。」

  夏皎和宋奶奶聊天的次數很多,但其實也沒有推心置腹地談過。因此,當宋蕭這樣說的時候,夏皎怔了片刻,才慢慢醒過神。

  「之前那些的事情是我不對,現在想想,也就是熱血上頭,荒唐了幾次……」宋蕭望著梨花碧空,「奶奶說得很對,人不能囿於局限的情愛中,要去看廣闊的天地。」

  說到這裡,宋蕭怔怔出神:「我奶奶的脾氣很好,但婚姻並不怎麼幸福。」

  夏皎咦了一聲:「宋爺爺對她很好啊。」

  宋蕭笑了笑,也不再隱瞞,索性告訴她:「他不是我親爺爺。」

  夏皎:「啊?」

  「他是我媽媽的繼父,」宋蕭說,「從小到大,媽媽都和我說,這個爺爺只是為了我奶奶的錢和她在一起……我以前不信,現在有點信了。」

  宋蕭苦笑:「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奶奶遺囑上分了一半的錢給他。從奶奶過世到現在,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她是晚輩,當然不會對長輩說什麼。她只是難過這件事,為這個事實難過,相伴幾十年的妻子離開,他竟然連哭都不哭。

  宋蕭認為這不合常理。

  夏皎告訴宋蕭:「或許是悲痛過度。」

  悲痛過度的人是流不出眼淚的,只會乾嘔,身體蜷縮成一隻蝦米的形狀,難受地不停乾嘔。

  陸續經歷過爺爺和奶奶的過世,夏皎能夠深深體會到悲痛過度的感覺。

  宋蕭怔怔:「或許吧,我奶奶已經過世了,她覺得好,那就沒什麼了。」

  斯人已逝,如今再多事情也都成了空。

  饒是如此,在葬禮這件事上,宋蕭、宋爺爺仍舊是嚴密地準備著。

  宋奶奶的遺願是葬禮不要太多奢華,不要大辦,只要親屬朋友參加即可。

  夏皎也會參加,不僅僅是花藝師的身份,她還是宋奶奶的朋友。宋奶奶給她留了一個小禮物,是她生前畫的一幅畫,畫了明月夜,皎皎光芒。

  離開的時候,宋蕭要去預約注銷,順路捎了夏皎一程,送她回家。

  副駕駛的座位上放了塑料袋裝的東西,夏皎拿起來一看,上面有著肯德基的字眼,好幾大張,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上面印著諸如可樂、漢堡、聖代、薯條等等東西,下面印著小字的使用規則,左邊還印著價格,4元一個的葡撻,5.5元一個的草莓味聖代,6元能買兩塊香辣雞翅……

  夏皎還認識這東西:「這是抵扣券?」

  夏皎記得深刻,在上初中的時候,因為不認識這東西,她還被班裡的同學笑話過老土,鄉巴佬。

  宋蕭說:「收拾奶奶遺物時候找到的。」

  說到這裡,她接過去,輕輕伸手撫摸著,宋奶奶東西裝得細致,裡面這些券也沒怎麼褪色,保存得很好。

  宋蕭說:「小時候媽媽不讓我吃,那時候新聞上說它們用的雞都是長六對翅膀的怪雞,說是吃了對身體不好……不過,每次去奶奶家,奶奶都給我偷偷留一大張。」

  後來,宋蕭不常去了。

  宋奶奶還是一張一張地給她留著,攢著,攢著攢著,攢到肯德基已經不再發售這種紙質的抵扣券,攢到十多年過去,宋蕭才終於發現它們,發現奶奶這麼久的安靜等待。

  已經十二年了。

  奶奶已經過世了。

  夏皎沒有說話,宋蕭將這些抵扣券認真收好,寶貝似的,全都放在包中。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將頭髮掖在耳後,說:「我很後悔,在她身體好的時候,沒有好好陪她。」

  子欲養而親不待。

  學業忙,工作忙,宋蕭總認為自己還有機會去好好孝敬她們,但她忘了,歲月不饒人,青春年少蹉跎而過,終點不過是衰老而已。

  而老人的終點卻是疾病和死亡。

  她們等不了。

  ……

  夏皎下了車,她進入家門的時候,把正在整理房間的溫崇月驚到了:「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夏皎什麼都沒說,她現在情緒低落,心情壓抑。她知道這種情緒很不好,但……原諒她,她還不能夠調節。

  將包丟在沙發上,夏皎走過去,摟住溫崇月的脖頸,輕輕地貼了貼,額頭蹭到他下頜上一粒漏掉的鬍茬,有點紮,但有種將她拉回家中的溫暖力量。

  夏皎說:「……以後不要比我早走。」

  夏皎經歷過兩次刻骨銘心的親人離世,她知道,衰老和死亡不可避免。爺爺奶奶已經仙逝,未來,父母也會衰老,也會比她早一步離開。終有一日,她一人在這世上,再也吃不到爸爸親手帶來的水果,也不可能在自己臥室一覺醒來、聽到媽媽在廚房中炒菜的聲音,聞到爸爸燉粥的味道。

  媽媽餵養的那隻名為皎皎的小青蛙,終有一日,回到家中,只能看到院中無人收割的四葉草,還有房間中空蕩蕩的便當盒。

  媽媽不能再為小青蛙裝滿便當,把幸運草塞入行囊。

  包括溫崇月。

  他也會衰老,會走不動路,會離開這個世界。

  到那個時候,只留下她一個。

  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小青蛙,變成老青蛙,拿著空蕩蕩的舊行囊,獨自守著空蕩蕩的家,孤單單地看著窗外旺盛的四葉草。

  不會再有另外一個青蛙替她收割四葉草。

  夏皎抱緊了溫崇月。

  溫崇月任由她擁抱,微微低頭。

  他看到妻子尚有淚痕的眼睛,看到她眼睛裡的紅血絲,看到她微微腫起來的眼皮。

  溫崇月沒有問為什麼,沒有去問妻子難過的緣由。他清楚地知道根結所在。

  夏皎在為她熟悉的一位客人準備葬禮的花朵。死亡,和熟悉人的告別,是很難讓人承受的一件事。

  「我會保持身體鍛煉,」溫崇月說,「我向你承諾,皎皎,我會陪你到最後。」

  夏皎踮起腳,親了一下他的下巴:「好。」

  事實上,她的情緒仍舊遭受了影響。中午吃的不太多,最愛的桂花酒釀小圓子也就嘗了幾口,放下杓子,胃裡盛滿了傷心和難過,也就裝不下食物。

  溫崇月擔憂她是替代性損傷,等午睡結束後,強制性拉她起來,要她陪自己去逛一逛。

  菜市場裡有卸貨的車,夏皎茫然看過去,瞧見箱子上蓋著一層保溫物。筐是整整齊齊碼著的,像是藏寶的盒子,疊在一起。

  她不確定裡面裝的是什麼,多看了幾眼。

  溫崇月注意到,和卸貨的人說了兩句,示意夏皎走過來:「過來,揭開被子看看,下面是什麼?」

  夏皎揭開看了一眼。

  是蓋著被子睡覺的娃娃菜。

  這時候氣候溫差大,大概是怕一冷一熱凍壞了,才這樣蓋著。

  「買一些吧,」溫崇月笑著說,「你這一掀被子,把娃娃菜都吵醒了。」

  夏皎說:「你簡直像是在哄小朋友。」

  「不是小朋友,」溫崇月說,「大朋友也需要哄。」

  菜市場熱熱鬧鬧,挑菜的,聊天的,付錢的……這麼多熙熙攘攘,這麼多的人,歡笑聲,吵鬧聲,聊天聲,這些東西終於將夏皎順利地拉回現實,壓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她大概明白溫崇月帶她來此的用意了,他想用這些鮮活的生命來感染她。

  晚上溫崇月難得邀請她一塊兒下廚房,一共分工,做的菜食也簡單。上湯娃娃菜,烏骨雞湯,乾烘馬鮫魚,白灼生菜,最後煮一道美齡粥。

  不單單吃飯,睡前的做也很溫柔,無論是夏皎在上還是下,正面、側面抑或者跪俯,溫崇月始終都擁抱著她,是夏皎最喜歡的擁抱和接吻,他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

  只是最後裝備不夠了,溫崇月抽身而退,要去衣櫃中拿備用的,被夏皎拉住手。

  她說:「不用也可以。」

  溫崇月微微一怔,重新坐回來,手指深深插入她的髮間,大拇指壓著她的臉頰,輕輕地捏了一下,又捏一下。

  「現在不行,」溫崇月說,「你現在只是單純想要我,還沒有做好生育孩子的準備。等我一會兒,自己先玩會玩具?我很快就會回來。至於孩子的問題,等你忙完這陣子,找一個好天氣,我們再慢慢商量。這是大事,你要保持理智。」

  夏皎輕輕應了一聲,溫崇月親親她有點失焦的眼睛:「雖然我也想要一個孩子,但不著急,我們可以過段時間再談這件事。」

  ……

  夏皎和溫崇月約定,等她的工作結束,好好休息後,再認真商議這件事。

  不能衝動。

  女性在生育這件事上付出的代價很高,包括不僅限於健康,時間,精力。

  溫崇月希望她能夠考慮清楚,這絕不是一句輕飄飄的話,每個母親都要承擔固定的風險。

  人擁有著是否選擇成為母親的權利,譬如于曇,她的態度很明確,絕不會生育孩子,她是堅定的丁克族。只享受愛情,但並不希望有愛情的結晶來加入自己的生活。

  夏皎最近也沒有時間去考慮這點。

  她將精心製作好的花束和花籃送去了宋奶奶的葬禮現場,夏皎穿了黑色的套裙西裝,胸前別了一朵小白花。她自己帶了一束送給宋奶奶的花朵,是白色的洋橘梗和綠菊,還有花菖蒲和八仙花,用了宋奶奶稱讚過的黑灰縐紗紙。

  用藏藍色藏了銀線的綢緞繫了蝴蝶結,這種綢緞帶是春天裡剛購置的新品,夏皎原本打算和宋奶奶分享,她喜歡這種低調又美麗的顏色。

  夏皎將這種美麗綢緞帶繫著的花朵,輕輕放下。

  葬禮舉行的很簡單,天空下了小雨,宋蕭哭到昏厥過去,宋爺爺背挺直,有條不紊地處理著這些,他的臉龐上看不出絲毫哀慟的模樣,在看到外孫女昏厥的時候,他也讓人將她暫時扶到車上,叫醫生,繼續主持整個葬禮。

  夏皎一直守到最後,宋蕭只昏了短暫一瞬,不到一分鐘。

  下午還要去帶著死亡證明等東西去戶籍登記機關注銷宋奶奶的戶口,按照原計劃,要宋蕭開車送宋爺爺過去,但現在——

  「我來吧,」夏皎輕聲說,「宋蕭情緒波動大,還是我來開車吧。」

  她開車技術不錯,開得很穩妥,溫崇月誇過她很多次。

  宋爺爺說:「謝謝你。」

  他沒有流一滴眼淚。

  從這裡到戶籍登記機關並不遠,小雨淅淅,春天總是潮濕濕的,有些涼意,好像一呼吸會把春天的寒氣也吸到肺部中。

  在下車的時候,宋爺爺身體狠狠晃了一下,險些摔倒。

  不過不用人扶,他自己又穩穩站定了,一手扶著車,另一隻手捏著袋子,裡面裝著銷戶需要的東西,戶口本,死亡證明,還有妻子的身份證。

  只是這一晃,好像抽乾他所有力氣,原本挺直的背塌了下去,被風吹過來的雨水打濕宋爺爺的蒼白頭髮,夏皎和宋蕭陪他去了相關的窗口。

  流程進行的很順利,但在遞戶口本的時候,宋爺爺紅了眼:「銷了念蓉的戶,戶口本就我一人了。」

  工作人員默然。

  宋爺爺拿著戶口本和死亡證明,他問:「不銷行不行?」

  工作人員說:「爺爺,我能體諒您的心情,但按照規定,在死亡一個自然月內,您必須進行銷戶……」

  宋爺爺看著手機的東西:「她沒了戶口,以後就不想回家了。」

  宋蕭勸:「爺爺,您給她吧,這只是一個流程。」

  宋爺爺不吭聲,他捏著證件站起來:「我再想——」

  話沒說完,他撲騰一聲摔倒在地。

  宋蕭驚叫:「爺爺!」

  夏皎慌忙去扶他,宋爺爺推開她的手。

  辦事窗口前,只看到這個一直表現得很冷靜的老人,花白頭髮,穿著整潔體面的衣服,他看起來是一個乾淨的老人,此刻卻蜷縮著身體,側躺在地板上,手機死死地捏著戶口本和妻子的死亡證明、身份證,狠狠壓在臉上,嚎啕大哭,狀若孩童。

  ……

  晚上仍舊是溫崇月接妻子歸家,不出所料,他看到夏皎紅腫的眼睛,還有臉上的淚痕。

  把淡妝都哭花了。

  夏皎真的難過,她說不出胸口發悶的感覺從何而來,回家後倒頭就睡,醒來後,才稍稍好一些。

  她承認自己沒有太多與死亡道別的經驗。

  她不能接受離開。

  夏皎聽到廚房裡的聲音,溫崇月在準備晚餐。

  因為是在情緒低落的時候休息,在這個時候驟然醒來,夏皎的頭腦有些昏沉,不太清醒,甚至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窗外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臥室中卻不是完全的黑暗,溫崇月打開了床邊的兔子燈。

  夏皎在這種暈黃的光澤下起身,打開臥室的燈。

  頭髮散下來,她聽到廚房裡傳來的聲音,聽到外面貓咪喵嗚喵嗚撓門的動靜。現在是晚上七點五十,已經過了平時她們吃晚餐的時候。

  溫崇月想讓她好好休息,並沒有叫醒她。

  夏皎起身,她按了按腦袋,穿上拖鞋,她原本想去找溫崇月,無意間掃了一眼四周,視線被擱在床頭櫃上的信封吸引了。

  熟悉的信封,看上去……

  嗯?

  夏皎拿起來,看到是去年秋天她寄給溫崇月的信封。

  最近工作太忙,她都沒有注意到,這封信是何時被寄回來的。

  信封已經被拆開了,看溫崇月已經讀過。

  ……那他什麼都沒說。

  夏皎有些失落,但她還是打起精神,試探著從信封中抽出紙張。

  裡面同樣放著信紙,同樣是密密麻麻的兩頁信。

  不過……

  夏皎打開,看到了第一行字。

  「致愛妻皎」

  這是溫崇月給她寫的回信。

  他沒有直接說,而是選擇了她的方式。

  同樣以紙,以筆,慢慢書寫,滿滿兩頁,來認真回應她十餘年的少女心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9:06 AM

第七十四章 春光盛

  「致愛妻皎:

  我很遺憾, 這樣遲才認識你。

  在和你第一次吃晚飯的那天晚上,事實上,我有些猶豫, 猶豫我們的年齡是否相襯。

  相對而言,你年齡尚小, 其實本可以不用這樣早步入婚姻。至少,不應該這樣草率, 還未經歷過被追求、戀愛, 就直接和我墜入婚姻這張大網。

  你還有更廣闊的未來, 不該就如此被我這樣一個人所束縛。

  有些慚愧,最初聽到晚橘提年齡差距時, 我尚沒有太多概念。尤其是在確認你認為這個年齡差距沒問題後, 我更沒有去考慮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問題。

  直到見你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八歲的年齡差距意味著什麼。

  你比我年幼八歲,又是初出校園不久,工作不過只一年, 這意味著你尚未完整了解這個社會, 你擁有著更多的青春,更多可以去試錯的時間, 你的未來有無限可能,無論是伴侶, 生活, 或者工作,你比我多八年的時間來更好地追尋自己所希望的東西,棱角尚未被打磨, 於你而言, 一切都是新鮮和無窮大的。

  而我, 已經趨向於不變的穩定,少有你的青春,更少有你的試錯成本。在你的青春之下,我愈發意識到自己的年長和這個婚姻的不妥。

  你甚至還沒有去深刻了解婚姻這件事的意義,它並非簡單的兩人同居,互相解決需要。你對此全然無知,而我卻產生和你共度這種念頭。

  我猶豫自己是否要這樣自私地享受你的青春,但那天晚上,我們聊得很愉快,這讓我蠢蠢欲動,以至於在結束時,忍不住再度向你發出邀請。

  甚至在你生病的時候登門,在這個並不妥貼的時機和你領證,結為夫妻。

  那時候,我自私地想,或許比你年長也並不意味著是件壞事,我可以陪伴你工作,陪伴你去盡情地嘗試你的八年,犯了錯也不要緊,我可以為你托底。有些事情,多一個人商量和參謀,也並不是件壞事。而路上的有些陷阱,或許我可以提醒你早些避開,免得重蹈我的覆轍;即使不小心摔倒,在你難過的時候,我想我也能給你一些擁抱和安慰,再坐下來一起分析為什麼。我希望能成為你的依靠。

  年齡差距是把雙刃劍,我堅持讓自己去考慮好的一面,用私心來說服自己。

  當然,這些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的念頭。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彌補我享用你青春這個事實,可你對此毫無芥蒂,甚至在這時候告訴我,我所貪婪得到的,不僅僅是你的這「八年」,還有你熱忱的喜歡。

  我何等榮幸,又何等愧怍。

  你本該擁有著更熱切的青春歲月,卻願意用在我的身上,願意早早和我結婚。

  皎皎,我很高興,你願意和我分享這些,我既受寵若驚,又覺慚愧有加。我何德何能,能得你垂憐,又如此有幸,能與你結為連理。

  我懊惱於在這樁婚姻的始端,並未對你多上心,沒有多和你溝通和交流。以至於險些做出讓你獨自一人留在北京這種事,後期,又因為我的私心,將你帶來蘇州,帶到這個對你來說並不熟悉的城市。

  對比你付出的愛意,我真做了一次壞人。

  但你對此從沒有介懷,你在適應著這些,毫無怨言,幫我照顧植物花朵。

  皎皎,你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那些溫柔,這令我更加羞慚。

  近些時間,你一直為朋友的過世而傷神難過,甚至夜間也會默默流淚,噩夢纏身,精神憔悴。

  我想勸慰你,卻也清楚,生死大事,的確很難介懷。甚至,我也忍不住想,倘若有天我老去,你一人在這世上,又會如何孤單可憐。

  八年這個時間很長,我不捨你一人度過這漫長八年,那樣太過殘忍。

  為了避免此事發生,我決意多鍛煉身體,保證能陪伴你一路走到終點。生死之事,我並不能左右,但我向你允諾,在生之時,不給你我留下遺憾。在終點之前,我會始終牽著你的手,陪你走下去。

  而現在,我想,我也可以告訴你八歲的年齡差還意味著什麼。

  八歲的年齡差距還意味著,我可以用八年時間來積累更多經歷,去更好地照顧你;它還意味著我可以親自去替你試一試風險與波折,提前淌一淌水中是否有危險,還意味著我比其他的潛在競爭者多八年的經驗,來博取你的芳心。

  是的,皎皎,你不必妄自菲薄。我欣喜於你對我的喜愛,而我,也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在卑劣地嫉妒著你的同學,他們能夠比我更早地認識你,還能參與你的青春,他們甚至還擁有著我所不具備的年輕,熱情。這些東西讓我正視自己的年齡,因而生嫉妒和羨慕。

  瞧,皎皎,我也會嫉妒你的追求者。聽起來是否有些幼稚?但我的確有這樣幼稚的心理,幼稚到寫在此處,一想到接下來要寫的事情,還會感到緊張。緊張到暫時停下紙筆,要休息一陣,才能繼續往下寫。

  這聽起來很好笑,對不對?我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給你寫情書,心神不安,處處斟酌用詞,思考著如何寫才能完整地表達出我的心意。

  我很想用一些能夠令你動心的優美話語,但如今卻什麼都想不出,我思緒雜亂,似乎無論怎麼樣的詞句都難以表達。

  只有最原始的語句。

  我愛你,你不必對此懷疑。

  如果你沒有安全感,也不需要擔心,你可以隨時來向我詢問。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都會告訴你,我愛你。

  我愛你,皎皎,我一生幸運事並不算多,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你。

  原諒我遲到了這麼久,到了今日,才寫下這些,才向你承諾。

  我愛你,至死不渝。

  愛你的丈夫。

  溫崇月」

  燈光溫暖,穿著睡衣的夏皎坐在床上,外面的貓咪還在努力地敲著門,只是她現在聽不進去貓咪的聲音了,她的眼睛看著這些寫在信紙上的黑色筆跡,裡面每一樣東西都令她歡喜,令她胸口嘩嘩啦啦地湧出融化的暖陽河流。

  夏皎捏著信紙,她眨眨眼睛,胸口砰砰砰地跳個不停,跳動的心臟提醒著她這不可思議的一切,好像春天在此突然向她打開大門,草木蔓發,青山在望,冬寒剛剛消退,她猝不及防地跌入春日柔軟的擁抱。

  夏皎小心翼翼地展平信紙,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她仔細去讀每一個字,合著心跳的節拍,砰砰砰,砰砰砰,她為其如此心動,不能自抑。

  溫崇月的筆跡工整俐落,夏皎讀第二遍時,快要落下淚來,絕不是難過,她只是情緒失控,開心到不知該如何言說。

  只是眼睛還是酸澀,她深深呼吸,把信緊緊實實地壓在胸口,閉上眼睛,拚命壓制住即將溢出嘴巴的尖叫,謹慎地將信放好。

  她要永遠私藏著它,即使將來百年老去,也要隨身一同燒去,收攏在骨灰盒中,和她一塊兒安睡。

  做好這一切後,夏皎才穿著拖鞋下床,她離開臥室,大步走。

  廚房中,溫崇月正在準備今日的晚餐,他拿花膠和海參一塊兒燉煮一隻雞,燉鍋中隱隱約約傳出甜美香氣。

  夏皎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多好。

  情感真摯的信件和這些溫暖的香氣把她重新拉回這個世界。

  溫崇月沒有回頭,他尚在專注做菜,繫著圍裙:「等會兒就好,你先——」

  話沒說完,夏皎從背後撲過來,擁抱住他,臉貼在他背上,輕輕地蹭了蹭。

  她說:「這次我幫你。」

  溫崇月說:「不需要休息休息?」

  夏皎搖頭:「不需要。」

  「真的?」

  「真的。」

  得到她斬釘截鐵的回答後,溫崇月才讓出一步,他洗乾淨手,又幫夏皎穿戴圍裙。兩人的圍裙花色相同,和他的相比較,夏皎的圍裙簡直像個小朋友。剛剛從她頭頂罩下,夏皎踮起腳,又抱住他:「我愛你。」

  溫崇月微微一怔,繼而俯身。

  他輕聲說:「我愛你。」

  抱歉,我遲到了這麼久。

  ……

  蘇州的春天亦是如此,太湖旁側,桃花、梨花、櫻花即將次序盛開,田野間亦有黃燦燦的油菜花熱烈綻放,再遲上一些,就是碧螺春茶香。似乎春天總能給人以一種「想要重新開始熱愛生活」「想要成為更好的自己」感覺,花店裡的生意也好起來。

  即使高嬋開始早早地為幾個月後的梅雨季節發愁,但無論如何,此時此刻,春意正濃,花好月圓。

  宋爺爺來重新走進花店的時候,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

  他的背沒有之前那麼直了,頭髮已然完全花白,蒼顏銀髮,面有疲色。

  就像第一次走進這家店時,宋爺爺仍舊找夏皎,要了一朵玫瑰,是宋奶奶最愛的一種,他曾經每天購來一支送她。

  夏皎細心地打好包裝,遞給他。

  宋爺爺捏著玫瑰離開,走出沒幾步,夏皎看到宋爺爺仰臉望天,春日柔軟,他在陽光之下輕輕嘆了一口氣,步履蹣跚地離開,最終在街巷轉角處停步,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逝者已乘鶴西去,生者仍會留有懷念步行。

  春光如此。

  夏皎還和溫崇月一塊兒參加了馬拉松賽事,這還是一月時候報的名。當時報名時候,夏皎信誓旦旦,覺得到春天時候,自己身體健康,肯定能行。結果,如今賽事將近,一想到要跑這麼久,她又有些心慌腿軟。

  當然,考慮到夏皎的鍛煉情況,溫崇月這次沒有報環湖全程,沒有選擇無錫國際馬拉松,環繞太湖、蠡湖的賽程太長,夏皎肯定吃不消。他最終選擇了環金雞湖國際半程馬拉松,還是家庭親子跑。夏皎跑到汗流浹背,氣喘籲籲,溫崇月在側,始終為妻子加油打氣,鼓勵她終於堅持跑下全程。

  溫崇月的拍照技術稍微有了一點提高,但也僅僅是一點點,不算太多。在請路人幫他和夏皎拍了終點站的合照後,溫崇月還親自給夏皎拍了一張。

  只稍微好了那麼一點點,勉強還原夏皎的真實身高,只是還沒有達到那種把人拍出大長腿的精妙技術。

  只能從「一張拍得不妙的照片」上升到「一張無功無過的照片」。

  因此,晚上,夜間入睡前,洗澡結束後,夏皎把照片傳到手機上,吭呲吭呲地開始修圖。

  她一邊修圖,一邊憂慮地碎碎念:「我的手機都開始發燙了,是不是也在為我這種弄虛作假行為感覺到羞愧啊……」

  溫崇月被晾了半天,他走過來,想要摟妻子,又擔心會打擾她的「工作」:「是手機自覺沒能還原你的美麗,才會羞愧到發燙。」

  夏皎說:「天啊溫老師,您誇人的功力又見長了。」

  溫崇月攬過她肩膀:「是客觀評價。」

  夏皎低頭:「如果您的拍攝技術能像您的溝通技巧一樣高超就好了。」

  溫崇月伸手,仔細端詳她手機的照片:「我看著很美。」

  「情人眼裡出西施,」夏皎糾正,她忽然聽到外面有煙花聲,驚了一下,也不p圖了,跳下去,拉開窗簾,去小飄窗上看:「哇,是誰這麼膽大,敢放煙花耶。」

  的確是煙花,不過只放了幾顆,轟轟烈烈,天空絢麗,只是不能與明月爭輝,天空明月依舊,沉靜凝望世間。

  夏皎趴在窗前看了許久,溫崇月走到她身後,陪伴她一同仰臉看。

  夏皎喃喃:「你看,月色好美,好像在說話。」

  溫崇月頷首:「的確,我聽到了。」

  夏皎轉過身,眼巴巴看他:「你聽到了什麼?」

  溫崇月笑:「我聽見它說,皎皎再不回去睡覺,可能會挨曹。」

  夏皎大叫一聲「溫老師」,輕輕一拳落在他肩膀,認真糾正:「你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講這樣不浪漫的話。」

  溫崇月說:「或許我本身就是一個不浪漫的人,才需要浪漫的皎皎來彌補。」

  夏皎臉紅紅,她說:「的確,你都不在信裡寫何時愛上我。」

  溫崇月低頭:「想知道嗎?」

  夏皎點頭。

  溫崇月俯身,將她抱起來。

  明月皎皎,他抱著妻子,垂下眼睛,凝望著她的臉:「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過程,我想,我們可以邊做邊聊。」

  按照溫崇月的建議,夏皎次日請假,在家休息,調整心態。等到第二天,才重新去上班。

  花店的花仍舊在開放,蘇州的春風漸漸漾起來,沉睡在土壤中的動物率先感知到溫暖的氣息,和植物花朵一同漸漸甦醒。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其實春日之中,江南處處,無一不秀美,無一不惹人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9:37 AM

第七十五章 明月皎皎(一)

  在初中之前, 溫崇月都不是廣義上的「好孩子」。

  壞到什麼地步呢?

  姑姑于曇和他一塊兒玩捉迷藏,等到對方藏好之後,溫崇月獨自一人去于曇的書房, 好奇地開始看于曇的書。

  于曇自己在書房裡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等發覺溫崇月竟然在看書的時候,氣到差點用書砸他。

  差點。

  于曇沒收了溫崇月所有的甜食, 並惡狠狠地去溫啟銘面前告了他一狀。

  溫崇月小時候沒有遭受過任何體罰,畢竟他的童年沒有母親這一角色的參與,或多或少, 長輩們都多憐愛他一些。

  事實上, 溫崇月對自己母親的印象並不深刻, 父母的失敗婚姻也沒有給溫崇月帶來太多的負面影響。

  溫啟銘與他解釋得很清楚, 當初選擇結婚的時候,他與白若琅十分相愛。只是溫啟銘的運氣不夠好, 沒能維持好這個婚姻, 兩個人不再相愛, 白若琅選擇離開。

  幼年時的溫崇月聽得似懂非懂, 他大約明白父親話語中的意思。

  離婚這件事並不是誰的過錯,只是兩個人不再相愛了, 僅此而已。

  說不羨慕其他同學擁有媽媽, 完全不可能,受家庭教育影響,溫崇月也能夠去理解父親的不容易。或許離異家庭的孩子大多早慧, 至少, 溫崇月早早便得知並非事事都能圓滿。

  正如他的名字, 崇月, 月有盈虛陰晴, 道家崇尚「沖而不盈,虛而不滿」。

  於溫啟銘眼中,最好不過月亮,因此為他取名「崇月」。

  月有圓缺,世間事也並非十全十美。

  並不是沒有向溫啟銘示好的女性,溫啟銘工資優渥,有房子,又在大學中任教,雖然帶著一個溫崇月,但他脾氣好,性格好,因此也不乏一些人心動,願意做溫崇月的母親。

  只是溫啟銘都拒絕了。

  溫啟銘承擔起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職責,有時候週末裡需要上課,就把溫崇月帶到辦公室中,讓他一人安靜地看書,寫作業,或者跟著幾位老教師來練毛筆字,教下棋……

  大學的整體環境還是單純的,偶爾,溫崇月離開辦公室,去看那些大學生打籃球,也不要緊。他自己看夠了還是會回到辦公室裡,等待父親下班,帶他一塊兒回家。

  溫崇月初中之前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父親大學辦公室中度過。幾位老教授見證了他的成長,潛移默化,溫崇月的社交能力也被鍛煉出來。

  後來,父親搬了幾次辦公室,換了新的樓,不變的始終是溫啟銘的那張辦公桌,不是昂貴的紅木,是老榆木,漆了一層紅色,時間久了,有些地方的漆漸漸脫落,就又往桌面上鋪了一層東西上去蓋住。

  溫啟銘生活作風簡樸,又戀舊,家裡面就擺這麼一張舊木桌,溫崇月起初畫畫臨字都得用力抬手,或者腳下墊個什麼東西,漸漸的,溫崇月長到可以正常站立握筆的身高,再漸漸地,溫崇月不在這張桌子上臨摹,因為桌子過矮,不適合他長時間俯身。

  到此為止,溫崇月沒有見過自己母親,那個叫做白若琅的女性。家中有她的照片,是一整個冊子,大多是白若琅和溫啟銘的合照,後面也有零星一些,是白若琅抱著溫崇月一塊兒拍的,對著鏡頭,笑得溫柔又純粹。

  但之後的溫崇月再沒見過她,也從未聽她回過一次電話。

  天下父母無不愛子。

  溫崇月認為這句話未必正確,也有如白若琅一般的母親,她表現得就像只是丟了一塊無關緊要的肉,彷彿失去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累贅。

  溫啟銘和溫崇月認真談過,他提到白若琅當初不顧一切跟他過苦生活的勇氣,又提到如今白若琅的處境。

  溫啟銘說:「她現在的丈夫和家人都不許她和我們來往,崇月,她應當是愛你的,只是身不由己。」

  溫崇月相信了這個善意的謊言,他決定原諒母親。

  初中時候的他對生活,對一切都充滿了天然的信任,可惜生活並未將這份信任回報於他。

  初三時,身高已經超過180的溫崇月自然而然地成為學校籃球賽中的主力軍,其實溫崇月未必多麼喜歡打籃球,不過身高有優勢,他自己又不討厭運動,便進了籃球隊,從初一打到初三,身高越來越高,容貌也愈發像極了父母親的結合。

  因此,當籃球賽結束,一行人去商場買冷飲時,溫崇月一眼就認出了白若琅。

  她穿著迪奧當季的套裝,拎一隻愛馬仕kelly,看起來貴氣又優雅,時光並沒有損傷她的容顏,以至於讓溫崇月忽略掉她身旁的那個看起來還在讀小學的男生。

  「溫哥,你去哪兒?」

  同學叫他名字,溫崇月彷彿聽不到,他穿過人群,走向白若琅。他很想和母親聊天,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問候。

  對方也看到了他。

  對視瞬間,溫崇月脫口而出:「媽。」

  白若琅卻皺起眉,她向四周看了一圈,才警惕地看著溫崇月:「你是誰?」

  溫崇月壓著胸口的心跳,他說:「我是溫崇月。」

  這個名字,還是溫啟銘和她一塊兒取的。

  溫崇月想,她肯定只是沒有認出自己,母親怎麼會不記得兒子姓名呢?

  白若琅往後退了一步,她說:「誰?」

  溫崇月如生了根的樹,他站在地板之上,寒氣四浸,商場中冷氣開得太足,足到人四肢百骸都生涼意。

  牽著白若琅手的男生仰臉,他不理解,問:「媽媽,媽媽,他是誰呀?」

  「不認識,」白若琅警惕地牽著男生的手,轉身匆匆便走,「走,兆聰好孩子,我們回家。」

  ……

  溫崇月重新回到朋友身邊的時候,他們笑著打趣,問他去做什麼了。溫崇月搖了搖頭,笑了笑:「認錯人了。」

  那天溫崇月才意識到父親所說的不過是個白色謊言,但這也無妨,他平靜地接受現實,整理好心情,繼續讀書,打籃球,和父親下棋,或者在父親同事在家裡吃飯的時候,去廚房做一些簡單的菜式。

  都說世界上最好吃的飯,就是媽媽做的菜。

  白若琅十指不沾陽春水,在溫崇月年幼的時候,吃的雞蛋羹都是溫啟銘做的;倘若溫啟銘不在家,還有煮飯的阿姨。

  溫啟銘教育溫崇月,想吃什麼,自己做。溫崇月也深以為然,他吃不到母親做的飯菜,但還有父親,還有自己。

  只要做菜人的情誼在。

  也是那天晚上,溫崇月在廚房中做一份雞蛋羹,透過廚房小窗,遙遙望一望窗外明月清風。

  他決心不再對白若琅抱有期望。

  高中畢業後,溫崇月已經和大學教師家屬院的那些教授十分熟悉,他自小的數學是溫啟銘親自教的,物理,文學……住在一起的教授各有術長專攻,溫崇月從他們那裡沒少學習東西。

  溫崇月本身腦子也聰慧,他假期期間打工,賺來錢去當基礎資金,組織地下樂隊,和各行各業的人交朋友,也不是沒幹過少年意氣風發狂的事。

  年輕人,總是眼界高,心氣傲。況且溫崇月頭腦靈活,人脈通廣,的確也有傲慢的資本。

  籃球,樂隊,一些極限運動,激烈的比賽……溫崇月精力旺盛,他不拘束於某一項運動或者愛好上。喜歡,或者有興趣就去做,做就勢必做到最好,他用獎學金和積攢下來的錢當啟動資金炒股,第一桶金就是通過股票賺到的。

  只能說父子倆的確都有天分,正如當年的溫啟銘倒賣蘭花,又像現在的溫崇月炒股票。他成功在牛市時大賺一筆,在熊市低迷前成功拋售,全身而退。

  這一筆錢,溫崇月拿去買了郊區的房子,收租金。等到他讀大學的時候,他先前買的房子剛好被劃在拆遷範圍內。

  或許也是人生太過順風順水,養得溫崇月性格中傲氣更重一些。他和所有人關係都好,義氣足,朋友有難,溫崇月也是慷慨解囊相助;就算是萍水相逢,能幫忙的,他也會去拉一把。

  高中時候,哪怕是比溫崇月年齡大的同學,也會叫他一聲「溫哥」。事實上,朋友如此多,真正交心的寥寥無幾,陳晝仁算一個,秦紹禮是一個,李聯又是一個。

  四個人都是從小到大一塊兒讀書的友誼,大學也是報同一個大學。

  不過三個人脾氣又有些不同,陳晝仁父母有背景,他對賺錢沒什麼興趣,只在意如何更好享受金錢;秦紹禮比陳晝仁好些,既享受金錢,又盯著權勢,他也是幾個人中最早就跟著父親長輩去一些社交場合的,而李聯是另一個極端,李聯父母都從商,也是打算把他當接班人培養,在這種熏陶之下,李聯的人生興趣就是賺錢,享受永遠比不過賺錢更重要。

  溫崇月則是處於那三者之間微妙的平衡,他心知肚明母親離開父親的原因,明白豐厚的物質基礎對維持一個家庭的重要性。

  溫崇月認清自己的矛盾,他對婚姻這件事有些失望,但對自己未來又隱隱有些渴望。

  他並不在意,一切隨緣,畢竟他尚未遇到去考慮婚姻的女性。

  無論如何,溫崇月清醒地明白,自己絕不願再重蹈父親的覆轍。他讀大學時候享受著青春,為自己的愛好付費……溫崇月很忙,計劃排得滿滿當當,婉拒了一些女性的示好。和戀愛比起來,如今的溫崇月對其他的事情更感興趣。

  包括組隊去參加編程類比賽,全國的,國際的,溫崇月享受和形形色色團隊競技的快感。

  溫崇月的團隊中有一些貧困生,而這個比賽並沒有成功申請到太多資金,至少,對於隊裡的貧困生來說,拿出簽證和往美國去的機票、住宿費是一筆極大的開銷。

  溫崇月包攬了這些,他付得起那些人的費用。其實也不止這些,比賽結束後,他還請隊員們飛往洛杉磯和紐約玩了一圈,興盡之後,才回國。

  只因在比賽時,他無意間聽到一個家境貧寒的隊員說,這是大學四年唯一一次出國。

  溫崇月沒有那麼看重金錢,但也會享受金錢。

  這些錢哪裡來?一部分得益於他的投資眼光,另一部分,則是和好友李聯一塊兒辦輔導機構。教育市場尚是藍海一片,只要想辦法搞到資格認證,暑假短短幾個月,輕鬆賺得一筆不菲費用。他們這些人的學歷和能力就是最大的招牌,外加李聯會搞宣傳,輕而易舉地收滿一批學生。

  在這第一批學生裡面,有個叫夏皎的女孩,最是瘦弱,看上去像來剛抽出來的麥秸稈,青青蔥蔥,細細弱弱,寡言少語。

  她不是本地人,是南方來的小女孩,說話時「n」和「l」分辨不清楚,見到溫崇月就小聲叫「溫腦師」。

  她自己覺著不對,又叫了一聲,終於對了:「溫老師。」

  溫崇月忍著笑:「夏同學。」

  她的名字其實很好,皎皎。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叫起來琅琅上口,細究也別有韻味。只是班上的男同學促狹,總是作弄她,扯著嗓子叫她「蝦餃」「蝦餃」。

  夏皎更加局促不安,她簡直像是一個小蝸牛,在人群中將自己努力塞進密閉的小殼子裡,不肯出來。等到人流散開,她才會靜悄悄地出來,露出兩隻試探的小觸角,去偷偷地曬陽光。

  溫崇月無意間撞到過這隻小蝸牛在太陽下曬她柔軟的小觸角。

  是一個雨後初霽的天氣,放學之後,孩子們大多都走了,溫崇月去看了看戶外的籃球場積水情況,抄近道走小路,在池塘旁看到拿著麵包的夏皎。

  少女的身體單薄,單薄到身上本不合體的衣服更像麻袋,她好像在認真地找什麼東西,可惜一無所獲。當她失望嘆氣的時候,溫崇月出聲:「你在找什麼?」

  話一出,溫崇月就後悔了。

  因為這個女孩驚慌地叫了一聲,腳下一滑——雨後的池旁青苔滑濕,還好她平衡能力不錯,及時站穩腳步。

  「溫腦師,」小蝸牛重新縮回殼子,戰戰兢兢,「我在找鴨子。」

  這個地方的池塘裡的確有幾隻小鴨子,搖搖擺擺的,平時同學見天鵝都見習慣了,誰會樂意看這幾隻普通鴨子。偏夏皎不同,她還餵。

  溫崇月說:「你回家吧,鴨子也就偶爾在這兒,大部分時間看不到它。」

  夏皎有些懵懂,她看上去不太理解。

  她的聲音很細,很輕,彷彿一陣風輕而易舉就能吹散,問著溫崇月:

  「那平時,鴨子會在哪裡?」

  溫崇月笑著逗她:「大概在食堂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9:59 AM

第七十六章 明月皎皎(二)

  小鴨子在食堂。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 溫崇月看到夏皎臉上浮現出又驚又悲的難過,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裡捏著麵包,結結巴巴, 快要哭出來:「溫、溫老師……」

  一緊張, 她倒是叫對了。

  「騙你的, 」溫崇月笑, 「剛剛不是下雨嗎?鴨子多半找地方躲雨去了,今天回去吧,等明天或者後天, 就能看到它。」

  夏皎用力點頭。

  溫崇月看她就像看一個孩子,她的確也是。

  溫崇月已經在讀大學,在他的眼中, 這些還在上初中的人, 就是小孩,乳臭未乾,和滿大街跑著的小蘿蔔頭沒什麼區別。況且溫崇月本身比同齡人思慮得多一些, 現在又是她們的老師。

  班上的學生裡面,就這一個最安靜, 看起來膽子也最小。不愛說話,文文靜靜, 總是微微垂著頭,看人都不敢直視眼睛。寫作業、記筆記、聽課又認真, 是所有老師都會喜歡的那種文靜學生, 學習的好苗子。

  溫崇月知道她英文學習的底子最薄弱, 或許也正因此, 在面對他的時候, 夏皎始終心神不寧,視線不安地逡巡。

  溫崇月看了看時間,提醒:「時間也不早了,早點回家。」

  夏皎幾步走過來,說了聲好,她的鞋上沾了些污泥,也不怎麼在意似的,捏著乾麵包離開。路上積水沒有乾,溫崇月真擔心她跑得太快滑倒,還好沒有,她雖然身體瘦弱,但跑得倒是挺快。

  用蝸牛形容她似乎有點兒不夠貼切了,或者說,小鴕鳥?害怕的時候就把腦袋埋在沙子裡,膽小到不敢和外界交流。

  溫崇月忍俊不禁,搖了搖頭,才繼續往前走。

  往後,溫崇月又撞見了小蝸牛兩次。

  她似乎很喜歡池塘裡這些不怎麼受人喜愛的普通鴨子,在沒有課的時候,她會過來餵一餵,或者在旁邊的涼亭中小聲背單詞和課文。聽起來,夏皎對自己帶有口音的英語很不自信,每當有人靠近,她的聲音就會低下去、再低下去,低到旁人幾乎什麼都聽不到。

  等人走遠了,夏皎才敢再放開聲音。

  鴨子算是雜食性動物,什麼都吃,不過來投餵它們的就夏皎和李聯。李聯有嚴重的潔癖和強迫症,每次打完籃球都恨不得要將一雙手洗個十遍二十遍,在他反覆清洗自己雙手的時候,溫崇月會出去轉一轉,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池塘裡面的小鴨子們。

  喔,以及餵鴨子的夏皎。

  溫崇月甚至有些懷疑她的家長沒怎麼給她東西吃,不然她為何長得這樣瘦弱,小胳膊小腿,像竹子上長出來的小枝條,一折就能斷;她拿來餵鴨子也不一定都是麵包,有些時候是饅頭,兩個,用塑料袋裝著,掰成塊兒,扔到湖面上,鴨子劃過來,一個猛子扎進水裡,銜著吞下去,嘎嘎嘎地叫。

  第二次和這個學生單獨講話,是落了雨的一天。

  溫崇月那天的心情並不是很好。

  好朋友陳晝仁是他的親表弟。

  陳晝仁知道這一點。

  溫崇月能明白朋友的意思,上一代的事情牽扯太多,沒必要一定要繼續牽扯。溫崇月和陳晝仁從小玩到大,對方是什麼人,彼此間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溫崇月不悅的點在於對方提前一個月知道這些,卻到如今才告訴他。

  溫崇月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在他眼中,上一代的事情算是過去了,白家人如何,並不會影響他與陳晝仁的友誼。他自己消化了許久來接受這些,等出了辦公室,才意識到天色已晚。

  小蝸牛落了單,她沒有雨傘,也錯過了末班公交。

  溫崇月知道夏皎家境不算好,也清楚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多半沒什麼錢。出於老師的責任,他開車送夏皎回家,和她聊了幾句。

  果然,和溫崇月想的一樣,她是個心思敏感的孩子,雖然年紀小,但人情世故上懂得很多,講話也謹慎,小心翼翼的。

  溫崇月沒有妹妹,親戚家也沒有如她這樣年紀的孩子。但這個女孩的怯懦和早慧讓溫崇月有些同情,他寬慰對方幾句,臨下車的時候,又將李聯發的果籃送給她。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輔導班只不過持續一個暑假。往後,溫崇月看著夏皎的進步越來越大,她交上的試卷成績一次比一次高;但凡是指出的錯誤,下次絕對不會再犯。溫崇月欣賞聰明的學生,不過也僅限於欣賞。

  往後幾次見到她,除卻班級之外,就是辦公室中,或許是休息、和朋友喝茶聊天,也或許是下班後的打籃球,小蝸牛還是小蝸牛,一直半縮在自己的小小保護殼中,偶爾伸出觸角,謹慎地觀察周圍情況。

  輔導班很快結束,溫崇月給每一個學生都寫了贈言,給夏皎的贈言是祝願她萬事遂心如意,鼓勵她展翅高飛。

  很尋常的語句。

  輔導班最後一天,結課後,溫崇月在辦公室中收拾東西,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溫老師。」

  口齒清晰,一點兒也不差。

  溫崇月轉身,看到了夏皎。

  她就站在教室門旁,夏末的陽光落在她半邊身體,她穿著乾淨的T恤和牛仔褲,一雙小白鞋刷得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污漬。

  暮色溫柔,她身後是蔥蔥鬱鬱的夏天。

  「溫老師,」夏皎說,「謝謝您教我這麼久。」

  她俯身,深深地向溫崇月鞠了一躬:「多謝您。」

  溫崇月笑著說:「回去吧,回去好好讀書,以後也考北京來。」

  夏皎起身,眼睛亮閃閃,用力點頭:「嗯!」

  這是兩人最後的對話,之後多年,溫崇月和對方再無交集。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好好學習,有沒有考到北京來,她只是一個學生,溫崇月遇到過很多很多的人,她不過是他所欣賞的一個勤奮好學的小蝸牛。

  溫崇月的生活卻並沒有順風順水。

  他和陳晝仁一同申請了香港的大學,陳晝仁原本是要申請國外的學校,不過他父親身份敏感,審核無法通過,重新打回來。去香港也不錯,溫崇月是想著回家方便些,也能更好地照顧父親。

  白若琅在這個時候重新拜訪,主動上門,帶著宋兆聰——溫崇月同母異父的弟弟,活脫脫一紈絝子弟的相貌,不過倒也乖覺,老老實實地沖著溫崇月喊哥。

  直到現在,溫崇月仍舊不排斥白若琅的登門造訪。但當白若琅直白地說出,想讓他和一個叫宋蕭的女生培養感情時,溫崇月直接了當地讓她走。

  此後發生的時候,溫崇月不願再去多想。

  他的傲氣第一次被折損,消沉了一陣才重振旗鼓。

  事情不順利的也不單單他一人。

  姑姑于曇剛剛交了新的男友,這次用情真切,叫做張雲和,比于曇年齡稍微小了點,也不算大,就差了七歲而已。于曇也帶了男友回家見溫啟銘,飯桌上,張雲和對溫啟銘畢恭畢敬地稱呼著「大哥」,稱呼溫崇月也是「崇月」。

  溫崇月本以為姑姑終於找到了能安定下來的人,沒想到流言蜚語起來了。

  張雲和曾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這一點,包括溫啟銘在內的親人都知道,他們沒有干涉,只要于曇覺著沒問題,那就沒事。張雲和和于曇的結識也是在離婚之後,只是有些個人說得不像話,編出來一堆謊言,說于曇是第三者插足,破壞學生婚姻,才和張雲和在一塊兒。

  起初沒人去在意,只是流言越傳越離譜,還有人在微信上捏造了像模像樣的聊天對話,四處轉發,包括于曇所在的業主群。

  這場網絡造謠的聲勢比于曇中想象中還要大,後期甚至有人故意去花店裡搞破壞,潑墨水。

  于曇是個驕傲的性格,她哪裡容忍自己被如此詆毀,花了大價錢告了造謠者,過了近一年才終於下了判決。只是無人在意這個結果,大部分人仍抱著那個虛假的第三者上位花邊新聞津津樂道,于曇筋疲力盡,也無意再與他們牽扯。

  她和張雲和分手,搬去蘇州居住,遠離北京。有過在小區裡被人指指點點的經歷,于曇就此心有餘悸。

  溫崇月在香港的生活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這是一個高度城市化的地方,雖不過彈丸之地,卻擁有著驚人的百分之七十的綠化面積。對於很多人來說,香港最吸引的地方,在於維港兩岸的璀璨華燈,在於順利於鬧市中穿梭不停的叮叮車,在於太平山和獅子山下的老區嶺南風光,在於大量的購物商場和米其林,在於光速前行的大道,在於蘭桂坊、鴛鴦街和雲吞麵……

  溫崇月不這樣認為。

  他和陳晝仁一塊兒住酒店,這比租房要好一些,畢竟租房的話,還需要雇人來做大掃除。溫崇月雖習慣做家務,但在學業之外,能省下時間去做更有趣的事情,反倒更好。

  週三去跑馬地觀賽,坐在看台下,和馬迷們一起,喝著啤酒看賽馬,偶爾也玩幾把,這東西看運氣,也看背後操盤手的能力,輸贏皆有,賺了筆小錢,溫崇月就去潛水放鬆,輸了也不要緊,周末就和陳晝仁一道去蚺蛇尖徒步登山,成功登頂觀碧海。

  到現在為止,溫崇月仍舊沒有思考過自己未來的伴侶會是怎樣。

  他也沒有自己的一套固定擇偶標準,倘若真的要說,那便是「合適就好」。高矮胖瘦,性格外向或者內向,頭髮長還是短,皮膚黑還是白……這些都沒有固定的標桿,溫崇月不喜設置標桿、然後按圖索驥這種事情。

  陳晝仁也一樣,他的家庭不幸要比溫崇月來的多,至少溫崇月還有個靠譜的父親,對方的父親是見一個真愛一個的風流浪子,母親是白若琅乘以N倍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在這種家庭氛圍中成長出來的陳晝仁,對婚姻就是一句話。

  挺好的,不過他這輩子可能不會涉足了。

  倆人忙著學業,玩,賺錢,哪裡有閒工夫去談戀愛?世界上能給人帶來強烈滿足和愉悅的事情有很多,戀愛是最困難也是最難遇到的一種。

  順利畢業回北京工作後,溫崇月一門心思全撲在工作上,升職加薪,更沒有心思去考慮伴侶和婚姻的事情。

  說來也奇怪,溫崇月自覺擇偶標準算不得高,不過是「合適就好」,但直到現在,蹉跎歲月過,他尚未尋找到那一個能讓他感覺到「合適」的人。

  溫崇月想,大抵是自己運氣不夠好。

  不過也不妨事,畢竟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一時找不到也就慢慢來,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婚姻也會遭遇如父親一般的失敗。

  陳晝仁比他運氣好些,談了戀愛,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陳晝仁的戀愛對象叫做江晚橘,被派到法國總部工作,是個很聰慧堅定的女性,溫崇月和他們兩人一塊兒吃過幾次飯,又因溫崇月和巴黎某公司有合作,因此也交換了聯繫方式。

  可惜好景不長,因家人的干預,陳晝仁還是和對方分了手,黯然回國。

  陳晝仁歸國後仍放心不下對方,托溫崇月在去巴黎那邊出公務的時候能幫忙照顧一二。溫崇月應允了,事實上,他和江晚橘也算不上熟悉。真正相熟,還是在巴黎的疫情大流行後,溫崇月連夜接到陳晝仁的電話,委托他將大量的藥物、物資和口罩送去給江晚橘。

  江晚橘對此頗為感激。

  後來溫崇月回國,他將自己儲存的一些物資和口罩全都送給了江晚橘。陳晝仁對她懷有感情,在溫崇月眼中,兩人未來應當還有機會,他順手幫一下自己未來的表弟妹,也很合理。

  的確很合理,合理到當溫崇月為了伴侶一事頭痛時,江晚橘將她的好閨蜜介紹給他。

  溫崇月真正動結婚這個念頭,在於看到白若琅帶宋蕭頻繁拜訪溫啟銘開始。

  他清楚白若琅打著什麼主意,白若琅的丈夫宋良舟的地位不穩,宋家式微,從前幾年白若琅動了認溫崇月做兒子這心思的時候,溫崇月就從陳晝仁口中得知這件事,宋良舟垮台是早晚的事情,不然也不會默認白若琅和溫啟銘聯繫。

  溫崇月只覺事情荒唐,怎麼人人都愛白若琅,還愛到如此扭曲。就像宋良舟,明知妻子在他即將垮台前瘋狂找下家,也是默認態度,好像只要白若琅能過得好,他不在乎自己頭上的綠帽或者婚姻破碎。

  溫崇月憂心父親被白若琅迷惑了心智,於是決定斬草除根,遠離白若琅安排的一切,包括婚姻,伴侶。

  他和陳晝仁提了一句,說自己準備相親。溫崇月承認相親是一件很不浪漫的事情,但在熟悉的朋友介紹下,或許也是一個高效率的方式。

  陳晝仁十分高效率,兩小時後,給溫崇月打了電話:「小橘子有個好閨蜜,是她小學妹,年齡麼,比你小個八歲,很溫柔,也聰明,就是有些內向,不是活潑的性格,你要不要見見?」

  溫崇月同意了。

  江晚橘給他發了大概的消息過來,而溫崇月再度看到這個名字。

  夏皎。

  他對這個名字已經沒有印象了,發生的事情太多,那個雨後的小蝸牛只是記憶之樹上的小小綠葉,並沒有第一時間出現在溫崇月的腦海中。

  溫崇月向江晚橘確認:「對方認為我這個年齡可以?」

  八歲年齡差,日常溝通或許會有代溝。

  對方還很年輕啊。

  江晚橘說:「沒事,她接受十歲以內的年齡差。」

  這讓溫崇月稍稍鬆口氣。

  江晚橘還說了些其他的,包括這位閨蜜輕微的人際關係障礙,她心思細膩,體貼又溫柔,不過在初遇陌生人或者半生不熟的人面前,會很緊張……

  這些都不是問題。

  溫崇月想,他擅長交際,不會冷場。

  當然,最要緊的還是見面。溫崇月問清了對方的口味和偏好,提前訂好餐館,是一個安靜又雅致的地方,小包廂,適合聊天。

  溫崇月也見到了對方。

  出乎他的意料,對方比他想象中更清秀溫婉,身高的確不高,是乖乖巧巧報上來的158,南方妹子大多骨架小巧,她也是,穿著一件簡約的素色連衣裙,鴉色的髮散開,沒有佩戴多餘的配飾,像是從江南煙雨中走出來的水墨美人。

  然後她驚慌地稱呼他為「溫老師」。

  溫崇月多年未曾聽這個稱呼,他完全不記得了,有些驚訝。

  江晚橘離開後,她才慢慢地講,講她曾經在北京上過一段時間輔導班,講溫崇月曾在雨中送錯過末班車的她……

  溫崇月想起來了。

  是她。

  那個在下雨天拿著麵包找小鴨子的小蝸牛。

  這麼多年過去了,小蝸牛還是藏著自己的小觸角。不過她的確已經從一個小孩長成女性,亭亭玉立。

  身高似乎倔強地往上頂了幾釐米,也或許沒有。在溫崇月眼中,對方160和155並沒有什麼區別,可能也就是手稍微往下放放的差距。

  和江晚橘所說的一樣,短暫的交流中,溫崇月能夠感受到她的溫和與敏銳,她如今的生活狀態,曾經對他的感激。喔,還有一點,她很坦誠,真誠到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直白地告訴他這麼多,她好像天然對他充滿信任。

  這是江晚橘沒有提到的優點,她沒有告訴溫崇月,夏皎還是一個溫柔不乏直率真誠的女性。

  而對溫崇月來說,他想,自己遇到了那個「合適」,那個遲到的「合適」。

  他不否認自己很喜歡夏皎,在溫崇月的預期規劃中,他應當會有一個無話不談、可以放心將後背交付於她的伴侶。不過溫崇月起初以為自己會選擇年齡相當的女性,但沒關係,夏皎是個例外。

  例外到讓溫崇月覺著她就是自己的「合適伴侶」。

  尤其是在聽晚橘說她病了之後,溫崇月理智提醒他,這時候過去探望,未免有些失去距離;但他的情感提醒他,要過去探望,他天然有股照顧人的責任感,尤其是現在,他潛意識中感覺自己會和對方結為伴侶,因此他為此努力,精心做湯飯,上門拜訪。

  事情發展得很順利。

  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溫崇月與她成為法律上承認的夫妻,他帶了夏皎去見父親,父親並沒有說什麼。家中沒有女孩,因此溫啟銘也將她當女兒一般看待,尤其是婚姻倉促、夏皎年齡又比他小,溫啟銘私下中囑托溫崇月,不要欺負她,他佔據了年長的優勢,更應該懂得包容。

  溫崇月明白,所以在父親家中,第一晚與她共枕同眠,當她疼到臉色蒼白害怕到掉淚時,溫崇月終止了行動,低聲安撫她。

  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個禽獸了。

  第二次要好很多,兩個人都喝了一些酒,在溫崇月的房子,不,兩人的家中,溫崇月花了許多時間和閱讀科普書籍得到的經驗來減輕她的不適,用柔軟的語言和耐心的撫慰來麻痺她的神經,夏皎真得很體貼,在難捱的時候也只是咬著唇,不拒絕。溫崇月有些慚愧自己到底不能完全抹除她的痛楚,但她還是會努力地接受他的親吻,嘗試著去尋找兩個人都開心的方法。

  對於新婚夫妻來說,磨合期需要一段時間;需要頻繁地操作,才能達到雙方的身心契合。

  溫崇月如約承擔了身為丈夫的責任,整理家務,打掃衛生,包括不僅限於照顧夏皎的生活起居。夏皎提到過自己的工作性質,溫崇月隱約察覺這份與她性格不符合的工作是加劇她疲憊的元凶,但……

  溫崇月無權去要求妻子換一份工作。

  他只是在後期夏皎不堅定的時候,建議她,或許可以嘗試一下新的。這份工作如此痛苦,不如我們選擇換一份。

  其實夏皎無論找什麼工作,溫崇月都希望她能過得舒心些。金錢不是什麼問題,溫崇月本身職位年薪不低,更何況他善於理財,積蓄豐厚,哪怕夏皎不工作都可以,能讓她過上物質豐裕的生活,綽綽有餘。

  不過溫崇月也不希望她被家庭困住翅膀羽翼,她的聰慧應當能為她打開更廣闊的視野,而不是囿於晝夜廚房,困於幾室廳堂。

  再加上溫崇月的工作內容變動,夏皎那個看上去讓溫崇月不太喜歡的高中班長……

  夏皎考慮過後,答應了溫崇月的建議,兩個人一塊兒搬去蘇州。

  在溫崇月的生日到來之前,溫崇月始終認為自己尋找到一個合適的伴侶,他很喜歡兩人的婚姻方式。

  但也是生日這天,溫崇月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或許,他和夏皎能夠更喜歡兩人的婚姻,這場婚姻絕不能只靠責任和合適來維持。

  還有愛。

  溫崇月的生日和白若琅是同一天。

  這是一個美麗的巧合。

  不過白若琅後面去算命,大師告訴她,她一生有兩次避不開的災禍,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生兩個和她同日生辰的孩子。

  於是白若琅第二個順利成長的孩子,也就是宋兆聰,就是算準了時間懷上、剖腹產出生的。

  溫崇月對生日此事沒什麼想法,反正每年他都能看到,白若琅為宋兆聰辦盛大的生日晚宴。

  和當年拋棄溫崇月不同,白若琅明顯很愛自己這個兒子,宋兆聰的生日宴會聲勢浩大,一年比一年奢靡,豪華,溫崇月卻從未聽過她一句生日快樂。

  就算是要利用他的時候,白若琅也不會在生日這天找他。

  結束工作,下班時間,溫崇月從朋友圈看到宋兆聰發的圖,白若琅為了他布置的那些花朵,聲勢浩大,美麗驚人,感謝母愛的偉大。

  溫崇月從沒有收過花朵。

  又逢梅雨季,處處潮潮潤潤濕濕,溫崇月獨自開車在雨中穿梭,想到家中還有妻子與燈光,心中才稍稍有些慰藉。

  大概這就是婚姻的意義,總會有人在家中等待你,互相依偎,或許能讓潮濕陰暗的梅雨季也變成悠哉的「綠綺韻低梅雨潤」。

  這樣想著,溫崇月打開門,他看到認真在廚房中忙碌的夏皎。

  他那個不善廚藝的妻子,今天推掉了和同事的聚會,放棄在外面一塊兒吃喝玩樂,而是獨自返家,為他的生日努力準備晚上的飯菜,為他精心準備花束,為他挑選漂亮實用的生日禮物,在他的生日蛋糕上插上漂亮小蠟燭,開心地為他唱生日快樂歌。

  溫崇月忽然很想抱抱她。

  不帶欲、只帶情地抱抱她。

  溫崇月知道,他年齡很大了,不適合像毛頭小子一樣長篇大論地說那些肉麻的話。

  但是,他又的確很為對方這種舉動而感到感動,無以復加。

  於是,情不自禁的溫崇月狠狠地幹了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0:13 AM

第七十七章 明月皎皎(三)

  溫崇月並不確定性之於其他人,是生活的調劑,還是說,是必需品。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很好宣洩自我的渠道。

  在絕大部分人包括朋友面前,溫崇月得到的評價都是溫和有禮,有耐性,有度量。

  溫啟銘教育他,遵循的是自己認可的一套方法。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

  首要克己,還需慎獨,既要守心,更要明性。

  本源還是一個忍耐,三思而後行,知而後定。溫崇月在如此教育氛圍下成長,本身性格就和「毛糙」兩個字毫無關係, 後來狠狠跌了一跤, 因而愈發壓抑。

  人總要有些地方來釋放無窮的精力和壓抑的情緒,以前是運動,打籃球,越野跑,騎行,潛水……現在換了,每月給自己安排上一到兩次的戶外運動,每日在小區附近公園晨跑,晚上和妻子的運動。

  溫崇月不否認自己對夏皎的喜愛,她其實很能忍痛,有時候狠了也不推拒,還是溫崇月清理時發現有腫的痕跡。他為自己的放縱而道歉,夏皎摟住他的脖頸,用唇溫柔地貼貼他帶著水的臉頰,她的語調溫柔,看向他時的視線也溫柔。

  「沒關係的,」夏皎說,「我喜歡你這樣。」

  溫崇月很難用語言來描述這一刻的心悸,她看上去很累,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半坐在浴缸中,頭髮和脖頸都有著一層潤澤而乾淨的光。而光芒之中,她抓住溫崇月的手腕,半閉著眼睛,臉頰貼在溫崇月的手掌上,輕輕地貼了貼,朝著他笑:「我很喜歡這種方式。」

  溫崇月心中的那點負罪感並沒有消失,反而隱隱更加歉疚。

  他確認自己在性上貪得無厭,絕非正人君子。能知道這點的唯獨夏皎一人,這就像是讓她見識到自己的卑劣面,溫崇月自覺對她頗有虧欠,可夏皎並不這樣想,無論溫崇月多麼過火,她都會溫柔地給他擁抱,哪怕被弄哭了也會抱著他貼貼,小聲解釋自己只是淚失禁,並不是真的生他氣或者難過。

  用乖巧這個詞形容她顯然有些不合適,她不是聽人命令的那種好,而是發自內心地體諒他人那種好。夏皎太好了,遺憾的是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點。

  其他人能看得到。

  比如她那個班長,在婚禮前才送了花過來。溫崇月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夏皎,他自己存了私心,也慶幸他先一步遇到夏皎,否則,或許她會選擇那個看上去忠厚老實的男性。

  再比如溫崇月那個並不太成器的弟弟宋兆聰,溫崇月早先聽說過宋兆聰讀書時候追學妹有點過火,當時沒放在心上,哪裡想到現在才知道,對方追的居然是自己現在的妻子。

  尚在北京的時候,溫崇月和陳晝仁吃飯時候才意識到這點。不過不妨事,溫崇月想辦法騙了這個家夥往外跑,又把宋兆聰跑去賭場玩的事情透露給白若琅,白若琅哪裡能容得下宋兆聰做這種事,當下也不著急干擾溫崇月的「閃婚」了,匆匆忙忙過去逮了宋兆聰回家教育。

  一箭雙雕。

  夏皎不知道這些,她很喜歡蘇州的生活,也喜歡自己換的新工作。溫崇月察覺到她對料理植物、植物搭配上有很高的天分,而于曇也證實這點。

  其實若不是分身乏術,于曇會親自教導夏皎。她的檔期排得很滿,就連新交往的小男友張抱林也很少出去約會。

  在與張雲和分手後,于曇又交了其他男友,張抱林是最像張雲和的那個,不過要更年輕,還在讀研,笑起來有些靦腆。他其實並不如張雲和會做菜,但溫崇月每次登門拜訪,都能看到張抱林在廚房認真忙碌——他甚至還剪了新的髮型,換了穿衣風格,這些東西讓張抱林看起來更接近張雲和。

  溫崇月不確定于曇與歷任男友的關係,他只知道張抱林的確是喜歡且仰慕著于曇,以至於不惜通過各種方面的調整來讓自己更接近于曇喜愛的形象。網絡上有句話叫做「莞莞類卿」,可憐的一個替身梗,偏偏張抱林不一樣,他就差拿筆在自己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我就是要類卿我高仿請您快來愛我吧」。

  溫崇月於感情之事上並無經驗,他無法理解這種關係,也無意去深入了解。和這些比起來,更讓他在意的,則是夏皎口中的那段「暗戀」。

  夏皎像是一個小蝸牛,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終於用兩根機靈的小觸角確認了安全,開始向他放下戒備,認真地和溫崇月談自己的過往,以及將來。

  包括她無意間說過自己的「暗戀」,溫崇月想,那應當是屬於她的一抹少女情懷,是她珍藏在心的一段往事。

  溫崇月能夠理解,卻仍舊會忍不住為此不可遏制地吃些莫可奈何的醋。

  他遇到夏皎遲了一點,並無參與她青春悸動的這份幸運。

  但溫崇月想,或許他可以取代那個夏皎心中的那個青春影子。

  身旁人怎麼會擔心一個虛無縹緲的家夥。

  他會為夏皎做飯,一日三餐,會在下雨的時候接她回家,會給感冒的夏皎熬煮湯水,會整理好夏皎的衣櫥……這些東西,那個僅僅佔了「暗戀對象」虛名的家夥,能做到麼?肯定不能。

  夏皎去昆明出差的時候,溫崇月第一次感覺到寂寥的滋味。

  她不是那種外向的性格,但在家中時候,總是喜歡嘰嘰喳喳地和溫崇月分享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客人精致的衣著,或者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來的光芒,天上的雲朵像是冰激淋,今晚的月亮顏色像蛋撻所以她也買了香噴噴的蛋撻……

  溫崇月很少會察覺到生活中這麼細致而微妙的變化,她聊的這些小事,他都喜歡聽。她分享的每一點一滴,都讓溫崇月感到舒適妥貼。

  也正因此,當溫崇月下班回到家,看到空蕩蕩房間時,才倍感寂寞。

  兩隻貓咪仍舊你追我打,只是溫崇月卻找不到和他分享今日快樂的妻子。

  夜間寢宿,溫崇月胳膊摟不到妻子,只能嗅著有她身上氣息的枕頭,才能稍稍安穩。

  習慣是一件很強大的事情,強大到只有在對方不在的時候,才會以狠狠的痛楚來提醒你,你有多麼需要對方。

  到現在為止,溫崇月還以為這種情緒叫做習慣。

  等到夏皎回來的時候,他在週末訂了私家小院和她放鬆約會,夜間竹影綽綽,人影亦重重合合。夏皎身量過小,小到幾乎能被溫崇月的影子完全重疊。她的呼吸像夏日驟風下的纖草,幾次都要到溫崇月以為她會昏厥的地步,但沒有,夏皎任由他捧著蜜桃吃,任由他邊吃桃邊將茄子塞入溢出來的蝦餃中。

  溫崇月也發覺接吻和擁抱比其他的更能讓他安心,婚後兩人其實很少會講情話,說些你儂我儂的東西。但每次結束後,溫崇月都喜歡摟著她,而夏皎也樂於享受這份溫存,互相依偎著入睡,或者在閒暇週末午後一起看一場電影。

  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比如夏天的來臨,氣溫是一場風勝過一場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些東西漸漸地變了,變得比性更能讓溫崇月感受到解壓。比如說結束一天疲憊工作後,夏皎也會做一些柔軟的粥,在溫崇月的努力下,她終於嘗到愉快的味道,也開始變得主動,和溫崇月越來越契合,每每望見她不可自控的反應和表情,總能讓溫崇月心生愉悅。

  伴侶的快樂比他自己本身的感覺更能讓溫崇月心理滿足。

  夏皎向他打開的也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她藏了好久的一顆心臟,也逐漸地向他放開。

  洞庭瓜果盛的時期,楊梅上市,溫崇月自駕伴夏皎出游,她講自己年少時候的自卑,講自己被性格所苦惱……

  那麼多。

  她似乎永遠都看不到自己的好處。

  江晚橘說夏皎會保守好秘密,從來不會搬弄是非;于曇私下裡也和溫崇月說,夏皎和店裡面每一個同事都相處得很好,不抱團排擠人,對顧客的服務態度也好;溫崇月是她的丈夫,了解到自然更多,妻子屬於高敏感人群,但她並不會因為自己的情緒敏感而去將別人都往糟糕的方面想,這是多少人很難做到的事情。她善解人意,作為妻子也同樣稱職,溫崇月不擅長照顧植物,家中的花草都是她一手打理,陽台上的小花園被她照顧的井井有條、蓊蓊鬱鬱……

  最讓溫崇月在意的,還是某個普通的周六上午,他臨時加班,不得已取消了和夏皎已定的約會——他已經答應好了夏皎,並訂好車票和門票,要和她去迪士尼玩。

  可惜工作上的事情緊急,出去玩不可能,溫崇月滿懷歉意地告訴夏皎這些,她懵了幾分鐘,臉上有些遺憾又有些失落。

  「沒事,」夏皎還是說,「你去忙就好啦,咱們時間還有好多。等你有時間了我們再去玩呀。」

  溫崇月清楚地知道妻子有多討厭計劃臨時更改,他昨晚還看到夏皎在開心地挑出去玩的衣服。

  現在臨時取消,她很快地接受這一切,面色如常地繼續過週末,甚至在溫崇月加班歸家後,給他煮一碗暖暖的紅豆粥。

  夏皎願意讓步妥協,並體諒他。

  甚至是在這種讓她不舒服的事情上,她也會如此迅速地調節好心情,並不會發洩在他身上。

  溫崇月那天慢慢地喝掉一整碗綿軟的紅豆粥,味道很好,煮粥的人更好。

  這麼多的優點,她自己從未察覺。

  就像夏皎始終不知道,她那個高中班長黑高個對她也有點朦朧的愛意。

  溫崇月不吃那個黑高個的醋。

  吃什麼呢?夏皎的暗戀對象又不是他。

  溫崇月也不吃夏皎那個「溫柔的神」同事的醋。

  只是個男同事而已。

  夏皎的暗戀對象肯定也不是他。

  ……

  倘若真的提到「吃醋」,那個足夠讓溫崇月忍不住嫉妒的家夥,應當還是夏皎無意間提到的「暗戀對象」。

  那個家夥真的幸運,居然能得到皎皎的傾慕。

  身為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男性,溫崇月明白自己應當對此保持平靜。

  只是可惜,事情總是超出他的意料。

  那天是夏皎的生日,只邀請了兩人的朋友,她很高興,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等人走後,溫崇月理所當然地承擔起照顧妻子的任務。喝醉酒後的皎皎很乖巧,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有點呆呆地,感覺到口渴,甚至還會仰臉喝從淋浴中掉下的水。

  溫崇月忍著笑,覺著她又可憐又可愛,無奈地移開,告訴她,這是洗澡水,不能喝。

  夏皎呆呆地叫他溫老師,這是她喜歡的一個小稱呼,溫崇月樂於和皎皎嘗試很多角色扮演游戲,兄妹,師生,皎皎喜歡,他也喜歡。

  所以溫崇月從來沒有起疑。

  他思考著是先讓她清理乾淨,還是先去倒水。

  夏皎卻主動擁抱著他,她變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要黏人,索要他的吻,想要擁抱,還和他聊了好多事情,她認真地說她能感覺到溫崇月這些年的差距和不同,她能感受到溫崇月如今的壓抑,能理解他的隱忍,她給溫崇月小巧卻溫暖的擁抱,告訴他,有什麼不開心,全都能宣洩出來,她不介意,她喜歡這樣。

  她理解自己。

  溫崇月心下恍然一動,她已捧桃湊到他唇邊。

  溫崇月自然不會壓抑,只是在巨輪即將入窄港時,他聽到夏皎含糊不清的聲音,她聽起來很難過,像是陷入醉酒後難以釋懷的陳舊記憶中。

  「……我為了你才考上的這個大學……」

  「……我偷偷喜歡你這麼久,你什麼都不知道……」

  在這個時候,醉酒的妻子忽然提到另外一個男人,她哭得很難過,大抵是第一次酒後宣洩情緒。

  平時溫崇月不會讓她喝醉,酒是雙刃劍,淺嘗養身,多喝傷脾胃。

  醉酒後的妻子哭成這樣,哭得溫崇月又心疼,又有些氣,又有點醋。

  溫崇月觸碰這夏皎的臉,低聲問她:「你暗戀誰?」

  他承認自己吃醋了,吃了這個不知名家夥的醋。

  夏皎不說,她還是掉淚,又小聲叫著「溫老師」。

  這讓人怎麼捨得,溫崇月無聲嘆氣。

  熱血奮湧,酸酸澀澀的悶痛在溫崇月心口尖凝結,猶如切開的、還未成熟的一顆檸檬。他撈起夏皎的腿,壓好,溫柔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她的表情懵懵懂懂,還不知道溫崇月接下來想要做的過分舉動。

  短暫的調整情緒後,溫崇月嘗著夏皎的淚水和顫抖的呼吸。

  ——什麼暗戀對象。

  ——混帳家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0:38 AM

第七十八章 明月皎皎(終)

  大部分人,最先接受到關於「愛」的定義,往往來自於父母和身邊人。

  溫崇月同樣如此。

  他朦朧意識中理解到的愛情這件事,來源於白若琅之於溫啟銘。

  溫啟銘多年保持孤身一人,而不是選擇伴侶,大抵是對於白若琅的愛。即使對方很快地再度選擇新的伴侶,成家生子,溫啟銘也沒有徹底將這份愛抹除。

  在這種狀況下,溫啟銘顯然不會再去選擇另外一個女性。懷揣著對前妻未了的感情而去強行「Move on」,這是極度不負責任的做法。

  也正因此,溫崇月早早感受到愛情的忠貞屬性。

  溫崇月的婚姻起始是倉促的,起初他沒有抱有太多期待,只想著承擔起丈夫的責任,照顧妻子,互相扶持。

  人生很難遇到和自己志氣相投的人,相親時候的溫崇月認為夏皎很合適,倒不是說滿足他內心的期待或其他,而是「合適」。

  怎麼算得上合適呢?

  不早也不晚,那天赴約的時候,皎穿了一件很乾淨得體的衣服,不需要太顯眼的裝飾,溫和如水,她身上有著淡淡無花果葉子的清香,看向他時候的眼睛光彩熠熠,聲音溫柔輕緩。

  就是這麼合適。

  不早不晚,在溫崇月想要考慮婚姻的時候,也在認真考慮結婚的她出現,兩個人聊得很愉快,除卻年齡有些差距之外,他們是如此相襯。

  溫崇月曾滿意於這種合適,而隨著時間的增長,他生了其他貪心的念頭。

  皎皎對現在的婚姻生活不滿意?還是說,她只是在酒後想起了以前的某位暗戀對象,才會哭得這樣傷心?

  溫崇月傾向於後者,他知道夏皎絕不會出軌,是他過於在意,在意到在妻子醉酒後叫出其他男人的時候,才會嫉妒到心態失衡。

  沒關係,就像能完全撐滿她,溫崇月也可以用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噓寒問暖,將那個家夥從她的記憶中完全驅逐。

  只是一個暗戀對象而已。

  如此想著,溫崇月看著夏皎的臉,她好像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遭此對待,她在叫著溫老師,微微皺著眉,起初在推他,後面推不住,改為抓住他的手腕,小可憐,抓也抓不緊,一鑿就鬆開,手指節軟軟,力氣也小,溫崇月擁抱著她。

  「喜歡誰?」

  像是惡作劇,溫崇月一定要她親口承認,反覆問:「喜歡誰?」

  必須要從她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必須要夏皎承認她喜歡的人是溫崇月。溫崇月要被自己的情緒折磨到無法冷靜,讓他嫉妒,讓他憤怒,驅使之下,溫崇月親吻她的臉頰,放低聲音:「喜歡誰?」

  夏皎當然會說是溫老師,她這麼好心腸,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記得溫老師。溫崇月壞心腸地沒有放手。

  他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但他的確想如此。

  普通人會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意呢?會不會擁抱著對方認真地說「我愛你」?溫崇月少說這三個字,他只擁抱著夏皎,她很快樂,好像皮膚裡也有蒸騰的酒香,溫崇月將吻印在她脖頸中,閉上眼睛,呢喃地叫她名字,皎皎,小嬌嬌,多麼嬌氣又肉麻的小暱稱,他自己叫得很高興,甚至也想問問她。

  小嬌嬌,你喜歡我嗎?

  在你心裡面,更喜歡你那個暗戀對象,還是我?

  我們的婚姻讓你滿意嗎?

  你喜歡我這樣對你嗎?

  這樣多的問題,夏皎都不能一一回應,她太累了,彷彿一切都超過承受能力。在這個過程中,她就賴在溫崇月的身上,就像小海獺貼靠著大海獺,她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就這樣依賴地蹭著他,不用說什麼甜言蜜語,也不需要她做什麼,在享受這一片安靜的時候,溫崇月的心臟慢慢地軟化下來,他側過臉,輕輕地親了親夏皎的臉頰,低聲說著抱歉。他害得對方在醉酒後失禁,但夏皎還是這樣信任他,依賴他。這份信任令溫崇月有些愧怍,但她什麼都不在意似的,仍舊用鼻尖輕輕磨蹭著溫崇月。

  溫崇月確認她是愛自己的。

  如果不是愛,夏皎為什麼會跟著他在週末去騎行呢?溫崇月聽她說起過,在週末的時候,她最喜歡的就是一覺睡到自然醒,美滋滋地吃完早午餐,在有著陽光的沙發上舒舒服服曬太陽,看一些節奏輕鬆的電影。

  如果能有爆米花和水果拚盤就更好了。

  夏皎不太喜歡戶外運動,或許是在北京時候的工作壓力太大,她才抓緊在休息的時間睡覺,用週末來補充前五天的辛苦。但在兩個人來到蘇州後,她還主動提起過幾次,和溫崇月一塊兒週末外出,去做他喜歡的戶外運動。

  「對身體有好處嘛,」夏皎這樣說,「而且你一個人騎行很無聊吧?我陪著你,也能和你聊天耶。」

  她這樣說著,努力堅持下來,陪溫崇月去騎行,和他一塊兒爬山,她自己不經常鍛煉,常常爬一陣子就累得氣喘籲籲,額頭和脖頸都出好多好多的汗,溫崇月遞給她水,用紙巾輕輕擦她脖頸和臉頰上的水。

  這難道不是喜歡?

  她完全可以在房間中舒舒服服地吹著空調,看喜歡的書或者電影,和兩隻貓咪一起睡覺,或者和朋友一塊兒去逛街,購物,去舒舒服服地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完全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去接受他的生活觀念,完全可以繼續以她喜歡的生活方式度過這一切,完全可以……

  她其實不必做到如此,但她願意。

  夏皎願意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牽著他的手去爬山,騎行,鍛煉身體,和他一塊兒出海,在他駕駛小型游艇時候一臉崇拜地看著他。

  溫崇月忘記從哪裡聽到的一句葷話,說女性的崇拜是男人的春藥。溫崇月之前並不這樣想,後來思考,這句話前面兩個字倘若能換成「夏皎」的話,那他認可,認可這是屬於他的真理。

  溫崇月都不知道夏皎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多的誇獎詞匯,她好像很崇拜他。

  溫崇月切塊黃瓜,夏皎都要眼睛亮晶晶地誇他,誇他刀工好,誇他切得均勻;

  溫崇月做一道菜,夏皎也會認認真真地用筷子夾了大口大口地吃,誇他廚藝好;

  溫崇月帶她出去玩,夏皎也會牽著他的手,用快樂的聲線誇獎他知識儲備豐厚;

  溫崇月剛剛結束,汗涔涔的夏皎也撐著湊過去,親親他的臉頰,小聲說很喜歡他剛才做的事情……

  夏皎會因為他一句「多吃蘿蔔對身體好」的建議,而努力去嘗試多吃蘿蔔做的小菜,即使她本身不太喜歡這個蔬菜,卻也選擇去接受;不愛運動的人和他一起運動,去嘗試著和他的生活步調一致,去包容他的索求。

  這些,應該是喜歡吧。

  溫崇月不確定地想。

  喜歡一個人會有什麼樣的表現?會有強烈的、快要噴出來的分享欲,你看到什麼都想和對方分享,路上看到一朵纖細的草要告訴他,天上飄過一朵小狗樣的雲也要告訴他,今天買冷飲中了獎,中午的菜有點鹹,水果店老板送了一隻桃,好想吃乾脆麵……生活的零零碎碎都要講給他聽,所有美好都想倘若他也在場。

  看到他就會開心,無意識中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在視線即將交匯時又不動聲色地移開,隔上幾秒,又忍不住去看;她的愛好都悄悄留意,循環聽過的歌曲,逛街時多看幾眼的連衣裙,提到的想吃的東西……

  你會想要將她所有喜歡的東西都送給她,這些還不夠,你愛她愛到覺著她可憐又可愛,可憐到見不得她情緒低落,在她安靜的時候也會忍不住抱住她;可愛到恨不得將所有她多看的東西都奉給她,再昂貴的東西都比不過她。

  喜歡還是不受控的心跳,讓人誤以為是心臟出了問題;溫崇月在感情方面如此遲鈍,遲鈍到連心臟都提醒他。

  你患了病。

  你的病叫做「愛上皎皎」。

  它會讓你寢食難安,會讓你像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般失去理智,會讓你嫉妒,不安,患得患失。

  溫崇月確認自己這些矛盾情緒的終點,在於握住妻子手腕的那刻,他那不同尋常的心跳,昭示著健康的體檢報告,還有看到她懵懂關切神情時,想要親吻她的衝動。

  他後知後覺到自己的鐵樹花開、遲來心動。

  他愛上皎皎,並為此遭受折磨。

  仍舊甘之如飴。

  愛會有獨佔欲,溫崇月不受控地吃醋,他吃皎皎和接近她的異性醋,也吃皎皎不吃醋的醋。

  或許有男性喜愛所謂「懂事」的女性,喜愛她們不吃醋,喜愛她們「體諒」。

  溫崇月不喜歡,皎皎怎麼能不吃醋呢?他因為她的暗戀對象而嘗著酸澀,她卻能大大方方地看著宋蕭,不在意他和宋蕭說什麼,做什麼。

  她難道不愛自己嗎?

  溫崇月無從考證。

  坦誠一些講,溫崇月和宋蕭認識得比較早。白若琅第一次帶宋蕭見溫崇月的時候,對方還在上高中,說是學習目標是溫崇月所在的大學。這沒什麼,溫崇月鼓勵了她幾句,也就當她是一個遠遠的親戚。

  至於白若琅說的那些不堪聽的話,荒誕不經,溫崇月全當耳旁風。

  溫崇月對她沒有其他念頭,也不僅僅是宋蕭,一路走來,遇到人形形色色,都沒有讓溫崇月產生有與其共度一生的想法。

  夏皎是個例外。

  這些年中,溫崇月只知道宋蕭家裡過得不太順利,她姥姥是位藝術家,雖然和宋良舟有親戚關係,但卻屬於並不那麼富裕的親戚。宋蕭依附白若琅,或許是真的敬愛她,也或許只是貪戀白若琅對她的好……這些東西都和溫崇月無關,他只知道,無論白若琅有沒有說出那些話,溫崇月也只會將宋蕭視作親戚家的女孩。

  哪怕那時候溫崇月還不確定自己和什麼人合適,也知道,自己和她並不合適。

  年齡是一個問題,溝通又是另一重問題。溫崇月相信日久能生情,但這件事的前提條件也處於他能將對方視作可交往對象的前提下。

  而除了遲到的夏皎,再沒有一人能讓溫崇月能有交往的衝動。

  倒也不是說她們不好,每個人都有閃光點,不過落在溫崇月的眼睛中,唯獨夏皎最閃最明亮。

  可惜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

  她這樣喜歡鼓勵、誇獎別人,卻沒有想過要誇一誇自己。

  溫崇月遺憾自己來得太遲,不過不要緊,他還可以鼓勵妻子,給予她勇氣,幫助她發現自己那些珍貴的地方。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如果皎皎也能愛一愛他,那將會更好,更完美。

  青春時期的少年少女,總喜歡把愛掛在唇邊,滔滔不絕長篇大論,熱烈又坦蕩,卻會羞澀於談性,嘴巴上講一千句一萬句我愛你,只是牽牽手就會滿足興奮到晚上睡不著覺,輾轉反側,恨不得手都不洗,誓要保留愛人牽自己的繾綣心動。

  到了溫崇月這個年齡,又難以將我愛你我好愛你你也要愛我這種話講出來,他驚訝地發覺自己竟羞於表達這點,明明在初見時就能和對方坦誠地談起,每次也從來都不加以收斂,如今卻在這最簡單的三個字上被絆住舌頭,只敢在對方神智不清低聲問你愛不愛我,我好喜歡你。

  好像愛總要找個其他由頭才能宣洩出來,尤其是在無法確認對方心意時候,忐忑不安,如同堪堪冒出來的一根春草,不敢往周圍看,不確定自己是生在麥田還是草叢,等待著春風。

  溫崇月就是如此。

  瞧,皎皎,他竟出現了這樣的心情。

  溫崇月當然不會故意讓皎皎吃醋,他不可能用這種幼稚又傷害人自尊的方法來換取那麼一點點滿足。他只是更精心、更加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妻子,美食能夠讓她放鬆,也能讓她變得依賴自己。

  溫崇月承認,他的確有一些壞心思,他做美味的飯菜給皎皎吃,帶著她四處玩,陪她看電影,和她一起逛街,在她做噩夢的時候安慰她,給她哼唱搖籃曲,哄她入睡。無論是床上還是床下,溫崇月都待她好,好到讓她以後再想不起其他人的好處。

  包括她那個無疾而終的暗戀對象。

  成年人會對愛人做什麼?

  對她好,不求回報、無微不至的好。

  這一點,倒是和青春期心意初初萌發的少年少女們一模一樣。

  十一月,溫啟銘心臟病復發。

  溫崇月起初沒有想到讓妻子跟隨自己風塵僕僕地去北京,畢竟一路轉機再轉車,舟車勞頓,她可以留在蘇州,好好休息。但夏皎仍舊果斷請了假,一句抱怨也沒有,也不在意週末計劃被打亂。

  溫崇月在和白若琅的私下談話中得到父親真實病發的緣由,不外乎是宋良舟,打電話給溫啟銘,發洩怒意。宋良舟大勢已去,早知回天乏術,又對白若琅接近溫啟銘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再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莽撞行事,更不能再去用麻袋套了溫啟銘的頭,毆打一頓解憤。

  宋良舟只能憤怒,無能地憤怒著,咬牙切齒地告訴溫啟銘,在白若琅和他離婚前,就已經和宋良舟開始聯繫,約會。當年兩人的離婚是宋良舟鼓動的,溫啟銘就是窮小子,哪怕現在當了教授又能怎麼樣,哪怕現在白若琅頻頻去看望他又能怎麼樣。白若琅年少時可能還有愛,後來嘗遍了沒錢的苦頭,現在她眼中只有錢,宋良舟供她一年隨心所欲地買奢侈品供她四處看展,而溫啟銘那點退休金,還不夠白若琅一季的衣服開銷……

  溫啟銘心臟本就不好,被宋良舟一頓前塵往事的辱罵,受了刺激,這才進了醫院。

  溫崇月盡量壓著情緒,請白若琅離他們父子遠一些。

  不要再來打擾他們的生活,立刻、馬上離開。

  這段爭執中,溫崇月的確做不到一個好兒子,至少傳統意義上的兒子不應該用這種口吻和母親對話。他嚴肅,苛責,明確地告訴白若琅,她當年的行為傷害到了自己和父親,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接受「破鏡重圓」。

  摔成兩半的鏡子還能拚在一塊,摔碎到掉渣的鏡子,很難再拚到一起。

  於情,溫崇月不能原諒母親這幾年的「打擾」了;於理,白若琅對溫啟銘的病情不利。

  白若琅被溫崇月說到哭,她流著眼淚離開,而溫崇月又何嘗能放鬆,他只感覺到疲憊不堪,很累,不是那種運動過後的累,而是經歷過一場糟糕戰爭後的累。

  這場戰爭沒有贏家,溫崇月並不想讓妻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說是逞強也罷,自尊也好,沒有男性願意在心上人面前流露出這種疲態。溫崇月明白皎皎生性沒有安全感,雖溫柔有韌骨,卻心思敏感易悲。他希望自己能成為她堅實的後盾,能夠成為她可以堅定選擇依賴的對象。

  所以溫崇月沒有立刻去找她,他獨自避開人群,尋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煙草能夠暫時排解苦思煩惱,溫崇月摸了個空,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戒煙許久了。他只坐在石頭上,安靜地、慢慢地自我調整情緒。

  不能這樣去見皎皎,不能讓她擔心,更不要讓她為這些無謂的事情憂慮。

  只是溫崇月不知道她是如何找來的。

  他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屬於他的妻子愛人,踩過碎石子路,向這邊走過來,急匆匆——溫崇月能想象到她疾走的畫面,他在想,皎皎今天穿的是雙小皮鞋,很漂亮,但似乎不適合長時間走路,走這樣的石子路是不是不舒服——

  這樣想著,夏皎已經快速地走了進來。

  溫崇月抬起頭,看到妻子緊張不安的臉龐,憂心忡忡,她在急促地呼吸著,有些難過地看著他。

  真糟糕。

  讓她看到自己這樣一面。

  溫崇月笑著問她:「皎皎,怎麼了?」

  夏皎沒有說話,她幾步走過來,將他摟在自己懷抱中。

  溫崇月還坐著,夏皎將他的上半身都抱在懷中,撫摸著他的頭,她應當沒怎麼安慰過男性,動作生疏,卻純真到令溫崇月怦然心動。

  「崇月。」

  她第一次用這樣的稱呼叫他,不是溫崇月,溫老師,不是哥哥……崇月,親暱的稱呼。

  溫崇月心跳難抑。

  「你要是難受的話,悄悄地在我這裡休息休息,緩一緩,好嗎?不要那麼冷靜了。」

  她能懂他。

  溫崇月很難用語言來形容此刻的感受,皎皎的雙手如此柔軟,她身上的氣味溫柔乾淨,她明明這樣小,卻還會讓他休息,讓他依靠。

  她也在擔心。

  溫崇月不想讓她擔心。

  於是他故作輕鬆,含笑:「皎皎,如果你確定要我這樣臉貼胸的話,坦白來說,作為一個生理健康的成年男性,我真的很難冷靜。」

  夏皎沒有鬆手,她仍舊固執地摟著他,只是悄悄鬆開:「不要在醫院這麼神聖的地方講這些。」

  很明顯,他的謊言有了作用,她輕鬆了不少,但還是擁抱著他。溫崇月猜測她或許低頭親吻了他的頭髮,不然他不會有這樣溫柔的心悸。

  多好。

  這一瞬,溫崇月想,以前皎皎的那個暗戀對象,可惜了,年紀輕輕,怎麼就瞎了呢?他怎麼沒有發現皎皎的好。

  也幸好對方沒有發現,溫崇月慶幸這點,否則他就無法和皎皎結婚。

  直到看見那個叫做郭晨材的男人之前,溫崇月都是這樣想的。

  對方的老師是溫啟銘的主治醫師,因此郭晨材也過來查了幾次房,從他第一次頻頻看夏皎的時候,溫崇月就注意到他。等到郭晨材和夏皎寒暄的時候,溫崇月更是觀察他的表情。

  男人在面對競爭者的時候總會格外敏銳。

  還是初中同學。

  皎皎的初戀……是不是就是初高中那會兒?

  控制不住的,溫崇月說了些泛著檸檬味的話。

  「在這地方見到初中同學,會不會感到點溫暖?」

  皎皎的回答充斥著辣椒味。

  「何止是溫暖,我看到他簡直要冒火。」

  溫崇月忍俊不禁。

  警報解除,夏皎對他厭惡多於同學情誼。

  不知不覺,他的情緒已經開始漸漸受到妻子的影響。瞧,一句話就能讓他情緒變化,夏皎,你很了不起。

  了不起的夏皎不知道這點,溫崇月帶她去雲南玩,去看日照雪山頂,去泡溫泉……夏皎和他聊得越來越多,她講自己辛苦的校園生涯,提到為高考而早起晚歸的那段歲月,她眼睛閃閃發亮,沒有絲毫的討厭,哪怕嘴巴上說著辛苦、再也不想重新體驗,但溫崇月想,那段奮鬥的記憶,於她而言始終是不後悔的。

  漸漸的,溫崇月也終於知道妻子怯懦的源頭。

  校園暴力。

  不是只有身體上的傷害才會造成校園暴力,語言,孤立,冷落,哪怕沒有作弄她,這些情緒上的暴力,絲毫不比身體上更輕。

  冷暴力有多嚴重?婚後的冷暴力能摧毀一個妻子/丈夫前二十幾年建立起來的自信心,能讓人備受打擊,更何況,校園冷暴力的對象還是心智沒有完善、沒有發育成熟的青少年。

  溫崇月摟著妻子,安靜地聽她講那些事情。

  這些校園冷暴力讓她變得不自信,讓她處處反思自己過錯,讓她怯懦——如果沒有這些,夏皎能夠成長為更加優秀、更加自信的女性。

  而她卻因青春期熊孩子的惡作劇變得這樣不開心。

  她明明可以擁有更明亮的生活,現在呢?在說完這些後,她第一反應不是倒苦水,而是繼續反思,自己現在因為這種事和初中同學決裂,是不是顯得過於斤斤計較。

  怎麼會呢?傻孩子。

  錯的從來都不是你啊,皎皎。那些施暴者因為年幼而躲過法律的制裁,難道他們的過錯,也會因為「年紀小不懂事」而變得可以被原諒嗎?你是受害者,你不需要原諒他們,我不想讓你大度,尤其是對著施暴者大度。

  那些過錯,他們要記一輩子,你得去提醒他們,告訴他們,你們曾經深刻傷害過一名自己的同學,甚至不記得這件事,你們以為時間能沖淡這一切,以為一句輕飄飄的「開玩笑」就能磨平這些傷疤。

  不會的。

  你們要始終記得自己做過什麼錯事,今後你們班級每一位同學的聯繫,都將籠罩在愧疚之中。

  每個人都是冷暴力的幫凶。

  ……

  溫崇月鼓勵夏皎去刪掉她們,用美食獎勵勇敢了一把的她。

  夏皎被教育得太好了,他甚至希望皎皎能夠自私一些,就像白若琅女士那樣自私些也無妨,至少她自己過得快樂。

  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盼著她好,無論怎麼都行。

  夏皎有一副熱心腸,這樣很好。她會送醉酒的同事回家,也會幫忙做那些本和她無關的事情,溫崇月唯一的困擾在於,她和她那位高中同學好像總是特別有緣分。就算是在蘇州,對方也會追過來,巧合地遇到夏皎,又巧合地送了她回家。

  溫崇月在家中等著皎皎很久,天上下著小雪,蘇州的雪溫溫柔柔,對於北方生長起來的溫崇月來說,這點兒當然算不了什麼。哈爾濱大雪深到一腳踩下去能沒到小腿肚,溫崇月照樣能頂著風雪出門揪陳晝仁出去喝酒,13年北京暴雪,公交停運,溫崇月和秦紹禮兩人帶著貓糧和狗糧送去附近的流浪寵物救助中心,就算是現在天上下刀子,溫崇月頂多拍了照片發給妻子看一下,繼而面無異色地正常出門工作。

  前提條件是皎皎在家。

  現在她在外面,天色已經暗下來,黑暗侵襲,天飄小雪。她是揚州人,江南水鄉的雪花大不到哪裡去,現在外面又濕又冷,路上有些積水能結薄冰,溫崇月憂心她打不到車,又擔心她晚上看不清楚路,滑倒摔傷。

  於是溫崇月給夏皎打了電話。

  她毫無防備,告訴溫崇月,她遇到了老同學,老同學會送她回來。

  溫崇月壓著醋意說了好。

  不好。

  怎麼可能會好。

  為什麼對方「陰魂不散」,怎麼到了蘇州,也能遇到皎皎。

  溫崇月受不了自己那點兒佔有欲,他穿上外套下樓,在飄著雪花的冬夜中穿梭前行,去小區門口接自己的妻子。涼涼的雪花落在他頭髮上,臉頰上,溫崇月心中妒火卻無法消除。

  真傻,他不該繼續這樣下去。

  正確的辦法應該是去問清楚皎皎,不是嗎?

  告訴她,我在吃醋,我愛你。

  不,或許這樣過於幼稚,皎皎會不會認為他小題大做?

  ……

  思緒亂糟糟,溫崇月最終走到了小區門口,他微笑著和門衛聊了幾句,拒絕去小屋取暖的善意。他站在雪花中,冷靜地想著,等會兒皎皎到了,該怎麼和她說。

  說,皎皎,我很高興你的同學能送你回來。但是,下次再有這種事情,先告訴我好嗎?我是你的丈夫,這是我的責任……

  溫崇月思考了十種可以委婉表達需求的措辭,但在看到妻子的一瞬間,他最先開口的,還是那一句:「怎麼和他一塊兒過來?」

  遮也遮不住,溫崇月捏著妻子的手,抵在嘴唇上,想要親吻她,觸碰她,壓著內心這些幼稚的醋意。

  她並沒有察覺:「哎?電話裡我說過了呀?」

  傻孩子,傻皎皎。

  你怎麼看不出,你怎麼會看不出。

  我在為你吃醋,我在為了你極力壓制內心的糟糕,我多想……

  夏皎還在解釋,溫崇月低低應一聲。他聽妻子聊她的新發現,她完全不在意這件事情,這讓溫崇月備受痛楚。

  所以。

  那就不要忍了。

  夏皎說:「我感覺自己做事情,有時候光看表層了,真是個傻子。」

  溫崇月說:「你的確是個傻子。」

  你是一個可愛的小傻子。

  你竟然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在吃醋。

  我在吃你的醋。

  我承認我早就愛上了你,在婚姻之中,在朝夕相處中,在我們的一餐一食中。

  可你對它毫不察覺。

  「說起來怕你笑,我都這個年紀了。」

  我年齡這麼大了,在你面前,卻還是會像初入愛河的毛頭小子一樣,患得患失。

  「但是,總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控制的。」

  就像心動,就像吃醋,我恨不得壓著內心,藏起來這種幼稚的醋意,免得被你發現。我的私欲是如此的惡劣,我只想展示給你看完美的一部分。

  但我無法控制。

  失去控制。

  因為我愛上你,皎皎。

  「因為我愛你。」

  「因為我愛上一個聰明的小傻子。」

  「因為不確定這個小傻子是否也愛我。」

  是的,我不能確定。

  你愛我嗎?皎皎?

  溫崇月在涼涼雪夜中向她告白,平靜克制,他完全沒想到會在此刻說出來,但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在理智稍稍回旋後,倉促地握著夏皎的手回家。

  他多愛她,愛到怕她被嚇跑。

  好在並沒有,喝了熱水後的夏皎同樣講述著她的愛意,她的膽怯,她的珍重,她的溫柔。

  春草長在草叢中,溫崇月記不清楚那晚他和互剖心跡的皎皎做了多少次,兩個人如此親密地融在一起,接吻,擁抱,所有的體液混在一起,如果不是裝備不夠,溫崇月恨不得要將所有糧草子彈都悉數灌輸於她。

  所謂人間至樂,莫過於此。

  溫崇月決意不去在意皎皎的暗戀對象,他已經確認了對方的心意,將不在乎這些過往。

  然後命運給予他一份大禮。

  藏在皎皎青春的身影,是他。

  一直被他自己耿耿於懷的家夥、有眼無珠、混帳東西……都是他。

  九十頁筆記本,五十二次名字。

  任何語言,都不能描述他當時的心跳。

  溫崇月很想過去給皎皎一個心疼的擁抱,又壓下去。

  溫崇月悄悄將筆記本歸位,他假裝沒有發現這些,妥貼地保護好皎皎的秘密。

  一生何其有幸,能得皎皎為妻。

  ……

  六月。

  東山和西山的青梅和枇杷陸陸續續地上市,偶爾可以見到早桃的身影,夏皎喜歡吃青梅,酸酸的可口又開胃。

  緊張不已的溫崇月,在皎皎第一次說自己喜歡吃酸的時候,就帶她去醫院做詳細的檢查。

  並沒有懷孕。

  只是單純地喜歡吃酸。

  這個結果讓夏皎鬆了口氣,她笑著和溫崇月說:「是不是最近我們電視劇看多啦?怎麼可能一吃酸就是懷孕呢?別忘了我們一直都在做措施耶!」

  說這話的時候,陽光溫柔。在梅雨季節,能有這樣晴朗陽光的時候是很難得的。除了煙雨濛濛江南外,人的心情也可能會因連綿不斷的雨而變得低落。溫崇月將從醫院買來的維生素復合藥片放到夏皎手中:「最近太陽少,你多吃點維生素和鈣片補補——是我太緊張了,畢竟孩子是件大事。」

  夏皎笑,她放好藥片,撲過去,輕輕地用鼻尖蹭了蹭溫崇月:「知道啦,溫爸爸。」

  溫崇月笑著舉手投降:「好了好了,今晚我們換個角色扮演?」

  夏皎傾身,她不愛聽車載電台,自己連上藍牙,放一首歌,《Moon River》。

  溫崇月和她商議:「這個周末你想去採摘什麼?枇杷?還是青梅?枇杷摘多了可以做枇杷膏,青梅也可以醃一部分,等夏天時候……」

  夏皎想了想:「猜拳吧,你枇杷,我青梅。」

  兩人猜拳,溫崇月勝利。

  很好,那就去摘枇杷。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夏皎這次看醫生,還是請假出來,現在一切安好,自然還是回了店鋪。宋爺爺拄著拐杖過來,他買了一枝火紅的玫瑰,顫巍巍地又往外走,夏皎知道他要去哪裡,是和家庭相反的方向,乘公交去墓園,去看望沉睡的妻子。

  店裡面的鬱青真喜孜孜地和夏皎聊警察抓到的跨國殺豬盤詐騙犯,現在正在統計信息,過段時間會將從騙子那裡攔下的資金按比例分給受害者……

  夏皎聽著她的聊天,將最後一枝勿忘我插入花泥中,抬頭看,玻璃窗外,黑色板寸頭的朱孟城坐在花店前新增加的休息椅前,正在認真讀書。

  高嬋和店員熱切地聊天,空氣中有著淡淡植物香,夏皎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

  多好。

  晚上,夏皎和溫崇月去了網師園聽昆曲,廳堂水榭,隔水荷花接樓台,唱腔咿咿呀呀,柔軟乾淨。回家的路上,溫崇月向賣蓮子的老太太買了六朵大蓮蓬,還有兩朵荷花四片蓮葉,全給了夏皎。

  碧綠的蓮子剝去外殼,去掉苦澀的芯,夏皎叼在口中,試圖和溫崇月講道理:「明天我們真的不和姑姑、張雲和老師、張抱林一塊兒出去玩嗎?我覺著人多了熱鬧哎。」

  溫崇月嘆氣:「他們三個就已經足夠熱鬧了,皎皎同學,我還是想和你單獨約會——給我一個。」

  夏皎將剛剝好的蓮子塞到他嘴巴裡,車門一關,整個空間內全是輕柔的蓮子香氣。她只拿了一朵蓮蓬,放在裙子上,剩下的全都放在車後座,清香四溢,溫溫柔柔。

  溫崇月繫好安全帶,夏皎已經迫不及待地連上藍牙放歌曲,還是那首歌。

  還是《Moon River》。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溫崇月問:「你很喜歡?今天已經放了好多次。」

  夏皎用力點頭:「當然喜歡。」

  歌曲很溫柔,聲調也輕。

  溫崇月吃掉蓮子,又問:「為什麼喜歡?」

  夏皎啪地一下,將剛扣好的安全帶又打開,她傾身過來,一手搭在溫崇月肩膀上,另一隻手按著他的腿,仰起臉,與他接吻。

  溫崇月嘗到她口中清香的蓮子。

  車外是江南的朦朧水汽,車內放著溫柔的歌。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夏皎小聲說:「因為我對溫老師第一次心動時候,在車裡放著的——」

  「就是這首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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